leungmon 2009-6-17 20:33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文案:
從受盡寵愛的驕傲皇子變成流放邊境的落難少年,再到一代帝王,
李成恆的身邊,一直有一個人,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走。
許過那個人海晏河清,天下清明,所以再艱難,也絕不退讓。
繫著那人最重的感情,所以再痛苦,也不能放棄。
成為他的老師,為他叛出家門千里相隨,陪他運籌帷幄南征北戰,
蘇寂言知道,對這個唯一的弟子,他早已割捨不下。
前路本已艱難,又怎能放他一人披荊斬棘。
一起成長,一起擔當。始終相信,他們,終能連韁並轡,看江山如畫。
主角:李成恆,蘇寂言
[[i] 本帖最後由 leungmon 於 2009-6-17 20:45 編輯 [/i]]
leungmon 2009-6-17 20:33
上部
第1章
「殿下,快跟奴才們回去吧,皇上和娘娘都在等您……」
「不回去!」
「四殿下……前面不能去啊,那是迷蹤林…….」
「都別跟,滾回去……」
「殿下,危險啊,殿下……」
「都給我滾!」
「殿下小心!」
飛馳中的駿馬被強勢地勒住,一時之間竟是止不住去勢將馬上的人摔了下來。
「殿下!」
「你沒事吧?」眾多侍衛趕到時,方才幾乎葬身馬蹄之下的青年已經走到了李成恆身邊,試圖扶他起來。
「滾開,別碰我……」
「你受傷了……」
錦衣華服的少年用力推開扶持的手,試圖自己站起來:「不用你管。」
蘇寂言好整以暇地恰好接住站立不穩的少年,觸手的熱度讓他心下一驚,這孩子分明正發著高燒,怎麼家丁還任由他在外馳馬?
「你病了。」用力制住想再次甩開他的李成恆,蘇寂言索性扶著他靠在靜下來的駿馬上,這才看清他的衣飾,淺緋色的外袍上用銀線繡成了盤龍圖案,看來是這次隨駕前來的皇室子弟:「快跟你的侍衛回去吧。」
隨後趕上的十多名騎士的呼喊證實了他的猜測:「四殿下,請隨奴才們回行營吧。」
「不要!」
「那就永遠都別回去了。」就在眾人還在為李成恆的倔強頗費腦筋時,侍衛群裡驟變突起,當中一個不起眼的兩個侍衛急遽發難,前後幾名侍衛竟無一倖免地被一劍斃命。
「小心!」蘇寂言一怔之下反映過來,一把扯過身前尚自呆愣的侍衛,避開致命的一劍,倖存的十來名侍衛這才奮起反擊,將兩名殺手圍住。
李成恆也顧不得繼續方才推開蘇寂言的動作,心急地要上前相助,怎奈扭傷的腳踝處陣陣的撕扯著,阻止了他的動作。
眼看著又有七八個侍衛受了或重或輕的傷無法再戰,蘇寂言當機立斷地將心急如焚的少年推上馬,自己也隨即翻身落在他身後,用力扯住韁繩調轉方向,策馬朝霧森森的密林而去。
不到一刻的時間,林中樹木竟是越見稀疏,但幾乎每株都是合抱粗細,李成恆正驚異著這反常的現象,卻感覺到身後的人呼吸愈顯粗重,韁繩也越來越松,忍不住回頭去看。
「你,你怎麼了?」蘇寂言幾乎慘白的臉色讓李成恆的思維空了一瞬,下意識地握緊他脫力的手拉住馬韁,率先跳下馬。
直到撕心的痛從腳上傳來才意識到自己也並非行動自如,然而還來不及細細感知磨人的疼痛就被眼前的情況驚住了,蘇寂言淡青的衣袍被染了大片的紅色,從左肩擴散開來,彷彿在宣告著駭人的傷痛。
蘇寂言握韁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李成恆試圖讓他鬆開手竟也耗去了不少功夫。正想扶他下馬,卻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蘇寂言藉著他的扶持翻身下馬,方才混亂的思緒反倒清明起來:「把外衣給我。」
這樣的要求固然不合規矩,但這樣的時候哪裡還能去計較。李成恆迅速地照著他的要求,將外衣疊好按住他的傷口,又拖著扭傷的腿搬動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塊,土塊。
「還能走嗎?」蘇寂言看著他漸漸吃力的動作,不無擔心地詢問,從他和那些侍衛相處的樣子不難看出眼前這位四殿下是個養尊處優的主,不知還能不能堅持。
「可以。」被蘇寂言方纔的要求弄得一身灰頭土臉的少年卻是毫不猶豫地應著,甚至還遲疑著伸手扶住一手按著傷處的蘇寂言:「我扶你。」
原本波瀾不驚的眼中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起伏:「勞煩了……」
李成恆默默搖頭,一手架起他完好的右臂,一手環繞過他的腰,拖著受傷的腿支撐著兩個人的體重,艱難地往蘇寂言指的方向移動。
第2章
疲極的駿馬被拴在大樹上,留在了原地。一時之間只剩下腳下堆積的落葉沙沙作響,蘇寂言忍住暈眩稍微側了身體,盡力減輕了李成恆的負荷。
即便如此,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李成恆已不得不停了兩次才能支持著走出半里地。
「停下來吧……」兩人再次靠著樹上時,蘇寂言終於不再沉默:「我方才設了個簡單的陣法,他們應該追不到這裡。」
「嗯。」李成恆點頭,這才明白剛剛搬動的石塊看似無意,卻是能障眼的陣法,少許鬆了口氣,才細細端詳起這個差點喪身自己馬蹄之下的青年,並不出眾的衣著與溫和的五官相得益彰,眉目間卻有著堂皇的典雅氣息,並不像是一般不得志的寒門書生:「你叫什麼?我會讓人報答你的。」
「不必了。」蘇寂言的臉色蒼白地像是隨時可能倒下,拒絕的言語卻是清晰地不容置疑。
李成恆大約是沒有遇到過明知他身份還抗拒他的「好意」的人,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映,倒也不見被拒絕的羞惱,反而動作確實地扶著他靠著粗壯的樹幹坐了下來:「你知道了吧,我……呃、我叫李成恆……」
大約是疑惑於話中欲言又止的意味,蘇寂言睜開了眼,等著他的下文。
「你……謝謝你。」不知是不是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的原因,李成恆多少有些不習慣地別開了頭。雖然這個人並不恭敬友善,然而出手相助,護他脫險卻是抹不去的事實,這句感激縱然不是千恩萬謝,倒也確然發自肺腑。
「蘇寂言,字君寒。」
垂首的少年兀然抬頭,看進一雙澄澈了悟的眼,一瞬間竟然恍惚:「什麼?」
「蘇寂言,我的名字。」蘇寂言重複了一遍,右手扯開自己的衣袖:「能幫我找些藥來嗎?……」
「我……我不認識草藥……」李成恆的聲音裡有著窘迫,看著眼前為了救自己弄得半身鮮血的人,卻連這麼簡單的要求都不能達成。似乎是應該道歉的吧…….
「對、對不起……」
蘇寂言的笑容加深了幾分,與蒼白的臉色全然不符,低頭在地上找了片刻,指了指幾步之外的一株兩寸高的綠色瑤草:「就是那樣的……在周圍找就好,記得別走遠。」
李成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知道最後那句囑咐是為了不讓他走出陣型,以免被發現。這個人自己身受重傷,卻還記得照看他的安危……
「我馬上回來。」
蘇寂言靠在樹上看著他一瘸一拐地努力低頭尋覓,唔,是脫臼吧,應該先給他接上……明明只是個孩子,卻偏要裝出趾高氣昂的囂張氣焰,大約也是不得已吧,果然是身在宮中自己便不是自己了……模模糊糊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一個略帶焦急的聲音:「喂,你怎麼了,蘇寂言……」
第一次有人指使他做事,這個人現在卻人事不知地昏沉著,李成恆看著還在溢血的傷口,不由急了,也不顧是不是會引來追兵,邊推著蘇寂言邊喊著:「快告訴我怎麼止血,喂…….」
蘇寂言掙扎著撐開眼,模糊了視點,見在眼前不斷晃動的幾株植物,緩了口氣下意識地回答:「攪碎了敷上,唔……你的腳……別再著力……」
「蘇寂言、蘇寂言……」李成恆見他越來越迷茫的眼,不敢再耽擱,一橫心抓了把瑤草塞到嘴裡,努力忽視怪異的味道,嚼了嚼按在他的傷處,如此反覆了多次,記得他昏迷前的話,也不再走動,在他身邊盤膝坐下,想了想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他身上。不知是不是方纔的草有什麼問題,抵不過睡意,竟也昏昏睡了過去。
好癢……蘇寂言的意識漸漸清楚時,就感到肩背處傳來的陣陣麻癢,知道大約是那些草藥起了作用,不由慶幸那些刺客沒有在箭上塗毒,嗯……刺客……那個孩子……李成恆……
「李成恆!」
「唔……」
身邊低弱的回應讓蘇寂言心下一驚,連忙叫醒他去探他的溫度,果然是明顯偏高了,解下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將他裹牢,翻開自己隨身的包裹,一陣挑揀選了幾粒丹藥給他服下,由於自己畏寒的體制,倒是隨身帶著治傷寒的藥物,這下也算物盡其用。
「母妃……娘……」李成恆的眼中沒有焦距,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前一刻還柔和的神色轉為陰鬱:「恆兒會保護你……恆兒不怕……」
「李成恆……」蘇寂言輕輕地喚著,知道他大約是陷入了什麼夢境,小心地褪下他的靴子檢查了一下,正如自己所料,他先前跳下馬時扭到了腳踝,稍微有些脫臼,握著他的腳活動了一下,依稀能看得出他似乎痛苦地皺了皺眉,蘇寂言抓住紅腫的腳腕用力一托,見李成恆只是痛得縮了一下身子,卻依舊沒有醒來,便自行察看起林中的方位。過了片刻,又坐下來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
「你在幹什麼……」低啞的聲音打斷了蘇寂言的動作,李成恆略帶驚訝地看著地上用樹枝畫成的圖形,橫七豎八的線條構成了類似地圖圖案。
「醒了就沒事了,我們出去吧。」蘇寂言扶著他站起來:「能走嗎?」
「可以。」李成恆活動了一下腳踝,有些出乎意料地發現雖然依舊是腫著,但磨人的痛楚已經褪去了不少:「你是大夫?」
蘇寂言失笑地搖頭:「粗通一二罷了。」見他跟在後頭不多言語,不由放慢了腳步,有些擔心地叮囑:「這林子難走得緊,千萬別走岔了……」
李成恆極輕地答應了一聲,仔細辨認著方位,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這裡路都一樣,我們沒走錯嗎?」
迷蹤林之所以成為禁地是因為誤入林中便很難找到方向,有許多人便是被困在林中再難生還,李成恆畢竟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進了這林子,雖說強撐著不肯示弱,心裡到底有些發怵。
前方走著的人聞言緩下了步子,再一會兒,竟是停了下來,轉回身等著他走到身邊,修長的手遞到他面前:「跟緊些,就快出林子了。」
看著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握住自己右手的少年,蘇寂言的眼中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還是個孩子啊……
[[i] 本帖最後由 leungmon 於 2009-6-17 20:45 編輯 [/i]]
leungmon 2009-6-17 20:34
第3章
「看一下那些樹的樹冠,」蘇寂言的聲音溫和而沉穩,不再是甫見面時的淡漠疏離,不著痕跡地安撫著身邊的少年:「向南的一面往往翠綠而茂盛……而且,你方才在走過的地方做了標記的吧,我們沒有走重複的路……」
被說穿了小動作的少年有些赧然,手往回縮了縮,卻被更緊地握住:「回去之後敷些消腫化瘀的藥,這兩天盡量不要著力,可記下了?」
李成恆還未回答,就聽到蘇寂言接著說道:「好了。」
什麼好了?豁然開朗的景象撲入眼簾,原來迷蹤林看似廣漠,另一頭也不過是在皇家獵場外圍的一個小鎮。
蘇寂言牽著他走進市集,幫他雇了一輛車:「回去吧。」
「你……謝謝你……」李成恆在車上坐下,卻遲遲沒有放下簾子,從來思辨出眾的人也一時口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會讓父、父親賞賜你的……」
蘇寂言笑著搖頭:「日後自會重逢,寂言就此別過。」
自會重逢……嗎……他到底是什麼人,分明也只是不曾束冠的青年,卻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要信任,方才握著他的手,惴惴不安的心竟也真的能夠慢慢安定下來……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下一次的相見,他會是什麼樣子呢……不過不管他什麼樣,自己肯定會比今天好的,再不會這樣狼狽……
李成恆自己不曾想到,這樣的心情,世人給過它一個確切的名稱,叫做……期待……
然而更沒有想到的是,再次見到他,竟然是在狩獵結束後的宴席上,昨日布衣青衫的青年成了寬幅廣袖的世家子弟,李成恆這才知道,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便是名門蘇家的大公子。
蘇家是士族的典範,而今蘇家大家長蘇洛更是高居右丞相之位,確切算來的話,蘇家的歷史甚至比大堯朝的歷史還要長。
蘇寂言坐在蘇洛身後,面帶笑容向李成恆微微頷首。縱然平日裡不喜歡士族自詡清高的做派,李成恆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一身正裝的蘇寂言,舉手投足真真有著名動天下的風采。
「原來世家也不是只有酒囊飯袋……」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道了一句,李成恆有些鬧不清自己飄忽的思維,彆扭地想要轉開頭。
「恆兒,來見過太傅。」大堯王朝的統治者,李曦回過頭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意圖離席,連忙制止,一手摟著相伴十多年的妃子,指了指坐在左手邊第二席的宏淵閣學士:「梁愛卿,以後要多加督導。」
這梁旭是太子太傅,並不負責教導一般皇子,李曦這樣講,分明就是要讓李成恆和太子受同樣的教育了,個中深意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中立派的梁旭尚不知該作何反映,那廂已有人開始主動請纓,這個說梁老先生年事已高,多加操勞於身體無益,那個說忝為天禧十二年狀元,願為皇上分憂。實則大多要打消試探高高在上的那位對這個兒子的另眼相看,其餘一些便是旁敲側擊試探著李曦是否有改立太子之心。
一言驚起四座,李曦自己也醒悟自己的舉動有些操之過急,然而既然提及此事,又怎能立刻反口。轉而看了看依舊停在原地的李成恆:「恆兒,眾位愛卿所言有理,不妨你自己挑一位先生吧……」
聖斷已下,眾人見東宮之事暫時不會再生波瀾,也就不再多言,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方才幾個躍躍欲試的也正襟危坐。等著看這位囂張跋扈出了名的皇子會為自己選個什麼樣的先生。
向李曦施了一禮,李成恆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下去,李曦見兒子竟是往蘇洛的面前走,臉色不禁差了不少,以蘇家為首的士族自視甚高,已經隱隱成為王權的威脅,如今自己最寵愛的孩子竟然還想要拜在他門下,若是將來真的傳位於他,蘇洛豈不成了帝師……
「兒臣想要蘇寂言為師。」就在李曦想要變相制止的時候,李成恆的話把一干人從沉默中解救出來,蘇寂言也猛然抬頭,定定地看向站到了自己面前的李成恆。
眾人還在奇怪李成恆怎麼會知道蘇家大公子的名諱,上座面色稍霽的李曦見能夠圓場,而蘇寂言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學子,縱然是蘇洛的兒子,但既無功名在身,做個陪兒子讀書的先生,料也翻不了天。稍一思索便應許了:「蘇卿的公子想必也是學富五車的文雅之士,明日起就到書房供職吧,日後要盡心教導恆兒。」
「草民遵旨。」蘇寂言從怔愣中回過神來,跪倒在地謝恩:「謝皇上賞識。」
挑衣、下跪,蘇寂言的動作流暢優雅,一旁站著的李成恆卻忍不住想著他的傷還沒好吧,怎麼就跪下了……猶記得他傷在左肩,繞了半圈到他右手邊扶了他一把,彎腰一揖:「恆兒見過先生。」
「殿下言重了……」蘇寂言注意到他的動作,微笑著還了一禮:「寂言自當盡心。」
不過幾日時間,等回到京城,四皇子為自己選了一位尚未束冠的先生便成了皇宮內院討論最熱烈的消息
對著父母憂心的臉,蘇寂言再怎麼八風吹不動也必須有問必答,等到說完幾日前的偶遇,倒是母親先反映過來,立刻就要檢查他的傷口。知道大兒子一向處事得當,蘇洛也沒了追究下去的心情,只問他怎麼打算。
「寂言自有分寸,不會讓爹爹為難的。」蘇寂言明白父親的意思,無非是要他明哲保身,不要牽扯進儲位的爭奪之中。
「那就好,四皇子不是好相與的主,自己多加小心。」蘇洛囑咐了一句,覺得自己的兒子應該能夠處理好這些事,也就不再多說。轉而教訓起兩個小兒子不要胡亂結交寒門子弟。
就在許多人還在置疑消息的真假時,蘇寂言正式進了書房,官授從六品。其實依照蘇家的聲勢,從六品著實是屈就了,蘇寂言卻並無任何不悅,對於諸多世家子弟口耳相傳的四皇子種種跋扈的行徑,也都一笑置之。
第4章
「是要我誦讀這些書嗎?」在書房屬於自己的房間裡,李成恆瞥了一眼擺在自己面前的幾本書《論語》、《孟子》、《法經》、《莊子》,都是那些老頭常用的書,原以為這個人會有特別之處的,沒想到還是這一套……
「說說你的看法」把鋪在桌上的書一本本收起來,疊在一旁,蘇寂言甚至悠閒地為兩人沏了清香襲人的新茶:「這些書你都看過,沒有想說的嗎?」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不知為什麼,浮現在李成恆腦海中的,卻是一句與策論毫不相干的詩……醒了神才發現蘇寂言一直含笑看著自己,不覺有些窘迫,一左一右拿起《論語》和《孟子》,想了想才道:「雖然大學士們都說應以仁德治天下,但世殊事異,《孟子》根本不能解決而今所有的問題。」
「那麼以你之見,如何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呢?」蘇寂言並沒有斥責他離經叛道的觀點,反而遞出手邊剩下的兩本書:「是嚴刑,還是無為?」
「都不能。」這一次,李成恆答得毫不猶豫,連方纔那一分遲疑都拋下了:「治世根本不是用一種學說就可以達成的。」
讚許地點頭,在那次時間並不長久的相處中,蘇寂言就知道他並非旁人認為的那樣幼稚囂張,不可一世,如今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孩子不但有著柔軟的內心,也有不俗的見識。自己十多歲時,也不一定能這麼堅定地談自己的想法呢……雖然不知他為了什麼讓自己成為他人口中恃寵而驕的霸道皇子,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了自己來做老師,蘇寂言卻知道此刻自己想要教導他,看著他成長的心情,是毋庸置疑的。不涉及權勢的爭奪,派系的鬥爭,只是想讓他,得到應有的教導,不致寶珠蒙塵。
「那治世該當如何?」蘇寂言的問題多了一份認真的意味,方才言之鑿鑿的李成恆卻一時語塞:「我……我也不知道……」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殿下是個好學生。」蘇寂言的笑容慢慢明顯起來。
竟然是,得到了讚揚啊……猶自低頭沉默的人抬起頭盯著他,半晌眨了眨眼,猶豫著喚了一聲:「先生……」
……
「先生,先…….」神采飛揚的少年見面前的人聽自己說著話竟走了神,不由心中不痛快起來,先生在想什麼事呢,連聽自己說話的閒暇都沒有……一邊動手推了推坐著的人。
「怎麼了?」從飄忽的神思中回到現實,蘇寂言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一臉不滿之色的弟子,算來這句「先生」也聽他叫了半年多,聽著李成恆從最初別彆扭扭的稱呼到現在的坦然自若,蘇寂言發現自己似乎也習慣了有這麼個人跟在身邊口稱「先生」的日子。
「今天父皇誇我的文章好來著,」剛從御書房回來的李成恆臉上還有著興奮,顯然是方才在諸多兄弟面前被李曦誇讚了:「還說他們寫的太空洞,言之無物。」
蘇寂言的笑容很淡,得到父親的讚賞總是令孩子高興的,不過若這個父親身在萬人之上,隨著讚賞而來的恐怕就不僅僅是榮耀,它往往還意味著嫉妒甚或是危險。
「先生,陪我下一局吧……」自從發現蘇寂言的棋藝出眾,李成恆幾乎每天都要千方百計地找理由磨著他對上一局,偶爾成功了便似得了什麼寶貝,這半年來,蘇寂言的棋藝竟也被他纏弄地益加精進。
「擺上吧。」待會兒,或許應該告訴他收斂一些,免得被他那些兄弟當做了箭靶。蘇寂言在一旁坐下,遞給他一杯熱茶:「說吧,要我讓你几子?」
「先生……」李成恆接過來,不滿地喚了一聲,還是不甘不願地嘟囔著:「兩子。」
蘇寂言卻在他擺下第二顆棋子時擋住了他:「一子。」
「唉?」李成恆有些詫異,落子的手停在半空,先生的棋力高出他許多,以往都是讓他兩子的。
「恆兒,所謂的世事無常,可不是只有天意弄人。」
李成恆有些莫名,但一開始對弈,注意力集中到了棋局之上,還來不及體會蘇寂言話中的深意,就被外間匆匆進來的貼身內侍打斷了,郭川沒跪穩就先秉道:「殿下,太子和梁太傅過來了。」
當李成恆還在疑惑這兩個人怎麼會到他這裡來時,蘇寂言已經從座上起身,一撩袍角下拜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這才發現自己的長兄竟然已經站在了門口,李成恆也不得不躬身相迎,在太子的「免禮」之中,迅速地扶起蘇寂言站到一旁。
「聽說四弟這裡一向熱鬧得緊,今日過來瞧瞧,沒有打擾到四弟和蘇先生吧。」太子的話聽來冠冕堂皇,李成恆自然不會相信他是純粹看熱鬧來了,但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借口可以趕人,也就只好任由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旁跟著的梁太傅見桌上擺著的棋局,不禁蹙眉,傳言這個蘇先生只知帶著四皇子琴棋書畫,弄些小學之技,看來不假,他生性剛直,見有人視傳道授業為兒戲之事,不免氣憤:「蘇寂言,老夫一向稱你溫雅沉穩,不想你竟如此輕浮,老夫定要稟明聖上,斷不能容你誤了殿下前程。」
太子李成謖面上不動聲色,梁旭教了他三年有餘,他自然知道梁旭古板剛直的性子,帶著他來這裡也正是為了這個。
「梁大人言重了,寂言只是想教導四皇子殿下一個道理罷了。」蘇寂言拽住了想要上前反駁的李成恆,往棋盤邊走了一步,隱隱將他擋在身後。
「哦,這棋局裡有什麼大道理?」李成謖狀似好奇地問了句,蘇寂言微微一笑,執起自己面前的白子落下:「四殿下可明白?」
李成恆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中有鼓勵和信任,他慢慢地點頭,走到棋局前,原本形勢大好的黑子,竟在那一子白棋落下後,形成了被包圍的態勢,原來他已經走進了蘇寂言之前布的局,只是一直沉浸在可以贏的期待中不曾發現而已。
「恆兒明白了。」李成恆抬頭看向依舊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先生是要恆兒記住,切莫被平和的假象蒙蔽,迷失在短暫的勝利之中。」
「還有,」他的話停頓了下,很快地看了一眼依舊坐著的太子,嘴角勾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先生想說,樹大招風。」
leungmon 2009-6-17 20:34
第5章
樹大招風,李成恆毫不含糊,字字清晰,說得李成謖面上一白,勉強笑道:「四弟果然天資聰穎,既然四弟的棋還沒下完,孤就不多叨擾了。」
「縱使如此,蘇公子也不該使殿下荒廢學業,終日沉迷於此。這般作為,恕不能苟同。」梁旭猶是不贊同地搖頭:「老夫需得上報皇上,請皇上聖裁。」
心思被說穿的李成謖反倒打起圓場來:「父皇今日還贊四弟文章做得好,太傅這樣說可是冤枉蘇先生了呢……」
「老臣相信聖上自有決斷。」梁旭說著就要往外走,李成謖也快步跟上,這個梁老學士拗起來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看來今日這過節是勢必結下了。
「我去找父皇,輪不到那個老頭囂張,」
依舊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遠去的蘇寂言回身,這一次,卻沒有教訓弟子的出言無狀。反倒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這麼急做什麼,過來把這盤棋下完。」
「可是,先生……」或許是蘇寂言的態度太過悠然自得,李成恆竟也開始覺得自己方纔的舉動有些過於急躁,即使眼中仍有猶豫,還是依著他的話坐到了對面。
「這局棋……」棋盤上的黑子已經是窮途末路,大片大片地被圍死在局中,白子的合圍之勢已然形成,李成恆思索片刻,依舊不明白蘇寂言為何一定要他下完這局棋。莫非,還有轉機?
蘇寂言笑而不答,只用眼神示意他落子,李成恆摸不出機關所在,只好根據自己的棋路下了一子。
果然,是狂瀾難挽了,蘇寂言沒過幾著就佔據了絕對優勢,李成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黑子:「先生,我輸了。」
「輸得徹底,」蘇寂言的語氣冷了下來,低著頭的弟子一驚之下抬起了頭,正看進老師滿是嚴肅的眸中:「輸了是因為你不經思考看錯局勢,錯了便有錯了的後果,如今你可還要去找皇上?」
冷淡的面容,收了宛若春風拂面的笑容,背身站著的蘇寂言讓李成恆心中糾纏起複雜的情緒,明明,是想要幫他說話的,卻惹得他生氣了……是哪裡錯了……
「我……」委屈的話在發覺那人隱隱顫著的肩時停住了,竟是,讓先生這般氣憤了嗎……李成恆默默地站著,開始仔細考慮起自己的作為。
半晌,猛然抬頭的人疾步走到背對著自己的人跟前緩緩跪下:「先生……恆兒知錯了。」
「錯在何處?」
「不僅沒有思慮周全,還枉費了先生的一番教導,」李成恆低下頭:「先生讓我下完棋,要我明白做出任何決定,便要對產生的後果負起責任,恆兒卻莽撞依舊,愧對先生的教導……」
還記得他半昏迷時的囈語,早在知道他母妃是屬國燕王的王妹時,蘇寂言就隱約猜到了李成恆表面的強勢不過是為了保護頗受帝寵卻性子柔和的母親。……眼神柔軟下來,蘇寂言輕拍他並不厚實的肩:「想要保護一個人,並不只是強勢就可以做到,更何況,魯莽和囂張不會讓你強大一分……」
李成恆驀然抬起頭來,他知道……知道自己想……
「先生……」
「好了,知錯就好。」蘇寂言扶起他來,已是淺淺笑著。
「那梁太傅……」李成恆猶不放心,擔心自己的父親真的聽了梁旭的話嚴懲蘇寂言。
「皇上那裡我自會處理,別擔心了。來日方長,總有機會扳回來……」
「那……我也一定可以贏過先生的……」李成恆容顏粲粲,神色也飛揚起來,指了指棋局:「總有一天……」
是的,總有一天,可以贏過他,也可以不再看著他擋在自己前面的身影……
「父親,我……」
寒暑交錯,轉眼間當初站在身前說要自己為師的那個孩子,已有了超出自己的身量,面對父親的詰問,蘇寂言忽然之間發現自己竟是沒有了反駁的立場,是的,教給他自己所會的一切,護著他與那些兄弟叔伯明爭暗鬥,樁樁件件,都已經違背了自己當初的承諾,「明哲保身」,似乎對著那個孩子還帶著依賴的眼睛,他就無法做到這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四個字。
「寂言,你是他的先生,更是蘇家的長子……」蘇洛微微歎了口氣,語氣嚴厲起來:「你把蘇家上下兩百條人命當做兒戲麼?」
「父親,對不起……我……再不會了……」
「過些日子我就為你向皇上請辭,你去江南接手蘇家的產業。」蘇洛自顧地下了決斷:「帶著小三一起去。」
「……是……」越加艱澀的回答,默默看著父親離開書房,蘇寂言無力地坐進椅中,拂過桌上堆疊的書稿,許多是他和李成恆共同研讀過的,那個孩子,這兩年來真是成長了許多,離開的話,他也能好好地保護自己了吧……
恆兒……
第6章
「看到了嗎,剛剛進去的就是四殿下呢……」
「嗯,殿下真的好厲害,才十六歲就已經入朝聽政了呢……」
「還有啊,自從蘇先生來了之後,殿下的脾氣也好了很多……」
「而且殿下長得真像黎妃娘娘,好漂亮……」
「啊……」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幾個宮女忽然住了嘴,有些畏懼卻又帶了一些期待地看向推開門左右觀望的少年,兩三個大膽的甚至想要端著茶盤送過去。
沒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這位俊逸非凡的殿下已經魂不守舍似的進進出出了好幾次……
「先生!」站在門口的少年忽然動了起來,疾步走到方進門的人身邊,笑容滿面地拉過他,語氣中的抱怨反倒不及掩不住的撒嬌口吻:「先生,怎麼到現在才來,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呢……」
蘇寂言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有些事耽擱了。」
「那快進去,外面好冷。」李成恆被他不同以往的態度弄得一愣,觸到他透著涼意的手,還是反映過來拉著他往屋子裡走:「先生今兒怎麼不怕冷了……」
「以後別這麼喊了……」蘇寂言的聲音越來越低,輕輕把門闔上,杜絕了門外或明或暗的觀望視線。
「什麼,」李成恆一時反應不過來,訥訥地問:「那要喊什麼……」
「從明天起,寂言就不是你的先生了,皇上已經恩准你拜梁太傅為師,與太子殿下一起……」
「不要!」近乎粗魯地打斷蘇寂言的話,李成恆氣憤地拒絕:「你是我自己選的先生,父皇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去請父皇收回成命。」
「不必了,」蘇寂言的語氣不急不緩,淡然地彷彿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不錯:「是我向皇上請辭的,下個月我就要離開京城了。」
李成恆茫然,只能之間竟只能問出一句「為什麼」,呆呆地看著依舊淡定的先生:「是恆兒做錯了、做錯了什麼嗎……」
「不,你是個好學生……」平靜的聲音裡似乎多了一絲不穩的氣息,像是精緻的瓷器上憑空出現的裂痕,氣急的李成恆卻沒有察覺:「那為什麼要走……我不同意!」
「無不散之宴……」蘇寂言轉過了身,背對著咄咄逼人的弟子:「你不是孩子了……」
「我不要……先生,不要走……」李成恆從背後緊緊抱住身前的人不肯放手,這個人,讓他懂得尊重,教會他隱忍和審時度勢,幫助他鞏固父親的賞識。
不是個孩子了……先生說過,任性妄為,撒嬌耍賴,是在決意成長時就自動被放棄的權利……可是,不要他離開……「先生……」
「收拾一下去找梁太傅吧……別再叫我先生了。」蘇寂言掙了掙,卻被緊緊箍住:「放手,不要讓我失望。」
「先、先生……」李成恆的手漸漸僵直,終於鬆了開來:「我……我……」
蘇寂言轉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卻見往日總是活躍的弟子仍是不動不動地低頭站在原地,眼中飛快掠過的情緒分明是不捨……
一步步走出相伴三載的院落,走出自成一統的天地,蘇寂言沒有再回頭,李成恆終究要長大,而蘇寂言,再不能把族人丟在身後,自欺欺人地埋頭向前走……
自從兒子從宮中回來,就一直沉默地收拾行裝,蘇洛自然看在眼裡,懊惱著三年前不該就此答應的同時,也慶幸總算還來得及在事情不可收拾前讓他抽出身來。
「阿寂,阿爹知道你覺得四皇子是可造之材,這幾年那孩子對你倒也算得敬重,」蘇洛在一旁坐下,見一向看重的長子一言不發,心中也不好受:「可咱們家不能去蹚那起渾水,如今的局勢你也知道,黎妃是燕國來的,可今上……」
蘇寂言放下手中的書卷,當然是知道的,李成恆的母妃是屬國的公主,如今燕國漸盛,隱隱有脫離大堯掌控之勢,照理說這儲君之位怎麼也輪不上他,可今上偏又對這母子二人恩寵有加,有朝一日真的紛爭起來,大概多數朝臣都不會樂見他登上帝位……蘇家在幾位皇子之間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某種平衡,偏他身為下一代的家主卻任著恆兒的老師,自然,是破壞了「均衡」的。「爹,再幾日過了年我就離京,塵埃落定前不會回來的。」
「也好,我們蘇家在江南士林也算一呼百應,你的能力爹也放心的下。好好照顧自己」
「寂言知道……」
臨近大年,宮中太學也都不再授課,蘇寂言更是鎮日留在家中陪伴父母和兩個弟弟,也幫著剛滿18歲的小弟收拾些日常用品,有諸多同僚的宴請便一一推辭了,幾乎不出府門一步。
「大少爺,宮中有書信來了。」蘇樂拿著一封信走進前廳,打斷了蘇寂言和小弟蘇悟言的談話。
蘇寂言眉間微蹙:「送回去吧……」前些日子他三番兩次將李成恆帶出的文章,棋譜,書信原樣送回,這幾日不見書信,本以為他已經放棄了……
說不清再次聽到宮中有來信是什麼樣的感覺,是該生氣他的不成熟,可是,揮之不去的期待是那樣分明地存在著……
「少爺,不是四殿下,是黎妃娘娘……我看來人十分匆忙這才收下的。」
「大哥,大概那小子搬了黎妃來作救兵吧。」蘇悟言湊上來看了一眼,興趣缺缺地道了聲:「我先去娘那兒等你……」今日是除夕,他們兄弟本是約好了去別院看望抱病臥床的娘親……蘇洛雖然位高權重,出去正妻郁氏,身邊妾侍卻不多,除了大弟蘇瑾言的母親,如今正代替娘親執掌家務的沈姨外,就只有小妹的母親羅氏。
「嗯,我稍後就來。」蘇寂言看了蘇樂一眼,見他不像虛言,稍一遲疑,還是抽出了信紙。
怎麼會……怎麼可能……不知是不是握得太緊,紙張輕微的撕裂聲讓蘇寂言猛然驚醒,大力地搖晃著蘇樂的肩:「四皇子呢?」
leungmon 2009-6-17 20:35
第7章
「啊……」一頭霧水的小廝茫然地看著臉色大變的自家少爺:「應該..是在、在宮裡吧……」
窗外一道驚雷劈開了暮色已沉的天空,蘇寂言滿是迷霧的眼中一下清明起來,飛快地吩咐著:「蘇樂,去母親那裡,就說我有急事,晚些再去看她。」
「大少爺,你要去哪裡……」蘇樂見他神色肅然,不敢不從,卻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少爺的樣子前所未有的認真,讓他禁不住有些害怕……
「備馬,出城。」吐字清晰地說完這四個字,蘇寂言再不耽擱,大步穿過門廳往外去。
實在是,不敢再多停留一刻,薄薄的紙上是觸目驚心的消息,燕國內亂,燕王身死,繼任者以燕王殘虐,民心不穩為由要求大堯遣送燕王唯一的胞妹黎七雅回國定罪。今日大朝,重臣都主合議,將黎七雅廢除妃位遣送回燕國,以保邊境一時太平。自皇上下旨至今已過了近四個時辰,那封信竟是黎妃臨去前托付身邊親信婢女交給自己的。
「恆兒心高年少,妾自去後,唯求先生善加看顧。」那樣的言辭,分明是毫無回轉之地的絕筆,看來黎妃已知此去凶多吉少……
恆兒他,這幾日承受了怎樣的重壓,他卻不知道,還將所有的信息都拒之門外……本已蜷緊的心更是狠狠地收縮著,我竟是不知,竟是不顧……
灰沉的天色幾乎完全暗下去,夾著雪子的雨點接連不斷地砸下來,蘇寂言欲翻身上馬的動作在看到門外的景象時驟然頓住,一身風塵的人倔強地站在雨中,怔怔地看著他的動作,一身早已濕透了,卻是不肯挪一挪步子避雨。
蘇寂言心中一酸,扔了馬韁將他拉到懷裡:「恆兒……」
那雙眼中先是疑惑,漸漸便佈滿了委屈和傷痛,李成恆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抓住他的衣袖,緊緊地,不肯放手:「先生……先生……」
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的弟子攥著他的衣袖,也揪緊了蘇寂言的心,拒絕了門口要遞來雨傘的家奴,他站的很直,穩穩地,讓李成恆靠著。
「娘再也不會回來了……先生……我再見不到她……」短短十幾日間經歷自己毫無預警的離開和母親的遣送,此刻的李成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在最親的人身邊訴說。
驚訝於他的敏銳,蘇寂言知道黎七雅是抱著必死之心離開的,現時,他卻希望李成恆不要那樣聰敏,那樣,或許還可以抱著母親僥倖逃過一死的希望等待下去。
「恆兒……還有希望……」
已有些神志不清的李成恆卻淒然地搖頭:「不會了,她走的時候,笑的那樣好看……」
心下透涼的蘇寂言抱住他軟倒的身體,和剛從別院回來的蘇樂合力將人抱回房中,親手替他擦乾頭髮,換過衣物,命人在爐上熬了驅寒的薑湯,收拾好自己的一身混亂後,便守在了一邊。
窗外的漆黑逐漸換了青白……累極昏睡的人也轉醒。「先生……」低啞的聲音喚醒了坐在床前的人,蘇寂言下意識地伸手去探他的額,觸及一片溫熱才舒了口氣:「恆兒,可好些了?」
李成恆點了頭,沉默下來,蘇寂言心下歎息:「已經誤了早朝,再休息一會兒吧。」
「先生……」見蘇寂言轉身要走,李成恆終於輕聲叫住了他:「還是要離開嗎?」
身形一僵,已聽到身後那人飛快地自問自答:「是我耽擱您的行程了,請放心,以後不會了……」蘇寂言心中儘是疼痛,抱著期望問他,卻不敢聽他的回答,便自己先拒絕了自己,這個小心翼翼的少年,是他一向驕傲的恆兒……
想留下來,多想給出他想要的答案,可是這句話的重量,是蘇家上下的未來。他……說不出口。
「蘇先生……成恆還要回宮向父皇覆命,不再叨擾了。」李成恆掀開被子起來,拿過床頭已被洗淨烘乾的衣物:「就此別過……」
蘇寂言聽得身後一陣窸窣,李成恆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面前,像是此前千百次那樣與自己告別,只是此次別過,便是會期杳渺。
李成恆認真地跪下,行了莊重的禮數,才起身往外走,蘇寂言一陣目眩,竟要扶著桌才能站穩,心神恍惚地看向門外,卻見他已然杳杳而去。
先生……既然留下來讓你如此為難,便替你拒絕了吧……只是,如果……如果恆兒當真求你,你會不會……會不會答應?
新年的爆竹聲綿延不斷地響著,蘇寂言坐在房中幾乎頭痛欲裂,蘇樂看著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暗自憂心,也不敢開口,默默地站在一邊。
「蘇樂,關好門窗,吵得人心煩。」
蘇樂應了一聲,心道這哪是外頭吵啊,是您自個兒心裡不痛快呢……可手上還是動作迅速地關門,關窗。
「你也出去吧,告訴外頭我不想見客。」
蘇樂「哎」了聲,看了看還是坐著不動的少爺,帶上門出去了。
從旭日初升到星辰滿佈,蘇寂言都沒有踏出房門,蘇洛自朝宴回來,就聽下人回稟四皇子在府中休息過,自然想到這幾日紛紛擾擾的事,沒想到埋了他幾日,終究還是知道了。此刻知道他一日未出房門,正想來看看兒子,卻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震住,眼看著雙目微紅的蘇寂言從房裡走出來,直直走到自己身前跪下:「阿爹,我要留下來……」
第8章
「你……」蘇洛退了一步,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說什麼!」
「我要留下來。」蘇寂言目光炯炯,而今局勢瞬息萬變,李成恆今日或許尚是天潢貴冑,明日就可能淪為階下囚,他怎麼能放得下:「阿爹,蘇寂言……從此不是蘇家子……」
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響雷,蘇洛在那一刻簡直要懷疑自己幻聽了,一向最不用旁人操心,獨當一面的兒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逆子!為了那不成器的毛孩子,你要我將你逐出家門?」
「老爺!」
「阿爹!」聞訊匆匆趕來的郁氏和蘇悟言只聽到「逐出家門」四字,不知發生了何事,只以為蘇洛發怒,連忙要勸。
「你們問、問問他……」蘇洛氣得粗喘著,指著蘇寂言語不成聲。
「阿爹,阿娘,寂言不孝,往後再難承歡膝下,」蘇寂言的眼中已有淚光,盈盈水光裡,卻依舊閃爍著堅定。說著重重拜倒。
「大哥!」蘇悟言扶著搖搖欲墜的郁氏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昨日還是好好的,為什麼大哥要這樣做……
「小三,照顧好爹娘……」蘇寂言說完這句就不再說話,只一個勁地磕下頭去,一聲聲,敲在幾人心中,反反覆覆……
「你……不後悔……」蘇洛的聲音十分低,不見了方纔的氣怒,倒顯出幾分滄桑的老態。
蘇寂言抬起頭,額上已是擦出血痕,看向父親和一旁的母親,小弟,心中的酸澀幾乎將他吞噬,仔細想了想,終於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是不是會後悔,真的不知道,可是,走不開……把他扔在那裡,便是怎麼也走不開……
「你走……」蘇洛揚起手,終於還是無力地垂下,轉過身命令妻兒:「你們都過來。」
「少爺……」不知過了多久,一方乾淨的絲絹被遞到自己跟前,蘇寂言隨著那隻手看去,跟隨了自己多年的小廝眼圈紅紅地跟著跪了下來:「少爺。」
「蘇樂,回去吧。」蘇寂言接過絲絹仔細地擦著自己的額,動作慢得離奇,一點一點,擦完了也就笑了,如往日暖風拂面的笑容……
起身向外走去,一步步,很慢,卻始終沒有再回頭。
蘇樂看著那個身影,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同了……少爺向來不算好的身體裡,像是藏了很多的力量,可是,又像是很脆弱,很害怕……
出了府門,發現即使已經深夜,街上還是有著三五成群的行人,蘇寂言這才想到今天竟是新年。本該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時節。握緊了手中的玉珮,冰冷的質感硌著掌心生疼。呼出的熱氣在黑夜裡化作一團白霧,蘇寂言看了一眼夜色中隱沒的蘇府,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聖旨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四子李成恆,系燕國罪女黎七雅之後,然黎七雅既已自盡,今念其尚在年幼,封為恆王,即日赴封地就任。如無特旨,不得入京。」
隨著聖旨而來的,是黎七雅的死訊,從邊境趕回的侍衛在大殿之上帶回了她的遺言:
妾入大堯,君既不曾休離,縱身犯死罪,豈有回燕受審之理。折辱至斯,唯一死明志,惜稚子無辜,望君垂憐。
李成恆默然地接旨,謝恩,平靜地看不出異常,並不抗議,也無怨懟。帶著身邊的內侍收拾自己的東西。
「殿下……」
「嗯。」
「讓奴才來收拾吧……」郭川偷偷按了按眼角,不敢掉淚,上前接過李成恆的包裹,李成恆由他接手,轉頭整理起散落在桌上的書稿,一疊一疊地按著日期排放著。不時頓一頓,卻又很快醒神,繼續理著。
郭川剛把衣物弄妥當,就看到他對著整整齊齊碼好的書稿發呆,暗自歎息著,一個月前這裡還是歡聲笑語呢,世事無常,說的也不過如此。
「殿下,這些要帶走嗎?」
「嗯……不,不用了。」手指眷戀地拂過最下邊發黃的紙頁,慢慢地向上,最終停留在最上方幾封未拆開的信上:「走吧……」
這些,就留在這裡了,和我最好的回憶一起,留在這裡……如今要走的,是隻身一人的李成恆而已……
「那……這個……」郭川指了指擺著另一邊小几上的棋盤,眼中不忍,殿下這是絕了心……
「放著吧……」李成恆的話說得艱難,似乎要很努力才能轉過身離開,提著郭川幫他收拾好的東西向外走去。
那方棋盤上,你教給我多少東西,如今,卻與我再無相逢之期了……再也不能見到,哪怕想念了,也沒有地方訴說……
……
「殿下!」身後是一頭霧水的御林軍,郭川看著跳下馬車衝回院子的背影,幾乎要呻吟出聲,主子,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剛剛又是何必跟自己逞強啊……
一直到了京郊,李成恆依舊不肯將後來抱進來包袱打開,郭川心知肚明地裝作無視,坐到外邊跟趕車的車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知道這些御林軍只送到他們出城,出了城後就由京營的人送他們到封地。
但不管從沒出過京城的郭川怎麼問,車伕都不肯說他們的目的地——衡州的狀況。
遙遙的已經可以看到京營的人了,感覺車身漸漸停了下來,李成恆掀開簾子正要下車,手中的動作在一瞬間靜止。
路邊的人長身玉立,雖是顯而易見的憔悴,卻隱隱有著期待的神情,蓄著笑意的眼正看向馬車。
「先生……」
輕到聽不清的呢喃,李成恆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個人……
遠遠站著的人已經走到了近前,溫暖的笑意,從他眼底泛起,剝離著李成恆的淚,終至哽咽。
「先生……」
「嗯……」
leungmon 2009-6-17 20:35
第9章
御林軍和京營官兵完成交接,京營帶隊來的人拍了拍蘇寂言的肩:「君寒,先上車吧。」
一旁跟著抹淚的郭川奇道:「蘇先生認識他?」
「嗯,恆兒,這是魏將軍,是我的故交……」蘇寂言衝來人笑了笑:「讓子易見笑了。」
「哈哈,哪裡。」魏揚爽朗地笑了:「說了多少次叫我魏揚就好,偏只你喜歡子易子易的喊……」
「魏將軍,」李成恆迅速抹了把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勞煩魏將軍相送了。」
「能讓君寒這麼為你……」魏揚看了他一眼,恢復了輕快的語氣:「都上車吧,日夜兼程的話,幾日便能到衡州。」
蘇寂言依言上了車,郭川自覺地守在車外,從黎妃出了京,殿下這些天都不哭不笑的,如今,可算是令人把心放下了一大截。
「先生,你怎麼會……」
蘇寂言看著對面短短半個月裡消瘦了許多的人,只剩歎息:「我放心不下……」怕你孤單,怕你難以承受……
堆積在心裡的悲苦和憤怒彷彿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李成恆閉上眼,任由眼淚流出來……許久,被溫熱的指腹輕輕抹去。
即使很多年後成為帝王的人聽過千百真心假意的情話,即使身邊傾心相戀的人也在笑鬧夾纏間說過幾回,李成恆依舊覺得,年少時,這句算不得情話的情話最是動人心魄。
進入衡州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事了,當輕車簡從的兩人跳下馬車來與魏揚告別時,連習慣了餐風露宿的軍人都不禁抱怨:「這衡州也太過荒蠻了,一路過來連客棧也不見幾家。」看向故友的眼中也添了擔憂:「君寒你……」這是何苦……
蘇寂言隨意地四下看看,不減笑意地拱手道:「子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進了城就是恆王府所在,子易兄只奉命送我等至此,這就請回吧。」
魏揚一揮手命兵士散開了休息,自己扯過蘇寂言到一旁:「君寒,你真想好了?」
「這話問得未免太晚。」
「不晚,你跟我回去,我幫你向蘇伯父求情……」大個子軍人拉住他的手一臉認真。
蘇寂言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不過片刻,魏揚頹然地鬆開手:「你決定的事是從不會反悔的。……」相交十多年,哪裡會不知他的脾性。
「先生,我們該走了。」一直站在一旁遠遠看著的人走了過來,面色似有不善地插入談話中,為什麼這個自稱「故友」的人一直扯著先生說個不停……
「嗯,走吧。」蘇寂言沖魏揚點點頭,便轉身要走。
「等等,有事的話,記得來找我。」魏揚上前抓緊了他的手,用力一握才放開:「一路平安。」
蘇寂言微微詫異,收回手,沒有再說什麼。
「遠寧」二字出現在視線裡,李成恆抬頭仔細看著,這便是他要長久停留的地方了……
作為一州的重鎮,遠寧城著實貧陋,而衡州治下,遠寧、靖平、歸方、樂安四郡中,遠寧已是情況最好的一郡。
城門口跪了一大撥四郡的官員,大約是聽說恆王今日到任而來迎接的,蘇寂言細細看了他們的官服,暗自蹙眉,竟然都是從五品以下的官吏,州郡大員一個未至,如此分明的示威根本是暗示李成恆只要做個閒差王爺就好。
身邊的李成恆卻像沒有察覺,平靜地叫起,拉著他自顧自地往恆王府去。
「你的母親……」一直不聲不響的人直到進了王府才忽然開口:「就葬在歸方。」歸方是四郡之中最靠近燕國的一郡,黎七雅在兩國交界處自刎明志,因為沒有明確的身份,只是就地下葬。
李成恆的身體一顫,還沒說話就聽得他繼續說道:「何等聰慧的女子,你便是這樣回報她嗎?」他的母親,用自己的性命來交換帝王的情意,愧疚和對兒子的看顧。封為恆王,永不回京,雖是貶黜,未嘗不是變相的保護。
語調不急不緩,蘇寂言說完,就著手整理起兩人的行李,李成恆跟過來,在一旁幫忙,說得很慢,很清楚:「知道了。」
「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啊……」李成恆一頭霧水地看向朝他點頭的人,才發現那人正笑著看向門外拿著幾張拜帖的郭川:「啊,是這樣。」
「去請他們到前廳。」蘇寂言迅速地作出決定,幫著一掃頹唐的弟子整理著衣冠:「走吧……」
第10章
「五叔,不是說恆王一向到軍營與將軍們商量軍務的嗎?」穿著校尉軍服的小將有些疑惑地問著走在自己身前的將軍,時不時左右觀察著不算宏偉的恆王府。
「別左顧右盼的,」倒是齊聚身邊的另一位將軍見他一臉好奇,回答了一句:「大概是蘇大人身體不好,以往也有過好些次來王府商議的。」
「這蘇大人三天兩頭地生病,還能管事嗎?……」齊柯有些不以為意地說著:「我聽說蘇大人只是個被趕出家門的落魄子罷了……」
「哎……」說話的人吃痛地叫出聲,立刻看向「行兇」的五叔。
「叫你胡說八道,」齊聚冷不防用佩劍敲了敲他的腦袋:「哪兒聽來的胡話,叫王爺聽到了有你好果子吃。」這個胡鬧的侄兒,功夫雖是不錯,一張嘴卻總是惹禍上身。
「唉,齊兄別太嚴厲,王爺不會跟個孩子計較的。」負責文職的周尚銘看那小將一臉苦相,也不由笑了:「那些流言哪裡能信,這衡州的多少事都是蘇大人在管著,他可不是什麼病弱的紈褲子弟……」
「平常倒也沒什麼,今天麼……」齊聚瞪了自家侄子一眼:「蘇先生病著,王爺……」
周尚銘聽到這裡也驀然想到,那一位若真病著,王爺的心情恐怕不是一個「差」字可以概括的了。立刻改口道:「也是,齊柯莫在亂說話才好。」
「廢話,若是出了事你給他求情去……」
「可別,你都不知道上次為了給我帶來的那個小鬼求情,王爺給我看了多久的白眼……」
「……」
靠近了正屋,幾人的聲音也就自動低了下去,果然只見李成恆一人坐在偌大的書桌邊看著什麼。
「王爺……」
「哦,你們來啦,坐吧。」李成恆從書本中抬頭看了一眼,招呼人上了熱茶,便又埋下頭去:「先暖暖身子,等我一會兒。」
四人將茶杯都喝了個底朝天,苦思冥想狀的人才終於舒展了眉頭,高興地寫下了什麼,把注意力移了過來:「樂安郡的事安頓好了?」
「是,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就是一些百姓遭了災,救濟的糧食已經發下去了。」周尚銘穩穩答道:「照王爺和蘇大人的意思招了不少流民和地痞到軍隊裡,如今都在齊聚手下受訓呢。」
「那就好,先生昨日受了寒,這兩天的事你別去煩他,都報到你那裡,不能處理的你過來找我便是。」
「好。」周尚銘料想也是如此,便不再多說,李成恆問了齊聚和副將一些邊防的事,才注意到一旁站著的齊柯,稍微留意了一眼,問齊聚道:「弟弟?」
「哎,王爺這回可錯了,他是我大哥的兒子。」談完了公事,齊聚也輕鬆起來:「功夫不錯,正幫我訓著那批新招的兵呢。」
李成恆笑著點了頭,卻沒有接話的意思,齊聚也就起身告辭:「那我們先回去了,歸方和靖平城還要去巡查一番才好。」
「等等,那批新兵沒什麼問題吧……」與書房相通的內室轉出來一個人,聲音有些沙啞地問著,一邊還瞥了一眼李成恆。
「蘇大人……」齊聚看了看容顏顯得蒼白的人,示意一旁的齊柯答話。
「沒,他們雖然都是臨時招募的,可身手反而比一般人家的來得好些。」齊柯有些自豪地說著,那神情惹得蘇寂言也笑了笑:「我不是問這個,那些人在鄉里鄉間橫行不顧的,身手自然好些,咳咳,我是說……咳……」
李成恆忙著扶他坐好,遞過去熱茶,更是一把抓過披肩搭在他膝上:「先生的意思是要多注意那些新兵的行為,不能讓他們鬆散了,擾了軍隊的戒律。」
蘇寂言贊同地一笑,接過他遞來的杯子:「正是。」
「我會多加注意的。」齊聚站起來保證道:「蘇大人放心。」
「好了好了,」李成恆卻在一旁忙著想送客:「你們先回去吧。」
「臣等告辭。」四年的時間足夠這些人摸透這位恆王的心思,紛紛告退出來。
「先生怎麼不好好休息……」李成恆邊抱怨著邊拉著人往回走。
「咳咳,你還有理了,怎麼又把人叫家裡來商議。」蘇寂言輕斥了句:「像什麼話。好容易這些年把衡州上下弄得齊心了,你可別偷懶。」
「有什麼關係,齊聚他們反正也知道,先生病著,我才不會出去。」李成恆攤了攤手,輕歎了句:「先生越來越嚴厲了。」
「你倒是越發無賴得緊……」蘇寂言白了他一眼。
什麼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當四年前蘇寂言看到前廳站著清一色身著軍隊服裝的年輕將領時才深刻理解,大堯一朝重文輕武,文官又大多是由出身士族的世家子弟擔任,而在大大小小的戰場上積累戰功,摸爬滾打而擁有了軍職的,則多數是寒門子弟。如此一來,文武官員本就不甚親厚,而衡州地處邊境,駐守軍隊不是直屬兵部的統領,更加被當地文官所瞧不起,是以這些人一聽說新上任的恆王殿下竟在城門口被文官們施了下馬威,心裡反倒多了一分親近之意。許多下層將領紛紛遞了拜帖來見見這位恆王。
恆兒這孩子從小就顯露的軍事天賦在那兩年得到了很好的磨練,也因此結交了不少軍隊的將領。這些年靠著軍隊的支持漸漸把衡州的大小事把握住了,如今衡州倒成了大堯朝難得的文武官吏一氣同心的地方。
李成恆還在鍥而不捨地勸他回床上躺著,蘇寂言笑著隨了他的意思,指了指床邊示意他坐下:「恆兒,這些年辛苦了……」
李成恆心頭一熱,為了和那些三大五粗的軍人打成一片,他架子沒有半分,事卻是沒少干。初初和那般固執的文臣共事時,氣更是沒少受。先生從來都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順風順水,這句話聽來卻叫人格外心酸。
「辛苦的是先生……」李成恆為他整理好被子,輕輕地說著。那時的他只顧自己的感受,顧著自己難過,卻忘了先生要有多少掙扎才能走到他身邊,完全不知道先生忍著什麼樣的悲傷離開自己的家,陪他走到這篇荒涼的土地。甚至很多事還要先生幫他處理,連累得先生身體也更差了些:「都是恆兒不好……」
「別這麼說……」蘇寂言按著他的背拍了拍:「看到現在的樣子,我很高興,等開春了一起去看看你母親吧……」現在的衡州,現在的你,讓我很欣慰。九泉之下的黎七雅想必也會開懷。
「等先生身體好了再去吧。」李成恆想了想才道:「聽說最近燕國又不太平。」
「燕國這兩年黎九琛可以說是隻手遮天,黎九琛挺有治國之才的,比前兩年反好強盛了很多,最近怎麼了?」蘇寂言有些好奇,也不無擔憂地問了句,衡州臨近燕國,若是兩國維持這樣的局勢還好,一旦真的打起來,最先遭難的必然是衡州的百姓。
「嗯,有消息說黎九琛要反,還不知是不是真的……」李成恆不肯再多說:「哪就那麼快了……先生把病養好才是正事。」
(汗∼∼為毛還是清湯清水的兩隻都已經有老夫老夫的感覺了啊∼∼恆恆,乃終於長大鳥∼用藍淋大的話說∼乃可以吃肉鳥∼∼果然還是應該雞凍一下才對咩∼∼∼決定鳥∼∼下章H∼∼恆恆有出乎意料的舉動喀∼∼)
leungmon 2009-6-17 20:36
情人節番外——最美的情話
最美麗的情話
永恩帝一直以為,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一定要嫁給一個當朝才俊,至少也該是文武雙全的世家子弟。
可是女兒出門去了一趟,回來竟說要嫁給無權無勢的商家子弟,還是遠在江南的臭小子,讓他這個當爹的怎麼放心地下,把從小捧在手心的孩子嫁到自己鞭長莫及的地方去。
明明,明明想要讓她留在自己看的到,守的住的地方,明明,是要確保她不會受任何委屈地快樂著的。
「父皇,我就是喜歡他嘛……」大堯朝最尊貴的少女不肯罷休地搖晃著父親的手臂:「父皇和爹爹以前答應過女兒可以自己作主的。」
「悅兒,你嫁到那裡,可就再難看到我和清攸了……還有你爹爹,你讓父皇怎麼能放心……」似乎只要對著女兒酷似那人的神情,李成恆的拒絕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可是父皇,悅兒總有一天是要長大的啊。」李清悅當然知道父親生怕自己傷著委屈著,可雛鳥也有飛離巢穴的一天……
「是啊……」雖然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李成恆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一眨眼,悅兒也長大了……父皇也老了……」
「才沒有,父皇和爹爹還正當年呢……」
「小丫頭,不必拍馬屁,把他帶來讓父皇看看吧……」
「那我明早就帶他進宮。」纏人的小姑娘終於收起撒嬌的功夫,抱著父親的脖子親了一口。
李成恆寵溺地看著小女兒態畢露的孩子,這才聽出不對勁來:「他不是在江南嗎?」
「啊,」一旁站著的李清悅稍稍有些赧然:「都是他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非要跟我進京,我沒說身份,也不知道父皇准不准,就讓他在客棧等我了。」說罷更是低下了頭:「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坐在書桌旁笑著聽女兒訴說的人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不放心啊……當年,那個人也是這樣說的吧……嗯,說的是「我放心不下……」
「父皇……」李清悅停下了話頭,看著笑意盈盈的父親,總覺得,父皇笑的,比之前,更多了一分暖暖的感情……
「嗯……」站起來拍了拍女兒的肩:「明天跟我一起出宮去看看吧,以後,父皇就把你交給別人去擔心了……」
這就是說……父皇同意了?李清悅反應過來才對著遠去的背景又叫又跳:「謝謝父皇!」
漸漸走遠的永恩帝勾起了嘴角,凝視著夜空的眼中已是微微濕潤,江南的臭小子,算你運氣好,情話說得這麼動聽,連朕,也想哭了啊……
……先生……
……
leungmon 2009-6-17 20:36
第12章
這一拖延,他們卻再也沒能到黎七雅的下葬之地去拜祭,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當蘇寂言堪堪好起來,可以每日處理公務時,黎九琛竟然動作迅速地反了,不但將如今的燕王拖下王位,還為上次政變中屈死的許多人平冤昭雪。更是誰也沒有料到,黎九琛竟然以大堯逼死姐姐為由,要求擺脫對大堯的附屬關係。
五日後,八百里加急的詔書傳到李成恆手中,李曦不但恢復了黎七雅的妃位,還昭告天下黎妃剛烈堅貞,堪為典範,追贈為嘉烈皇后。言辭之間對李成恆也多加安撫,雖未言明,卻似有召回的意味。
李成恆接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偌大的王府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招呼宣旨的人,等到蘇寂言聽到消息從州郡衙門匆匆趕回來,全府的人竟都不知王爺去了何處。宣旨的公公和侍衛更是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就惹惱了這位王爺。
蘇寂言禁不住有些著急,李曦當年下了那樣的旨意,間接葬送了黎七雅的性命,恆兒面上雖然鎮定,心裡卻實在是怨著他父皇的。怨他不肯為母親多做一些努力,就那樣放了手。而今看到這樣的旨,心中怎麼能不苦,怎麼能不恨……
即使郭川保證說沒有人出過王府,蘇寂言心下仍是按捺不住的開始慌亂起來,哪裡還顧得了別人的目瞪口呆,簡單吩咐了一句好好招待,便徑直往府裡去了。
王府雖說並不奢華豪大,但上下一通找過來畢竟也花了一個多時辰,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連郭川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漏眼了,欲通知齊聚他們幫著在城裡找找,蘇寂言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細細想了一遍,臉色突然大變地衝向後院,卻不要郭川他們相隨。
剛進入那片梅林,蘇寂言就聞到了熏得人倒退一步的酒味,這片梅林是李成恆最初發現的,因為黎七雅喜歡梅花,李成恆便時常在這裡擺上一壺清酒,默默相對。
正無奈地想著自己這也是急昏了頭,怎麼早些竟沒有想到這裡……不經意被樹下的身影駭了駭,獨自舞劍的青年一身蕭瑟,墨玉般的長髮也隨著風盪開在夜色裡,有點驚心動魄,神情卻似狂亂……
「恆兒!」
蘇寂言喊了一聲,看著那人發紅的雙目更是心疼:「停下來!」說著竟然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扯他。
李成恆的劍尖幾乎劃到他的肩,才如大夢初醒般發現有人站在面前。也不顧想到底是誰,就要一把推開。
蘇寂言怎麼肯放手,不僅動作確實地扔開他的劍,還牢牢環住了他的肩:「恆兒,冷靜下來!」
「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做……」李成恆反過來抓住他的手,力氣之大差點讓蘇寂言吃痛不住地低呼,卻還是不肯放開他,右手輕輕抱住他的頸,不住地呢喃:「恆兒,恆兒…….」
無比熟悉的微熱氣息落在耳邊,李成恆像是溺水的孩子攀住了救命的浮木,雙手緊緊地抱住那個一直一直陪著自己的人,滾燙的唇貼上他溫熱的肌膚,不斷地摩挲。
蘇寂言一瞬間怔住了,伸出的手不知該推開還是該抱緊,心也在呼吸夾纏間酥軟起來,不忍心啊,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懵懂莽撞的十四歲,到如今處事成熟的青年,看著他趟過黑暗,摸索著成長,看著他掩去傷痕,微笑著面對。從什麼時候起,想看著他成為優秀的人,這樣的心情不再單純,擔心和愛護的心已不能遏制,不可收拾。
而那個孩子眼中越來越清晰的情意,早也不容他錯看……
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滑過李成恆微微顫抖的背,終是慢慢地垂下了,因為李成恆呼出的酒氣皺了皺眉,就被按進懷裡,下一刻,便被深深吻住。
濕滑靈巧的舌迅速地侵佔著自己的呼吸,蘇寂言只覺得連心跳都被帶動了,毫無規律的收縮起來。
眸中都是那個人的影子,李成恆呼吸也急促起來,喜歡他,比喜歡更為明確的心意,便是世人所說的愛戀了吧……無數的聲音在心底叫囂著想要他……
即使預料到了醉酒的人絕對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力度,在被狠狠進入時,蘇寂言仍是恨不能立時暈了過去,好不再承受那撕裂般的痛楚。
被溫暖柔和的內壁□地包圍,李成恆抱緊身下的人深深地埋入,好熱……忍不住想要更多……是我的,你是我的……
被反反覆覆地進入了多少次,蘇寂言不再清晰的意識已經完全不能記起,無邊無盡的黑暗和身體裡滾燙的熱液成為昏沉的記憶中最後的部分。
身下的軀體從起初的略略僵硬,到後來的柔軟,李成恆的酒意漸漸散去時,狂亂的意識只能記得要牢牢抱著他,不能放手……
而發現自己披頭散髮,一身凌亂,身下那衣衫破損,臉色慘白的人,實實是心頭最重要的人時,李成恆恨不得拿身邊的劍砍死自己,怎麼會,先生他……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身下鮮紅的血跡和可疑的白濁更是再再提醒著自己曾經做出了什麼事……
「先生……」小心翼翼將身體微涼的人抱在懷裡,李成恆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迭聲地吩咐郭川送來熱水,把所有下人都趕了出去。
「天……」看著依舊昏睡的人因為他手上的動作攢緊了眉頭,被粗暴撕裂的地方還有刺目的血絲流出來,夾雜著粘稠的濁液。李成恆的心都疼得顫抖起來,愈加輕柔地繼續著清理的動作,暖暖的唇貼著那人失血的臉絮絮低語:「對不起,先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忍一下就好……」
強忍著落淚的衝動,李成恆默默將他安置在床上,拂開他額前的發落下一吻,才百般不捨地帶上門出去。
門外急了一夜好不容易見到主子回來,又等了半天的郭川終於看到他出來,總算安下心來,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的動作嚇呆了:「王爺,您這是……」
「你去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完全無視他伸來扶自己的手,一刻不離地盯著緊閉的門。
「王爺,有什麼事您也不能跪在這裡啊……」郭川猶豫地向屋裡看了看,莫非是王爺做了什麼事惹得蘇先生生氣了:「蘇先生也會擔心的……」
李成恆微微低下了頭,歎息般地說了句什麼,就再也不肯開口,更不肯起身。
郭川無奈地遵令而行,心道反正蘇先生也捨不得讓王爺跪太久,至多到中午也就沒事了。也就放心地守在門外等著。
小院裡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開始時郭川還能勉強自己不動聲色地安排府裡的各項事物,午後齊聚和周尚銘來了也還能定下神來招呼他們在書房坐著,可眼見夕陽就要下山了,兩人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再怎麼也無法冷靜下來,正好見府中的小婢女端著招待齊聚兩人的吃食經過,連忙攔了下來,端著進了院子。
「王爺,已經一天了,好歹吃點東西……」見李成恆完全不為所動地直直跪著,郭川想了想,改口道:「就算王爺不吃也該讓蘇先生用些,蘇先生身體一向不好……」
李成恆偏頭看了他一眼,郭川見他有鬆動連忙再接再厲,把手中的盤子端到他面前:「王爺不如送些進去……」
「不,你送進去,不要吵醒先生……」李成恆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郭川正要再勸,轉念一想,山不轉水轉,不如去勸裡面那位,連忙點頭,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果然見到床上的人還沒醒來。不禁一頭黑線,王爺這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感情蘇先生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頭跪著啊……
第13章
盡量壓低了聲音,郭川喚了兩聲:「蘇先生……」才見床上的人幽幽醒來。
蘇寂言盡力想回應他一聲,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的可以,只好試圖撐起自己的身子,這一動作,昨晚的記憶就鋪天蓋地地湧上來,果然,身下不可言說的痛楚提醒著他昨晚的放縱,看看週身已經被清理地沒有了痕跡,那裡似乎也被抹上了涼涼的藥,也大概猜到是李成恆已經醒了做過清理。
「蘇先生,奴才斗膽替王爺求個情,您讓王爺起來吧……」
什麼起來,神思正游離的人疑惑地看了仍在喋喋不休的人一眼:「說清楚……」
郭川等的就是他這一句,立刻將王爺從大早晨起就在門口跪到了現在,還不許他吵醒蘇寂言的事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末了還不忘替自己開脫:「蘇先生可千萬別說是奴才說的……」
蘇寂言愣了愣神,跪著?這還是初春的天氣呢……一掀被子就要下床,卻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幸而一旁的郭川扶了一把。
嘗試著走了一步,牽扯著全身的痛從下身傳來,蘇寂言禁不住皺緊了眉,吸了口氣扶著牆拉開房門,階下跪著的,果然尚穿著一身單衣的弟子,見他出現在門口,凝重的面上更是浮現起複雜的表情,身體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去扶他,卻又盡力地克制住了。
「起來。」
郭川迅速報告了齊聚等來訪的事,眼色極好地退到院外。
「先生……」李成恆仰起臉看他,擔憂著他蒼白的臉色:「怎麼樣,怎麼樣都好……只求、恆兒只求先生不要離開……」
咬著唇艱難地說著,李成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夠提出這樣的要求。
「恆兒,若是我不願的事……」蘇寂言一手伸向他:「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
「先、先生……」這樣恍若從天而降般的驚喜讓李成恆的話都開始變得結結巴巴,這是說,先生,先生也……
飛快地想要起身,這才發現因為跪得太久,身體幾乎僵硬了。
「還不起來!」蘇寂言對著他說出那樣的話,心裡也有些羞惱,瞪了跪著的人一眼,李成恆鬆開握住他的手苦笑著撓了撓頭,才撐著地上爬了起來:「跪太久了……」
「傻子……」蘇寂言斥道:「我若真氣了,也不是你跪著就能解決的。」
「我知道,只是……看著先生那樣,心裡難受地不知怎麼好……」李成恆活動了一下手腳,聽他聲音很是虛弱,忙忙地扶住他靠著自己:「先生,還是進去休息……」
「喜歡先生……」乾脆輕輕抱起步子艱難的人,李成恆開心地簡直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喜悅:「很喜歡很喜歡……」
蘇寂言握了握他的手,片刻才放開:「齊聚他們該等急了,快去吧……」
結果就是當齊聚和周尚銘看到他時,就發現,一向被軍營裡諸多將領戲稱為年少老成的人不僅在討論中時不時地傻笑,心情更是好到不像話,竟然主動表示過一段時間可以一起去四郡巡查看看防務,天知道這位王爺閒暇時間是絕對不願意離開王府的……
「王爺,有什麼好事嗎?」生性大大咧咧的齊聚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位王爺私下與他們交情不錯,既然談完了公事,說不定可以知道他笑的這麼古怪的原因。
「嗯,沒什麼。」李成恆從再一次的走神裡拔出自己的神智,開始反省自己實在是太過失態了,然而嘴角仍是止不住地上揚:「對了,先生也一塊去,記得安排些稱手的人護著。」
「原來如此。」齊聚沒奈何地瞥了他一眼,根本就不該問麼,除了蘇先生,王爺哪會有別的好事。不過一起去巡城罷了,至於高興成這樣?
溫厚持重的周尚銘卻有些擔心:「蘇先生還是留在城內比較好,王爺也知道這燕國現在是虎視眈眈,城裡的事很多都需要蘇先生處理……」
「這其實是先生的意思,四郡的城防都必須加強,這次明著是先生代替我去巡城,實則是讓我有時間暗中去軍營佈置城防,希望能瞞過燕國那些探子的耳目。」
「原來如此,」周尚銘也知道這是個好辦法:「那王爺要喬裝成小卒?」
「呵呵,麻煩各位配合了……」
「這個自然……」齊聚滿口答應著:「那裡的駐軍將領大多也都是王爺熟識的,我讓齊柯那小子帶人跟著王爺和蘇先生去。」
「也好,你和周尚銘給我把永寧城守好。」李成恆鄭重地說道,沒了玩笑的語氣:「別出亂子。」
「是。」兩人也正了臉色,莊重地行禮,這位王爺認真起來還是很有些氣魄呢……
十天後,一輛馬車從恆王府正門大模大樣地駛出,護在周圍的是一隊裝備精良的衛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自動地讓開道,也有一些孩子很是好奇地探頭探腦。也很快被身邊的大人一把抓回身邊:「亂動什麼,小心衝撞了王爺。」
周邊便有人了然寬慰:「您這是剛進遠寧城吧,不要緊的……這車裡不是王爺,是蘇大人。」
「可這不是恆王府嗎……」
「自然是恆王府,蘇大人是咱們王爺的老師,也住這王府裡頭。」那人跟他說了幾句,又轉頭去招呼自己攤子前面的客人,等銀貨兩訖了才又對著他道:「蘇大人很和善,對百姓也很照顧……」
「那這架勢是做什麼呢……」外鄉人不解地問,好像要出城的樣子呢。
「哦,蘇大人要去另三郡巡查,這大概是出發了吧……」攤主笑了笑:「對了,你如果沒有地方住可以去州郡衙門看看,那裡在招募流民做工,還包吃包住呢……」
外鄉人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多謝小哥指點,我這初來乍到的還正愁不知怎麼好呢。」
「謝我做什麼,這也都是蘇大人的恩德。」樸實的攤主有些面紅,連連擺手:「現在有地的就不用每年去服工了,只要少許交些錢糧讓衙門自己僱人,這可好,大家也有時間侍弄地裡的莊稼,每畝多收個幾斗也就足足抵得上交的那些還有多……」
雖然沒有聽得太分明,外鄉來的人似乎也感染了那攤主人的開心勁兒,接連著點頭稱是。問明了州郡衙門的方向,高高興興地去了。
leungmon 2009-6-17 20:37
第14章
從熱鬧的大街上出來,一行人就加快了速度,一邊馬上作小校裝扮的李成恆也趁著沒人注意鑽進了馬車:「先生。」
「怎麼?」靠在車上閉目養神的人聽到動靜睜開了眼,果見一身戎裝的人一臉笑容地看著他。
「先生累了?」李成恆在他身邊坐下,硬是扶他靠著自己:「也不嫌硌得慌,車子可沒我枕著舒服。」
蘇寂言雖然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卻是挑了挑眉:「你就進來找罵了?」
「才不是,」李成恆飛快地答道,隨即說了方才在街上聽到的對話。一邊替他揉了揉額角。
從出門就精神不甚好的人笑了笑,嘴角的弧度透露著真心的喜悅:「那就好。」
看著蘇寂言眼中不遮不掩的暖暖笑意,李成恆覺得他能夠看到一些莫名的東西,不同于先生對著自己時的寵愛重視,而是更廣大,更包容的感情...
「先生與從前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修長的手指恰到好處的按摩使蘇寂言的身體放鬆了不少,不在意地順著他的話問道。
「嗯……以前的先生不會那樣笑……」笑容裡,透著懂得悲憫的心。
蘇寂言稍稍偏過頭,挑起簾子向外頭看,繁鬧的市集已經漸漸被抽出新綠的田地取代,田間三三兩兩的農夫農婦,發現了路上的動靜,有些便直起腰來向著馬車揮手。
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名為「自豪」的心情,驕傲,欣慰……他們四年的努力,那些原本難以承受的委屈和辛勞,都值得了……認真努力去讓一方百姓喜樂安康,讓一片土地欣欣向榮,這是在京中的名門少爺、蘇家寂言,無論如何都不會懂得的……
「真好,是吧……」李成恆也跟著看出去,握住他的手相視而笑。「不過說實在的,這一年多往衡州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尤其永寧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話雖如此說著,眼裡卻也有著自得。衡州地處邊境,在如今大堯與燕國緊張的狀況下實在不是最好的去處,可在眼下的大堯境內,卻成了許多人心嚮往之的樂土。
蘇寂言默默地點頭,能看顧的地方,也只有衡州而已……
暫停休息的馬車有動了起來,李成恆也不再說話,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先生……我不想回去……」
蘇寂言看著他:「為什麼?」如果回去的話,李曦出於愧疚的心情,對他想必會有諸多重用,而且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莽莽然的少年了。或許,會成為下一任君主也不一定……
李成恆注視著他的眼睛,只有詢問,並未絲毫譴責,不由漾開了笑意:「先生不反對?」
「反對什麼?」蘇寂言反倒有些奇怪:「這是你的選擇……」
「我想要把大堯……變成很大的衡州,」李成恆看著窗外後退的農田,似是不經意地說著:「不要我們的衡州,融進現在的大堯……」
蘇寂言驀然坐直了身體,原來,李成恆已經有這麼遠的打算了,在他還想著怎麼讓衡州更好些的時候,他的弟子,想到了大堯的未來……
的確,現今的朝堂錯綜複雜,各種勢力的牽制千絲萬縷,即使李成恆回到京城,乃至登上帝位,要改變大堯的狀況恐怕也不是三年五載可以做到的。他們一手建成的衡州,也會被拖入這潭死水,再難保持今天的模樣。
「先生……會怪我嗎……」抬起頭看他,一直都在身邊的人:「如果……先生希望我回去的話,我……」
「恆兒,」清如水的眼中映出了年輕的弟子遲疑的神情,蘇寂言語氣鄭重:「我會陪你。」
溫暖的吻接替了語言,李成恆擁住那人的肩:「先生……」有你在身邊,就有不退縮的勇氣。
「總有一天,」蘇寂言淺淺回應著他的吻:「可以的……」是的,總有一天可以做到。
「嗯,一定。」方纔的遲疑換了自信,李成恆鬆開手,指著窗外若隱若現的市鎮和遠山,像是忽然起了興致,李成恆略帶興奮地道:「先生,我們的太平盛世……你喜不喜歡?」
儘管有些莫名,蘇寂言還是微笑著點頭。
「送給你。」李成恆牽起他的手,交疊地放在膝上:「許你海晏河清,江山清明。」
「那就不客氣了。」蘇寂言很快反應過來,微笑著點頭:「我收下。」
笑得那樣好,以至於此後的歲月裡,即使面對著再殘酷的境地,李成恆始終記得遠在衡州時,他溫暖安慰的笑顏,記得他希望看到天下太平,然後,咬牙走過去。
在視察完歸方之後,蘇寂言知道李成恆許諾他的,絕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即使兩國邊境局勢幾乎已是一觸即發,歸方的市井之間卻是十分平靜,不見絲毫負面情緒,城防也在有意識地暗暗加強,軍隊更是井然有序。
「啊,那是蘇大人……」
「蘇大人,聽說要打仗了,是真的嗎?」
「蘇大人,我們會贏的吧……」
「那還用說,蘇大人……」
身邊的齊柯目瞪口呆地看著似乎瞬間圍攏上來的人群,下意識就要隔開眾人,蘇寂言手下稍一用力扯回了他,微笑著看向眾人:「諸位,衡州雖然不是銅牆鐵壁,但恆王和我,會一直與大家在一起。」
「恆王!恆王!!」
這樣的呼聲,是送給他們的,隨行的齊柯心底竟也湧起無限的感慨,這兩個人,真的是,很好的治理者啊……
第15章
在視察完歸方之後,蘇寂言知道李成恆許諾他的,絕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即使兩國邊境局勢幾乎已是一觸即發,歸方的市井之間卻是十分平靜,不見絲毫負面情緒,城防也在有意識地暗暗加強,軍隊更是井然有序。
「啊,那是蘇大人……」
「蘇大人,聽說要打仗了,是真的嗎?」
「蘇大人,我們會贏的吧……」
「那還用說,蘇大人……」
身邊的齊柯目瞪口呆地看著似乎瞬間圍攏上來的人群,下意識就要隔開眾人,蘇寂言手下稍一用力扯回了他,微笑著看向眾人:「諸位,衡州雖然不是銅牆鐵壁,但恆王和我,會一直與大家在一起。」
「恆王!恆王!!」
這樣的呼聲,是送給他們的,隨行的齊柯心底竟也湧起無限的感慨,這兩個人,真的是,很好的治理者啊……
大堯歷189年春,燕國起兵犯境。
消息傳來的時候,李成恆一行已經到了靖平城,正和靖平守將討論戰期暫停四郡輪戍的事宜。蘇寂言也在加緊從與衡州相鄰的州縣購進糧草。
終於到了這一天,反倒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吃驚,歸方的傳令兵帶來了消息,燕國軍隊離歸方已經只有兩日的行軍路程。
「王爺,」齊柯立刻上前請命:「請讓我帶靖平的軍隊去救援。」
「不,我去。」
「王爺!」
「傳令連夜整軍,明早出發。」李成恆不容置疑地下令:「快去!」
話音剛落,人已不見了蹤影,齊柯往外看了一眼,夜色裡的靖平城依舊是一片祥和……
「先生……」
「恆兒,怎麼過來了?」蘇寂言安排完了徵糧和購糧的事宜,正準備回臨時的住處找李成恆,就看到他匆匆跑了進來。
「先生,燕國……」
蘇寂言猛然看向他:「歸方?」
「嗯,先生……」看著蘇寂言洞察的眼睛,李成恆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平復下來:「我要去……」
「……」蘇寂言定定地看住他,許久才轉向桌上擺著的地形圖:「知道了。」
溫暖的手臂忽然環上腰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耳旁說著:「我會平安回來……」
手臂間的人不知因為什麼而失了神,連身軀都有些輕顫,即使,知道這是他的責任,知道他必須要去,可是……
「先、先生……」驀然被吻上的李成恆抱緊懷裡的人,加深了這個吻,原本蜻蜓點水般的吻漸漸撩起了綺靡的□,唇齒間儘是彼此的氣息。
「恆兒……」意亂情迷的又豈止李成恆一個,蘇寂言用力回抱著他的肩……
雖然明白了他的心意,李成恆卻從未再有過如那次一般的行為,怕他受傷,怕他不願,怕自己的情不自禁會帶給他哪怕一絲一毫的為難……先生……
「先生……」李成恆勉強拉回的神智也在他再一次吻上來時全然崩塌,抱起他小心地放到一邊榻上:「可以嗎?」
「嗯……」
灼熱的吻在微涼的肌膚上遊走,李成恆的低喃充斥了耳畔:「先生……我會小心……」
微微探入的手指在感受到那人些微的瑟縮後也不再堅持,反而溫柔地在入口處淺淺徘徊。蘇寂言攀著他的肩,努力地試圖放鬆自己,微微動了動。
沒入了更多,李成恆溫柔地抱住他的腰,緩緩轉動了手指,開拓著□的通道,直到可以探入三根手指,才停了下來,探尋地看向身下面色潮紅的人。
蘇寂言眼中已是一片迷離,些許的痛楚在李成恆萬分小心的動作下漸漸減緩,恆兒……
無聲的默許,李成恆吻著他的眉眼慢慢進入,那麼柔和的眼睛,可總是有無限的堅定,是他的先生……
蘇寂言眉間微蹙,李成恆的動作立刻停頓下來,轉而一點點吻過他的眼,唇,一路流連著,直到他再次放鬆下來。
溫柔,纏綿,幾乎是緩慢到靜止的動作,很愛他,所以無論怎樣,都滿足地想要歎息……
將倦極睡去的人輕輕擁在懷裡,滿是不捨和珍惜的吻滑過他的鬢邊:「很快就回來...」
「小心……」一身戎裝的人出去後,低沉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迴響,消散在靜夜……
「齊柯。」
「末將在!」
「啊,不必那麼大聲」李成恆拿過一旁的令牌放到他手上:「派人通知齊聚和周尚銘,在他們到達之前,你不許輕舉妄動,明白了?」
「可是……」
李成恆將自己的劍配好,語氣嚴厲了起來:「軍令如山。」
「是。」
整裝完畢的人迅速地翻身上馬,只看了他一眼:「幫我保護好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疾馳而去。
「蘇大人,齊將軍到了。」靖平郡守匆忙進來回報,自從幾天前李成恆帶著全城大半的軍隊前去救援,蘇寂言理所當然承擔起了所有的決策,聽到回報的人微微抬頭:「讓齊將軍在城東角分別紮寨下營,我立刻過去。」
說著看了看身邊的齊柯:「隨我去看看吧。」
「是。」齊柯立即起身,感慨道:「終於可以去救歸方了。」
蘇寂言眉宇之間平靜依舊,不見喜色,昨天的軍報傳來,燕國竟然出動了八萬大軍圍攻歸方,李成恆率軍苦戰兩日,全軍被迫退回了城內,兩軍僵持了三日,如今燕軍把歸方城團團圍住,城內局勢不明,也不知情況如何。
「五叔,」齊柯一見齊聚便上前道:「王爺還在歸方城中,我們什麼時候出兵?」
齊聚白了他一眼,上前見禮道:「蘇先生,遠寧和樂安的兩萬精兵我都帶來了。請先生下令吧。」
「安營下寨。」蘇寂言環顧他身後隊列齊整的隊伍,穩穩說道。
「啊,」齊聚摸不著頭腦地看向他:「不必停了,急行軍的話,天黑前就可以到歸方城外了……」
「不得輕舉妄動。」蘇寂言舉起了令牌:「全軍,就地下營。」
金色的調兵令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映著蘇寂言溫和的面容格外嚴肅,齊聚竟也一時失神:「是。」
「齊聚,跟我進來。」
直到坐到了蘇寂言對面的椅子上,看著衡州的地形圖,齊聚還在為方纔的失神疑惑,怎麼一向溫和的蘇先生竟會有那樣的表情的……
「蘇先生,雖然如今兩方僵持,但歸方只有一萬多守軍,若是燕國強攻,王爺他……」
「燕國七萬大軍,如今衡州軍力不超過五萬,就算全部出動也沒有絕對勝算。」蘇寂言冷靜地分析著:「何況現在無法得知歸方城裡的情況……」
衡州的軍隊,大多是李成恆一手壯大起來的,他怎麼能如此貿貿然把他的心血全部陷入一個不可期的結局。
歸方城,他千百個希望能夠得到恆兒的消息,可是,他持著的那面令牌,懸著千萬人的身家性命,懸著李成恆五年來的努力。
「可是萬一……」
「洵州,有五萬戍軍。」蘇寂言的手指滑向一旁的洵州守衛圖,洵州的五萬戍軍,全部留在州府,如果可以借到洵州的守軍,不管是攻是守,都更有把握。
齊聚驚異地抬頭,洵州並不屬於藩王的封地,而由州守負責,調兵則需要州守和守軍將領的合令。
「洵州守將是太子的親信,不會同意借兵的,」齊聚回憶了一下洵州的情況,失望地道:「就算州守願意,恐怕也要上報,等到批示下來,不知是多少天後的事了。」
「沒有時間等,」蘇寂言的手指在歸方上方徘徊:「一旦燕國查清城中虛實,歸方就危險了。」
「那……」
「先禮後兵,如遇反抗,」蘇寂言從地形圖上抬頭,目光如炬,直直看著齊聚:「格殺勿論。」
「這……」齊聚稍一猶豫,立刻點頭同意:「我立刻出發。」
「你不能去,」蘇寂言卻阻攔了:「王爺不在,你就是衡州主將。」
「蘇大人,讓我去吧。」一旁站著的齊柯跪了下來。
「我們也願意去。」齊柯身後的兩名士兵竟也異口同聲地跪下請命。
「你們……」看著三人堅持的眼神,蘇寂言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同意,這是一件危險的事,然而比起性命的危險,所背負的聲名則是——「叛亂」
「我們是因為王爺和蘇大人才可以活下去,衡州的很多人都是……」一名士兵抬起了頭:「不能讓衡州出事,蘇大人,請讓我們去吧。」
「齊柯……」
「五叔,你不是常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麼,讓我們去吧。」
「齊柯,點齊你手下兵士,半個時辰內出發。」沉默的蘇寂言下了決定:「不願去的,可以選擇編進其他隊。」
「是。」興奮地站了起來,齊柯領了命就要往外走,卻被齊聚攔下了:「齊柯,如果失敗的話,你就不是衡州的軍人了,明白嗎?」
成功了自然好,失敗的話,不管有沒有人相信,將他們當做流民暴徒,否認與這些人的關係,將是最有利於衡州的做法。
「明白。」齊柯很快地回答,大步走出營外去了。而再一次出現時,身後跟著的,是由當初招募流民組成的二百多人,一個不少地站在了蘇寂言面前。
「那麼,衡州的安危,就交給各位了。」蘇寂言微微屈身:「我只等十日,去吧……」合圍之勢最多僵持半月,燕軍出於糧草等的考慮,勢必會攻城,最多只有十天的時間了……
leungmon 2009-6-17 20:38
第16章
靖平到洵州,兩百人急行軍只用了三日的時間,如齊聚所料,在州守猶豫不決的時候,洵州守將查學靖毫不容情地拒絕出兵救援,理由是洵州也要加強防衛。
「如此,將軍是不會出兵了?」
「當然,衡州有恆王殿下在,何必我等出手。」許是聽到了李曦意欲召回李成恆的風聲,查學靖的話裡多了諷刺的意味:「恆王殿下可是很優秀的呢……」
「得罪了。」齊柯手起刀落,在一屋子人尚未來得及反應前,已經動了手,身後精挑細選的幾名兵士也動作迅速地拿下了兩個副將。
原本是在州府探討是否出兵事宜的幾人大駭,誰也沒有料到驚變突起,都只帶了隨身侍衛的幾人沒幾下就被通通綁到了一起。
「你,你們殺害朝廷命官,該當、咳、該當何罪!……」洵州州守一介文官,何曾見過這種場面,即便平日裡與查學靖不和,此刻也不由憤恨道。
「柳大人,我沒時間陪你研究法律,調軍令呢?」齊柯瞥了他一眼,平平都是文弱書生,這個柳大人跟蘇先生簡直是雲泥之差,想到十日之期已過四日,不由擔心歸方城的狀況,手下稍一用力,已經拉出一條血痕:「說。」
見軍中兩個副將都不言不語了,柳世慶哪裡還有反抗的膽子,抖著手指著一個抽屜道:「那、那裡……」
齊柯飛快找出令牌,果然與查學靖身上搜出的合成了一塊,轉身把幾名副將和柳世慶捆到了一起:「這兵我便借走了,多謝……」
「等等!」
齊柯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其中一個副將掙了掙,接著說道:「恆王本事果然不小,竟連此等謀逆之事都有人做的心甘情願。我倒是想見見這恆王了。」
「是嗎?」齊柯看了他一眼,就要轉身:「那得等燕國退了再說了……」
「我跟你去。」
「什麼?」跨出門的腳步又被拉了回來:「你說什麼?」
「我跟你去,抗燕又不止是衡州的事。」說話的人毫不迴避他的注視,穩穩地站著。
「擔心的話可以把這個拿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腰間的副將軍令和佩劍,那人直直看住他:「徐卓宇絕不反抗。」
「好!」齊柯一擊掌,回劍挑開了他手上的繩結:「我們走!」
有了徐卓宇的幫助,剩下來的事便好辦了許多,徐卓宇稱查將軍與州守命令自己帶兵前往衡州救援,一切聽從恆王號令。
只留下五千兵士維持日常秩序,徐卓宇帶著三萬多精兵與齊柯連夜出城,直奔靖平城。
然而這幾日內已是風雲迭起,燕軍不知從何得知恆王也在歸方城內,在圍城第十一天時終於開始進攻,李成恆親上城樓指揮,直到晚上才算擋住了第一波的攻勢。
在靖平的衡州軍隊大多情緒激昂,要求營救歸方,蘇寂言卻下了死令:「全體將士,不得邁出靖平城一步。」
齊聚憂心如焚:「蘇大人,不如先讓我帶人去救歸方,等齊柯回來再趕去會合。」
「不行。」蘇寂言斷然拒絕:「那等於是自己削弱了實力,給燕軍逐個擊破的機會。」
「那我去接應齊柯。」
「站住!」蘇寂言這幾日忙著安排靖平的百姓往永寧和樂安退,還要屢屢應付他們的請戰,早就精疲力竭,現今見齊聚都開始亂了陣腳,不由怒其不爭,拔高了聲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燕軍已經攻城三天了,難道我們就看著王爺孤軍奮戰嗎?」齊聚也是怒極攻心,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蘇寂言猛然站起:「軍令如山,豈容兒戲,你給我回營去!」這一次,是真的怒了,難道他不擔心嗎?那是他看著長大,一直護著的恆兒啊……
齊聚驚見他的身子晃了晃,燭光下的臉色蒼白若紙,才慌了神,連忙去扶他坐下:「蘇先生,齊某魯莽了……」這個人的擔心,大概只會比他們多,不會比他們少吧...連他們都這麼急了,他卻還要勸著他們……羞慚之意浮了上來,齊聚低下頭道著歉:「蘇先生早些休息,若是您病了,可怎麼好?」
蘇寂言扶著桌子平復著急促的呼吸,朝他揮了揮手:「你先回去,讓我再想想……」說完便揉了揉發脹的額角,注意力轉向了平攤著的地形圖。
「王爺,」歸方的守將吳進凱挑開簾子進來:「燕軍已經停下進攻了,退回營寨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又回到了桌上的報告裡:「城裡還有幾日軍糧?」
「王爺和蘇大人上次巡查時購進了許多糧草,足可供應一月有餘。」吳進凱據實回報:「但城中將士這兩日諸多傷亡,恐怕……」如果燕國一直照這樣進攻下去,恐怕撐不過幾日了。
「九千六百四十七……」
「啊?」
「城內將士的總數,」李成恆把桌上的報告遞給他:「包括你我,城裡還有九千六百四十七名軍人。」
「王爺……」吳進凱看著他,有些疑惑地問:「永寧的軍隊為何不來救援?」
「不知道。」
戰袍尚未脫下的將軍再次愣住:「這……」
「我是真不知道先生的打算呢,大概在計劃什麼吧……」李成恆笑了笑,又很快正了臉色:「不過,不管怎麼樣,歸方不能丟。」
歸方...遊子歸來的方向……是衡州乃至整個大堯的門戶……
吳進凱筆直地站著,李成恆拍了拍他的肩:「別那麼緊張,我們出去看看……」
「是。」
軍中的五六名軍醫正忙著為傷員包紮,上藥,街上三三兩兩地坐著從城牆上退下來的士兵,雖然已是夜晚,卻還有許多百姓自發地拿著食物,傷藥出來幫忙。
李成恆微微笑著,這些人……都那樣相信著他……
一些人看到他便圍了上來:「王爺……」
連忙阻止要行禮的眾人,李成恆朝他們微笑:「謝謝各位,我們一定可以守住歸方的。」四周的人群彷彿也染上了他的信心,紛紛點頭,看向了他。
曾幾何時,他也這樣期待著一個人的保證,好讓自己相信真的可以做到。李成恆稍稍抬起頭,看向還留著一些光線的天空,讓自己堅信什麼都可以做到的人,現在,在他身後的靖平城……所以,一步都不退。
「一定會守住。」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李成恆環顧了四周:「可有親人在城裡?可有親人在靖平、永寧、樂安?」
周圍大多數人都默默點頭,四郡相鄰,自然是有的,何況這裡還有幾千人是李成恆從靖平帶來的。
「我也有,」李成恆沒有自稱「本王」,眼中多了溫柔的味道,聲音也有些低:「最重要的人。」
「所以,大家一起努力,」李成恆解下自己的披風,蓋住了一個陣亡的士兵的身體,認真地彎了腰:「為了自己,也代替他們,守住親人。」
「是!」
轟然的應諾之聲驚動了樹上停歇的歸鳥,撲簌著翅膀飛了起來,李成恆朝靖平的方向看了一眼,先生,不管多久,在援軍到之前,歸方絕不丟……
第17章
靖平城裡,在蘇寂言的嚴令禁止下,駐守的軍隊不再輪番請戰,城裡平靜地如同幾年來的任何一個早晨,打開城門,擺出攤位,除了行人少了一些,巡查隊伍多了幾處之外,並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
蘇寂言看過永寧傳來的周尚銘親筆回報,知道永寧和樂安已經安頓好了靖平撤出的老弱婦孺,稍微安下了心,廣袖下的手按了按連日生疼的腹下,不經意地皺緊了眉。
進門的齊聚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不由擔憂:「蘇先生,我去找個大夫來……」
「不必,如何,齊柯回來了嗎?」蘇寂言迅速坐直了身體,抬手制止他:「沒什麼大礙。」
「還沒有消息。」已經是第九天了,齊聚也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是自己的侄子,就怕他毛躁的性子會誤事,萬一真的失手,可怎麼對得起大哥一家……
「蘇先生,蘇先生!」自從李成恆離開就一直跟著蘇寂言身邊伺候的郭川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來不及喘口氣就急忙道:「齊柯、齊柯回來了!」
急著起身的人支著桌子撐著一陣目眩:「快,讓他進來!」
齊聚也激動地直點頭:「快去!」
「見過蘇先生,齊將軍……」齊柯一撩袍角跪了下來:「齊柯幸不辱命。」
「久聞蘇先生大名,果然一見不凡。」一旁的徐卓宇不待介紹便出聲道:「不知是否有幸得見恆王殿下?」
「蘇先生,他是洵州副將,」齊柯連忙解釋了在洵州發生的事:「這次多虧了他才能這麼順利。」
「恆王在歸方城。」看了一眼青年清澈的眼眸,蘇寂言坦陳相告,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意思:「恐怕不克接見。」
徐卓宇有些吃驚,這恆王竟然去了最前線麼……
「這兩日燕軍已經開始不分日夜地持續輪番進攻了,歸方守備不足萬人,要一直抵擋太困難。」事實上,從李成恆到達歸方算起,這一萬多的兵力已經與燕國精銳大軍糾纏了二十多日,已是十分不易了。
現在燕軍將人分出兩撥,日夜攻城,想要拖垮歸方守軍,想必是對方將領也開始惱怒於小小一個邊境小郡用了近一月還沒攻下。
「如今靖平城裡兵力不下五萬,足可一戰,」齊聚按劍而起,屈膝請命:「請讓齊聚去援歸方。」
「齊聚,連夜奔襲的話可行軍多少?」蘇寂言把代表衡州兵力的旗子從靖平的位置拔出,直直插向燕國的邊境城市元雅。
「蘇先生?」齊聚的驚呼尚未出口,一旁的徐卓宇已經感歎:「好著!」
蘇寂言看向他,徐卓宇也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指著元雅的位置接口:「元雅是燕國許多旅行商人彙集的重要商都,而且燕國進攻大堯,所有的糧草都必須通過元雅運進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徐卓宇看著另一支留在靖平城代表了自己帶來的隊伍的旗子,利落地拔了下來,在地形圖上來回看了看,最後照著歸方和元雅中間的山林插了下去。
「這……」蘇寂言反而愣了,他原本只要齊聚帶人假意奔襲,引開燕軍再迅速回來,這三萬便留作兩手準備,進可攻,退可暫時救歸方,撐到朝廷援軍到來。
「蘇大人,急攻元雅,離元雅最近的燕軍正是在歸方,匆忙救援,此處正是最好的埋伏之地。」徐卓宇雖然知道他在猶豫什麼,但燕軍回援十有八九會中了埋伏,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以浪費。
一旁的齊柯不由發愣,不是在說救歸方麼,怎麼忽然就成了攻打元雅?齊聚卻已經反應了過來,計雖是好計,但從奔襲元雅到逼燕軍回援,恐怕沒有十幾日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歸方的情勢已經危在旦夕……
這樣比正面對上燕軍肯定可以減少大半傷亡,對燕軍也是迎頭痛擊,理智告訴蘇寂言應該同意,只要恆兒多撐幾日,就可以做到……可是,恆兒……
「蘇先生……」
「蘇大人……」
再次看向插了兩支小旗的圖,蘇寂言強迫自己定下心神:「齊聚,給你一萬五千去攻元雅,聲勢務必要大,待燕軍回援便迅速撤回。」
「徐卓宇,」蘇寂言看著氣勢凌厲的青年:「三萬人馬,夠不夠?」
「徐卓宇領命。」徐卓宇屈膝跪下,仰視著這個傳說中使衡州改頭換面的溫文君子,很直的脊背,很清晰很堅定的目光,睿智、仁愛、寬容……一瞬間覺得傳聞中多少詞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這個人,有一顆那些詞語描摹不出的,廣大的心……
「去吧。」
如此一來,靖平城中便只剩了五千兵力,恆兒,如果,真的天不從人願,我也認了。蘇寂言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桌上,只是把才纔的掙扎,換過了堅決。
leungmon 2009-6-17 20:38
第18章
「報……」
李成恆一邊脫下鎧甲,一邊看向飛馳而來的探查兵:「情況如何?」
「南門有一角被投石機擊塌了。」
「什麼!」脫了一半的鎧甲又飛快地穿戴整齊,李成恆翻身上馬:「去州府把差役也全叫來。」
「是。」
一路疾馳到南門,情況卻沒有想像中壞,不僅周圍的將士依舊在拚死而戰,人牆後更是有許多平民裝束的百姓在幫忙修復被投石機擊中的地方。
見局勢還能穩定,李成恆吩咐了一些事就自上了城頭,吳進凱一見他,幾乎額角抽搐:「王爺,快回去休息,您已經盯了快十個時辰了。」
「哪裡睡得著,」李成恆一邊搭箭射倒城樓下一位小校裝扮的燕軍,一面答話:「箭還夠吧?」
「夠,城裡這些天都在趕工造箭,很多人都來幫忙了。王爺你真不能再這麼著……」吳進凱邊說邊動手推他往回走:「您累倒了只會更麻煩。」
「行了,哪那麼容易倒,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李成恆被他拉到一邊,只好出聲詢問:「燕軍那裡有什麼動作?」
「這倒沒有,」吳進凱把他拉到射程以外,才開口道:「連續攻了八天七夜,攻勢也沒起先那麼強了。」
李成恆笑了笑:「那就好,我就不信守不住。」
「王爺,這靖平怎麼沒有動靜,蘇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啊?」
「你真問倒我了,」李成恆靠著城牆閉上了眼:「大概,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打算吧。」
這不等於沒說麼,吳進凱很想這麼說,但看著他閉著眼微微笑著的樣子,還是忍住了,反正連王爺都猜不出的話,他還是別枉費心思了。
「王爺……」疑惑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話,吳進凱一把扯過那人:「怎麼了?」
「燕軍……」那人反被嚇了一跳,直直指著城下的燕軍。
李成恆打起精神看去,也驚詫地睜大了眼,燕軍竟然慢慢停下了攻勢,收兵回營了。
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吳進凱呆了一下,才緩緩轉過身看他,李成恆略一思索:「留下一千人巡查,其他人下去休息,三個時辰後輪替。」
由於燕軍根本沒有停歇的攻擊,李成恆已經讓將士直接在城樓下安營,城中百姓對此並無不滿,對軍士也諸多照顧。
退下來的將士大多疲極,李成恆自己依舊上了城樓,和吳進凱一起盯著燕軍的動向。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下去。幾名守將大多還在城樓上,此刻也都聚了過來,一起商議著。
「應該是靖平那邊有動作了,」李成恆沉思了一會兒,吩咐道:「去拿地形圖來。」
「既然不是來救歸方,那應該是做了什麼使得燕軍為難了……」一旁的副將展開圖,分析道。
「莫非……恐怕是這樣……」李成恆目不轉睛地盯住圖上的標示,反覆推敲著:「先生應該是去攻元雅了,燕軍大概是剛收到消息……」
「可永寧只有兩萬兵力,」吳進凱擔憂道:「燕軍若是火速回防,恐怕大軍會有危險啊……」
「雖然不知道先生用了什麼方法,不過肯定不止兩萬。」李成恆肯定地說道:「照日程算,從靖平到元雅,四、五日足夠了,之前二十多天先生肯定借到了兵。」他的先生,可不是會白白浪費一月時光的人……
「果真如此的話。」吳進凱舒了口氣,:「燕軍應該兩日內就會退去了。」
第二日傍晚,燕軍果然開始撤退,但直到大部全部撤走,竟還有包括傷員等近兩萬人留在城下,李成恆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隱隱擔心,燕軍只撤走了四萬多人,可見攻打元雅的軍隊並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強大,關心則亂,無法得知靖平的狀況,更無法聯繫蘇寂言,李成恆的心也懸了起來。
先生……千萬,要好好的啊……
此刻的靖平城中,蘇寂言也喜憂參半,燕軍果然退去,卻留下了兩萬人馬圍實了歸方,消息不能傳入,只好等待齊聚和徐卓宇的戰報。
大堯歷189年5月,衡州守軍攻元雅,大敗燕軍於天輝關口,徐卓宇、齊聚夾擊回援燕軍,完勝。後回師,解歸方之圍。
親手扶起傳信的士兵,蘇寂言轉身吩咐郭川:「隨我去迎接王爺……」
郭川也是喜不自禁,連聲應是:「王、王爺……」
風塵僕僕的人尚未換下一身戎裝,英挺的臉龐也佈滿了疲倦,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眼中都是笑意:「先生……」
「恆兒!」蘇寂言聽得這聲喚,已然模糊了視線,恆兒,你做到了,你回來了……
「先生!」李成恆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人,扔下佩劍就大聲喚人:「快去請大夫!」
一旁的郭川也嚇得不輕,若是蘇先生出了什麼事,王爺指不定會怎樣呢,連先站起身來都沒想到,竟是連滾帶爬地去找人了……
蘇寂言不過是一時暈眩,這幾日接連著的事情讓他很難好好靜下來休息,如今總算是放下了心,看李成恆急得不知怎麼好,反倒有些好笑,稍稍推了他一下:「做什麼就這麼急,不過是有些累了。」
李成恆不肯放手,扶著他在一旁的榻上躺了下來,先把一身鎧甲換去,才到塌邊抱緊了他:「先生,我回來了。」
熱氣氤氳,瀰漫了視線,蘇寂言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了語不成句的時候:「回來就好……」
「參見王爺……」一路被拖過來的大夫戰戰兢兢地在門口行禮,蘇寂言本欲讓他退下,看了一眼身邊人擔憂的樣子,還是伸出了手,這幾天的確總是很不濟,多一點事就感到力不從心……
「王爺,是……」
「怎麼了,說清楚……」大夫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李成恆的心都涼了半截,喝問道。
「這……」
「怎麼是雙……」蘇寂言看他不敢說,乾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聽了一回,他原本並不以為意,只當這幾天有些勞累,也不曾有時間細想,現在一探之下卻連自己也呆住了。
「先生,你快說啊……」李成恆此刻萬分懊惱當初不曾跟著他學些醫術,心急如焚地看著他。
「大夫,可確實?」揮退了一干侍從,即使知道自己的醫術也不差,蘇寂言還是疑惑地看著一臉呆滯的大夫問道。
「確、確實是雙、呃,雙脈……」錢大夫在靖平城裡開了半輩子的醫館,在衡州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醫術,可這話還是說的底氣不足。
「您先在府中住下,此事不得告知他人。」蘇寂言壓住疑惑吩咐道,一邊要李成恆送他出去。
「先生,到底怎麼了?」滿頭霧水的李成恆送了錢大夫一出房門,便折回來問到:「要緊麼?」
「不是。」蘇寂言從起先的驚怔中回過神,看著伏在自己身邊的弟子,這,要他怎麼跟他說……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啊……
李成恆抓緊了他的手:「先生,無論如何……告訴恆兒,恆兒來想辦法……」
第19章
有力的手掌渡過來暖暖的溫度,蘇寂言抽出手撫著他的發,他的恆兒,已經是個有擔當的男子了,如果,真的能有他們的孩子,那也好……最初的迷濛漸漸消散,不管怎麼來的,既然是真的,倒不如讓他平平安安地出生……
「想不想要個孩子?」
忽而轉換的話題讓李成恆一時反應不來,啊,什麼孩子?抬頭卻見蘇寂言一臉認真的等著他的回答,細細想了想:「喜歡自是喜歡,可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話一出口自己就恍然想到了什麼,先生,該不會想勸自己納妃吧……忙盯住那雙喜憂參半的眼睛:「先生,如果沒有你,恆兒什麼都不喜歡!」
因著弟子的敏感笑了笑,蘇寂言輕輕搖頭:「不是那個意思,若是……若是你我的孩子,你可喜歡?」一橫心說了出口,蘇寂言暗笑自己什麼時候如此扭捏了,乾脆把才纔的診斷告訴了他:「可能是有了孩子……」
啊?李成恆這回真的是愣了,半晌才艱難地問道:「先生是說懷孕?」是這個意思吧,還是他想得太多……
看他這個樣子,蘇寂言倒笑出了聲:「是,大概有一個多月了……」算來竟是他們分別前的那晚……
來不及想為何會如此,狂喜的心情已經佔據了李成恆的思緒,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李成恆簡直開心地不知怎麼好,他們的孩子,牽繫著他和先生的血脈……
「可是……」蘇寂言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也不忍心打擊,但情況還是要說明了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孩子,也不知以後會怎樣……」
果然,興奮的人一聽到這句話安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他,清晰地道:「會有危險嗎?那我不要……」
蘇寂言驀然間就有些氣,可他的樣子讓他怎麼忍心苛責,只埋怨道:「你當他是什麼,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的……」
「可是先生……」
「大概是以前長期服那些治寒疾的藥……」蘇寂言歎了口氣:「先別說這麼多,快去安頓軍隊,回來再說……」
李成恆卻不肯離開:「讓齊聚去就好……」
「胡鬧,如今可不止衡州的軍隊,你快去……」蘇寂言見他竟開始耍賴,不由推了他一把:「那個徐卓宇帶兵頗有方法,你能留下他才好……」
李成恆在回來的途中已經聽齊聚說了這些天的事,自然也見過了徐卓宇,聽得蘇寂言這麼看重他心裡卻不是滋味起來:「先生……」
蘇寂言看他一臉不甘不願,安撫地握了握他的手:「我累得很,你快去吧。」
「那先生好好休息。」留下了齊柯和兩萬人駐守歸方,如今靖平城內還有近四萬的人馬,自然要好好安排,何況其中還有三萬洵州軍。李成恆明白他的意思,抱著他安置在床上,低頭吻了吻:「我一會就回來。」
側耳聽了聽窗外傳來的震天歡呼,蘇寂言微微勾起唇角,修長的手撫在平坦的腹上,模模糊糊地想著這麼大的動作,朝廷不可能不過問,局勢多變,這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出生……若是當真可以也就罷了,若不能,以恆兒對他的心意,可又該如何是好……想著這些便隱隱地擔憂起來,前路如何,豈是平凡若他們可以預料……
外頭早已經是一片歡騰,見李成恆蟒袍玉帶地出來,歡呼聲更是一陣接著一陣,李成恆走到齊聚和徐卓宇身邊,示意週遭的士兵安靜下來:「燕軍受此重創,相信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成恆多謝諸位拚死而戰,得保衡州平安。」
「恆王!恆王!!」山呼海嘯的聲音讓李成恆也動容地一笑,轉頭對齊聚吩咐到:「好生安排軍隊在城郊下營,你也陪他們熱鬧熱鬧去。」
齊聚笑著應是,看了一眼身邊略有所思的徐卓宇,領命去了,周圍的士兵,不管是衡州軍還是洵州軍,都已歡鬧成了一片,李成恆示意徐卓宇跟自己走了幾步:「你有什麼打算?」
「王爺,」徐卓宇在他身後停下了步子:「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李成恆的步子也頓住了,聲音冷了許多:「將軍何意?」
「無他,只是想確定一下自己會是犯上謀逆的罪臣呢,還是開國建功的將軍……」徐卓宇笑得有幾分狡黠:「王爺覺得呢?」
「大概,是後者。」李成恆轉過身來看著比自己還年輕了一些的將領,語氣輕鬆,不見了方纔的冷冽。
「如此,徐卓宇願效犬馬。」似乎絲毫沒有意外,徐卓宇對著坦蕩承認自己意圖的李成恆,屈膝跪下。
此後大堯永恩一朝風雲際會,雖然永恩帝本身對於領兵作戰有極高的才能,然百年間,被奉為「第一將」的,仍是此時這個笑如狡狐的男子。
不到一月,朝廷宣旨的人從宮中內侍換到欽差大臣,李曦連下三道詔書召李成恆回京,詔書中對他擅自從洵州調兵的事卻並未嚴加職責,只說事急從權,一筆揭了過去,京中人人猜測李曦是有傳位於恆王的意思了。
遠在衡州的李成恆也聽到了許多風聲,類似今上病重,意在召他回京繼位這樣的消息每天都會聽人說起,連齊聚、周尚銘也按捺不住來詢問過他的意思,李成恆卻一律以「燕國之患尚未解決」為由,既不說不回京,也不奉召啟程。
「王爺這兒倒是樂得清閒……」齊聚看著閒閒坐著和蘇寂言對弈的人,有些坐不住:「王爺,又有人來宣旨了……」
「嗯,知道了。」李成恆看了看對面昏昏欲睡的人,這棋還下不下了?無奈地抓過身邊的袍子幫他披上:「先生,等我一會兒。」
蘇寂言這些日子被他盯著休息,倒真是嗜睡非常,乾脆地揮揮手,懶得出聲回答,自顧自地躺回榻上。
跟著李成恆出來的齊聚有些疑惑:「蘇先生最近精神不好,可是病了?」
「你個烏鴉嘴,」李成恆白了他一眼:「當然不是,今兒又是誰來了?」
「是個內監,看起來很不年輕了。」
「高總管?」即使猜到了是李曦近身的人,但看到從來不會離開皇帝身邊的內廷總管高恩全,李成恆還是有點驚訝:「怎麼是您來宣旨?」
高恩全跟在李曦身邊一輩子了,自然知道他對這個兒子其實是諸多愛護的,李成恆小的時候,他也照顧過一陣,李曦那裡把他都派了出來,對李成恆這個兒子的袒護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
「陛下病得重了,也知道王爺怨他,」高恩全看著六年未見的皇子,離京時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是優秀出眾的磊落青年,不禁感慨時光催人老,當年強勢的陛下,也只是奄奄一息的彌留之人了:「王爺隨老奴回去吧……」
「高總管……」一貫用著的理由忽然說不出口,李成恆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沉默了片刻:「我不怨他了,不過,我也不會回去……」
「王爺……」
「不必多說,」打斷了高恩全的話,不再看滿眼祈求的老人,李成恆吩咐人帶他下去安排歇息:「您明早就回去吧,聖旨也帶回去,我這二十多年接得夠多了,這次,不接也罷。」
leungmon 2009-6-17 20:39
第20章
「王爺……」高恩全無奈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想起了主子最後的囑托,抹了把微濕的眼睛,對著身邊留下來的齊聚道:「我要見蘇寂言蘇大人。」
「蘇大人近日身體不適,不處理公務。」齊聚見李成恆回絕地徹底,也就試圖擋下來,反正王爺也不會讓他見蘇先生。
「御賜金牌在此,何人膽敢阻攔?」高恩全拿出一面小小的金牌,厲聲道:「陛下有口諭給蘇大人。」
齊聚還在猶豫,那廂剛從軍營回來的徐卓宇見兩人僵持,問了原委,稍微一想,道:「我正好有事要回報王爺和蘇先生,我帶他過去吧。」
高恩全收起了金牌,打量了他一眼,默默跟著他往裡走,果然轉過一片花園就看到李成恆和蘇寂言正在門口說著什麼,便要徐卓宇暫且留在原地。
「高總管還有什麼事?」李成恆一見他,面上笑容一僵。一旁的蘇寂言似是想了一下才記起他是誰,倒是客氣道:「竟是高總管來宣旨的?」
高恩全不再推搪,直接道出來意:「陛下有話要老奴帶給蘇大人。」
蘇寂言有些吃驚,看了一眼同樣疑惑的李成恆,沖高恩全點點頭示意他說。高恩全遲疑再三,看了絲毫沒有離開意思的李成恆,開了口:「願先生善為良相。」
那時,纏綿病榻的至尊想了又想,終於艱難地說了這一句,要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到千里之外的邊境:「願他善為良相吧……」輕歎著,那個人對恆兒的影響,大概,是他怎麼也不能準確算出的了,若恆兒當真黃袍加身,只望他能顧念蒼生……
李成恆看著內侍遞上來的東西,洵州和其他相鄰三州的調兵令……聖命恆王統管邊境五州,防禦燕國入侵。
沒有期限,也不再要求他回京,等於是將邊境五州全部交到了李成恆手中……
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眼,李成恆終於伸手接過:「兒臣,領旨謝恩。」蘇寂言也看著他,半晌終於轉過身回道:「請皇上放心,寂言知道了。」
年老的內侍抹了淚,終於拱了拱手:「陛下還在等老奴覆命,老奴這就告辭了。」
送走高恩全,徐卓宇轉了進來:「王爺,蘇先生……」
「事情如何了?」見李成恆依舊兀自出神,蘇寂言接口問道。
「洵州,鄞州都沒有問題,另外臨州和溪州的下級軍士也都十分贊成,但守將尚在猶疑……」
「拿這個去宣命吧,」蘇寂言把才纔高恩全留下的聖旨交給他,歎了一句,原本要徐卓宇負責勸服周邊四州,將守軍連成一氣,這一道旨,來得正是時候。邊境五州軍隊的戰力是大堯除了京城以外最出眾的,大堯十九州,有三成兵力都在此五州中。
徐卓宇有些驚訝,皇上的旨意竟然是這樣的?然而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是。」
就在齊聚和徐卓宇用了近一個月堪堪將五州軍隊收編,撤換了太子的一干親信後,大堯境內換了滿目素白,李曦駕崩……
「恆兒……」
庭院中神思飄忽的人聽到聲音回過身來,見蘇寂言臉色白得有些過分,忙忙上前扶他:「先生怎麼出來了,要著涼的。」
蘇寂言拍了拍他扶著自己的手:「生死有命,別想太多……」
「先生……」李成恆解開自己的披風圍在他身上:「我沒事……」
蘇寂言點點頭,任他擁著,李成恆見他眉間微蹙,便撫著他的胸口順氣:「是不是難受?」
「有點,」蘇寂言忍了忍,似乎好了一些,方走了一步卻臉色大變地推開他,扶著牆角連連嘔著。李成恆跟過去拍著他的背,讓脫力的人靠在身前:「先生……」
「沒,沒事了……」
「回去吧……」李成恆扶著他往屋裡走:「從明天起又要忙了。」新皇登基,可謂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必定是將衡州視為心頭大患的。
「先生……」扶著臉色蒼白的人在床上躺下:「不管怎麼樣,先生不可以太累了。」
「哪裡這麼弱呢……」蘇寂言回了一句,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就多了份安定,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初需要他看顧的孩子,他早已能獨當一面,比起自己也絲毫不會遜色,抬高了手撫過他的眼,淺淺的黛色在燈燭下隱約可見,微微的心疼在胸口糾纏不去:「上來躺著吧。」
雖然王府之中並無外人,蘇寂言也不願太過隨意,何況這兩個月來自己精神也著實不比平常,平日並不肯讓李成恆留在自己房中。訝異過後才想起點頭的人飛快地除了外袍在他身邊躺下,暖暖的掌心貼著蘇寂言的後腰擁住他。
面上一赧,蘇寂言本欲掙開,卻在聽到那人柔柔的歎息和放大的笑容後止住了動作,這樣就能這麼開心嗎……
那,便這樣了吧……閉上眼,彎了唇……寵愛,不捨,是什麼心情都罷,他不願眼前的人失了這樣的笑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縱然大堯王朝已經是顯而易見的處處危機,這樣的時候仍舊歌舞昇平,一派祥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解決。
然而派赴京城朝賀的人尚未出衡州地界,京中的封賞已經源源不斷地送到,一併到達的還有當今皇帝陛下的殷殷垂詢,和對兄弟分離的惋惜,決定改封李成恆為賢王,擇日進京受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蘇寂言等人還未來得及編出借口,燕國竟糟了旱災,再次在邊境地區屢屢進犯,搶奪糧草。
回京受封的事自然是擱下了,宣旨的欽差見戰火就在眼皮子低下燃著,更是不願多呆,匆匆表示要回京復旨,逕自去了,渾然沒有用心查探兩國戰況。
邊地駐軍本就較為強悍,又經過了一個多月來的訓練,指揮起來倒也算得如使臂膀,幾番快速行軍,掃滅了幾股入侵的燕軍,衡州軍驍勇善戰的名聲便傳得有了幾分誇大,由於並入了其他四州的軍隊,漸漸便有人稱這支軍隊為「恆軍」。
蘇寂言熬過了整日噁心欲嘔的時期,精神也慢慢好起來,對著身前一身戰甲,專注地看著他的人,終究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聲名太盛便是將自己過早地置到了風口浪尖……
「燕軍都退了……」
青年微笑著點頭:「先生陪我去吧……」
些許驕傲的顏色讓整個人多了幾分張揚的霸氣,看著他的眼卻柔和依舊,蘇寂言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頭,風口浪尖……他也是要陪著他的……
臨近夜晚,永寧城郊卻是熱鬧異常,剛剛下了營的軍士們正地聚在一起,支起大鍋煮著勞師的食物。
李成恆的到來顯然點燃了眾人的情緒,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他與士兵同甘共苦的作風已經感染了這些整日出生入死的兵士,眾多士兵站起來給他騰出位置,李成恆笑著謝了他們,並沒有坐下:「你們坐吧,我還得找齊聚去。」
一邊的小校立刻應聲,指著不遠處一堆篝火旁圍著的幾人:「齊將軍在那邊,徐將軍也在。」邊起身帶他們過去。
李成恆看了看身邊的人,見他臉色尚佳,便放心地笑了笑。蘇寂言若有所覺地看向他,正好見他轉回頭去,也就暖暖一笑,稍稍放鬆了腰背,靠著他虛扶著自己的手臂。
第21章
那邊幾人裡已有眼力好的看到他們過來,徐卓宇拉著齊聚迎過來,回了正事,邊讓著他們坐了,說起民間對恆軍頗多讚譽,也漸興奮起來。
「何止啊,我還聽說民間都在說王爺和蘇大人就像是劉邦、張良呢……」齊聚學舌了幾句,惹得眾人先是掩口捧腹,隨後卻有人插口了。
「不對,王爺可沒有劉邦那等小人行徑。」雖說勝者為王敗者寇,「漢高祖」的形象卻似乎引起了爭端。
「那你說像誰?」齊聚回了句,多少有些不服氣的意味在。
「叫我說,像劉備和諸葛亮……」篝火邊慢慢聚攏了不少人,有陌生的聲音岔了進來。
「才不是,劉備肯定沒有王爺這麼厲害……」
「那……」
漸漸地竟然變成了大討論,蘇寂言有些失笑地推了推身邊的人:「別鬧了,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吧……」
李成恆扶著他站了起來,示意眾人安靜下來,畢竟也不是真的爭吵,很快就停了下來,蘇寂言正要勸他們回去,右手卻被緊緊握住,李成恆慢慢舉高了交握的手,環顧了周圍的將士:「不必像誰,我們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會是自己的一代君臣……
君臣……
不知是從哪裡開始,靜默的人群中響起了應和:「恆王萬歲……」
許多沉默著的人這才恍然,是一代君臣啊……
漸漸的便成了異口同聲的呼喊,比起如今昏聵的世道,這個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面對強敵也從來身先士卒的人,已是他們的信仰。
不知是否太過激昂,火光下的一張張面容,都有些泛紅,看著那些樸實的,映著火光的臉,蘇寂言一時恍惚,直到李成恆看向他才發現手上的力度已經攥疼了與自己交握的人。
「恆兒……」
百感交集,這些人,給了他們怎麼樣的信任……即使是多少年過去,即使對著最疼惜的那個人孤寂的容顏,永寧城下這些滿是期盼的眼睛,始終能讓他忍下所有不捨,做出抉擇。
蘇寂言不高的聲音幾乎淹沒在歡呼之中,李成恆卻認真地側耳聽著。
「不要辜負……」
「嗯。」
似乎只是一夕之間,「恆王反了」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大堯朝上上下下,僅僅是在第三天,周尚銘就呈上的檄文,洋洋灑灑近千字,很是振奮人心。齊聚、徐卓宇也加緊了軍隊的操練整頓。
近日裡秋風漸緊,李成恆看到屋裡還亮著燈就知道那人定是還在操勞,加快了步子往屋裡去,那人果然一襲寬袍在桌前坐了,一手提筆寫著什麼,一手像是無意識般覆在腹上。
「先生怎麼還沒歇下?」
低頭專心的人這才發現他的到來,抬起頭招呼他:「回來啦。」
「他們又拿什麼來煩先生了?」李成恆湊過去看,素宣上力透紙背的小楷顯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體。
「……古今之所以王者,必能外御夷狄,內定昇平。今恆王上承天意,下得民心,逐燕寇,立盛世,曰仁,曰義,曰智,曰勇。戰火若起,國將不國,生靈塗炭者,唯百姓而已。曷立心天地,安命生民,開萬世太平……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
輕聲念著,李成恆漸漸睜大了眼:「這、這是……」
「明日要發出去的勸降書,」蘇寂言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後背,坐了許久,腰背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李成恆幫他輕輕捶著:「先生……操心這個做什麼?讓周尚銘找個人來寫就好。」
「你不是不喜歡今天那篇檄文麼……」想到他今日看著那篇文辭上佳的檄文卻不置可否的樣子,蘇寂言笑了笑:「莫非我寫的也不好?」
「怎麼會……」立刻否認,李成恆扶他起來:「且看明日域中,當是清明天下……先生寫得真好……」
蘇寂言藉著他的力站起身來,鬆了鬆腰背:「很晚了,快睡吧。」
「先生……」大約是這兩日忙得腳不點地,李成恆的手臂依然溫暖,聲音卻有些低啞:「大軍明日就要開拔了……」
一低眉,溫潤的氣息竟是貼著唇傳過來,李成恆小心地加深了這個吻,一手托著他的腰貼向自己,已然隆起了圓弧的小腹抵著他,隔著幾層布料也能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柔軟。
leungmon 2009-6-17 20:39
第22章
「先生……」溫柔的吻變得細碎,李成恆埋在他頸間絮絮低語:「我不放心……」
怎麼能放心啊,恨不能時時待在他身邊……
蘇寂言只覺得所有的責任、抱負在這一刻也只能融成了柔情:「傻子,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去戰場的可是你……」
李成恆只是靜靜地擁著他,暖暖的手掌在他腹上摩挲著,沉默地吻著他的頸,久久不出聲。
蘇寂言也任由他擁著,放鬆了身體靠在他身前:「恆兒,我不會有事的……」
「嗯。」
「你也要小心,別貪速冒進。」
「嗯……我知道。」
……
(為嘛這倆只已經簡潔成這樣了?汗一個……太默契的老夫老夫也不好辦啊∼∼∼)
大軍從永寧開拔,不到一月時間已經連克十五城,幾乎與朝廷軍隊分庭抗禮,隔江對峙。各地駐軍也從開始的觀望,漸漸發展成越來越多的將領,兵士欲投向恆軍。城中百姓更是大多存了希望李成恆奪城的心思,隔江的京畿地區幾乎成了孤城。
恆軍雖是叛亂,然而李成恆身為先皇最寵愛的兒子,之前又有先皇希望傳位於他的流言,繼承皇位本也不算悖逆之事,一時之間,連京中許多官僚也有些搖擺不定,不知是否要堅守孤城,以全名節。
徐卓宇建議緩下攻勢,暫且保持對峙之勢,讓朝臣主動投誠,也好積蓄實力。李成恆縱然千般希望早些結束,但看到將士們稍顯疲乏的臉,又想到蘇寂言的話,還是按捺下了。
徐卓宇和齊聚仔細研究了京城的情況,除去五千御林軍外,主要的守軍無疑是京營駐軍,駐軍由各地的精銳之師中挑選而來,雖不及御林軍顯耀,卻是實實在在的虎狼之師。
當兩人把需要留意的京營駐軍情況呈報給李成恆時,「魏揚」這個名字便引起了注意:「這個人是駐軍主將?」
「不,魏揚是真州魏家的公子,去年剛升任副將,此人雖是世家公子,在中下層的軍士中卻很得擁護,最近的防禦決策都是出自他手中。」
「他的官倒是升得不慢。」李成恆笑著道:「六年前還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閒散將軍,如今已經是副將了。」
想到這個人當初送他們出城時的樣子,便忍不住掛念遠在衡州的人,不知先生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濟之,有沒有什麼好法子?」看向身邊稍感訝異的徐卓宇,李成恆有些期待地問著:「這麼耗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耗下去有耗下去的好處,王爺哪裡會不知道,」徐卓宇的回答帶了兩分促狹:「怕是擔心蘇先生急了吧……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
一旁的齊聚也來了興致,催著他快說。自從見識到這位同僚的謀略後,這個耿直的軍人便甘願與他共同擔任主帥的職務,很多時候還以他為先,打下手打得不亦樂乎。
「擒賊先擒王,」徐卓宇制止了急著追問清楚的齊聚,停了停才又道:「當年有蔣干盜書,我們不妨學上一學。」
「反間計……」齊聚脫口而出,雖然並不喜歡舞文弄墨,事涉軍事卻也頗有涉獵。
「王爺,」徐卓宇看著不置一詞的人,對他遲疑的原因也猜到了幾分:「聽說王爺和蘇先生都識得此人,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王爺,」齊聚也知道當年魏揚護送兩人,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一路相護的事,這反間計畢竟……
「讓我想想……」李成恆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來:「你們先回去吧。」
「王爺,為天下,為蒼生,蘇先生也不會怪罪……」徐卓宇依言往外去,出主帳時還是低聲勸了:「王爺三思。」說罷也不再看他的反應,拉著齊聚快步出去巡營了。
帳外雖還是黃昏,帳中卻已經要燃氣火燭了,李成恆在榻上坐了下來,隨著燭台中的燈燭慢慢暗了下去,也愈加心煩意亂:雖然先生交遊廣闊,但被先生引為知交卻很少,魏揚偏偏正是其中之一。若是當真這樣做了,先生是會難過的吧,即使……可以原諒……
第23章
兩人都知道李成恆的顧忌所在,也料到了他必不會就此答應,出了營帳後便相視一眼,避進了齊聚的營帳。
「如何,齊兄以為可行否?」
齊聚沉默了片刻,抬眼看他:「確可成功?」
徐卓宇點頭:「那主將生性善疑,又嫉恨魏揚的聲望,巴不得除了這個眼中釘。」
「那……王爺……」齊聚還是有些猶豫:「蘇先生……」
「為了大軍少些傷亡,蘇先生也不會反對才是。」徐卓宇肯定地道:「倒是王爺這麼猶猶豫豫的,會誤了事……」
「可是……」
「如何?」
齊聚咬牙,一手握拳,點了頭:「好,就照你說的辦。」
說著拿出自己的調兵令,與徐卓宇寫好的信放到一起,招來手下的副將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去了。
徐卓宇則收拾好自己的印信,交給他暫管,自己換上小卒的衣物,趁著夜色出了營地。
第二日一直未見徐卓宇,李成恆原也不以為意,直到晚上齊聚來問他當晚的通行口令時才有些疑惑:「濟之呢?」
「哦,他說有點頭痛,先睡下了。」齊聚飛快地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眼神卻有一瞬間的飄忽,巧的是李成恆一直想著昨天的事,也不曾注意到,隨口說了個口令就讓他下去了。
出了營帳的人抹了把冷汗,心下不禁惴惴,今晚之事可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可惜上天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禱告,就在遣去埋伏的三千精兵出了營地不久,李成恆竟然來找他了。
「王爺,夜深了,您怎麼還沒休息?」
「睡不著出來看看,對了,濟之怎麼樣了?」李成恆一邊坐下,隨口問道:「可曾讓軍醫看過?」
「應該沒事了吧,」齊聚真是有說不出的彆扭,他在李成恆麾下五年了,也不曾有過今日這般窘迫,要一向正直的軍人做出此類欺騙的行徑,還是太過勉強了。
李成恆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沒事,我沒……」話音未竟,臉色已然變了,榻上還有徐卓宇的印信……李成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先是疑惑,但很快就想明白過來,面色一沉:「你們做了什麼!」
「王爺,我們……」齊聚還在遲疑,李成恆已經猜了八分,重重地朝桌上拍下:「快說!」
齊聚不敢再作隱瞞,一五一十地把計劃說了,好壞軍隊都已經出去近小半個時辰,哪怕王爺不同意也是枉然了。
「胡鬧!」李成恆聽得心驚,再得知軍隊恐怕已經到了埋伏處,更是氣怒交加,連盔甲都來不及換上,就大聲吩咐備馬。
兩日來沒有答案的問題就在方才變得無比清晰。為了什麼原因都好,傷害就是傷害,不能彌合,不會消失,會時時刻刻,讓他痛,讓自己後悔。一如當年父皇對母親的作為,他成為恆王,擔負起很多人的生死,在經歷過這麼多以後,即使可以理解,可以原諒,卻始終不能釋懷,更不能,贊同。
那麼,又怎麼可以讓先生再受這樣的累……
要阻止,不論如何,不要他們之間,留下永久的傷痕……
徐卓宇的計劃堪稱滴水不漏,先讓齊聚以李成恆的名義約見魏揚,再假意投靠京營主將,以魏揚與敵軍私會的消息換取信任,待到魏揚當真應約出城,便是坐實罪名,到時兩方夾擊,腹背受敵,斷無回天之術。
然而當李成恆中箭倒地,恆軍的三千人馬一片混亂時,他才知道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出先斬後奏的「反間計」,全然成了一場鬧劇。
迅速地按照原計劃脫身回到營地,就見到齊聚身邊的副將在清點人馬,統計傷亡。連忙拉過他問道:「王爺呢?傷的重嗎?」
副將臉色不是很好,大約還沒有從昨晚的情況中回轉過來,沉默地搖了搖頭,指著主軍帳。
徐卓宇心下一涼,登時拔腿朝軍帳跑去,昨晚在暗處見李成恆以驚人的速度衝進戰陣,喝令停止。陣中本就是流箭飛矢,李成恆竟然沒有穿盔甲,更是讓他心膽俱裂。見到他中箭倒下的一刻,幾乎要控制不住局面。幸而齊聚隨後趕到,把人救了回來,否則他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主軍帳前還是一派安靜的氛圍,守衛見是他,便放了行。徐卓宇定了定神,掀開簾子進去,空氣中還有未散去的血腥味,齊聚紅著眼在一旁站著,李成恆已經陷入昏迷,三個軍醫處理傷口,上藥包紮,都忙的無暇他顧。
一顆心這才算放下了小半,徐卓宇低聲問著情況。
「左肩,下腹各中了一箭,若是明早醒得來就算扛過去了。」縱然知道這件事不能全部怪罪徐卓宇,齊聚還是忍不住沉了口氣:「半個月裡是別想起身了。」
「卓宇自會向王爺請罪,」徐卓宇看著不省人事的人,聲音很是疲憊,經歷了這一夜的事,他看懂了王爺的心思,代價卻是太過沉重,暗自握緊了拳:「而今之計,只能盡快通知蘇先生了。」
「可王爺必不願讓蘇先生知道……」齊聚尚在猶豫,呈報早已在昨晚寫好了,卻不知該不該遣人送出。
「不可能,昨晚那樣的情況,京營的人大概都知道王爺受了傷,不用多久就會傳的沸沸揚揚,還不如早些將情況告訴蘇先生。」徐卓宇冷靜下來,逐次分析道:「蘇先生來了對軍心也是一種穩定。」
「再者,王爺……」話到這裡便遲疑了一下啊,躺著的人,何嘗不想見的蘇先生……「總之,還是先派人去傳信吧。」
齊聚點頭,無奈道:「只是蘇先生身體本就不好,這一來怕是要累倒。」
眼見幾個軍醫都停下了動作,兩人忙上前詢問。
「王爺這些天本就操勞得太過,大約要躺上一段時間了。」軍醫歎了口氣:「不過王爺到底年輕,應該能挺過來。」
leungmon 2009-6-17 20:39
第24章
遠在京城的這場混亂還未波及邊境,蘇寂言連日來都忙於收編他們攻下的州郡,安置投誠的文武官員,幸好身邊還有周尚銘和齊柯可以分擔一些,當信使夜以繼日地趕回來時,一眾人正忙於中秋的晚宴,蘇寂言則在王府稍歇。
說是歇息,其實也不過是在榻上靠著,桌上的一方小箋被壓在鎮紙下,蘇寂言按著日益酸沉的腰,彎了彎唇。
雖然都是十萬火急的軍報,李成恆卻總愛順帶些可稱得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幾句家常的問候,一些調侃的笑話,甚至是信筆塗鴉的一些詩畫……
「蘇大人,有急報。」
齊柯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門外守著的郭川還想攔下:「齊將軍,大人還在休息。」
「讓他進來,」蘇寂言坐直了身子,稍稍整理了桌上的東西,開口喚道。
齊柯急匆匆的樣子讓蘇寂言心下一緊,手中的書冊不由捏得死死地,齊柯不敢看他,伸手把軍報遞給他,方才來傳信的人已經將大體的情況告訴了他,想來這份軍報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暗暗朝門口站著的郭川使了個眼神,卻發現眼前的人拿著呈報沒有任何他想像中的狀況,只是呆呆地怔著,他準備好的說辭也不知該怎麼說出口,一時之間,也只好跟著沉默。
幸而蘇寂言很快開了口。
「去把周尚銘叫來,郭川,你去備車。」平穩如昔的聲音讓齊柯放心了一些,暗自揣測大概王爺傷的也不是太重,應了一聲去找人了。
郭川卻沒有離開,他日日在兩人身邊伺候,即使他們什麼都沒說,可是蘇寂言的不適,李成恆的反映,看在眼裡,哪裡還會看不清楚。可這件事再怎麼匪夷所思,也比不過蘇寂言現下的狀況要緊。
「蘇先生,您……」
蘇寂言的眼睛緊緊閉著,聽到他的聲音才猛然睜開,阻止道:「什麼都別說了……」
「可是您的身體……」
「我沒事,」蘇寂言驀然拍在桌上,這才發現手中死死捏著的那卷書都已經被攥得變了形,不由抬高了聲音:「快去!」
郭川不敢再勸,諾諾應了聲,吩咐下人去準備套車,回到書房見齊柯和周尚銘還沒到,猶疑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蘇先生,把錢大夫也叫上吧……」
蘇寂言抬頭看他,那一瞬間的眼神竟是茫然的,看得郭川一陣心驚,把才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對面的人這才似想起了什麼,朝他默默點了頭,飛快地整理著桌上略有些凌亂的各類紙張。
緊趕慢趕地把該處理的事交待了周尚銘和齊柯,蘇寂言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出了城,一路輕車簡從,車裡除了他,就只有一個錢大夫,郭川和車把式坐在外頭,一旁隨從護衛的小將雖是個謹慎性子的,到底不是知根貼心的,完全按著蘇寂言的命令一路急趕,連午餐的乾糧都是在馬上解決。
馬車中的錢大夫看了看靠在榻上的人,終於忍不住開口:「大人,這樣可不行,孩子近六個月了雖然稍微穩定些,可這樣趕路到底勉強了……」
蘇寂言「嗯」了一聲,卻沒有叫人緩下來的意思,錢大夫搖了搖頭,無奈地把車上軟一些的東西都堆到了他腰後,抽走他手上的圖,退而求其次地道:「大人至少休息一下……」
做了幾個月的王府專屬醫官,也大概知道了民間稱道的這兩個人之間其實有著更深的羈絆,雖則不合倫常,可是,是這樣的兩個人,就讓人怎麼樣也生不出一些不敬,更遑論鄙薄。如今見蘇寂言這般情況,想到他也不過只是個不滿而立之年的孩子,倒生了幾分對小輩的心疼愛護之意。
「麻煩您了,」蘇寂言沒有再反對,一手扶著腹,側過身來靠著。
雖說是休息,哪裡有長時間的安寧,不一會就有人來回報沿途經過的州郡和當地的狀況,往往是蘇寂言剛闔眼,就又要忙開。
「還要多久?」
領隊的小將看了看溫和的大夫,還是回報到:「加急趕路的話,還有兩日路程。」
「你們還支持地住吧?」蘇寂言把批復好的政務交給他送抵當地府衙:「可能在明晚前趕到?」
那小將信心滿滿地應諾:「卑職領命。」
錢大夫恨不得打碎他的自信,不贊同地道:「大人,不能再這樣趕路了。」
蘇寂言擺擺手示意無事,遣退了那名小將:「已經六日了,不能再拖。」
伸手在他隆起的腹上輕輕一按,果不其然,蘇寂言吃痛不住地彎了腰護著腹部,卻強忍著沒有出聲。慈和的大夫嚴肅了面容:「非要趕就別再亂動,我替您扎幾針。」
「多謝。」
等到終於能下車,蘇寂言已經是一頭細密的汗了,腹中不住的墜痛和腰背的酸沉和在一處,讓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徐卓宇和齊聚都在帳外等著,一見到他就連忙上前:「蘇先生……王爺已經醒了,軍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就沒有大礙。」
「嗯,我去看看。」
他平日就畏寒,雖然批了厚厚的披風,兩人倒也不曾起疑,帶著他往主軍帳去。
李成恆自從第二日醒來知道兩人已經送出了消息,就不曾給過他們好臉色看,徐卓宇更是愧於那一出「反間計」,不敢多言,今日總算是等到了救星,一路上也輕快了些,與齊聚一左一右引著他進了帳子,李成恆剛吃了藥睡下,軍醫也在一旁看著。見竟是蘇寂言到了,連忙起身讓他坐到床邊:「蘇大人,王爺身體強健,已無大礙了。」
第25章
「下去吧……」蘇寂言看著床上的人,朝幾人點頭。
「是。」齊聚和徐卓宇帶著人出了帳子:「蘇先生,臣等在議事帳等候。」聽得他「嗯」了一聲,就挑起簾子出去了。
蘇寂言定定地看著眼前毫無血色的臉,撫上他消瘦憔悴的頰,已是控制不住的顫抖,恆兒……恆兒……
手指抖抖地解開他的衣襟,乾淨的繃帶一圈圈纏著,怎麼會……
「先生……」
細碎的呢喃漸漸變得清晰,李成恆只覺得昏沉中有一陣涼意覆在自己額上,這幾日來混在思緒裡的迷濛就消散在清涼中……像是在那人身邊……
「恆兒,」蘇寂言俯下身貼近他耳邊,聽得破碎的聲音,只覺得心也跟著揪著:「是我……」
太過真實了……李成恆勉強自己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落在那張滿是痛惜的臉上:「先生怎麼……先生!」
躺著的人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扯動了傷處,悶哼一聲倒回床上。蘇寂言小心的按住他:「不,別動……疼嗎……」
他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虛弱,不復往日的英挺俊朗,眼神溫柔若斯,直直的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問出口的,竟是一句傻傻的話。
李成恆握緊他的手,搖了搖頭,似乎想要坐起來。
「不行……唉……你……」輕輕地歎了聲,還是扶著他靠著坐了起來。
「先生,」李成恆緊緊牽著他的手,這才能好好看他,不一會兒就皺緊了眉:「先生太累了。」
溫暖的手貼上沉重的腰,李成恆驀然變了神色:「他在動……」
「嗯,」蘇寂言怕他再牽動傷口,扶著腰往他身邊靠了些,孩子一路上動的厲害,此刻靜了下來,只偶爾踢上一腳。
李成恆臉頰貼在他的腹上,安靜地用單臂環著他的腰:「對不起……」
「傻話……」順著他長髮的手指停頓了,隔了片刻才繼續:「傻孩子,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做這種傻事……」
動作依舊溫柔,靠著他的人卻能感到微微的顫抖。貼近了,就可以聽到心跳……
「知不知道,我有多……」有多擔心,有多害怕,那一剎那,恨不得拋下所有,管什麼責任,什麼道義,甚至,對那個自小護著自己,亦兄亦友的人有了怨恨。
「我不會有事的,」李成恆抬起頭與他對視,堅定也溫柔:「先生放不下恆兒,恆兒也放不下先生……」那一年,蘇寂言曾說「我放心不下」,如今,他怎麼能丟下他……
撫著那人肩,蘇寂言輕輕頷首:「躺下吧,不是剛服了藥麼?」
「陪我。」
不該答應的,可他笑了,出去吩咐幾句,小心的在他身邊和衣躺下:「好了?」
看著身邊人滿意的睡去,臉上不由浮起笑容,溫和沉靜,溢了幾分憐惜,許多寵愛。
李成恆受傷的消息在這幾日裡已經傳得十分離譜,京城中甚至有消息說恆王已死,恆軍不足為懼。
幸而徐卓宇和齊聚嚴守營地,一切照舊,京中也不敢妄動,兩方倒也相安無事的僵持了這麼些日子。
對於行兵佈陣,蘇寂言雖不如長期在戰場的徐卓宇等人精通,但到底也研究了許多時日,聽他們講了兩軍狀況,自然明白強攻並非上策,何況如今李成恆臥床,對己方的士氣也是很大的打擊。
由於上次的「反間計」功虧一簣,京營的主將也因險些釀成大禍被問罪,已經革職查辦。京營的指揮權暫時移交魏揚。
魏揚連日來命主力堅守不出,時不時派遣小隊人馬前來襲營,多數時候卻是虛驚一場,弄得營中整日嚴陣以待,全軍上下都疲憊不堪。
蘇寂言點頭,魏揚不因成法,不拘小節,的確可能使出這樣的手段,但以他的性子和對下屬的態度,斷不會放任小隊人馬白白葬送性命。
「徐將軍,如敵軍再來襲營,只管出擊,務必將對方全員俘獲。」
徐卓宇不明所以,即使俘獲了小隊的敵軍也沒有什麼用處,是以這幾日他都命令將士堅守營地,怎麼……
「去做便是,」蘇寂言笑了笑:「我自有辦法讓魏揚出戰。」
儘管心存疑惑,在晚上幾乎例行公事般的偷襲中,齊聚和徐卓宇還是按照他的吩咐全力出擊,俘獲了前來偷襲的兩百多兵士。
蘇寂言囑咐好生看守,就回了營帳,李成恆已經醒了,一雙眼緊緊盯著他看,半晌都不肯出聲。
「怎麼了?」
腰間的沉墜讓他不得不坐了下來,轉頭就見方才不言不語的人眼裡儘是擔心,再顧不得彆扭地問:「是不是不舒服?」一邊就想要起身。
哭笑不得地按住他,蘇寂言溫言:「好好顧著自己,我沒事。」
想起自己的傷還遠沒恢復到行動自如的程度,李成恆也只好心疼地勸著:「先生該休息了。」
心中一暖,笑意便融了開來:「知道了。」
「軍中的事由著齊聚和徐卓宇就好,我也沒什麼事了,先生別操心這些……」李成恆見他側身躺下,忙將被子蓋過去,一手輕輕揉著他的腰。
暖意透過帶著體溫的被子,滲進了身體,腰上覆著的手更是恰到好處的讓他舒服了許多,蘇寂言往他身邊靠了些,身體不自覺的放鬆下來,軟軟的嗯了聲。
一個吻落在眉梢,那人側了頭,親暱的在他鬢邊細吻:「喜歡……先生……」
彎了唇,柔了心,十指相扣,烏髮交纏,他的恆兒,已是獨當一面的男兒……
leungmon 2009-6-17 20:40
第26章
朝陽升起的時候,京營中也有了動靜,對於那些依照自己命令去襲營的將士全部被俘的事,魏揚毫不遲疑地承擔了責任,對營中人心惶惶的下層兵士保證不會放棄他們。
「將軍,此時出戰豈不是正中恆軍下懷?」忠心耿耿的家將提出反駁:「恆王既受了傷,我們只需堅守不出,恆軍自會亂了陣腳……」
「不會了,」魏揚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照恆軍前幾日的情況來推斷,他們根本不會花大代價將小隊人馬全部俘獲,昨晚既出了這種狀況,必是恆軍內部有了變化。」
「那我們也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不必多言,點齊兵馬隨我出戰。」魏揚看了一眼城外連綿的營地,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能,轉身道:「我自有分寸。」
「報……」
主將營顯然已成了臨時的中軍帳,不斷有各類呈報遞來。
「魏揚在營外叫陣。」
「來得好,」徐卓宇擊了一下掌,請令:「讓末將去會他一會。」
「不,我去。」
「不行!」
徐卓宇還不及反對就被李成恆搶了話頭:「先生不能去。」
蘇寂言看著他,嘴角便泛起熟悉的笑,前一刻還強勢的人便只能點頭,如同從前千百次那樣,他的決定,他總是不能拒絕。那麼,就只能接受。
「我也去……」
「來人,為王爺備車……」他由他,他便也不阻他。只是從來橫槍躍馬的人怕是不會願意坐在車中上陣的……
李成恆看了看帳前的車,咬咬牙,雖然不甘不願,卻還是讓齊聚扶著坐了進去,幸而蘇寂言隨後也上了車,他才不致惱羞成怒。
一旁馬上的徐卓宇幾乎失笑,王爺此時還真像個鬧彆扭卻礙於外人在場不敢表露的孩子。
蘇寂言見他臉色不好,輕輕在他發上揉了揉,十足哄孩子的架勢,怎麼才說他長大了,就跟個孩子一般……
「你啊……」
「先生……」李成恆看著車上的軟靠,頗有些抵死不受辱的氣勢。
「行了,過來陪我靠著可以吧……」說著就要來扶他,李成恆不敢讓他費力,只好眼一閉靠過去。
「乖……」好心情地笑著,蘇寂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這一句就有些無奈的意思在了。
「恆王殿下,陛下不曾錯待於你,殿下身為臣屬怎可如此欺君。」魏揚雖是武將,卻也是文辭極佳的貴介公子,此刻立馬停在陣前,話音未落,氣勢自成。
這些話已不知聽過多少回,剛開始還有過氣憤委屈,想要辯駁的衝動,如今聽來不過如過耳清風,李成恆握住身邊人的手,暖暖一笑。
「魏將軍,是非功過自有人評。」
車簾掀起,蘇寂言的聲音便遙遙傳了過來,魏揚心下一歎,果然是你……
君寒……
「子易兄,別來無恙……」端坐的人微微拱手,臉上的笑容倒有七分真摯,畢竟是多年未見的友人,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下相遇,也免不了有一些久別重逢的感慨。
熟悉的稱呼,那時的少年,也曾微笑點頭,喚一句「子易」,偶爾笑鬧,便似真還假地撒賴,如今的他,在千軍萬馬的敵陣,相似的容顏,卻已是不可折服的強大……
「君寒……」禁不住,就有了當年柔和的口氣:「你……便是做了亂臣賊子也不肯反悔了?」
身邊的人不自覺地縮了縮,自然而然地,修長的手指便握住他略冷的手。交覆的寬大袖袍下,體溫交融,不願他難受的心情,這樣明顯地傳遞著。李成恆回握著他的手,幾分堅定與驕傲。
蘇寂言放下心來,聲音也帶了一些笑意:「自然不悔……」
是的,他總是不悔的,他認識的蘇寂言,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選擇了,便會一直走下去。六年前他走得義無反顧,如今又怎麼會後悔。
那日李成恆戰場突然出現在戰場上,英挺不凡,舉手投足已是號令天下的氣勢,他才恍然驚覺,六年匆匆而過的時光,帶走了許多,那時脆弱的孩子,已成了多少文臣武將願意拋棄聲名追隨的人……
再看向車上明顯臉色不佳的人,魏揚不禁疑惑他為何要救下自己,甚至受傷也在所不惜。總不成是為了當年的一路護送吧。
「魏某謝過恆王相救之恩,」魏揚朗聲道:「既然恆王不願勝之不武,魏某自當堂堂正正與王爺一戰以決勝負。」
「魏將軍,」不知何時,靠坐著的人已經直起身子,蘇寂言看著一臉嚴肅的弟子,默默扶住了他。
「魏將軍可知為何恆軍所到之處軍民皆願歸順?」
「世人皆言恆王仁德,」魏揚勾起了嘴角:「自是不忍萬千蒼生捲入戰火的。」
這話裡已有了七分譏嘲,李成恆仁德英明,幾乎為全天下所稱道,魏揚此言卻暗指他為一己私利燃起戰火,枉對「仁義」之名。
此話一出,恆軍中已有人憤憤不平,李成恆卻並無不悅之意,反而笑了:「不破不立,將軍何不拭目以待,假以時日,成恆定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第27章
沒有為自己辯駁,沒有與他爭論「仁義道德」,李成恆的話很直白,他就是反了,可是,他許了一個未來,也許還很遠,卻真真正正可以觸摸……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話,魏揚沉默了片刻,不再冷嘲熱諷,轉而提起被俘的兵士:「還望王爺不要多造殺孽。」
蘇寂言招來身邊的侍衛,讓他對徐卓宇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就見一隊士兵押著被俘的一百多人出來。
「魏將軍,」不再是兒時親暱的稱呼,此時的蘇寂言,是千萬恆軍的統帥,指點江山,不遜於任何當世名將:「既然魏將軍信得過王爺,蘇某托大,想與將軍定個君子之約。」
魏揚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喚的是自己,頓了頓才應聲:「不知恆王爺的條件是什麼?」
「休戰半月,」握了握李成恆的手,示意他不要反對:「王爺將全部戰俘交還,不知魏將軍意下如何?」
「一言為定。」思索了一番,看了看被縛成一條直線的子弟兵們一臉期待,還是點頭答應了,看著往己方陣營走過來的士兵,向後揮手:「退兵!」說著便似毫不留戀地撥轉了馬頭準備回城。
「子易……」
身後的聲音恢復了溫和沉靜:「定要如此麼?」
「我是軍人。」
魏揚沒有回頭,只是淡淡應了句。隨即疾馳而去。
蘇寂言輕輕歎了聲,對上身邊人盛著擔憂的眼睛,也就暖暖笑了:「回去吧。」
「恆兒,」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蘇寂言闔著眼許久不曾開口,他原還以為他倦了。
「魏揚既應了休戰,你隨我去瀾州養上一段時間吧……」
「可是,這裡的狀況……」李成恆有些猶豫。
瀾州離京城只有不到兩日路程,如今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若去了那裡,便能讓先生好好休息。可京城的局勢瞬息萬變,何況半個月後的戰況尚未可知。他身為主帥,總不好輕易離開。
「營裡的事我交待過他們了,等你回來自有分曉。」蘇寂言示意他看車外,竟然不是回軍營的方向。而車外相隨的,則是自己的一隊親兵。
「啊……」這一回是真的驚了,先生向來從容,何曾有過這般「劫人」的舉動。
向來淡泊的容顏添了些許戲謔的笑意:「還有什麼『可是』麼?」
愣愣地搖頭,既然先生安排下了,自是不必多慮的。他這一驚之下,竟是到了瀾州的暫住地才想起來問蘇寂言的安排。
蘇寂言看著郭川帶著侍從收拾好退了出去,方在他身邊坐下:「那些士兵……」
無需多言,李成恆已明白他說的是那些被放回去的士兵。可正是因為明白,他反而說不出話來。
「先、先生是說……」
「是。」蘇寂言沒有等他說完便應承了:「那些人裡,我動了手腳。」
魏揚相信他是個君子,用半個月的休戰換回自己的士兵,可蘇寂言給他的,除了士兵,大概還有一個危機。一個隱藏著的,不知何時便會讓京營禍起蕭牆的危機。
李成恆攥緊了手,蘇寂言雖然不以世家子弟自居,可是從來都用著世家的禮儀規範來要求自己。他的先生,是重信重義的如玉君子。
一身高潔的先生,卻因為他放下一貫堅持的東西,染上塵埃……
「先生……」
「恆兒,這不是你的錯,」雖然神色裡掩不住倦怠,蘇寂言的語氣依然認真:「一起選的路,當然要一起走。有些事,你不能永遠為我擔待……」
不能勸降,便是你死我活的敵人……我們要走的路,本已艱辛,阻在前面的東西那麼多,又怎麼能放你一人披荊斬棘……
「先生……」
顧不得傷口的疼痛,李成恆抬起手緊緊擁著他。聲音裡,滿滿都是不捨。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兩個父親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不輕不重地動了動,蘇寂言靜靜地半靠在他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身邊的青年,已經為他擔待了太多,多到讓他心疼,也讓他害怕……
廊外風過木樨,桂香便混合著夜色瀰散開來,熏人欲醉。屋中的人柔軟了神色,宛若春風。
四下烽火迭起的戰亂裡,這樣的寧謐便更形彌足珍貴,兩人對坐,即使是一局棋一本書,甚或清茶一杯,也有微笑相對的心情,等李成恆的傷口基本癒合,十五日的期限也匆匆走過大半,該是歸期。
蘇寂言縱然有心陪他回去,身體卻是不能支持了,這些日子來的勞心勞力,混著情緒的起伏,已經造成了太大的負擔。隨行而來的錢大夫遲疑許久,還是老實回了李成恆。
「蘇大人憂勞過度,理當清心靜養……」
「先生……」李成恆喚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只看著他。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蘇寂言卻妥協了:「我留在瀾州。」
李成恆低頭,看著他為自己繫上披風:「不會讓先生失望的。」
蘇寂言聞言抬了頭,撫著眼前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的弟子,一手按著他的肩:「恆兒,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劍眉朗目的青年像是有了一刻的羞澀,卻很快對他微笑,一如很多次出征之前的樣子:「等我回來。」
極輕的笑聲傳到耳邊,李成恆飛快地在他鬢邊輕吻,轉了身大步走出去。
leungmon 2009-6-17 20:40
第28章
瀾州已是恆軍的領地,雖然每日也有一些事務,但當地都各有人員負責,怎麼也比不得在衡州時的忙碌。除了前線軍務不斷傳來外,連續幾日如此,蘇寂言才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很空閒。
初到衡州的那兩三年裡,他明著是恆王的幕僚,大小事務卻基本由他一手打理,等恆兒足當大任,又忙著擴大實力,改善衡州的狀況。待到用了那麼些年將衡州變成富庶之地,就迎來了燕國的叛亂,四處南征北戰至今。算來倒真是不曾有過清閒的時刻。
若有所思地翻過一頁書,頓了頓,眉眼之間還是忍不住蔓開笑意,竟是在烽火中得了閒暇,也算得別有趣味。
「蘇先生很開心?」跟在一旁的郭川見他笑了,也輕鬆地問道。
「偷得浮生半日閒,豈非樂事……」
雖說不懂這有什麼值得樂的,郭川還是很安慰,一旁的大夫也由衷地笑了笑:「蘇大人心境明朗,這幾日調理也頗見成效。」
這位大夫對他與恆兒的事雖是心知肚明,卻並無厭憎之情,對他的身體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著:「勞煩錢大夫了。」
「蘇大人何出此言,衡州和天下的百姓,都在勞煩著大人呢……」老大夫誠心勸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
蘇寂言想要微笑,卻被突如其來的心悸打斷,原本放鬆的脊背也挺直了。
「蘇大人?」
心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隨著輕歎消散在午後的清風裡,蘇寂言一刻靜默,旋即展眉輕笑:「沒什麼,今日的軍報到了嗎?」
「方纔到的。」郭川把密封好的呈報遞給他,一邊勸著:「起風了,先生回屋裡去吧……」
晚秋的風已帶了涼意,蘇寂言撫了撫日見沉隆的腹,點頭應了,順手打開軍報,這十幾日來恆軍步步為營,如今已是收官的時機了,大堯王朝,在下一個春日到來之前,恐怕就將易主了……
……
「蘇先生,王爺還送來了一個人……」郭川隨在身後,見他看了軍報久久不語,小心地稟了:「蘇先生要見見麼?」
「蘇大人?」身前的人停了步子,這一回,連錢大夫都察覺出異樣了,跟上前詢問地看著他。
「沒事……」一手把軍報交還給郭川,蘇寂言快步往屋裡走:「交給瀾州的駐將吧……」
簡簡單單的呈報,郭川一目十行地看過,才在底下看到一行字。
「魏揚戰死,破城指日可待。」
……
「蘇先生……」
院中秋風蕭瑟,屋裡那人微微一笑,卻是掩不住的惋惜傷痛,不見平日的融融之意,手扶書案,半晌才道:「罷了,將那人帶來見我吧……」
不愧是魏子易,身為軍人就當忠君衛國,馬革裹屍方是男兒本色……魏家子弟,生而不折。罷了罷了,你終究得其所……蘇寂言唯有敬你如昔……
「少爺……」
「蘇樂?」雖然知道李成恆打發來的定是自己熟悉之人,驀然看到從小相伴的人卻還是吃了一驚,怔愣道:「你怎麼……」
「大少爺,」蘇樂看起來很是激動,卻不知為何沒有上前,蘇寂言看了看自己很難掩飾的身形,也大約猜到了李成恆定是已經告知於他,不由稍覺尷尬地退了一步。
蘇樂卻哭出了聲,上前一步跪下道:「大少爺,這麼些年了,老爺夫人還有三少爺他們都很想念你……」
「蘇樂,你先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蘇寂言伸手扶起他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上個月回鄉,前天正想回城的時候被恆王爺看到了,他說京城太危險,又說大少爺在瀾州,讓我到這裡來……」
「這……蘇樂,那你就暫且住下,等京城安全了,自然就可以回去。」心下明白李成恆的用心,可自己現下的狀況,並不願身邊再多出什麼人來,便是自小服侍自己的貼身侍從也不例外。
第29章
「不……」一轉身,蘇樂卻又跪下了:「大少爺,讓我留在您身邊吧……」
見蘇寂言仍在猶豫,連忙搬出李成恆的話來助陣:「恆王爺也答應了的……」
蘇樂從小便是由蘇寂言救回府裡的,當年那種境地,蘇寂言不能把他帶走,心下終也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相伴走過少年時代的侍從,李成恆大約也是存了這個心才會把他送來的吧……
「快起來……」
「少爺……」
揉了揉額角,蘇寂言微微彎了腰,將人扶起來:「好,那就留下來吧……」
蘇樂這才肯站起來,一見蘇寂言帶笑的臉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大少爺……」
「蘇先生,」一旁站著的郭川怕他又勾出蘇寂言不高興的事,連忙插口道:「瞧這一路風塵的,奴才先帶他下去休整一番吧……」
「去吧,」蘇寂言點頭,不著痕跡地揉了揉酸脹的腰,在一旁坐了下來,吩咐道:「讓來人等等,我有回信給王爺。」
身邊的人都各自做事去了,四周倒一時安靜下來,他也不召人來侍候,自己動手備了紙墨,提了筆,才驀然發現不知該寫些什麼,恆兒的擔心,他自然明白,他的心情,恆兒又豈會不懂?
不經意間,便淡淡笑了。
安好,勿念。
……
大堯歷189年冬,恆軍攻破京城,清遠帝自絕於宮中,恆王率軍入城,軍紀嚴明,秋毫無犯。
蘇寂言看著手中的呈報,呈報中一片祥和,然而破城的混亂是可想而知的,隨著軍報而來的,還有一直不曾離開李成恆身邊的那隊親兵。
「少爺,我們可以回京城了嗎?」蘇樂雖然想留在他身邊,對京城卻還是有一種類似「故鄉」的情結,見到這個陣仗,便開心起來。
「嗯。」
多少年積聚,多少年謀劃,他們的目的地似乎近在眼前,蘇寂言卻難有那樣單純的好心情,如果現今京中的局勢已經複雜到李成恆抽不開身回來,那麼,登基後要面臨的事更是只會比如今更沉重,更艱難。
「收拾一下,立刻啟程吧。」
「是。」
雖然李成恆再三吩咐壓緩行程,兩日的路程依舊是不小的負擔,然而即使是這樣,似乎老天也沒有讓他們一路安寧的意思。
連日的陰雨造成的不僅是嚴寒的提前降臨,還有始料未及的狀況。
……
「大少爺,我不走...」花園的角門旁,下人打扮的兩人正在爭執,說爭執也不太貼切,似乎只是其中一個在堅持著什麼,另一個則是一言不發地站著
「少爺,您...」
「不要讓我說第三次,回京找恆兒,只能告訴他一個人。快走!」細看之下,被稱為「少爺」的人竟是一副僕婦打扮,而小廝打扮的另一人再三遲疑,終是一咬牙走出門去,躬身一揖至地,關上門飛快地離去了。
蘇寂言見他走得遠了才鬆了口氣,關上門便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扶著牆勉強止住下滑之勢,慢慢走回供僕役住的下房,避開幾個俏麗的丫鬟,進了最角落的小隔間才撐著腰在地上鋪著的褥子裡坐下,抖著手解開衣帶,撩起衣襟在肚腹之上緩緩揉著。那腹部圓潤高隆,還可見皮膚下輕微的蠕動收縮,已是十分明顯的懷胎之象。
「李嫂,我進來了。」用來隔出簡易單間的木板上傳來輕敲,蘇寂言忙掩好衣物,道了聲請進。
「李家嫂子啊,最近天涼了,你一個有身子的人,總睡地上也不好,還是和我們睡一屋吧。」廚娘王大嬸看了看他身下的褥子,快到臘月了,這隔間也沒張床,也是難為這麼一個懷著孩子的人了。年紀輕輕的怕是會落下寒病。
「多謝大嬸,不過我這樣實在不方便,這地上鋪了褥子也還可以支持...」蘇寂言笑了笑回道,何況他的狀況若是讓人知道還不知該惹出多大的麻煩...
「唉,你也是個可憐人,身子重了還被賣進來做事,瞧你斯斯文文的,以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吧..我跟週二嬸說了,以後你就幫著她洗洗衣服被子的,也別進廚房幫忙了。」
「蘇言謝過嬸子,實在是麻煩您了...」蘇寂言笑了笑,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付出的溫暖關懷卻讓他說不出文辭華麗的感謝,只有最簡單的話語。
「好了,你歇著吧,明早就去後院,二嬸會給你安排的,只是千萬別招惹那些個夫人小姐和她們的丫頭,你壓著性子忍耐些。」王大嬸交代完便歎著氣出去了,年景不好,李家嫂子這樣懷著七個來月的身子,都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事。這幾天看她在廚房裡吐得一塌糊塗也真是可憐...
關上門,蘇寂言花了些工夫才讓自己稍稍舒服一點,他懷下這個孩子至今雖也是十分艱辛,可以往再如何畢竟身邊都有人良醫良藥,小心照料,誰能料他們一路風浪地走過來,竟在這樣的時候出了意外,剛出了瀾州境,便遭了泥石崩塌,堵了山路,不但李成恆的親兵大多失散,還遇到慣匪,竟是被當做婦人賣進康州的縣丞家中,一時之間逃脫不得,現今的狀況,更不能隨意暴露身份,何況,哪怕說了也沒有人會信吧,大腹便便的婦人與傳聞裡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哪裡有半分相似...
唯一慶幸的是蘇樂竟也在再三轉手後被賣到這家,兩人裝作不識混過幾日,終於讓他找到機會助他逃走,拿了他的佩玉回去送信。好在恆兒前幾日曾見過蘇樂,不至於會不信。
略顯蒼白的手按著錢大夫的指導一圈圈在腹底輕揉,平復著腹中孩子的躁動。從康州到京城,雖然不過兩日路程,可蘇樂能不能立刻見到恆兒還是未知...孩子,要乖乖的堅持一下啊...
「喂,說你呢...」趾高氣昂的聲音傳過來:「你,替我打盆水進來。那個老女人弄得我一身髒...」
「是,夫人。」聰明地省去代表地位的那個「三」字,免得被另外找茬,正在洗衣服的蘇寂言躬身回應,轉身到井邊使力絞了桶水上來,送到艷麗的女人屋中,待她不耐煩地要他走遠點才吁了口氣,捂緊隱隱作痛的肚子靠在井邊喘氣,嘴角儘是苦澀的笑意,這讓人哭笑不得的亂子,但願不會傷到腹中的孩子……
算來蘇樂離開已有三日,仗著以往諸多靈藥調理出的身子還能勉強支撐,孩子的動作帶來的痛楚漸漸擴散開來,蘇寂言把一旁洗完的衣物晾好,算是完成了這一日的工作,擦了擦手回到自己的隔間。他雖出身大家卻並不慣縱,初到衡州之時許多事也是親力親為,這些許家事還不至處理不來,但方纔提了許久的水似乎是岔了氣息,自己也能察覺到有些不妥。
不過一刻,原本隱隱的痛更強烈了些,讓他幾乎撐不住地屈起了膝,極力安撫著孩子。不得不扶著牆慢慢放低身子,好一會兒才能托著肚子在褥子上坐穩。冰冷的觸感讓向來覺得自己與嬌生慣養打不上邊的蘇寂言也忍不住歎氣,再看向雙手,十指上已經凍出了斑斑紅紫,他生性畏寒,往日李成恆一到初冬便如臨大敵似地炭爐,暖包,錦裘齊齊上陣,恨不能將他整個裹住,而今想要一床暖被倒成了奢望,世事無常不過如此...
腹中的孩子似有靈犀般動了動,彷彿在鼓勁,蘇寂言頗為安慰地彎了彎眼,好孩子,爹爹不會讓你出事的...
把衣物被子都蓋在身上,還是不得一絲暖意,在這樣下去勢必會著涼,蘇寂言有些挫敗地縮了縮身子,腦海裡飄忽地懷念起李成恆一邊笑著打趣「先生你把我當暖爐呢」一邊擁緊他壓實被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盤算著日程睡了過去。
清早醒來卻發現褥子上染上了一些血跡,低頭一探,驚見白色褻褲上的血色已經暈開一片,蘇寂言心下一涼,氣息不勻地咳了起來,臉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果真是寒氣入體,強忍著懼意探了探脈,孩子...似乎有滑胎的跡象...
將隨身帶著的最後兩粒藥一起服下,必須另作打算了,不論如何要伺機逃出去,或可保孩子一線生機。
「李家嫂子...李家嫂子..」
「咳咳,抱歉,您、咳您說什麼?」正綜合考慮著時機和地形,蘇寂言被週二嬸拍了拍才回過神道歉。
「唉,你這是受涼了吧?要實在不行就把孩子落了吧,你家裡人也不知道在哪裡...何苦這樣折騰?」
「不...」望著水裡裂開了口子的手,不自覺地笑了笑:「我們很想要、咳...要這個孩子。」雖然恆兒總愛抱怨這個孩子害他身體差了很多,但也是期待它的到來的...
週二嬸見狀也不多說什麼,看他咳得辛苦,把他面前的衣服移到了自己盆裡:「你歇一歇,這幾件我來洗。」
「這...咳咳,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蘇寂言著實難受得緊,孩子又蠢蠢欲動,便撐著腰直起身在牆壁上靠著:「多謝您了。」
「別客氣,我也有孩子。你很喜歡你家裡人吧,可惜這世道不好啊...」連年的征戰,多少是有些民不聊生的感覺了。
蘇寂言知道戰爭中苦的永遠是這些百姓,但不破不立,要打破死氣沉沉、利益關係千枝萬蔓的朝堂,唯有徹底重組,注入生氣,這也就是恆兒和他的決定,雖然幾年裡難免要經歷剜瘡之痛,但痛過後才會有新生:「會好起來的。」
「是啊,聽說新皇帝是個好人呢..」週二嬸怔了怔,不知為什麼,這句會好起來很輕,卻讓她忍不住覺得是可以相信的,彷彿他那麼說了,就真的會好起來。
蘇寂言回以微笑,雖然恆兒還未登基,民間卻大多已經以「新皇帝」來代替「恆王爺」的稱呼了。
「喂,你們幹什麼,想偷懶啊?」來取回乾淨衣物的俏麗婢女白了他們一眼:「也不知哪裡的野種...」
蘇寂言默默低下頭,依舊端過自己的那盆衣服洗著,卻被隨後來到的二夫人摑了一掌:「你什麼樣子,這是瞧不起我的丫鬟?」
「不敢。」蘇寂言忍著腹中一層層蔓上來的鈍痛,扶著腰半蹲下來去撿掉在地上的衣服,起身時被一陣暈眩弄得搖晃了一下,伸手想要扶住什麼東西卻抓了個空,只好盡力護住腹部...
「先生!!」
呵,這下連幻聽都出現了...
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降臨,隨即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先生,先生!...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恆兒...」睜開眼就看到往日神采飛揚的臉上儘是焦急憂慮:「咳咳...」
「該死!誰幹的!」蘇寂言臉上明顯的指印和身上單薄的衣裳讓李成恆差點氣結,一腳踹翻地上的水桶,觸手摸到他冰涼的皮膚,又怨起自己的不分輕重緩急,連忙脫下錦袍將他裹牢,打橫抱進懷裡:「全部給我拿下。」
「咳咳...恆兒!不許咳...胡亂傷人。」
蘊著怒意的眼神低垂下來,對上懷裡的人又是一派暖意,只有緊緊抿著的唇顯示出不樂意,卻也在下一個片刻便敗下陣來:「知道了,先生好好休息,恆兒絕不亂來就是。」
說話間已抱著他到了上房,李成恆此刻萬分慶幸自己從宮中出來尋他時留意帶上了信得過的太醫,並對他說過蘇寂言的情況:「太醫,快來看看先生...」一邊去握蘇寂言的手。
「啊...」溫暖的掌心握住的手彷彿被刺痛似的縮了縮,李成恆一看之下更是難過,呵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暖著:「先生...」
太醫已經在一旁跪下請脈,又探了探隆起的腹部,磕頭稟道:「王爺,有輕微的滑胎跡象,且太傅這幾日受寒操勞,暫時不宜奔波勞碌。」
「那就在這裡住幾日。」李成恆毫不猶豫地決定:「要什麼藥就派人快馬回宮去拿,先生若有閃失,你提頭來見。」
「臣遵旨。」
「下去開藥。」李成恆的語氣裡已有一分急躁。蘇寂言額上過熱的溫度焦灼著他的思緒。
「這...用藥若是對小世子...」周太醫也是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開發汗退熱的藥,乾脆明確說了出來。
「周大人下去吧,」一直合著眼休息的蘇寂言不待李成恆說話就做了決定:「開些安胎的藥來就好。」
「先生...」李成恆不肯依他:「你還在發燒!」
「恆兒,」眼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不肯退讓的人,那樣彷彿糅雜了委屈和堅定的眼神,從許多年前開始,多少年來一直不曾改變,每每讓他自以為淡漠的心軟成一片,不忍駁斥苛責,也不忍拒絕:「好了,多加一味柴胡。」
leungmon 2009-6-17 20:41
第30章
「老臣告退,請大人好生休息。」周太醫開了方子交給一旁等候的侍衛,向兩人行禮後退了出去。
「先生...」
「恆兒...」
片刻的靜默後,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出口,蘇寂言微微有了笑意,蒼白的臉上也添了一分血色:「想說什麼?」
李成恆也一愣,想說什麼呢,很擔心,很憤怒,可是知道他安然的這一刻都已不再重要,如果說還有什麼,大約是怎麼樣也揮不去的心疼吧...
「沒什麼...」李成恆抱著他安置在內侍新打理好的床榻上,知他厭極熏香之氣,體貼地換下了暖爐裡帶著檀香氣息的香片,在床邊握住他的手摩挲:「冷嗎?要不要多生幾個爐子來?」
「不用了...」蘇寂言往被子裡縮了縮:「你怎麼會在康州的?」從蘇樂離開至今不過死日,怎麼算也不可能來得及。
「我...」李成恆似乎有些尷尬地幫他壓實了被子:「齊聚的人說跟你失了聯繫,我放心不下出來找你...正巧撞上蘇樂,就直接過來了...」
「直接?」
這種情況下,京中什麼事都要找他,他竟然什麼都沒安排就來了?
蘇寂言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卻引得腹中孩子也不安分起來,不得不藉著李成恆握著他的手保持身體的平衡。
「先生!」連忙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溫暖的手掌安撫著躁動不休的孩子:「別擔心,我知道你的消息後已經讓徐卓宇回去了,周尚銘也已經從衡州趕來,暫時不會有事的。」
「你...以後你就是一國之君,再不可如此行事。」事實既成,多說無益,蘇寂言由著他輕柔地替自己揉著,隔著衣物傳來的暖暖溫度是多少年不曾改變的,靠在李成恆的身子終究放鬆下來...罷了,等到了朝堂之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時光。
「知道了...先生休息一會兒吧。」李成恆不願讓他再多廢神思,乾脆拿了方才周太醫留下治療凍傷的藥泥在他身邊跪坐在地,執了他的一隻手小心地擦藥:「先上藥吧?」
隱約能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蘇寂言略一遲疑,還是抵不過倦怠地點了點頭,恍惚中看了一眼門外徘徊的人影,半清醒地勸:「齊聚好像有事,你去看看吧。」
「好,我一會兒就去。」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回著,細心地在凍出青紫的地方都上好了藥,細細察看了一番沒有不妥,撫平了那人散亂的髮絲,攏到耳邊,躺著的人不復以往的一絲不亂,憔悴的臉色,眼下淺淺的陰影,闔著的眼睫隨著稍顯急促的呼吸輕顫,讓他剛平復些許的怒氣急劇上揚,而門外越來越吵嚷的聲音似乎也影響了睡著的人,極不安穩地側了側頭。
李成恆抬手招來貼身侍衛和府中遣來的丫鬟,輕聲吩咐自己的侍衛:「不許任何人打擾,有情況讓人通報於本王。」
「是。」
屋外空地上已經跪了一地的人,連身著官袍尚未換下的縣丞也在其中。李成恆見他厚絨官袍加身猶自抖抖索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將人踢翻在地:「來人,扒了袍子扔到後院去。」
竟然讓先生數九寒冬只著一件單衣,竟然讓先生日日提水漿衣,竟然讓他不知怎樣才能顧得更周全些的人受這樣的苦,竟然讓他全副身心珍視著的人滿手凍傷地病倒...該死的人,該死的天氣,該死的...自己...
「該死!」再也忍不住地咒罵出口,方才被他的忽然出現怔得戰戰兢兢的人群才有了反映,哀哀哭號起來。
「滾!全滾到院子裡跪著去!」李成恆說著就要轉身回去,卻被一直跟在身邊的內宮侍從總管郭川扯了扯袖子,硬著頭皮指了指跪著最後方的人。
瞇著眼看了一眼,李成恆才認出那是方才在蘇寂言邊上的洗衣婦,手一揮讓押著她的侍衛放行:「讓她跟朕進來。」
週二嬸被帶到主屋邊上的房間,早已經嚇得手腳不知該怎麼放,一見李成恆就要下跪。
李成恆示意左右把她扶起,盡量和顏悅色地放輕了口氣:「你不用怕,朕只是要問你一些事。」
「是、是...」週二嬸尚自不能理解為何他們方說道新皇帝,轉眼皇帝就到了眼前,還一身煞氣,但見他對蘇寂言十分緊張的樣子也知道那個「李家嫂子」恐怕身份不凡,結結巴巴地把與蘇寂言有關的事一一說了,也不在乎語言顛三倒四,仍是不敢抬頭。是以沒有看到李成恆在聽到蘇寂言自稱夫家姓李後喜形於色的樣子,只知道新皇帝似乎不再一副要殺人的口氣。
「帶本王去他住的地方。」李成恆想著把蘇寂言的行李整理過來,順口吩咐了人把她口中的「王大嬸」帶出來。
但隨著小隔間裡的一切出現在他眼前,漸漸消融的暴虐之色又盤踞在眉宇之間,只是強自壓抑怒氣一點點收拾著蘇寂言的衣物和一些散亂的物品,不許旁人插手。整理完了便坐在褥子上怔怔地,侍從不敢多言,只好默默站著,直到匆匆跑來的一個小丫鬟打破了沉默:「那個大人醒了,叫王爺去...」
郭川正要呵斥她的無禮,卻見到一直呆坐著的主子一躍而起衝了出去,也只好瞪她一眼,抱著李成恆理出的東西追過去。
李成恆衝進房間,卻是一言不發地擁住蘇寂言,埋在他肩上不肯抬頭,蘇寂言掃了一眼跟進來的人,縱然許久不管事,一瞥之下威懾仍在,郭川恭敬地放下手裡捧著的東西,帶著眾人退了出去。
蘇寂言這才拍了拍這唯一一個弟子的肩:「怎麼了?」語氣裡也帶出了三分寵溺。
「先生...」李成恆悶悶的聲音裡似有千般委屈:「都是恆兒不好...」
「胡說什麼,」蘇寂言看到桌上的包裹也猜了七八,抬起李成恆一直埋著的頭斥了一句:「怎麼如此...」
未竟的話在看到弟子微紅的眼眶時化了一聲輕歎,瘦削的手慢慢撫著對方繃直的背:「跟個孩子似的...沒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嗎...等一會兒謝過二嬸她們,我就隨你回去...」
明顯感到手掌下的背一僵,蘇寂言按捺下歎息的衝動:「說吧,你又做了什麼?」
「沒,她們都在隔壁,我沒為難她們...」李成恆飛快地答,快得讓人忍不住起疑。
「其他人呢?」準確地抓住重點,蘇寂言太瞭解這個相處十多年的弟子了。
「在後面院子裡。」依舊是迅速的回答,只是在對上蘇寂言瞭然的眼神時不甘不願地添完了後半句:「跪著...」
「幹什麼較這個勁,去讓人家起來吧...」蘇寂言說著就要下榻,李成恆立刻讓步:「我讓郭川去,先生好好躺著...」揚聲吩咐郭川放人,更是動作確實地在床沿坐下,攔住蘇寂言的去路。
不一會兒侍衛就將縣丞一府眾人帶到了面前,嚇得七葷八素的縣丞驚見傳聞中即將成為萬乘之尊的人半是恭敬半是寵愛地遞出手中削地工整平滑的水梨給榻上之人,口稱「先生」時,恨不能早些暈過去。
世人皆知當得起這人「先生」二字的,天下之大也不過蘇寂言一人。當年以方過弱冠之齡叛出家門,跟隨被貶到封地的恆王,四年積聚,兩載征戰,平定流寇,擊退關外虎狼之師,挽狂瀾於即倒。如今更是一路兵不血刃直抵京城,儘管有逼宮奪位之舉,民間卻多以二人仁厚親民,戰無不勝而諸多景仰。
想到如此人物竟被賣到自己府中,雖是飛來橫禍,天子盛怒之下,恐怕難逃一死:「微臣該死,王爺饒命...」
「恆王饒命...」
......
「蘇大人饒命...」一片「恆王」、「王爺」甚至「萬歲」的呼聲中夾雜的清冷之聲讓蘇寂言接過梨的手勢頓了頓,李成恆也頗有些意外地問了句:「為何求之于先生?」
抬頭的少年有幾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神氣:「王爺是因蘇大人受錯待而怒,草民自然應該向蘇大人求告,大人也自會答應。」
最後一句讓蘇寂言也起了好奇之心:「哦,那麼為何我一定會應?」
「大人以僕役之姿入府,所謂不知者無罪,家父並不知大人身份,縱使對大人多有得罪,至多不過苛待僕役之失,何曾有刀劍加頸之過?而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則大人輔佐王爺,自然希望王爺成為仁德之君,而非留下暴虐之名,草民向大人告饒,大人焉有不應之理?」
「你叫什麼名字?」蘇寂言藉著李成恆的手起身,在他的扶持下靠在床頭,淡淡的語氣裡多了一分興味。
「草民方慕遠。」
李成恆也在他身邊坐著,看向跪著地上的少年,卻見他對口中的「家父」並無親厚之意:「方卿倒有福氣,令郎年有幾何?」
「犬子十、十五有餘...」縣丞不敢抬頭,他家中幾房妻妾,這個兒子向來不受寵,怎麼今日倒有這般造化。
「草民已過十六。」少年依舊是清冷的語氣,冷冷打斷父親的話。
蘇寂言側過頭看李成恆,在對方的眼中也看到同樣的讚賞:「可願隨我進京?」
「謝過大人知遇之恩,然草民不才,願曳尾於塗。」
「咳咳...」蘇寂言不知是該惋惜還是該慶幸,看向一旁不置可否的李成恆,釋然道:「人各有志...」
「那麼,你今日這番舉動,所求為何?」既打定主意不必強求,蘇寂言的問話中便多了一些好奇的探尋。這個孩子明知道他不會任恆兒亂來,卻說了那一番出彩的話,一不為求功名,二不為博父親的好感,想要的是什麼呢?
「求亡母靈位在祖祠的一席之地,求方慕遠從此孑然一身,與方家再不相干。」少年的眼中決絕之色滿溢,迅速地回答,彷彿已經考慮了千萬遍般熟練,不帶一絲猶豫。
「本王答應你。」不等蘇寂言開口承諾,李成恆已經點頭,看向依舊跪著的方縣丞,地上的人磕頭如搗蒜:「臣遵旨。」
「本王與先生在此停留兩日,方慕遠,你明早過來聽旨吧。」李成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算是逃過一劫,立刻謝恩退了出來。
「先生...」
「孩子動得難受,你跟它說說話吧...」
李成恆一聽,早把想說的事忘到腦後,扶起他擁著,一手在腹底小心地托著,另一手輕柔地一遍遍隨著孩子的動作安撫打圈:「痛嗎,要不要叫太醫來?」
蘇寂言微搖了搖頭,就著他動作靠在他身前:「清官難斷家務事,那個孩子的事到此為止吧...」
「先生是在擔心我...?」李成恆頓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他的意味,當年他的母妃被廢去名號,從宗室玉牒上抹去,他也被貶到堪稱荒蠻之地的洵州,與這個孩子的情況倒是有三分相似,可是...
喜悅的笑意從眼睛裡溢出來,照亮了整張臉龐,低下頭,輕輕地吻那人淺緋的唇:「不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那個孩子了無牽掛,才可以說出「孑然一身」的話,可我身邊一直有你。最尊敬的先生,最重要的親人,最親密的...愛人...
我的身上,繫著你很多的愛,所以再艱難,也絕不放棄自己。
被突如其來的吻打斷思緒,蘇寂言的臉上也泛起一絲赧意,輕輕推了他一下:「誰說要住下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不要。」李成恆卻固執起來,不但沒鬆開,反而收緊了手臂,貼著蘇寂言的背輕吻他的後頸:「先生要和我一樣...」
沒頭沒腦的話,可是蘇寂言懂得...
要一樣地...因為掌心裡放著的,是彼此一輩子的期待和重量。不能倒下,不能讓那個人的一輩子從此灰暗。要一樣地,珍惜自己...
「恆、恆兒...別...」頸上酥麻的感覺瞬時擴散到全身,蘇寂言幾乎是有些顫抖地說著,不自知地動了動身子,卻感覺到身後的軀體倏地繃緊,灼人的□抵著他,呼吸為之一窒:「你...小心些孩子..」
「先生……」李成恆的濕熱的氣息還在耳畔,蘇寂言稍微轉過了身子,卻被連著被子擁進懷抱,向來體貼的弟子竟似蘊了薄薄的慍怒:「剛剛說好了,不是嗎……」
蘇寂言微微一怔,睫翼顫了顫,終是彎了眉眼:「好……」學著不辜負彼此的情意。學著將自己擺在和對方同樣重要的位置來保護和珍重,為的,是兩個人的完滿。
即使懷裡的人背對著他,也能輕易辨別出情緒,李成恆在他鬢角輕啄,直到身前的人已有了勻長的呼吸也不曾有過動作。
先生,恆兒不是那個處處任意妄為的孩子了,是不是也可以依賴著我,哪怕只是偶爾,縱然只有片刻,累了倦了的時候,也容許自己有一時的軟弱任性……
由於李成恆的堅持,竟是當真浩浩蕩蕩一行人在縣丞府中住了兩天才啟程返京,若不是蘇寂言再三要求正常速度趕路,還不知他要把五日的歸程拖成幾天。
「臣等恭迎恆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山呼般的聲音隔著簾子也震得蘇寂言有了難抑的激動,多少年籌謀,一朝成了現實反倒令人難以適從,他們為了這一天付出了多少,也許只有彼此能夠明白。下意識握緊了手,卻在下一刻觸及暖暖的手掌,李成恆朝他笑著,一手挑起車簾微微抬了抬:「平身吧。本王與丞相先行回宮,各位可各自回府,不必拘禮。」
「恆兒……」清冷卻帶著些許倦怠的聲音從寬大的馬車中傳了出來,京中官員大多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即使有見過蘇寂言的也在印象中留了那個謙遜溫雅的蘇大公子,如今雖然至尊在旁,也難掩好奇之心,大多微微抬了頭想看看這位能讓未來的天子言聽計從的帝師。
蘇寂言卻不肯露面,一則他不願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再者方才李成恆稱他為「丞相」已經打破了某種平衡,諸多大臣只是礙著即將登基的新皇鐵血的手段才不曾反駁,這次斷斷不能從了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掙了掙被他握住的手。
李成恆回頭看他,執拗倔強卻掩飾不去渴盼……一如當年:那個位置高絕孤寂,如果你都不在,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那樣的眼神,屬於那個失去了母親在他身邊痛哭的孩子,也屬於那個信誓旦旦要許他一片清明天下的青年,蘇寂言的心漸漸酸疼,終於柔軟如春風下波瀾不驚的湖水。
緩緩鬆開糾緊的手指,蘇寂言任由他牢牢握住自己再不肯放,單手理平了寬大厚重的冬衣,順著李成恆的攙扶向車外眾多臣子微笑致意,依稀是當年氣質如玉的公子……
「下不為例。」放下車簾,放鬆了身體,蘇寂言發現自己似乎是越來越不能拒絕他的要求,總想要盡量依著他的意思,這句話聽起來怎麼也有些縱容的意味。
「先生,今天住在宮裡吧?」李成恆不答反問,環過他的身子替他輕輕捶著腰。
蘇寂言沉默了片刻,暗暗歎了口氣,點頭同意:「由你吧...」
李成恆慢慢地幫他按著,聲音低了許多:「如果先生想回家……我陪先生去好嗎?」
他雖然嚴令治下的軍隊不得擾民,對前朝舊臣也不許傷害,卻擔心有人會趁亂作為,已經派了一隊精兵守住蘇府,看似軟禁,實為回護。這兩日朝中已有許多人遞了蘇家和各大世家的參本,也都叫他一一壓下了。
「不用了。」他的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放下一切選擇追隨他時,就再不是蘇家的長子:「不必特別關照他們,權勢太重,哪怕他們沒有貳心也容易叫人鑽了空子」
「不會的,前幾天我尋了些事把和他們牽扯的人事都處理了,不會出亂子的。」李成恆執起他的手暖著,細細摩挲著滿是青紫的手背,彷彿是覺得方纔的話不夠清楚,加重了口氣承諾著:「我保證。」
蘇寂言的身體一僵,抽回了被捂著的手,不復方纔的縱容,眼中添了絲決絕:「恆兒。」
李成恆應了一聲,卻見蘇寂言只是看著他,過了許久也不再接口,直到李成恆幾乎以為他不打算再說什麼的時候,一直任由他動作的蘇寂言卻慢慢坐直了身體:「你許過我什麼?」
那片荒涼無序的土地在他們手上成為大堯最富庶的天府,他承諾過的,是要大堯境內,朝廷治下。他們觸目可及的地方,都成為如今的衡州。
許過清明天下……李成恆默然,是的,我許過你,許過自己,一片清明天下,可海晏河清不該是以先生的傷痛為代價……
「我明白了……」
蘇寂言頷首,暖了些許的手心覆上李成恆略帶著不甘和委屈的眼:「恆兒,無論將來如何,記得你許過我的東西……」蒼生何辜,既是你我一手奪下,那天下的責任,就已在肩頭。無論代價是什麼,都要擔負起……
隨著車轆轉動減緩的聲音,宮門已近在咫尺,李成恆終於點頭:「是,恆兒記得。」
(上部完)
leungmon 2009-6-17 20:41
第31章
下部
大堯歷189年臘月,恆王臨朝視政,190年春登基,改元永恩。史稱永恩帝。
「王爺請回吧,」巍峨的宮殿前站著的侍從戰戰兢兢,卻不肯讓開身子,只不斷地重複著單一的句子。
玉冠白袍的青年靜靜的站著,並不反駁,卻也不肯移開一步,堂下正是風口,尚稱得上嚴寒的風吹動了衣袍,銀線繡就的盤龍便隱隱像是要飛揚起來。
「王爺,夜裡風大,還是……」跟在身邊的郭川不免擔憂:「明日還有典禮……」
偌大的宮裡陸陸續續亮起了溫暖的顏色,既然有了新一任的主人,前任的命運似乎也就不再重要,到了明日,這裡便將是新皇的屬地。
「王爺……」
晚來風急,青年卻站得筆直,絲毫不為所動。
窗紙上漸漸暈出橘色的光亮來,一片光亮裡,顯得沉重的身影步子有些不穩,彷彿是遲疑了許久,終究推開門來:「進來……」
方纔還是一動不動的人瞬間便有了欣悅的顏色,迅速揮退了身邊的隨從,小心地扶住門口的人慢慢走回去。
「恆兒……」
「嗯,」青年輕輕地應著,卻不曾抬頭看他,似是有十分的委屈。
「你啊,」在榻上坐了下來,由著他圈著日漸粗重的腰,蘇寂言低低歎著:「難道還會不懂嗎?」
埋頭沉默的人許久不語,末了還是不肯抬頭,卻是應聲了:「懂……」
曾經是他牽著他,教會他許多,護著他成長;然後是他陪著他,漫長的時光,他們攜手並肩,一路辛苦,卻也一路喜悅;可是如今,他們走到這裡,他卻要放開手,為的,是讓他走去更遠的地方……
「快回……」
未竟的話留在了相抵的唇間,李成恆的吻纏綿卻也霸道,逼得彼此的氣息漸漸交融,蘇寂言闔了眼,慢慢環住了略略急切的青年。
「先生,先生……」
十指相扣,不住地細細吻著再熟悉不過的眉眼,一聲聲的呢喃裡逐漸多了情動的意味,指尖拂過那人的身體,竟也帶起他微微的顫抖。
看進那雙向來清朗,此刻卻帶了迷醉的眸,再有多少不甘也放下了,這是他的先生……如果他能開懷,又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何況,他還在這裡……
一遍遍吻著,溫暖的手掌下已是微燙的肌膚,扶著他沉重的腰,竟連挑弄也是小心翼翼,不肯有絲毫傷了他的可能。
「恆、恆兒……」幾乎是止不住顫抖地軟倒在他懷裡,蘇寂言只覺得連自己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斷斷續續,敏感的身體近乎戰慄,不一會兒就發洩在他手中。
李成恆輾轉地吻著身下的人赧紅了的容顏,一手不厭其煩地在腹上一圈圈揉著,卻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恆兒……」迷離的眼中已經蒙著淡淡的霧氣,圈在他腰間的手一緊,李成恆暗自咬牙,抱著他躺下。
「你……我……沒事的……」
「先生……」聲音裡是壓不住的低啞,李成恆讓他側了身躺好,才小心地扶起他的腿試著探入,身前的人微微哼了一聲,慢慢容納了他。
李成恆護著他緩緩動了動,一連串的細吻讓向來克制的人也忍不住逸出呻吟,微蒙著眼由著他動作。
……
擁著的身體溫暖柔軟,離得那麼近,連呼吸也逐漸趨於一致,李成恆將頭埋在他頸間,傳出的聲音便有些發悶:「先生,我會做個好皇帝……」
「嗯。」輕輕地應著,蘇寂言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髮絲。
「所以先生會一直都在麼?」
「……嗯。」
天色漸亮,莊重的鐘聲漸漸響起,遠遠近近的,將相擁的兩人密密包圍,李成恆扶著他吻了一下,又一下,揚起了熟悉的笑容。
散了發的那人淡淡笑著,定定點頭,支起身子拿起明黃的衣袍,仔仔細細為他穿上,身前的人已經比自己還高出一些,端得是氣宇軒昂,窗格裡的晨光透進來,將兩人週身都打上了光暈。
李成恆靜靜地站著,並沒有動手幫忙,只在他最後為自己扣上玉帶時握住了那雙手:「我愛你。」
這一句話,如果可以,他想要全天下都聽得到,學生也好,帝王也好,他愛著他,李成恆,愛著蘇寂言……
微微一頓,蘇寂言認真地點頭,撫平了他衣袖上的褶子,送他走到門口,門外已是影影綽綽,可以想見有多少人再為這一場典禮忙碌,李成恆背著光朝他微笑,大步走開去。
第32章
儀仗隨之而去,辰輝殿中便漸漸安靜下來,蘇寂言扶牆而立,緩緩下拜,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遠處似乎也傳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呼之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
……
「眾卿平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右邊當先而立的,是徐卓宇和齊聚,跟隨其後的則是一眾恆軍的將領。殿外率領著親兵守衛的則是齊柯,昔時年輕的小將如今已是一萬羽林兒郎的統領。
李成恆微微笑著,環顧的目光漸漸聚集在左首的空缺上,那裡,本該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溫潤如玉,犀利若劍,溫暖如春……
前朝舊臣大多不瞭解新皇的作風,對這位九五之尊的印象,便只有他在初入城時就以迅速鐵血的手段拘禁了大部分重臣,卻又在兩日後登門造訪,請出若干文武,或升或貶地恢復了官職。然而環顧四周就會發現,有些人,並沒有出現在行列裡,也永遠不會再次出現。
這似乎也並不是十分的出乎意料之外,即使是再仁德的君主,也不會容納前朝的全部舊臣,何況這位新皇改變大士族掌控朝堂勢力的決心早已是天下皆知。
然而蘇家竟然沒有一人出現在朝堂上不得不讓他們重新估量局勢,蘇家上下與蘇寂言的終究是有著怎麼也不可能隔斷的血緣羈絆,然而,新皇登基,蘇家卻沒有得到照顧,反而至今被變相軟禁在府中,而蘇寂言雖然名義上是丞相,李成恆卻在其下設了出身寒門周尚銘為副相,以蘇寂言身體不佳為名,由他暫代一切事務。更為甚者,蘇寂言今日竟不曾出現在大典之上。李成恆徹底剷除士族勢力的決心之強烈由此可見一斑。
摸不透李成恆的意思,在新朝第一日,被當做第一件大的奏請提出的,便是不但不會惹禍上身,還能借此討好新皇的立後事宜。在李成恆開口前,已經有七八名女子進入了候選人的隊伍。
瓊王之女,宏侯爺的小孫女,喬閣老的孫女,也有人提及了新上任的左將軍齊聚的么妹。甚至,有人提議新皇登基,理應廣選天下秀女。
唯獨徐卓宇家中並無女子親屬,倒是始終不曾加入這個話題,低著頭不知在想寫什麼,聽到李成恆一聲輕咳,才抬了頭。
「眾位卿家,戰亂方平,國立尚且不足,若為此勞民傷財,朕心不忍,此事且容後再議吧。」
「皇上體恤民情,臣等敢不從命。」徐卓宇見機極快地跪倒,似笑非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人鬆了口氣露出感激的表情,束手退了一步站回了隊列中,並不理會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
「先生呢?」匆匆忙忙進門的人隨手摘下披肩扔給一旁跟進來的郭川,轉頭問著辰輝殿中的內侍總管。
看起來年紀頗小的人卻是十分老練明確地回了話:「蘇大人剛過午就去了梁大人府上拜訪。」
李成恆稍感訝異地頓了頓,下意識問道:「哪個梁大人?」話出了口才想起剛從底層選拔上來的內侍又怎會知曉這些事,不由暗笑自己關心則亂。
「是宏淵閣梁旭老大人。」
躬著身子的內侍卻當真答了,李成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蘇樂呢?」
蘇樂原本是不能進內宮的,但蘇寂言的身體這般狀況,身邊也離不開貼身伺候的人,李成恆便特別准了他留在辰輝殿。
「蘇樂隨蘇大人一道去了。」
「起來吧,你隨我去一趟梁府。」李成恆稍微放下了心,但還是旋身出了門,一旁的郭川和內侍連忙跟上。
「叫什麼名字?」
「奴才文勤」
將眼前低眉順目的人打量了一番,李成恆的聲音裡添了一些冷冽:「你以前如何,做過什麼,朕都沒有心思計較。但從今往後,你若有絲毫異心,就休怪朕無情。」
「奴才不敢。」
李成恆移開視線,緊走了幾步,跳上一旁準備好的馬車:「走吧。」
「陛下,」郭川到底在他身旁跟隨多年,對他的意圖已經能摸到幾分,到了梁府也不要人聲張,只讓人悄悄引了進去。
他也曾請過梁旭,但他執意不肯為官,便也不曾勉強,是以梁府周圍已經沒有禁衛軍,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皇上!」面對正門坐著的梁旭首先看到了他,站起身來相迎,這位老大人雖然不願兩朝為官,卻並沒有像一些酸腐文人那樣對他橫加指責。也不愧是一代名士的風範。
李成恆上前幾步,堪堪扶起正要拜下的蘇寂言,餘光看去,那小內侍竟也反應極快地扶起了梁旭。
「朕微服而來,兩位又何必拘禮。」李成恆笑著說道:「先生和梁閣老在聊些什麼?兩位說來都曾是朕的恩師呢。」
蘇寂言放開他的手,在末座坐下了,他穿了厚重的外衣,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子也不十分明顯。
「皇上,梁大人桃李滿天下,是天下學子共所仰望的名士。」溫和的話裡也隱約解釋了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蘇寂言不是看不出端坐的那人眼中的不贊同,卻還是開了口:「梁大人的掌珠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呢。」
「哪裡,蘇大人過獎了,老夫老來得女,知硯這孩子自小在府中縱慣了,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梁旭話雖如此說著,眼中的神色卻是頗為自得,看來的確是將這個女兒視如掌上明珠的。
「先生!」
李成恆驀然站了起來,臉上雖還在笑著,卻是掩不住的僵硬:「先生,錢大夫和周太醫還在宮中等著,我們早些回去吧。」
說著就逕自走下來,向梁旭道:「梁閣老也請保重身體,就不必送了。」
leungmon 2009-6-17 20:42
第33章
托在臂上的手溫暖有力,蘇寂言微微一歎,還是順勢站了起來,任他扶著自己上了車。
「恆兒……」
李成恆沒有應聲,蘇寂言也就不再開口。一時之間,除了車轆轉動的聲音,寬大的車內便只餘呼吸的聲音。
「先生就不曾想過我嗎?」沉默許久的人終究是忍不住,在這個人面前,他似乎永遠也只是沉不住氣的孩子。
早上,這個人還曾親手為他整裝,還笑著聽他說愛,轉眼間,竟為他張羅著大婚的對象,那句「我愛你」,他當做了什麼……
抬眼看著眼帶不甘卻仍是死死看著他不肯移開視線的弟子,蘇寂言張了張口,卻還是放棄了,我難道,不會痛麼?
腹中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似是怯怯地動了動,並不劇烈,但即使是這樣的疼痛,在被衣物層層裹住的狹小空間裡,還是難以忍受的沉墜悶痛,竟讓他在下車時一陣暈眩地晃了一下。
甩手走在前面的人腳步一頓,再動時已緩了下來,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進了內殿。
蘇寂言解下外氅,要去解裡衣外層層束著的腰帶,孩子的動作持續帶來一陣陣的抽痛,輕輕吸了一口氣,試圖鬆開帶子,輕顫的指尖讓他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覆過來的手掌溫暖如昔,迅速地解了寬寬的帶子,幾乎是嫌惡地扔到一旁,李成恆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他,微微泛紅的眼圈,散去了怒氣,餘下的,滿滿都是心疼和懊悔。
大雨中摟著自己的先生,病床上說「辛苦你了」的先生,千里奔波趕到戰場的先生……為了他叛出家門,為了他廢寢忘食,為了他殺伐決斷……全都是先生……怎麼會不曾想到他,怎麼會不在乎,又怎麼會不痛……
「對不起……」低頭貼著高隆的腹,輕輕蹭了蹭,連呼吸都有些發澀,艱難地開口:「先生,我知道了……」
酸楚的情感在這一句「先生」裡浸開來,襲入心間,蘇寂言撫著他的眉眼,安靜地搖了搖頭。
一個吻,便落在發間。
「不說了,嗯?」
「嗯。」李成恆扶著他躺下,幫他輕輕揉著:「孩子,可不能像我這樣惹爹爹生氣……」
彎了彎唇,蘇寂言淡淡笑了,這樣就好,恆兒……
……
永恩元年二月,梁氏知硯以才德名冊後,入主桐耀宮。同月,冊封瓊王幼女為德妃,左將軍齊聚之妹為淑妃。
一後兩妃,前朝舊臣,異性王侯,親信新貴,看起來不偏不倚,平和中正,然而朝堂上下暗自咋舌,梁旭雖是重臣,卻難得沒有枝蔓橫生的牽連關係,在天下學子中更是德高望重,一呼百應。
李成恆全然沒有被他們左右,而梁知硯也的確是名滿京華的才女,於情於理,這個後位都不算虛得。
而僅存的兩位異姓王侯中,瓊王的封地與衡州相鄰。衡州如今已是王朝最為富庶安泰的地方,吳進凱鎮守衡州,更是不會讓瓊王有絲毫異動。
宏老侯爺在他登基前已經上表請求告老,將黎州的全部職權交還朝廷,一心做閒散侯爺了。
於是最受矚目的,反而是齊怡,齊聚家中唯一的女孩兒,齊家兄弟兩人最寶貝的小妹。
「皇上……」
大個子的軍人跪在地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李成恆成為皇帝,他自然是信服的,否則當初也不會一意相隨。只是他在李成恆身邊多年,這樣的時間,長到足以讓心思並不細膩的軍人體味到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齊聚啊,怎麼,有事?」李成恆迅速地翻看著桌上的折子,心下暗歎恐怕趕不及回辰輝閣去陪那人用餐了,隨手招了郭川近身,吩咐了幾句。
郭川點點頭,退了出去,順手為兩人闔上門。
「皇上,」齊聚一咬牙,還是衝口而出:「怡兒不適合進宮,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若是尋常臣子,定是千恩萬謝的,即使是心裡再苦,也不會在他面前說出這般話來。何況,縱然是有膽量說了,也必定是一邊把自家女孩兒說得資質鄙陋,難堪聖望,一邊口稱「萬死」。
李成恆就有些想笑,到底是齊聚……
聽得隱隱的笑聲,齊聚驚訝地抬起頭來,就見一身明黃的人難掩笑意。一顆心也立時放下了一半。
「齊聚,朕也不瞞你。」李成恆斂了笑意,語氣鄭重,目光坦坦蕩蕩地環顧了四周:「在朕心裡,有些東西雖則重要,卻都比不得他。」
甫抬起頭的人忙又低了下去,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可親耳聽聞便是全然不同。他知道李成恆從來不矯作,可……
「齊怡的事,不是朕決定的。」李成恆不知何時放下了筆,轉到下面親自扶了他起來:「是齊怡自己去和先生說的。」
「怡兒她?」
齊聚雖說疼愛這個么妹,可畢竟是差了不少年歲,並不是十分親近的,何況,他們雖然也與大哥一家住在一起,但他長年帶兵在外,大哥也有自己的事,又哪裡能想到齊怡竟然自己做了這麼大的決定。
說起來齊怡見過蘇寂言的次數也不算多,也還只是在衡州的時候,燕軍二度犯境,他領兵征戰,齊怡曾經在王府住過幾日。
「齊聚,」拍了拍他的肩,李成恆還是平靜的口吻:「先生說她既然這麼決定了,也未嘗不是好事,就答應了下來。」
已經貴為左將軍的男子有些迷惑,這個妹妹,是在什麼時候,成熟如斯了呢?
「皇上,我……」
「好了,朕明白你擔心她,」李成恆想了想,還是說了:「朕也不是什麼豺狼虎豹,會好好待她的。」
話雖是調侃,卻也帶了一些承諾的味道。齊聚怔怔地謝了恩,還是有些恍惚,但終是撓了撓頭退了出去。
冊後大典如期而行,百年的宮殿繼新主之後,又迎來了後宮的主宰。閒置十多年的桐耀宮開始人聲鼎沸,浩浩蕩蕩地,竟連處於奉光殿偏後一些的辰輝閣都不復往日的清幽。
李成恆下了朝回來,見榻上午憩的人隱隱皺著的眉,不由大怒,拂了袖就要出去。
「做什麼去?」
溫潤的聲音略帶了初醒的暗啞,成功地阻了步子匆忙的人,李成恆轉回來,半扶半抱著讓他坐了起來:「太鬧了些,吵到先生了?」
「嗯?」不知是不是由於方才醒來的關係,蘇寂言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麼,拉了他坐下:「喜慶些才是該當的,你別多事。」
李成恆這些年來手段也漸漸老練成熟,他連日來有些心悸,也就放心地把大部分事都拋了,安心養著。
「今兒初幾了?」
李成恆在他這裡磨了一個下午,還是熬不過郭川的三催四請,看他倚著榻上看書看得入神,也就去了書房接見禮部的來人。
蘇樂正在一旁整理書冊,聽他發問,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隔了片刻才想起回答:「十四了。」
蘇寂言也沒怪責,淡淡「嗯」了一聲,注意力又回到了書中。
心裡卻是一時靜不下來,原來明日就是大婚了……
翻了一會兒書,也就覺得無趣起來,李成恆日日依舊除了上朝的時間都陪在他這裡,倒叫他連多想的時間都找不著了。如今聽著外頭的熱熱鬧鬧,說全然不在意卻是假話。終究,是再難從容。
「蘇樂,把窗合了,我睡一會兒。」說著也不要人扶,自起了身躺回床上。
蘇樂放下了書冊,躡手躡腳地關好了門窗,自己在簾外守著,忽然就想起了許多年前,那時少爺也曾要他關好門窗,只是,那時的少爺還會嫌吵,抱怨吵得心煩,而如今,他只會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悄悄,便濕了眼眶,等到醒覺,才發現已經流了滿面的淚。少爺……
第34章
靜靜地過了十五,彷彿又恢復了原本的日子,李成恆依舊忙忙碌碌,在奉光殿和辰輝閣中來回,蘇寂言自覺身上一日重過一日,並不願意多動,每日只做些太醫規定的活動。
「蘇大人,淑妃娘娘來了。」一旁的蘇樂隨了御醫去端藥,文勤挑了簾進來回稟,蘇寂言正被孩子的動作頂的難受,聞言也只好勉強直了身子,示意讓她進來。
他的情況雖說知道的人不多,齊怡卻是其中一個,還在衡州時,她就看出了端倪,卻並沒有說破,而後接觸漸多,齊怡的細膩和聰慧他看在眼裡,也就沒有瞞她。她也的確沒有洩露一點,連齊聚和徐卓宇也只道他是身體不好才不再理政。認真算來,她能入宮,於他和李成恆,都是莫大的方便。
然而她自請入宮時,蘇寂言實是不同意的,他家中並無姐妹,便有一些把這個女孩當妹妹看待的意味,自然不願她將來後悔。
齊怡已經換了宮妃的打扮,不再是鄰家女孩的模樣,留下了侍女,獨自一個人走了進來。
「蘇先生……」
「齊怡,怎麼有空過來?」
「蘇先生,」妃色衣裙的的女子淡雅地笑著:「這就是在怪責齊怡不曾早些來拜見先生了?」
蘇寂言笑著搖頭,招呼道:「坐啊。」
齊怡在他身邊坐了,像是考慮了一下,才道:「齊怡有件事要告訴蘇先生……」
「哦,什麼事?」近來腹中的孩子佔去了他大多的精力,早就把政務擱下了,宮中的其他事項更是不會插手。
文勤極知進退地帶上了門出去,房中一時也就只有齊怡稍顯躊躇的聲音。
「其實皇上……」
聽到事情涉及李成恆,蘇寂言也稍稍提起了精神,耐心地等著她往下說。
秀雅的女子頓了又頓,臉上浮起了赧紅,還是一咬牙說了:「皇上並沒有碰過我們……」
雖說是身份最為尊貴的女子,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並沒有太多勾心鬥角的手段。再者偌大的後宮算起來只有三位主子,也就少了是非。偶爾遇到了,也還能和善往來,相談甚歡。
沒有被召幸這樣的事固然不足為外人道,可有了同病相憐的人,就不再難以啟齒。
「蘇先生……」齊怡飛快地說著:「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要介懷……」
留在她宮中的那一日,明黃衣袍的天子擺了一局棋,也不要人陪,獨自安靜地擺著。齊怡曾想勸他早些休息,卻見光可鑒人的棋盤上映著那人的眼,滿滿的,都是擔憂寂寥。
哪怕是至尊,也終究有太多無奈。比如在那樣的夜裡,不能守著掛心的人,看他安枕好夢。
她也只能暗自歎息,帶著所有侍婢退了出去。
這於她算不得羞愧,如果說出來能讓眼前的人多一些真心的笑,未嘗不是一件划得來的事。
而這一點,當她看到原本淡雅的人耳邊浮起淡淡的緋紅時,便更能確信。
「齊怡……」蘇寂言有些遲疑,他臉色微紅,大腹便便,問著這樣的話難免像是施捨憐憫,卻還是開了口:「你真的不後悔麼?」
端坐著的女孩正是好年齡,聽了這話,卻顯出全然與年齡不符的落寞,雖還在笑著,眼裡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黯淡。
「嗯,就這樣吧。」
「唔……」
壓抑的悶哼讓齊怡正了臉色,連忙扶著他躺下:「我去叫太醫。」
「不用了,」蘇寂言止住她,輕輕按著推揉了幾下:「沒什麼大事,何況我自己不也是大夫麼……」
齊怡停了一會兒,見他的確沒有什麼異樣,才放心告辭。
蘇寂言安撫下了腹中孩子的動作,累得不想動彈,只是看著雪白的帳頂,有些失神。竟連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音也沒注意,直等李成恆到了近前才省起已經是夜幕沉沉了。
見他撐著手臂要起來,李成恆忙大步過去扶,護著他坐好了才道:「聽說齊怡來過,有什麼事嗎?」
「沒事,今天怎麼這麼晚?」
李成恆有些驚訝,從十五以來是每到晚間蘇寂言就要人稱已經睡下了,不肯放他進來。他心裡自然明白,雖然在三人宮裡各留了一日,之後的時間,卻都是宿在奉光殿。
誰知今日竟沒有人攔他,欣喜之下更添了擔心,怕那人身體出了狀況,直到此時聽得這句問,才知道這個人每日也都用特別的方式陪著自己,等他來,等他離開……
「先生……」止不住地,就有些發酸……
「以後早些回來吧。」
「嗯。」
雖然沒有胃口,蘇寂言還是讓他扶著自己,陪他用了一些晚膳,又讓太醫看過一趟,才回了內殿。
李成恆心情顯是極好,連朝政上的事都搬出來說給他聽,蘇寂言溫溫笑著,也不去管額角鬢邊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啄,由得他從身後摟著自己,淺淺睡了。
leungmon 2009-6-17 20:43
第35章
朝上的事越來越多,許多積壓了月餘的工作都提了上來,各類折子常常讓李成恆忙到深夜,卻似乎約好了一般,沒有一份提及仍舊處於半軟禁狀態的蘇家。
蘇寂言即使想幫忙接手一些也是有心無力。腹中孩子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當真是不急不緩,直到太醫說的產期快到了,還是毫無動靜,只每日不停歇地在他腹中左右踢打,讓他日夜都不得安生,坐不住也躺不住,怎樣都覺身子難受地不像自己的。不過幾天時間,竟是生生瘦了一大圈,李成恆看著他好不容易才養好一些的身體急速差下去,心裡的不捨實在無法克制,除了對著蘇寂言,每日裡臉色都不太好看,朝上因為些許小事被訓斥的也越來越多。
外臣不知出了何事,郭川卻清楚,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告到他這裡,可看著上下實在是過得戰戰兢兢,也就趁著李成恆去上朝時隱晦地向他提起一些。
蘇寂言原本不以為意,可三天以來日日如此,也不禁有些擔心朝政局勢,終於吩咐道:「怎麼鬧得這樣,去書房看看。」說著就有些困難地動了動,要從軟榻上起身。
郭川連忙去扶,他身子沉重,即使郭川正當壯年也費了些氣力才將他從椅子上攙起來,蘇寂言起了身就有些吃不住,以往李成恆幫他起坐總是半扶半抱,郭川自是不敢的,只用力攙著他,他還要頗使一些力才能起來,靠著門稍歇了歇,蘇寂言想著既是起了,走走也好,才繼續向前走去,郭川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書房離兩人住的地方其實只一小段距離,蘇寂言走了大半卻有些發軟,看到側門出現在眼前時禁不住鬆了口氣,打起精神進了門,聽得前面還有朝臣在,本不欲讓李成恆知道,一旁郭川卻忙忙地去通報了,不一會兒就見李成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這邊趕,見他還撐著腰站著幾乎是衝到身邊,把蘇寂言扶了個結實,送到一旁椅上坐了,連聲吩咐人去拿靠墊,自己也急著在他身邊蹲下,雙手環過去輕輕敲著他的腰背:「有事讓郭川來叫我就好,先生怎麼來了。」
正跟進門的郭川聽到這話頭皮一陣發麻,果然下一刻李成恆就轉頭斥他:「呆站著幹什麼,去告訴前面今兒先散了。」忙一溜煙兒地去了。
蘇寂言拍下他的手:「說你這幾日脾氣大得很,怎麼了?」
李成恆見他額上都有了細汗,知道他走得辛苦,一手繞過去托了托他的腰,接過下人遞來的軟枕塞在他身後,揮手讓他們退了下去,才小心地環著他擦了汗:「沒事,這起子人煩先生去了?」
「找我訴苦呢……」蘇寂言看著他努力地在腹上輕揉試圖讓孩子安靜下來的動作,不由柔了心緒,撫著他的肩:「我沒事……」
誰知這句話竟引得專心動作的人微微紅了眼眶,默默低下頭貼著他隆起的肚腹:「它鬧得先生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有些討厭它……」
蘇寂言先有些想笑,見他一臉認真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恆兒……」
許是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語氣,李成恆稍感訝異地抬頭,正對上蘇寂言柔和的眼:「恆兒,我沒事,真的。」
「先生,先生……」
絮絮的低喚帶來的熱氣和震動帶動了腹部的一陣輕顫,酥麻的感覺順著敏感的肌膚傳遍全身,蘇寂言氣息有些不穩:「你……起來……」
見他喘得急,原本趴著不動的人立刻跪直了身子,一手擁著他替他順氣。蘇寂言好一會兒才平復下去,對自己過分敏感的身體也有些羞惱,輕輕推了他一把:「做什麼呢,扶我起來轉轉……」
李成恆點點頭,穩穩地托住他的腰將人扶抱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大腹垂在身前,蘇寂言勉強保持著平衡,靠著他走了幾步,可肚腹動得厲害,還沒繞上書房一圈,倦怠的感覺就夾雜著下腹的隱隱墜痛席捲而來。
身邊的人最先察覺到不對,乾脆打橫抱起他安置在榻上,輕輕揉著不時顫動的肚腹,不厭其煩地一圈圈打摩,這幾天蘇寂言也已經習慣他這樣的動作,雖然不能減輕多少痛楚,卻也喜歡柔柔軟軟的感覺,並不阻攔地仰靠在榻上,微微合上眼。
李成恆本希望他可以像前幾日那樣半睡半醒地小憩片刻,也好過醒著難受,蘇寂言的反應卻不像往日,隱約的痛楚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漸漸加劇了,痛得蘇寂言指尖都開始發顫,李成恆慌得連忙要喊太醫。
「別……唔……」蘇寂言扯住他的手,自己隨之悶哼了一聲,摀住沉沉墜痛的腹部。
李成恆擁著他不敢再動:「先生,讓人叫太醫來吧,說不定孩子要……。」
「不用……」蘇寂言喘著道:「起碼還得有兩三日……」孩子這幾天正往下走,這樣的墜痛也持續了兩日……
「什麼?」李成恆急了,聲音竟都拔高了許多:「難道要這麼痛兩三日?」
「你喊什麼……」忽而拔高的聲音讓蘇寂言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別這個樣子……」
「我……」李成恆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手托著他作動的大腹輕撫,反反覆覆地輕喃:「寶寶,別動了,乖一點……」
第36章
36
說來也奇怪,這個一直磨磨蹭蹭的孩子,大約是聽到了另一個父親的心聲,或者,被絮絮叨叨的父皇煩的怕了,從午間到晚上,竟是越來越激烈地動作著,幾乎讓他承受不住。
直到躺了下來,才稍微消停了一會兒,李成恆不敢放鬆,從身後把他擁住,不時起身幫他活動僵直的身子。過了子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身下一陣異樣的感覺,蘇寂言甚至有些呆滯地想要起身往身下看,奈何足月的孩子讓腹部高高隆起,他即使側著身也看不到自己的狀況,何況他如今起臥都要人幫扶,這一動只覺身下墜痛更烈,一股熱流順著自己的腿緩緩流下,腦海中有個聲音清晰地告訴自己孩子就要出生了,可全身竟全然無法動作,只能跟著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幾乎連開口呼喚的力氣也沒有。
幸好一旁的李成恆睡得警醒,很快就察覺出身邊人的異樣,就著微弱的燭火看到他臉色慘白,立時驚醒過來,忙迭迭地抱住他坐起來:「先生,先生怎麼了……」
這樣的移動雖然輕柔,卻還是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覺得身下更快地湧出了一陣暖流。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著:「孩子……呃啊!孩子……」
比先前更劇烈的疼痛揪得蘇寂言皺緊了眉,細微的呻吟終於出了口:「孩子要出……啊……出來了……」
「太醫!!」
帝王難得的驚惶驚起了眾人,不過片刻功夫,錢大夫和太醫都從偏殿匆匆趕來,迅速地檢查了蘇寂言的狀況,就跪下磕頭請他迴避。
「你……你出去……」已經痛極的人幾乎是咬牙說出這句話,手指蜷曲著揪緊了身下的被褥,極為掙扎地抬了眼看他。
「不,先生……」急忙抱住全身都在微微顫著的人,李成恆急的眼圈都有些發紅,狠狠瞪了跪著的人:「摩蹭什麼?都給朕過來!」
就在一來一去間,蘇寂言覺得自己幾乎要熬不過這樣的疼痛,比起前幾日的反反覆覆,現在的疼痛來得猛烈而持續。彷彿是剛剛停下,就又再開始。
在那樣微小的間隙裡,他只能盡力讓自己用力呼吸,再也無力顧及其他。
還是一路隨著他們進京的錢大夫先起了身,彎了腰仔細地檢查著孩子下來的狀況。周太醫見狀也不敢再勸,恭恭敬敬地在床邊跪了,指導李成恆把痛得意識模糊地人抱起來,形成了相對容易使力的姿勢。
孩子在這兩天裡已經調整到了正常的位置,雖然羊水破的過於早了一些,好在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兩人擦了汗,開始要求蘇寂言用力。
李成恆在身後緊緊抱著他,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原本柔順的髮絲已經被汗水浸濕,貼在額前,而往日清亮的眼,已經因為難以承受的疼痛而變得有些迷茫。
「啊……恆、恆兒……」
嘶啞的聲音發自那人口中,李成恆的心頓時無法自已地揪緊,靠在胸前的,那麼淡雅從容的先生,他怎麼可以……讓他受了這樣的苦楚……
「我在,我在這裡……」
「你出去……出去!」蘇寂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十分堅定地重複著:「你……出去……」
「可是,先生……」
下一刻,懷裡的人竟艱難地掙了掙,雖然依舊沒掙開他的懷抱,卻讓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堅持。但這樣程度的移動已經讓他痛得死死閉上了眼,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成恆原本攥緊了他的手,狠狠一咬牙,才鬆了開來。蘇寂言有著怎樣的堅持,他再清楚不過,就是因為清楚,因為懂得,才不敢更不忍違逆他的意思。
「好,我出去……」
放開了手,讓他靠在疊起的被褥上,眼看著蘇樂被叫進去死命按住了他的手,李成恆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轉身,出門,看著那扇門在自己面前闔上,隔斷了他的視線,隱藏了那個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