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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rujan1959 2009-6-18 16:27

掛名男友 by:佟蜜

《掛名男友》作者:佟蜜

出版時間: 2008年8月7日

【簡介】
  深愛的男人原來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兇手之子──
  這麼戲劇性的事,應該只發生在電視裡,
  偏偏,命運就是對她開了一個如此難堪的玩笑;
  她的愛情因此死得狠辣痛快,沒有起死回生的餘地,
  但這男人就是不死心、不放手,她堅持他們已經分手,
  他卻完全沒有自己已經成為「前任」的自覺,
  好似身上還掛著現任男友的頭銜,
  有時很無賴,有時逆來順受,使盡手段把她留在身邊;
  她應該堅決地恨他,卻放任對他的依戀腐蝕自己的意志,
  讓他偷渡感情到心裡,她還能繼續堅持、冷硬下去嗎……
  

第一章

  寒流來襲的早晨,羅妙靖包得密不透風,大口罩遮掩她秀氣的口鼻,毛線帽壓住她蓬鬆的短髮,再加上圍巾、手套、夾克、特厚長褲,她全身露在外頭的只剩一雙又大又圓的醇黑眼眸,這雙眼睛為她在朋友間博得「貓頭鷹」的外號。

  她全副武裝地出門上班,一下公交車還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緊裝滿熱湯的保溫瓶,急步衝進路邊計算機商場「合鑫」的側門。

  「合鑫」是一位T大資工系畢業生的構想,但在正式營業前夕,他卻落海失蹤,他的家人不願放棄希望,仍照原定計劃開幕,由當時還在念物理系的弟弟接手,成為現任的老闆。

  這位老闆對計算機一竅不通,卻富有識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攬資工系應屆畢業生,兩年前,他挖到一位「優秀人才」,「合鑫」的業績因此突飛猛進,除了軟硬件銷售,業務還拓展到計算機課程教學。

  而那位「優秀人才」華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這就是物理系畢業的羅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們待在同一個職場,出盡磨功求了她半個月,她仍不肯,最後他放棄了。

  「好,我去拒絕學長,說我不進『合鑫』了。你說過想考公職,我跟你去考,你在哪裡工作,我就在哪裡。」淡淡的語氣,隱藏鋼鐵般的決心,在學長允諾的百萬年薪與她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她。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當真會纏著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對計算機硬件頗有瞭解,也懶得費事準備公職考試,向「合鑫」遞履歷,獲得錄用。而他一進「合鑫」就當店長,當然招來閒話,他花了半個月進入狀況,第一年的獲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從此再也沒有人質疑他。

  一晃眼,他們已共事兩年,他仍是店長,她是維修部的小工程師。在八成員工畢業於同一所學校的情況下,大家都知道他們曾經交往過,卻沒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羅妙靖進入品工辦公室,同事們紛紛向她打招呼。「早啊,鷹鷹。」

  「大家早。」她環顧室內。「兔子還沒來?」她問的是一個新進員工,今年剛畢業的女孩,這個綽號來自她那對可愛的門牙。

  「還沒。店長給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連絡到人沒有? 」

  「要是連絡不到,她麻煩就大了。」羅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長辦公室一眼,藍色門扉緊閉,她知道裡頭有人,那位工作狂永遠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霉,交到這種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讓人家下單組十二台計算機,也不按規定先收一半訂金,只收了五千,人家現在賴皮不買了,她自己要怎麼消化?

  「那些計算機應該是可以放在店裡賣,可是免不了被店長削一頓。

  「她只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麼大錯。」一名工程師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幾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錯,是男人都會同情。

  「你去跟店長說啊,我們哪個人沒被他念過幾句呢,除了鷹鷹。」

  「幹麼扯到我?」剛拿起一迭維修單的羅妙靖很無辜。「我沒被他罵過,是因為我沒有犯過錯。」

  「哪沒有?上禮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萬元的事務機上面,他只忙著檢查你有沒有燙到,罵都沒罵一句。」當時,撲克臉店長在跟客人介紹計算機課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衝過去看燙傷的員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經典畫面。

  「那是我幫老闆泡咖啡,老闆接過去的時候打翻,店長就算生氣也不該罵我。」

  「但他急著帶你到隔壁診所搽藥,不管事務機報銷、不管老闆也被燙到,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重要,嘖嘖……」同事擠眉弄眼的。「他真關心你啊。」

  羅妙靖噗嗤笑了。「沒那麼誇張好不好?店長只是提醒我隔壁有診所,他也有提醒老闆啊,難道他要拖著老闆直接衝進診所才算關心嗎?」

  「店長真的拖著老闆出去的話,那就曖昧了。」

  「老闆沒結婚,沒女朋友,店長也沒對象,噯,該不會他們兩個其實……」菜鳥工程師陳志旭瞥了羅妙靖一眼。「不對啊,店長交過女朋友。」

  「很難說,時間會改變很多事。」羅妙靖眼眸閃爍。

  「靠!你是說店長和老闆真的……」陳志旭驚詫地望向藍色門扉。

  她搖頭示意他不宜張揚。「當初店長其實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闆的聘請,那時候我只是詫異,沒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來上班——」她皺眉的模樣像發現重大線索的偵探。「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睡在辦公室裡。」

  陳志旭張大的嘴足以塞進一顆棒球,直到一陣哄堂笑聲打斷他。

  「別當真,每個新人進來都被她用這一招唬過。」

  「騙我的」陳志旭錯愕,看著羅妙靖那張似笑非笑的蒼白臉蛋,揉合了羸弱和純真的氣質,好像根本不懂說謊二字怎麼寫。

  羅妙靖憋笑,一副無辜樣。「當然是真的,我才不會騙人。」

  「你只是省略了幾個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裡辦告別單身派對,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長和老闆乾脆不回家,在辦公室過夜。」有人模仿老闆湯紹禮溫和悅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羅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壞我和店長的名聲,這個月扣薪一半,以敞傚尤。」

  「所以老闆和店長一切正常?」陳志旭小聲問,看著被逗得格格笑的羅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發熱。她的笑聲有種爛漫的孩子氣,他一進入「合鑫」就對她有好感,現在已經不只是好感了。

  「廢話,店長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

  「對喔!」陳志旭恍然,早就聽說過這個八卦,他怎麼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羅妙靖,她笑著拿起他的保溫茶杯。

  「開個玩笑嘛,為了表示歉意,我幫你泡茶。」

  「我還有茶葉,請你喝。」陳志旭討好地取出茶葉罐。

  「謝謝,不必了。」羅妙靖搖頭。

  自從六歲以後,她滴水不沾,茶類、咖啡、果汁等飲料沒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為這是她六歲時遭遇家庭劇變,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們知道她身體不好,從不飲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飲料,但她總找得到理由矇混過去,無人深究原因。

  陳志旭正想再問她要不要喝咖啡,一個急衝進辦公室的女孩險些撞倒羅妙靖。

  「對不起鷹鷹,我跑太快了。」綽號「兔子」的杜思穎趕緊扶她。「有沒有怎樣? 」

  羅妙靖笑著搖頭。

  「上班時間還早,你這麼急幹麼?」同事問杜思穎。

  「因為問題解決了!」杜思穎快樂地宣佈。「我說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計算機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開網咖,以後想委託我們維修機器,還要跟我們買事務機。」

  忽然,藍色門扉後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斷她。「兔子,進來說。」門裡的人顯然在留意外頭動靜,聽到關鍵詞立即插口。

  杜思穎對同事們吐吐舌頭,眉飛色舞地閃進店長辦公室。

  見陳志旭遞來咖啡包,羅妙靖依然婉拒。「謝謝,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開飲機。

  開飲機放在店長辦公室門畔,旁邊是一台複印機。羅妙靖先為杯子添滿熱水,然後影印文件,薄薄的藍色門板擋不住聲音,她聽見低沉的男聲在詢問,女聲亢奮地報告她為公司爭取到的生意。

  「……請我們維修他網咖的計算機?我們對外的業務沒有包含這個。」

  「他是想開網咖,可是對計算機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託我們全權處理,我說要先和你報備再來討論。」

  「兔子。」男聲說了兩字,便靜下來。羅妙靖知道這代表他有嚴肅的事要說,便以沉默取得對方的全副注意,他有這種令人肅然的領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穎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轉著愛慕的光彩。

  「我們這裡大家都熟,內部什麼事都好商量,但是對外,該按規定做的還是要按規定。我們規定訂單金額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訂金,你只收五千,甚至連訂單都沒填。」

  「所以我很積極去說服我朋友。」

  「但萬一你沒辦法說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計算機的責任,想必你都有覺悟了?」

  「對不起……」

  杜思穎道歉的嗓音很難堪,羅妙靖同情她,她面對的是「合鑫」最嚴酷的男人,他對怪獸和美女一視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現,但規定就是規定,規定是為了保護整個公司和員工,包括你自這次沒事了,以後不要再犯。」男聲轉為溫和,有點不自然。「謝謝你昨天送的餅乾,味道不錯。」

  羅妙靖挑眉。他幾時收了杜思穎的餅乾?

  「很好吃吧?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別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讚美讓杜思穎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後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來?」

  「我要工作。至於幫網咖維修這事我再評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後杜思穎走出店長辦公室,裡頭的男人跟著出來,羅妙靖假裝忙碌。

  華疆臣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幾乎填滿門框,他戴了副細茶框眼鏡,膚色黝黑,五官深刻立體,墨濃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樑下,唇線緊抿,瘦長結實的身材,蓄著毫無書卷氣的利落短髮,氣質如盤石般粗獷而強硬。

  他掃視辦公室的眼光像國王環顧領土,聊天閒扯的分貝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員工公認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氣硬、做的比說的多,在工作上嚴格得六親不認,讓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員工崇拜他,女性員工對他的擔當和他英俊的臉龐同樣欣賞,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絕緣體,從來不鬧桃花。

  她很清楚,他絕不是感情的絕緣體。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們迅速墜入熱戀,感情甜蜜,就在幾乎論及婚嫁時,她突然發現一個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劇變的兇手的獨生子。

  她父親替朋友--華疆臣的父親作保,華父經商失敗,欠了銀行千萬債務,向地下錢莊借錢仍周轉不過來,便逃得不見蹤影。銀行與黑道轉向羅家催討,一家人被逼到山窮水盡,父母捨不得從小多病的她留著受折磨,決定帶她一起走。

  求生意志堅強的她活了下來,但這場變故讓她的健康更形惡劣。後來,一位遠房親戚收養了她和姐姐,替她們辦理拋棄繼承,讓父親的龐大債務不致落到她們身上。至於父親的那位朋友,據說他丟下妻小,逃往國外……

  得知真相的感覺就像墜機,從高空狠狠摔落地面,摔個稀爛,而她還活著,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爛的劇痛裡。

  這麼戲劇性的事只該發生在電視裡。

  華疆臣發現門邊的羅妙靖,她對他一笑,接過他手裡的茶杯。

  「店長要裝開水是吧?我幫你。」

  「謝謝。」每當她露出這種微笑,華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他原本就有話要對她說,便以唯有他們聽見的音量低語:「錢已經匯到你戶頭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餅乾是什麼口味的? 」

  「咖啡的。」華疆臣順口回答,眉頭隨即詫異一皺。

  「門板很薄。」她無謂地聳肩。「好吃嗎? 」

  他深深凝視她。「你想吃的話,我下班以後去買。」

  「不要,買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個公司就只有你收到,她對你真好。」

  華疆臣覺得自己像實驗動物,剛挨了一針,注射者正密切觀察他的反應。他不想繼續這話題。

  「今晚到我家來。」

  「你每天都待到店關門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沒事做。」

  「我要你來。」他加重語氣。

  羅妙靖唇線彎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願去的。」

  「對,是我要你來。」

  兩年來,他已習慣她這種施捨的態度,以及各種冷漠的言語,將他剛強急躁的脾氣越磨越平。

  當年,他以贖罪的心情和無賴的手段強留住她,他順她的意,假裝他們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們不曾真正分離,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出問題,他的身份讓她無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誠意克服。她的憤怒,他逆來順受,而父親那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債務,他每個月匯五萬元給她作為補償,就算她從不動用,他照匯不誤,一切只求她仍在身邊,讓他能彌補父親的錯誤,讓他偷渡感情到她心裡,滲透她、軟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濃濃的愧疚,對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顏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癟嘴的模樣仍讓他悸動不已。

  瞥見杜思穎過來,他拿回茶杯,又強調一次。「今晚來我家。」才轉身回辦公室。

  「鷹鷹,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穎失望地望著店長辦公室的門。

  羅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約不動店長,才來約我? 」

  「本來就要約你嘛!不要說得像我見色忘友似的。」杜思穎嘟嘴。「店長真的很難約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沒空,找他假日去玩還是沒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來又最晚走,哪來那麼多工作可以忙?他學生時代也這麼拚嗎?」

  她每次試圖接近華疆臣都碰釘子,只好轉向和他關係匪淺的學姐打聽,但她總覺得他們的互動有點微妙,並不單純是分手情侶。

  「他很上進,平常上課唸書,假日會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沒時間陪你?店長事業心很強,也很強勢,不過應該也有溫柔的一面。」

  杜思穎眨眨眼。「否則你當初不會和他在一起。」

  「還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溫柔體貼。」羅妙靖忍住嗆人的話:追男人請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側擊。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關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個對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穎的行為讓她不快,她更厭惡這份不快,華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網,一碰就牽動感情的傷口,刺痛她每根神經。

  她裝完茶水,端起托盤。「我晚上跟人有約,不和你們去唱歌了。」

  ***

  下班後,羅妙靖先回家吃晚餐。她和姐姐及小外甥女同住,離過婚的姐姐最近和前姐夫重修舊好,感情越來越甜蜜,再結連理的那天顯然不遠了。

  聽妹妹說要去朋友家過夜,坐在沙發上的羅百粵皺眉。「又去純恩那邊? 」

  羅妙靖舀著果泥吃。「她說她裝了新音響,找我去看片子,試試聲光效果。」

  辛純恩是她大學學姐,也是唯一知道她和華疆臣關係的人,每次她要去他家,就用學姐當煙幕。她姐姐始終不知道華疆臣的存在,她也盡量不提工作的事。

  「你還是少去吧,她那邊是夜店,出入份子雜,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不會啦,我每次去就在包廂或辦公室裡等她,不會跟一般客人接觸,而且,我越來越不喜歡待在家裡了。」

  羅百粵一怔。「為什麼? 」

  「姐夫幾乎天天來家裡,你們兩個卿卿我我,害我眼睛不知道看哪。」

  羅百粵微微臉紅。「哪有卿卿我我,我們只是聊天。」

  「你們的對話是沒怎樣,可是眼神交會那瞬間,那種天雷勾動地火、乾柴遇到烈火、媲美電線走火的情況……天啊!」羅妙靖捧心哀歎。「這對一個單身女生是多大的刺激,你明白嗎?」

  「別亂用譬喻好不好?」羅百粵被逗笑,捏了妹妹臉頰一把。「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你公司一堆單身工程師,總該有中意的吧?」

  「沒有耶,我太挑剔,說不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話別說得太早,你只是還沒遇到喜歡的對象。」

  半小時後,羅妙靖離家前往華疆臣住處,一路上想著相依為命的姐姐即將有好歸宿,她衷心為她歡喜,想起當年她們一度陷入絕境,恍如隔世。

  剛到他家門口,她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他。她接聽。「我剛到。」

  「冰箱裡有湯,我早上出門前煮的,你可以熱來喝,還有麵包……等等。」他似乎轉頭和誰說話,杜思穎清脆的笑聲跟著從話筒裡傳來。她在玄關踢掉鞋,鞋子命中茶色鞋櫃,留下一記鞋印。她撇嘴,在他嗓音重新響起時打斷他。「和兔子聊得很開心嗎?」

  「她在問工作的事,今天廠商兩次送錯貨,她覺得……」

  「不必解釋,我說過我們現在都是單身,有對象就該把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兔子在追你,她找話題跟你聊不是真的在意那個話題,你別弄錯了。」

  沉默。她知道他厭惡她說這種話,她就愛踩這個痛點,惹他惱怒,他越惱,越能麻痺她心裡痙攣的痛。

  「我要回去忙了。」他驟寒的嗓音含著火氣,說完便掛斷。

  羅妙靖對手機做個鬼臉,坐在沙發上。他住的地方是中古公寓,傢俱數量以應付生活基本需求為準,從搬家到裝潢全部是他自己動手。他很少提起過去,她只知道當年他父親逃往國外後,他和母親為了躲避黑道,藏進偏僻山區,他的一雙巧手是從那時培養出來的。

  收養她和姐姐的親戚對她們視如己出,比起他和他母親心驚膽戰地躲藏,算是幸運了一點……

  但那又怎樣?她咬牙,迅速將一絲軟化的憐憫逐出腦海。她和姐姐被害得家破人亡,錢不能贖回死去的親人,也不能抵消她內心糾纏的夢魘。

  她只是困惑,就算他每個月匯給她五萬,他的家也不該佈置得這麼貧乏,他的百萬年薪究竟花到哪去了?

  她開電視,看新聞,用聲音填滿屋子的沉默。但機器的聲音只讓屋裡更顯冷清,讓她越感孤寂,她不喜歡一個人在他的家裡等待,孤獨讓她不斷想起過去。

  放棄一段正濃熾的感情,就像硬生生將他從她心上剜去,讓她痛不欲生。她無法純粹當他是父親朋友的兒子然後痛快地恨,也不能承認她曾暗自祈禱這一切只是惡夢,醒來他們仍是那對熱戀的情人。

  他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肯死心,她要分手,他不答應,軟硬兼施地將她拖來「合鑫」,他說不強求她立即接納他,只求她給他機會,讓他們暫時像普通朋友那般相處,讓他陪伴她度過這段時間。

  矛盾的軟化讓愛與恨在她心裡打仗,她總是賭氣宣佈他們之間已到死路,為了聽他反駁她並堅持不懈。她一再推開他,又不要他真的離去,她一再激怒他,看他早已疲於應付她的喜怒無常,還是咬牙忍耐。他的百般容忍讓她心酸,究竟是深愛她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如此盲目無悔?

  她脆弱地蒙住臉,拒絕再想。愛情絕對是個陷阱,陷入容易,脫身難。

  ****

  華疆臣放下話筒。他得做幾個深呼吸,才能忍住將話機往牆上砸的衝動。

  明知她故意激他,他還是動怒了,被唯一鍾情的女人當作隨意轉送的物品,就算是聖人也會沉不住氣。

  他將注意力轉回工作上。他每天待到下班才走,但大多數業務已在白天處理完,夜晚是他的私人時間。他和湯紹禮有協議,只要「合鑫」業績維持一定水平,他可以向外另接case,所以他目前在幫一些小商家寫進出貨、賬目管理之類的程序賺外快。湯紹禮付他的薪水不少,但他需要更多。

  他打電話,連絡自己的客戶,完成兩筆交易,途中杜思穎利用員工廚房煮了杏仁茶送進來,他忙餓了,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杜思穎以為他喜歡,將保溫瓶裝得滿滿的讓他帶回去。

  他欣然接受時,心中想的是家中酷愛杏仁的貓頭鷹小姐。她無法直接飲用飲料,他得買點什麼回去讓她配茶喝。

  於是回家路上,他買了些吐司,一進家門就見電視開著,羅妙靖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關掉電視,抱她回臥室,將她放上雙人床時,她醒來,矇矓地眨眼。

  「疆臣? 」

  他幾乎因這聲沙啞柔軟的呢喃融化。「下次想睡要回房間來,小心著涼。」

  「我沒著涼。」

  「還說沒有?你自己聽,都有鼻音了。」

  她咕噥著類似她很好之類的字眼,溫馴地任他拿毯子蓋住她。她剛睡醒時總會惺忪幾分鐘,這是他們最親近和平的時刻,她慵困煽動的睫毛好像搔著他胸口,他輕觸她臉龐,她泛涼的頰主動偎入他溫熱掌心,激起熱流,刷過他小腹。

  他抑住愛撫她柔膩肌膚的慾望。「我帶了杏仁茶回來,兔子晚上煮的,還熱著,喝一點吧。」

  那眨動的睫毛忽一頓,睡意全消。「她沒烤餅乾? 」

  他懊惱,沒打算提杜思穎,還是說溜了嘴。「我去洗澡。」他留下保溫瓶,進浴室。

  羅妙靖瞪著保溫瓶,拎起它進廚房,將杏仁茶都倒進水槽,洗淨保溫瓶後又拎回臥室。

  幾分鐘後華疆臣回到臥室,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保溫瓶立在床頭,床上的小女人眼色挑釁。

  「我喝完了。」她說:「你要我喝,我就喝。」

  「喝完就好。」吐司一片也沒少,華疆臣猜得出發生什麼事,也不點破,坐在床沿擦乾濕發。

  她卻瞇眸。「你笑什麼? 」

  「我沒笑。」他立即抿住揚起的嘴角。他不在乎她怎麼處理杏仁茶,也許倒掉比喝掉更好,他喜歡她流露醋意,讓他感覺自己在她心底仍有份量。

  「你笑了。」

  「我沒有。如果有,那也是因為你今天氣色比較好,我為你高興,看來上個月我帶你去看中醫抓藥調養,效果不錯。」

  「我的氣色和那些藥無關,因為我根本沒吃,全扔了。」

  他錯愕。「為什麼不吃? 」

  「為什麼要吃?你想讓我養好身體,減低你的罪惡感嗎? 」

  「不管怎樣,養好身體是對你自己好,你該吃藥。」他惱怒又心疼,不怨自己成為她發洩的目標,只氣她不愛惜自身健康。他低語:「就算我想減低罪惡感,也沒什麼不對。」

  「當然沒什麼不對,就算你消除了罪惡感,那是你求得心安,不是我。」她郁黑的眸子像冰,凍結他的靈魂。「我不會原諒你們姓華的。」

  她總是把話說得如此決絕,但他已摸索出應對之道。倘若她真的如此痛恨他,不會來他家裡,這讓他始終存著一絲希望,相信他們之間還有可能。

  「所以你更應該吃藥。我健康又強壯,你需要大量的體力,才能痛罵我,或者用意志力讓我下地獄。」

  羅妙靖瞠目。「你喜歡被我罵?」她想挑起戰火,對手卻樂意挨捧?

  「當然不喜歡,但既然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我想讓你有管道發洩比較好。所以我才要你過來,白天我們都要工作,晚上你可以罵個夠。」

  「你--」她氣結,一向的伶牙俐齒無法發作,被他拉著躺下,他溫熱結實的身軀強烈襲擊她的所有感官。

  「像這樣蓋著毯子,全身溫暖,身邊的人乖乖聽你罵,不是很舒服嗎?」華疆臣哄她,抱住她僵硬腰身,俊顏埋入她頸間,滿足地歎息。他實在克制不住,有什麼享受,比忙碌一天後抱著心愛的女孩入眠更美妙?

  「放開我!」羅妙靖氣憤。這哪裡是罵人?根本是情人間的打情罵俏。他習於勞動的身體佈滿強壯的肌肉,沉重卻也……充滿安全感,一種違背她意志的興奮戰慄竄過她皮膚,她咬牙。「你不要耍賴,華疆臣。」

  「至少讓我抱你,好嗎?」她的掙扎在挑逗他的身體,但他寧可壓抑,因為他太清楚付諸行動的後果。

  「我不要。」他們之間任何一點溫馨和平,都像在她心上扎滿尖針。

  「我只是想抱著你入睡,我保證什麼都不做。」

  「是嗎? 」

  她的掙扎忽然靜止,讓他每個細胞都警戒起來。她嘲諷的眼光從枕上望向他。「你每個月匯給我五萬,只為了晚上抱著我睡覺? 」

  她的手臂開始在毯下移動,他剛察覺她扯起上衣,擱在她腰間的手就被她拉過去,他粗糙的掌心被按上她胸口左邊的柔軟,他的呼吸瞬間中斷。

  「肯定還有別的目的吧?」她的微笑魅惑又鄙夷,他寬大的掌暖得像炭火,灼燒她心臟,燥熱從她心口迅速竄透全身。

  他喉頭發乾,用盡全身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握住那漸漸急促的柔滑心跳。「絕對沒有。」

  「沒有嗎?我說過不會原諒你,但你很聰明,不會傻得想用錢讓我改變心意,所以你想要的肯定是別的。」她的唇貼上他頸間,皎白的毒牙輕咬他皮膚。「被你爸害得家庭破碎的女人,收你的錢陪你上床,感覺如何?」

  「我只是想盡一點心意,沒有……這種意思。」她一雙小手滑入他衣下,他竭力把持,渾身肌肉發燙緊繃。

  他渴望被她納入情人的位置,她不但拒絕,還殘酷地將他們之間墮落到純粹慾望的層次。這惡性循環已反覆太多次,事後她只會痛苦,他不能屈服。

  「在我看來就是這樣。老實說,和你做愛很快樂,還有錢拿,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她挑開棉質長褲的繫帶,柔細指尖沿著他平坦的腹部下探。

  她迷惘地看他,他臉色冷硬,眉頭整得死緊的模樣像在受刑,她試著解讀那雙黝暗的眸。他在想什麼?想她為何這麼可惡地折磨他,或者在想杜思穎?

  她跨上他,與他結合。

  華疆臣倒抽口氣。她忘了保護措施……

  她駕馭他,像一朵妖嬈顫動的白玫瑰,她吻他頸項、肩頭、胸膛,就是不碰他的嘴,濕熱細碎的吻讓他發狂。

  「你的表情好像不太高興,可是你不介意我在上面,不是嗎?」她眼底的幽寒和肢體的熱情截然相反。「你不喜歡這樣?」

  他不能否認他的身體很喜歡。她說他們之間是「做愛」,但做愛的本質是愛,不是欲。慾望可以單方面發洩,而她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是愛,唯有情人的細語和撫觸才能填滿,但她不會承認。她要他的感情又不願給他同樣的東西,不願與他如情人般相擁而眠,這讓他心痛難言。

  他消極地抵抗,她不吻他,他也不抱她。他凝視她,在她看似放縱的笑顏裡,他只感到無盡哀傷。

  「算了,不管你喜不喜歡……」反正你都離不開我。她恍惚地微笑,充滿佔有慾地撫摸他健壯赤裸的軀體,他的反應和以往同樣熱情,雙手卻始終抓著床單,她令他愉悅地顫抖,令他熱烈地喘息,令他臣服在她身下,卻無法令他擁抱她,無論她如何妖媚、放蕩地誘惑他,他不為所動。

  最後,她筋疲力竭地跌在他褐色胸膛上,強烈的不安崩潰為恐懼。

  「為什麼不抱我……」她急切地摸索他。她需要他擁抱她,一種比慾望更深沉的渴望,令她難受得嗚咽。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定力,在血脈沸騰的此時竟仍然不動,直到她濕軟的唇吻住他,焦急渴求的深吻終於讓他大手滑到她腰後,他翻身將她壓陷在床裡,繼續親吻她,剛硬的身軀強悍而溫柔,充滿感情的熾熱節奏貫穿她,她柔弱的身體滿足地弓起,破碎地哭泣。

  「疆臣、疆臣……」她喃喃呼喚他,不斷溢出的淚沾濕他臉,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明白為什麼他懂。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輕聲說。褪去放浪形骸的偽裝,他終於引出她的感情,炙熱而迷失的她,如此迫切無助地渴求他。

  「我愛你。」他低語,感覺她在發顫。他的唇沒有一秒離開她,摩擎並擁抱她每一寸火燙肌膚,引導她,一起進行愛的儀式,極盡溫柔地寵愛她,撫慰她,毫不保留……

  達到最美妙的高點後,立刻墜落,那速度快得像自由落體,瞬間將她由天堂拖到罪惡感的深淵。

  華疆臣汗濕的胸口貼著她背脊,他們劇烈的呼吸都還未平復,他已感到她的激情迅速消退,嬌軀變得疲勞冷淡。

  「說不要,還不是做了……」聽似對他的指責,有一半在撻伐她自己。

  華疆臣默默下床,去浴室擰了條熱毛巾回來,為她揩淨每寸肌膚。她任他清理,空洞而淒涼的眼光始終腔開他。

  早知會變成這樣,仍讓他心絞成一團。兩年來,這樣的事重複無數次,每一次意識到可能失去他,她便想要他證明他的承諾不變似的和他上床,無論他怎樣抗拒,她總有辦法讓他屈服。但肌膚相親帶來的安慰感過後,她便陷入自我厭惡,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投入他懷裡,接下來就是數天逃避式的冷戰。

  他不怕冷戰,只怕她陷在黑暗的情緒裡反覆自戕,而他全然無法為她分擔。

  這回,他們又要冷戰多久?

  
第二章

  在遇到華疆臣之前,羅妙靖過著平淡的日子,心如止水。大概是曾遭逢劇變的緣故,她物慾低落,只求身邊人——尤其是她姐姐——幸福平安。

  她從小成績名列前茅,教過她的老師都建議她深造,但唸書要錢,撫養她的親戚家境並不好,姐姐為了照顧她甚至放棄升學,因此她打算大學一畢業就去找工作,最好是公職,一個福利完整、足以養她到老死的鐵飯碗,讓她就算單身一輩子也能衣食無虞。

  不是沒有異性追求她,但男孩紅著臉對她告白說愛,她通常只覺為難,感覺不到愛在哪裡,勉強交往過幾個,都是很快就分手,就算碰到互有好感的對象,最後都因為她隨和的個性變成哥兒們。

  感情事,她漸漸看淡了。她的人生格言是:活著就好,其它隨緣。

  大學時她考上物理系,繽紛熱鬧的大學生活總算給她的人生帶來色彩,她參加好幾個社團,還曾擔任圍棋社的社長。

  大四剛開學的某一天,圍棋社的學弟打電話到她宿舍,說有個新生很囂張,打敗所有學長姐就跩起來了,要她過去教訓一下,給他見識前任社長「妙妙本『鷹』坊」的實力。這綽號逗得她哈哈笑,答應過去。

  當時已近中午,她撐起陽傘出門,走不了幾分鐘就開始冒汗,手腳卻依然冰冷。

  她經過大運動場旁邊種滿大樹的緩坡時,場上有人在打球,場邊學生圍觀鼓噪,她瞄一眼,愕然緩下腳步。場上是三對三斗牛,六個大男生脫得只剩四角褲,傳球、奔跑、吆喝,年輕的身體佈滿汗水,一片燦亮亮的風景。

  場邊學生熱烈討論。「靠,籃球隊對外行人也這麼拚呢。」

  「聽說籃球隊老師覺得他們最近很散漫,就找幾個上過他課的學生來刺激他們,本來好好在練習,籃球隊有人先挑釁,就這樣比塞起來了。」

  原來如此,羅妙靖暗忖,其中一個理著平頭的背影攫住她視線,不只因為他比其它五個人高大,在五隻缺乏日曬的白斬雞之間,他是一身均勻漂亮的褐色肌肉,肩寬腰窄,肌理光滑,被灰色四角褲包裹的線條挺翹緊實。她猜想,那底下應該也是同樣的健康膚色。

  「一開始只說輸的要跑操場十圈,後來又加碼,說輸一球就脫一件,才會脫到變這樣。」

  「誰提出來的啊?」這麼讓人大飽眼福的好條件,嘖。

  「是資工所的學長,個子最高那個。」

  是他?羅妙靖微哂。可真瘋狂哪。

  他球風強悍,動作大、速度快,橫衝直撞的態勢彷彿場上就他一人,球一到他手上,場邊女學生就亢奮尖叫——他對此無動於衷——激得對手更暴躁,滿場雄性賽洛蒙野蠻衝撞,越鬥越兇猛,他引起全場沸騰,行動卻始終沉著。縱橫球場的他,是一幅狂野又自製的矛盾風景。

  羅妙靖駐足,貪看那副健美軀體。他始終背對她,她好奇著,這位充滿男人味的彪悍學長,會有怎樣的一張臉?

  彷彿感應到她的期待,他總算轉身,一張英俊臉龐映入她眼簾。他輪廓冷峻,沒有半道柔和線條,褐色肌膚讓他顯得野性難馴,日光在他堅毅的眼眸底閃耀,好似即使大山倒在他面前,他也會一腳踹開它,繼續前進。

  他的銳利眼光直望進她眼底,她驀地一陣心悸,輕微眩暈,有點燥熱,彷彿暑氣鑽進身體裡,大概是買氣太熱吧……

  對方的視線沒在她身上多停留,兩個對手覷他不防,過來抄球,他一個假動作,傳球給無人防守的隊友,隊友跳投得分,比賽結束。

  場邊學生蜂擁到場中,那個學長卻往場邊走,撿起球架旁的衣物。剛才投進的球已落地,往場邊滾,正好往羅妙靖的方向滾來。

  他跟著球走,一面套回牛仔褲,穿上襯衫,無視身邊一群亦步亦趨的女學生。他臉色不耐,顯然想盡快結束這一切,見球越滾越靠近羅妙靖,揚聲道:「麻煩一下。」他向羅妙靖招手,示意她把球扔還給他。

  他剛才就注意到她,樹陰下一堆人,唯有她撐傘,突兀地杵在那兒。他沒看清她的臉,是從那支傘判斷出她的性別。肯定是個怕曬黑的愛美女生吧!

  羅妙靖走下坡去撿球。她撐傘又拎著袋子,雙手捧起球使勁丟,球以歪斜無力的拋物線被扔出去,慢吞吞地滾到華疆臣腳邊。

  她沒吃飽飯嗎?華疆臣蔑然想著,長腿一伸踩住球,摸出口袋裡的眼鏡戴上,這才看清了對方。

  那對眼眸先吸引住他,夜似的幽深色澤,病態的蒼白容顏,秀氣的鼻和嘴,如果她不是這麼瘦氣色不是這麼壞,會是個漂亮女孩。

  方弱風吹動她豐厚的蓬鬆短髮,像一球飄飄的蒲公英。他凝視她坦率而略帶淘氣的微笑,她對他揮揮手,那只白色小手好像拂過他的臉,深刻的涼意印在他臉上。

  「不好意思,我不太會丟球。」羅妙靖揚聲道。

  他望著她怔忡了幾秒,才彎身撿球,看他單手就抓起整顆球,她暗暗咋舌。

  「球打得很好!」她對他豎起大拇指,又打量了那副強健體魄一眼,轉頭走開。

  如果今年校刊的風雲人物照有他,她會想買,不論他穿的衣服多寡。

  ***

  她沒想到,三天後又在圍棋社遇到他。

  當時她正在圍棋社裡和學弟妹們排棋譜,見他進入社團教室時,她心一跳,看著現任社長立刻迎上去。

  他自我介紹叫華疆臣,想加入圍棋社。

  父親那個忘恩負義的朋友就姓華。

  羅妙靖收拾棋盤,默默打量這位華學長。她的求學路上共碰過二位姓華的同學,她不會神經兮兮地以為他們和父親的朋友有關,只是這姓氏的男子在她的人生造成太深刻的傷,她難免多留意一點。

  不過,她實在很難想像這位縱橫球場的學長坐在棋盤前。他和社員們交談,說學過一年棋,社長說要測他棋力,他看著她說:「好,就請你指教一局。」

  學妹好心提醒他,她是社團老師認為足以進入職業棋壇的高手,他說:「那更好,我喜歡和高手過招。」他取了一副棋盤和棋子,就在她身邊坐下。

  羅妙靖心中馬上浮現「狂妄自大」的評語,但並不適合他,他黑耀石般的眼珠和英偉體格充滿力量,他不狂妄,只是天生具有足以懾服敵手的強勢自信,像隨時準備迎接挑戰,而此刻他的眼神明顯是衝著她來。

  意識到這一點讓她胃部一緊,每個細胞的情緒高昂起來。

  他們猜子決定先後時,她說:「我以為你比較擅長打球。」

  「的確。我很多年沒碰圍棋了。」他嗓音低沉像飽滿澄澈的弦音,她皮膚上起了共鳴儀的疙瘩。「你常來這裡?」

  「平常不一定,今天是禮拜五,我下午沒課,會過來看看。」她不會以為他追著她這個蒼白失溫的幽靈到圍棋社來,除非他是道士,想捉兔。她為這自我調侃而抿唇淺笑。「怎麼突然想加入圍棋社?」

  他炯亮黑眸注視她,直到無禮的瞪視讓她微微臉紅。「只是想找個社團。」

  他其實並不想加入,但這幾天在校園裡,老覺得眼角瞥見一球蒲公英,他轉頭尋找總是落空。

  今天他只是路過圍棋社,一看見她,腳步就自動拐進來,就這麼說出他想加入。

  她好像在他心底放了一子。他想應子。

  猜子結果是羅妙靖先。她下了一枚黑子,他持白子。

  棋局不到一半,羅妙靖已經知道他的實力和她差很多,她沒有窮追猛打,但他臉色愈來愈沉,最後認輸。她安慰他:「你只下過一年棋,這樣算不錯了。」

  「我不介意輸。」他坦然聳肩。「以前我念山區學校,學生最多二十人,考上都市高中以後,發現我落後同學很多,但後來大學考上第一志願,研究所也是。一開始輸不要緊,只要我想追,是追得上的。」他只是鬱悶,他不想在她面前落敗,尤其是輸給她。

  「你想追上我?」程度差這麼多耶。

  「你要我贏你? 」

  他眼神挑釁,她瞇眸,暑氣好像又侵入皮膚。「隨時候教。」

  之後,只要她週五來圍棋社,他一定在。他們切磋棋藝,他不多話,卻和她很談得來,她才知道他和她同樣父母雙亡,她還有姐姐,他卻孑然一身,從學賽到生活賽全得自己籌措。

  他們都喜歡狗,喜歡散步,她喜歡杏仁,他的最愛卻是炒蝸牛,聽得她驚嚇不已。他說起在山區唸書時的迷你班級,種種趣事逗得她發笑,她貢獻自己從小跑醫院的心得,他起先聽得津津有味,越聽越是皺眉,為她心疼。

  「你還能這麼開朗,很難得。」他的眼神彷彿看著一朵竭力對抗暴雨的花兒,溫柔得讓她悸動。她早已學會堅強面對病痛,他卻喚起她脆弱的情緒,那一刻,她幾乎想向他撒嬌。

  圍棋社人少,消息傳得快,沒多久學妹就曖昧兮兮地告訴她,華疆臣只在她出現的時間出現。

  「大概他也是這時間才有空吧!」她一笑置之,臉卻發燙,因為她上周剛問出他在圖書館打工的時段,之後就天天報到,假裝她突然發願看完學校的藏書。

  走在路上,她總希望和他不期而遇,和他相處總覺時光飛逝太快,對他的感覺比朋友再多一點,她還厘不清,已甜甜地沈醉。

  他真正拿手的是象棋,教會了從來接觸過的她,半個月之後她第一次贏他,那時他神色複雜,打趣道:「你這麼聰明,會把想追你的男生嚇跑。」

  「我早就嚇跑過不少人了。」很多男孩因為她表現優異而自動退卻。「我最近看電視節目坊間男性觀眾,外貌和內涵兩者擇一,男人寧可選擇美女。」

  「因為男人交個比自己聰明能幹的女友,只會被朋友嘲笑,一個花瓶女友不但不會損害他的自尊和成就,還可以拿來在同伴間炫耀。說穿了,這種人沒有自信成為優秀女性的伴侶。」

  「你也是這樣嗎?」羅妙靖試探地問,強烈地起了「不如糊塗」的念頭,可是她沒有美貌,放棄內在也只剩個空架子。

  「我可不是這種膽小的傢伙。一個優秀聰明的女孩願意選擇我,就表示她肯定我的價值,我何必對自己失去信心?就算她下棋總是贏我,我還是有辦法讓她在其它方面需要我。」

  「自大。」她小聲嘀咕,引來他的笑聲。這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最露骨的一次,她佯裝鎮定地收棋子,沒想到他補上一句,害她耳根瞬間紅透。

  「我很欣賞你,你很美,是兼具外在和內涵的女孩。」

  她難得羞怯慌張的模樣讓華疆臣怦然,幾乎想傾身吻她。

  他喜歡她,從她蒼白的兩頰到敏捷的應對都喜歡,他不曾為了女孩如此心動,他沒有任何人可倚靠,需要加倍奮鬥,忙碌的視線從來只朝向學業和人生規劃,她是驚鴻一瞥的風景,他順著直覺前來,便流連忘返。

  他很篤定,羅妙靖卻苦惱,向戀愛經驗豐富的學姐辛純恩求助。

  「聽起來他喜歡你嘛,主動跟他告白吧!」

  「我常生病,又不漂亮,為什麼他會喜歡我?」這問題她自問無數次,他很出色,她受他吸引是理所當然,他又為什麼喜歡她?會不會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想?

  「不漂亮就沒資格談戀愛嗎?」辛純恩風情萬種地微笑。「何況你只是氣色不好,病美人一樣是美人。至於他喜歡你哪一點,這問題只有他能回答。」

  她當然沒敢問他,獨自苦惱。她前幾段戀情都很愉快,華疆臣卻令她煩惱彷徨,而他們之間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

  她不禁想,也許從前她並來真正投入感情,只是將友誼冠上愛情之名,唯有華疆臣觸動了真正的關鍵,而她卻困惑了他愛她哪一點?為什麼是他?他究竟是愛上她,或只是喜歡她?

  她肯定自己喜歡他,至於愛,想到它讓她五內糾結,怪異扭曲的感覺讓她想掉頭逃走。

  在一個秋季夜晚,圍棋社員相邀去看電影,她和華疆臣也去了。大家表決結果,要看她最害怕的恐怖片,她不想掃興,硬著頭皮跟進去看。

  自從學妹將華疆臣永遠和她同時出現的事廣為宣傳,大家便很有默契地把握機會將他們湊在一起,於是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他左側,學弟還調侃了她幾句,但無人敢消遣嚴肅的華學長。

  坐下後,華疆臣注意到她臉色古怪。「你不舒服? 」

  「沒,只是……不太喜歡看恐怖片。」

  「需要抱個什麼壯膽嗎?」他手臂靠在扶手上,暗示他的臂膀願意出借。

  她橫他一眼。「很需要,可以請你去外面拔根電線桿進來嗎? 」

  他險些大笑,撇開頭忍住,同時間燈光轉暗,電影開演。

  羅妙靖頸背寒毛跟著豎起。那年從旅館中死裡逃生之後,她一直不太喜歡陰暗空間,幸好身邊都是認識的人,讓她稍感安慰。

  但是當電影裡出現旅館,她呼吸開始短促。主角在旅館房間裡逃竄,殺人狂緊追在後,鬼魂佈滿屏幕的特效讓她頭暈腦脹,狂冒冷汗,她低頭不看,主角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叫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她癱在座椅上,感覺冷汗濕透了衣服,腦子裡有閃光和聲音嗡嗡交錯,五臟六腑扭絞在一起。她想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右手摸索座椅扶把,意外握住華疆臣的手。

  他立即回握住她。他溫暖的掌心讓她察覺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他傾身向她,反映微光的眼眸像柔和的黑珍珠,泛著擔憂。「你還好嗎?」

  「有點不舒服。」

  「靠著休息一下。」他將她的頭帶到他肩上枕著,拿外套披在她身上,一手握住她手,另一手穿過她與座椅之間,摟住她肩頭。

  她沒反抗,他的體溫充滿生命力和安全感,鎮住她的噁心,卻鎮不住她的心跳如鼓。她分不清是因為電影,還是因為他,朋友們戲稱她是貓頭鷹,她彷彿飛過陰森的漫漫黑夜,棲息在他這棵挺拔堅韌的大樹上,黑暗第一次讓她感到安心,因為有他。

  電影散場後,華疆臣依然沒有放開她。他牽著她走出電影院,聽社員們討論要去哪邊吃宵夜,有學妹發現他們牽著手,對她擠眉弄眼,她有點慌,試圖抽回手,被他握得更緊。

  「你要我放開?」他低聲道。

  「當然,被看到很尷尬啊!」名不正言不順的……

  「我倒不介意被看到。」

  「為什麼?」她愣了半晌,忽然領悟。「咦,你該不會打算讓大家看到我們牽手,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在交往,我們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成為情侶?」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幹麼講出來?」他臉龐起了可疑的赭紅。

  「不說出來怎麼確定我沒想錯?」她啼笑皆非。「你應該先問過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才對,哪有靠觀眾逼主角就範的?」她搖頭。「你都這樣追女孩子嗎?真遜……」掌心被他狼狽地一捏,她噗嗤笑出聲。

  就這樣,他們算是交往了。沒跟大家去吃宵夜,他送她回宿舍。

  那天夜色很美,他們牽手漫步在校園內,羅妙靖問道:「為什麼你會認為牽個手,我就會明白你的意思?」

  「不都是這樣嗎?]他和前兩任女友都是這樣在一起的。

  「當然不是,應該要正式地跟我說:『妙妙,你願意和我交往嗎』,我答應了,這樣才算數。」她的前三任男朋友都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那是告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告白。」

  「為什麼不需要? 」

  「我們之前的相處就是在鋪陳告白。我們觀察彼此,仔細體會對彼此的感覺,讓它醞釀培養,直到彼此都認定了對方,決定進一步交往,牽手就像一個越過朋友界線的象徵。」

  「結果沒想到我這麼不解風情,打破砂鍋問到底。」她自嘲。

  「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是啊,我真呆,有沒有讓你的男性自信突然間大幅增加?」

  華疆臣朗笑出聲,她也笑,柔軟的唇被夜染成惑人的玫瑰色,他想吻她,但他不願再添唐突,與她沿著宿舍外的花籬散步。

  月輝柔和,洗亮了夜,籠下薄薄銀紗,樹木與花朵彷彿發光,池裡荷花靜靜沉眠。她握著他結實的大手,她臉頰時時擦過他肩頭,他溫暖的氣息刷過她鼻端,她每個細胞都填滿來自他的愉悅,一切美得像夢境,是她飽滿的喜悅,令夜色無比浪漫。

  到達女宿門口時,她捨不得道晚安,他也意猶未盡,但還是得道別。

  「早點睡吧。你身體不好,不能熬夜。」

  「可是我一點都不累。」她眼眸熠亮。

  他低笑。「你的表情像剛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他大手撫觸她臉頰,她屏息,感覺他的呼吸拂上她,羞怯的熱度攀上她肌膚,期待將要發生的事--

  他忽地頓住,瞪著她的額頭,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額頭上是不是突然爆出一顆大痘子,他才粗啞道:「我可以吻你嗎?」

  「嘎?」

  「我可以吻你嗎?」他加重語氣,臉上又泛起暗紅。

  羅妙靖傻眼。「你要我怎麼回答?」

  「可以或不可以? 」

  「這……這我怎麼說得出口?」她瞪他,忽然爆笑出來。「拜託,這種時候吻就是了,幹麼停下來問?」

  他尷尬得想死。「因為你對牽手很有意見,我怕這件事又惹你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對牽手這件事也只是和你的認知不太一樣而已,你就因為這樣戰戰兢兢……該說你是老實,還是純情?」她笑到彎腰,最後才掩嘴勉強忍住,賞他一個妖媚的白眼。「好吧,答案是不行,不能吻我。」

  「好吧。」華疆臣顏面無光,只能看著她轉身往宿舍走。「那你早點睡,晚安。」

  他的唇忽然被回身的她堵住,微涼的唇還帶著笑意,他還來不及感受她的柔軟,她已退開,留下淡淡藥氣在他唇上。

  「晚安。」她低頭,掩飾瞬間燒紅的兩腮,帶著盈盈笑意快步往宿舍大門走,右手卻被他自後捉住,他輕而易舉將她拉回懷裡,熱烈地密密吻住她,不許她應付了事。

  他們相識不到兩個月,陷入熱戀。如這一吻的濃鬱熱情,羅妙靖栽入不曾經歷過的甜蜜兩人世界。

  
第三章

  後來羅妙靖總拿兩人之間的初吻取笑男友。

  「資工碩二的華疆臣,連吻女朋友都還要畢恭畢敬地先向她請示,今天居然敢和教授大聲說話,還反駁他的意見,真讓我驚訝。」在華疆臣的住處,羅妙靖懶洋洋地躺在他床上看漫畫,一面發表今天去他的課堂旁聽的心得。

  「我沒有和教授大聲說話,也沒有反駁他,我們在討論我的論文,我只是解釋他誤解的地方罷了。」在書桌前寫程序的華疆臣悠然地逐一糾正。「我也只有那一次畢恭畢敬,後來都--」

  「直接餓虎撲羊?」

  他嘴角微微扭曲。「如果你不介意將男友渴望對你展現親密的舉動形容得像動物頻道,我勉強接受這四個字。」

  她格格笑,伸腳搔他的腰,被他一把提住腳踝,作勢搔她腳底,她笑著閃躲。

  「要不要喝點熱湯?我去煮。」她的腳冰冷得讓他心疼。

  「不要,吃晚餐時我喝了好多。」他也曾對她的飲食習慣有疑問,她解釋是自己不愛喝飲料,他接受了這個說法。

  「好吧,請問羅小姐,要什麼條件你才願意給我養?」

  「我才不要讓你養,我的人生規劃是當公務員,我可以買屋買車養自己,有閒錢再養個男人,要體格健壯、家事萬能、隨傳隨到兼任勞任怨,每天我回家時要跪在玄關迎接。」

  「你在挑奴隸嗎?」他撲向她,她驚叫,縮入毯子,他一把抽掉毯子,將笑個不停的她拖過來。「你可以現在就檢查我夠不夠強壯……」

  他將她壓在身下,吻住她愛笑的嘴。即使有厚厚冬衣包裹,她還是單薄得像根羽毛,他沒見過比她矛盾的女孩,如此孱弱又如此開朗,她說身體差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六歲那年大病一場,但生什麼病卻語焉不詳。

  他很輕易就能逗她笑,只是有時她過度的歡笑近乎神經質,像故障的弦竭力繃緊,假裝她依舊可以發出正確無誤的音色。

  相處越久,他越感覺到她的不對勁。她掩飾得很好,也許掩飾得太好了,連她自己也沒察覺自身的問題。他想幫助她,想瞭解是什麼讓她迷失,又是什麼支撐她的堅強,他希望她擁有真正的快樂。

  他親吻她,以唇、指尖、呼吸,以他全副身體和心靈傳達他對她的珍惜憐愛,她擁抱他,肢體對他的全然信賴與喜愛,令他陶醉,如柔軟纖薄的身體刺激他的感官……然後有點失控了。

  華疆臣猛地分開兩人距離,他滾到床沿喘息著,開始從一默數到十,命令自己克制衝動。

   羅妙靖臉色燒紅,胸口急劇起伏。夜裡到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的住處,她早就有心理準備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到目前都克制得住。

  她碰觸他肩頭,感到他微微一震。「你愛我嗎?」

   她提起這問題的次數幾乎比消遣他們的初吻還多。「我愛你。」他調勻呼吸,讓激情冷卻。

  「愛得願意跪在玄關迎接你回家。」

  她笑了,一如往常地接著他的回答提出第二個問題。「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很可愛,很迷人。」

  「我明明不可愛也不迷人,比白板還蒼白,又太瘦--」

  「算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我覺得你很美,只是你的蒼白和瘦讓我擔心你的健康。」他不會花言巧語,只會實話實說,他感覺得出她很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是朵缺乏自信的小花,不相信自己會無條件受人眷愛。

  「你認為我愛你一定要有理由?」

  「難道不是嗎?我們才認識幾個月,你又不是我姐,就算我一無是處,她照樣把我當寶貝。」

  「這不同,親情不能拿來這樣比較,你姐和你父母當然都很愛你。」

  她眼底掠過了點什麼,眨了眨。「我姐還不知道我交男友,你猜她對我男朋友的要求條件是什麼?」她過去交男友都沒告訴姐姐,因為交往時間都不長,還沒有介紹的機會就分手。

  「是什麼?」他繃緊神經,她對姐姐全心孺慕敬愛,他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討她姐姐喜歡。

  「她說,首先要好好觀察對方的為人,不要被感情沖昏頭,分手了不要太傷心,她永遠讓我依靠,最後叫我多交往、多比較,不要急著定下來。」

  「喂,你已經有我了,不准劈腿!」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讓她笑出來。「總之,她說一切都讓我自己決定,所以……」她小手滑入他擱在毯子上的大掌裡,細如蟻鳴地道:「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我願意。」

  他瞪著她,剛緩和的呼吸又急促起來,慾望刺痛他的身體,他灼亮的眼眸掃過她彤紅臉蛋,她柔順地躺在他床上,表示願意讓他為所欲為……他覺得自己就像沙漠裡渴得要死的旅人,剛得到救命的一口水,他卻不得不計較這口水的正當性。

  他重新自一數到十,竭力冷靜。「你應該知道,並不是你不和我上床,我就不愛你。」他擔心是她的迷失,讓她願意以身體來交換愛情,但這對她除了傷害,於事無補。

  「我懂。」單憑這句話,她就願意將自己交給他。她對他的渴望是自然而然形成,她想和他更親密,她希望他能在她心底生根,讓她像對姐姐般的全然信賴、接納他,讓她偶爾掠過心頭的不確定徹底煙消雲散。

  她握緊他的手,他卻立刻抽回,彷彿不能忍受她的碰觸,她聽見他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粗聲道:「那至少……過幾天再說。」

  「今天不行嗎?」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

  他睨一眼。「你很想要嗎?」

  她踢他一腳。他笑了。「我得先結束手邊的事,雖然你害我完全沒心情工作。而且……」他俯在她耳邊。「我沒保險套,得去買。」

  她小臉紅得像滿月喜蛋,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乾脆藏進毯子裡。

  結果他們的第一次比預期的更晚發生。華疆臣花了很多時間「做功課」,就怕心愛的女友對這事留下陰影,甚至緊張到想放棄,新手上路的當夜,兩人同樣手忙腳亂,之後……漸入佳境。

  在學期將結束時,羅妙靖想邀男友到家裡和姐姐見面,但他以工作為由婉拒,她不高興。

  「你的兼差時間可以自己分配,而且見個面又不必花多少時間。」

  「可是你要我見的不是別人,是你最重要的姐姐,我很擔心給她的印象不好,我需要多點時間準備。再說我的工作也不是平常的兼差,記得不久前來找我的湯學長吧?我打算利用寒假,到他店裡去看看,熟悉環境,畢業後也許就到他那邊去。」

  「你不是說對他的小賣場沒興趣,想去大公司? 」

  「我仔細考慮過了,他提出的薪資很優渥,某些……員工福利,正好符合我的需要。湯學長說他當店長只是掛名,除了決策,他實際上對計算機完全不懂,他希望有個真正專業的人接手,只要我加入,我就是店長了。」

  他這麼受到重視,羅妙靖也為他高興。「那你去吧,見面的事以後再說。」

  「等我準備得更充分,再去見你姐姐。」華疆臣語氣誠懇,心裡卻忐忑地惦記著他答應湯紹禮的真正原因。

  其實,湯紹禮開出的物質條件再好,也不見得能打動他,但閒談間湯紹禮提到他有親戚開設療養院,距離店裡不過二十分鐘車程,經他遷回探問,湯紹禮表示如果他有親人需要,他可以幫忙安排。

  事實上,他迫切地需要。在他大二那年歸來的父親,後來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身心機能越來越衰退,極需完善的照料。

  大二那年,失蹤許久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他住處外,向他表明身份,他驚訝得不知如何反應。當年,從父親拋棄他與母親的那一刻起,他就當父親死了。

  父親說,當年他逃到對岸,用手邊僅剩的一點錢做小生意,希望東山再起;起先賺了不少錢,後來每況愈下,年紀大了身體也逐漸出毛病,最後他決定收掉公司回到台灣,手邊只剩兩百萬。

  父親問起他這些年的生活,他告知為父親作保的羅叔叔帶著全家人走上絕路,父親激動得渾身顫抖,蒼老的臉上全是痛心和羞愧。當他說母親早已過世,父親久久說不出話。

  「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父親流下淚來。

  他緘默了。父親本性並不壞,只是時運不濟,賠上自己的妻子和朋友一家人,看父親頭髮半白,悔恨交加地低頭啜泣,實在難以再出言苛責。

  父親堅持不和他住,搬到他曾和母親躲藏的偏僻山間——他的母親就葬在那裡——獨自生活。

  父親將兩百萬給他,要他留下一半,另一半轉交給老友那對女兒。

  他並未告訴父親,他早就尋訪過那對姐妹,但或許是當年被追債的黑道逼怕了,她們的親戚很有戒心,對於她們的去向絕口不提,他始終探不到半點音訊。既然找不到,告訴父親只是徒惹傷感。

  父親回來一年多後,患了阿茲海默氏症,父親對他有愧,有病痛也不願麻煩他,於是瞞著他不說。直到他發現父親患病,病情已急速惡化,父親還是不肯和他住,他四處打聽療養院,希望將父親安置在較近的地方,方便照料。

  他到湯紹禮介紹的療養院去看,環境幽靜,醫療資源充足,他一表示希望安排父親入住,隔天湯紹禮就幫他要到床位。

  就這樣,他欠了湯紹禮人情,只好身體力行地償還。

  欠債易清,欠情難還,要流血流汗地賣命工作,他撐得住,造成那對姐妹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痛,他實在想不出如何彌補她們。

******

  開學後,華疆臣對女友提起他已答應到湯紹禮的店上班。

  「那以後要叫你華店長了。」羅妙靖和他坐在沙發上,一起看從湯紹禮店裡拿來的DM,「我也要準備公職考試了,一次就考上,畢業後馬上有工作。」

  「考上以後是看哪邊有缺額,就分派到哪裡去吧?我們也許會分隔很遠。」他沉吟,忽道:  「別考公職了,你也來『合鑫』。你懂基本的組裝、軟件安裝,一定有適合你的工作,我跟湯學長說一聲就行。」

  「喂,誰准你干涉我的生涯規劃?」她捲起DM敲他。

  「我非干涉不可,因為我一想到那些坐辦公室的公務員,有可能垂涎我活潑可愛的女朋友,我就肝火上升。更重要的是,想到你的OL打扮,我竟然看不到,讓我非常沮喪。」

  她被逗得直笑,他嚴肅道:「何況我們早晚會結婚,說不定你分派的單位很遠,好幾年都調不回來,我可不要結婚後和你整年都分居。」

  她驚訝。「結婚?你想和我結婚?」

  「為什麼不想?」他反問。「我們這樣交往下去,總有一天會結婚,除非你是不婚主義者。我兵役早就服完,研究所也要畢業了,是該做更詳細的人生規劃了。」

  「可是我才二十二歲——」不過自家姐姐在她這年紀已經當媽了。她閉上嘴,無法想像自己步入婚姻、組織家庭的景況,她不曾憧憬這些。「而且我身體不好,一般人會期望有個健康的妻子--」

  他的拇指撫去她剩餘的言語。「你是體質比較虛弱一些,不過可以調養,如果你是擔心生育的問題,我不是非要孩子不可。其實結婚的事我也是幾天前才想到,這不急,你就把它當作生涯規劃裡的一個項目,慢慢考慮。」屆時勢必要讓她見他父親,聰慧貼心如她,應該不會介意公公連自己兒子都不太認得。

  他微笑。「從現在開始想像你成為我的妻子的生活吧!」

  她嗔他一眼,成為他的妻子啊……共築家庭,朝夕相處,為他挑領帶,為他熨衣服,一起購物,一起慶祝節日,一起迎接孩子的誕生,她一定會當個堅決保護孩子的好母親,她會被他們所愛、所需要,想像他們的孩子,她深深悸動……

  手機鈴聲打斷她的出神,是姐姐打來,她一面接聽一面走到窗邊。

  「怎麼不在宿舍?」

  「我來找朋友。」她還是沒把交了男友的事告訴姐姐,打算等帶他回家時,給姐姐一個大驚喜。

  閒話家常幾分鐘後,羅百粵歎口氣。「你記得在鄉下種水果那位叔公嗎?我今天去拜訪他,他說上個月遇到爸和華叔叔的老朋友,華叔叔的獨生子現在似乎在念研究所。」

  「喔?」羅妙靖眼皮跳了下,斜望男友,他還在看DM。

  「對方說當年他和他母親躲起來,跟所有親戚斷絕聯繫,後來他母親過世,他到外地唸書,慢慢和親戚恢復連絡。他們同情他的遭遇,想幫助他,他拒絕了,說他可以養活自己。」

  「聽起來很有骨氣。」他曾在山區學校就讀,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性格堅強獨立,但……不會這麼巧吧?

  「據說他過得不錯,似乎已經從當年的陰影走出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可是他們害得我們這麼慘,那個男孩子好端端地過日子,你卻還在受當年的傷害折磨,身體不好、不能喝水,還放棄很多深造的機會」

  「姐,沒事的,我都習慣了。」羅妙靖輕道:「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不要老是想以前的事來折磨自己。」

  「我知道,只是……唉,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家人。」

  她何嘗不是?一會兒,羅妙靖收線,望著華疆臣背影,胃部有揪緊的感覺。她開口。「你父母是怎麼過世的?」

  她不相信有這種巧合,但她想確認,讓自己安心。

  華疆臣聞聲回頭。這是她第一次提起這問題。「我母親是碰到意外事故,我父親……」他對父親歸來的事極為保密,曾以父母雙亡帶過自己的家庭狀況。父親自己不願和親戚舊友連絡,顧慮到老人家年邁又生病,他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但他不擅說謊,遲疑地道:「我其實沒說清楚,我爸在我小時候就離開了,他投資生意失敗,丟下我和我媽,離開台灣,還連累當時為他作保的朋友,這不是光彩的事,所以我不太想提--」

  「你爸叫做華顯洋?」

  他反射性地點頭,才察覺不對。「你怎麼知--」

  他警戒地住口,她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她開始顫抖,急劇喘息,蹣跚地走進浴室。

  他點頭的瞬間,羅妙靖只覺眼前世界一暗,彷彿看見那個陰暗的旅館房間,小女孩坐在床沿晃蕩雙腳,她的父親端來了水……掙扎和哭泣,無助和哀求……慘白的醫院牆壁,姐姐紅腫的眼睛……她的知覺有一段時間被交錯扭曲的回憶蒙蔽,直到她回神,她才發現自己跪在浴室地上,吐了一地。

  她仍顫抖不已,抬頭看見高大身影矗亞在浴室門口。

  「妙妙,」她的眼神冰冷而陌生,他隱隱感到不祥。她吐得這樣厲害,他只想到一個可能。

  「你是不是懷孕--」

  「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我馬上自殺。」她搖搖晃晃地站起。「我爸是羅士東。」

  這名字解釋了一切,華疆臣只覺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他無法消化這巨大的震撼,腦中空白,她眼裡有什麼一點一滴死去,他試圖阻止。「妙妙,我--」

  「如果我知道你是華顯洋的獨生子,絕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忽遠忽近,冷酷得像另一個人在說話。

  「我們分手,立刻,我永遠、永遠不要再看到你!」

  ************

  命運埋下的這個伏筆,夠歹毒。她像逃離惡鬼似地逃離華疆臣。

  接下來的一周,她病倒了,高燒不退。她不敢告訴姐姐,辛純恩得知立即將她接到住處照顧,送她去掛了兩次急診、打了幾瓶點滴後總算退燒。

  在高熱的痛苦裡,她不斷被昔日的夢魘侵襲。

  當時她年幼,渾然不懂父母每天討論的債務問題有多嚴重,她只知道父母煩躁,於是表現得比平常更乖巧,不要人盯著就按時服用她最討厭的藥,不讓他們為她操心。

  那天,父母留下姐姐,說要帶她去外婆家。但他們沒有去外婆家,去了一家旅館,父親給她一杯有怪味的水。他們不知道,她長年吃藥,對藥味很敏感……

  再醒來時,她在醫院裡,雙眼紅腫的姐姐在身邊。她們的父母自殺身亡,留下遺書說他們無力再處理龐大債務,捨不得體弱的小女兒留著受苦,要帶她一起走,請善心人照顧她姐姐。

  她聽見遺書內容時,哭不出來。爸媽總說一雙女兒是他們最疼愛的寶貝,為什麼他們讓姐姐活下來,卻帶她走絕路?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放棄她?為什麼父母的愛有差別?

  她混亂痛苦,頭一次嫉妒健康的姐姐,憎惡自己的病體。她的身體一度抗拒治療,當醫師表示她的情況不樂觀,姐姐抱著她崩潰痛哭。

  「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

  她才發覺,姐姐和她同樣驚恐無助,雙親的抉擇不只傷害她,也傷害姐姐,他們極端的愛將她推入地獄,而姐姐不肯放棄她,她的支持給予她和生命奮鬥的勇氣。她們為了彼此而堅強。

  親戚們替她們料理雙親的後事。警察來詢問她在旅館裡發生什麼事,她不願說,反正親子三人體內驗出同一種安眠藥,警察做個形式的筆錄,草草結案。

  「可憐的孩子,一定很痛苦……」她聽見大人們這樣歎息。沒人敢問太多,怕她受到二次傷害。

  她將可怖的回憶鎖在那幽暗的旅館房間裡,而無法克服的創傷永遠刻在心靈深處,如今它全面復活,活生生地逼到她跟前。

  半昏半睡之間,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告訴辛純恩。她非找個人傾訴不可,否則會發瘋。

  ***

  辛純恩煮了稀飯端到床邊。「雖然你這幾天吃什麼都吐,還是要吃一點。」

  「謝謝。」羅妙靖接過她遞來的湯匙,辛純恩的手柔細修長,她卻想起另一雙黝黑大手,能單手抓起籃球,碰觸她時卻細膩溫柔,讓她覺得自己是最珍貴的寶石……淚意湧上來,她咬牙忍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客套就不必了,只要你趕快好起來。你這幾天起碼掉了五公斤。」辛純恩歎口氣。「我要說的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想說:疆臣是個好男人。」

  她木然。她何嘗不知?

  「假如你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們會一直交往下去,不是嗎?」

  「可是我知道了,就不能當作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了……」憶起她一度想和他共組家庭,為他生育子女,她胃部強烈痙攣,幾欲嘔吐。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你何苦--」

  她激動道:「這不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毀了我們全家!」

  「不是他,是他父親。」辛純恩輕但堅定地糾正。

  「那又怎樣?」她倔強道:「他爸爸做的事,怪在他頭上也沒什麼不對。」

  「我也不是寬大的人,說這些話大概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希望你試著去原諒。你們不是不愛了而分手,因為過去而放棄現在,太傻了。」相互依戀的心被活生生扯開,她有多痛苦煎熬,對這段感情就有多不捨。

  「舊恨比一個深愛你的善良男人重要嗎? 」

  羅妙靖握湯匙的手微微顫抖,嗓音卻冷淡鎮定。「剛分手總是會難過一段時間,我會調適過來。」

  辛純恩搖搖頭,知道再勸無用。「他今天也在外頭等,要我轉交這個給你。」她將一張紙片放在她面前。「他說,至少想和你談一談。」

  羅妙靖盯著紙片,這幾天華疆臣總守在外頭,每天托辛純恩轉交些小對象是他們之間的各種紀念,她在餐巾紙上畫給他的塗鴉、他們一起出遊買的迷你對杯、她用他送的玫瑰做的乾燥花……今天送來的是他們定情的那場恐怖電影的票根。

  他送來這些是為了求她見一面,或是徹底告別?她怔看著票根,熱淚滿眶,斬斷這段感情像活活被凌遲,她的痛似乎永無止境。

  她忍住淚,低聲道:「學姐,請你去告訴他,我願意和他談。」

  她不知道他想談什麼,但她的立場很明確。華顯洋是罪魁禍首,姐姐和她的不幸來自於他,她們絕不原涼此人,她無法將華疆臣和他父親的罪過分離看待,何況就算她能接納他,她姐姐也無法接受。

  單純地發洩情緒,比深究事情簡單,她只要去憎恨,不必碰觸某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辛純恩扶著羅妙靖到客廳,讓華疆臣進屋,留下他們獨處。

  見她憔悴得像一抹幽魂,華疆臣心驚又心疼。這七天他度日如年,課也沒去上,她不願見他,他全靠辛純恩傳來的訊息得知她的情況,一面將事情全盤想過,下了決定--他要不計代價挽回她。

  她的心情肯定還沒有平靜,也許恨他恨得要死,但只要他們見面,他會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服她,他願意代父親承受所有責難,他會盡一切力量彌補她,他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他們有厚實的感情基礎,她提分手是一時激動,他會讓她回心轉意。

  但他沒料到她的情況會這麼糟,她彷彿被這個打擊摧毀了,所有溫柔灰飛煙滅,只餘尖銳的刺,她的眸光中燃燒著深深敵意,他想擁抱她、撫慰她,卻裹足不前。

  「你想談什麼?」羅妙靖淡淡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寒冷鋒利。守候了七天,他神色困頓,儀容有些凌亂,她其實想問--他她這麼決絕地待他,為什麼他不放棄?

  華疆臣遲疑,斟酌用字。「我希望我們不要分手,我們應該好好談——」

  「我說分了就是分了。」

  他咬牙。「我不同意,分手不是你單方面的事,我也不相信你能就這樣抹殺我們的感情。」

  「為什麼不能?只要回想當年我從旅館被救出來,整整一個月住加護病房,整整一個月不斷嘔吐,我真恨我竟然愛過你!」她恍惚,脹痛的頭似乎被撕成兩部分,一部分對他鄙夷冷笑,一部分渴望投入他懷抱,慟哭一場。

  「我很抱歉……」他很難堪,笨拙地試著表達。「我知道抱歉這兩個字太膚淺,彌補不了你受過的痛苦,但我會努力,我會做任何你要求的事,以任何你要的方式補償你,我不要分手,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不能沒有你……」

  他再也藏不住恐慌,她一句「分手」令他心碎,她帶給他美麗溫暖的感情然後說這一切是個錯誤,他受不了,他幾乎不顧尊嚴地哀求。「我愛你,我不要和你分開……」

  「你愛我?你知道我爸媽的遺書寫什麼嗎? 」她眼眸發出奇異的光。「你知不知道爸媽帶我去死,就是因為他們很愛我?他們捨不得我受苦,寧願讓我死,他們的遺書就是這樣寫!你愛我?你懂什麼是愛?」她激動得滿臉通紅,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

  「你害死我爸媽,奪走我的一切!」

  「我沒有……」

  「我們做錯什麼,活該有這種遭遇?我爸爸當你是好朋友,為什麼你只會逃跑?」

  「不是我……」為什麼都指責他?

  「爸爸媽媽一直很疼我,是你害他們不要我!都是你!你是兇手——」

  「想殺你的是你父母,不是我!」他克制不住地提高聲調。

  她瞬間靜止,眼眸瞪得極大。她強烈顫抖起來,倒在椅上,他衝過去扶她。

  「不要碰我……」身體深處有種恐怖的寒意蔓延開來,她以為自己奮力抵抗,只是僵硬的四肢微微掙動,她眼中看見的一切都在旋轉,牆壁傾斜,舊日的鬼魂猙獰地撲來……

  他說愛她?他弄錯了,她不值得被愛,所以爸媽放棄她,健康的姐姐才是他們要的,不是她,她不值得被愛……

  「你撐不住的。」華疆臣摟緊她,從她的瑟瑟發抖察覺她的極度驚恐,顯然往事對她的傷害極深,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應讓他聯想,當時也許還發生過更可怕的事,但他無暇多想。「我們別分手,讓我陪著你。」

  「不可以,你是華顯洋的兒子,我應該恨你才對……」她瞪大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他,喃喃的音調像誦唸咒語。

  「妙妙,看著我!」他握緊她雙肩,令她空洞的視線對上自己。「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傷害了你,但我沒有做錯什麼,不是嗎?我們不能分手。」

  「不可能的,我沒有辦法忍受看見你,你讓我一直想到那天的事,想到我爸媽……」她崩潰了,泣不成聲。「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哀求他離開,一秒也不能忍受他的存在,他像被一刀捅入心窩。他苦苦咬唇,在狂亂中竭力維持理智。「我不要分手,妙妙,你需要我的陪伴,我父親的責任由我來扛,你可以對我發洩所有的恨和不滿,我會替他彌補罪過。」

  他輕撫她滿臉淚痕。「我們必須克服過去,而不是逃避,我很強壯,你怎樣對我我都能承受,如果你熬不過去……我會陪你死。」

  「你不知道死是什麼……你沒有經歷過,才會說得這麼簡單……」她想反駁,想逃開,她的手指卻陷入他手臂肌肉,像墜崖的人緊攀住救援的繩,她想被他緊緊擁抱。

  「我當然知道。」他啞聲道:「我母親過世十年,這十年來我獨自生活,雖然受到很多人的善意幫助,但抹不掉孤獨的感覺,是你讓我對生活有期待,新的一天對我來說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重複,而是又多了二十四小時能和你相處,為你忙碌,逗你開心。妙妙,我需要你,我愛你……」

  她茫然,停不住淚,愛他的感覺彷彿隔了幾個紀元般遙遠,他的話語卻仍震盪她麻木的心。愛這個字眼有魔力,不論她怎樣抵抗,它頑固地攀附在她心牆上,不肯掉落。

  他退一步。「如果你實在沒辦法接受繼續交往,我們『暫時分開』,就像普通朋友那樣往來,你可以想像我們分手,暫時、假設的分手,但你要記住,我對你的感情沒有變。」

  她要的是永遠、確實的分手,她和華顯洋的獨生子在一起是背叛姐姐,讓她愧疚,但是……她不想離開他,他說他需要她、他愛她,這幾個字散發強烈磁力,混淆她的決心。

  「我們慢慢來,讓我陪著你,不要拒絕我,好嗎?」他哀傷地凝視她。

  她終於點頭,眼淚紛落,跌碎在他衣上。

  

第五章  

  羅妙靖這一點頭,就是兩年的剪不斷、理還亂。

  激動的情緒冷卻後,她逐漸接受他是華顯洋之子的事實,她對他冷漠,對他憤怒,他全都默默承受她卻開始受不了。她雖然痛恨他父親,也還保有一點理智,知道她該追究的不是他,他卻毫無異議地扛起責任,代父受過……

  每次不給他好臉色的同時,她也在受內疚感的啃噬。

  該恨他,但無法鐵了心去恨,不該愛他,又斷不了依戀,她只好做一個卑鄙的膽小兔,搗眼不看、塞耳不聽。

  而這一次,她又逃了,又開始她單方面的冷戰。

  冷戰到第三買的中午,湯紹禮帶著筆電到維修部門。羅妙靖剛吃完午餐在休息。

  「鷹鷹,我的計算機好像中毒了,可以麻煩你看一下嗎?」和嚴肅的華疆臣不同,湯紹禮文質彬彬,在自己店裡也像個顧客,溫和有禮。

  「上個月才修好,怎麼又中毒了?」

  「我也不知道,我好好地在逛購物網站,突然間就被連到賭博網站,接下來首頁被綁架,什麼程序都跑不動了。」湯紹禮無奈。

  她接過筆電。「我看看,不過要晚點才能給你,今天事情比較多。」

  一旁的陳志旭道:「要不要我幫忙?我還有三十分鐘休息時間。」

  她睨他一眼。「謝了,不敢勞動工程師大駕。」

  「志旭,你最近似乎常來維修部找鷹鷹?」話是對陳志旭說,湯紹禮眼角卻覷著羅妙靖。「她是維修部之花,你敢欺負她,學長們不會放過你。」

  陳志旭嘿嘿笑。「沒啦,我怕她太累,所以有空就過來看她需不需要幫忙,沒想到鷹鷹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厲害。」

  「當然,我可是深藏不露。」羅妙靖笑道。

  「她雖然不是本科系,但疆臣特地訓練過她,應付維修業務游刃有餘,你更不必擔心她太累,要是應付不了,疆臣馬上會派人來。」

  陳志旭聽出言外之意。「店長……很關心她?」

  羅妙靖鎮定地操作計算機,當作沒聽見。她不懷疑某華姓大嘴巴早就將他們的事告訴湯紹禮,這兩個男人的交情好到能穿同一條褲子。

  「當然,他有責任照顧每個員工。」湯紹禮圓滑地帶過。「既然你常來,幫忙勸她參加這次的義工團吧,我希望每個同事至少都上山一趟。」

  「我不去。」羅妙靖搖頭。「我很容易累,懶得動。」看來,他是替華疆臣來當說客。

  「合鑫」定期捐款給慈善機構,華疆臣擔任店長之後,更積極發揮愛心,回收舊計算機整理後,捐給偏遠地區的學校,湯紹禮除了撥款補貼也熱心參與,特地安排在週末出發,還可以在當地停留兩買一夜,品工們行善兼出遊,因此每次報名都很踴躍。

  唯有羅妙靖從不參與,健康欠佳讓她懶於旅行,想到發起人更是興趣缺缺。

  湯紹禮道:「疆臣是鐵人,你累了儘管把工作丟給他,他會完成。」

  「我飲食習慣跟人家不一樣,出門不方便。」

  「我們去的地方什麼食材都能買,而且疆臣肯定會先幫你準備,不必擔心。對了,小兔也要去。」

  她心裡立刻冒出醋味,卻不動聲色。「很好呀,她還沒去過,帶她去也比帶我這個累贅好,義工團有名額限制,我的名額就給她吧!」

  湯紹禮原本想激她,沒想到她毫不在乎,他歎口氣。「好吧,總有一天我會說服你心甘情願跟大家一起去。」他轉身離開。

  「你慢慢等吧!」她笑道,他抬了抬手,沒回頭。

  她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想,他是個好男人,體貼、斯文而不失男子氣概,是她欣賞的類型,為什麼她不會對他心動,不會對他產生渴望?華疆臣讓她滿心苦澀,她卻仍難分難捨。

  「我以為你和店長分手了。」陳志旭訥訥的疑問打斷她沉思。「可是他的語氣好像你們還在一起似的。」

  「當然早就分手了,老闆只是開我玩笑。」陳志旭也是個好男人,溫和老實,而且喜歡她,為什麼他的感情不會讓她起共鳴?「我才不會連自己有沒有男友都搞不清楚。」

  「對呢。」他舒口氣。「我還以為你和店長還在交往,難怪你——」
  
  「我怎樣?」

  「難怪你很難約,明明我們都聊得很愉快,我以為你對我的感覺不壞,可是最近我每次約你,你都拒絕。」陳志旭自嘲地笑。「大概我不是你的菜吧。」

  也許,她需要的是試著去培養感情,因為並未心動,對可能的機會從來採取行動,一直停留在原地,當然不會有所改變。

  「因為我最近有點感冒,不太想出門,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她扯謊。「昨天你提到的音響大展,我其實蠻有興趣。」

  「那你願意和我去看展?」陳志旭重燃希望。「可是下班後展覽就關了。」

  「可以等週末再去看,今晚一起吃飯好了。你有空嗎?」

  她和華疆臣的感情不也是培養出來?也許她專注在陳志旭身上,也能製造一段感情。

  這些年來,同樣的事一再迴繞,一再寄望他們之間出現奇跡,她倦了,不正常的關係讓他們都在原地踏步,她的心力已耗盡,她想試著放下,給彼此一條生路。

  她和陳志旭討論要去哪餐廳,不經意抬眼,看見華疆臣站在維修部門口。

  他們眼光交會,她立即收回,五分鐘後她再偷瞄門口,已不見他的人影。

  湯紹禮走出維修部,對等在門口的好友搖頭。「你聽到了,我拉不動她。」

  「反正有我參加的活動,她就不想去。」華疆臣凝視羅妙靖身影。她今天穿紫紅色的粗線毛衣,顯得氣色紅潤,她對陳志旭說話,臉色柔和,粉唇含笑,他多渴望能走過去,光明正大地親吻那道可愛弧度。

  「但這次你特別希望她去,不是嗎?」

  「她不願意,也只好算了。」這次預計要前往的是他與母親昔日躲藏的山區小村,他希望回饋那些善良的人們,也希望羅妙靖看看那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如果她永遠不原諒你,你會和她永遠耗下去嗎?」

  他皺眉。他不喜歡這個問題,不想回答。「必要的時候,我會做出取捨。」

  「我認為你的選項只有『捨』徹底放棄。你一開始選擇『取』,和她角力了兩年,到現在情況一點都沒有改善。」湯紹禮搖搖頭。「你剛說你們這幾天又冷戰,是為了什麼……」

  好友不自在的表情已給了答案,他又搖頭。「你明知事後她會這樣,就不能忍一下嗎?」

  「心愛的女人對你主動,你告訴我怎樣忍得住?」他俊臉發燙,語氣兇惡。

  「好吧,我知道你飽受精神折磨,脾氣不好,自制力很脆弱。」湯紹禮漫步走開。「我喜歡你,也喜歡妙妙,希望你們不會以兩敗俱傷收場。」

  華疆臣眉頭皺得更緊。兩年了,她的難纏已經耗盡他的樂觀,物質的補償她也不領情,他最希望療愈她心理上的創傷,卻至今束手無策。

  白天冷淡、夜晚放縱的雙面生活,讓他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特別是當她像現在這樣和男同事愉快聊天,他往往癡看她吝於在他面前展現的笑顏,腦中則不斷播放過去一拳打斷同事鼻樑的野蠻幻想。

  他感覺自己像個妒夫,一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夫,她不准他被看見,他只能在夜裡飢渴地等待她施捨熱情。

  她讓他明白,世界上有奮鬥拚命也無法改變的事物心與感情。愛是一棵自由生長的樹,他可以修剪、養護它,卻不能給它植入程序,要它按他要的方式開花結果。

  方纔羅妙靖看見站在門口的他,表情有一瞬的遲疑,隨即轉頭。他注意到陳志旭異常興奮,這讓他腦子裡的畫面變得更加暴力。

  他回到辦公室,傳簡訊給她,約她晚上見面。五分鐘後,她回傳三個字:「已有約」。

  當買下班,他看見她和陳志旭一起離開。

  ***

  第一天,羅妙靖和陳志旭共進晚餐,他送她回家。

  第二天下班時,華疆臣正在店門口看貨車卸貨,陳志旭主動和他道再見,她不得不跟著對他點個頭。這買他們依然共進晚餐,之後去逛百貨公司,挑選她要送辛純恩的生日禮物。

  第三天,她打完卡下班去找陳志旭,發現他被華疆臣叫去談話,她沒敢敲店長辦公室的門,五分鐘後陳志旭出來,和她一起離開。

  用過晚餐後,他們前往辛純恩開的夜店「晶」。她有客人來訪,招待他們水果和酒,讓他們在她的私人包廂裡等。

  在陳志旭忙著欣賞華麗的裝潢時,羅妙靖佯裝隨意地問:「下班前店長找你談什麼?」

  「店長問我要不要兼講師,他說我的專長可以開一些目前沒有的課,如果我有意願,他可以請幾位有教學經驗的學長帶我。」講師的收入比「合鑫」職員高,陳志旭顯得躍躍欲試。

  「他沒說別的?]她以為他至少會打聽陳志旭和她昨天一起去哪……

  自從那通邀約見面的簡訊之後,這幾天他不曾找她。每次冷戰總是他先低頭,這回他沒主動求和,她就下不了台反正要分手,幹麼還介意有沒有台階下?

  她要自己別去煩心,又不禁猜想他現在在做什麼,應該在準備關店下班吧?杜思穎是不是又煮了什麼美食,想收買他的胃?包廂裡光線迷濛,沙發柔軟,微醺慵懶的Lounge Ba氣氛,只讓她鬱悶煩躁。

  「沒,店長只跟我談授課的事。」陳志旭沒察覺她的情緒,對奢華的擺設嘖嘖稱奇。「角落那套音響價值不少錢」話音剛落,辛純恩進入包廂。

  「抱歉,久等了。」辛純恩穿黑色褲裝,一身馥郁香氣,隨興披散的長髮搭配煙熏眼妝,媚麗的眼色掃向陳志旭時,差點教他停止呼吸。

  羅妙靖道:「其實我打算法了禮物就走,你有客人,不必勉強來陪我。」

  「是我男友,我趕他回去了。跟他常常碰面,不算什麼,我比較想陪你。」辛純恩親暱地樓樓她肩膀,瞧向陳志旭。「你好呀,我是妙妙最好的朋友。」

  「你好,我是她同事。」這種艷光逼人的美女讓陳志旭招架不住,只好避開。「我可以看看那邊的音響嗎?」

  「請便,想試效果的話,櫃子裡都是CD,」男人一溜煙地跑到牆角,辛純恩揚眉,低低在羅妙靖耳邊說:「頭一次有男人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我。他是個老實人。」她聲音更低。「可是制不住你。疆臣才能和你匹敵。」

  她微慍。「我什麼都還沒說。」

  辛純恩聳肩。「你身邊的男人一向只有疆臣,既然出現了生面孔,不能怪我作合理的推測。你說『什麼都還沒說』,就是有話要說,是什麼?」

  「我要和他分手,徹底的。」她微微挺胸,語氣卻帶著一絲遲疑。

  「呢,終於想通啦?祝你成功。」

  「……你之前都會阻止我。」為何她的反應也和她預期的不同?

  「你希望我阻止你?」

  羅妙靖啞口無言,辛純恩望著研究音響的陳志旭,續道:「如果阻止得了,這些年你早就打消分手的念頭了。這回是什麼讓你想分手?」

  「我不想再和他這樣糾纏下去,我們只是在浪費時間,妨礙彼此的人生,而且不管我做什麼無理的事,他從不生氣,他讓我覺得……我在欺負他。」他的逆來順受讓她越來越內疚,深感自己的惡J`

  「欺負他又怎樣?是他自己送上門,你高興拿他煎煮炒炸還是扔海裡餵魚,他都應該歡喜甘願,你完全不必心疼。」

  「我不是心疼。」羅妙靖不自在地變換坐姿。「其實我早就明白,他是華顯洋的兒子,這件事不可能改變,我因為這一點對他生氣並沒有意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沒辦法接受。」

  「他也不是自願當華顯洋的兒子,你不能在這件事上頭放過他嗎?」

  「我沒辦法……」她眼光有些飄忽。

  「即使他愛你,為你付出這麼多?」

  「那真的是愛嗎?」她反應得很快。「就算他曾經愛過我,應該也被我刁難到心冷了吧?他只是為了替父親贖罪,才和我在一起,如果我不說『夠了』,他說不定會把一輩子都賠給我,他就是這種老實的傻瓜……沒有必要這樣,他做得已經夠了。」

  辛純恩審視她良久。「這只是你單方面的想法。我覺得,你沒有真正想透,只是想為你們的局面解套而已。噯,我忘了說,其實疆臣也來送我生日禮物,他比你晚十分鐘到,現在好像在外頭跟酒保聊天。我告訴他你也在這裡,還帶一個男同事,巧的是他也帶了個女同事,一位杜小姐。」

  她對錯愕的羅妙靖盈盈淺笑。「他應該還在外面吧檯那邊,你們幾位就在這裡消磨一晚吧,今晚全部我請客。」

  ***

  五分鐘後,羅妙靖和陳志旭來到「晶」的大廳。她有一剎那的衝動,想要直接衝出大門離開,視線卻不由自主往吧檯飄去。

  華疆臣果然在吧檯邊。他身上還是白天工作時的衣服,「合鑫」的員工夾克和深色牛仔長褲,他和「晶」這種高檔的地方毫不搭軋,又那麼泰然自若,樸實堅韌的氣質讓經過的男女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杜思穎在他身邊,右臂幾乎抵著他左臂,酒保正在對他們解說什麼。

  羅妙靖瞟了大門一眼,走與留的念頭還在她腦中迅速交替,不受控制的腳步已經將她帶到他們身邊,杜思穎剛好轉頭看見他們,輕呼出聲。

  「鷹鷹!我聽那個美女老闆說,你和我們公司男同事一起來,我在猜是誰,原來……」美眸在羅妙靖與陳志旭間來回,表情曖昧,對她眨眼。

  這個暗示性的眼色讓羅妙靖惱火。她自以為知道什麼?

  「我來送生日禮物,這裡的老闆是我們學校的學姐,我和店長都認識的。」她看向華疆臣。

  「你以前都是她生日過了才想起來。」他的眼神就含蓄得多,至少瞥過陳志旭時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今年我記得寫在行事歷上了。」華疆臣逼自己的雙手安放在吧檯邊,不要一把揪住陳志旭衣領。

  這幾天他默默觀察,已經確定是陳志旭主動接近羅妙靖,而她也樂於和他相處。他一方面吃醋,一方面開導自己,陳志旭對她的好感只是單方面,他相信她會拿捏住朋友的分寸,他不該干涉。

  他是妒夫,不是獄卒。

  「學姐說,今晚我們在這邊的消費都算她的。」羅妙靖無視歡呼的杜思穎。「我想回家了,志旭要送我,你們留下來玩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來送禮物而已,兔子是搭我便車來找朋友。」陳志旭只有機車,她單薄的身子怎麼禁得起刺骨的冷風?

  「天氣很冷。你們都坐我的車。」

  「那我的車怎麼辦?」

  華疆臣一記冷眼讓陳志旭閉嘴。「明天我載你過來騎。這裡有停車場,不會被偷。」

  四人上車,杜思穎很自然就挑了副駕駛座,那原本是羅妙靖專屬的座位。

  羅妙靖默默鑽入後座,瞥見華疆臣從後視鏡裡凝視她,她揚唇,給他一個虛偽的燦爛笑臉。

  杜思穎首先打開話題。「上山幫小朋友裝計算機是什麼樣的情況啊?」

  陳志旭道:「聽老闆說會受到當地人的熱烈歡迎,應該很好玩吧?」

  「我們不是去玩。」華疆臣沉聲道。

  「討厭,你幹麼這麼嚴肅嘛?我們當然知道重點不是玩啊!」杜思穎吃吃笑,拿皮包敲了他手肘一下。

  華疆臣皺眉。杜思穎知道他要過來「晶」,吵著也要一起來找在這裡工作的朋友,他才讓她搭便車。他已暗示過她不要有這種不合宜的親密舉動,她卻裝傻地依然故我,有旁人在場,他不想讓她難堪,只能保持緘默。

  他瞟向後視鏡,鏡中的羅妙靖似乎看到了杜思穎的舉止,她露出厭惡的表情,目光轉向車窗外。杜思穎換了話題,討論最近黑客盜賣個人情資的新聞,他很快注意到她用的都是信息科系學生才懂的專業用語,排擠羅妙靖的意圖很明顯,而陳志旭想換話題,杜思穎都聽而不聞,逕自滔滔不絕。

  羅妙靖似乎渾然不覺,一徑望著窗外。她在想什麼?華疆臣凝視她,夜色黯淡她的容顏,她反映微光的眼瞳如終年黑暗的深海,他想潛入,探索秘密。

  有許多次,他試著和她談起二十年前的恩怨,希望引導她發洩情緒,她總是不想談,被他逼緊了,她乾脆逃遠,或者勾引他上床。她寧可和他做愛,不願和他討論情感和內心。

  她像土地,緊緊掩埋秘密,但它不會發芽,只會持續毒害她的心靈。

  他只好扭曲地寄望這種畸形的關係,能逐漸療愈她內心的創傷,還給他從前那個慧黯可愛的女孩。有時他信心十足,認為情況終將好轉,有時他覺得這是奢望,他根本救不了她破碎的心。

  羅妙靖沒心思理會杜思穎的挑釁,只想著該如何和他提分手?

  以他的頑固,要說服他等於試圖拖拉一座山,她猜得到他的響應,他不要分手,他要化解她的臼結,他們只是「暫時分開」,他仍愛她。

  而她,還愛他嗎?

  她不知道。她感覺混亂,兩年前的震撼似乎燒壞了她的感情神經,她不斷激怒他、傷害他,她的某個部分故障了,她察覺到自己不太正常,卻無法克制。

  他說他很強壯,不怕她傷害他,但他也是個人,心也是血肉構成,受了傷會疼痛,想到她的反覆無常究竟如何地踐踏他,她懊悔,也心疼他的傻。

  她不想再傷害他,不論他還愛不愛她,愛不能當作傷害人的借口,這是父母留給她的最後教陳志旭和杜思穎先後下車。副駕駛座一空,華疆臣便道:「妙妙,來前座。」

  「不要。」座椅上肯定還留著杜思穎的體溫,她拒絕。

  華疆臣也不勉強她,紅燈了,正好行經偏僻的道路,四周沒車,他還是踩煞車,停在白線前。後座飄來一個遲疑的聲嗓。

  「疆臣……我有話跟你說。」要用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說服他?

  「嗯?」她很少用這麼溫和的語氣對他說話,令華疆臣警戒。

  「我們……分手吧!」她左胸裡似乎打了個結,感覺疼痛。

  他震驚,猛然轉過頭。「這問題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我們不分手。」

  「那只是你做了決定,逼我接受,現在已經證明這樣完全行不通。這兩年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事情根本沒有解決。」

  「那是因為你拒絕和我溝通,所以——」

  「因為溝通也沒有用,溝通不能讓你換個父親,癥結在於我不能接受你是他的兒子,我總算想清楚了,所以……」她嗓音乾澀。「我們分手吧。」

  她眼神淒然但堅定,她的每個字他都聽懂,但無法理解,他呼吸開始急促。「但我對你始終沒變,我愛你。」

  「你愛我?這兩年我這樣對你,你怎麼可能還愛我?」她尖銳地道:「也許你只是放不下對我的內疚和責任感,卻誤以為這是愛!]

  綠燈了,但他無法前進。「我很清楚我的感情與內疚或責任感無關。」

  「好,那我問你,你感覺得到我愛你嗎?我的所作所為,哪一點讓你覺得我還愛你?該不會我和你做愛,你就以為我愛你?」

  難道不是?他們最初是因為相愛才想擁抱彼此,即使後來感情變調,她的主動挑逗全都是憤怒的挑釁,但她索求的從不是肉體激情,是情人之間的親密撫慰……這些太複雜,他不知從何說起,何況說了她也不見得會承認。

  「你懂了吧?」羅妙靖將他的不語當作默認。「你以為的愛,是你單方面的想像,你這樣只是在活受罪,分手對你比較好。」

  至少她還在乎他受不受罪。他頹然地想。「是陳志旭讓你有這些想法嗎?」

  「不,和他無關,他只是剛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但是和他在一起很輕鬆,他對我很好,也許我會和他交往。」她竭力讓自己鎮靜地說話,聽起來卻很不確定。

  「所以你趕著和我做個結束,才能跟他在一起。」這是第二次,她要離開他,同樣讓他痛徹心肺,這回不是情緒激動下的決定,她條理分明地陳述,給他一股無法挽回的絕望感。「讓我考慮……」

  「我不是在請求你同意,是告訴你我已經決定這樣做,以後我們只是同事,我不會再到你的住處了。快開車吧,綠燈很久了。」

  她望向窗外,感覺車子重新起步,她微微發抖,心跳急促,掌心沁出冷汗。

  其實她一開口就動搖了,就這樣渾渾噩噩在一起又何你?他心甘情願,她半推半就,不看未來,沒有責任,他們一同墮落,糜爛到底……

  但她終究無法這麼自私,帶給羅家傷害的不是他。她試著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華疆臣臉色陰鬱,握緊方向盤。他姓華,這大概比聖經的原罪還不可原諒,為這樣的原因被拒絕,真是悲哀又可笑,他為她做的一切抵不過他身上流的血。

  她說她要的是別的男人,他記得他們交往時,她時時刻刻沉浸在喜悅裡,神采奕奕,她談陳志旭的口吻卻平板得像在念新聞報導。她不愛陳志旭,卻願意試著去接受,或許任何人她都能嘗試,唯獨他不行。她竟說他的愛只是他的想像,那他怎會為想像的東西心痛欲狂?

  車子在離羅家兩個巷口外停下,羅妙靖下車就走,華疆臣拉住她。

  「就照你說的吧,我們分手。」

  「嗯。」她看著路燈灑在地上的光,不看他。

  他緊緊盯著她側臉,搜尋任何不捨的蛛絲馬跡,卻只看見一片淡漠。「我還是會匯錢給你,別說你不要,我就是要匯,你要不要用是你的自由。」

  「隨你高興吧。」

  「你……會離職嗎?」

  「目前沒有打算。」

  一陣沉默。他握著她手腕,似乎不想鬆開,她說:「沒事的話,我回去了。」她要抽回手,他不放,忽然一扯,將她拉進懷裡。

  「讓我抱你,最後一次。」他低啞的解釋令她的掙扎靜止,他溫熱的唇輕觸她額頭,他的體溫刺著她肌膚,他的身體緊繃,嗓音壓抑著激情與疼痛。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答應我,不要勉強自己。」

  她含糊地點頭,靜待他鬆手,他卻不動,她輕輕推他胸膛,他終於放開她,她低著頭迅速轉身,走進寒冷的夜裡,沒有回頭。

  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眼淚。他的哀傷令她心碎,她幾乎要開口說:她不離開,她什麼都不管了,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但她還是忍住了,強忍住的部分留在他懷裡,空殼蹣跚地離開。她感覺混亂又疲憊,像奮力奔跑了兩年終於停下,這裡卻不是她要的終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停在路樹的陰影下,她蒙著臉,低聲哭起來。

  
第五章

  華疆臣花了一夜平復情緒。他沒怎麼睡,大半時間躺在床上,呆看身邊的空床位,想到她再也不會睡在他身邊,胸膛裡便陣陣疼痛。

  他在清晨時分勉強睡了一下,沒多久就醒來。他起身盥洗,將她的私人物品裝入一個小紙箱,用過早餐後出門,前往父親待的療養院。

  他到達時,父親正在小菜園裡照顧他的蔬菜。院方有塊地,提供住院者種菜。他靠近蹲在地上的父親,老人家抬起頭,臉色茫然。

  「爸,是我,疆臣。」

  華顯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噯,疆臣啊,你來得剛好,我摘了菜,你帶回去煮,順便拿些給羅伯伯。那一百萬,你交給他了沒?」

  他應聲:「已經交給他了。」父親記憶衰退嚴重,不記得哪些人已經過世,已經說過的話也一說再說,卻惦記著要補償羅家,他將父親給他的一百萬也一併匯到羅妙靖的戶頭。

  「嗯,那就好。最近天氣冷,你要多穿衣服。書念得怎樣?」

  「……還不錯。」在父親記憶裡的他,似乎還是個男孩。

  「是嗎?你媽也會高興的,她罵我老是忙生意不陪你,你自己很用功嘛!」

  「她不氣你的,爸。」

  「那一百萬,記得交給羅伯伯。」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爸,我——」

  「啊?」老人家忙碌著,沒有抬頭。

  我失戀了,我很難受,我只愛一個女孩,她不要我了……他想訴苦,想和父親說說心底話,想要親情的慰藉,話到口邊,卻說不出來。

  父親忙了一陣,抬頭看他,又是一臉茫然。他道:「爸,是我,疆臣。」

  「啊,你來了。那一百萬給你羅伯伯了沒?」

  「給了……」父親記著欠別人的債,不記得欠他的父愛。

  父親耕耘菜蔬,他的心卻荒蕪,曾經棲息的小貓頭鷹已離去,他空虛了,不知該為什麼奮鬥。

  他離開療養院,前往「合鑫」,比平日晚了三十分鐘抵達公司。踏進辦公室時,員工都投以詫異的眼光,

  他泰然自若,點了幾個人進辦公室,包括羅妙靖。他一一交代工作內容,聽完指示的人便離開,羅妙靖排在最後一個。

  「最近似乎有很多液晶屏幕報修?」華疆臣問,平和的態度一如對待前幾個員工,他注意到她雙眼浮腫,比平常更蒼白,但他看她一眼便別開頭,不和她的眼神接觸。

  「幾乎都是同一個型號的,我有做統計。」羅妙靖悄悄觀察他,他臉色不佳,五官更顯嚴酷,一切跡象都顯示他沒有睡好。

  「等等把記錄給我,我要回報廠商。」他將小紙箱放在她面前。「這是你的東西。」

  「謝謝。」她不自在地抱起紙箱,想說點什麼,他揮揮手。

  「沒事了,你去忙吧。」

  他感覺她停頓了大約五秒,大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最後還是轉身離開辦公室。

  他將三包速溶咖啡粉倒入茶杯,走出去裝滿熱水,回到辦公室裡,開始一天的工作。

  ***

  然後,在幾天之內,全公司都知道陳志旭在追羅妙靖。

  她用腳趾想也知道散佈消息的是誰,同事們免不了要虧他們倆幾句,大家都是好意,熱心地幫忙撮合,她表面上打哈哈,暗自不快。她不喜歡張揚私人感情,而且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

  這買下午逮著空檔,陳志旭溜到維修部,跟她賠罪。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害你被大家開玩笑。」

  羅妙靖正在測試一台液晶屏幕。「算了,別在意。」

  「我還在納悶,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我們出去吃飯,後來想起那天遇到店長和兔子,店長不是愛說八卦的人,我去問兔子,她承認是她說出去的,她以為這樣會讓我們……發展得更快。」

  「嗯,她不是有惡意。」她也不確定有沒有惡意,但至少她越快和陳志旭湊一雙,杜思穎就越安心,不怕她來搶華疆臣。

  「可是對你造成困擾,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整天被起哄會很煩。」見她一怔,他連忙解釋。「我不是要抱怨,或者勉強你什麼……」

  羅妙靖搖搖頭。「可是我們才認識沒多久,一起出去過幾次而已,就算是一見鍾情,也需要後續的培養啊。」

  「但是這幾天相處下來,我覺得你對我和對其他同事並沒有不同,兔子說,這是因為……你還喜歡店長。」

  羅妙靖心頭一震,臉色卻沉下,同時,杜思穎的聲音飆進維修部。

  「咦?陳志旭你真的跑來問呢?」大嗓門引來同事注目,杜思穎馬上降低音量,快步走向陳志旭,低罵道:「你怎麼這麼呆,都叫你別說出去……」

  羅妙靖柔聲道:「請你解釋一下,你說我跟店長怎樣是什麼意思?」

  杜思穎狠狠白陳志旭一眼。「呢……我覺得,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卻對店長愛理不理……」

  「既然如此,你怎麼會有我喜歡他的結論?」

  「店長特別關心你,有活動都會想到你,而且從不對你生氣……」

  「他關心每個員工,也想到每個員工,我不曾犯錯,他幹麼要生氣?」

  「你們眼神很少交會,幾乎從不獨處,像是故意避開對方似的……」

  「每天工作這麼多,就算忙得碰不到面,有什麼好奇怪?」

  「不,你們是故意避開對方!」杜思穎突然理直氣壯。「你們假裝不在乎對方,其實都在留意對方的一舉一動!你們故意表現得很冷淡,是因為不想被知道你們還在一起,所以店長一直沒有交女朋友!」

  「這些全都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羅妙靖輕柔地微笑。「如果你無法吸引男人的注意,就把錯推給剛好和他共事的舊情人,那麼你永遠也得不到他。」

  杜思穎漲紅臉。「你是說我沒本事?」

  「我是給你忠告,你太會胡思亂想了,幸好這些話是被我聽到,假如被店長知道了,他的反應會讓你比現在更難堪一百倍。」

  杜思穎氣得發抖,陳志旭勸阻她。「夠了啦,兔子。」早知道她信誓旦旦的理論,原來證據這麼薄弱,他也不會衝動地跑來問羅妙靖,真可恥。

  櫃檯邊傳來喊人的聲音,羅妙靖起身。「我去工作。」她昂頭挺胸走到櫃檯邊,詢問客人需要什麼,臉色親切,嗓音平和,心臟卻在劇跳。

  杜思穎原來如此敏銳,她一一揪出疑點,只是串連不起來,變成沒頭沒腦的笑話。這些小動作的意義唯有她與華疆臣才明白,他沉鬱黑眸潛藏著依戀,她用譏誚的眼光接收,心情好時待他冷淡,心情壞時回以惡毒,然後在他提出她可以拒絕的要求時,她中邪似地永遠赴約,讓夜色渡她到他懷裡,火熱的激情摧毀一切……

  但都過去了。

  這幾天,他忙得不可開交,幾乎不出辦公室,湯紹禮在聊天時似無意地提起,他接了更多兼職,天天忙到三更半夜。他是藉忙碌來遺忘她嗎?她也在尋覓振作的方法,將他拔除後的空洞太大,工作填不滿,陳志旭填不滿,她失眠,夜裡彷彿睡在那個空洞中,當她寂寞地輕聲呼喚,聽見空虛的回聲:她思念他……

  驀然察覺一道視線,羅妙靖警覺地抬頭,看見湯紹禮站在展示架旁,他對她淺淺一笑,走進員工休息室。

  ****

  湯紹禮穿越品工休息室,進入店長辦公室時,辦公桌後的男人正在忙碌。

  「聽說今天送來一封很特別的信,來自育幼院,收信者是你。」

  華疆臣沒抬頭。「是感謝卡。我捐款的時候誤填了公司的地址。」

  「你從學生時代開始捐款給慈善機構,到現在捐多少了?

  「不知道,我沒算。」其實他有做記錄,但不想提。

  「至少知道你每個月大概捐出多少錢吧?」

  「扣掉生活費、投資和應急的存款,全部捐出去了。」

  湯紹禮瞠目。「你瘋了!」

  「你會讓個瘋子管店嗎?」

  「也許我是該考慮一下你的適任性。」玩笑話說完,湯紹禮臉色一整。「鷹鷹都離開你了,你捐款還有什麼意義?」

  「反正那麼多錢留在身邊也沒用。」他原先就定期捐款助人,得知羅妙靖和他家的淵源後,他默默發願:他要捐出她父親當年作保的金額,希望神明為他實現一個非常艱難的願望。這是他的秘密,誰也不知道。

  「你病得不輕。」湯紹禮搖頭,沒聽說過有人嫌錢太多的。

  「病」這個字勾起華疆臣的注意。「昨天我去探望我爸,跟那裡的醫師談了幾分鐘,你聽說過『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嗎?那是一種心理創傷,當一個人目睹或經驗到威脅生命的巨大傷害時,會出現恐懼或無助感,或者情緒麻木,症狀持續超過一個月,或者退至事情發生幾個月後才有症狀。」

  湯紹禮會意。「你懷疑妙妙有這個問題?」

  「她很多行為符合醫師的描述:睡眠障礙,情緒容易激動,對未來感到悲觀,會自我傷害,例如沒有保護措施的危險性行為——」他尷尬地頓住。

  湯紹禮很紳士地忽略那幾個字。「當年的新聞我還有印象,她父母帶她在旅館自殺,我們義工團幾乎每次都住旅館,這或許是她不願意同行的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是,當初我認識她時,她完全不是這樣。我的身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往可怕回憶的門,她某些反應讓我覺得,當時在旅館裡,可能還發生別的事」

  外頭一聲巨響,打斷華疆臣的話。兩個男人愕然,跟著響起女人的驚叫。「鷹鷹!」

  華疆臣衝出辦公室,當他進維修部時,陳志旭正扶起地上的羅妙靖。她半閉著眼,左邊額頭鮮血瀝瀝,一台計算機主機倒在她旁邊,外殼撞凹一個大洞。

  這幕景象讓華疆臣渾身冰冷。他從陳志旭手裡奪過羅妙靖,輕搖她肩膀。「妙妙!」

  她睜眼,血流入眼裡,又立即閉上。

  杜思穎怯怯地問:「鷹鷹,你還好嗎?」她不敢說,是她氣不過羅妙靖說話刺她,故意把滾輪椅移到她背後,她只想讓她絆一下,沒想到結果這麼嚴重。

  羅妙靖沒回答。華疆臣抽出手帕按在她額上,迅速環顧狀況,嚇呆的員工、嚇呆的客人,杜思穎臉色慘白,陳志旭怔怔看他。

  他下令。「兔子,安撫客人,大維,把地上收拾好。」

  維修部品工大維趕緊上前,客人這才回神,叫道:「喂,她把我的計算機摔壞了。」

  華疆臣扶著羅妙靖坐到角落,找來面紙盒,擦掉她臉上的血。她神情呆滯,他低聲問:「發生什麼事?」

  「我要把客人送修的主機抱到後面,絆到椅子摔倒,撞到桌子。」羅妙靖想摸傷口。「我左眼看不見……」

  「別碰。」他阻止她,很快地掀開手帕看一眼。「是撞到眉毛上面,你看不見是因為血流到眼睛裡了。傷口不大,先止血,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對不起,我把客人的計算機摔壞……」

  「東西壞了可以修,人沒事就好。」她微微發抖,染血的蒼白臉蛋觸目驚心,他很心疼,對傷口施壓時她瑟縮了下,痛得嗚咽,他低聲安撫。「忍一下,這樣才能止血。」

  她淚水模糊,蒙嚨地看他。他那麼理所當然地從陳志旭手上將她拉進懷裡,強勢得令她好安心,他焦急不捨的眼神催眠她的疼痛,他高大的身軀傾近她,熟悉的男性體溫與氣息匯成暖流,熨著她肌膚,將她的心熨得熱烘烘地軟弱。她忘了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同,臉頰情不自禁地偎入他掌心,一如過去在傷心難過時總向他尋求慰藉。

  華疆臣察覺了。他一愣,隨即警覺四周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而她注視他的眼神儀乎有些困惑,他猝然拉過她手按住傷口,起身退開。

  「志旭,你陪她去掛急診。」他提醒自己,現在的她期待的應該是陳志旭的陪伴,不是他。

  「我開車送你們去。」站在門口的湯紹禮說完就轉身出去。

  「既然傷口不大就不用上醫院了。」羅妙靖懊惱地拒絕。她在做什麼呀?提分手時那麼理直氣壯,他不過在她身邊待了一分鐘,她就著魔似地主動挨過去,她的決心到哪去了?

  「你別逞強。」華疆臣頭也沒回,過去察看摔壞的主機。

  她要逞強也輪不到他管!她嚥下這句話,不想讓場面無法收拾。他迅速閃避的態度讓她難堪,更讓她難受的是,她在乎他的冷淡,她希望陪她上醫院的是他……她討厭這樣不乾脆的自己。

  陳志旭過來勸她。「鷹鷹,還是去給醫生看看比較好。」

  「我知道。」她讓陳志旭扶她走出維修部,不回頭看華疆臣一眼,也不理似乎要開口關心她的杜思穎。她要將焦點放回陳志旭身上,這段發不了芽的感情才是她該在意的。

  「大概是剛才聽兔子說那些話,我不太高興,有點分心,才會沒注意到椅子。以後有什麼疑問,希望你直接找我談,別聽了她的話就胡思亂想。」

  陳志旭遲疑道:「鷹鷹,我想……我們不適合。」

  她停步。「什麼意思?」

  「我覺得兔子說的話有道理,別誤會,我不是認為你和店長之間有什麼,可是至少你會對他冷漠,對他生氣,你對我卻一直很客氣、很生疏,完全不會情緒化。」

  她怔住。「難道你不希望我理智地和你溝通?」

  「當然不是,但是你太理智了,你不喜歡兔子說那些話,卻不在意我和她在你看不見的時候私下交談。換作是我,我喜歡的人對異性笑一下,我就會耿耿於懷好久,你對我並沒有相同的……佔有慾。」

  她默然了。她是真心喜歡陳志旭--像朋友那般喜歡,她以為與他繼續培養感情,終有一天她會愛上他,對他會有如對華疆臣那般的佔有慾,但他已看穿她不愛他,也許他還看穿了更深的東西,看穿她想藉由他擺脫另一段感情。

  她輕歎。「對不起,我是很認真想要經營我們之間,可能是我比較慢熱,跟不上你對我的感覺,既然你認為我們不適合,那就這樣吧,你不必陪我去醫院了。」

  「不,我陪你……」

  「沒關係,老闆會送我去,我想在路上好好把這件事想一想,你還是別來吧。」她誠摯地對他微笑。「謝謝你這幾天陪我,你人很好,我真的很喜歡你,希望往後我們還是可以好好相處。」

  ***

  羅妙靖上醫院的結果是縫了三針。

  湯紹禮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向他請了隔天的假。雖然只縫三針,還是嚇壞了羅百粵,羅妙靖再三強調醫師說只有皮肉傷,姐姐才沒押她上醫院做更精密的檢查。

  夜裡,羅妙靖躺在床上睡不著,想到陳志旭的話。她對他感到愧疚,愛情沒有按照她計劃的發生,也許是他們的頻率不對吧?

  也罷,有一位離職的楊學長很欣賞她,他正在念研究所,常和她連絡。廠商中有個李姓業務代表跟她很談得來,好幾次約她去吃宵夜。她常去的藥局,藥劑師說要追她,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也有幾分認真。

  那幾張臉龐一一在腦海裡閃過,她逐一模擬約會狀況,逛街、吃晚餐、看電影、聊天散步,在美好氣氛下,他們深情款款的眼光望向她……很久不見的為難浮現她心頭。

  怎會這樣?她開始細數三位男士的優點,腦中清單迅速列出一大串,再播放一次深情眼神,再一次……不但為難,還索然無味。

  他們都很好,可是她都不愛,她愛過的人,她不該愛。

  想到華疆臣,她心頭發悶。她的心屬於她自己,他佔了位置卻無法驅逐,他的聲音、他的臉龐,縈繞在心底。她告訴自己,思念他只是戒斷期的症狀,就像戒煙的人不斷想抽煙,她只需要決心與毅力,就能將他排除。

  黑夜中,床頭燈寂寞地發亮,她睡不著,拉高毯子藏在陰影裡,悶悶地,想念他……

  到了隔天還是悶,中午,她和姐姐約在「梅華百貨」的美食街用餐。

  見妹妹無精打采,羅百粵擔心問:「你是不是傷口痛?」

  羅妙靖搖頭。「姐……我被甩了。」

  「嘎?你什麼時候交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不是男朋友,是同事,我們才剛開始試著交往,他說我不夠在乎他,就這樣結束了。我仔細想過,他說的沒有錯,我對他確實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但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要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這個人。」

  「至少我很努力去嘗試……」

  「嘗試『想要』他嗎?那你就弄錯方向了,愛一個人的確需要努力,但是該努力的是過程,努力經營這段感情,而不是挑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努力去愛上他。你怎麼會勉強自己去做這種事?」

  羅妙靖咬唇。「我曾經……愛過一個人,後來我覺悟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分手了,但我們還是常常碰面,牽扯不清,我想改變這種情況,交個男朋友應該可以讓我們徹底斷絕關係。」

  「為什麼你認為你們不可能在一起?」

  「因為你絕對不會接納他。」

  羅百粵怔愕。「我不記得我曾經對你哪一任男友表示意見啊?等等,你因為顧忌我和對方分手?你為什麼這麼傻?」

  「因為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因為他惹你不高興。」

  「所以為了讓我高興,你寧可選一個不愛的男人,培養一段不想要的感情?傻瓜,你若不快樂,我也不會快樂啊!」羅百粵溫柔地輕拍妹妹手背。

  「我們姐妹再親,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有各自的人生,我們互相扶持,不是為了阻礙對方得到幸福。今天就算你殺人放火,你還是我最寶貝的妹妹,交個男朋友算什麼?」

  「可是……你一定不會接受他的。」

  「你怎麼這麼悲觀?你看我的例子,當年你姐夫的媽不喜歡我,我們鬧到離婚,現在又在一起了,他媽媽也接受了我,而且,」羅百粵甜蜜地微笑。「我懷孕了。」

  羅妙靖驚喜。「真的?檢查過了?」

  「今天早上剛看過報告,確實是懷孕了。等你姐夫出差回來再告訴他。總之,我這種水火不容的情況都能和解了,你也別煩惱太多,說不定我會喜歡他啊,只要他有擔當、人品好,疼你愛你,我沒反對的理由,他符合以上條件嗎?」

  「完全符合……」

  「那很好啊!你現在對他是怎麼想的?」

  「我……」就像絕望的黑暗裡出現一道曙光,但光太微弱,此刻說出他的身份,姐姐真能接受嗎?

  羅妙靖遲疑著,忽有被注視的感覺,她望向美食街裡的人群,看見一道醒目的高大身影是華疆臣。

  

Gurujan1959 2009-6-18 16:28

第六章

  華疆臣身邊是湯紹禮,他對後者說了幾句話,兩個男人向她們走過來。

  羅妙靖愕然。華疆臣看過照片,認得她姐姐,他過來幹什麼?

  「鷹鷹,真巧,在這裡遇到你。」湯紹禮笑道,看著羅百粵。「這位是你姐姐?」

  羅妙靖只好硬著頭皮介紹。「姐,他是我老闆,另外這位是……店長。」

  「你好,敝姓華。」華疆臣頭一次見到羅百粵本人,姐妹倆面貌相似,妹妹古靈精怪,姐姐則顯得爽朗穩重。

  「方便一起坐嗎?」 羅百粵笑著點頭。

  當他開口時,羅妙靖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他腦子是不是短路了?沒想過萬一她姐姐知道了他是誰會有什麼反應嗎?

  「你的傷好點了沒?」華疆臣道,看見她額上縫線,他眉頭擰起。

  別和她說話,別用那種讓人起疑的不捨眼神看她!羅妙靖語氣很沖。「死不了。」

  羅百粵橫她一眼。「不好意思,我妹妹給你們添麻煩了。」

  湯紹禮道:「我們店長已經把事情處理好了。那台主機其實已經快報銷,受損的也只是外殼,換過損壞和太老舊的部分,再答應提供一年的維修,客人就滿意了,鷹鷹要負擔的金額不多。」

  「我妹在家常說老闆很照顧她,倒是很少提起店長。」羅百粵細細打量華疆臣,這男人的體魄像軍人,一雙大手粗糙寬厚,看起來像城牆一般可靠。

  湯紹禮笑了。「她說的應該是店長吧,我這個老闆不管事,大小事都是店長在處理,尤其是和鷹鷹有關的,他會特別積極,特別關照她。」見羅妙靖拚命使眼色要他少說幾句,他微笑。

  「我們的午餐應該好了,我去拿。」

  「我也去買碗湯。」羅百粵似笑非笑地脫了妹妹一眼,跟著起身。

  羅妙靖只能尷尬地沉默,一等兩人離開,她磨牙道:「店長,我很感激你幫我善後,不過這裡空位不少,你不介意和老闆換個位置吧?」

  華疆臣道:「我猜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她,才敢過來。你怕她當場痛罵我,讓我難堪,是不是?」她想保護他,讓他心情大好。

  被猜中心思,羅妙靖懶得反駁。「對,我更怕她連我一起罵,把場面弄得很難看,所以拜託你趁現在趕快走。」

  他取出一小盒藥。「這是治疤的,等傷口好以後,每天搽兩次。」

  「謝謝,藥放下你就可以走了。」她故意態度惡劣,斜眼覷他,還不走?

  「醫生說傷口怎樣?看起來有點腫。」

  「小傷而已,其實我覺得根本沒必要縫。」

  他忽然捏住她下巴,湊過來端詳,瞬間逼近的男性臉龐害她呼吸一窒。

  「放手,華疆臣。」她低聲警告,慶幸姐姐此刻正好背對他們,她想後退,被他另一手扣住肩頭。

  「我只是關心你,我連像個朋友那樣關心你的資格都沒了嗎?」他佯裝察看傷處,眸光卻貪婪地檢視她每一寸,他的手指離她的唇只有半片指甲之遙,碰觸和親吻她的慾望同時湧起,他身軀繃緊,指尖發麻。

  「朋友不會動手動腳。」她瞪他。他今天仍穿夾克,敞開的前襟裡是草綠色薄毛衣包覆的健碩胸膛,她太熟悉倚偎在那裡的感覺,強悍而溫柔的身體,令她耽溺的安全感,光是想像就教她心煩意亂。

  「你再不放手,我就把這碗烏龍面倒在你頭上。」

  他總算鬆手。「昨天下班前,我聽到志旭和兔子講話,你和他之間……似乎有點問題? 」

  她無所謂地聳肩。「我們相處之後覺得不合適,決定分開,這總比正式交往後再分手要好,反正我還有好幾個人選,先從那位常來店裡的關先生開始好了,他約我好幾次了,以誠意來說,該給他個機會。」

  華疆臣皺眉。那個過度修飾儀容的傢伙?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你該不會以為我碰到一次失敗,就會灰心地回到你身邊吧?」她嘲弄道:「我們這次可是分得很徹底,讓我有機會好好注意身邊的人,發現原來有好多人值得欣賞。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惜,青春這麼短,不多談幾場戀愛,豈不太浪費了?」

  他聞言沉默。她想激怒他的痕跡太明顯,她處處表現不在乎他,又試圖以嫉妒激怒他,她發現自己的矛盾了嗎?

  「幹麼不說話?突然啞了?」他看穿什麼儀的眼眸令她焦躁。他憤怒也好、嘲笑也行,就是別這樣無動於衷。

  「那,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愛吧!」華疆臣起身。「代我跟你姐說聲抱歉,我先回店裡去了。」

  他竟然祝福她早日找到真愛……羅妙靖憤怒地發現,她寧可他無動於衷。

  隔天她銷假上班,同事們免不了來慰問她的傷,陳志旭也送她一條除疤藥膏,教她意外的是,杜思穎也來關心。她的滿臉愧容真教羅妙靖不習慣。

  「夠了,你們再這樣沒完沒了,我會懷疑自己不是縫了三針,而是得了絕症。」

  「那時我就在你背後,要是我扶住你就不會這樣,萬一你撞傷眼睛……」罪惡感啃噬著杜思穎。

  「反正沒撞到嘛,別這樣大驚小怪的,真不像你。」

  這時,一道熟悉的古龍水味飄來,羅妙靖瞬間寒毛直豎。

  「嗨,鷹鷹。」關先生隨著香味現身。他是生產機械式鍵盤的廠商的業務人員,相貌端正,就是品味稍嫌……古怪,永遠穿花俏發亮的皮衣和皮鞋,每回進「合鑫」都像誤闖辛勤工蜂群中的孔雀。「咦,你額頭怎麼了?」

  接下來是長達兩分鐘的慰問,羅妙靖面帶微笑地聆聽。這人其實並不面目可憎,但她不欣賞過多的人工香昧,她喜歡的是男人在沐浴後混合皂香的清爽氣息,陽剛而溫柔……一驚覺心中的最佳範本是華疆臣,她立刻撞掉這些胡思亂想。

  寒暄完畢,關先生道:「我去找你們店長了。本來想邀你今晚去我朋友新開的日式料理店,看來還是改買好了,你多保重。」

  羅妙靖試著揚起嘴角。「我這三針又不是縫住嘴,吃飯沒問題吧? 」

  這是她頭一遭對自己的邀約釋出正面響應,關先生呆了三秒才露出大大笑容。「對呢,當然可以!」

  雖然對方驟然閃亮的眼睛讓她覺得自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下班後她還是和關先生去吃日式料理。菜色不錯,可是餐廳老闆整晚為關先生歌功頌德,說他如何天生英俊難自棄、桃花多到砸死人,以及無限個她能與關先生交往是多麼幸運的暗示,聽得她很想拿生魚片塞住耳朵。

  她不知道關先生過去的情史,姑且信之,至於其它部分……有待商榷。

  第二次約會,關先生帶她去飯店頂樓的餐廳,夜景美氣氛佳,晚餐佐以大量關先生的讚美她活潑她漂亮她與他是天造地設的一雙諸如此類,在她還將對方當朋友看待時,這些話害她的胃口縮到和鶴鶉蛋一樣小。

  飯後,她堅拒他上山看夜景的邀約,於是他送她回家。下車時他拉起她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深情款款地對她說:「明天見,小鷹鷹。」

  然後她衝進家裡,羅百粵正在陪女兒做功課,訝異道:「你怎麼了?臉色好差。」

  「胃有點不舒服。」那三個字造成一股惡寒竄遍她全身,她開了水龍頭猛洗手,想洗去噁心的唇印感。

  羅百粵又問:「你最近常常約會,是不是快要有男友了?是你們店長嗎?

  「幹麼老是提他啊?」那天在美食街巧遇後,姐姐對華疆臣念念不忘。

  「幫你物色對象啊!他看起來不錯,穩重踏實,你不喜歡嗎? 」

  「不喜歡,他那型不是我的菜。」她逃進房間,躲避話題。

  她不想給關先生第三次機會,但他照樣追她追得勤,天天來「合鑫」報到。他在工作上確實有傑出的才能,可惜他工作與戀愛使用的似乎是不同的腦子,無論她如何暗示,就是擺脫不了他。

  這一點她自己也有部分責任,因為只要華疆臣出現在附近,她就好面子地裝出與關先生相談甚歡的模樣,難怪對方不死心。

  不過至少她態度明確,沒有給對方曖昧幻想的暗示可惜她忽略了,對方的思考邏輯和她以為的差很多,以至於他們交往的流言傳遍公司,她還毫無所覺。

  流言傳入華疆臣耳中時,他相當驚訝,關先生的滿面春風很明顯,但她某些不愉快的細微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他對流言存疑,暫時保持沉默,不去問她,何況,他也沒立場過問。

  某天晚上,「合鑫」提早關門,員工們聚餐去,飯後一起上賣場,採購義工團上山需要的物資,關先生全程陪同,這時羅妙靖才發現情況不對勁。

  「我和關先生在交往?誰說的?」聽了陳志旭的話,羅妙靖愕然停下腳步。

  「關先生說的啊,難道不是嗎?」陳志旭迷惑。「不然他怎麼老是跑來我們店裡,今天還跟我們一起聚餐、買東西。」

  「我沒有和他交往。」羅妙靖嚴肅地聲明並環顧賣場,看見關先生和華疆臣正走入運動用品區,她跑過去。

  「關先生,我有話和你說,立刻。」她劈頭說道,正在挑選籃球的華疆臣聞聲抬頭,看她一眼,隨即走開,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她等不及華疆臣走遠就開口。「你告訴大家我們在交往嗎?」她語氣盡量平穩,音量卻有點無法控制。對方擅自決定他們已是男女朋友,還到處亂說,讓她非常惱怒。

  關先生一副理所當然。「是啊,是事實嘛!」

  「什麼事實?我們何時開始交往,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

  「我們第二次約會去飯店吃飯,之後我送你回家,我親了你的手,我們就從那時候在一起的,你忘了嗎?」

  「交往要雙方都同意才算數啊!上次的吻沒什麼意義好不好?」她和這男人到底是不是在同一個星球上啊?為什麼這麼難溝通?

  華疆臣將挑好的籃球放進推車,這一區正好沒人,她氣急敗壞的聲音全傳進他耳裡,他不清楚事情經過,但聽她拒絕對方,嘴角忍不住上揚。

  「鷹鷹,我明白你壓力很大。」關先生道:「愛上我這麼優秀的男人一定讓你充滿不安全感,但我希望你有自信,你情不自禁地愛上我並不是你的錯,我不會看輕你的主動。」

  羅妙靖想捧頭尖叫,或者拖著他被自戀燒壞的腦袋去掄牆。「關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很大的誤會,我承認你是一位有意思的朋友,我們也相處得很愉快,但我相信我沒有給過你任何超友誼的暗示,我也不是害羞或缺乏自信才不承認我們在交往,我不承認是因為根本沒這回事!」還看輕咧!他有什麼資格看輕她。

  關先生危險地瞇眼。「可是那晚我的確吻了你,你也沒有抗拒。」

  「我沒抗拒是因為根本來不及反應,而且一個手背上的吻根本不算什麼!」

  「吻在嘴上的你就承認了嗎? 」

  忽然,關先生握住她雙手,低頭吻住她的嘴。

  這個吻讓羅妙靖驚得大腦一片空白,兩秒後才想起要反抗。她掙扎,但敵不過男人的力氣,然後他突然退開,她以手背猛擦著嘴往後退,看見臉色鐵音的華疆臣揪著關先生衣領往後拖。

  關先生怒道:「華店長,這是我和我女朋友的私事,你不要插手!」他伸手要拉羅妙靖,被華疆臣抓住手腕,羅妙靖迅速閃開。

  「我不是你女朋友!往後連朋友都不是了!」

  華疆臣道:「關先生,我同事現在似乎不想和你談話,請你離開吧!」他語氣平淡,手勁卻幾乎將對方的手腕扭斷,他說完鬆手,關先生立刻狼狽逃走。

  羅妙靖猛擦嘴,用手背、用袖口死命地擦掉嘴上陌生的男人味道,她很氣憤,屈辱地紅了眼眶。

  「你再擦下去嘴唇就要破了。」華疆臣也很懊惱。他沒料到關先生會有這麼脫軌的行為,慢了一步反應,見她不停發抖,他有股衝動想追上對方,將那人碰過她的部分全部扭斷。

  「擦破也是我活該。是我蠢,沒帶眼睛看人,惹來大麻煩。」她不敢想像如果華疆臣不在,如果是在更偏僻的地方,那人會對她做出什麼事?

  「不能怪你,他平常看起來不像這種人,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很好。」六歲以後,她沒有再遇過這種無助的窘境,她以為她能保護自己卻辦不到,她的每個細胞都因恐慌而戰慄,她想要有雙堅強的臂膀擁抱她、安慰她……她望向華疆臣,又迅速掉開頭。

  「你不好,你的臉色很糟。」

  「我說我很好!」她尖銳道。她想表現得堅強,也許自我調侃幾句,但她辦不到,她無法控制受到傷害的驚懼感,她試圖表現的堅強成了虛張聲勢的憤怒。「我只是需要安靜一下,你走開。」

  他不走,她顯然需要人陪。「我會待在這附近,你隨時可以叫我。」

  「你走開,走得越遠越好!你幹麼要賴在我旁邊?」給她一個輕柔撫觸,一句撫慰言語……但是她的嘴卻無法控制地吐出惡毒的話。「喔,我懂了,你以為趁這個機會向我示好,我們就有可能復合?別傻了,這只是一次失敗,我還有很多對像……」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聽出自己的語氣沒有她以為的譏誚輕蔑,只有逞強的疲勞。她雙臂環抱住自己,輕輕顫抖,眼中淚光閃爍。

  華疆臣將她擁入懷裡。她抗拒著,但被他抱緊,她放棄抵抗,感覺他的唇觸及她額頭,她仰起臉,唇擦過他下顎,他俯下臉,以唇承接她。

  她立即響應,急切摸索他堅實身軀,濕潤的唇舌渴求他,拱起身子貼近他,細緻的女性曲線令他繃緊,他深吻她,在她嘴裡激切地需索她,蠻橫地壓搾她,直到她輕喘不已,在他懷裡柔軟融化。

  熱吻因為彼此都需要氧氣而暫停,他摟著她,呼吸粗重。她心跳狂亂,埋在他的風衣裡,她柔弱火熱的嬌軀偎著他,她紊亂的呼吸穿透他衣料,燒灼他全身敏感神經。

  「去你家吧……」她崩潰的顫音抽掉他最後的理智。

  華疆臣繃著臉,拉她轉身就走,大步穿越賣場,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他在食品區找到同事們,將採購清單丟給其中一人。「我有事先走,推車留在運動用品區那邊。」他交代完便拖著羅妙靖就走,留下驚詫的眾人。

  ***

  他開車返家,一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進了家門,他剛鎖上大門,她撲向他,在他試著穩住雙方而踉蹌後退時吻住他,扯掉他的風衣,將棉衫拉出褲腰。

  他們跌跌撞撞地進臥室,沒有開燈,在漆黑中剝光彼此,摔倒在床上。黑暗使他眼睛之外的感官加倍敏銳,感到她如絲滑膩的腿擦過他腿側,她細碎的吻落在他胸膛上,她急促的呼吸聲令他喉頭發乾,身體急躁而飢餓,熱烈渴望她的佔有……對了,記得保護措施。

  「等等……」他想提醒她,她的唇循聲吻上他,他的腦子瞬間變成一片熱情的空白,只感到她柔軟的小腹滑過他腰間……尖銳的快感令他倒抽口氣。

  「妙妙,停下來!」他艱難地試圖抗拒,握住她的腰不讓她動,他是已準備就緒,但她根本沒有,在他身上的嬌軀繃得像要斷裂,不難想像她有多痛。

  「為什麼?」她混亂地喘息,迫切需要感受他的一切,痛苦或歡愉都無所謂,她掙扎扭動,想擺脫他的箝制繼續,他險些失去理智,但仍堅定地阻止她。

  「因為就算你不希望我溫柔,我也不要你痛,或者有任何難受。」他不理會慾望與她的抗議,分開彼此,她發出細小的嗚咽,她的手指陷入他臂肌不肯鬆手,彷彿他將棄她而去。

  「沒事的,別怕,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他柔聲哄她,她終於放鬆下來。他親吻她,緩慢而細膩地愛撫她,直到她潮濕炙熱,當他們再次結合,迎接他的緊繃是出於歡愉。

  「疆臣……」她喃喃哭泣,破碎地喚他。

  「我在。」他低柔回應,如她所願的強悍律動令她低喊出聲,她緊擁住他,與他在黑暗裡瘋狂做愛。

  恨所築起的堤防崩毀,被愛突圍,她終於屈服。她渴望屬於他,愛是滲入呼吸心跳的地圖,即使她頑固地背道而馳,但除了他懷裡,她哪兒都不願棲息。不曾真正不愛,於是任何的遠離,都是為了更靠近。

*****

  激情褪去後,他們靜靜相擁。片刻後,羅妙靖起身。

  「我去洗澡。」原要拉回她的華疆臣鬆手,她裸著身子走進浴室。

  等待熱水注滿浴缸的期間,她凝視鏡子,鏡中人蒼白的皮膚佈滿吻痕,她輕觸鏡中那道疲憊眼神,終於願意對自己承認。

  她愛他,怨懟多也無法將愛扭轉成恨,她不想要別人,只想要他……但她該如何向姐姐解釋?她該怎麼做?

  洗完澡,她裸身走出浴室,一件浴袍從旁罩上她。

  「小心著涼。」華疆臣替她穿好浴袍。「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去煮。」他們做愛之後,她總會情緒低落,但今晚她的落寞有點異常,像恍惚的遊魂。

  她搖頭。「我想睡了。我姐今天不在家,我可以在這裡過夜。」

  她爬上床,很快入睡,卻睡得很不安穩,雜亂的夢境侵擾她,最後一個夢出現無垠的純白空間,牆上有個黑色大洞,她變成被關在洞裡的六歲小女孩,有一道隱形的牆擋在洞口,阻止她離開,她無助地哭泣。

  一個黝黑的男孩出現在洞外,他詫異地看著淚漣漣的她。

  「你怎麼了? 」

  「我出不去……」她哭著。

  男孩跨進洞裡,走了幾步又轉出去。「這樣不就出來了?」他伸手拉她,但她雙足在洞裡生了根,怎樣也無法走出洞外,她急得又哭出來。

  「不行,我出不去……」

  「那我就在這裡陪你吧。」男孩的臉變成華疆臣,他伸手到洞裡握住她。

  「為什麼你要陪我?」她哭著問,他對她露出溫柔得讓人心碎的微笑。

  「你知道為什麼……」

  她哭著,有人搖晃她的肩膀,夢境忽然消失。

  「妙妙,你做噩夢嗎?」華疆臣喚醒枕邊人。睡到半夜他被啜泣聲驚醒,發現她在睡夢中流淚。

  「我沒事。」夢裡強烈的哀傷感揮之不去,她的淚水卻停不住,她背過身去,又被他扳回,她抗拒。「別這樣」

  「為什麼要轉過去不讓我看?想哭就哭,在我面前你不必隱藏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

  「你知道為什麼。」

  是啊,她知道,因為他愛她,是真的愛她,所以包容她的任性、她的憤怒甚至她的恨,甚至恨也能作為愛的滋養,讓他堅強,讓他能夠承受更多,她給不出的感情由他來給,他是溫暖汪洋,以無盡的愛將她淹沒。

  他輕柔拍撫她,低喃著安慰,她的眼淚有他碰觸不到的哀傷,他只能當她發洩情緒的依靠。他明白她不會再試圖離開他,所有扭曲的嘗試到此為止,但他想更積極地將那毒瘤拔除。

  她哭倦了,低低抽噎,他忽道:「我們來玩遊戲吧,玩一個叫做『假裝』的遊戲。」

  她茫然,他繼續說:「我們來假裝二十年前的事沒有發生,我們的父母互不相識,我們在大學裡認識、交往,是一起進『合鑫』的學生情侶,感情一直很好。」

  「為什麼要玩這種逃避現實的遊戲? 」

  「不是逃避,是放鬆,反正現實已經不可能改變,不如暫且放下,讓自己喘口氣。就從你接到你姐姐電話的那天起到今天的一切,全部抹掉。」他頓了下。「所以,你來參加三天後的義工團吧,跟我們上山去。」

  「可是人數已經滿了。」

  「多你一個沒關係。這次要去的是我和我媽曾經躲藏的山區。我母親已經過世了,你就假裝單純去拜訪我家,別想太多。那裡的人們很親切,山林很美,我很希望你來看看,好嗎?」


第七章

  羅妙靖沒有答應。雖然他將那處山區形容得如世外桃源,令她好奇,可她也沒答應他所謂的「遊戲」。

  關先生不再出現在「合鑫」,但接下來的兩天,她飽受華疆臣的轟炸。他知道她態度軟化,乘隙而入。她從不知道他可以如此哆唆,不厭其煩地描述那地方的景致,以及他多麼希望她同行,最後她終於投降,答應報名義工團,加入那個……根本不可能的遊戲。

  即使她能假裝往事不曾發生,她也已不記得愛一個人的純粹甜蜜,千瘡百孔的心太疲倦,這遊戲怎麼玩得起來?

  羅百粵知道她要參加義工團,倒是非常贊成。

  「山上很冷,多帶幾件衣服……」羅百粵興致勃勃地陪她打包行李。

  「又不是你要去,這麼興奮幹麼?」羅妙靖取笑她。

  「你難得出遠門嘛!之前我們補習班辦旅遊,你都不參加,你們店長竟然說服得了你,替我跟他說聲謝。」

  「這有什麼好謝的。」她嘀咕,想乘機試探一下姐姐對華家人的反應。

  「姐,有時候我會想,當年那位華叔叔如果留下來扛起責任,我們兩家的關係應該會跟現在完全不同吧?」

  羅百粵臉色一凝,幾秒後才淡道:「大概吧。」

  「你提過他有個兒子,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其實他也很可憐。」

  「他怎麼樣和我們無關。他父親做的事,他分擔後果也是應該的,要是讓我遇到他,他最好有被我罵到羞愧而死的心理準備。」

  姐姐憤怒的口氣讓羅妙靖不敢再問,迅速岔開話題。

  她的傷口在義工團出發的前一天拆線,出發時間是早上六點半,華疆臣、湯紹禮和另一位男同事負責開車。她以為她會爬不起床,卻整晚興奮得睡不著覺,清晨五點就起來盥洗,然後在家門口等待。寒風颼颼,她一點也不覺得冷。

  當義工團的車隊抵達羅家門口,華疆臣看見的是肩負背包、提著旅行袋的小女人,她雖然裝出一副被勉強參加的無奈表情,閃亮的眼眸卻藏不住雀躍。

  湯紹禮悠悠道:「還是疆臣有辦法,我說破了嘴你也不肯來,他一出馬就搞定。」

  忙著和同事們道早安的羅妙靖橫他一眼。

  華疆臣下車幫她提行李,對她皺眉。「天氣很冷,你應該在屋裡等。」

  「我怕吵醒我姐和她女兒。」他開的休旅車裡還有陳志旭和杜思穎。陳志旭笑著對她揮手,杜思穎勉強對她點個頭,轉頭看另一邊的窗外。

  「你的臉色都凍得發白了。」華疆臣解下圍巾,替她繫上,四周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眼睛看著他們。

  羅妙靖臉發燒,低聲道:「別這樣,大家都在看。」她試著避開,被他拉住,圍巾將她半張臉和頸部都圍住。

  「要看就讓他們看。」他不在乎。「別忘了,這是我們說好的『遊戲』」。

  她沒忘,但也不必在大家面前「玩」吧?她迅速上車。

  「鷹鷹,圍巾包得這麼高不好呼吸喔。」杜思穎的語氣酸溜溜。華疆臣不讓她坐副駕駛座她已經很悶,又目睹這一幕,更悶。還假仙撇清和店長早已分手,兩人之間那種曖昧的熱度都可以煎蛋了啦!

  羅妙靖還沒說話,陳志旭道:「鷹鷹,記得搽我給你的藥,才不會留疤。」唉,他輸得心服口服,嚴酷的店長和纖細的羅妙靖看起來多麼相配啊!

  羅妙靖正要說話,坐上車的華疆臣拉過安全帶幫她繫上。「吃過早餐了? 」

  她搖頭。「我買了麵包。」她打開背包,滿滿的零食讓他興味地揚眉。

  「你要去野餐嗎? 」

  她臉紅。「這是要帶給小朋友的。」

  結果她也沒吃早餐,一路睡到目的地,一個被群山擁抱的偏僻小村子。小村有居民一百多人,商店與住家沿著一條主要道路而建,村子附近有許多果園,村民以務農維生。

  義工團受到村民們的熱烈歡迎,華疆臣介紹過雙方認識後,一行人就到當地唯一一所小學展開工作。他們帶來計算機和書,除了為原本僅有一台計算機的學校成立計算機教室,還要擴充圖書室的藏書。

  分派工作時,華疆臣注意到羅妙靖臉色疲倦。「你不舒服? 」

  「有點想吐,大概是暈車。」見他張嘴欲言,她搶著道:「別叫我去休息,我還能做事。」他為她破例給義工團增加名額,倘若她什麼也不做,會令他的立場尷尬。

  於是華疆臣叮囑她不要太勉強,派她、杜思穎和一位男同事負責圖書室。

  羅妙靖坐在圖書室窗邊整理書籍。小學校建物不多,操場遼闊,「合鑫」的同事們就在操場上忙碌,她很輕易就在眾人之間尋到高人一等的華疆臣。

  他在和校長討論計算機桌不夠的問題,結論是要用淘汰的舊課桌改造,他們找了塊黑板放在操場上塗畫計算,最後由華疆臣動手。

  他拆掉幾張課桌的腳,合併木板釘起。他高舉起鎯頭而後敲落,動作精準利落,他就像這片土地,樸實強韌,她能想像他衣物底下勁瘦的軀體逐漸滲汗,汗水閃耀著光滑肌理,飽含力量的男性美令人目眩神迷……

  一個稚嫩嗓音打斷她的出神。「姐姐,幫我做手環。」

  羅妙靖聞聲回頭,看見窗下站著一個小女孩,捏著一朵橘花遞給她。

  「做手環?」僅僅一朵花怎麼做手環?她正感為難,一旁女老師走過來。

  「小伶,姐姐在忙,別吵她。」女老師接過花兒,笑道:「這是馬纓丹。自從疆臣拿這花做手環給她之後,這孩子天天吵著要。」

  「他教的?」羅妙靖吃驚,無法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和這朵小花聯想在一起,看著女老師拆散花朵。原來它由許多比指甲還小的小花組成,小花中心有洞,一朵朵串起,頭尾相連就成了手環。

  女老師將手環給了小女孩,她喜孜孜地跑開了。「他說是他母親教的,那時候他剛到我班上,教給同學們,女孩子們很喜歡,男孩子們卻嘲笑他,結果他來我班上第一天就跟大家打架。這些孩子現在一個個都到外地討生活去了,沒一個像他這樣,回饋這裡這麼多。」

  「他小時候是怎麼樣的?」想像他拿小花編手環,她實在好笑,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

  女老師微笑。「他啊,從小就很懂事,吃苦耐勞,耐心和毅力都很驚人,有時候又蠻得很,認定的事情怎麼勸也不聽,簡直像頭牛,只有他母親能讓他改變主意。

  「他現在也還是這樣。」若不是他這份蠻,也許他們早已分開。

  「他母親過世時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他太堅強,我怕他一旦碰到挫折而倒下,會永遠都站不起來。」

  「他母親是怎麼過世的?」從沒聽他說清楚。

  「是意外,在颱風天走的,那時疆臣剛考上高中去報到,才離開三天就——」

  操場上突然傳來掌聲和喧鬧聲,兩人同時望去,就見舊課桌改造的計算機桌完成了,校長放重物上去測試牢固程度,結果令人滿意,辛勞的人們鼓起掌來,幾個孩子圍著計算機桌又笑又叫。

  老校長興奮地直拍華疆臣的肩,遞給他熱飲,兩人交談了幾句,華疆臣向圖書室走來,一走近就發現窗裡兩個女人望著他,都面帶微笑。

  「你們在聊什麼?」似乎很開心。

  「差點就聊到你十三歲時在溪裡裸泳的事。」女老師笑著,走開去忙。

  羅妙靖眼底閃爍笑意。「原來你從小就喜歡脫光光,難怪會在大學時和人比賽輸球脫衣。」

  「呃,十三歲那時也是打賭輸了才那樣,賭注大一點才有意思嘛。」他有點不好意思。「還會想吐嗎?」

  「已經好多了。」

  他將熱飲和車鑰匙給她。「這是校長夫人煮的藥草茶,我車裡有個藍色箱子,裡面有麵包,你可以配茶吃。晚餐他們說要在操場這邊烤肉,我有帶青菜來煮湯,你不必擔心攝取水分的問題。」

  她怔看他,他為她設想得好周到,完全照料她的需求……她忽然明白他的屋子為何空曠,他添購什麼都是因為她會用到,她的需求就等於他的目標,他竭盡所有來愛她,卻不曾考慮自己也需要被愛,毫不善待自己。

  強烈的酸楚漫過心坎,她想為他做點什麼,為這個只懂堅強與付出的傻瓜。

  「疆臣……」

  華疆臣正要回操場上,聽她喊他又回頭,彎身靠在窗台上,等她說話。

  她摘下他眼鏡,取出手帕,為他擦去額頭的汗。

  他驚呆了,反射性地猛然站起,後腦因此重重撞上窗戶。「砰」一聲好響亮,痛得他齜牙咧嘴。

  「你在做什麼啊?」她好笑地將他拉回來,摸摸他腦後。「肯定腫了,記得找個東西冰敷。」

  他這一撞,圖書室裡的其它人都發現他們的舉動,她不理會,繼續替他擦汗,輕柔得像擦拭瓷器。

  「工作要小心,別受傷了。」

  「喔……」他愣愣地應聲。她怎麼了?像換個人似的,太異常,體貼的動作讓他暈頭轉向,像突然掉進溫泉,渾身麻麻地從頭暖到腳。

  擦完了汗,她收起手帕,見他還呆在原地。「你不回去忙嗎? 」

  「喔,當然。」他這才回身往操場走,還得搗住臉,才不會一路傻笑。

  一天工作結束後,操場上生起火堆,烤肉香氣四溢,為了感謝來自「合鑫」的愛心,學生們準備了話劇和魔術表演,現場笑聲不斷。

  「合鑫」成員們聚集在火堆一側,華疆臣煮好了蔬菜湯,見羅妙靖背對著他還在忙,他湊過去看。她忙得滿頭大汗,幾朵馬纓丹散在地上。

  「還是不行。」她很沮喪,他教了她兩次,她就是學不會。「我已經照你說的方法做,還是太用力,會把花捏爛。」

  「別急,你越急越做不好。」他隨手抬起小花組合,片刻便做成一枚花戒指,套在她拇指上。

  「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出來?」她的手指比他細,應該更靈巧啊!「你的手是不是暗藏膠水? 」

  她狐疑地抓住他大手翻來覆去檢查。

  他失笑,遠處有人喊他。「你先去喝湯吧!」

  華疆臣一走開,湯紹禮就靠過來。「我真佩服疆臣,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忙正職、忙正職外的工作,還有時間幫助別人。」

  「有沒有覺得請到這種優秀員工很幸運?別忘了把你的感動反應在調薪幅度上。J她也為他感到驕傲。

  「賢內助的反應真快,馬上就想為另一半爭取福利了。」湯紹禮笑吟吟地接收她的白眼。

  「今天下午我還在納悶,跟他共事兩年,沒看過他這麼古怪,一面工作一面傻笑,我還以為是山風太大吹得他感冒發燒了,後來聽說圖書室裡發生的事,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燒壞頭的傻笑,是心花怒放的傻笑。」

  他瞅著兩腮逐漸泛紅的羅妙靖。「今晚大家分批借住在村民家裡,看來我不必擔心你去住疆臣的家,兩個人會半夜吵架了。」

  「等你哪天交女朋友,我一定要虧到你向我求饒。」她紅著臉瞪他。

  「這種事到時候再煩惱,至少現在我能讓『合鑫』第一伶牙俐齒的你紅著臉回不了嘴,一切都值得了。」

  剛說完,就見華疆臣端著盤子回來。

  「那是什麼?」曳動的火光讓羅妙靖難以分辨盤中物,只聞到九層塔的濃烈香昧。

  「上山來一定要品嚐的美食。」湯紹禮微笑,幾位出團多次的男同事也跟著笑,笑容有種說不出的詭秘。

  陳志旭先挾一口吃了,讚不絕口。「很好吃耶!」又挾一筷給整晚臭著臉的杜思穎。「你也吃看看。」

  「我不要。」杜思穎瞪著華疆臣挾菜給羅妙靖,今天她不但在圖書館目睹兩人卿卿我我,現在還看他們賣弄親熱,心情惡劣至極。

  陳志旭低聲道:「做人要認命,這樣會活得比較快樂。」

  「我偏不要認命!」郁卒啊,她才不承認失戀!杜思穎猛灌啤酒。

  羅妙靖嘗一口。「這是什麼?不像豬肉或雞肉。」

  華疆臣道:「多吃一點,你整天都沒吃什麼。」雖然等她知道了這盤是什麼東西,大概會拿刀追殺他,但他是很誠心推薦這道美食。

  湯紹禮慢條斯理道:「鷹鷹,你真的很可愛,大家都很喜歡你。」讓人想欺負的那種可愛。

  「幹麼突然說我好話?」羅妙靖胃口來了,專心對付美食。

  「幸好今晚你住疆臣家,他很強壯,不怕你拳打腳踢,捧他洩恨。

  「我幹麼揍他?」湯學長說話怎麼毫無條理?她斜睨華疆臣一眼,他正在幫她裝湯,寬肩微微顫抖,似乎在忍耐什麼。

  「你以為你吃的是什麼?」

  「是肉吧?雖然吃不出來是什麼,但很有嚼勁。」

  眼看著她吞下第二口、挾第三筷,湯紹禮笑容可掬。「是炒蝸牛。」

  「噗」一聲,羅妙靖嘴裡的食物噴出來,然後眾人沒良心的狂笑聲響遍操場。

  ***

  一小時後,借用民家洗完澡的羅妙靖走出屋外,看見守候的華疆臣,立刻沉下臉。

  「還在生氣?」他挽起她的手,沿著路邊走。

  她裝狠。「你做好被我拳打腳踢的心理準備了嗎? 」

  他笑了,她怒道:「你們很過分耶!為什麼拿蝸牛給我吃? 」

  「它很乾淨的,抓來之後先用菜葉飼養過幾天,然後——」

  「我不想知道處理過程。」一想到自己吞了兩口,她臉色青筍筍,覺得噁心。其實她幾乎一整天都在反胃,這車也來免暈得太久……

  她忽然想起,生理期遲了,雖然它從沒準過,但這次遲到得有點久,她有幾次忘了避孕措施,該不會——

  「至少你得承認它真的很好吃,不是嗎? 」

  「不好吃!你明知我最討厭軟綿綿的生物還拿給我吃!」想像那生物蠕動的模樣,噁心之外還兼雞皮疙瘩。

  「喔……你討厭軟綿綿的生物。」他拖長了音調,斜眼看她,黑眸反射路燈的光,閃耀邪氣的光輝。

  羅妙靖警覺地停步,他握著她的手反扣到腰後,低頭吻她。他滑入她嘴裡,與她進行秘密遊戲,慵懶而挑逗的吻,僅半分鐘就讓她輕喘不已。

  「你的反應似乎不怎麼討厭我這『軟綿綿的東西』。」他輕舔她唇,惹得她臉蛋染上暈紅。

  「我以為你說的是別的地方……」還以為他要在公共場所做出什麼可怕的「證明」,原來是她思想邪惡……見他困惑,她連忙換話題。

  「你家到底在哪邊?我們都快走出村子了。」

  「快到了,接下來要走小路喔,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地方了。」他忽然詭異一笑,暖昧地看著她窘紅臉蛋。「不過我要更正一件事:你的嘴唇才是蝸牛都比不上的美味。」特別是白裡透紅的嫩臉,讓他好想一口吞掉她。

  「拿蝸牛和我比一點都不浪漫好嗎?情聖。」她翻白眼。「快帶路啦。」

  他一笑,領她走入果園小徑。

  夜空裡雲層散去,銀色月輝灑落在與世無爭的小村裡,山下城市是一片安詳的繁麗光點,羅妙靖細細分辨家的方向。姐姐和外甥女在哪個光點裡面呢?

  山坡上有間水泥建成的小屋,是用來堆放農具、農忙時給人休憩的地方,華疆臣帶她走了進去。

  「我還可以繼續走,不必休息,趕快去你家吧!」她以為他怕她累了,帶她進來歇腳,他卻搖頭。

  「這裡就是我家。」他摸索牆上開關,自買花板垂下的一盞小燈泡亮起。

  「這裡是你家?」羅妙靖傻眼,微弱燈泡光照亮的空間不過幾坪大,牆角的單人床和矮桌就佔了一半空間,剩下的一半正好被兩個人填滿,灰撲撲的水泥牆和地板,怎麼看都沒有「家」的模樣。

  「原本還有其它東西,不過我媽過世、我到外地唸書之後,全都搬走了。如果你不想待在這裡,我帶你下去,村長家還有空床讓你睡。」

  她搖頭。「我只是……太驚訝。你怎麼會住這種地方?你原本的家境不錯啊,出事之後應該會安排好後路……」不可能淪落到住在果園的倉庫裡啊!

  「因為我爸把所有的錢都投入了。他堅信情況會好轉,從每個可能的地方搾出錢,包括我媽的私房錢和我的零用錢,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我們差點連去投靠別人的車錢都湊不出來。」

  華疆臣打開睡袋,鋪在木板床上。「我不是要替我爸說好話,但他確實曾經為了不要連累朋友,奮鬥了很久。可惜最後還是失敗了,黑道的人說要斷他手腳、殺死他的老婆小孩,他才逃走。」

  「後來呢? 」

  他抬頭看她。他一時有感而發才提這些,見她臉色沒有排斥,他才續道:「我爸的朋友都怕黑道,不敢收留我和我媽,所以我們最後躲來這裡,村長給我們這個地方住,還常常送我們米、蔬菜、舊衣服。你猜我那時候最不能適應的是什麼?」

  「全部?」嬌生慣養的少爺幾乎變成遊民,一定很難接受。

  他搖頭。「是飯菜,以前我家三餐有專人負責,來這裡之後我媽得親自下廚,她活了三十年沒進過廚房,第一次煮出來的菜,我吃了之後,臉比綠燈還綠。」他低笑。「我能健康長大,真是個奇跡。」

  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她在親戚家至少有可口的飯菜,有柔軟的床鋪,住在不大但牢固的房子裡,他卻如此潦倒。

  「我的個性比較硬,有一段時間很不能諒解我父親,都是我媽開導我。她天生樂觀,常對我說:真正的困境在人的心裡,如果你認定你的處境惡劣,它就真的會越來越糟,你的心被困住了,你的行動也會跟著產生偏差。所以她秉持著『廚藝會越練越好』的信念做飯給我吃,但老實說,效果不大。」

  她終於笑出來。「她真有趣。」想起自己母親,記憶裡的母親已經模糊,對她最後的印象是哀傷的神情,流不完的眼淚。

  「她還在世的話,一定會喜歡你。」母親和羅妙靖同樣帶點淘氣的性格,會很合得來。「她身體很健康,我原本還計劃等完成學業、找份工作奉養她,沒想到她突然離開我……」他頓了下。

  「那時候是夏天,來了颱風,風雨很大,村民商量要暫時離開村子去避難,我母親回來收拾行李,在路上遇到土石流……後來我按照她生前的意思,將她火化,撒在這片深山裡。」

  她目不轉睛地看他,讓他不自在,回身整理睡袋。

  「該睡了,村長派人打掃過,很乾淨,現在是冬天,不會有蟻蟲。」

  「她一定到一個好地方去了。就像她說的,只要你這樣相信,她就會在那裡。」她讀出他來出口的遺憾,他非常後悔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她不喜歡華顯洋,但對他描述的母親油然生出一股溫馨的感情。

  「當然,她一定會在那裡,她很善良,這是她應得的……他忽然被她抱住,她將他像個孩子儀的樓在胸前,他侷促一笑。「你在做什麼?以為我會哭嗎? 」

  「想哭就哭,你在我面前不必隱藏什麼。」她模仿他說過的話。

  「男人哭像什麼樣子……」

  「那要我放開你嗎? 」

  「不要。」他咕噥,抱住她的腰,臉龐埋在她肩上。

  她微笑,輕撫他扎手的短髮,以為已遺忘的感情回來了,他曾帶給她而被她刻意拋棄、名之為愛的感情,豐沛而深摯,因他感傷就想撫慰,因他歡笑就覺喜悅,想依賴他,也想被他依賴。

  他父親再十惡不赦,至少留下堅毅善良的他給她,她想真正離開過去的陰雲,給彼此一片重新開始的嶄新買空……然後,她想讓姐姐也認識他,無論要花多少時間,她會想辦法讓姐姐接納他。

  她輕輕親吻他額頭,感覺溫暖滿足。

  細細的吻令他感覺脆弱,卻心安理得,坦然將自己完全交給她。他望向窗外遠處,月光照亮母親沉眠的山頭,柔亮光芒像極母親含笑的嘴角,他在心底輕道:媽,我終於帶我愛的女孩來見你了,你和我一樣喜歡她,是不是?

  第八章

  義工團歸來後,「合鑫」的兩位品工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首先是羅妙靖,她仍舊笑臉迎人,偶爾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眉梢眼角添了幾許女性的柔這樣的轉變其實不明顯,主要是因為有個判若兩人的對照拿三倍年終也不見得有情緒變化的華店長竟然有了笑臉,他會為冷笑話勾嘴角、為爆笑笑話而微笑,他一向的嚴肅口吻增加了人性的溫度,加上義工團目睹的三大事件:圍巾事件、圖書室事件、貓頭鷹小姐在華店長老家過夜,綜合出一個結論——「春天降臨『合鑫』了……」

  在敲鍵盤的羅妙靖聞聲抬頭。「你說什麼? 」

  「沒。」陳志旭無精打采,歎口氣。「鷹鷹……女孩子都在想什麼啊? 」

  「昨天我約兔子去看電影,她問我幹麼約她,我說反正我們都有空閒沒人陪,正好一起去看電影,她就生氣了。我說錯什麼嗎?」都是實話啊。

  「喔……」她不認為陳志旭想追杜思穎,大概是出於「同是天涯失戀人」的心情,想互相安慰吧。「你要用『我只想和你去』的堅定口氣約她,她就算不答應,至少不會生氣。這樣吧,下禮拜在『梅華百貨』有歌手的演唱會,我幫你拿兩張票,你再約兔子一次。」

  「那演唱會很熱門耶,你拿得到票? 」

  「我有門路。」沒幾個人知道她的「准」姐夫是「梅華」董事長,拿兩張票是小事。自己無法響應陳志旭的感情,她一直有份歉意,希望有機會盡量補償他。

  她看掛鐘一眼。「我先去吃午餐,票明天給你。」她走出維修部,進員工休息室,休息室裡只有兩個人在看電視,她拿了保溫瓶和午餐袋,閃進店長辦公室。

  辦公室裡,華疆臣還在忙,專心得沒發現她進來。她輕手輕腳靠近他,他緊盯著計算機屏幕,手上拿著計算器在加減,趁他低頭按數字,她從背後蒙住他的眼,他駭一跳,計算器掉地上。

  「你的表情好像煩惱月底繳不出房租的老爸。」

  華疆臣拉開她的手,回頭對她笑。「已經是午休時間了?我忙著工作,忘了注意。」趁她轉身走開,他關掉屏幕,起身跟過去。

  「說好今天我做午餐,我做了——三明治。」羅妙靖取出保鮮盒,裡頭是切塊的三明治,她補充道:「你的最愛,蝸牛三明治。」

  他搖頭。「以你對蝸牛的『喜愛』做出來的料理,我可能不敢吃。」

  「怕什麼?頂多讓你的臉和綠燈一樣綠。」她橫他一眼,遞了叉子和一盒三明治給他。「我姐今晚不在,我可以去你家。」

  「嗯,我們又能偷偷摸摸地幽會了。」

  從山上回來後,他們的關係大有進展,幾乎已回到兩年前的甜蜜,她會主動要求到他家過夜,他當然很高興有進展,更希望早日化暗為明,能和她一起在她姐姐面前出現,讓她姐姐清楚知道他是誰,並且願意將妹妹托付給他。

  見他神色鬱悶,羅妙靖猜得出他在煩惱什麼。「我在考慮怎麼和姐姐提我們的事,這兩天我舉些例子和她談,例如對一個人的好惡應該只針對他,不該牽連他身邊的人,她也同意是這樣,可是提到你,她還是不能接受。」

  「你要她將我和我父親分開看待? 」

  「不對嗎?」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令她不解。

  「當然不是,做法很正確。」她愛他,所以用這個方式為他解套,將他從這件事完美地切割出來只是他不喜歡這種粉飾太平的做法,核心問題依然存在,要處理它不會太愉快,反正這兩年已經將他鍛煉得夠堅強,於是他直接又含蓄地問:「妙妙,你並不是從小就不喝水吧? 」

  剛從保溫瓶倒出南瓜濃湯的羅妙靖一頓。「是從六歲以後才這樣。」分不清是湯的香味太濃膩,或是他的話語,反胃感再起。

  她決定下班後,去買驗孕試劑。

  「你想過原因嗎? 」

  反胃感加劇,她故作輕鬆。「反正我好好地活到現在,沒必要去管原因。」

  「但你知道這樣不——

  「不正常?」她替他補完,聳肩。「那又怎樣?在這忙碌的現代社會裡,哪個人沒幾樣神經質的小毛病,只要不影響生活就好。」

  怎會沒影響?她前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像警覺到陌生人的潛,眼神充滿焦慮。她蓄意隱瞞不喝水的原因,承認它和六歲那年的事有關,他不要她一生帶著陰影度日。

  外頭有人在喊店長,華疆臣擱下午餐走出去。

  他一離開,羅妙靖立刻溜到計算機前。剛才她匆匆一瞥,看到許多數字,接著被他以身體擋住。他藏了什麼不讓她看?

  她切開屏幕電源,屏幕展示記帳軟件,一筆筆全是捐贈,受贈者是各種慈善機構。她迅速瀏覽,看到金額總計時愣住。它肯定超過他每個月收入的一半。

  她移動鼠標點更早的數據,上個月他也捐出差不多的金額,上上個月也是……難怪他家裡什麼都沒有。可是他幹麼捐這麼多錢?默默行善是很好,但也該量力而為,捐出一半以上的收入,這種理財規劃會不會太佛心了?

  辦公室外響起腳步聲,她立刻將軟件調回原本畫面,關掉屏幕,回到小沙發坐好,端起湯喝。

  辦公室的門打開,華疆臣探頭進來。「同事請Pizza,出來吃吧!」

  她應聲,跟他出去,瞧著他背影。他究竟在暗地進行什麼?

  ******

  華疆臣去探望父親時,再度向醫師請教「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細節。

  聽完他的描述,老醫師沉吟良久。「聽起來是很有可能。『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簡稱為PTSD,通常在事件發生後一段時間才出現,可能數天或數個月,所以不容易立即發現兩者的關連性。」

  「但是,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年……」

  「我看過相關報告,以性侵案件而言,將近五分之一的受害者在事情發生後十七年依然有PTSD的症狀,部分的人終生都無法擺脫陰影。」

  他的心臟劇烈一跳。「我想……應該和性侵無關。」

  「通常當事人會逃避和創傷有關的事,不瞭解自己需要治療,因此影響求助的時間。PTSD的症狀包括生理和心理,依你說的,事情發生時她只有六歲,她可能過度自責或對逝去親人感到憤怒,有頭痛、睡眠障礙的問題,心理上憂鬱、焦慮、強烈地驚恐無助。她可能自我傷害,對未來悲觀,自信心低落,無法感受快樂和愛……視個案不同,症狀也會不同。」

  「我該怎麼幫助她? 」

  「我認識一位這方面的醫師。」老醫師給他一張名片。

  「主要的治療方式大概是讓她去經驗恐懼的事物或情境,幫助她找出她想法中不合理的地方,修正她的感覺,總之盡快讓她找醫師談。你只要陪伴她,對她就是最大的幫助。」

  老醫師進屋去了,華疆臣對著夕陽沉思。依老醫師所言,羅妙靖會逃避和創傷有關的事物,要她自行覺悟她需要協助應該不容易,他若想提醒她,大概也會遭遇激烈抗爭,他沒忘記她一度將他和那段過去劃上等號,讓彼此飽受折磨。

  他望向庭院。父親在暮色裡照顧菜園,他踱到老人家身邊。

  「爸。」父親大概無法理解他說的事,但他需要傾訴。「我愛上一個女孩,是羅伯伯的女兒,比較小的那個。」

  「喔……」父親蹙眉,似乎在稀薄的記憶中搜尋。

  「她受傷了,不是身體,是心,她沒有自覺,情況很糟糕。」

  「受傷就要看醫生。」

  他苦笑。「是啊,不過她應該不願意吧,就像小孩子不肯看牙醫那樣,她這是非理性的逃避——」

  「你也不喜歡看牙醫,都要你媽哄半天才肯去。」

  他驚訝,隨即想起,失智老人對近況通常記憶不清,卻對過去歷歷在目,無論如何,讓他感到淡淡溫馨。「現在不會了,我長大了,不會怕牙醫。」

  「那個小丫頭喜歡吃青江菜,我摘一些讓你帶回去。那一百萬——」

  「我會把那一百萬和青江菜一起交給羅伯伯。」他輕拍父親的手背。「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他仔細思考,問題的癥結應該是父母去旅館的那一天,他查了當年報紙,報導記載她向警方敘述父母在水裡摻了安眠藥,給她服用,沒有其它細節。

  她當時才六歲,遭受最信賴的至親傷害,面臨死亡威脅,無法抽離當時情境,但她不再是無自衛能力的孩童,她是可以理性處理感受和談論事件的成人,而且他會全程陪伴她朝這方向說服她,應該可行。

  而就在他想出這方法的隔天中午,羅妙靖沒有如常進辦公室陪他用午餐,取而代之的是湯紹禮的內線電話,通知他羅妙靖下午請假。

  「她用什麼理由請假?」平日品工請假都會直接來找他,她卻刻意透過湯紹禮,華疆臣隱隱不安。

  「事假。她說有私事要處理。」

  ******

  羅妙靖請假是為了上婦產科看報告。

  驗孕劑的結果如她所擔心的那樣,於是她偷偷安排婦產科檢查,但在看報告之前她已有預感,時常反胃、胸口煩惡,今早則完全吃不下早餐,讓羅百粵很擔心。

  「你是不是感冒了? 」

  「可能吧,我今天會去看醫生。」不過是看婦產科醫生。她心虛,以往她什麼事都和姐姐商量,這麼嚴重的事卻偏偏說不得。

  她還僥倖地想,也許是和之前相同的問題,她那陣子也常想吐,後來檢查是腸胃的毛病,於是她沒和華疆臣提,不想大驚小怪。

  在矛盾的心情中,她請了下午的假,找辛純恩陪她上婦產科。

  午後三點,醫師對她說了聲「恭喜」,證實已有個小生命住在她身體裡。

  二十分鐘後,她和辛純恩坐在咖啡廳裡,還無法從這晴天霹靂裡恢復。

  「小時候醫生就說過我體質不好,將來不容易懷孕,為什麼還會這樣……」

  辛純恩聳肩。「因為你的阿娜答夠強壯,假設你懷孕的機率是百分之一,他有足夠的體力在一百次裡都全力以赴,總有一次能讓你受孕。」

  「機率不是這樣算的吧?」若在平時,羅妙靖會很樂意和她抬槓,但此刻她心亂如麻,有好幾次她沒做保護措施,演變成這樣她也有絕對的責任。

  辛純恩瞧著她猶豫的臉色。「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

  「當然要,可是你也知道,疆臣和我家的情況很複雜……」

  「所以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呀!你姐也曾經獨自生產、養育小孩,她知道一個女人要扛起這些有多辛苦,你只要動之以情,她總會心軟,再不然就別理她了,你要生要嫁儘管去,她要當現成的阿姨還是躲在角落生悶氣都隨便她。」

  「不行,我不可能不顧姐姐的想法。」姐姐是她最重要的親人,她不能沒有她的祝福。

  「那就想辦法說服她,孩子的爸又不是不肯負責——咦,疆臣知道了嗎?」

  羅妙靖剛搖頭,放在桌上的手機就響起來,來電者正是華疆臣。她遲疑不接,辛純恩拿起來接聽。

  「喂,疆臣,是我,你的妙妙正在陪我喝咖啡,你聽好,她」衣袖被羅妙靖拉了拉,她搖頭表示想親口告訴孩子的爸這消息,辛純恩掐額吁歎,換上焦急氣惱的口吻。

  「她心情壞透了,已經跟我哭了一個小時,問她什麼事又說不清楚,你這個男朋友怎麼當的……」足足數落了三分鐘,她收線,悠哉喝咖啡。「好了,他擔心得要命,十五分鐘內趕到。」

  羅妙靖啼笑皆非。「你幹麼嚇他? 」

  「這是必要的,喂,你可是懷了他的寶寶,為了他要挨姐姐罵,將來還要辛苦十個月,要他把你當媽祖娘娘供起來也不過分!男人最重要的功用之一,就是在女人懷孕的時候做牛做馬兼做出氣包,沒必要對他客氣!」

  慷慨激昂地教育完畢,辛純恩看看表。「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盡量和疆臣抱怨撒嬌吧,懷孕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不要獨自煩惱。」她起身,忽然對她露出感性的微笑。

  「疆臣是個好男人,你會幸福的。」

  戲劇性的結語,莫名地鎮定了羅妙靖的心,沒那麼慌亂了。

  她分析處境,最主要的問題是姐姐能不能接受華疆臣,剛開始一定會很生氣,但姐姐是講理的人,又疼愛她,最後總會讓步。

  次要的問題是,他要不要這個孩子?他對偏遠地方的孩子都那麼照顧,應該會想有自己的小孩,何況他愛她愛到盲目,她的好與壞他照單全收,也許她該擔心的是他會不會像溺愛她一樣溺愛他們的寶寶,寵出一個和她一樣任性刁鑽的壞小孩。

  她想著,嘴角甜甜地上揚。她猜他一知道她懷孕,就會求婚,和她共組家庭。目前,姐姐與外甥女就是她的家人,父母與子女的傳統家庭,對她而言印象很淡薄了……

  一股驚然寒意卡住她的思路。

  她想到自己的雙親,想到不願想起的六歲記憶,它已變成她的影子,迎向幸福的光只會讓它更清晰。她有能力和他共組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嗎?她能勝任母親的角色嗎?她會不會也做出傷害孩子的事……她忽地茫然,失去信心。

  她坐在咖啡廳門口的木椅上發呆,直到一道陰影落在她身上,她愣愣抬頭,看見華疆臣嚴肅地俯視她。

  「純恩回去了? 」

  她點頭。「現在還是上班時間,你怎麼跑出來了? 」

  「我請假了。沒心情工作。」她的模樣很鎮定,也不像哭過。「湯學長說你跟他請事假,是什麼事?」

  「就……心情不好,想出來散心。」她遲疑著,該如何提懷孕的事比較好?

  「是為了你姐姐在煩惱? 」

  算是吧。她領首,華疆臣凝視她,忽然張臂抱住她,密密地擁抱,將她按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她感覺到他比慮的心跳。

  「沒事啦,我和學姐聊天之後已經好多了。」她鼻尖輕蹭他頸部。「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不理性了,有事情都會和你商量。」

  他輕吁口氣。「你不會一個人悶頭煩惱就好。差不多是晚餐時間了,我發現一家不錯的餐館,我們過去吧。」他暗自盤算,那間餐館在父親的療養院附近,老醫師有幾本PPSD的相關書籍要給他,正好順路去拿。

  羅妙靖乖乖讓他牽上車,想到他請假的理由。「你『沒心情』工作,該不是為了我……」

  「除了你還有誰。」

  「對不起,讓你擔心。」她歉疚,勾住他臂膀,他微笑,在她發上一吻。

  兩人到達餐館,點餐後,華疆臣借口要到便利商店買東西,走出餐廳。便利商店和療養院都在街底,以他們在餐館的座位,她不會看見他去了哪裡。

  羅妙靖無聊地翻菜單,菜單上的雞鴨魚肉讓她的胃感覺沉甸甸,既然知道懷孕,她沒胃口也得進食,至少先吃點開胃的蜜餞好了,便利商店有得買,等吃飽後再來談懷孕的事,免得他震驚過度,食慾盡消。

  她走出餐館,遙遙望見華疆臣高大的背影走在前面,她不疾不徐地跟蹤他。他走到街底,沒進便利商店,卻拐入便利商店對面的民宅。

  她一怔,快步走過去。民宅並不是普通住家,門口有警衛攔下她。

 「我和那位華先生一起來的。」她指向正好在轉角處消失的華疆臣。

  警衛讓她通行。她追到轉角處,已不見華疆臣的蹤影,倒是看見修剪漂亮的花園,有幾位老人家在走動,兩位白衣護士陪著他們。

  她四處張望,看見一處菜圃,有個佝僂老人坐在菜園邊發愣,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老人神情茫然,似乎不在意她擅自闖入,羅妙靖禮貌地開口。「我是進來找人的,有一位華疆臣先生進來這裡,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他?」

  老人露出喜色。「你找疆臣?你認識我兒子? 」

  又有一陣腳步聲,老人循聲望去,發皺的老臉霎時佈滿了笑。「疆臣,你來啦。」

  羅妙靖回頭,華疆臣就站在幾公尺外,手上拿著幾本書,他的表情像偷錢被逮到的小男孩,拿不定主意要留下或轉身逃走。

  老人兀自笑著。「這位小姐來找你呢,是你的女朋友嗎? 」

  他決定留下。他走近父親。「爸,你先回屋裡去披件外套。」常常認不得他的父親這回特別靈光,也許是冥冥中的指示,要他在此刻向她坦白。

  那個字像閃電般撕裂羅妙靖的腦海。

  她冷冷瞪著老人片刻,視線轉到華疆臣身上,她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華疆臣見過那種眼神。兩年前,她接到她姐姐電話那天就是那樣的眼神,他匆匆道:「爸,我先走了。」快步追上羅妙靖。

  「妙妙!」他喊,她拔腿就跑,風一般地飆過花園,直衝大門,他在門外追上她,抓住她手臂。

  「你說他死了。」她聲音異常冷靜,不回頭,不看他。

  「他在我大二那年回來的。他對過去很愧疚,不想讓人知道他回來,所以我從來沒說。後來,他得了阿茲海默氏症,住進這邊的療養院,有時連我都不太認得。」

  她發出毫無笑意的短促笑聲。「你還真是個孝子。」

  「不然我要怎麼做?遺棄他? 」

  她尖銳道:「他害死我爸媽!他害我——」

  「害你家破人亡,害你生病,害你不幸!是,他是對不起你,那你要我怎麼做?讓他自生自滅死在路邊,我這樣做你會高興嗎?」不,他好不容易努力到這地步,他絕不讓他們的關係就這樣打回冰點!

  「我們回去談。」他蠻橫地拖她往停車處走,和她激烈的口氣不同,她毫無異議地跟著他,他不敢大意,緊抓著她上車。

  羅妙靖一路失神,腦中不斷閃過老人的臉,她克制不住地顫抖,眼皮一落下就看見那個旅館房間,恐怖的苦澀藥味佔領她的嘴……她只好又睜眼。

  沒事的……她喃喃自語。華疆臣不是他父親,她已經決定了,他和那件事無關,她要為了他堅強,和他理性地談這件事,只談這一次,以後不准他提,她辦得到的,她辦得到的……


第九章

  回到家,華疆臣將羅妙靖放在沙發上,在她對面坐下。

  她僵直身體坐著,小臉毫無血色,雙手緊緊握拳,指關節泛白。她機械性地開口。「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遇到那個人,反應過度了,對不起。」

  他沒料到她會主動道歉,臉色和緩下來。「對不起,我也有錯,我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跟你說,將來我們要是結婚,你遲早得面對他,他是我的責任,我不會勉強你要奉養他,我只希望你接受他的存在。」

  「我不能,我不能看見他。」

  「不行,我得照顧他,至少他不會和我們一起住。」

  「把他送走!」她尖聲道,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又緊抿住嘴。「我不要他在你身邊。他害死我爸媽,我不要看見他。」胃部一陣揪緊,她想吐。

  華疆臣緊繃著臉。「我不求你原諒他,只要求一點體諒,他年紀這麼大了,當年回來時把所有積蓄都給我,要我轉交給你們姐妹,他是有心要補償——」

  「錢還你!那些錢我從來都沒動用,你拿去,把他送走,用那些錢養他!」他的臉色凍住,她咬唇,不肯退讓。

  兩人僵持片刻,華疆臣的寬肩垮下,他凝視她,像是看著一個無法理解的陌生人。

  「這兩年,我替我們造了一個牢籠,我們一起關在裡面,我不在乎你想撕碎我或咬死我,只要你在我身邊,任何痛苦我都能忍受。我以為我能安慰你的心,導正我們混亂的感情……看來,我太高估自己了。」

  他嗓音疲勞。「你說的沒錯,我父親害死你父母,害慘你和你姐姐,但我畢竟是我父親的兒子,不能不照顧他,你一點都不能接納他,看來,最終也無法化解我們的僵局……我很抱歉,這兩年勉強你這麼多,讓你受這麼多苦。」

  他要分手?「不——」

  她不要分手!這些談話已經超出她的極限,她的理智再也控制不住身體,她軟倒,趴在沙發上,吐了。

  她幾乎整天未進食,什麼也吐不出來,她還是拚命地吐。

  華疆臣扶住她,驚覺她的手像冰塊般冷。她的嘴唇發白,臉色像死人,她瘋狂乾嘔,纖細身子猛烈顫抖。他抱住她,怕她會破碎成片片。

  她的反應和兩年前同樣歇斯底里,這件事帶給她的創傷究竟有多深?

  他輕聲問:「妙妙,那天你父母帶你去旅館,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事? 」

  她劇烈震動,彷彿有人對著她的頭開槍,她驚悸地抗拒。「沒有……」

  「妙妙,告訴我,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事? 」

  「都是華顯洋的錯,爸爸媽媽很愛我……」

  他咬牙。「好,就算是我爸的錯,我還是要知道。」他實在不願在這情況下逼她,但他的直覺堅持這就是答案,一切的癥結。如果非要分離,至少讓他知道為何他被判死刑。

  說出來,或者和他分手……她眼前發黑,強忍著嘔吐感,空洞地開口。

  「爸爸媽媽說要帶我去外婆家,卻帶我去旅館。媽媽給我糖果,讓我看電視,我聽到爸爸媽媽在吵架,然後爸爸走過來,給我一杯水,要我喝……」

  「你喝了? 」

  她顫抖著點頭。「只喝一口。我從小吃很多藥,很討厭藥,有藥的的味道會發現,一喝到藥的昧道,我就吐掉了。」

  「然後呢? 」

  她開始眨眼,彷彿看見不願意看的東西,她揪緊他的手臂嗚咽,卻沒有淚。

  「妙妙,聽我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那都過去了。」他抬起她下巴,令她渙散的視線聚焦於他,溫柔而堅定地道:「你不再是六歲的小孩,不會再輕易受傷害,但有些事如果不去面對,它永遠不會結束,所以把它說出來,別怕。」

  她嘴唇發顫。「爸爸又叫我喝水,我說水裡有藥,我不要喝。媽媽忽然哭起來,爸爸生氣了,他抓住我的頭,叫媽媽把水餵給我喝,媽媽哭著把水倒進我嘴裡,可是大部分的水還是被我吐掉了……」

  殘酷的描述讓他渾身血液宛如冰凍。她沒喝加料的水,最後還是住進加護病房,難道……

  「爸爸打開一瓶藥,把藥丸塞到我嘴裡,我一直哭,把藥吐掉,爸爸把我壓在床上,他拿礦泉水灌我,把我嘴裡的藥都衝下去,然後他也哭了。他說他很愛我,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路可走,討債的人會把我們全家都殺死,我老是生病,活下來只會受罪,我和他們一起死掉比較好,希望我下輩子會出生在好人家,後來的事我不記得了……」

  說完了,她眼眸一片死寂的空白,彷彿被抽空。

  他心痛得無法反應。這才是真相,報紙上輕描淡寫的一段敘述,卻是這樣恐怖驚駭的遭遇,所以她再也無法喝水,因為那是至親手刃她的記憶。

  他嘴唇乾澀,想安慰她,但說什麼都太渺小。

  「你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

  她木然搖頭。「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姐姐一直哭,拚命拜託醫生救我,爸爸媽媽死了,姐姐很傷心、很害怕,如果她知道爸爸媽媽對我做那種事,她一定會更難過,所以我不說,這件事……我知道就好了。」

  「你是為了保護她,怕她痛苦難受,所以隱瞞。你真勇敢。」他輕捧住她蒼白容顏,裡頭藏著小女孩傷痛的靈魂。「可是你的痛苦呢?誰來保護你?」

  她茫然。「我沒關係的,姐姐比較重要!......!」

  「重不重要不是這樣比較!」他惱怒地打斷她,讓她瑟縮一下,他自責,放柔了口氣。「你從來沒怨過你姐姐?」

  「不是姐姐的錯,是我不對,我老是生病,爸爸媽媽也是不得已才那樣做,他們很愛我——」

  「真的愛你,怎麼會對你做那種事?」他無法忍受她盲目的自責。

  她又顫抖起來,堅持道:「他們很愛我。」

  他張口想反駁,又忍住,不忍苛責。

  一切豁然而解。她獨自背負秘密,將所有過錯推給他的父親,假裝慈愛的雙親不曾對她做過那些事,假裝她不是被拋棄的小孩,她躲在虛偽的堡壘裡,不願相信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不想承認不被愛的事實。

  所以她曾一再問他愛不愛她、為什麼會愛她。父母放棄了她,她渴望被愛,又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心痛已不足以描述他的感受,他擁住她,額頭與她相抵。

  「但願我能替你喝那杯水,吃那些藥。」

  晶瑩的淚水出現在她眼底,淌落兩腮,她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堅強的女孩,情願讓自己受罪也要保護你最愛的姐姐。今以後,由我來保護你。」他親吻她的眼淚。「我愛你,幸好你的父母沒有帶走你。你做得很好,從讓我能夠遇見你,愛上你。」

  她發抖,淚珠紛落,讓他擁入懷裡,痛哭失聲。

  羅妙靖哭得停不下來,直到倦極了,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她眼皮沉重,才撐開眼縫,聲音發啞。

  微光就讓她眼睛刺痛,眼皮又跌落,她低聲呻吟。

  「眼睛好痛……」喉嚨也干痛,

  「你從白天哭到半夜,睜得開才怪。」華疆臣的嗓音在旁邊響起,溫暖大手撫上她臉龐。「我去弄點東西給你敷眼睛。」

  「幾點了?」她又試圖睜眼,但實在抬不起眼皮,只得放棄。她摸索四周,有柔軟的枕頭和毯子,看來是他抱她上床。

  「超過上班時間了。我已經幫你請假,今天我們都請假。」她聽著他下床,腳步聲離開房間,又迅速回到床上,床鋪因他的重量而陷下,她隨即感到冰涼的東西敷上眼皮。

  「眼睛很腫嗎? 」

  「大概比平常腫了五倍,充滿水分的皮膚很像……削了皮的水梨。」

  她呻吟。「我不能見人了……你拿什麼給我敷眼睛? 」

  「黃瓜片。早上你還沒醒,我買完早餐回來就切好了,放在冰箱裡。」

  她張嘴,還來說話,切段的黃瓜就送到她嘴邊。

  「我知道你喜歡吃黃瓜,另外切了一碗給你吃。」等她吞下,一塊蘸滿米漿的燒餅送到她嘴邊。「這是幫你買的早餐,得想辦法幫你補充水分,哭掉那麼多眼淚,快變成人干了。」

  「疆臣——」

  她很不安,他的嗓音自在輕鬆,彷彿昨晚激烈的對話不曾發生。「昨天的事幫我保密,好不好? 」

  「你還要繼續隱瞞? 」

  「反正都那麼久了,就讓它永遠保密,在我姐姐心裡,爸爸媽媽的形象一直很完美,我不想破壞。」她摸索著,揪住他伸長在床上的腿。「拜託你,好不好?」

  「……好吧。」他聽來不太情願。「那你也要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你得去看心理醫師,把不喝水的問題治好。」

  那表示要對陌生人把事情再說一遍。她發抖。她說了一次不代表能提第二次。「不喝水真的不是什麼大問題。」

  「不准再說這種話。」他溫和但嚴厲地打斷她。「你有沒有想過,哪天你到沙漠旅行,不能以平常的方式攝取水分,唯有綠洲的一池水可以解渴,你卻只能眼睜睜地看,下場會怎樣?」

  他輕撫她髮絲。「治療過程一定不好受,我會全程陪你,但你必須去。」

  她安心了點。「那第二件事……」隨即,又一塊燒餅夾黃瓜塞到她嘴裡。

  「你得把早餐吃完。」然後,是一小塊銀絲卷。

  「嗯。」她乖乖張嘴,眼上敷滿黃瓜片,嘴裡被塞滿食物。

  辛苦壓抑的秘密一旦說出來,忍耐許久的情緒、解脫的輕鬆感同時湧上來,她啞咽。「謝謝你,疆臣……」

  「你不需要謝什麼。」他俯身在她耳畔道:「我愛你。」

  眼淚又開始在她眼底聚集,她聽他重複地說:「我愛你。現在你應該不會再追著我問為什麼了吧?」

  她啞咽點頭。兩年前的她對於愛有無數疑問,因為不相信自己會被愛,如今她懂了,愛不問為什麼,愛要的不是美麗臉龐或和善個性,愛要的是相同的感情,他愛她,他要的只是她同樣愛他。

  她忍住淚,內心充滿感激,感謝他們能相遇,感謝他不放棄,感謝他包容她,感謝這一切,感謝並且愛,她也很愛他,真的很愛他……

  「我愛你。」他親吻她額頭。「我愛你。」他親吻她的唇。「我愛你。」眼淚從黃瓜片底下流出來,他吻去眼淚。「我愛你……」

  「疆臣……」繼續聽下去,她會哭瞎眼睛,她抽噎道:「你對著一堆黃瓜片一直說這三個字,不覺得很詭異嗎?」而且,她好像有很重要的事忘了說……

  他大笑。「你不說我還沒注意,的確很滑稽。」他捏捏她鼻尖。「好吧,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先專心把早餐吃完。你的包包還在車裡,等一下我去拿上來,你昨晚該吃的藥都沒吃。」

  聽他提到藥她猛然想起。「疆臣!」她急著說,抓住他褲管,但左手位置太高,沒抓到結實的腹肌,摸到形狀奇妙的部位……她一呆,兩秒後才明白自己碰到什麼,連忙鬆手。

  「抓得很準。」他竭力憋笑。「你臉紅了,真有趣,以往你撲倒我都沒客氣過。」

  「我看不到,不是故意的。」沒時間開這種玩笑,她急急道:「我忘記告訴你,我……我懷孕了。昨天下午我請假就是去婦產科,醫生證實我懷孕了。你說到藥我才想起來,我平常吃的藥都不能繼續吃,要換過……」

  察覺他的沉默,她忐忑道:「疆臣? 」

  他從床上彈起來。「你懷孕怎麼沒說?你昨天情緒那麼激動,哭了好幾個小時,很傷身體……」

  他懊惱地呻吟。「為什麼不告訴我? 」

  「我忘了,昨天事情太多了。」他聽起來似乎很不高興。「你不要這個寶寶嗎? 」

  「說什麼傻話?我怎麼可能要你墮胎?當然要生下來。等等,得先結婚,這表示你姐姐就會知道我們的事,我還沒準備好跟她談,不,談的籌碼是準備好了,可是還沒完成,而且我們沒預演過……」

  「疆臣,冷靜點。」沒聽他這麼亂七八糟地嘮叨過,他的思路好像全部打結了。

  「我很冷靜,我只是在想哪件事該先做。等等,你懷孕——」他倒抽口氣。「這表示我要當爸爸了?」

  「為什麼這句是疑問句?」她笑出來。「你當然是要當爸爸了,難道當爺爺嗎? 」

  「喔,我……」在這混亂時候,電話偏偏響了,他冒火地抓起話筒。「喂……嗯,她在我這裡,剛睡醒……」他臭著臉把話筒給她。「是純恩。」

  羅妙靖還在笑,把話筒放到耳邊,辛純恩的哀歎聲傳來。

  「你姐昨晚打電話來找你,我騙她說你睡了,她也信了,沒想到她今天早上到我店裡來找你,就被抓包啦!她逼問我,我只好承認過去兩年你都沒在我這裡過夜,所以她……喔,她過來了。」

  一陣雜亂聲音,換上羅百粵嚴肅的語氣。「妙妙,你在哪裡? 」

  「姐……」她歎息,抓掉眼上的黃瓜片。「我在男朋友家裡。」

  「你交男朋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已經成年了,在人家家裡過夜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為什麼偷偷摸摸?你男朋友是誰?」

  「姐,對不起,因為某些原因,我不敢告訴你,我已經準備好要讓你知道了,我們等一下談好不好?對了,可以把姐夫找來嗎?」

  「幹麼找他? 」

  「有他在場比較好。」怕姐姐太激動,姐夫可以安撫她情緒。「我先處理一下手邊的事,再跟你說在哪邊見面。」迅速掛掉電話。

  她撐開眼皮,看著華疆臣苦笑。「東窗事發。」

  「你打算怎麼跟她談? 」

  「全部坦白,從我們交往到我懷孕,實話實說。她一定會抓狂的,我姐夫在場會讓情況好一點,至少能在我姐姐昏倒的時候接住她。」她開玩笑道,實際上想到這對姐姐的打擊有多大,她焦慮又自責,拉拉華疆臣衣角。

  「她也懷孕了,她凶你的時候求你忍耐一下,別和她吵架,好嗎? 」

  他已經很有挨罵的經驗了,要忍不難。華疆臣領首。「連絡你姐夫吧,我也去準備。」

  兩分鐘前才知道她懷孕,馬上就要拜見姐姐大人,真是考驗他的應變能力哪。

  羅妙靖打電話給姐夫,很幸運地他今天正好有閒,聽完來龍去脈,他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提議在他的辦公室談,屆時羅百粵要罵人不會吵到別人,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兩人約好一小時後在「梅華」見,他會接她姐姐過去。

  這男人很瞭解她姐姐,應該能幫忙穩定場面,羅妙靖安心了點,梳洗後和華疆臣出門前往「梅華」。他找了一副墨鏡給她遮住水腫的金魚眼,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低氣壓籠罩。

  華疆臣試圖活絡氣氛。「也許她像你講的,是個親切又疼你的好姐姐,瞭解你的苦衷,和你抱頭痛哭一場後,就決定接納我了。」當真如此,他也會感動得痛哭流涕,未來將這位大姐當作母親般崇拜敬愛。

  「她沒拿茶几扔你,你就要偷笑了。」羅妙靖緊張得不斷深呼吸,瞥見他帶出門的筆記計算機放在後面座位。「你還帶計算機出來工作? 」

  「不,那是——」他勾唇。「我的籌碼。」

  到達「梅華百貨」的董事長辦公室時,羅百粵正在和即將重新結婚的准丈夫看女兒幼時的照片,兩人有說有笑。

  羅妙靖低喚:「姐,姐夫。」嗓音溫順得像小貓。

  姐姐的心情似乎不錯,顯然姐夫在他們抵達之前已經開導過她,做了點心理建設。

  華疆臣臂膀裡挾著筆記計算機,對沙發上的兩位領首致意。他看過她姐姐的照片,她姐夫則是從雜誌上看過報導,「梅華百貨」的董事長蘇霽人,英俊文雅,沒有商場強人的霸氣,但冷靜的神態同樣有懾服人的力量。

  蘇霽人也禮貌地向他頷首。

  羅百粵雙手環胸,看著妹妹與華疆臣在沙發對面坐下,她打量華疆臣。「你最好有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我早就說過很欣賞你們店長,你還猛撇清說跟他沒什麼,甚至跟我說你沒交過男朋友,是不是你和他半同居,怕我知道了罵你?」

  她挑眉。「該不會因為他姓華,你才不敢告訴我?你以為我神經過敏,凡是姓華的人都討厭?]

  羅妙靖心臟狂跳,幾乎想起身逃走,往華疆臣挨近一點,才有勇氣開口。「姐,你知道華伯伯有個兒子……」

  「家父華顯洋。」華疆臣淡淡開口,不管羅妙靖瞠目,他迎視羅百粵。

  羅百粵帶笑的嘴角凝住。「華先生,這個玩笑很無聊。」她看向妹妹。「好了,快跟我介紹他吧!」

  羅妙靖支吾。「姐,我和他是在大學認識的,我曾經想帶他回家見你,就是在那時候我知道他是華伯伯的兒子,我們因此差點分手,我實在說不出我和他的事,才會瞞你……」

  「他真的是華顯洋的獨生子?」羅百粵微笑的表情變成驚疑,再變成憤怒,她胸口急速起伏,瞪著華疆臣的眼光彷彿瞪著毒蛇猛獸。

  蘇霽人眉頭微皺,握住她按在沙發上的手。

  羅妙靖急道:「我也曾經不能諒解疆臣,但他很疼我,這兩年對我很好,他愛我就像你愛我那樣。」

  「你竟然說你愛他?你的腦子在想什麼為什麼爸媽自殺?為什麼你一喝水就吐?你在加護病房住了多久,在醫院那段時間有多煎熬,你都忘了嗎?」羅百粵咄咄逼問:「你還能說你愛他」

  羅妙靖臉色慘白。「他父親的確不好,但那是他父親做的事,不能怪他,他父親也害得他過得很辛苦,他這兩年很誠心在彌補我,而且我……懷孕了。」

  羅百粵抽氣,蘇霽人握緊她的手,攬住她肩頭,她忿忿道:「所以你想藉這機會逼我同意你們的事?」她怒目橫向華疆臣。「你倒是說話啊!有本事誘拐我妹妹,卻讓她出面替你辯解,這算什麼?]

  華疆臣看身邊的羅妙靖,她低著頭,墨鏡遮住她大半個臉,看不見表情,但她擱在膝上的手在發抖。

  他說:「我很抱歉……」然後說不下去了。

  他是真誠地感到歉意,更心疼羅妙靖。羅百粵間接在傷害自己的妹妹卻毫無所覺,在她心中,雙親永遠定格在最親愛完美的形象,傻呼呼的羅妙靖不敢揭穿真相,還得陪著姐姐追思「慈愛雙親」,忍耐恐懼和悲傷,這二十年獨自流了多少眼淚?

  如果只有他在,可以隨羅百粵罵個痛快,但他只想盡快帶羅妙靖離開這種感情的凌遲,於是他說:「請把妙妙嫁給我。」

  羅百粵傻眼,蘇霽人也呆愣,羅妙靖愕然地微微張嘴,三人看著華疆臣打開筆記計算機。

  「我唸書時開始打工存錢,希望把錢寄給你們,補償我父親拖垮你們的債務,但是我打聽不到你們姐妹的去向,所以在大學畢業前夕,我把這些錢改捐給慈善機構。後來遇到妙妙,我每個月匯五萬給她,也持續捐款給慈善機構。目前我在『合鑫』工作兩年,正職以外另有兼差,加上投資股票和基金,平均每月收入超過二十萬,除了基本開銷,大部分的收入都捐出去了,明細都在計算機裡。」

  他將計算機放在羅百粵面前的茶几上。「我父親當年拖垮你們的債務是一千一百萬,我會全數補償,另外加上慈善捐款也會繼續,同樣湊足一千一百萬。

  羅百粵驚呆了,這男人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總共是兩千兩百萬,就算你每個月拿得出十萬,那要多少時間……」

  「需要兩百二十個月,換算是十八年又四個月。」蘇霽人補充,對方讓他有孕在身的愛妻動怒,他原本相當不快,這時卻相當欣賞對方的氣魄。

  「你瘋了……」羅妙靖喃喃,原來,那天在他計算機裡看見的就是這些。

  華疆臣續道:「我不否認這樣做除了彌補,也有私心,我對妙妙的感情和贖罪無關,也不是要用錢做交易,我愛她,願意盡我一切能力讓她快樂幸福,但口說無憑,才會用這種方式,向你證明我的誠意,希望你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羅百粵並非不動容,但這男人一副算準她會被打動的態度,讓她很不爽,好歹姿態應該更低點吧。

  她拉下臉。「你以為拿出一大筆錢,又有了孩子,我就會同意嗎?」

  「姐……」羅妙靖想求情,被姐姐一瞪,話縮回去。

  「我沒有想到妙妙會懷孕,純粹是恰巧。」

  「我不准。不是有了孩子就非結婚不可,妙妙經濟獨立,就算她養不起小孩,也還有我。」

  蘇霽人道:「然後你的外甥或外甥女就會和我們女兒一樣,沒有父親。」

  羅百粵怒瞪他。「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華疆臣急了。「大姐,我——」

  羅百粵手一揮,眼色凌厲。「不准叫我大姐!我覺得你很狡猾,什麼都計劃得好好的,好像篤定一出面我就會原涼你,把妹妹交給你。我不信任你,我同意妙妙的小孩將來可以喊你爸爸,但是結婚休想。」

  她冷冰冰道:「也別說我不給你機會,既然你說你有誠意,那好,你就慢慢地證明個二十年,二十年後你還是非妙妙不可,我就同意你們結婚。」
第十章

  羅百粵態度如此強硬,華疆臣和羅妙靖幾乎絕望了,但在離開之前,蘇霽人悄悄攔下他們。

  「百粵懷孕後情緒不太穩定,她個性急躁,事情又這麼突然,她難以接受也是正常的。你們別急,等過一段時間,她態度軟化再說,我也會幫忙勸她。」

  這一番話讓兩人重拾信心。

  羅百粵不理華疆臣,總不會不顧自己妹妹,尤其體質虛弱的她有孕,她忙著張羅營養餐點給妹妹補身體,羅妙靖逮著機會就為華疆臣美化形象。

  「姐,疆臣問到安胎的藥方,我煮給你喝好不好?」

  「我好得很,不需要補,藥方拿來,我煮給你喝。」還算識相,知道要照顧為他辛苦的女人。

  「姐,我和疆臣去逛街,這是他買給你和小嵐的柿干。」

  「還真是謝謝他了。」哼,知道母女倆愛吃,就送來巴結。

  「姐,疆臣陪我去產檢,他說我生的時候要陪產耶!醫生說很多男人陪產到一半就逃出產房了,疆臣說他一定會全程陪我,你看他是不是很勇敢?」

  「姐,等我肚子變大就不能穿禮服了,你不希望看我當個漂亮的新娘嗎?」

  這句話殺傷力夠大,羅百粵當然希望看到妹妹披上婚紗,歡歡喜喜地嫁給心愛的男人,華疆臣確實很呵護她妹妹,被她這個姐姐冷言冷語時態度謙卑,傾家蕩產換她妹妹一人的行徑雖瘋狂但令她心折,他真的是誠意十足,可是……為何偏偏他是華顯洋的兒子!

  僵持兩個月後的某天早上,華疆臣去接羅妙靖上班,在羅家樓下遇到蘇霽人。兩個個性截然不同的男人越來越欣賞彼此,不過聽完昨天羅家發生的事,華疆臣的心跳嚇得幾乎停止。

  「妙妙喝水了」

  「百粵說是用湯匙沾了幾滴放到嘴裡,她嚇壞了,妙妙倒是沒事的樣子。她說你找了心理醫師治療她不能喝水的問題,她想試看看效果,同時證明你因為愛她,多麼費心在照顧她……總之就是想增進百粵對你的好感。」

  「醫師只要她做想像練習,沒要她真的去試。」華疆臣惱怒。「也不必她做那種事,我自己會取得大姐的諒解。」

  他陪她去看心理醫師,考慮到她懷孕,醫師不敢做太激進的療程,她竟然這麼亂來……

  蘇霽人微笑。「天天被她纏著說你的好話,百粵也快撐不下去了。她嘴硬心軟,又特別寵妙妙,現在只是在硬撐,你差不多可以準備婚禮了。對了,百粵說,妙妙告訴她令尊還在世,目前住在療養院裡?」

  他不敢想像羅百粵得知時的表情。

  按了門鈴,來應門的是羅嵐,她拉起父親的手,甜甜地對華疆臣笑。「姨丈早。」她不太懂事情的原委,但她和父親同一陣線,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早。」華疆臣忐忑地望著屋內的羅百粵。「大姐早。」

  羅百粵照常沒給他好臉色,但也沒像平時那樣反對「姨丈」的稱呼,冷冷看他一眼。

  羅嵐道:「妙妙姨還在睡呢!」

  「我進去看她。」華疆臣禮貌地告知一聲,羅百粵乾脆撇頭不看他。

  等華疆臣進了羅妙靖房間,蘇霽人抱著女兒走到妻子身邊。「你還要彆扭到什麼時候?」

  「你們這兩個吃裡扒外的傢伙,都不支持我。」羅百粵嘀咕。

  「我們的婚禮下個月舉行,只要你點頭,妙妙可以和你同時結婚,你不覺得姐妹一起走紅毯的畫面很美嗎?」蘇霽人歎口氣。「今天假如換成我是那位華先生的兒子,我想妙妙會祝福我們的。」

  她眼中閃過一點情緒,哼一聲。「少哆唆,早餐在桌上,快去吃。」

  ******

  華疆臣走進羅妙靖房裡時,她已經醒了,坐在床上望著窗外。

  「聽說你昨晚嘗試喝水?」

  羅妙靖回頭,見他臉色難看,她心虛。「我沒直接喝,是拿湯匙沾了一點放進嘴裡,我先對水杯看了一個小時,照醫師教的去想像它對我沒有傷害。」

  「你懷孕了,萬一出差錯怎麼辦?」

  「好啦,以後不會這樣了。」她撒嬌地挽住他手臂。「姐姐昨天已經罵過我了,我還把你爸的事說溜嘴,當時以為她會更生氣,沒想到她沒什麼反應,這樣是不是表示她沒那麼反對我們了?」

  「這不急,你養好身體、好好生產比較重要。」

  「你當然不急。換做是你肚子得挺個大球穿新郎禮服,你也會著急。」

   華疆臣微笑,抱起她坐在床上。兩人的事曝光後,羅百粵雖然沒表示意見,羅妙靖還是自動停止到他家過夜,兩人只在上班時間碰面。

  她懷孕後嗜睡、不喜歡葷食,昨天請假在家休息,吃得營養加上睡眠充足,她體態還沒有明顯變化,不過氣色越來越紅潤美麗。

  「你心情不好?」她輕撫他微蹙的眉。

  「昨天店裡出了點事……湯學長的哥哥回來了。」

  她驚詫。「他那個失蹤很多年的哥哥?」

  「聽說他當年在海上漂流,被船救起,這幾年失去記憶,最近才想起自己是誰。他對學長將他的夢想經營得這麼成功很不滿意,家裡似乎也要湯學長把『合鑫』還給哥哥。」

  她抱不平。「湯學長對這塊領域完全不熟,這麼多年的成果是他自己努力出來的,他哥哥憑什麼接收?他家人還護著他哥哥,莫名其妙!」

  華疆臣淡淡道:「我們是員工,他們家裡怎麼協調,我們只能接受。不過這幾年店等於我在管,我已經習慣當老大,我不喜歡突然有空降部隊掉在頭上,聽他指揮。老闆如果換人,我大概也不幹了。」

  她一笑,捧住他臉。「嗯,你走我也走。」

  他握住她手腕,貼在頰上。「你倒是心情很好。」

  「只要看到你,心情就很好。」她親了親他鼻尖。「我昨天作了夢,夢到我爸媽帶我和姐姐去農場玩,爸爸抱我去摸羊,我差點被羊咬到,嚇得大哭,爸爸一直哄我……那是我五歲的事。」

  她低頭看著地上某處,聲音澀滯。「自從發生那件事,關於他們的任何事我都不願回想,開始看心理醫師之後,我常常作關於他們的夢。雖然醫生沒有要求我去想,不過夢境都是小時候的一些快樂回憶……感覺好奇怪。」

  他默然片刻。「我曾經很不諒解我父親拋下家人,但我母親要我回想他平日怎麼待我,我承認在變故之前,他是個好父親,認真工作、照顧妻兒,我母親說,感情不是輕易改變的東西,但是會因為外在環境改變表現的方式,雖然那方式不一定對。我父親當初不是拋下我們逃走,他是要我們躲到安全的地方,以免被波及,後來又發生太多事,逼他不得不離開。」

  他握住她的雙手。「你父母的作為,曾讓我像你一樣認為他們不愛你,現在我覺得他們像我父親,他們曾經愛你,不會突然就不愛,只是陷入困境時,人會因為混亂而做出一些錯誤決定,他們的做法絕對是錯了,但他們也只是以為那樣對你最好,他們的遺書上寫的不是怕你留下來受苦嗎?」

  她眼眶泛紅。「即使這樣,我還是沒辦法接受……他們對我那樣……」

  「你不必勉強自己去原諒,偶爾在夢裡和他們相會,如果想起你受的委屈,就大哭、大罵他們一頓,看他們怎樣回答。不過,也許夢裡的他們是懷著悔意來陪你的,也別罵得太狠了。」

  她想哭,又想笑,感動又感慨。「如果感情是說斷就斷,我們在畢業前就分道揚鑣了……」

  「那時候你還提出來來老公的條件,說他得跪著迎接你回家。」

  羅妙靖破涕為笑。「你還記得呢!」

  「這個條件太震撼了,我忘不掉。不過,你要不考慮改跪別的地方?例如床上——」

  「跪床上幹麼?」一些兒童不宜的畫面溜過腦海,她眼珠一轉。「別說,我不要聽,有礙胎教的話題現在一律禁止。」

  他低笑。「我什麼都沒說,是你自己亂想。好吧,跪不跪這種細節之後討論,告訴我……」他執起她柔軟的雙手。「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求婚?她驚喜。「姐姐還沒答應……」

  「我又不是要娶她,你答應比較重要。我大概一輩子成不了富豪,但我保證讓你溫飽。我脾氣太硬,但是一定聽你的話,我也許犯點小錯,但是永遠不會讓你傷心。」他親吻她手背,墨眸閃耀真摯愛意。「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保護你和孩子一輩子。」

  她哭出來,是感動的眼淚。「我願意,我願意嫁給你……」

  她正要吻他,羅百粵的嗓音很煞風景地在門外響起。

  「妙妙,吃早餐了。」

  華疆臣替她擦去淚水,低聲道:「她是不是聽到我在求婚,故意阻撓?」

  她噗嗤一笑。「來不及了,我已經答應了。」

  羅百粵站在妹妹房間外,看房內兩個人出來,她板著臉道:「你快去吃,上班要來不及了。」

  她瞪著華疆臣。「我有話和你說。」

  待妹妹離開,她道:「聽說你父親在附近的療養院,我要去見他。」

  他一愣,以為她要找父親麻煩。「他記憶力越來越差,過去的事幾乎都忘了,你罵他他也不懂為什麼,我可以代替他。」

  「不要擅自推測我的動機。你想娶妙妙,而你父親仍然在世,往後就是她的公公,就算沒這層關係,他害我們羅家這麼淒慘,我至少也有權見他一面。」

  她雙手抱胸,冷冷道:「立刻帶我去見他,就算你不帶我去,我也會有辦法找到。」

  ******

  於是用過早餐,華疆臣打電話到公司告知他與羅妙靖會晚點到,便載著羅家姐妹驅車前往療養這時刻正是療養院的早操時間,庭院裡播放音樂,由醫護人品帶領做簡單的伸展操。

  羅百粵示意華疆臣不必指認父親。「我小時候見過他,應該能認出來。」

  他只好保持沉默。羅妙靖不安地挽著姐姐,準備在她激動時抱住她安撫。

  羅百粵掃視用手踏步的老人們。「戴藍色毛線帽那個。」華疆臣搖頭。

  「頭髮全白,掛粗黑框眼鏡那個。」他依然搖頭。

  「穿整套白色運動服的。」總該對了吧,他還是搖頭。

  羅百粵抿住嘴,澀然一笑。「過去我一直在想,哪天讓我碰到華伯伯,我一定要當面痛罵他一想了二十年,結果人就在我面前,我卻根本不認得。他真的在這裡面?」

  華疆臣點頭。「其實是穿茶色——」

  「不必說了,沒必要知道了。」她歎口氣。「要不是知道他在裡頭,他們看起來就只是一群老人。恨一個我認不出他、他也認不出我的人,我只是在恨那個名字吧……真是荒謬,感覺好空虛。」

  她搖搖頭,往大門走,羅妙靖連忙跟上。

  羅百粵握住妹妹的手。「至少我可以感覺到你,溫暖、活生生的,現在我暫時不管你中意的男人姓啥名誰,你愛他,他能讓你幸福嗎?」

  羅妙靖看了華疆臣一眼。「我們不會輸給你和姐夫的。」

  這答案讓羅百粵露出滿意的微笑。

  「你姐夫今早一句話讓我想很多,他說,今天你我立場對調,你也會祝福我。」

  「當然啊,一開始大概會像你一樣反對,可是你喜歡對方,我會努力去接受他。」

  「這二十年來我們只有彼此,我總在想怎樣能讓你過得更好,既然你認定這個男人能讓你幸福,我也像你一樣,努力去接受他吧。如果他負心,你永遠可以回我這裡來。」

  「他不會的。」姐姐終於讓步了!她偷看身邊男人,滿心喜悅。

  羅百粵斜睨華疆臣,對妹妹的親暱馬上換成挑剔的表情。「對於你是華顯洋的兒子,我還是很不滿意,不過我會盡量忘掉你的名字,單純把你當成一個人去看待、評價。」

  華疆臣同樣狂喜,但表情不敢洩漏半點。「我會做到讓你和妙妙都滿意。」

  「你應該知道,當年債務根本沒有落到我們姐妹頭上,你那些捐款計劃,要不要繼續都隨你,但要量力而為,不准讓我妹妹挨餓受凍。她受任何委屈,我會加倍向你討回來。」

  「當然不會。」

  「就這樣吧,我妹妹交給你了……感覺好像嫁女兒,突然老了好幾歲。」羅百粵輕歎,加快腳步離開兩人。「讓我一個人走一走,靜一下。」

  華疆臣握住羅妙靖的手,低聲道:「我有沒有聽錯?她真的答應了?」

  「你沒聽錯,除非我們兩個耳朵同時出問題。」她眼眸閃亮。「你的誠意感動她了!」

  「你可以如願在身材變形之前穿上禮服了!」華疆臣想歡呼,抱起她轉了一圈,她壓低聲音格格笑。

  兩人興奮地竊竊私議。「姐姐和姐夫下個月結婚,我們和他們一起舉行婚禮好不好?」

  「只要你姐姐同意,我不反對。」

  「結婚要花不少錢,我有存款,可是你還有錢籌備婚禮嗎?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捐這麼多錢出去,萬一我姐姐反對到底,你要怎麼辦?」

  「別說你沒想過這個可能。」

  確實沒有。「至少……那些錢會幫助很多人。」

  「你真是……傻瓜一個。」對他無奈又愛憐,她勾住他頸子,送上柔唇,他俯身親吻。

  「喔,對了——」

  羅百粵突然回頭,只差兩公分就熱吻的唇同時停住,兩人滿臉通紅。

  羅百粵嘴角微微扭曲。「妙妙,我們的婚禮可以一起辦,你們兩個商量好再跟我說,不過要盡快。」

  她回頭繼續走,忽覺北風好冷,身邊空曠,早知道該帶她的另一半一起來,唉……

  她一轉回去,羅妙靖就笑出來,華疆臣將她拉進懷裡,牢牢吻住。

  

尾聲

  一個月後,羅家姐妹的婚禮在「梅華百貨」頂樓的餐廳舉行。婚禮重頭戲是兩個新郎站在紅毯端,新娘姐妹手牽手走上紅毯,花童羅嵐牽起母親和阿姨的婚紗跟隨在後。

  兩個新娘擁抱後,走向各自的新郎,全場賓客熱烈鼓掌。雙方親友都知道這對姐妹幼年不幸,如今都覓得好歸宿,妹妹的婚事更是以姻緣了結兩家恩怨,悲劇終以喜劇收場。

  婚後,兩對夫妻感情甜蜜。華父不肯離開療養院,華疆臣固定排時間去陪老人家,也陪妻子進行溫和的心理治療。

  再過數月,羅百粵產下活潑健康的女兒。

  又過一個多月,羅妙靖生下兒子,華疆臣實踐諾言,全程陪產。第一胎不太順利,夫妻倆在產房折騰了兩小時,總算母子均安,但原本幸福的婚姻生活因此出現了危機……

  半年後的某天,羅百粵邀請妹妹一家到家裡來,晚飯後,華疆臣出門去陪陳志旭選傢俱,佈置他與杜思穎的新家——兩人將於一個月後走入結婚禮堂。蘇霽人帶女兒出去買文具,姐妹倆在客廳閒談,寶寶在房裡睡覺。

  羅百粵道:「好啦,你說有重要的事找我談,又說要等我們獨處時才能說,到底是什麼機密大事?」

  羅妙靖礙難地道:「你要答應我不可以說出去。」

  「好,我保證不說出去。」

  「就是……有些男人陪產後,因為過程太震撼,導致某方面從此……從此……」嗚,她說不出口啊!

  「從此怎樣——」靈光一閃,羅百粵驚訝叫道:「疆臣不行了嗎?」

  「別那麼大聲啦!」羅妙靖窘得搗住姐姐的嘴。屋裡還有傭人啊!

  羅百粵壓低聲音。「他真的不行了?」

  「我坐完月子之後,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說他要碰我的時候,就想到我生產的狀況。其實我不太有印象了,也不記得痛,可是他做夢都會夢到我在產台上哭……」她瞪著臉色古怪的姐姐。

  「別說你覺得好笑。」

  「我……」偽裝失敗,羅百粵噗嗤笑出聲,連忙掩嘴。「我笑的是當初你還在陣痛,哭著說不要生,他就說把寶寶塞回去別生了。孩子要出來哪有塞回去的?」她悠悠道:「從某方面來說,男人真是脆弱。」生的柔弱女人沒事,陪的昂藏男人卻嚇壞了,嘖嘖!

  「反正,他受到很大的驚嚇,就變成這樣了……」

  「既然如此,帶他去看醫生吧!」

  「他不肯,他覺得因為這種問題去看醫生很可恥。」死要面子,唉。

  「可是他真的不行啊!你們才結婚一年多,難道要這樣過一輩子?」

  「也不是完全不行,在他睡覺時吵醒他,半夢半醒間他是有反應,可是一旦完全清醒,馬上就……不行,而且蒙住眼睛也沒用,他知道是我,一樣冷感。」羅妙靖苦惱。「怎麼辦?」

  羅百粵沉思片刻。「只能……硬來了。」

  「硬來?」

  「這是心理的毛病,實際機能並沒有問題,既然他又不肯找醫生,只好你自己想辦法治療他了——」她彈了彈手指。「把他綁起來,用一切手段讓他有反應。」

  「這樣……會不會太過火?而且也不必綁起來吧?」

  「他從心理上排斥這件事,不綁起來他一定會抵抗,所以一定要綁,別弄傷他就是了。」

  羅百粵從茶几下拖出玩具箱,揀出一副塑料玩具手銬。「這是霽人堂哥小孩的玩具,做得挺牢的,把他銬起來。還有——」

  她從酒櫃拿一瓶伏特加。「他酒量不好,讓他有點酒意會更順利。」

  「可是,萬一他因此更排斥……」

  「我看過報紙上寫,有的丈夫因為陪產而對妻子不行,對外面的女人卻行得很,你希望他變成那樣嗎?」

  外面的女人……羅妙靖抓起酒瓶和手銬。「我試試看。」

  她回到房裡,先去看睡在臥房的相連小房間的兒子。六個月大的小子是個乖寶寶,愛笑不愛哭,睡得正熟,之後她進浴室洗澡。

  她泡在浴缸裡,心想她已經和丈夫溝通無數次,千方百計向他證明生產並沒有讓她故障或報銷,他也明白,可就是克服不了恐懼,情況就像是她曾經無法喝水,理智知道那無害卻無法配合。如今她漸漸克服心理障礙,已能喝一小口水,他一定也能。

  她出浴室時,華疆臣已經回來,正在陪熟睡的兒子。她換上睡衣,倒一杯伏特加,再將手銬放在睡衣口袋裡。

  她決定先和他溝通,手銬是最後手段,希望不需要用到它。

  她走進小房間。「你每天回來都先陪兒子。」

  「他很可愛。」寶寶像母親,頭髮蓬鬆,有一對愛笑的眼睛,喜歡舞動圓潤的小小手腳。

  「是啊,我真會生。我原本想生兩個……」

  華疆臣皺眉。「只有一個也好,我們專心疼愛他。」

  「他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會很寂寞。」

  「一個就夠了。」他攬住妻子的腰,和她走回房裡,很明顯不想繼續話題。

  「你早點睡吧。」羅妙靖有點生氣,將丈夫的睡衣扔給他,背對他坐在床沿。

  他歎息,過去扶住她肩後。「妙妙……」她扭動肩膀避開,他扣住她。「再給我一點時間。」

  「已經給你半年時間了,你又不肯看醫生,說不定永遠都是這樣。懷孕期間你都沒有碰我,生產後也沒有,你是正常男人,不可能沒有需要!......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他僵住。「你怎會這樣想?」

  「聽說男人因為陪產而造成障礙的話,他只是面對老婆不行,面對其它女人一點間題都沒有。」她假裝傷心欲絕。「早知道就不讓你陪產,這一陪把婚姻都賠掉了……」

  「不要亂想。」他摟住愛妻。「我唯一可能的外遇對象是工作,我承認我用工作忘掉慾望,太累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睡覺。」

  「你不想碰我,你不再愛我了……」

  他歎息。「你不明白就是因為太愛你才會不敢碰你嗎?你是因為我才受罪,我忘不掉你曾經遭受那麼大的痛苦。」

  「可是我根本不記得生產的痛了呀!只記得懷孕期間你很疼我,我想吃什麼,即使半夜你也出去買,我受不了懷孕的辛苦發脾氣時,你也都很有耐心地哄我。」

  「那是我應該做的。」華疆臣抱著她的雙臂緊了緊,哄她。「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克服的。」

   這句話她聽過幾百次了,聽起來就是在敷衍。羅妙靖抿了抿嘴,忽然扯下他的外套。他嚇一跳,匆忙後退。

  「怕什麼?我只是幫你換睡衣而已。你力氣比我大,你不配合的話,我能把你怎樣?」

  說得也是。他不動,乖乖接受愛妻的服務,唯恐再惹她不高興。

  他也不希望他們的婚姻從此有名無實,所以暗地去查過數據,給自己心理建設,情況慢慢有好轉,他有信心自己會恢復正常。

  羅妙靖脫掉丈夫上衣,幫他穿上睡衣,拉著他手臂穿入袖子。

  「妙妙,我們安排一次旅行好不好?孩子可以托人照顧,就我們兩個去。」孩子雖可愛,但每天都見到他會提醒他恐怖的產房經驗,而且旅行可以讓人放鬆,也許能讓那件事自然而然地發生……

  他忽覺右腕被什麼套住,跟著左腕也被拉到背後套住,瞬間他雙手已被反銬在床柱上,剛套上的睡衣又被扯下,上身完全赤裸,他的妻子嚴肅地看著他。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做,但我實在受不了了。你一直要我給你時間,可是已經半年了,我不相信再繼續等你就會恢復,所以我要用我的方式來。」

  羅妙靖喝了一大口酒,吻住他的嘴。

  「什麼你的方式——」

  他無法抗拒,喝下了酒,再回頭看,限制住他的是玩具手銬……而她接下來的動作讓他傻眼。

  她解開睡衣扣子,深紫色的布料裡露出柔白胴體,若隱若現的姿態比全裸更誘人。她靠近他,溫熱的女性曲線貼住他赤裸肌膚。

  這一年多來,他們擁抱時都隔著衣物,生育讓她不再骨感,雖然還不到豐腴的地步,至少堪稱柔若凝脂,令他感到全然陌生的刺激……

  她低喃:「我不覺得生產是受罪,人都是這樣來到世上的。你很疼我,很呵護我,在懷孕期間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讓我平安生產。能為你生育健康的孩子,我覺得很驕傲,覺得自己是個完整的女人。」

  這回他有反應了,她得把握機會。她解開他的腰帶。

  「妙妙,不要這——」他又被她吻住,她吻過他臉頰、耳垂、頸部和肩膀,繼續往下,酒精讓他有點頭昏,她柔軟的唇像火般灼熱,似乎打算吻遍他全身……

  然後隔壁房間傳來兒子的聲音,小傢伙醒了。

  他吁口氣,卻發現自己不是那麼慶幸兒子的打斷,他有點想繼續,他渴望妻子做得更多……

  羅妙靖無奈。「我去看他。」她扣好睡衣,過去小房間抱起兒子,然後是音樂聲響起,悶悶地隔著牆壁傳來,是她留在隔壁起居室的手機。

  「偏偏在這種時候……」她嘀咕,對床上的丈夫道:「你等一下。」她快步走出房間。

  「妙妙!」至少該放開他才走吧——

  華疆臣鬱悶地被銬在床上等。兩分鐘後,妻子還沒回來,某些不祥的聲音卻從樓下上來。

  是腳步聲,它迅速逼近,目標似乎是他所處的房間。

  他開始掙扎。他的妻子沒關上門,來人會把房裡狀況看光光!

  在他掙脫手銬之前,腳步聲已到達門外。

  「妙妙姨,我買了豆花給你——」

  羅嵐出現在房門口,看見衣衫不整的男人被銬在床上,蘇霽人跟著出現在女兒身後。

  華疆臣尷尬欲死,小女孩一臉疑惑,顯然不懂這種情況,但蘇霽人懂,他露出古怪的表情。

  「姨丈,你在做什麼?」羅嵐看見手銬,恍然大悟。「你和妙妙姨在玩警察抓小偷嗎?」她最近常和堂兄弟姐妹玩這遊戲,那副手銬就是昨天他們在玩的。

  他冷汗滲滲。「嗯,我們在玩遊戲……」

  「那為什麼要脫衣服?」

  「呢……」他求救地望向姐夫,蘇霽人沒幫他解圍,轉過頭在偷笑。

  「你妙妙姨……扮演壞警察,很壞的那種,會欺負犯人,把他的錢都搶走,她怕我把錢藏起來,所以脫我衣服。」

  原來如此。羅嵐道:「那我可以一起玩嗎?」

  「不行,已經很晚了,你該睡了。」蘇霽人將宵夜放在門邊地上,忍著笑。「跟妙妙說一聲,警察做壞事要關門,被人發現的話,壞事就做不成了。」

  父女倆離開了,華疆臣也不想掙扎了,沮喪地瞪著滿床散亂的衣物,慾望的微小火星已經被撲滅,變成了灰,變得像冰。

  又過兩分鐘,羅妙靖總算抱著兒子、拿著手機回來。「純恩打來的,找我過兩天吃飯……」她發現丈夫神情不對。「怎麼啦?」

  「快放開我……」幽幽的絕望語氣。

  「咦,哪來的豆花——」她頓悟,大為驚恐。「有人來過——天哪,他——他看到你這副樣子?」

  「快放開我。」他沒力了,不想再提這事,他覺得他一輩子都不行了……

  但他畢竟年輕,後來總算治好了心理障礙。兩年之後,華家次子出生。

  

  ——全書完——

  
編注: 羅家姐姐羅百粵與「前夫」蘇霽人破鏡重圓的愛情故事,請看花蝶1166《美味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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