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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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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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4章 休憩之夜

   一日就結束的戰爭,讓東南兩國耗時經年的戰前準備顯得白費,同時也為此番血殺在人們茶餘飯後地談論中添上了些許幽默諷刺的色彩。

    這一戰並未因其特殊而有什麼好聽的命名,和以地名命名的慣例一般,被稱為西江之戰。

    四散奔逃的南楚人和莫名其妙得勝的東齊人將此戰的情形傳散開去。這些甚至被目睹者神化成天神降世之戰的傳言,又在各國人民口耳相傳中演繹出無數的版本。

    傳聞,這一戰,東齊南楚兩國原本是做好了持久戰爭的心理準備,然而卻在一日之間結束。

    原本應當只是東齊南楚的對峙,卻在兩軍交接之際落下了令地動山搖的焦雷。那雷聲轟鳴,升起的黑煙遮蔽了日月光輝,而不斷亮起的電光卻白刺勝過艷陽。

    繼而自天上殺下萬眾燕雲黑騎,如滾地烏雲般覆蓋了整片原野。在黑壓壓的騎陣之中,有一人身披著艷麗紅袍,胯下棕馬毛如絲錦。無人記得他的樣貌,只因在凝神注視之前,心志早已為那破天而起的笛聲所奪。

    人們猜測他是被司徒氏和青陽宮害死的司徒若影,從地府借了陰兵附在燕雲騎兵上供他驅策。有人猜測他是江湖上公認最為神秘的群竹山莊莊主,借通天能力為山莊造出奇巧物品,因被司徒氏打壓生意而忍無可忍,終至爆發。

    猜測紛雜,版本百出。因為那夾雜在殺陣中自天線一路馳下的驚人氣勢,那與周邊濃郁殺氣相悖的閒適姿態,與震天喊殺格格不入的飛灑笛音,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目睹耳聞者的腦中。

    無法形容他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悠揚的樂曲卻引發了更大規模的血殺。那種強大的存在感已經奪去了一切可以形容的話語。

    操控九陽教千萬教眾的傳奇家族司徒一脈,家主司徒榮及和頂梁的司徒威霸盡滅於此役,令人深為不解的是,自稱得天助的司徒族長,竟然是被幾個名不見經傳的黑衣人所殺。

    九陽教在西江之戰中用出上古奇毒,卻莫名其妙對東齊軍失了效力;九陽教延請神祉製作的雷火彈,在來歷不明的電光雷火交響壓制之下頓失聲勢。人們言道,司徒氏千年前曾掌管天下數百年,後又創立天下第一大教,自命為得九日之助,現在終於是氣數已決。

    也是這短短的一日,引起了其後數月的天下大亂。

    南楚因異軍突起的燕雲黑騎而死傷無數,卻也因北燕的網開一面,而沒有遭到東齊的趕盡殺絕。南楚世子公子小白亦同時失蹤,其後一直下落不明。

    同是這日,南楚國都亦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南楚貢王當日在前往宗祠祭奠祖先、為戰事祈福的途中,莫名失去蹤跡。就連周圍親兵都徒然消失。當眾公子趕到時,只留下整齊排列的馬車,馬匹也不知所蹤。

    有人聲稱,南楚貢王那日外出,同車所坐的一位神官姿容絕世,堪可與傳聞中白衣教教主聶憐相媲美。也因此欲將此事與白衣教聯繫起來,卻苦於毫無證據,一切就像憑空蒸發般連蛛絲馬跡都查找不出。

    自這一日,南楚大傷元氣,君主與世子不在朝位,其他公子卿士只圖政權奪位,人心渙散,朝廷更為分崩離析,頃刻國禍降臨,陷入西秦、東齊、北燕三國圍擊的境地。

    南楚三十萬大軍皆在北方參戰,無力防守。東齊百年來日漸式微,傾全國之力也僅十五萬人,雖然未曾經歷大戰損耗元氣,卻因親身目睹了可奪天地般的雷電近襲而失了銳氣。

    西秦各部族遊牧野居,長於千里奔襲,不擅長期佔領。因野蠻未化,一直被南楚、東齊兩國鄙夷抵制。因生活習俗與北燕相近,民間交易頻繁,王室不時通婚,實屬盟國。

    北燕早有所圖意欲吞併其餘三國,暗中準備多年,又得群竹山莊財力物力支持,慕容鶇詩在西江原壓制東齊南楚之戰時,其王妹融翔女王慕容曦詩已親率兵馬假道西秦,千里奔襲南楚。

    南楚貢王十二年夏末,國都城破,偏安於大陸南疆數百年的一代王朝就此覆滅,國土盡為西秦北燕所得。

    四國分東西南北統治的局勢頓被打破,自此後,東齊龜縮於東部黃河至長江之間一隅,北燕廣占國土至南楚,設置省份城池,修建南北大道。因佔據了西秦東齊兩國的中間要道,又長於貿易,北燕盡得通商之利,以利強兵秣馬,建立了天下第一強大的攻城守國之軍。

    因天下局勢陡變,三國各自忙於安置新土,設置城池,一時間又是天下安定,此後二十年中小戰雖有,大亂不生。至百年之後北燕統一三國,後人評說,北燕之勢皆為融翔女王五年西江一戰所造也。

    此為後話,暫且帶過不提。

    **********************

    北燕融翔女王五年,南楚貢王十二年,夏,西江一役以北燕奇跡般地騎兵突出和得勝為終結。

    自戰場上退下的梅若影陷入了昏睡,顏承舊才來得及將他安置再在北燕臨時搭起的帳篷中,便發現他週身一忽兒冰涼沁骨,下一刻又變得高熱不止,有時甚至幾乎一口氣差不多就要嚥了下去,只把他嚇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此戰已有定論,兩位當世名醫很快也跟了下來,只是聶憫診斷時頻頻搖頭,林海如把脈時更是把開戰時那狂暴了的顏面給冷了下來,如同凍結三尺之凍土。

    梅若影這次著實是逞強了。他身體原本就虛,南楚軍內與司徒榮及一戰後,因激發起四年前的舊患而一直氣行不順,至今日終於壓無可壓,病勢如山一般倒了下來。失了控制的內息在經脈間亂竄,好在因疾患發作,經脈倒給淤堵了好些,靠聶憫和林海如每一二時辰壓制一下便可以制住。

    他原本雖有隱疾,尚不會弄到如此地步。如此這般,是開戰之前服下的藥物所致。那藥物雖然能夠在一時之間提升精力,實際上卻是拆東牆補西牆之舉,清醒時還能強提一口氣,可被顏承舊一拂下點了睡穴,藥的副作用還有近日來勞累奔波的後果便全部呈現了出來。

    司徒凝香不知就裡,還以為是顏承舊學藝不精,那一拂沒有點著睡穴,倒反點成了死穴,揪著顏承舊的衣襟咬牙切齒幾乎說不出話來。

    顏承舊早就慌了,根本顧不管司徒凝香的惡言相向,雖有聶憫和林海如在場診療,可認得梅若影身上穴位的僅有自己,一邊杵在床旁任司徒凝香踢踢打打,一邊指點著聶憫和林海如上針。

    梅若影每日只覺得渾渾噩噩,不知道是夢是醒。覺得心中有一塊大石方了下去,輕鬆了許多,然又想起似乎還有什麼沉甸甸地壓在心底,悶得透不過氣來。

    隱隱約約記得有些話要交待,不過使勁想要開口說話,連嘴角也沒得動一下。

    有時候被寒熱交迫難受得清醒了些,渾渾噩噩中聽到有人在自己身邊亂轉,有人在壓低了聲音的說話。

    他掙扎著想清醒過來看是什麼人,然而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像被擠軋過了,細胞液細胞核之類都融融在了一起,酸軟疲憊無力可施,竟似這幾年積累下來的舊疾都一同發作。饒是不適下本能地強提了好幾次真氣,那內息卻被堵塞在經脈之間毫無動靜,連讓眼皮睜動些許的氣力都凝聚不起來。

    聽著那壓低了聲音的人說的好像都是些什麼「抽筋剝皮」、「油煎火炸」之類的內容,梅若影心底裡迷迷糊糊地苦笑,抽筋剝皮也罷,油煎火炸也好,只要能讓他動上一動,知道自己還沒變成高位截癱,總勝過如此生不如死地強掙了罷。

    他哪裡知道,周圍那群縱使都是不畏鬼神的人,然而見他這樣,恨不得病急亂投醫,把民間偏方全拿來一用,還怎麼敢說些不吉利的話來咒他。

    一切起因只是因東齊七皇子劉辰庚派人下了帖子,依足東齊皇室規矩要與梅若影見面。林海如低聲便一聲「抽筋剝皮」說了出來,還因他養得溫雅的性子,只是低聲自言自語,沒將「抽筋剝皮」的對象名言出來。

    司徒凝香脾性激傲,不去找別人麻煩已經足夠以手加額地慶幸了,何況如今擺足架子要求見面的那人正是當年害得若影如此之人。於是也一掌將那帖子震得碎裂,怒聲呵斥來使:「他敢踏進一步,我將那廝油煎火炸!」

    梅若影耳目閉塞,不知這些紛爭,在黑暗中掙扎得力竭,終於又沉沉地昏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過去。口中麻木微苦,顯是剛被灌過藥水。

    聽到近旁有人在低低地自言自語,雖聽不出是什麼內容,是何人在說。但是隱約知道這人必是極關心自己之人,那聲音斷斷續續地入腦,越發顯得老來淒涼,悲慼忽如其來,梅若影拼盡全力想要睜開眼睛看看,哪知硬掙之下,被淤堵的內息走錯了一口,胸中突然奇悶無比,只堵得四肢漸漸冰涼。

    這股寒意直透心脾,又覺得身旁有人忙亂成一團,自己的身體沉沉浮浮,好似在雲端霧裡的不踏實。正覺得有趣時,兩股十分溫熱的內息透體而入,寒熱衝撞中,胸臆的亂流終於平止,他才拼著一口氣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聽得到說話聲,都是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一些不安的低啞。內力全被壓制下去,也聽不到究竟是哪些人的聲音。

    眼前十分昏亂,耳邊嗡嗡直響,有光,卻不明亮,昏昏啞啞的暗色的油燈掛在樑上亂晃,外面還透入更為微弱的風燈的黃光。

    面前堪稱是影影綽綽了吧,正被一群人繞著,有人自後方將他嚴嚴實實地摟著。

    「終於是醒過來了。」身後那人長長地吐了口氣。聲音低低沉沉,好像已經習慣了平聲和氣地說話,十分令人安心。

    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認出,原來身後那人是聶憫。

    眼前幾個人應也慢慢清晰了,要近不近的,就像怕靠近些許噴口氣都能把他吹走一般。

    「有什麼事麼?」他還是有些摸不清狀況,恍惚著問道。

    「沒什麼,什麼事都處理好了,你睡吧。」聶憫沉沉地說道,「放心,我們都在這裡。」

    他沉默了片刻,瞇了一會兒眼,左右看看,司徒凝香,林海如,還有……

    「承舊,你怎麼變成夜明珠了?」他不解地問道。

    顏承舊知道他剛剛醒來,神志還半昏沉著,饒是如此,十分厚的臉皮還是禁不住紅了個透,十分無奈。原來他自從中了那個司徒家忘記叫做什麼名字的毒之後,不但被林海如把毛髮之類一律剃除,更被四師父洪炎強塗了不知什麼藥粉,說是除毒要除個乾淨,把毛根都去了淨,以至於過了這麼多天才長出了點點小毛刺,如雪花梨肉般嫩白的腦殼變成了青黃不接的倒霉地帶,色澤可不正像青光閃爍的夜明珠?

    梅若影還呆怔著想不明白什麼回事,林海如已經從旁將一碗湯水遞到聶憫手中,轉頭向他說道:「先喝完再睡!」

    不論如何,醒得過來就好,林海如的狂性已經發作過去,又被若影一場病勢驚得半身虛脫,現在已經不想將人抽筋剝皮了。

    ******************

    夜深人靜的時候,外面隱約傳來風聲,大概是準備下雨了。

    顏承舊覺得光溜溜的頭頂有些刺癢,又有些涼意。

    於是將衣襟又緊了緊,將懷中熟睡的人密密實實地裹了個緊。

    他下巴觸在梅若影的發上,那發上帶著汗濕的味道,不過渾然不覺難聞,或者可以說是根本不介意。反而擔心若是若影還醒著,定會掙扎著要自去清洗——可那額上還余著高熱,這回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胡來。只是,憑他對若影的服從,能震懾得住麼?

    梅若影身體,可比半年前在南楚相聚的那段時間冰冷得多了。那時候,好歹還能感覺到他手上的溫暖。現在則只有絲絲的冰涼。額頭是熱的,手足卻像蛇的皮膚那麼沒有溫度。

    聶憫和司徒凝香已去休息,熬了四五個日夜,才總算將病勢穩定住,兩老也是困頓不堪。

    顏承舊不會忘記那兩位老父在為梅若影擦拭身體時,每碰觸一道形狀各異的印記,那神色上的痛苦和難受,呼吸中的壓抑和忍耐。因為他每次為他擦拭時,也是如此。

    只是三年前剛開始那幾次,他或是坐在若影背後,或是若影昏睡不醒,沒有被發現他臉上幾近扭曲的深刻情感。因為梅若影他總是在不經意之中,顯出懼怕別人的同情。

    後來,次數多了,他越發學會了隱藏,隱藏得就越發自然。自然到他幾乎已經要忘了,這些來自於身邊人的傷害是多麼令人絕望,幾乎要忘記他個人對劉辰庚的憎惡。

    但是現在,他又憶了起來,目光觸及床尾的包袱,一時有些收不回來。裡面藏著一桿竹笛。據說,四年前青陽宮之役,若影便是以此笛震懾了九陽教的教眾。

    後來他棄笛離開,劉辰庚便一直將笛留在身邊。可是那個人仍然不知道珍惜為何許,如棄敝履般丟在雪地中。

    這樣的東西,何必留著。反正若影不要,劉辰庚自己丟了,他憑什麼要為那個白癡惡毒又愚蠢的皇子保管?

    師父說他脾氣好,容得人。但是可不代表他什麼人都容得。他一直存著這枚笛子,原本是想著,如果若影願意,即使要重回劉辰庚身邊,他也願意不離不棄地跟著。

    可是思前想後,那個劉辰庚是如此的可恨,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就算若影要重回劉辰庚那種人身邊——要他主動離開若影是不可能的——那他就不離不棄地從中破壞,誓要把這兩人給拆散。

    和若影相處久了,差點把自己對外人的那套給忘了去,他對陌生人的態度,從來可都是睚眥必報的小心眼的哪!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5章 心魔舊障

林海如端著半盆熱水走進帳子,隨著他進來,盆中的藥味也瀰漫開來。

    顏承舊早已聽見他隨意晃蕩出的水聲,起身整理好了衣物。兩人相互對視片刻,又轉向床上躺著的人。儘管無言,仍有不言自明的默契。站在他們兩人的角度,不可能自動離開,但也不願意讓這人有分毫的為難。

    林海如念想著,懊悔和忍耐,糾結和恩怨,這些事應當是身體健全安好的他一力承擔,他也不會轉嫁給別人。尤其以前被梅若影偷偷地逃跑,這次不可能會再錯手放過。

    顏承舊念想著,從來都是下定決心以此生報答解救他至親的師父同門的性命之恩。至今一路走來,許多的風波險惡,梅若影總是一意孤行地搶了去。好像在以奔波忙碌的方式極力壓抑著什麼心事。

    梅若影總是顯得飄乎不定,縱使這一刻人的確是在你身邊,而下一刻,又不知他會逃到哪個地方。

    兩人都知道,這是他心中還有放不下的事情。

    於是在這一刻,梅若影的心魔就像是一個難以擊敗的敵人,即使兩人聯手,也不知道能否獲勝。

    梅若影,就這麼在他並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這兩個早就相互認識的男人給割城掠池出賣光了。

    顏承舊向林海如頷首示意,而後交待了兩句,自己走出了帳子。

    已經近晨,帳外的風燈被北燕士兵一一地熄滅,林海如藉著帳內吊燈的火光,可以看見他所牽念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突然發現,那精緻的眉在燈光下細細地蹙起,曲成意外柔秀的弧度,陷下的眼眶被淡淡的陰影遮蓋,一對長睫又在陰影中加上了重色的線條。林海如一時間有些呆怔,忘記放下手中的臉盆。

    在戰場上重逢後,心中只一心一意記得要衝到他的身邊,成為不可突破的護翼,雖然發現重逢後的梅若影面貌有所差異,卻沒有注意到是如此的,如此的,誘人……

    這也是易容麼?

    在戰場上易容成如此絕美是用來色誘敵軍?可是戰場上人人都殺紅了眼,比起美人來,當然是性命更重要,哪個士兵會色慾滔天不顧生死地去看他?

    還有,那一身飄飄蕩蕩的衣服是什麼?誰為他準備的?就算要上戰場,怎能穿這麼一套既招人攻擊又不方便行動的紅衣?

    林海如搖搖頭,將木盆擱在矮床旁邊的泥地上,伸手輕輕掐了掐梅若影的臉頰。與額頭的熱度不一樣,臉頰涼絲絲的,柔滑得就像冰涼的絲緞。

    他自戰場上下來後,面對的就是幾近油盡燈枯的梅若影,緊繃的心情到了此刻才終於解脫了些,於是對眼前這個許久不曾見面和觸摸的人,怎能不好好劫掠一番呢。

    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每一下,都在默默傾訴,一切噩夢正在慢慢離去。以後,他會張開這些年翱翔得堅毅的翅翼,將他護在自己身後。隨著這每一下撫觸,不知不覺,越發沉迷淪陷,心跳也愈發地柔緩穩定。

    以至於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發現不論怎麼撫摸,仍是找不到面具的接口。就連觸感,也告訴他這並不是塗抹了什麼易容的藥物所製造出來的。

    持重沉穩的林海如感覺到自己的思緒似乎斷了線。

    ……不可能,變成這樣吧。

    ——畫皮麼?

    ——畫皮也畫不出這麼,這麼,這麼……吧!

    ——以上是「鬼谷醫聖」沐含霜,也就是林海如在好不容易終於意識到梅若影身上不同尋常變化後的第一反應。

    又過了好久,他才懊惱地悵悵歎了一口氣,視線移向一旁的木盆——水涼了。

    其實,早就涼了。

    **********************

    晨曦初起的時候,第二盆藥水已經擱在一旁,冒著騰騰的白霧,霧中雜著濃重的藥草氣味。

    林海如一遍一遍地往梅若影身上用燙手的毛巾揉搓,將藥力透入肌體,激發暖熱之氣。在熱力之下,皮膚上那些淡白的條痕、塊斑被炙得赤紅。

    每一條每一道每一塊,林海如都很熟悉,即使為這些地方上藥包紮的歷史僅僅不過數日,也無礙於清晰鮮明的記憶,因為實在是過於觸目驚心。更何況,是烙刻於他的身上。

    收拾完一切,天色已經亮了。林海如跪坐在床榻旁,為若影仔仔細細地攏好了衣襟被子。外面傳來隱約人聲,北燕的士兵行到附近都緩了腳步,停了說話,足見北燕武陽長公主對梅若影的重視。

    帳外漸漸有招呼吃飯的聲音,帳內一片靜謐,實在沒事可做,又不想離開出去倒水。林海如悵然地盯著水盆中漂浮的巾帕。

    他很想問梅若影,有點衝動地想把他叫醒詢問。

    他是否還愛著他?那個曾給了他最重的傷的劉辰庚。

    他又是否還在怨恨他?這個沒有能及時阻止一切發生的自己。

    帳外遠處幾棵馬尾松下。

    劉辰庚站在此處觀望——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前來了。

    為了找到這裡,他不恥下問於曾到這裡投遞帖子的東齊通傳兵。為了讓北燕黑騎不打擾他的觀看,他還特地請見慕容鶇詩和鄭枰鈞,破費了好多氣力才來得到這裡。

    梅若影他,不,司徒若影他,他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正在這裡呢?他知不知道自己這帶著些許焦急還有更多期盼的心情呢?

    他知道自己當年曾做錯良多,但是很多事情做出來,實在是身不由己。而且就是因為對他來說,司徒若影比一般人更為重要,所以才如此衝動憤恨。

    可是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若影他仍然活著,看上去完好無損,甚至似乎得到了什麼奇特的際遇。與以前相比,不但神采飛揚,甚至還得到了北燕和群竹山莊的幫助。

    縱使在戰場上,是在紛亂的血肉硝煙中,僅僅只有擦馬而過的短短片刻,只有那驚鴻一瞥,他深深地記下了那飛揚的紅衣映襯著被易容得無可匹敵的容顏。

    若影啊若影,事隔四年之後,為什麼又在他面前出現?

    是原諒他了嗎?還是也像他的思念記憶,像他一次一次丟棄若影的笛卻無法忘記若影這個人一樣,也無法忘卻他的好?

    為什麼要穿得如此鮮妍奪目,而且易容得絕美無雙?將臉上那塊被他親手燙下的烙痕遮掩?

    是想讓他後悔嗎?還是想要在他面前為自己當年所受的委屈爭口氣?

    不用,其實什麼都不用!

    司徒若影,只要活著就好!

    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不是嗎?

    王者無情?王者何必非要無情?他願意為若影回歸朝廷,願意率兵和南楚,和當年害苦了若影的九陽教、司徒氏一戰。

    若影是否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呢?

    是的,不錯!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將司徒若影的存在抹殺,將司徒若影遺留下的物品一件一件丟棄。可這是因為他以為司徒若影已經死了。

    現在再度見面,他知道,上天果然沒有遺棄他,機會又擺在了他的面前!

    是了,當年司徒若影離開他的時候,從他身上取走了伴隨他多年的那面面具,也許就是為了無法忘懷於他,要留下個他的物件以作念想。

    他正這麼想著,突然看見遠遠的那頂帳篷簾子被一人從裡側掀了開。心中有些期待,有些複雜,站在原處一動不動。也不只是想讓那人發現自己的想法多一些,還是暫且避過的想法多一些。

    只是從裡面出來的並不是他所期待的人。而是——

    ——林海如?

    他怎麼……

    是了,戰場上遙遙見著的和司徒榮及糾纏在一起的三個人中,有一人的身形就讓他十分熟悉,原來是林海如!

    這個背離了自己的師弟,怎麼會在這裡!莫非,林海如一直和司徒若影處在一起!

    瞬間,劉辰庚捏緊了自己的拳,粗實的指節被捏得咯咯作響。

    胸口中的惆悵和期待被一股騰生的悶氣取代,屬於自己的那個人還生存於世,原來是被別人給藏了起來!害得他一直在反覆的悲傷和後悔中沉浮。

    這股怒氣突如其來,熊熊燃燒,劉辰庚一時喘不上氣,木然地站在原地,看著林海如端了一盆什麼轉到帳後,過了一會兒,換了一盆蒸汽騰騰的水回來。

    劉辰庚並不知道梅若影如今的狀況並非他所看到的「完好無損」,而是如同風中豆燈,稍有不慎,就是無法逆回的後果。

    林海如在帳中為梅若影擦過藥水,計算著藥力已經滲入肌理,想著藥汁乾透後,不但藥力無法繼續滲透,而且還會堵著汗口,於是才出去換了一盆熱水回來要為他擦洗乾淨。

    他自沉於複雜的心事中,雖然習慣所致時時不忘警戒,但一者劉辰庚站得挺遠,二者他沒有抬頭,所以並未發現有人在不懷好意地窺視,就又掀簾轉回帳中。

    帳外光線仍淡,帳內火光未斷。淡青色和昏黃色的光線交雜,林海如將木盆放下,再度揭開捂在梅若影身上的被子。

    青黃光中,那軀體側臥在深陷的褥墊獸毛中,如同靜靜等待著什麼。只見軀體的輪廓淡淡,薄削而流暢地,被深色的被褥獸毛和殷紅的衣袍刻了出來。也因這身下所壓著的鮮艷衣袍,將那病態的慘白襯得更加顯眼。

    林海如收回視線收拾心緒,也不管熱水燙手,在盆裡將巾帕洗得乾淨,然後開始從頭到腳為這個正睡得沉熟的人清潔。

    天光逐漸亮起,林海如循序漸進地清洗,眼看上半身前胸後背已經擦完,梅若影的呼吸也越發的勻細悠長,狀況已比前幾日要好得多。

    為他將上衣裹了回來,可……他左右看看,這身衣服已經被汗濕得透了,也被壓得褶皺糾結,搖了搖頭,終於還是將那身衣服從他身下撤了出來,又拉出被子將剛清洗完的上身裹得嚴嚴實實。

    可接下來……

    穩重如林海如者也不得不猶豫著停下了手。他眼神變得黯沉,巾帕的蒸汽漸漸淡去。

    這幾日都是兩個父親為梅若影做的清潔,衣袍也只是鬆鬆地裹著,下面不再著褲。於是現在,長衣被撤出後,一雙因消瘦而顯得過於修長的雙腿現了出來。

    這麼多年來過慣了心如止水的生活,十分不習慣,刻下正逐漸激烈的心跳。收拾了雜念,定了定神,再度在仍然暖熱的水中清潔了巾帕,而後覆上他的下身。

    隔著半濕的布巾,手下的觸感是與表象的瘦弱所不一樣的質感,即使因為數日的臥床而虛軟了許多,但仍然能毫不困難地分辨出這份屬於習武人的結實質感。

    不用說,梅若影至今生存於世,武功有所成就,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

    即便顏承舊一副高深莫測地樣子,不願清楚明白地透露梅若影這些年的生活,但他也能夠確定,目下正日漸興起的群竹山莊,梅若影定然是佔有一席之地。然而這一席之地,又不知要付出多少的辛勞。

    將側臥著的梅若影翻了個身——因怕他生了褥瘡,這幾日每隔一刻就要為他翻一次身——將他擺成正躺著的位置,林海如再定了定呼吸,穩定的手輕輕拉開了那雙長直如鶴的腿。

    可還沒等他將巾帕覆蓋上去,這一看之下,林海如心底沁涼,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左腿前內側的柔嫩肌膚上,不知被什麼所傷,殘留下一塊巴掌大的深色斑痕。那傷似乎是因為整塊皮膚連著一些皮下血肉被割除剃開,都凹陷了進去,將四周雪白的肌膚牽扯出細細的條紋。

    這是什麼時候的傷?

    記得那年,他在青陽宮為他療傷的時候,在這個位置,是沒有這樣的創口的。

    是誰?竟然下這樣的狠手!除了劉辰庚之外,還有誰,會下這樣的手?

    他正凝視這塊斑紋,帳外突然傳來幾個人對話的聲音,十分不客氣的聲音,顯然戰火一觸即發。

    梅若影似被這陣吵鬧所擾,身上輕輕地掙了一掙,舒緩的眉細細地蹙起,長睫也不安地顫動了起來。

    林海如心中一驚,因為他聽出外面的喧嘩中,正有劉辰庚的聲音!

    ******************

    原來帳外的劉辰庚見林海如進去許久,心中十分不安。他思來想去,還是決意要與梅若影和好如初。於是不顧和慕容鶇詩約定的「只許遠觀」的約定,舉步向帳篷走去。

    沒走幾步,警兆突生,劉辰庚足步停頓,錯了半步,正見斜斜一枚未成熟的松果自後上方射下,在他面前劃過,僅只是風聲也是刺人耳目,噗的一生輕響,沒入他足前的泥地中去,再也不見蹤影。

    不待劉辰庚說話,身後陡然憑空出現一條黑影,向他一側的松樹上竄去,緊接著便是一連串兵刃交擊的聲音。

    劉辰庚知是暗中護衛的家臣纏上了樹上那人,頭也不回,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遠近的北燕士兵聞聲抬頭看來,但是十分默契地,都不作聲,也不出手阻止。也不知道是否巧合,乾脆都各自打著呵欠,避開了這一片地區。若非行走的速度還算正常,真有些「作鳥獸散」的規模。

    劉辰庚見狀疑心大起,自己沒有多帶人來,而這邊顯然早有準備。莫非是慕容鶇詩對他圖謀不軌,意欲除了他後好一舉進攻東齊。再一思索更覺不對,若是對他有所圖謀,這些士兵理應一擁而上才對,怎麼反而走避?

    莫非有什麼天大的陰謀在前方等著他?

    一猶豫間,身後那棵樹上撲通一聲巨響,腳下土地似也震了一震,一個身軀自樹上打著橫摔了下來。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6章 曾經失去

  顏承舊三兩下將那個暗中護衛的劉氏家臣給封了穴道踢下樹去,眼見著打旁邊又躥出一個黑影,想要將落下樹的同伴接去,面上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一揚手,一叢細密的松針射了出去。那個黑影被這麼一阻,便沒有接到,眼睜睜看著同伴彭咚一聲摔落在地。

    要論暗中行動,他們血網黑蠍的人怎麼可能比這些人差。

    看見劉辰庚停下腳步,顏承舊輕嘴裡痞痞地叼著一撮松針,在那根可憐的幼小橫枝上大大咧咧坐了下來,支起一腿,另一腿悠悠閒閒地晃蕩著。

    「七皇子好久不見!」他一隻手抱著單膝,一手鬆松搓捻著一枚眼仁大小的松球,友好地笑了笑才道,「不過為了您的性命著想,最好不要再踏前一步。」

    說著,將那松果隨意往外一擲,那松果擦著劉辰庚的鬢角,帶起幾根髮絲,又沒入了泥地中。

    劉辰庚慣為人上之人,縱使是一國之君的父皇,也因對他有愧而常常縱容撫慰,何曾被如此戲弄過。他雙目含威,咄了一聲,便有三名黑衣人從四周躥出,齊刷刷聚到他身前立定。

    而原本被顏承舊一叢松針阻截的黑衣人已經將先前吃了虧的同伴解了穴道,戰回隊列,正好是五人一排。

    劉辰庚一身青色錦緞暗花繡,脊挺肩張,甚為英偉。顏承舊隨隨便便紮了一身墨綠勁裝,襯著潔白的中衣,儘管是個禿瓢,可那眉目細緻邪肆,風情萬種,戲謔中自有風流。兩人中間打橫隔著一排黑衣人,相互對望,頗有眉來眼去之暗潮洶湧。

    顏承舊最後無奈搖頭,轉而對那些行當相近的黑衣人們道:「哎!做咱這暗裡來暗裡去的行當的,自然應當白天穿白衣,黑夜穿黑衣——你們這大白天的穿得烏漆抹黑,是怕別人不知道你們腦筋有問題麼。」

    那五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卻也沒有辯駁,劉辰庚終於還是不能不把這人不當一回事,冷下臉問道:「你是何人!」

    顏承舊不答,一拍青光閃爍的腦袋道:「噢,差點忘了,你們天沒亮就一直站在這裡偷偷窺視了,自然沒得功夫回去換衣服。」說完,還不忘拋了個媚笑過去。

    這一笑,是自一鴻閣眾位當家花魁處學得,顏承舊在這一方面天資聰穎,笑得是百媚千嬌,更何況配著個夜明珠般的腦殼兒,顯得更是閃亮無比。那五個人終於面色青白紅黑地變化了起來,看得顏承舊賊心大悅。

    劉辰庚倒是龍心大怒,不過他城府頗深,沒有發作,一揮手,讓那五人結陣困住這個來歷不明的青頭禿驢,轉身又走。

    顏承舊兀自在後頭以著老鴇的音調叫道:「哎!那位官爺,勸你不聽,終歸是要後悔的。」

    聽得劉辰庚不知為何,心頭是七竅生煙,暗道這司徒若影離開他幾年,身邊竟然會有這麼不知禮儀廉恥為何物之人,他尚來不及繼續走近帳篷,眼前一花,左右前方分別多出一條人影來。

    這兩人來去無聲,出現如同自徒然間冒出一般,兼且落地時步伐一致,默契好得無話可說,劉辰庚乾脆地停下腳步,收在袖下的手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定睛看去,那兩人一人著黑手持黑鞭,一人著白長劍杵地,看上去都甚為年輕,似只比他自己年長幾歲。

    可以看出那名黑衣男子怒氣昂然。他雖然也是穿了黑色,卻可見那繡工不凡,稍淺色的暗花枝蔓纏捲,非一般人家能夠享有。

    而白衣男子身形高挺,一身潔白飄逸的長衣只在袍角衣帶上以墨綠細細地挑了幾段橫舒的蘭草,不怒不爭,喜怒難辨。

    顏承舊在劉辰庚那五名家臣的包圍中左穿右插,一時間沒有反擊,只是暗暗奸笑。他礙著小影,不敢親自出手教訓這個七皇子,卻不代表不能背後使絆子。鄭枰鈞和他交好,一早就將劉辰庚到此處「遊覽」的情報告訴了他,他又轉告了若影的兩位父親——呵呵,借刀殺人,也是血網黑蠍暗殺的不二法門。

    ******************

    司徒凝香被司徒榮及囚禁於族內禁地數年不得外出,也因此不得與自己骨肉相逢,至今每一思及,深為引以為憾。而最為遺憾和痛恨的就是,司徒榮及將若影送去哪裡不好,偏偏要送去多疑善忌的劉辰庚那裡。

    當時若影還未開智,迷迷糊糊地十分容易犯了忌諱。好在頭兩年與劉辰庚相安無事。可到了若影十六歲那年,竟然還是難逃一劫。

    且不說司徒榮及這一招代罪羔羊之計著實狠毒,一環套一環,讓司徒氏的內奸深藏青陽宮中。若是劉辰庚心胸寬廣,能容得下物,又怎會幾乎讓他那孩兒喪命於地牢之中。

    事後,若影是逃得無影無蹤,他從林海如口中聽說這些事情,氣得幾乎就要立即衝上青陽宮上算賬。可惜當日聶憫身受重傷,足養了好久才恢復舊觀,以至於至今未得行動。

    這下倒好,他不去找人麻煩,那人自己顛乎顛乎地過來了。

    司徒凝香嘴角綻放出一朵最為快樂愉悅的笑意,凝目注視劉辰庚,口中話語卻是向著一旁的情人:「憫,你身上還有什麼刀刀劍劍的麼。」

    「沒。」聶憫面無表情,司徒凝香則聽出了他暗藏的憤怒——這人雖然與外人說話一向惜言如金,可對他則不然。而今日竟然只用一個字答他,明顯是在壓抑著什麼情緒。

    「真可惜,砍廢柴還是刀劍好使。」

    劉辰庚並非無腦之人,他見眼前這兩人樣貌雖年輕,一舉一動中自然透出一股穩如泰山般的厚重氣勢,並非江湖中未經世事的年輕一輩所能擁有。再者他畢竟也是前來請見於人,不得不忽略了對方口氣中的不善,先禮後兵道:「敢問兩位兄台能否左右各讓一步,我欲前去與故人一會。」

    司徒凝香不答,手腕也不見抬,五指笈張處,一蓬暗青色的針芒爆出,盡數射向劉辰庚身後五丈外左右兩三叢茂密的灌木。

    草木晃動中,場上形勢又是一變,劉辰庚身前齊刷刷落下三道人影來。當先一人灰衣青鎧,鬚髮具白,手持丈二青纓砍刀,不是東齊三軍虎將宋汗青還能是誰。左右兩人一人青部短打玉簪約發,腰插判官筆,一人蔥白長衣銀絲束冠,肩負皮囊,內插藥杵,正是諸葛長琨和糜去病。

    司徒凝香樂道:「你們這群老兒,若要學那些暗衛殺手潛伏跟蹤,最好還是把那些丈二砍刀給換換,否著目標太過於耀眼。」

    他三人卻是剛剛聽說劉辰庚來到北燕露營地,生怕他遇到什麼不測而匆匆忙忙趕來,一來邊見到劉辰庚與這兩人對峙,因形勢不明而暫躲在一旁窺視。

    諸葛長琨眼力獨到,見這兩人氣勢非同一般人可比,黑衣人如同黃河浮冰,凌厲刺骨,變化難測;白衣人如同陳年古井,乍一眼看去以為是死水一潭,而一旦陷入其中,則是頃刻可將人吞噬殆盡的深不見底。

    顯然非一般人物!

    諸葛長琨於是趨前躬身道:「此處可是司徒若影所居之處?我國七皇子日前已下了拜帖,只因一直未得回音,心中掛念,前來看望。還望兩位通融則個。」

    他因看出司徒凝香顯然正在氣頭不好說話,這一番言語是對著聶憫說的。

    聶憫不答,長劍自側斜上挽出一朵回雲,正是西戧聶氏獨門劍術破千軍的起手式,言下之意便是——要從此路去,手下見真章。

    糜去病越看越是心驚神馳,白衣人面目陌生,但這身沉凝古拙、隱而不發的氣勢,是不可刻意學得的。他在世這數十年來,也僅僅見過一人如此。那人當時還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暗自搖頭失笑,自己作為東齊最為出類拔萃的名醫,但是卻始終不及那個比他年輕了十幾二十年的聶憫,雖是耿耿於懷卻也不得不服。以至於今時今日,僅僅憑著些許相似的氣機便又懷疑起這個面貌陌生的人是那個僅有點頭較輕的神醫。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試探道:「鄙乃東齊歲寒三友之糜去病。日前在戰場之上遠觀那紅衣公子氣色不佳,可否通融一下,讓區區為公子請脈?」

    他歲寒三友當日在三軍對壘中聞得笛曲,又見到那種聲勢。縱使四年前青陽宮、九陽教一役未得親與,也斷定那紅衣人必定是失蹤至今的司徒若影。否則七皇子也不會如此失魂落魄般只帶了數名近衛便親自前來探望,害得他們一大早瘋瘋癲癲般狂奔追來。

    只是,他當日診斷司徒若影身中不可解之劇毒,本來在一年前就應當毒發身亡,不知道有何奇遇,竟然能存活至今。

    劉辰庚聽他這麼一說,胸口沒由來地抽澀了一下,突然低低開口傳音問道:「他,身體果真不好?」

    糜去病聞言,無奈非常。何止不好!

    這個皇子,處理大事是沒得說的思慮周全,但是小事卻糊塗。若用兩口之家打比方,劉辰庚就是屬於管外不管內的大丈夫,雖然能在生意上決策千里、日進斗金,卻不知道每日菜價幾分幾厘,和哪家大娘買菜又能便宜幾分幾厘。

    又或者是因為他從來沒曾失去過什麼,所以並不知道有些東西是要好好保護起來的,否則便會一去而不復還。

    比如人的健康,受過重傷的人常常落下病根,在此後只要一不注意,舊患發作,往往能要了命去。

    他記得當年為那少年診斷的時候,情形已經頗不樂觀,甚至可說是必死無疑。而前日他在陣後所見,那人氣色隱帶暗青,已是久疴之態。

    糜去病看了看對面的白衣人,見他沒有表示,知道自己也試探不出什麼來,於是退了半步來到劉辰庚近側,將日前對司徒若影的遠觀所見低聲道出。

    他暗自側目看去,只見劉辰庚即便不動聲色,眼中卻已經露出了焦急之態。

    可惜糜去病內力雖然不凡,但是專精於救治病人之道,並未耗費精力時間修習傳音入密,對劉辰庚的一番低語還是被聶憫聽到。

    聶憫眸光微凝,繼而淺淺歎了一口氣,道:「若影他當年之毒仍是未解,現在更是舊疾新傷纏身。如果七皇子可憐那個孩子,就不要再去給他徒添心煩,否則若有三長兩短,殺你千次也是不夠賠的。」

    劉辰庚心旌動搖,剛才那種欣喜愉悅如同被潑了好大一盆冷水,渾身透涼。這種動搖與當年以為司徒若影背叛他時的怒火焚身不同,與司徒若影失去蹤跡這幾年的空虛茫然不同,是冷冰冰一片涼。原本是炎熱的夏季,原本他內力深厚抗寒驅熱不在話下,可頃刻之間渾身上下都是粘膩膩冷涼如冰的汗漬。

    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無法忽視不管的念頭——

    ——為什麼他所有的心緒震動,都會與那個司徒若影有關?莫非是因為愧疚?還是遺憾?還是因為什麼別的東西!別的,他一時無法領悟,可是已經深深鑄牢在心底的東西!

    長這麼大,除了母親慘死的那一次,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措。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念頭,軟弱得好像回到了當年那個什麼也掌握不了的童年時代。

    身為人上之人的他,身為別人主宰的他,不能對任何一個人示弱。所以將自己武裝得密不透風。只要心中不留破綻,就不會被他人迫害,他就始終能主宰著別人的喜怒哀樂,而不是被他人所控制。

    可是,這四年的時間,他即便不對別人明說,也隱隱知道了,有一個人是他無法控制主宰的。司徒若影,並非那些三宮六院十八室,也不像他的成群妻妾。

    他知道自己做錯良多,所以以後會努力補償回來,將自己所虧欠的一併補償回來。

    無措之中,陰婺的表情上終於現出一絲裂痕,劉辰庚抽出九環刀,起手展勢冷聲道:「我不管你們是何方妖孽,今日阻我者,殺無赦!」

    司徒凝香聞言也不客氣,黑鞭展抖,向最近處的宋汗青兜頭罩去,另一手揮出,又是一蓬青針爆出。

    宋汗青叱呵一聲,兩撥人馬不再多做耽擱,轟轟烈烈地鬥將起來。

    ****************

    卻說這邊,林海如聽到外面喧嘩有些時段,仍舊沒有出去觀看,只因見梅若影有甦醒的跡象。

    果然過不多時,梅若影長睫又顫,雙目遲滯地眨了幾下後,猛然間大睜了開來。

    林海如置外界聲響如無形,俯下頭去輕聲道:「若影?」

    梅若影呆滯地瞪著帳頂,直過了好一會兒,又輕輕地眨動幾下,突然靜靜地歎了一口長長的氣息,啞聲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林海如也隨之歎了口氣,不答。從旁側取了一碗晾得溫熱的水,扶起他餵他飲下。

    溫熱的水灌下喉嚨,把因開口說話引起的干癢壓了下去,也澆熄胸口煩熱的悶痛。只是數日粒米未進之後,身體開始無力的打顫。若是沒有林海如半抱著他餵水,只怕床褥會被他澆濕大半。

    梅若影對他微微一笑表示謝意,自己撐持著要往床頭靠去。

    林海如見狀,抿了抿唇,終於什麼話也沒說,在他背下又墊高了一塊枕頭,將他扶著半靠在床頭。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7章 相距數步

  梅若影終是還在病中,這一番動彈費了好大氣力,不由靠在軟墊中闔目低喘了一會兒,才又睜開眼睛。

    這一回,神志又清醒了許多。外面雖然傳來喧囂聲,但他並不太著慌,看看正對視著自己的林海如,問道:「你有什麼話要說麼?」

    「別說話,你歇會兒。」林海如轉頭,拿起喝乾了的空碗,準備出去換水。

    他還沒有起身,突然覺得袖子一緊,回頭看去,自己的袖口被梅若影輕輕牽著。

    「幫我……呃,」梅若影眼神難得地閃爍了一下,似乎是要說些什麼難以啟齒之事。

    林海如默默地等著,只當外面越發響亮的叫罵聲不存在,將碗擱回矮几上,返身梅若影身旁。

    外面天光已經大亮,北燕輕騎攜帶的帳子頗薄,日光打在帳上,映得東邊那面撐得平整的帳布光亮如璧。就在這樣的光線中,他清楚地看到梅若影的脖子紅了紅。

    「怎麼?」他問。

    最後好像下定什麼決心一般,梅若影咬咬牙,道:「我……麻煩你,幫我找一套衣服。」

    這話說起來不知多麼彆扭,尤其……尤其這光溜溜的觸感。梅若影只恨不得鑽下地去。以前給別人看病的時候,給屍體檢驗的時候,從來不覺得裸體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現在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果然……果然還是了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天,被多少個人給看光摸光。尤其是下半身光溜溜的被褥子貼著。

    而且渾身上上下下,呃,裡……裡外外……都清爽乾淨……

    不知道幫他清理的人是誰?又或者是好幾個人?不知道他們在打理身上的汗漬污垢時是否感到彆扭。越想就越是尷尬,那淡淡的血色已經延上了下頜,又染到了耳根。

    目光一轉,正看向原本應該穿在自己身上的那身紅衣,那衣服可憐巴巴的被擱在床角,雖然折得整齊,可是布料上的皺褶污漬還是清清楚楚。

    林海如看他半晌,終於忍不住失笑,起身在床下找到自己從東齊那邊取回的隨身包袱,自其中找出一套潔淨的白衣。

    轉頭看時,梅若影正左顧右盼,狀似漫不經心,他卻知道這人已經是不好意思到了極點。

    梅若影正突然聽到林海如含笑的聲音道:「你要是沒有力氣,就不要浪費在追逐那莫須有的蒼蠅上面了吧。」

    「呃?」

    他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被一支有力堅實的臂膀托起,然後有些涼意的衣服從身後繞了過來。那溫度正合適,貼在被捂得悶熱的肌膚上,清爽得讓他輕輕打了一個激靈。

    「冷麼?」林海如問道,又將他靠上被枕,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胸口,將一股溫暖的真氣輸了過去。另一隻手仍舊十分嫻熟地將下擺自他腿下拉開,而後圍起。

    梅若影呆呆地看著林海如的手正堂而皇之地貼在自己光溜溜的胸膛上,眨了幾下眼睛,突然問道:「能不能先穿了褲子再理下擺……不,直接給我褲子,我自己穿吧。」

    林海如眉毛一挑,不置可否,以行動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沒有起身去找長褲,仍是繼續手頭的工作。經過那塊巴掌大的傷處時,頓了一下手,繼而又不動聲色地將衣物裹緊,再把被子給他捂上。雖然是夏天,但是梅若影還正燒著,雖然這麼是悶熱點,但也只好委屈了。

    整理完好後,他側坐在床邊,探手去試試梅若影的體溫,雖然還是偏高,但已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你現在要穿衣服,是想幹什麼?」他問道。

    「我想出去,見見七皇子。」

    林海如默然片刻,突然問道:「你腿上那塊疤,是怎麼回事?」

    梅若影不解抬頭,只見對方一雙眼睛炙炙逼人,絲毫不給他避讓的餘地。腿上那處連自己也不願觸及的地方傳來絲絲的疼痛,臉上那處早已癒合的創口也被火燎般刺熱起來。

    林海如突然傾前輕輕抱著他發抖的上身,道:「不要再想了。」過了片刻,直到懷中的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平定了許多,才放了開來,舉手輕輕撫上了梅若影的右頰,是被那個人親手烙下的地方。他記得這裡曾有一處烙傷,深得讓他至今想來也束手無策,心中有無限的無可奈何,化作平穩的語氣柔聲地道:「你真是狠得下心,怎麼總對自己下狠手?」

    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於是沒有停頓地繼續:「見個面而已,何必出去受涼。就在這裡,讓他自己進來。」

    梅若影半靠在床頭和他懷裡的夾縫中,突然想起來——他兩人間雖然十分熟悉,但什麼時候在身體上也這麼接近了?還這樣的,摟摟抱抱……

    情不自禁?——不大像。自然而然?——無語。被逼無奈?——沉默。(-_-|||)啊啊啊!他什麼時候做了退讓,剛才為什麼不嚴詞拒絕!這種事情一旦讓步,就是割地千里的慘劇了!

    割「地」千里……

    怎麼聯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默。

    「我在一旁看著。」

    「呃?」他愕然回神。

    「放心,不會偷聽。」話說到這裡,林海如已經到了帳門旁,準備掀簾出去。

    梅若影才想起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備,趕緊叫住他道:「唉,褲子還沒給我呢!」

    林海如已將簾子掀開一縫,長贅的簾布掛在他臂上,逆著陽光轉頭回來,便見他被清晨的陽光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金,面目隱藏在陰影中,卻可見那兩眼含著濃濃的笑意。

    「我們在帳外等著,要是他敢做什麼事,喊一聲就好。」頓了頓又道,「不會讓他有掀開被子的機會的。」說完低頭自帳中出了去。

    林海如出去時,但見一群人鬥得甚是熱鬧。北燕的士兵倒也有趣,原本在四周或活動或巡邏的人怕被波及,全都遠遠撤了開去。又並不離開,在遠處指指點點地說笑觀看。

    聶憫和顏承舊合在一處,慢慢地拖著五個黑衣人和三個老者的行動,可以看出猶有餘裕,只是不下狠手而已。

    司徒凝香拉長著臉和劉辰庚游鬥著,一把長鞭舞得如同騰龍,也不著急將人擊敗,只是如拉鋸般慢慢挫著。又或許是戲弄著劉辰庚,戰場不斷向帳子這邊推進,卻又不讓他靠近,明顯就是要讓劉辰庚看得到吃不到。

    堂堂一國皇子挨到此時,髮髻凌亂衣衫開裂,已經狼狽不堪。可是仍然以攻對攻,虎目中射出決然的精光,不為這些阻撓所動,誓要突破重重阻礙得與帳中人一見。

    「大家停手吧。」林海如和聲說道。

    沒人理他,都打得正歡。

    「若影他醒了。」他淡淡地又道。

    這一次,司徒凝香與劉辰庚默契十足一般,全都轉了守勢,各退一步齊齊轉了頭問道:「醒了?」

    兩人的問話一樣,語氣卻不一樣。

    司徒凝香驚喜交集,劉辰庚不知梅若影昏睡了多久,短短兩個字中充滿著疑惑。

    聶憫和顏承舊那邊則是攻勢陡然暴脹,歲寒三友和五名家臣只覺壓力劇增,不得不推到數丈開外,氣喘吁吁地緊緊盯著顯得氣定神閒的兩人。

    短短五個字,非常迅速、有效地阻止了十二人的惡鬥。

    「他想見見你。」又是十分平靜的五個字說出,目光指向劉辰庚。

    這一回,場上馬上有人炸開了。

    「不可能!」司徒凝香當先說道。

    聶憫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海如,問道:「他自己要求的?」

    林海如確定地頷首。

    顏承舊乾脆收起武器,轉身走向帳篷。林海如看得清楚,剛聽到這事情時,他幾乎沒抓穩自己的武器。

    東齊那邊的人還想趁隙反攻,劉辰庚突然喝道:「全都給我住手!」

    林海如看看他,見他神情中浮現出縷縷欣慰和思念,不置一詞,轉身隨在顏承舊身後進了帳。

    司徒凝香搖頭低聲道:「不可能,不會的……受了這樣的對待,怎麼可能還想見他!」

    聶憫棄了那眾敵手,走了過來,站在他身旁看向那處帳子低聲道:「要怎麼樣,終究是這孩子的選擇。依他那性子,也不知道這次見面是要決斷還是要復合呢。再說,就算真的合了也不用擔心,咱們大不了委屈著些,還能慢慢地在他身上耗回當年的債來。」

    林海如和劉辰庚一前一後走進帳篷的時候,正見顏承舊從一個包袱中抽出一桿笛子啪地放到床邊矮几上,梅若影有些怔忡地看著那笛子。

    兩人大概已經說了幾句話,顏承舊以著殺人的氣勢回轉頭來時,雙目卻是微紅,面露倔強,竟然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也不搭理誰,更連眼尾餘光都沒有掃到劉辰庚身上,便與他擦肩而過。

    林海如蹙眉看向梅若影,正見他也抬頭看來,雖因數日的臥床而難掩倦怠,然而神情中的恬淡適意也是自然而發。只是其中卻又有些複雜和悲傷,是他出帳前所沒見到的。

    ……為了什麼呢?剛清醒就發現舊情之人近在帳外,沒有表現出一點驚慌失措。可現在,卻又如此複雜和淒然,既然已經不是為了劉辰庚,那又是為了哪般?

    見梅若影已經收起了一瞬間的怔然,將目光移到劉辰庚身上。林海如也跟著顏承舊走出。

    跟出外面,司徒凝香和聶憫也已經到了帳子近旁,兩人口動聲無,正在傳音入密商量些什麼事情。顏承舊頭也不回走到一棵樹旁,重重一捶,那顆可憐的碗口大的樹木啪的一聲便斷折了。

    他渾身上下殺氣驚人,惹得東齊那眾剛與他惡鬥過的人心中打抖,不由又往旁邊退開了兩步。甚至還有本在鼠洞中沉眠的老鼠,也因被嚇得傻了,忘了鼠洞多口,慌不擇路地打他腳邊的出口躥出,拖家帶口一溜煙奔逃開去。

    林海如輕輕搖了搖頭,心道這人是真的心地不壞,又擺明了是為若影好,於是走到他身後道:「他沒穿褲子……」

    「什麼!」顏承舊驚得幾乎跳了起來,一點也沒有往日表現出的那種邪惡奸狡的形象,馬上就又要闖進帳子中去。

    林海如一把拉著他道:「他向來嚴謹守禮,對親近的人自是例外。劉辰庚雖然也曾親近於他,但現在已久未相逢。如果他著裝不整,定會全神戒備劉辰庚的靠近,你也不用擔心什麼『床頭吵架床尾合』的事情了。」

    「呃?」這回輪到顏承舊愕然。

    「況且只有讓劉辰庚親自見到他,才會知道自己當年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情。否則他總也以為這些虧欠都是他可以補償得回來的。」

    顏承舊低頭思索,慢慢收了身上殺氣,低聲道:「這也似乎有點道理。」

    林海如歎了口長氣,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做人不能太衝動,尤其對著若影,別讓他為你擔心。這話我也只對你說一次——不言而達己身之目的,不戰而阻敵手之言行,此方為戰術之最高也。」

    *****************

    劉辰庚立在帳門邊,隔著那張臨時搭就的矮床還有數步的距離,怔然看著在穿透了帳子愈見強烈的光線中顯得蒼白和虛弱的人。

    那個人安安靜靜靠坐在床褥深處,定定地凝視著自己,像是要將這一刻永遠銘記於心那般的專注。不論是否易容,那人此刻美得像是晨曦中的露珠,好像隨時會隨著日頭的升起而消失,卻也因這搖搖欲墜和淡漠出塵而越發惹人愛憐。劉辰庚胸口一陣窒息,原本有許多話要訴說,然而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

    只想要馬上將他擁抱入懷,溫暖這樣蒼白無力的身子。原來,當年那個健康活潑的人,已經……竟然會虛弱至此。然而以後,他不會再讓他受到委屈,他一定會將他保護得密不透,不讓任何一個人去傷害他。

    他沉沉地喘了幾口氣,目光一落,正落在床旁矮几上。不由難以置信地微微張了口,喘息愈急,他終於壓抑不下胸中的激動,喚了一聲:「小影!」

    若影抬頭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直接,那一桿他丟棄已久也尋找已久的竹笛,竟會在若影的手裡。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以為永遠失去的人現在正在面前。

    梅若影聽他這麼一喚,緩緩地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淡然的笑容,道:「我本以為你會放不下,看來是多慮了。」轉頭看向矮几,只見那桿笛子上光滑潤澤,是長久被人撫摸才留下的緊實細緻的光澤,他又道,「其實這些東西既不能挽回什麼,留著又有何用?早丟早好。」

    劉辰庚剛要上前將他抱住,聽他這麼說,一時沒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本能地一僵,雙足如同被打了釘一般,死死地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梅若影看著劉辰庚,也覺得好像沒什麼話好說的,想來想去,也沒有再開口。劉辰庚慢慢地體味到那話語中的距離,倒吸一口涼氣,衝上前就要抓住他問個清楚。卻見他極其防備地往床裡退了一退,臉上滿是阻止和抗拒的意思。

    這樣的見面,與他想像中不一樣。

    怎麼會如此!

    胸口驀然騰起困惑,是這四年裡任何一刻都沒曾體驗過的。就算隱隱覺得梅若影已經死亡的時候,也只是恐懼,而不會如此地茫然無措。

    劉辰庚停下了腳步,攫緊了雙拳,定了幾口呼吸,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小影,你可是還惱著我?」

    梅若影低低地看著地上,自簾帳的縫隙穿過的日光十分明亮,如同他此刻的心胸。劉辰庚在他面前停下,兩人的距離不過數步,卻不可能再靠近了,因為在很久以前,兩人已聯手將這段舊情埋葬。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8章 以愛為名

梅若影臉上恢復了常態,問道:「你怎麼來了?」

    劉辰庚一陣驚詫,因為對方的平靜。莫非是還在惱恨他當年的冷血無情?他臉上的神色放得柔緩,輕聲道:「我來接你了,跟我一起回去,好嗎?」

    劉辰庚情不自禁地又上前了一步。

    不料梅若影突然之間臉色就是一白,扯了扯被子,又向床裡縮去。他這一退,終是退無可退,卻也因為這一個位置,恰好坐到了一件堅硬的長物。

    蹭了蹭,才明白深藏在褥下的是什麼東西,梅若影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終究沒有明示出來,略感侷促地對劉辰庚道:「呃……可否請你,稍退個半步?」

    帳外的顏承舊聽到這裡,再也無法忍耐,面色鐵青地想要衝進去,卻被林海如一旁扯著,道:「別急。」

    看看左右,北燕的士兵固是躲得很遠,東齊的幾個人也在數丈外圍成一圈,怒目橫瞪地看著他們。

    顏承舊兀自憤怒道:「那禽獸,那禽獸大概已經到床前了!再不進去,再不進去……」

    聶憫和司徒凝香也正站在帳外兩步左右,面上雖若無其事,實際偷聽得正是緊張,也回過頭來看向一拉一扯的林顏兩人。

    「床裡放了長劍,」林海如低聲道,「真退到無可後退的地步,他會發覺的。再說,若影若願意讓他靠近,我們自然不好當面阻止。可他若不願意,一把長劍足以阻他片刻,我們到時再進去。」

    「劍?」司徒凝香聞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林海如,果然他腰間長鞭依舊在,背後長劍卻不知所蹤。

    林海如笑笑:「剛才陪若影過夜時解了下來,忘記帶出了。」

    聶憫無言地繼續聆聽帳中進展,沒有提醒大家這個徒兒記憶本就是無人可比。

    因數丈處東齊家臣又在嗡嗡地低聲談論,似在打點精神討論如何圍攻,而顏承舊他們一致壓低了聲響,帳外的這一丁點兒番騷動便顯得十分隱蔽。且不說梅若影身體初癒,內力未復,就連劉辰庚沒有察覺到。

    「那我們何時回去?」劉辰庚見到對方如此強烈的抗拒,心情頓時一落,微不可查地皺眉,有些疑惑地問道。

    梅若影搖搖頭,堅定而且平穩。

    劉辰庚終於瞭解到,這是在徹徹底底地拒絕他,就算還懷著希望,也終是難以忍耐地微微搖晃,只覺得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

    他越來越弄不明白,眼前這人究竟是不是他想念中的司徒若影?這個人有著他所不熟悉的容貌,而就連神態、心智,都已經與他所熟悉的那個司徒若影所不一樣。

    半晌,劉辰庚終於平定了不穩的呼吸,也許,在外面久了才發生這樣的變化。如果回到他的身邊,小影應當還會變回原來那個聽話、溫順的小影。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三宮六院十八室,我已全都遣散了。」

    「我聽說了。」

    「和我一起回去吧。你是司徒家的人還是什麼人,我已經不在乎。」

    梅若影並沒有思索,搖了搖頭,道:「你遣散姬妾,早已和我無關。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了。」

    劉辰庚渾身一陣冰涼,如同在過那臘月的冰水,頃刻之間,一顆火熱的心變得濕淋淋涼浸浸。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反應,眼前人究竟是在欲擒故縱?還是在欲迎還拒?

    「難道你就要這樣子埋怨我一輩子,然後分離一輩子?」

    梅若影倒吸了一口氣,這人究竟聽得懂他的話麼?為什麼好像還沒理解他的意思?

    梅若影和劉辰庚在裡面的對答不溫不火,外面的人聽得那叫一個著急。按這樣的速度,恐怕九九八十一天才做成的佛跳牆都熬成膏湯,那兩人還沒談到點子上。

    司徒凝香在帳外數步偷聽,還要裝著若無其事,以便不引起東齊諸將的反彈。他聽到這裡,收了耳力,正想抱怨兩句,聶憫扯了扯他衣袖,眼神示意,他一回神,才發覺已經談到了實質性的問題。

    只聽劉辰庚道:「我承認那時是我的錯。小影,人生在世,孰能無錯。當日我們畢竟曾有那樣的時光,為什麼不放寬了心,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回到從前,我們重新開始。」他的聲音已經有些急促起伏,不復先前的平穩和緩。

    又聽梅若影隔了片刻說道:「以當日之情誼,你尚能下得狠手。現在我們已經有了隔閡,又不知將來再發生同樣事情時,你會如何處理。」

    帳外人只聽他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已經是百折不可回的氣勢。聶憫雖不及司徒凝香將心緒好惡放在臉上,但原本也憂心這個孩兒犯傻要回去跟這個冷血之人。如今一聽,終於暗鬆一口氣。

    「劉辰庚,你能把青陽宮、東齊大軍都管理得井井有條,是一個很稱職的皇子。但是人非完人,孰能無過,你並不是一個可以全心相托的情人。也許,皇宮內的三千佳麗會更適合於你。」

    「我……」劉辰庚只覺有些許無所適從,記憶中的司徒若影很少會與他針鋒相對地說話,「小影,兩人廝守,終要相互諒解,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你要想想,當我得知你是奸細時,有多麼心寒和痛苦。如果是別的人肯定逃不過被殺的結局。只有對於你我始終下不了手。因為我已經將你當成極為重要的存在。」

    他說得誠摯,卻不知帳外有幾人為他的莽然無知而聽得鬱悶之極。

    梅若影陡然之間聽到如此表白,張口欲語,然而心底抽搐了幾下,終於作罷。因為劉辰庚是真的很認真地說出這一番話來。

    是了,劉辰庚與他不一樣,自小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父母尚能相殘,兄弟亦能廝殺,身邊的人再親近,對他而言,也許不過是可愛的玩具而已。就像一個擁有許多玩具的孩子,毀掉一個玩具,還會有其他很多很多的玩具,就算有些傷心,但也是會很快就給忘記了。也許這個人從來就不知道當如何去珍惜一個很重要的人,也……沒有人來教他。

    梅若影側頭看向矮几上的笛子,他認得的,曾經在數年前,斜陽下,雪地裡,松林中,兩人一同用過的笛子。聽顏承舊所說,已經被這個人所丟棄。

    劉辰庚見他看向那桿笛子,往事浮上心頭,心中一軟:「小影,你比其他人來的重要!你忘了麼,即使在訊問你的時候,我也會讓人為你上藥治傷。我再不會懷疑,再不會虧待你。我一定會彌補一切的,所以不要再這麼想不開了。別忘了,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這一回,帳外偷聽著的幾個人也開始或抽搐或痙攣,或哭笑不得或難以置信。被氣糊塗了的搶過鞭子就要進去抽人,神志清醒的趕緊將那禿頭拉住。

    「如果說,我也很愛你……」梅若影的聲音突然清晰了,劉辰庚心中就是一喜。

    可這話剛說到半截,帳外突然傳來砰咚一下重物跌倒的聲音,梅若影蹙了蹙眉,也沒有停下來,續道:「如果我們是這麼地相戀,那你是否願意被我關到地牢裡去,然後被抽數日數夜,再烙上幾天幾夜,再……」說到這處,聲音嘎然而止,梅若影臉上泛起不忍的神色,半晌又自嘲地笑笑,才道,「既然是因為我們彼此相愛,所以你也願意的,對麼?」

    帳外,隱約有人輕手輕腳爬起來的聲音,然後又傳來被壓抑著的細細笑聲,很快就變成悶悶的喘氣聲,似乎被別人給強行摀住了嘴。

    無奈地暗自歎氣——原來偷聽的還不止一個人。心中又是一暖,退一步的確是海闊天空,所以他現在擁有著這麼關心他的家人和……朋友。他們也正在擔心著自己,所以才這麼,光明正大地偷聽吧。

    看向劉辰庚,他面上正輕微地扭曲著,是痛苦?還是惱怒?相信沒有多少個人敢這樣正面地頂撞他。

    劉辰庚只覺心中漸漸茫然,這樣的人是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並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在乎他的示好,似乎他說什麼對方都聽不進去,讓他感到無力而焦急。

    「為什麼,不能忘記一切,不願意重新開始?」這一刻,竟然讓他覺得如此無法把握命運。

    「為什麼你還會覺得可以回到從前呢?」

    劉辰庚面上浮現困頓之色,如同在掙扎著的困獸。

    「以前也有這樣的情形嗎?」

    「……曾經,有過。」劉辰庚不確定地道,「是宮中一個家臣。我也曾誤會他通敵。」

    「後來呢?」梅若影不欲他繼續說下去,因為大致能想像得出,被他懷疑上的人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對待。

    「後來平反,他後代仍然誓死效力。」

    ……看來那人還是被大刑伺候死了,而他現在仍活得自在,果然是非同一般人的厚待。真是無可奈何,像對一個天真無知的孩子。而這孩子拿著對待下屬臣子的方式來對待理應平等相處的情人。

    梅若影半是無奈地仰視著劉辰庚,說道:「在離開青陽宮時,陳叔曾經挽留過我。他跟我說了你母親的事。」

    劉辰庚的面容明顯地一窒,而後因憶起少年時的家變而變得蒼白。

    「你父親之所以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大概也是因為你所說的那種愛,他當時大概也因此而痛苦心寒。然而你母親呢?誰來為她痛苦心寒?

    「王家的愛,像是施捨給別人的高高在上的這種愛情,一旦覺得稍不如意,就會收回。但是劉辰庚,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才有心有感覺,也不是人人都企盼施捨。沒有人會因為情愛而跟任何人領取俸祿,靠此生活,所以情人不是臣子也不是奴隸。」

    梅若影不是一個愛講話的人,然而到了今日,很多話不能不說個清楚,就算是為他們兩個作個完全的了斷。

    這樣的他讓劉辰庚覺得越發絕望,那種自身體內部發出來的寒冷,比以往任何一場生死血戰更讓他懼怕。他想起來了,那段地獄般的時間。那段地獄般的幼年舊事。

    然而刻下這種懼怕並非來自父皇的絕情又或是母妃在他面前的死亡,而是來自於梅若影有禮卻疏離的口氣。有一種以往被掩埋在不為人知角落的幼芽剛剛開始萌發,然而滋養它的陽光,卻在偏移直至消失。

    「劉辰庚,既然皇族的人能夠隨意傷害臣民,為什麼臣民就不能離開皇族呢?更何況我根本就不算是你的臣子,更不願自甘墮落低人一等。情愛之事若是不能平等,最後都只會成為悲劇。」

    這一次,劉辰庚清晰地想起,他母親原本美麗的面容上被割出的淋漓血肉。畫面不斷閃現,陰暗的,血腥的,寒冷的,種種往事紛至沓來。直至,四年前的地牢……鼻尖似乎又聞到了焦香烤熟的肉味,手中,似握著一柄烙鐵。

    在那裡,他親手將面前這人的臉上烙下了一塊掌大的印記,親手碎折了這個人全身的經脈!

    他努力地平復著翻騰的氣血。然而無論如何也平止不下,上一刻明媚燦爛的陽光,這一刻變成焚燒天地的煉火。

    梅若影看著這樣的劉辰庚——從小封閉在固定的環境中,在奴僕妻妾面前高高在上動輒要人性命,在父母兄弟面前卻時刻小心翼翼。他的確懂得駕馭群臣,懂得霸道,甚至王道,但是他,並不懂愛——至少不知道如何平等地將愛分享給別人。

    適才這一番話的確很殘忍,是在劉辰庚尚未全好的瘡疤上生生揭下一塊皮來。不過,他已經沒有責任必須要去顧及這個男人的心情了。

    劉辰庚最終不能抑止茫然無措的動搖,眼角發紅地衝前兩步,終於還是到了床前。

    「感情面前,沒人是帝王。你可以拋棄,又憑什麼要求別人重回?我們之間早已結束,過去就是過去,以後各自為道吧。」

    「為什麼!我願意用一切來彌補,為什麼就是不願意跟我走!」劉辰庚伸出雙手,要揪住梅若影的衣襟。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99章 黃蓮之苦

  外面的人看不到帳內的情形,只覺得帳中兩人的對話已進入短兵相接,愈發緊張難耐。

    顏承舊不安地扭動一下,便極為忿忿不平,低聲抱怨:「口口聲聲要把人帶走,他難道忘了若影的毒?他能負責?」

    就在此時,聶憫臉色一變,一聲「不好」道出之後,拔劍在手,一劍將那帳子上劃出個人大的洞來。圍在數丈外等候的歲寒三老和東齊家臣以為他四人要加害自家皇子,趕緊也自另一邊的帳門衝進。

    「若影!」

    「兒子!」

    「殿下!」的

    甫一進入,兩撥人發出三種不同的叫喚,卻又驀然停住。

    但見靠臥床上的青年正持著一柄清光湛湛的長劍格著劉辰庚,胸口急促起伏著,劉辰庚臉上青白相交,瞬間數變。

    歲寒三老只見床上一人持著一柄清光湛湛的長劍指著劉辰庚的咽喉。那人顯然是拿慣了武器,又或是慣於自衛的高手,即便顯得面無血色,持劍的手依舊穩穩當當。這人——是當年那個司徒若影嗎?

    劉辰庚正以著十分疑惑的目光看著指著自己的長劍,他認得這是林海如的劍。良久,淡淡道:「你當真這麼恨我?」

    「無關情愛,何來怨恨。」他持劍穩穩隔開兩人的距離,不欲多說,因為無話可說。

    數種人數種心思,一帳沉默。

    半晌,劉辰庚突然笑了起來,低沉嗜血的笑聲在帳中迴盪。他退了一步離開長劍控制的範圍,再退一步回到己方陣營中。

    笑聲停止時,他已恢復了常態。他要得到的東西,如果籠絡不回,那麼總也能搶得來,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陰婺的雙目掃視著對方眾人,在林海如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又落回梅若影身上。

    梅若影毫不避讓地回視,將長劍放落身側。

    司徒凝香見他笑得開心,心中不屑,越是要讚賞自己孩子,於是欣然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不愧是我兒子,這種無恥之徒,讓他自己一邊涼快去吧!」

    這一聲說完,引得對方那邊喝罵紛紛。

    劉辰庚不怒反笑,深深地凝視了梅若影最後一眼,轉向林海如道:「那可是你的劍?」

    林海如手按鞭柄,全神戒備著劉辰庚的突然發難,臉上神色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好!真是一個好師弟!」語畢,劉辰庚仰天打個哈哈,轉身排眾離開。

    見東齊諸人都隨之而去,聶憫一直緊蹙的眉放了開,見梅若影正慢悠悠拂著身側的出鞘長劍,問道:「剛才你被他咬了?」

    「什麼?」顏承舊首先沉不住氣。

    梅若影有些入神地看著帳篷頂,過了一會兒才又點點頭,然後歎了口氣,挪挪身子躺下了。

    真是一個驚天巨雷!顏承舊只覺得自己簡直受不了這個強烈的打擊。

    他,他自己當日費了多少年的等待,花了多少心機,才終於在那個溪邊月夜下「小小」地啃了若影一口。

    簡直要站不穩了,有著萬里追魂之名的殺手晃晃蕩蕩地扶住旁邊的林海如,這才發現,這個面上冷冰冰無表情的人,肩膀也緊緊地繃著,好似隨時可能衝出去狂砍人一百遍啊一百遍……

    顏承舊苦忍了又忍,原是不想添亂,但終是忍無可忍,估摸著已經無需再忍,於是放開林海如,轉了身追出去,見那眾人還沒走遠,便大喊道:「七殿下!還請等等!」

    這幾個字喊得響亮,也順利地讓前後諸人都聽得清楚,兩個長輩還在奇怪這孩子要出去說什麼,劉辰庚也已經停下腳步,回身看來。

    劉辰庚見是一短毛初長的光頭男子嚷嚷著追了出,便凝下臉來看他有何話可說。

    顏承舊兩步追到他面前,狀似十分抱憾:「七皇子殿下,剛才實在太過匆忙,不及跟您道謝。」

    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道:「我家若影曾說過,當年自青陽宮出來原是身無分文,幸得殿下資助黃金面具一枚,讓他得以為盤纏。在下是做生意的,深明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道理,這一千兩銀子銀票算是連本帶息,在下就代我家若影還給殿下了!」

    他畢恭畢敬地遞上銀票,猛然間,似乎覺得氣氛不對,抬頭看向對方。

    劉辰庚臉色瞬息數變,白青交錯,已經來不及掩飾,突然身體一晃,箭射般狂噴出一口鮮血。

    顏承舊是何許人也,縱使事發突然,慌忙中往旁邊一避,沒有沾到一點血星子。還焦急關切道:「七殿下!七殿下您怎麼了!」

    糜去病趕緊扶住劉辰庚,卻被一袖震開。

    劉辰庚低喘了幾口,平抑下混亂的氣脈,問道:「你說那面具……」

    「已被我家若影剪成碎金了,我家若影拿它來當盤纏,著實買了不少東西……」顏承舊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面露擔憂地道,「殿下,殿下您怎麼了?您臉色十分不好!」

    ***********************

    等他回到帳中時,帳外還有數名北燕士兵在補著剛被破壞的帳子,動作十分迅速。

    帳中幾人早給梅若影灌了藥,又讓他睡了去。聶憫正坐在一邊診脈。

    聶憫說是耗了心神,還需好好調養,於是起身取了一些藥瓶重新配藥。

    林海如倒是有些另眼相看地直直看著他,低聲問道:「回魂了?」

    「什麼回魂?」

    林海如笑笑不答,若非今日這一茬,他都幾乎忘記,這個在梅若影面前如同寵物般乖巧的「夜明珠」當年也曾是調戲過他的殺手呢。

    司徒凝香也低聲問道:「想不到你也挺狠的,洪土教的?說個謊都能把人氣吐血。」

    顏承舊對於這位未來的家公大人十分敬畏,搔搔有些扎手的腦袋,慚愧道:「其實,我沒說謊……第一次和若影正面接觸的時候,他那面具已經剪了四分之一。其餘的四分之三,都用在籌建群竹山莊上了,果然是買了不少桌椅。」

    「籌建?群竹山莊?」司徒凝香訝道,繼而陰惻惻地笑,「看來還有很多事情你沒有和我們說明白呢!」

    他是看得出來,群竹山莊與自己孩兒的關係大不尋常,但是不尋常到了「籌建」的地步,就有待斟酌了。

    「哪裡哪裡,不敢不敢。」顏承舊冷汗了一把,「但有垂詢,莫敢不從。」

    司徒凝香還待說話,驀然間身上冷冷一顫,如被冰水過身一般,回頭看去,聶憫正不悅地掃了過來。

    「如果實在閒著無事,出去拔拔草,吹吹風,別在此處擾人休息。」冷冰冰磣人的目光。

    冷風吹過……

    莫道是,天涼好個秋……

    林海如出帳前,若有所思地凝眸看向梅若影,床上人睡得沉熟,安安靜靜地對一切若無所覺。

    但是,仍然覺得有些什麼不祥的苗頭正在冒起。

    他壓下心中一絲絲的異樣之感,還是走了出去。

    帳外一人長身而立,見他出來,躬身請禮,繼而稍退了半步,是示意他「有話別處相告」之意。那人面目年輕俊朗,正是隨他多年的書僮廖毅。

    日前西江原一戰後,已派他率眾追捕潛逃的司徒族人去了,卻不知這次有何要事,讓他直接前來相商?

    廖毅正要回身引林海如離開,驀然卻見一個頭光眉禿的男子跟在林海如身後從帳子中走了出來。年輕人愕然一下,突然覺得這個男子甚是面熟,不知道曾在哪裡見過。

    這稍微詫異的一瞥令林海如起了疑心,問道:「小六?」

    廖毅仔細一想,啞然不語。

    說起來,他雖然曾在南楚寧城一泓閣見過顏承舊一面,但好在他認識的人中,也根本沒有患了白癜風和癩痢子的人,便就沒有人得出來。

    「沒事,是我沒睡清醒,還犯迷糊。」廖毅一邊說著,一邊引著林海如來到一處避人的角落,他修為有限,尚不能傳音入耳,湊到臨海如耳邊低聲道,「教裡兄弟們在捉拿孫玉乾之時,順便逮到了兩個胡言亂語之人,我已經將他們另行囚禁。」

    「胡言亂語?」

    廖毅臉現為難之色:「是關於司徒若影的……那些話卻不好說,公子隨我一去就知。且那兩人似身染惡疾,皮膚上出現紅斑,瘙癢不止,膿腫不堪。我也沒敢再讓旁人接近。」

    林海如回首看看外面,各人又都回到了各自的崗位,沒有注意這邊。拍拍廖毅的肩膀道:「走。」

    **********************

    後來的事情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兩個長輩怕那劉辰庚半途改了主意又轉回頭來硬搶,也煩心那少不了也是一場好鬧的,於是商量著打算暗裡將個病號護送到了最靠近此處的一個北燕小鎮。

    慕容鶇詩人雖粗豪,心思也細,早已安排了最上好的馬和車,這一行路上倒是沒受什麼顛簸,而她則率兵南奔支援融翔女皇而去。

    所以,當梅若影終於因為睡得太久無法再睡而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在馬車上搖晃,而是躺在一間茅草鋪頂的矮屋中。

    屋裡光線很足,讓他一時有些迷糊。身旁忽然有什麼東西動了動,猛然間脖子上十分地癢,刮得他渾身一個寒顫就要彈坐而起。然而終究是仍然虛軟,勉強動彈了一下,就又倒了回去。

    於是又變成莽莽然看著茅草天頂的姿勢,想不起為何如此疲憊時,近在咫尺的枕畔突然傳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

    那聲音模模糊糊,大概叫的應該是他的名字。

    梅若影略略轉了目光,才發現自己身側原來還貼身睡著一個大男人。

    顏承舊?怎麼又與他睡了一處?這裡的「裝潢」,可不是一泓閣的風格吧。

    大概是因為枕靠太小,顏承舊只能往下縮了半截睡著。梅若影恍然大悟,剛才脖頸那陣奇癢,應該就是他頭上那剛剛冒芽數日的毛刺所致了。

    顏承舊難得睡得這麼熟,被他剛才一陣掙坐驚起,揉著眼半撐著坐了起來,由於憋屈地縮在床鋪的一個小角落裡,半邊臉上都是衣服被褥的褶皺印記。

    這人大概是累得實了,難得把腦袋也睡得糊塗進去,習慣性地低頭看看身旁躺著的人,反手伸出床外要取過汗巾為他抹汗,不料想對上的是一雙已經大睜的漆黑眼睛,直愣愣對視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才狂喜著把那條已經僵在半空半天的可憐汗巾狠狠一甩而出,雙手齊抓上梅若影的肩膀:「你,你可醒了!」

    可還沒等梅若影答話,顏承舊似乎還沒真醒,突然間神情曖昧地俯下身子,一口咬上了他的雙唇。

    梅若影只覺得被這輕輕一觸將一口氣被堵在胸口,越過顏承舊的腦袋,恨恨瞪著屋頂垂下的一兩根麥秸——這都是怎麼了?變天了?怎麼人人逮著機會都要摸他一兩下,啃他一兩口?

    還來不及掙,顏承舊又已經起了身,臉上竟然還有著些許的不滿意,嘟噥著道:「若影,沒人告訴你麼?這時候應該要閉眼,閉眼!」

    一邊將手插入他的頸下,托起他的後腦,另一手輕輕蓋起他驚愕的雙目:「你這麼看著我還怎麼好意思繼續下去?」

    梅若影倒吸一口氣,直想吼了出來:「你睡糊塗了麼!一大早就做這種事,還敢說不好意思?」可惜沒等他把話說出,顏承舊又已經俯下身子,就著吸氣的微張的雙唇,長驅直入。

    雙眼中儘是黑暗,口中被什麼攪入的感覺十分鮮明,梅若影真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腦袋中炸開了。漸漸地握緊雙拳,繃緊了身體。

    直到懷裡的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慄,有些失了神的顏承舊才猛然一驚,清醒了過來。懷裡輕盈微涼的充實感告訴他,這並不是往常那些瞬間消逝的春秋大夢,而是真實。而這個曖昧的姿勢,適才那個讓他迷醉得幾乎要完全失控的深吻。

    這刻的心情十分複雜,有想要昭告天下的喜悅,然而更多的是害怕,不敢揭開蒙著若影雙眼的手,不敢面對他。

    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身上某一部分由於剛才半夢半醒中的激動而正在起了一些十分尷尬的變化。

    然而若影在發抖,在,害怕?

    他猶豫再三,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孫子過,終於還是移開了覆在那雙目上手。便見梅若影緊閉著雙目,長睫輕輕顫動,臉上一片蒼白。

    「我……」適才的熱情如火,瞬間便是熄滅成灰,顏承舊抖著唇,吐了一個字,覺得沒法再說下去,突然間一翻身從被中出了去。可還沒來得及奔出去,身上一緊,衣角被一隻手抓了住。

    「你……」他低頭看著,這裡沒有別人,抓住他的自然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梅若影也已經睜開了眼,看著自己緊緊握著對方衣角的手,他想幹什麼呢?留他下來?然後?然後又能怎麼樣?

    只是顏承舊剛才的聲音澀得,讓他無法放心得下。

    握了又鬆,終於還是鬆了開來,手臂收回被中,轉而望向上方,帶著些許倦意:「沒什麼的,只是因為餓得慌了,打顫。」

    顏承舊已經整頓好情緒,十分利落地答道:「我去煮些東西來。」說完立刻豪情萬丈地大步跨了出去,可還沒聽他走出幾步,突然聽得哐啷啷一陣響,然後,從輕風拂起的布簾縫隙中,看到簷下陰處曬的桑葉撒落一地,扁平寬大的簸箕著地滾了兩圈,骨碌碌地慢慢定了下來。

    梅若影定了定神,轉手取過床旁桌上擱著的一個半干的藥碗聞了聞。苦笑著放了回去,又躺下了。

    難怪顏承舊這麼昏頭轉向,那碗裡的藥可含著些鎮定催眠的藥物。那傢伙一定是趁他之昏以口渡藥。不過這麼餵藥本來就沒有什麼科學性,到了最後,果然還是他喝下的藥比灌進他胃裡的藥要多上了些許吧。

    人啊,總是要為自己曾做的事負責。

    顏承舊失常是因為自己嘗了那碗藥物,雖是自作自受,藥過了也就該正常了。而他自己不能正常,卻已經成了一種本能,是因為自己曾經地呆傻和懶惰,可悲的卻是難為了身邊的人。

    穿過敞開的窗框,簷影外的日光明媚,早就過了雞鳴的時間,遠遠的倒是時不時有一兩聲狗吠,更多的是鳥雀的吵鬧聲。風吹得院裡院外,綠燦燦的黃楊一樹樹地搖。

    色彩紛雜,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100章 黃雀在後

   梅若影深深地透了幾口微涼的氣,回頭再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顏承舊,吹熄了盞上的燭火,推開房門。院中仍然是靜謐,這個時候,不會有誰醒來——他前幾日投入井中的藥物,終於在昨夜裡起效了。

    轉到另一間房前,他站了很久。窗子大開,簾布隨著夜風裡外飄動。視線有些晃動,屋裡黑漆一片,看不清床上並排躺著的兩人。

    家人,家族,在前世曾經擁有的,然後失去了。在這一世,終究還是他在傷別人的心。

    抬手,展指,彈開,一封信箋插入房內床上枕側。一個習慣使然的動作,原本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信手發出,卻此刻光是維持著兩脈的平定就已經耗了不少精力,驀地,體內一股亂流湧起,絲絲縷縷地作亂。

    梅若影壓抑著呼吸喘了幾口,才勉強壓抑了下去。情知這一次病勢拖得太久,果然是耗損了根本,不再像以前了。只可惜身上功夫修來不易,也靠著別有蹊蹺的內力修為一直壓著殘毒待它消逝。

    看這情況,過不了數日,冰魄凝魂的寒毒便又要重新開始發作。到時,連他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能夠死裡逃生。早晚都要做別,何苦讓這些人看他掙扎。到時候如果能僥倖活了下來,再回來也不遲。

    回轉身子,走出住了半月有餘的小院,在樹林中牽出一頭毛驢,驢上早縛了他所準備的包袱。

    原本想在走前再見林海如一面,然而終不可得。

    臨走前,在院內各處布下迷香,這樣,直至他們醒來的這段時間,也就不會有人能夠清醒著走入內院。即使闖得進,帶動了迷香的走向,正好也就解了院裡人服下的睡藥。怎麼著,也不能因他的任性而讓這數人陷入危險的處境而不自知。

    小鎮外便是農郊,晨曦還沒有露,因為北方晝夜溫差的緣故,露水更比南方還是厲害。

    當田間阡陌還在朦朧曖昧的墨藍色夜光中靜默之時,巷里巷外的雞已開始打鳴。遠遠近近,往還不斷,偶爾還激起幾聲犬吠。

    他慢慢地走著,也不怕被人追上。

    那驢子,半身灰白半身泥,腰背上還掛著一兩個癩痢子,他又換上了私自準備好的短褂,披著蓑衣,褲腿挽在膝間,便成了一個極其平凡的農家青年。這一雙赤足在南楚時早就走多了山路,步滿的厚繭還沒消完,只是踩在被昨日驟雨灌濕的泥地裡也覺得有些涼意。褲腿被長草上的露水沾濕,低矮的草葉利齒不時在濺了泥珠的腿上劃出一兩道細細的血絲,他也根本不在意。

    左右疏落的農舍裡,雞鳴犬吠聲不斷後退,當天邊濛濛的雲光逐漸變得清明透亮時,他已經走過了村郊外第一圍的高崗。

    往後看看,已經走出好遠。雖然身子破爛得七零八落,不過好在鄉下空氣十分清新,走起路來卻也沒覺得勉強。

    在濛濛藍色的晨光中,已經有農戶出了屋,扛著鋤頭遠遠地走向麥田里頭,大概是進夏驟雨多,又或是露重的緣故,有幾個也披著與他差不多的竹葉蓑衣。吆喝著打招呼的聲音漸多,雞鳴也已幾乎聽不著了。

    又走出里許,日頭也已經漸漸上來。回頭望向已被高崗擋著的村鎮,幾道淡淡淺淺的炊煙已經上來。

    轉回來,地平線那方是橘紅亮黃的一片,還有線下漸漸被陽光侵染過來的茂林,因為過於遙遠,空氣又格外的乾淨清亮,反而顯得前路是一馬平川的廣闊。

    撲撲兩聲輕響,兩顆水珠打在了短褂的前襟上。梅若影醒了醒神,突然自失地一笑,暗自嘲道:「走便走了,又不是第一次,有什麼好婆婆媽媽的。」看著襟上掛的兩道濕印,黯然一陣。可是自己看著看著突然又笑了,這樣的痕跡可不正像登徒子流口水般,忒也不雅。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往臉上摸去,一愣之下又暗自生恨,離愁別緒倒消了幾分。這幾日過慣了素面朝天的日子,竟然不閃不避地將這麼一張臉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喜幸一路行來天色既暗,也沒人和他打了照面。只是易容的藥物早就在竹壑時就被搜刮乾淨,這鄉下地方一時之間怎麼也湊不齊材料了。

    便想著,於是稍偏了方向,將驢子牽向半里開外的一個水池子。

    周圍仍是農田,池子不小,可能是農夫們挖出來蓄水用的。昨日新雨沖了不少渾泥,泥水相擾下,變得渾黃不堪。這死水裡早就生了不少蚊蚋的幼蟲和蛙類的下一輩,只見一波一波細細的漣漪隨著孑孓和蝌蚪的上下躍動細細地晃蕩。

    他這幾年行慣了野地山路,根本懶得講究,將短褂的下幅往褲帶上再別了一別,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往臉上抹去。猶恐池水尚不夠髒污,又自地邊隨手抓了一把泥灰,把一張臉刮得泥娃一樣,再往兩鬢髮髻上擦乾淨了雙手。一番整頓下,便是村裡鄉下最為頑劣邋遢的小童前來與他相比,也不會討得了好去。

    他剛要站起,突然傳來咕嘟嘟一陣聲響。驚了一大跳,還首看了周圍一遍,除了微微泛黃的麥田,就只有幾片矮樹,再遠點,便是疏疏落落的大片楊樹林,然後連到了更遠的茂林。

    而路邊左右延伸的麥田,大概因為品種的緣故,麥秸幾乎有一人高,有幾片在昨日的雨中倒伏了下來,其餘的地方,稍顯疏落的麥浪隨著風動一波波地起伏,卻沒有什麼異常。

    是,多心了嗎?

    咕嚕——

    又是一聲長響,他又嚇了一跳,才驚覺原來是自己的肚子正哀嗥嗥地叫著,雙腿一軟,登時跌坐下來,一下子坐進了軟軟的濕泥中。

    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驚弓之鳥麼。而他自己的感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遲鈍了的?是因為太久沒有挨過餓了麼……

    左右再確定了一下,終於放下心來。應該不會有人追上來,他下的藥可足夠讓人睡上兩日的時間。

    放下心來,肚子便叫得越是響亮。梅若影不無樂觀地想,好在大概因為毒素日深,五感知覺已經消退了不少,否則這會兒大概已經胃疼了。

    肚子的主人最終還是決定不再虐待自己,就坐在原地取出懷中捂得溫熱的干餅,就著池裡的水吃了起來。

    以前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前,總要吃個半飽,又不能多喝水,大抵是因為怕做到一半肚子就叫,又或者便溺急不可耐。想起這些,梅若影嘴角不知不覺翹了起來,可是又因而想起,手把手教導他偷雞摸狗的那人現在被他迷暈,以後就要各奔前程,那笑意又收了起來。

    一塊鍋蓋大小的餅子啃了巴掌大點,用布巾包好,又塞回腰帶中綁好了。梅若影才騰出雙手,在那渾濁不堪的蓄水池水面上濾了幾濾,捧起一捧去了浮葉蝌蚪的水就了幾口。雖然知道這水不大乾淨,然而畢竟是昨日新雨。北方乾燥,待一會兒進了楊樹林子,難保什麼時候才能找著活水,也斷然不會有人跑到深山老林裡去修什麼蓄水池的,所以水囊中的乾淨清水已經計算著要節省著用了。

    在家靠親戚,出門靠朋友,不過現在既然是自找的,也只能什麼事情都靠自己了。

    心口有一瞬間的糾扯,猶豫和離愁又升了起來。

    這算什麼,都走到這步田地了,還想著回去?回去幹什麼?讓兩位長輩為那日漸深入膏肓的毒素日夜內疚?還是左擁右抱,讓林海如和顏承舊自此如雄鷹縛翅,從此糾結再這複雜的關係中,再也不得自由?

    梅若影冷哼一聲,捶飛一地爛泥,恨恨站了起來。

    只可惜他自我厭惡中忽略了自己的狀況,還沒起到一半,眼前陡然一黑,頭腦中嗡嗡作響,幾欲一頭栽倒。

    他正心道不好,慌忙中扶上一旁的癩驢,也不管有沒有抓到那幾塊禿了毛的癩痢子疤,整個人半彎著身僵在原地,一手扶額喘了一會兒氣,眼前才又慢慢亮了起來。

    眼睛睜開一縫,慢慢看清被坐得亂七八糟的泥地和爛草,緩緩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眼角所及,竟然有一雙濺滿了泥塵的靴子,他心中震駭莫名,手上也無法克制地緊了一緊,才發現自己抓著的,竟然是一隻厚繭密佈的大掌。

    「小影……」那人慢慢地,慢慢地透了一口長長的氣,一句話並沒有說完,突然間,反手將他帶著涼意的手掌覆住,一下子,自後方將他緊緊地摟入了懷中。

    「劉……」不用回頭去看,梅若影也知道這是誰,一口氣被嚇在了胸口中,連這個名字也說不全,不上不下,難受的要緊。

    劉辰庚已在遠處看了他許久,算計著要花費好大力氣才能將他從神醫毒王手中搶出,不想他自己跑了出來。直到此刻,才終於完完全全地將他納入自己的懷抱。滿懷都是若影那熟悉卻又陌生的觸感,鼻中充滿了屬於他的淺淺的藥氣,頓時覺得,一顆躁動許久的心,終於平定下來。

    「小影,」他低喃著道,下巴貼在他的脖頸緩緩地蹭著,為懷中人的反應而驚喜,因為他的小影沒有拒絕這個擁抱。

    放棄兵權,在荒野追蹤奔波數日,在村郊麥田苦候機會數日,也值了。

    梅若影過了最初的驚嚇,掙動幾下,想起現下的自己根本無法使力,只好說道:「你先放開我,有事好好說。」

    劉辰庚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梅若影隨著他戲謔的目光看向四周,就在剛剛那短短的時間中,周圍竟然多了幾名農夫打扮的人,大概一直藏在田中窺視。

    為首一人躬身道:「殿下,車駕馬匹俱已套好。」

    「很好,你們先去。」

    那幾人便先去了。

    劉辰庚騰出一隻手來在梅若影身上連拂數處要穴,看著他身體軟下,將要陷入昏睡前,輕輕在他耳旁道,「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你有機會離開。」

    將梅若影打橫抱起時,劉辰庚也不禁地愣了一瞬。四年前的梅若影身體尚未長成,體重本來就輕。而此時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高,甚至還比普通男子要稍高一些,然而入手這重量,卻是難以想像的輕。衣下所觸,幾乎可用枯瘦如柴來形容。

    他心中終是一痛,死死盯著懷中那張被泥糊得亂七八糟的臉龐,儘管如此,也能覺察出這樣的眉眼中,已經不是少年時的恣意飛揚,而變得十分內斂淡然。這樣的變化原因為何,不用人說他也明白,只是沒有辦法坦然地面對自己的錯。

    見屬下已經去遠,無人回頭注意,他低頭埋入若影的衣中,喃喃自語道:「我們重新開始吧,這一次,我再不會犯以前的錯。」

    他知道自己曾經做得多糟,但是他也相信,在梅若影心中,一定還有他的存在。只要還有愛,無論以前做的是多麼狠絕,他相信,只要自己多些溫柔,多些寵愛,他的小影總有一天會放下這段過往,原諒他。

    只要兩人有愛,有情,只要他繼續糾纏下去,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

    ****************

    劉辰庚因監視方便之故,將車馬駕具都安置在了村外崗後的樹林中。那些馬匹訓練有素,不曾發出響動。他則率著幾個好手到村內去伺機搶奪梅若影。

    打橫抱著梅若影,他滿心失而復得的喜樂向樹林處縱身飛馳,遠遠看去,林子深處影影綽綽,人馬安靜,已經隨時可以上路。

    然而過了兩片疏落的楊林,到了那叢林之外,他卻猛然剎下步子。他適才心中喜樂,忘了多加提防戒備,一路上只顧著看懷中的人兒,竟沒發現眼前這片叢林外的一株梧桐上,高高打橫的斜枝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坐了一人。

    斜仰頭,只見那人身著墨綠的涼絲長衣,長衣衽下的素白中衣雙襟緊疊,襯得那人的肌膚如同和田軟玉一般潔白潤澤。衣外尚鬆鬆套著層清且薄的蒼翠柔紗,隨著空中風動在高枝下柔緩鼓落。

    那人一手握著書卷,似乎看得入神,又似乎在打瞌睡。只不知他在樹上已經坐了多久,安靜得讓人無法注意到他的存在。

    劉辰庚停在樹前不再前進,臉上露著冷笑。這人卻是識得的,他倆人幾年來雖然擺明了志不同道不合,卻也念著同門一場的情誼,只是相互敬而遠之,今日終於還是要明明白白地撕破臉。

    心中已生了疑,再往那棵樹後的林中看去時,更是驚疑不定。按理說,他已到了林前,總會有一兩名親衛前來迎接引路。然而不見一人。

    那林中的人馬又是什麼回事?

    莫非他所帶人員,在他無所覺察之下已盡數遭人控制?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101章 綠衣如墨


林海如坐在樹上橫枝,半身隨意地靠在樹幹上,一腿支起,抵著握書的手肘,恣意閒散,好不自在。他根本沒有看劉辰庚一眼,就對著那本書低低地吟唱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念完這兩句,頓了一頓,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劉辰庚,又看了一眼他懷中抱著的梅若影,才繼續下去。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沉清淺,攜著柔和的磁性,又加了迂迴婉轉的韻律,原本雄渾悲意的詩句,漸漸變得瀟灑清逸。

    劉辰庚也沒想到今日如此一波三折,但是就在林海如開始吟唱之始,他隱約地感覺到懷中橫抱的人僵硬了一下,心中不免猶疑。直到林海如將一首詩唱完,他才終於確定了,梅若影還醒著。

    雖然明白自己點穴絕對沒曾出錯,卻被一股更大的喜悅沖得上身一晃,幾乎就要仰天長嘯起來。因為,既然小影是清醒著任自己抱走的,那不正表示他在林海如與自己之間已經做出了選擇嗎。

    想到此處,臉上倒反沉穩下來,沉著地覷視林海如的舉動。

    梅若影躺在劉辰庚懷中,感到被抱得更緊,心中叫苦更甚。原來他並沒有真被點中穴位,只是一心要速速遠離這裡,又見著自己寡不敵眾,只好將計就計,只待劉辰庚放鬆警惕後再度逃離。怎知林海如竟如此湊巧地趕到了地頭。

    尤其聽見剛才他所吟的改版將進酒,那語氣格外曖昧。梅若影心中有愧,只覺得光天化日之下卻危險而陰森,似見那五花馬被剝皮剖肚,千金裘被一把火點了,林海如手段利落地將那馬肉烤得流油噴香,下酒佐餐。

    就這當下的情況,還讓他有種被捉姦在床般的尷尬,只能直挺挺僵住,繼續貫徹一個鴕鳥的戰略——敵不動,我不動!

    林海如見他這樣,還能不明白他心中那點算盤?憶起回來前處理的那兩個齷齪人道出的一切,心中憐惜和愛意漲得酸酸滿滿,一抖衣擺,自己也輕飄飄落下樹來。

    梅若影只覺得週遭氣氛驟然轉冷,心知這兩人的對峙必定險惡。他也不敢妄動,就連睜開一線眼睛也不敢,然後聽到劉辰庚冷笑一聲,說道:「林海如,事到如今,你終於想來爭了麼。」

    林海如道:「劉師兄,你我總算同門數年,何不就讓師弟這一次。」

    「我嘗聽聞『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的同門之誼,早在你棄我去時便被你一手摧毀,何必此時又來假惺惺感念懷舊。你若想要小影,還得憑實力來拿。」

    「師兄既知『昨日之日不可留』,可知道這全句是什麼?」

    劉辰庚雙臂肌肉又一緊繃,顯是知道答案,卻沒有回答。

    「所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若影既然早在四年前就已棄你而去,你還憑什麼想讓他留在你身邊。」

    林海如說到此處,憶起梅若影那日便是棄了連同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一人孤身上路,讓他這四年中記掛牽念,沒得一日歡顏。看向劉辰庚懷中的人,只覺得僅僅月餘不見,梅若影更消瘦了不少。劉辰庚將他輕飄飄地捧著,好似不受力一般地輕鬆。

    他心中一陣抽痛,卻沒有讓劉辰庚看出端倪,接續著說道:「你可知他衣下藏了多少傷痕,你可知他身中冰魄凝魂無藥可解,你可知他自取身上肌膚補合臉上被你烙下的印記,七殿下,如此,你認為你還有什麼資格讓他回到你身邊!」

    他一向用以吟詩作賦的那溫文爾雅的嗓音此刻聽來,也令那出唇的字字鏗鏘,句句有力。不含怨恨,卻讓聽者更覺其中沉痛。

    劉辰庚心中有所愧疚,一時也無語對答。無法否認他對當時還是少年的若影造成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傷害。而且數年中沒能彌補一絲半毫。但是今後不同了,只要他陪在司徒若影身邊,不管他是否流有司徒氏的血,他都會一心一意地對他好,撫平他身上心中的傷痛。

    他低頭看看懷中滿面泥灰的人,突然想起當日在戰場上所見那驚為天人般的容顏。他本以為那是若影為了氣他而易容所成,今日聽林海如所言,竟然似是他的真容!

    試問天下誰人不愛美人,他雖不知道梅若影得到什麼際遇才能脫胎換骨,然而以當日之容姿,衣袂飄灑處如同飛天臨空,長髮飛揚處更勝長風亂舞,即便是身邊美人如雲的劉辰庚,思及今後能得如此絕世之人相伴,也不由得一股暖流沖上心口。

    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難怪林海如以前並不與自己為敵,而梅若影出現後,才如此針鋒相對。

    劉辰庚卻不知,林海如與他一樣,也是戰場那日才首次見到卸下偽裝後的梅若影;他更不知,林海如當時一心要護著對方平安,根本沒有餘力注意容貌的變化。直到回到營帳為他療傷,才愕然了片刻。而之所以愕然,便是思及如此臉孔難怪要每日改易容貌,於是更為若影今後的生活而憂心。

    他並不知道,僅僅在面對著梅若影素顏這刻的反應,已經足夠斷定兩人用情用心的深淺。

    他道:「就算你今日將他帶走,你能為他做什麼?他身上傷病皆由我而起,我自要負上責任,你也知東齊皇宮,珍藥無數,御醫如雲,你就忍心讓他隨你漂泊江湖去吃這風塵苦楚?」

    「七殿下,當年一碗認親之血就能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如果你帶他回去,宮中小人奸細定不會少,人人知道他是司徒氏所出,更是知道他笛曲可控人心,如妖,你能保證他不被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你能保證自己不會上這三人成虎之當?」

    劉辰庚聽他這麼說,臉上陣青陣白,終於不欲糾纏,冷笑道:「林師弟,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今日就是你我最後一次同門相稱,今後好自為之!」

    被攬在劉辰庚懷中的梅若影一直裝暈,到此時心中一凜。他不敢睜開眼睛,只能憑聽覺判斷週遭情況,便不知道林中那些似被控制了的人馬,只以為林海如孤身前來,不由大駭,唯恐他吃了虧。

    不出所料,他只覺得劉辰庚猛然之間向後躍出,兩耳中刺啦聲響頓起,遠近數處竟似憑空冒出人來,破風聲鋪天蓋地而去。突如其來的一聲嬌叱過後,傳來林海如幾不可聞的悶哼。

    梅若影再也顧不得心虛,大睜眼睛看向聲響發出之處,一看之下,幾乎睚眥欲裂。

    只見一抹青鋒,自林海如的衣下透出,斜插出左胸的劍尖猶晃。

    一瞬之間,原來可以看到這麼多。

    林海如,身後站著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貌應是鮮妍剛美,然而帶著深暗的神情。

    那女子,應是正要抽出透衣而出的長劍。那劍白晃晃刺眼,透過深綠如墨的衣服穿出。那墨色,不知是因了絲緞的本色,還是被濃稠的鮮血暈染。

    那女子,不待抽出,卻又舉起另一把匕首,向那毫無防備的頸項割落。

    而林海如,正直直地看著他,一雙烏眸深邃得看不到底,也似乎忘記了回身還手,隔著數丈之遠,牢牢地膠結著梅若影大睜的雙目,就像要把人刻進心底最深之處一般。

    原來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這麼深。

    原來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包含這麼多的情感,不曾用語言表達,然而卻能直達心底的情感。

    「不要……」

    「什麼?」劉辰庚察覺到懷中的掙動,又聽見那一聲微弱的乞求,有些驚疑地低頭想要看向懷中。然而就在這一刻,短短的眨眼交睫之間,一股巨大無匹的內力狂湧而來。

    *****************

    噩夢,仿如噩夢。

    墜入深淵。

    身體凌空,不斷下墜。風聲在耳旁不斷吹落,髮絲打在面上,疼痛如冰凌刺扎。

    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心中卻是一片空白,所以止不住潛藏在體內的力量的湧動,所以顧不上是否會失去控制。

    有一個聲音在大腦的最深處命令著——退下去!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你撐不過,這麼激烈的動作!

    這聲音,若有形,實無質。帶著溫柔誘惑,帶著沉重的責備,潺潺擾擾,往還不斷。

    熟悉,而懷念的聲音。

    然而有什麼辦法呢?已經太累,累得足以忽略這伴隨了靈魂二十多年的聲音。這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命令,這來自前世留下的印記,纏繞了他這麼多年,也該讓他從中解放了吧。

    耳邊有風的聲音,有人的聲音,大概是怒吼,大概在慘呼,不過那聲音被阻隔在很遠的地方,模模糊糊聽不分明。又或者,是他不想聽。

    可是為什麼,在力量奔湧的這一刻,是這麼悲傷。想要向野地中的孤狼一樣嚎叫,在深遠的叢林中,在突兀的石角上那樣不顧一切地喊叫。

    最終沒有……

    好冷,表姐,你知道麼?為什麼會這麼冷,不知道從哪裡會湧出這麼寒冷的氣息。

    簡直,能要人命。

    為什麼,沒有把握住,那每一次的機會。

    直到,那一柄白晃晃的利刃,透衣而出。

    劍端晃動,像為了嘲笑而露出的森森白牙。

    表姐,你說得對,若無心,如何有傷?

    然而你也不對。

    曾經因為被懷疑背棄而想要遠離人群,但是認識了這麼多人之後,才知道,人畢竟是人,要讓人無心,比登天還難。

    即使是那無心的竹,靜駐山林,不蔓不爭,也能得天地雨露的潤澤,在空空竹節中,逐漸藏起清澈的水流。

    ****************

    似乎,有人在叫他。頭腦還是昏昏沉沉的,胸口更是沉甸甸地冰冷,這刺骨的冰寒,幾乎能凍結了心肺和血液。

    就在他不自禁地打著顫試圖抗拒這股冷意時,背心上卻傳來一股源源不絕的暖流,立刻將那壓迫緩解了幾分,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一張熟悉已極的面龐近在眼前。那面目一如以往的潤雅,然而卻帶著並不常見的惶急。

    背心上傳來的暖流深厚綿長,循環不息,壓止了洶湧狂猛的涼意,耳目又清晰了幾分,於是聽到有人在近旁,用嘲諷的語氣說道:「看,玩過火了吧!」

    那聲音清澈中帶著威嚴,縱使是做慣萬人之主的劉辰庚,也沒有這種天然自成的雍容氣度。

    梅若影順著聲音略略側了頭看去,卻見一襲灰影向他攏來,還不及看清來人面貌,下顎已是一緊,緊咬的牙齒便鬆了開來,轉瞬間滿口便都是清甜的香氣。被塞入的藥丸入口即化,還不等他驚異反抗,就盡數流入喉中。

    梅若影畢竟幾乎是打從出生就一直和藥物打交道的,味覺靈敏無比,儘管這世界中許多藥材是前世所沒有,然而只要讓他親嘗之後,便不會忘記其中味道。所以即便是仍然有些暈沉,即便這藥丸中放了清火的藥引,他仍是辨認出了那一味主藥。

    還來不及驚愕,背心那股暖流越發的強烈,引導著喉中的藥氣流遍全身。

    眼前越發的清晰,梅若影凝了凝神,終於看清自己已經掙開了劉辰庚,站在遠離那人數丈之外的梧桐樹下,而另一個人牢牢地擁著他,沒讓他倒下。眼前一片墨黑的綠意讓他心中一陣激靈,趕緊又抬眼看。

    並不是做夢,擁著他的人,正是林海如。

    可是,這怎麼可能?

    剛才,剛才他不是……

    林海如見梅若影滿臉的不信和迷茫,終於露出了笑意:「你這縮頭烏龜,可真把人給嚇死。」

    他還是很疑惑地看著他,突然渾身一陣顫慄,急急忙忙地掙開被困在林海如懷裡的雙手,然後便往他胸口摸去,可是扒拉了一陣,只見他胸前衣服留下了被利器刺破的細長的裂痕,然而仍舊絲滑乾爽,沒有一滴血跡。那衣上依舊是輕輕淺淺的松子熏香,哪曾有什麼染血的腥臭。

    可是,他明明看著那柄利劍從他胸口斜透出來……

    原來他眼中所見其實大有文章,其實那林海如武學成就本就已臻一流境界,又端的十分狡猾。

    他早知劉辰庚身邊必隨暗衛,也察覺了有一人就潛伏於樹下陰影,甚至連那不可能聽見的劍刃破空的聲音也辨認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柄吹毛可斷的利刃將要到達後心時,只稍微側了半步,就讓那劍刃自左腋下斜斜刺入衣服。

    他身體柔韌修長,衣服又寬大垂揚,只將胸口又偏了數分,便讓那殺人的利器擦肉而過,透過胸口的衣襟穿了出來。

    這兩下動作說得簡單,實際上包含了多少年的功力積累,也是一言難名的。至於持劍女子要將兵刃拔回,又早被林海如夾得死緊,劍上傳來無法掙脫的吸力,逃脫不能。

    林海如見梅若影不甘心地在自己胸口衣服上翻來覆去地看,笑意越發地深,抬起手來,撫上他的烏髮。

    他雖然知道這次終於帶了那名神通廣大的教主回來,若影應該不至於有事,然而適才看見他不管不顧地掙脫,又一路突破暗衛的圍擊衝向自己,那心,始終還是顫慄了的。

    原本是被這人的不知自珍給激怒,只想稍微嚇嚇他。結果被嚇到的,還是自己。

    「既然這麼放不下,為什麼老是要走呢?」他將他深深地擁入懷中,只想用自己的身體和氣息,把這個倔犟任性憋悶又讓人放不下的人埋緊。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102章 潛龍在淵

   那名灰衣人見他們這樣,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的擴大。聽到地上??聲響,不緊不慢地轉過頭來。原來適才被梅若影一把煙霧迷暈的暗衛已被劉辰庚救起。

    劉辰庚將自己人救起,只有師妹孫鳳梅無法顧及。她適才躲在林海如近處偷襲,之後又被林海如連點穴道定在原地。現在就算劉辰庚想救她,也根本無從下手。

    灰衣人往劉辰庚面前又走了一步,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流動著的殘藥……只吸了一口,他就低下頭,然後,自那緊閉的唇中傳出低低的笑聲。

    不為其他,只為那個首次見面的後輩,竟然只用這麼粗淺的迷藥防身。不過這無可奈何僅僅只是片刻的工夫,很快他就瞭然了——這孩子,大概是把上好的迷藥都用在了他有著神醫稱號的弟弟和有著毒王稱號的「弟媳」身上了。

    這個灰衣人不是別人,正是白衣教現任的教主,聶憫的同胞兄長——聶憐。

    聶憐此時一笑,卻令正要下令攻擊的劉辰庚又是微微一怔。

    皆因他身形飄逸,而那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因歷經滄桑而凝聚沉澱的魅力。自陰影中走入陽光,那面容俊逸得無法形容。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一件灰色的粗布長袍,在他的穿著下也似乎散發著朦朧的光彩。

    只是隨隨便便一站,一步,一笑,就讓觀者不自禁地屏息凝視——滄海桑田之凝練,亦不過如此。

    這樣的風姿,只有那日身著紅衣縱馬而來的司徒若影堪與媲美。

    如果說當日之司徒若影是那深不見底的深淵,遠離人跡,引人探看,然而越看越深,卻是總無法接近;則聶憐就似那沖天山崖周圍飄繞的雲霧,似近在人身,恍若可隨手握入掌中,然而無論如何抓攏,那雲霧始終若即若離,似挑逗又似嘲諷。

    「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東齊七皇子、青陽宮刻下的主人——劉辰庚殿下了。」聶憐微一頷首,疏遠而不失禮節地問道。他的性子比司徒凝香尚要囂張怪異,然而禮節周到之處卻是和聶憫不分軒輊的。

    劉辰庚心中一凜,對方一來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十之八九是不安好心。他暗中戒備,面上仍是禮敬有加地答道:「正是,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呵呵,」聶憐笑道,「區區山林一老兒,不敢有辱尊上視聽。只是有一事不明,故而前來相詢。」

    劉辰庚不動聲色地瞥了他身後的林海如和梅若影二人一眼,見他們沒有逃走的跡象,口中毫不遲疑地道:「前輩過謙,但請垂詢。」

    「老兒不才,也曾略讀過幾本詩書。七殿下可曾聽聞過司文墨軒?」

    劉辰庚尚未回答,那邊的梅若影已經反射性地醒過了神——這司文墨軒,不正是群竹山莊名下產業麼!

    劉辰庚點頭答道:「自然知道,這司文墨軒自創印刷書版之術,又廣招各類文人寫書,近年已成書籍文房用具行當的龍頭,只不知前輩想知道些什麼。」

    「七殿下可曾看過司文墨軒去年始售的《黃樓夢》?」

    「……恐怕要令前輩失望了。」

    「不妨不妨,七殿下,那書中講的是一位王爺和一個小妾的故事。那位王爺原本並不在意那名小妾,突然有一天,這名小妾和別人私奔了。王爺那個氣憤呀,於是就派人遍追天下……」聶憐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劉辰庚的神色,「追了好幾年,茶不思飯不想,漸漸地把其他房的正妻妾室都也疏遠了,然後這名王爺終於發現,自己日日夜夜想到的都只有這名小妾……」

    他慢慢講著,聲音顯得端莊優雅,讓人不覺煩悶。

    梅若影卻越聽越是迷糊,懷疑地看著這名灰衣人的背影——有嗎?有這樣的故事嗎?司文墨軒什麼時候推出這麼瓊瑤式的故事了?

    「……最後那名王爺終於把小妾追了回來,然後百般曲折,終於與她恩恩愛愛,攜手回府。」

    聶憐終於說完,看著臉上有些僵硬的劉辰庚,又道:「區區不才,不知書中那王爺對小妾可是真愛?兩人最終的復合,究竟是出於小別勝新婚的情懷,還是王爺因對方的叛逆而引發出了征服的慾望?這兩人真的能夠白頭偕老麼?」

    林海如感覺懷中的人輕顫幾下,緊了緊雙臂。

    對於梅若影其人,別人或許會以為他很有擔當,林海如卻知道,這人對某些問題最是會逃避——比如感情的問題,這一逃就是數年。如果沒人硬逼他面對,這人大概會以穿山甲的能耐繼續埋在土裡去。

    四年前若影沒有在離開青陽宮前找劉辰庚討個說法,大抵就是因為不想面對這個可笑的問題——兩人之間究竟是有情誼的,還是僅是他一人飛蛾撲火,而劉辰庚則是出於馴服野物的獵奇慾望。

    如果答案是後者,那梅若影的一廂情願豈非十分可憐,而且可笑?

    林海如雖然知道劉辰庚確是對若影有情,然而現在也不願意再為兩人撮合了。畢竟,習慣了高高在上,享受著別人追逐的劉辰庚,對待愛情的態度,也不過如此。這樣的人,就算在武學和勢力上有所作為,然而卻不能保證能讓他身邊的人幸福。

    四年前的林海如或許閱歷不深,看不清楚,現在的林海如則已經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劉辰庚聽出灰衣男子的弦外之音,恭敬答道:「晚輩愚鈍,但晚輩覺著,此事無關是否有真情。大抵若是一個男人,只要是自己做錯了的事,就要一力承擔,將那做錯了的事情彌補完好。」

    他說得甚為誠懇,中氣十足,遠遠傳揚開去。

    「哈哈哈哈,說得好啊說得好!」聶憐聽完,撫掌大笑,低頭踱了數步,復又抬頭逼視,雙目湛湛,「如若那小妾並不願意那王爺將事情彌補,只想遠遠離開,你認為那王爺會否放手?」

    「在晚輩看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那王爺鍥而不捨地糾纏下去,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殺人放火尚有被赦免的希望,做錯了事情,為何就不能有改過的機會呢?」

    他話音剛落,身後一干剛被救起的暗衛,突然發出呼喝,然而這一次,又與上次一樣,沒過片刻工夫,便一個個又消於無聲。

    聽聲辨位之下立知竟然又有人來,且武功修為頗高,行動迅速處如同突然冒出一般。其中兩人牽在一塊,動作流暢迅速,遇人則打;另一人似乎慣於偷襲暗殺,即使已到近處,與人擊時仍不聞風聲,只能聽見與他相對的暗衛的粗喘;而最後一人則乾脆能躲就躲,藉著前三人的掩護,一路行來毫無阻礙。

    劉辰庚手心中冷汗直冒,然那句「精誠所至」才脫口說出,又怎能立刻動搖?眼前灰衣人目光中透出笑意,再往灰衣人身後看去,他所牽念的人仍在林海如懷中直挺挺站著,卻被林海如越摟越緊。

    他心知這灰衣人大概與司徒若影關係匪淺,若不能說服得他,恐怕無望帶回意中人。且林海如與自己也算同門一場,他性格溫良,當不至讓自己有性命之憂。

    劉辰庚向來不願拿自己手下兵眾冒險,但如果僅僅用自己性命一賭,則是毫不吝惜。他打定了主意,於是放寬了心傲立於灰衣人面前,一雙虎目透出不可逆轉的決心,任自身後突襲的人擦肩而過。

    「真是好一個大膽的孩子!徐惜,也不必太過難為這些晚輩了吧。」一名隱有尊貴威嚴的布衣男子當先落在灰衣人身旁,含笑拉過聶憐低聲道,「幸不辱命。」

    聶憐淡淡看了他一眼,直接將此人忽略,視線落回來到林海如身旁的三人,才答道,「太、慢。」

    「徐惜,你怎能這麼苛待我,嗚嗚,你答應我的條件可不能不兌現……」那人還要撒賴,被聶憐冷冷一眼逼回了到口的乞憐。

    而那邊廂,當先已經站出一名裹著纏頭巾的年輕人,摩著掌心打著哈哈道:「七殿下,好久不見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殿下仍然是風度翩翩、龍姿鳳章啊!適才草民遠遠聽著殿下高論,只覺道理高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不過殿下所言雖有理,破鏡的確可以重圓,可是怎麼說也有裂痕了,不用再摔一次也已經破了。不如打個商量,就讓渡給區區在下了哈,在下與若影怎麼說也是一面新鏡,比殿下的破鏡可圓亮了許多,何樂而不為?況且殿下貴為王子,將來三妻四妾不用發愁,後宮三千佳麗任您選,就可憐可憐在下這個江湖淪落人,不要奪了在下這苦命的夫吧……」

    他還要再說,卻聽林海如咄的一聲,道:「你胡扯些什麼!」轉頭看向那個江湖上有名冷面冷心的年輕醫者正半瞇了眼,毒蛇吐信一般瞪著自己。便訥訥不再言語,只仍挑釁地看著劉辰庚。

    劉辰庚辨認出此人正是一句話將自己氣得吐血之人。他身處高位慣了,何曾有人敢用這種市井俗氣的語氣與他「打商量」,更何況商量的還是如何讓渡他的心上人,這一回說話,仍是幾乎吐血的氣憤。

    梅若影突然將林海如一推,終於掙脫開去。

    「讓我和他單獨談談。」他道。

    林海如尚未答話,司徒凝香便反對道:「不行,這事必須讓我們來作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麼?」梅若影背對著眾人,搖頭輕聲道,「可是如果連我都這麼曖昧不明的態度,終究是不能把事情完全了結。」

    司徒凝香立時便知他的考量,胸有成竹道:「乖兒子不必擔心,如果他繼續死纏爛打,由我們……」

    他還要繼續說,腰上一緊,正是聶憫楸了他道:「解鈴還需繫鈴人,我們總不能包辦了一切,就遠遠地看著好了。」

    劉辰庚趕緊揮手屏退身後眾人,誠懇道:「只求給我們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我以東齊皇室之血發誓,絕不會對小影做什麼。」

    梅若影道:「讓我們單獨談談就好。」

    林海如其實不想答應,然而梅若影此時又說:「不必擔心。」

    他一雙眼睛已恢復了湛亮,熠熠地看著他,極力地讓他放心。

    顏承舊則在一旁乾著急,如果是別的事情,他也不願意逆了若影的心願,只是劉辰庚這廝,讓他實在忍無可忍。於是便向林海如眨眼示意,要他千萬不要任他行動。

    林海如卻沒有看見,正閉目仰天,似在作出什麼重大的決定。

    他最終悵悵歎了口氣,突然俯下身去,為梅若影仔細地拍乾淨衣裳的泥土,低聲道:「這是麻經散,他若對你不利……」

    「放心,我省得。」

    林海如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等你。」

    說完,立刻來到顏承舊身邊,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閃電般扯起他的手腕當先轉身離開。

    聶憐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梅若影,突然指著他腳旁的女人道:「把七殿下的師妹帶上,到林子裡等。」

    倒在林海如身後那女子還真的是劉辰庚的師妹孫鳳梅,劉辰庚聞言便是一驚。一者,這灰衣人連孫鳳梅的身份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二者,他讓眾人到林子裡等,而林中正是自己所伏兵馬的所在,莫非已經盡在對方的掌控之下?

    能有此等能耐神不知鬼不覺做到這種程度,且又雅致飄逸至此,天下間僅有一人,莫非眼前人便是白衣教教主聶徐惜。

    原來這聶憐性子疏懶已極,及至冠禮之後才被長輩勉強著出了江湖。其時弟弟聶憫已有了不小的名氣,他不願因姓名而讓別人聯想到自己與聶憫間的關係,便以字為名。至今,只有極少的人才知道,聶憐便是聶徐惜,聶徐惜便是聶憐。

    而一直畢恭畢敬站在聶憐身邊的布衣男子二話不說,上前就要扯起地上女子。一名已經走遠的東齊侍衛見狀,遠遠便怒斥道:「放開你的狗爪!以男欺女,算是什麼好漢!」

    布衣男子明顯一愕,仍然沒有猶豫地執起孫鳳梅的後領,直起身來,將她半拖在地上。他抬起空著的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不可思議道:「徐惜,有人說,這是狗爪啊!」而後又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抱怨,「從龍變成犬,差別好大啊……」

    聶憐朗聲笑道:「別的男人或許會憐香惜玉,只可惜這套說辭對我而言,實實在在完全沒用哪。」

    聶憫也不由好笑,這番說辭對兄長的確是浪費了,兄長小時在家鄉就是出了名的男女平等,也不知他為何思維方式與常人如此不同。

    於是,一行人也在聶憐聶憫和林海如的帶頭下,走了個乾乾淨淨。

    顏承舊一邊被林海如扣著脈門扯遠,一邊不甘心地嚷道:「士可殺不可辱!讓我留下!……該死的林狐狸,竟敢對爺爺我用麻藥!等爺爺我恢復了,定要和你大戰三百回合!……上次讓他們單獨相處還鬧不夠啊!你給我放手啊!啊!啊!……」

    林海如反手一指,點了他啞穴,道:「少在這裡丟人現眼。」又拖了一陣,續道,「這件事,沒人能夠插手。」



第四卷 西江斜陽 第103章 劃清界限

   數人遠遠看著,穿過疏落的楊林,只見那兩人在林前空地上低聲交談,風聲頗大,便聽不見他們交談的內容。好在眾人目力都是極好,看得到劉辰庚臉上陣青陣白,而他對面的人的身形背影,始終都是十分平靜鎮定的。

    聶憐突然唉聲歎了口氣。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擔憂地牽起他的衣袖,不過還沒大膽到敢直接去握他的手。

    聶憫也看向他,這個兄長歎氣一般只有兩種情況,要麼就是事情嚴重得無法可想,要麼就是無聊得讓他鬱悶。

    「我研究了許多年,最終發現這個劉辰庚其實十分可憐。」

    咯、咯……咯……

    他說到這裡,立刻傳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雜音,眾人尋聲看去,只見顏承舊一張臉憋得通紅,大概是想表示反對意見,但是又被點了啞穴,只在喉頭發出細小的雜音。

    「想就知道了,這個劉辰庚,大概連怎麼愛人都不知道了。」

    聶憐笑笑,低頭又看向被拖來的孫鳳梅,她也是一身穴位被點,但是一雙眼睛睜得圓溜,裡面放射著殺氣和怒意,於是道:「怎麼,你也有意見?」

    正這時,林外傳來劉辰庚明顯困惑的聲音,似乎是在責問著什麼,不過風聲太大,也沒有人願意去分辨他講了什麼胡話。

    「其實他會的。」林海如說道。

    「是,我同意。所以他對自己師兄妹十分地重視。要不然憑若影的個性,當初也不會就陷進去。然而,這一切,早在四年前就已經完全變了。因為他的懷疑和背棄,所以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在他會愛人的時候,因為自己的錯誤而毀了愛人。這四年間,他應當是在懊悔中煎熬,所以我才說他可憐。」聶憐一邊說著,一邊凝視著遠處的兩人,「帝王心術是讓人會捨棄,可惜他生性叛逆多情,這個帝王心術,他也沒學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所以才一次次將那個信物丟去又尋回。」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愧疚地低喃,猶豫了一陣,終於握上了他的手。

    「因為不曉得若影生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況這種局面還是他一手造成的,這些年,這個人大概比誰都更難過。」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因為箇中滋味不是一言可以道盡。

    聶憐繼續道:「曾經有人做過一個試驗。讓人在悲傷的時候笑,在高興的時候哭,你們知道那些被實驗的人最後怎麼樣了麼?」

    沒人回答,都在奇怪為什麼會有人做這麼違反常理的事情,但是沒人知道答案。

    「這麼做了一年之後,這些人,他們都神志失常了。——劉辰庚心中應當悲痛,然而又必須強顏歡笑。他應當想挽留那段感情,然而無法挽回。他應當想留下那根笛子,然而硬著心腸一次次丟棄。以前那些人,一年就神志錯亂了,他卻這麼活了四年,若非意志強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則定然已經完全瘋了。」

    說著,他又低下頭看向孫鳳梅,只見她眼睛越睜越大,短短的時間裡就佈滿紅絲,滿是不信和憤怒。

    「不信?你且想想,他這幾年是否有時格外開恩寬大,有時又格外狂躁不安?他是否四年前本對皇位毫無意圖,可如今卻又戀棧不去?他以前是否絕非狂妄無知,而現在卻常以自己地位不凡自傲?……」他說著說著,越說,孫鳳梅的眼神就更黯下去一分,他最後道,「如果他不這麼改變,這四年間恐怕更是難熬。不過也因為這樣的改變,他也已經忘了,愛一個人的感覺究竟是怎麼樣的了。現在他要若影和他一起,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和執念。

    「就像我們,如果小時候想吃糖葫蘆,卻沒錢買。長大了就老想著要吃,雖然已經知道,糖葫蘆並不是山珍海味。他已經忘了愛這個人,身體卻還記著要擁有這個人。」末了歎一口,「真是可憐……」

    眾人聞言都心有淒淒焉。

    聶憐對孫鳳梅道:「今日我們不會動你半根毫毛,既然你對劉辰庚有心,就好好照顧他一輩子。你放心,就算劉辰庚有意要和若影在一起,我們也不會答應。就算我們答應,憑若影的個性,也不會答應。」

    *********************************************************

    孫鳳梅呆然立在數丈外。

    「剛才我所說的話,都不要告訴他。」聶憐道。

    「為什麼?」剛被解了穴的顏承舊問道。

    司徒凝香倒是涼涼地道:「他若是出於憐憫,去為他看病,這一來二去的,你就不怕死灰復燃?」

    顏承舊立刻噤若寒蟬。

    司徒凝香斜著眼看向聶憐:「你知道得倒多,聶憫都看不出那劉辰庚的病症,你倒看得出。」

    他和聶憫早先得了林海如的提醒防著若影逃跑,誰知防過了井水中的迷藥,卻在追著若影出院時又中了他布下的迷香,原本要解開還要花更久的功夫,虧得聶憐遣人帶藥前來幫忙,才及時趕了過來。早前聽布衣人說明了聶憐的身份,立即便對這位情人的兄長產生了濃厚的探尋之心。

    聶憫在一旁笑道:「說起來,我有一些藥學知識,還是他教的呢。」

    「其實也沒有多懂多少。就是,隔行如隔山,憫之強於醫理,若影長於藥理,我善於心理而已。」

    「心理?可是專治心腑疼痛灼燒之症?」

    沒理會司徒凝香的疑問,聶憐對聶憫道:「早先就想幫手你們,只是一直沒得脫身。若影的毒症雖然無藥可解,但是至少有藥可拖。」說著,遞給他一瓶兩寸來長的青花瓷瓶,瓶口用紅布塞子塞得緊實。

    其實他何止是想幫手,即使無法行動的這幾年,也都想方設法委派了人去尋查梅若影的行蹤。

    只可惜,梅若影太過善於隱藏自己,就像他一樣。如果不是四年前聽說了青陽宮一役的經過,他根本想不到,這個素未謀面的後輩,與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聶憫也沒客氣,拔開瓶塞,一股甘草和藏紅花的清香撲鼻而來。傾出一粒豆大的藥丸,碾了一點藥末嘗了一嘗。他一瞬間便是大驚:「這!」

    「不必客氣,都拿去給他用。有這味『二月』拖著,再靠他自己那兩脈的舒張,遲早能將毒給除盡。」

    司徒凝香臉色陡變,連忙抓過聶憫手中藥丸,也自嘗了嘗。不敢相信地接過聶憫手中的藥瓶,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其中份量,這才大驚失色:「這至少需要千朵以上的『二月奪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種出來就可以了。」聶憐說得輕鬆自在,司徒凝香則是被他毫不在意的態度氣得渾身發抖,要知他也嘗試過多次,種是種出來了,卻沒有辦法保留二月奪命的藥性和毒性。

    而聶憫則有些驚訝,若影身具雙脈之事,僅有極少人知道,但想想則是釋然,暗道大概是林海如將此事告知了兄長。殊不知林海如則以為是師父與這位教主通信時透露的。

    他們正說著,顏承舊道:「好像,已經談完了。」

    看去,果然梅若影已經向林中走來。劉辰庚,呆滯了一般站立於原地,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什麼,最後凝滯於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應當不妨事了,我們過去看看。」老成持重的聶憫當先發了話。

    布衣男子微感悵然,傾身到聶憐耳旁,貼耳道:「他們就這麼完了?」

    聶憐搖頭:「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清楚什麼是重要的。」

    「我可以當作這是在誇我麼?」他這一次已經快要咬到聶憐的耳朵了,卻被對方一個冷眼逼了回來,又乖乖不敢妄動。

    顏承舊牛頭不對馬嘴地自語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們防得了一次,難道能夠保證次次都不失手麼?若是也像劉辰庚一樣,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聲震天的長嘯響徹原野林間。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盡述……

    ***************************************************

    東齊的人馬在散於疏林中的白衣教教眾的注視中,萎靡不振地開拔向東南方離去。

    聶憐帶來的是他十數年前親手帶出的白衣教教眾。在他不在的數年中,已成了總壇的護壇精衛,進退有度,行動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隨性,他們便也常常置閒,沒在江湖中創出名號。東齊百來人的輕騎,就是被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控制。

    孫鳳梅數次回頭,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憤怒。同門之誼,今日以後已經不存,若是再次對敵,不論是他還是她,就不會對對方手下留情了。

    為首一人坐於馬上,背脊挺得極直。直至繞了幾彎,他的人影消失在眾人眼中,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梅若影看著他們走遠。垂於身側的手上,似乎有著壓抑的震顫,細微得,會讓旁人錯覺,也許只是風在吹動而已。

    這一次,他、是將一生的狠話,都集中在這一個上午說完了。有過被傷之痛,所以更懂得,什麼樣的話語能讓人痛苦。

    來到他身側的眾人幾乎不敢立時與他說話,更不敢詢問究竟說了些什麼。

    青陽宮和九陽教曾將他的事情傳揚江湖。而在民間的口耳相傳中,又逐漸多了許多臆想。司徒若影,應當是癡纏於青陽宮主人的男寵;青陽宮的主人,應當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癡男怨女在夢想著,這兩個命運多舛的人,會有重逢的一日,而後攜手白頭。

    傳言與現實,卻是差了這麼的遠,在這麼一處雜草叢生的楊樹林前,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晌午裡,兩人就這麼劃清了各自的界限。

    當梅若影回轉頭來,注意凝視眾人之時,已經神色如常。沒有人能夠看得出,是什麼樣的情感被埋藏於他心底深處。

    而他卻清楚地看到,顏承舊手中緊緊攫著一個信封,很皺,卻嶄新,正是她今晨留於兩位父親枕下的那封辭別信。這位能在任何時間,用任何方式致人於死地的昔日殺手,卻顯得膽怯,半張著嘴想要詢問什麼,然而當兩人的視線對接,他卻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開了視線。

    林海如則平穩的回視,然而一雙手藏於袖下,讓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還是已經緊拽成拳。

    終究是,自己的擅自妄為讓他們擔心了。雖然口口聲聲在說服自己,離開是為了他們,但是,果然還是因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該對我們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說道。

    「林,現在不是時候。」顏承舊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堅決,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說開一切,終究打消不了梅若影離開的心思。誰能知道他會什麼時候走,來年?下個月?還是明日?

    梅若影沒有回應,只是稍稍側著頭,看著這兩人。

    「你心裡的事情,從不讓我們知道,是因為我們一點也不值得信任?」林海如繼續道,有的時候,他會顯得比任何人還要嚴厲,雖然語氣神態一如往常地平靜溫和,「還是因為青陽宮的事,讓你已經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這句話說得重了,梅若影的臉色漸漸地變得蒼白,他本來臉上血色就少,這一下,泥塵也不能夠掩飾皮膚上透出的冰冷的顏色。

    林海如強抑著呼吸,忍下要將他擁入懷中的衝動,對上他變得有些倉惶的目光。

    聶憐心中悵然,扯扯聶憫,一對兄弟心有靈犀,默默拉了身邊人,無聲地退了開去。不片晌功夫,林中走得一個人也不剩。林前,只有三個人相對無言地佇立。

    梅若影只覺腦中一片空白,這麼多年他都想不明白的問題,卻有一個人正站在他面前,十分冷靜要他給出答案。

    他恍恍然站在當地,呼吸漸促。

    「有什麼是不能說的?」林海如又問。

    這一聲打破了不穩定的寧靜,梅若影渾身一震,彷彿從夢中驚醒,一雙帶著些驚慌的眼睛看了看顏承舊,又看了看林海如。

    顏承舊見他嘴巴微微張開,以為他終於要坦白了,誰知道梅若影這時竟然又緊緊合上了口,帶著些警惕地,後撤了半步。

    「若影?」顏承舊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這一次,梅若影是真的被震醒了,雙目中晶亮起來,猛然一扭頭,如同欲逃脫猛虎追捕的羚羊一般展開身勢向林中躥去。

    他身勢輕靈,輕功本就造詣非凡。適才服下聶憐所餵藥丸,暫時拖住了毒性的發作,便又有餘力控制體內內息。此時即使因久病體弱,但出其不意之下,任顏承舊和林海如之能,一時也來不及阻攔。

    顏承舊舉步想追,陡然間驚覺了什麼,扭頭向林海如看去。對方也正默默看著他,卻是靜如徐林,沒有絲毫動作。

    這兩人一人似狡狐,一人如獵犬,其實並非如同在梅若影面前一般的親密無間。然兩人又都不像劉辰庚,都明白何者重要,何者為輕,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為他考慮,便也捨了意氣爭鋒之事,漸漸學著相互配合。

    而這一次,林海如迫著梅若影不能再逃避退讓。梅若影逃了,必然會有人去追。不論是誰,若能在此時解開他的心結,都將會在他心中佔據上十分重要的地位。

    面對這樣一個機會,兩人又該如何分配呢?

    還沒等他詢問出口,林海如就涼涼地道:「你也會客氣?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了。」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他很久以前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信條,他也不欲我倆相爭,才一步步逃開。」林海如微笑了起來,「面對這樣的人,什麼人好意思自私得起來?況且,他大概也不能輕易發現你的靠近,不是麼,萬里追魂大人。」

    「既如此,承讓了!」顏承舊略一抱拳,不再多言,身形已無聲地落於數丈之外,一觸地面,頃刻間箭矢般飛射入林。

    →→→→→→→→→→→【徵求大家的意見】→→→→→→→→→→→

    這一版出於預先計劃,確實是三人行文。

    但是因為這一版算是我第一次耽美長篇,難免有一些硬傷,比如第一卷主角太過萬能,情感過於單薄,內心描寫太多,所以11月以後會在開新坑的同時寫另一版。

    由於三劈文確實不太好寫某種事情的番外,所以第二版將是一對一,但是目前還未確定梅若影的另一位是誰(因為三個男配都很有寫頭,太難選了),所以想參考一下大大們的意見。

    大人們如果對一對一的人選或番外有所要求建議,請到http://post。baidu。com/f?kz=196599468留言[集中一些,狂言也方便看到]。

    狂言直至11月份時間都比較有限,所以近期更新不能保障按時,還請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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