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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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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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35章 爾德堂

   眼見著離得府衙遠了,雷雙才終於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罵道:「那個色慾沖天的混蛋!」

    「老二!」一邊立刻傳來老大不滿的聲音。

    「我說的沒錯啊!你看那姓周的傢伙家裡三妻四妾還嫌不足夠,才來幾個月啊,就又添了一房。他今天對梅若影這個態度算什麼,根本理都不理!要是面對的是個美人,那色鬼還不把魂都丟了。」

    「雷雙!」雷單見他越說越過分,大了聲音喝斥道。

    雷雙張了張口,還想反駁,一瞥眼間見到梅若影已經取過么弟懷中的藥簍和油傘,大奇道:「梅若影?這就要走?」

    「不走幹嘛?聽你罵街?」

    「這個……這個……」

    「開玩笑的,不必當真。我只是要去爾德堂賣些草藥。天氣潮濕,去得晚了,這藥就該被泡爛了。」

    「你又要去朱鞣榕那裡啊……」雷雙立刻哭喪了臉道,「真想不透梅若影你怎麼敢和那個可怕的藥店老闆混得這麼熟……」

    雷雙如此顧忌朱鞣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單他顧忌,恐怕整個寧城裡沒幾個敢不顧忌的。要問為什麼,還是因為那朱鞣榕相貌兇惡,手底極硬,醫術高超,性格卻怪異。他幼年時就已經是爾德藥鋪的下手小跑堂,稍長大後就幫老闆各省城地去買賣大宗藥材。

    如此干了許多年,後來不知怎的,也許是觸類旁通,醫術竟然大進。也因為多年行走在外,外家功夫練得強橫。現如今,已經是渾身肌肉隆隆,人稱「三板斧砍不入肉朱老大」的就是。

    兩年前,那爾德藥鋪的老闆在官家生意中吃了大虧,官府死賴著藥款不還。因此周轉不開,對外欠債纍纍,原老闆便只能攜了家眷潛逃出境。

    朱鞣榕當時剛從外省調了一批新藥回來,二話沒說,就接下了這個瀕臨關張大吉的藥鋪。如今才過了不到兩年,就已經經營得紅火。因他醫術好,白道黑道什麼人有起病來都要找他看病。畢竟是命大的事情,所以漸漸的,不但黑白兩道,就連官府要員都無人敢去動他。

    而日久天長之下,竟又有謠言傳出,說這個相貌兇惡的朱鞣榕似乎最近還收服了象郡最大且最神秘的黑道幫派。

    梅若影提提手中藥簍,說道:「有什麼熟不熟的,我賣藥材他買藥,銀錢上的關係而已。」

    說罷轉身離開。

    雷家三兄弟已經習慣他來去無言的作風,遠遠看著他瘦削單薄的背影融入了淡淡的潮濕霧氣之中。

    雷單最後搖了搖頭道:「我們先回家吧,父親說不定已經回來了。」

    「可是梅若影哥哥他連早飯都沒吃呢……」

    「是啊,我本來還想請他去怡紅院撮一頓的,怎麼就走了。」

    「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大概是格外習慣孤獨的人吧。」雷單看著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惆悵地歎了口氣。

    此時雨早已停了,只路上仍是泥泥濘寧的一片稀糊。梅若影一路走去,人聲越來越是嘈雜。時值晌午,被冬雨久憋在室內的人們也不放過這片刻的雨歇,不等頭頂上的雨雲散去,就都在道路兩旁擺上了攤子。

    路過菜市口的公文張貼榜,那裡面尚貼著幾張發黃潮透的通緝令,不必仔細看也知道裡面一定有自己的份。想想這幾年,為了逃避東齊那人的搜尋,花費了他許多的精力,甚至來到南楚這個司徒勢力範圍裡暫居。只是現如今,不論是那人也好,還是司徒家也好,恐怕都以為他死透了。至少,這通緝他的榜文已經半年沒換新了。

    穿過各式各樣的擺賣小車,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最後停在一個擔銅鏡小攤前,兩丈開外的前方,是一個賣豆花和豆乾的挑子。只見一個年方二八不到的少女站在挑子後,神色淒楚地看著往來路人。然而她站了許久,卻沒一人上前去購買。

    他正想些事情,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唉唉,這位小哥,你要是不買東西,麻煩你往邊上讓讓。」那銅鏡攤的攤主不耐煩地揮手,想推開站在攤前阻了生意的年輕人。卻在這時,只見那年輕人轉頭一眼冷冷地看了過來。

    梅若影在寧城裡素有「看屍鬼眼」的名頭,可是知道這名號的人多,真正認得他的就只有官府裡幹事的和少數幾個外人。這攤主卻不知道眼前的青年正是那個專與死人打交道的傳說中的穢氣人物。

    然而被這沒有溫度的眼一掃,那攤主只覺得身上一個激靈,立刻把驅趕的話咽進了喉中。可那年輕人卻突然微笑起來,和聲問道:「前面那豆花挑子做得怎樣?是不是味道不正,所以都沒人去買呢?」

    攤主連忙答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怕觸霉頭。那挑子原來是她父親豆乾劉經營的,只前幾日豆乾劉的老娘劉蕭氏死得蹊蹺,被人告了是他下的毒。現在她那老爹老劉頭已經吃了官司,被押在牢裡。」

    「她家既死了人,怎麼不回家去守靈?」

    「唉,您可不知道,她祖母死於非命,她爹又被押在牢裡。她娘吃不住這樣的打擊,一下子病得厲害,需要藥錢。可那家又沒什麼積蓄,她也只能出來賣豆花了。」

    「這樣啊……」青年默默地又看了會兒,才轉身離開。

    攤主愣愣地看他離去,過了一會兒,才突然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唉,不知哪家父母能養出這樣的孩子……年紀輕輕的,那眼神可真是冷死人了……」

    **************************

    有趣!真是有趣!

    朱鞣榕大馬金刀地坐在爾德藥鋪後堂裡,把玩著手中一面銀光燦燦的物事。那東西隨著他手上的動作一晃一晃,折射出的銀光也隨著一晃一晃。

    原來竟然是面鏡子。

    不是銅鏡,也不是水鑒。而是一面真正意義上的鏡子,能將人照得分毫不差的鏡子!

    這樣的鏡子,朱鞣榕記得清楚,那人給取了個極其俗氣的名字——月光寶鏡。他看著那人變戲法般的製作了許多這樣的鏡子,自己也出力幫著在黑市上出售了許多。卻不曾想,今日竟然有人反而將月光寶鏡賣回給他。

    朱鞣榕饒有興趣地看了又看,還湊近眼前仔仔細細地觀察自己鼻頭上有沒有黑頭粉刺,最後咧開大嘴哈哈一笑,看向那個在自己面前瑟縮的男人,大聲道:「你是說,這巴掌大的玩意兒就要我花五百兩黃金來買?」

    那人心知眼前這人手底極硬。前一刻能與人談笑風生,下一刻就可翻臉拔刀,甚至似乎還在短短時間裡收服掌握了寧城的黑白兩道。心底驚慌,隨著他宏亮如鐘的聲音擺擺地瑟縮了幾下。

    不過他畢竟是幹了多年的生意人,整了整心神,終是顫著聲音答道:「朱老大!不是我誆您,我做了十數年生意,何曾誆人!這月光寶鏡照人纖毫不差,是用大塊水晶磨得平整光滑,再用秘法製成寶鏡,花費的人力物力已經頗巨。您看,這水晶可是整塊磨成,又通體透亮毫無瑕疵裂紋,實在是值得這個價的。」

    朱鞣榕臉上笑得輕鬆,心裡卻緊張疑惑。

    這面鏡子,並不是那人親手所製。那人製作的鏡子所用的材質並不是水晶,而是一種被那人稱為「玻璃」的東西。

    可是畢竟月光寶鏡的製法應當只有那人才知道,且他們也全憑著在黑市上販賣這種稀罕的寶鏡賺了巨額的財富。

    不想如今竟然出現了競爭對手,而且製作出來的成品質量上也不差了多少。難道是那人終於還是將製法公開了出去?

    想起那人清澈深邃的目光,朱鞣榕心中一動。如果是那人自願公開,他倒是願意一心一意地支持。就怕是有人偷學了去,那他說什麼也要把觸犯那人的奸賊給親手懲處的。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36章 兩年半前

  「你是從哪裡弄來這面月光寶鏡的?」朱鞣榕繼續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九陽聖教的一個舵主托我尋找買家的。」那人腰桿直了直,「這鏡子得來不易,世所罕有,普通大戶人家絕對用不起。我是看著朱老大您身家豐厚,人所景仰。整寧城裡,大概也就只有您配的起如此稀罕高貴的物件了。」

    「唔唔,」朱鞣榕揉著自己鬍渣邋茬的下巴,又對著那鏡子看了幾眼,才笑問道:「這玩意兒倒挺新鮮,你剛才說是多少錢賣?」

    商人一聽有望,趕緊陪笑道:「回朱老大的話,五百兩黃金!」

    朱鞣榕重重一拍方桌,怒道:「你小樣兒的什麼玩意,我朱鞣榕行走江湖這多年,什麼生意沒做過?敢在我面前充奸商,五百兩黃金買一面鏡子,你當我白癡啊!」

    商人才剛舒口氣,不想眼前這人變臉變得比翻掌還快,嚇得往地上一趴,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戰戰兢兢地答道:「小人不敢,小人怎敢!小人……小人……」

    他那小人猶自沒有叨完,朱鞣榕又突然和聲問道:「二十兩,二十兩黃金賣不賣。」

    那商人被這大漢弄得一驚一乍的苦不堪言,聽他一下子著地還錢還成這個價,眉頭又皺得跟苦瓜似的,小聲道:「朱老大您這價砍得也太狠了,光是找到一塊無瑕疵又如手掌大小的水晶就已極難,何況水晶硬脆,打磨不易。要說二十兩黃金,也就只買的起做鏡用的水晶而已,這背面還以秘法附了細銀,恐怕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笑話,你出去問問,全像郡哪個不知道我朱鞣榕做生意誠不我欺,從來都是公平買賣、等價交換。你既然說二十兩黃金只值水晶的價格,那我就再加上一兩銀子好了。我看鏡背粘的銀膜頂多也才兩錢,剩下的你就不用找零了,當作是給你的人工費加跑腿費。」

    「啊?」

    那商人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鵝蛋,還待整理心思再辯。這邊廂朱鞣榕卻又是一拍桌子,銅鈴大眼惡狠狠一瞪,怒道:「你還待怎的,再廢話小心我廢了你的招子。」

    商人嚇得膽戰心驚,立時噤了聲,只得唯唯諾諾地從了。

    「管賬的,」朱鞣榕這才向後堂外面嚷道,「進來吧,帶這人去支二十兩黃金,加一兩紋銀。」

    那聲音老大,賬房先生不一會兒就緊著腳步小跑著進來,將那人帶下去支銀子去了。

    朱鞣榕坐在空曠的後堂裡,看著出去的兩人,有些發愣地撫弄著手中的銀鏡。

    南方冬季不如北方寒冷,卻比北方潮濕。後堂為了通風散潮,三面圍著高壁,一面卻是暢通,直直地面對著院子。雨簷不知何時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漫天灰蒙,又下起了牛毛小雨。

    直坐了好一會兒,他才端起茶盞,大飲了一口。他並不是講究吃穿的人,一應採買都是賬房管著的。賬房為他備的苦丁茶雖然價比黃金,味道卻是苦如膽汁。他胡吞了一口進肚,才發現茶水已經涼了。左右也不願再坐了,乾脆站起身來,甩手一揮,剩茶便如一瀑水簾般橫潑入雨中。

    重重一頓將茶盞放回桌上,將鏡子納入懷中,大步出了後堂。

    雨細細淋淋的,冷清卻乾淨,不打傘才能清晰地感覺雨的清氣。不知何時開始,就連他這樣五大三粗的人,也有些明白了風雨人生的味道。也許是因為漸漸習慣了那人的靜謐與安詳。

    清冷,卻恬靜。

    越是這樣的天氣,越是記起那個夏日的雨。

    兩年半前那個夏日,天氣很熱,雨卻十分大,打在身上如重錘敲擊,逐漸帶走了身上的溫度。地上的血水,渾糊而冰冷,冷得讓他已經放棄了掙扎。

    他曾是北燕朱家村的人。朱家村人好武,人人自幼就練了身外家功夫。幼時生活雖然貧苦卻仍安穩。可惜十五歲那年黃河發了大水,沖了村子。他只能隨親戚結群賣藝南下乞討。到了南楚卻與家人失散了。如果不是出門採買的爾德堂老闆收留,也許他就只能淪為街頭的扒手。

    所以,報恩成了他長大後的理想,於是兢兢業業為老闆的產業打天下,十餘年的歷練也讓他能獨當一面。

    就在老闆許他以自己的女兒結親時,天有不測風雲,九陽聖教竟看上了不斷拓展壯大的爾德堂產業,暗下毒手,與官府一同明搶暗要。

    最後一單生意,已經是老闆的行險一搏,賣給羌族的首領,能多賺三成利,也能保下爾德堂的生存。他也誓死護衛這批藥物。

    然而,山路飄搖,風雨交加。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藥店的夥計們一一慘死於刀劍下。眼睜睜看著自己無能為力地倒下。

    然而,就在那日,一雙暖熱的手和緩地扶起他,然後,他看到一雙平靜得讓人安心的眼睛,那張不大的臉上遮著一塊黑布,也就只能看到那雙棕黑平和的眼。那人身後還站著一名俊逸高挑的青年,手中一把油傘穩穩地罩在上方。

    再醒來時,身上只有溫暖,還有久經疲累後一種散散的慵懶。環視過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個雜亂的房間中,看樣子像是獵戶打獵用的臨時小棚。身上蓋著兩件別人的外袍。

    他掙扎著下床,他雖肌肉發達,卻不頭腦簡單。現如今,官府和九陽聖教的人耐心已經被耗盡,那些貪婪之輩敢於對他的商隊下手,自然也敢對爾德堂本店下手。

    「別動,傷口會裂開。」一個溫和輕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看去,是原先那個撐傘的俊美青年。

    「不必擔心爾德堂,寧老闆已離家避亂了。」

    「你們是誰?」

    撐傘青年猶豫了片刻,看向另一邊。他才發現,那個蒙著半臉的人竟然一直坐在屋角,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以至於他竟沒有發現那人的存在。

    蒙著面的那人眼角似乎露出一絲笑意。霎時間,暖意如曇花綻放,燦亮耀眼,又一瞬而逝。

    「我叫顏承舊,你安心休息,寧老闆安頓好自會來找你的,」得了默許,撐傘青年於是答道,「他呢……他叫做敬陽,是我的……嗯……上面的人。」

    那個叫敬陽的年輕人本自蒙著半張臉,又一聲不吭,實在顯得高深莫測。此時聽顏承舊如此說法,一口氣立刻岔了,噗地一嗆,把那塊黑布噴得拂了一拂,便扶著牆咳嗽起來。

    直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知道那名叫作敬陽的年輕人,竟然就是被兩國一宮一教密令追捕的司徒若影。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37章 懸賞告示


像是行人中的最普通的一員,青年穿著最平凡普通的褐衣,撐著最平凡普通的黃色油傘,肩上背著最平凡普通的竹篾小簍。

    腳步漸漸緩下。

    當終於停定的時候,褐衣青年的面前就又是菜市口的那面高牆。抬頭看上去,貼滿殘舊告示的牆上,在不起眼的邊角上仍殘存那副半年前更新的懸賞告示。告示上的圖像已經模糊殘破,卻仍能隱約看出一張偏圓偏扁平的面孔。那人面部的右方,是一塊半巴掌大的疤痕。

    旁書:「司徒若影,曾用名梅若影,男,現年十九歲,身長七尺(按漢制:一尺約為21。35cm),性凶殘,喜殺戮。今懸賞黃金五百,生死不論。」

    下書:「南楚官制。」

    梅若影看著告示,抬了抬眉,又舉步離開。

    他已經被懸賞三年半,也延用這個名字用了三年半。自打定主意要與九陽教為敵後,他就沒起過要改名換姓的念頭。

    的確,許多人在聽到梅若影這個名字時,予以了高度的注意,可至今卻沒人認出他來。反而,依靠對方的第一方應,梅若影卻總能在第一時間內辨別出敵人和無關人士。

    如果是司徒家的人,在聽說這個名字時,即使再不懷好意,目光中仍會顯露出一種隱約的膽戰心驚和憎恨。因為三年半前那兩曲笛奏,如今整個九陽教都已經認定他是個會妖術的妖孽了。而當認定他不是那個「司徒若影」時,又會變得頤指氣使、蠻橫粗魯,這是因為他們下意識地遷怒於司徒若影的同名者,以洩心頭之恨。

    如果是青陽宮的人,在聽到他自報姓名時,則會驚喜,而後失望。

    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會現出一抹瞭然,而後是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再前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是自己人的地盤了。

    用了這個名字,真是達到了實實在在的敵明我暗。

    ************************

    朱鞣榕一踢衣擺,大步跨出了藥店外堂高高的門檻。

    近年關,不單是爾德堂的往來賬目要清,新近在象郡增殖的勢力也需要盤點鞏固。外人雖看不出端倪,他卻已經是實實在在地忙碌了月餘。站進朦朧的雨氣裡,浸寒的水霧立時讓疲累的頭腦鬆緩了許多。

    等了頓飯時間,身上微微濕了,他再看看天色,轉身就要回入堂裡。就在這時,一抹暗色的身影自雨霧中緩緩進入了他的視野。他站定了腳步,看著那個身影愈行愈近,終於行到藥鋪門檻外的階梯下。

    「難得,你這次沒守時。」他嘴上雖這麼說著,腳上卻一點也沒慢下,兩步跨進門檻,等著那人進來。

    「有些事耽擱了。」梅若影收起油傘,隨朱鞣榕步入高懸爾德堂招牌的藥鋪中。

    他隨著朱鞣榕進入外廳。幾個夥計和帳房都在,見梅若影進來,都點頭致意。一個夥計熱情地上前接過梅若影手中的油傘,又看看他背上的簍子,問道:「這簍子……」

    「這什麼這,我還要驗過貨才能定價。」朱鞣榕已經先一步發話了。

    夥計向梅若影丟了一個曖昧的眼神,吐吐舌頭閃邊了。

    朱鞣榕見本堂夥計如此大膽,本想立即發飆。梅若影卻輕輕一扯他的衣袖,低笑著阻止了他,扯著他穿過了外廳。

    甫一進入內堂,一股熟悉的藥香便沿著內堂一側的長廊傳來。沿著長廊走到盡頭,終於進了一間僻靜的廂房,藥香味更是濃郁,濃而不膩。

    朱鞣榕合上門,側耳傾聽了片刻,才放了心地轉回頭,口中已是說道:「承舊來了。」

    梅若影訝道:「他怎麼來了?」一邊轉入側室的屏風後,果然看見早已準備好的藥桶。

    「他在北燕的任務都已處理完了,就來幫著拓展南楚的實力。也不會呆太久,估計一兩個月就走。……水夠熱嗎?要不要再加把火?」

    這桶下是一片地炕,在屋外往地下添柴點火,就能保持著水溫,設計安排得簡潔實用。青年探手進去試了試,道:「就這樣足夠了,麻煩你了,稍等片刻。」

    朱鞣榕上前兩步道:「衣服在櫃子裡,承舊老弟說了,是散彩坊的新作,你穿了這個可別浪費,一定要去一泓閣露露面。」說著便合上了側室的隔門,退到花廳中坐下。

    *******************

    花廳一時無聲。

    梅若影靜靜地站在水汽中,直過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朱鞣榕在外面守著,不會有人進來,朱鞣榕自己也不會進來。卻仍舊不想脫下身上的衣物。

    對於窮人來說,穿衣是為了保暖;對於家財萬貫者來說,穿衣是為了顯示財富;對於官員貴族來說,穿衣是為了彰顯身份;對他來說,除了避寒,同時也是為了掩蓋一些不想面對的痕跡。

    卸下因沾雨而沉重冰冷的外袍,解下中衣束腰的寬帶,一層一層地揭下覆在身上的衣物。而至肌膚裸露於被烘炙得溫暖的空氣中。

    上面斑駁依舊,已經是有些年頭的傷痕。

    若是仔細地看,能看出條形的、塊狀的,甚至於成片的斑塊。有的顏色粉紅,有的慘白,有的深陷入肉,牽拉起周圍的皮膚,是組織損毀殘缺的傷;有的微凸而出,是結締組織流出凝結傷口的痕跡。

    這些斑痕的由來,每一個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一點都不想一一想起。儘管小傷都已經逐漸消減,可是一些深入皮下損及肌理的地方,藥石尚不足以消除。所以不論寒冬酷暑,他都穿著足以掩蓋這些痕跡的衣物。

    跨入藥桶中坐下,掬起一捧煮得青黑的藥水敷上臉頰。這處,曾有一塊灼傷,不深,損及真皮而已。

    衣服遮擋不到,癒合後又肯定會殘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所以他切去死皮,又自自己腿上取下一塊皮膚,縫合上去。

    沒人會知道那是一種多麼瘋狂的感覺,對著清晰精緻的鏡子,在開著天頂的屋中點滿燭火,獨自一人執著銳利的尖刀,緩緩壓下表皮,慢慢地切割出一片厚薄適度的新鮮皮肉,而後仔細地貼合在另一處肌理裸露的傷口,一針一線細密地縫合。

    即使做了局部麻醉,但那種極度清醒專注地在自己身上施刀的經歷,無論如何不想再試一次。

    藥水溫度適宜,漸漸沁入被冬雨浸得冰涼的身體,一股暖流隨著內息流蕩起來,這才終於舒服了些。

    *****************************

    這處靜謐的廂房是朱鞣榕平日裡處理與山莊有關的公務時所使用的。他打開暗閣,取出一沓賬本繼續翻看,一邊用一根削尖了的炭條在另一本草稿上寫劃。

    山莊裡的人原本與外面的人一般都習慣以毛筆書寫。因嫌研磨洗筆麻煩,能不寫的時候就盡量不寫。虧得梅若影奇思妙想,用布條捲了炭條來給他們書寫,甚至還為此專門製作了比較粗硬的紙張。

    爾德堂自在群竹山莊的庇護下復業兩年來,不但抵住了九陽教的傾吞,生意上恢復了舊觀,甚至還能反守為攻,與他們不斷從小事上尋求新路以提高效率關係密不可分。

    外人花上三四日甚至十餘日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們常常一日間就可以完滿地完成。往來行事如同行雲流水一般順暢,做起事來心情舒坦,又怎會不心甘情願地使出渾身解數。

    他正埋頭苦算,看了半冊結算帳目時,聽得吱呀一聲,側房的門開了,撲面一陣暖熱的藥香水汽。

    抬頭看去,梅若影站在暖熱的水汽裡,面上易容的藥水已經清洗乾淨。他一手被完全隱沒於寬瀉的廣袖下,另一手則輕扯著有些寬鬆的領口。

    「怎麼會是這樣的衣服?」他有些不悅地蹙著眉問道。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38章 紅衣


  饒是粗枝大葉如朱鞣榕,此時冷不丁地看見站在升騰熱氣中的紅衣青年,也終於有些愣神了。直眨巴了幾下眼睛,才曉得深深感佩顏承舊選衣配色的眼光獨到;並且更加深刻地瞭解了許多堂堂男兒放著楚芳樓美女不顧,偏生要到一泓閣北樓的清倌院尋草問柳的心態。

    即使梅若影素喜晦暗的色調,但最適合於他的依舊是張揚飛逸的艷色。這個青年絕不需要任何色料來襯托,因為他整個人的存在,就能壓下所有的色彩。

    只見對面那拉門而立的青年肩上墊著一塊厚重的潔白絨布,布上擱著尚淋淋漓漓滴著水珠的濕發。

    一身鮮妍若夕照霞光的紅衣寬鬆地裹於身上,垂墜的布料勾勒出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那種優美纖韌的身形。

    梅若影一手牽起垂落的黑紋衣帶,勾勒出凝然與張揚的身姿,矛盾卻平衡的氣氛如迷霧般圍繞於週身。領口寬鬆柔和,若是彎腰,鎖骨以下的部分便若隱若現於衣物的陰影之中,雖只能稍見輪廓,卻更引人欲一探究竟。

    梅若影看看對面的大好男兒,搖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道:「顏承舊讓我穿這樣去一泓閣?」

    鮮妍廣衣下的中衣稍緊,如臘月積雪般素白的寬領垂落,恰恰正能遮掩住鎖骨以下斑駁的傷痕。只有極少數的友人才知道這些痕跡,而也只有顏承舊才會製出這樣的衣服。

    朱鞣榕才晃過神來,有些尷尬地大聲道:「正是。」

    「難道他不知道一泓閣的燼陽是個絕對的清倌?」

    「知道是知道,但是承舊老弟卻說,既然您如今是閣裡的頭牌,偶爾也該出點力的。他也不要您做什麼,穿這袍子在閣裡打個轉就足夠。」

    梅若影聽了,坐到朱鞣榕對面的棉墊高背椅上,自己執了茶壺倒了杯茶。側頭想了片刻,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終是沒再拒絕。

    屋裡燃著地龍,茶水雖放了多時,卻尚有餘溫。這地龍是只有他預定到來的時間裡才燃起的。雖然他從來不提及已經偏於畏寒的體質,顏承舊與朱鞣榕總是能照顧得周全。

    在朱鞣榕灼灼期待的注視下飲了一口半溫的茶水,想起對面這人現如今已經是南楚黑白兩道裡小有名氣的折骨手,他終於笑道:「不要這麼瞪我,穿就穿吧。說起來,這呢料壓得精緻,是哪位師傅做的?」說著便放下杯子掀起衣角把玩。

    紅衣垂墜,手感順爽舒柔,所用不同於別種布料。非棉非麻更非絲綢,而是黃羊絨沖壓出的精細呢料。

    「自然是散彩坊當家鄭枰鈞親手制的,他要我轉告您,您這制呢的方法果然好用,現在其他布坊繡場都沒法製出這種料子,客戶們都前來訂貨,捎帶著也購去了許多其他品類的布匹,上季的出貨已經比去年同期增了八成。至於那飄羽細呢,如今每尺都已賣到紋銀三十兩的價了。」

    梅若影一聽,便即回道:「三十兩低了,告訴他提到百兩湊個整數,年終清賬也好計算。」

    「百兩?」朱鞣榕有些驚異。

    要知道普通繡工月曆銀子也才半兩而已。就算爾德堂藥鋪雇來的碾藥配藥的小廝,月支一兩紋銀已經算待遇十分不錯的了。這些人要想穿上飄羽細呢所制的衣服,不知得攢多少輩子的工錢。

    梅若影知他所異為何,便道:「你想想,這料子必須要用黃羊絨毛。黃羊本就只有西秦遛馬原那馴養,每年下絨不過百袋,如今都只供給老鄭。別說沒人知道壓呢的方法,就算有人知道,沒有原料又怎能製出飄羽細呢?這麼金貴的東西,別說賣百兩,就算賣二百兩我還嫌太過便宜了呢。……你就告訴他,二百兩起價,而且要對外宣稱是限量供應,這世間有錢沒處花的人多了去了。」

    「好的。」朱鞣榕不再多言,拿起筆記下。

    梅若影做生意,從來都不怕別人嫌他東西貴,更不怕沒人來買。只因為他所售出的物品雖少,卻都是不曾有人製作出來的奇思妙想。

    記完最後一筆,他放下信箋與炭條,伸手入懷取出一塊物事遞到梅若影面前道:「你看看這東西吧。」

    梅若影深知朱鞣榕如果面對自己人,越是不正經的時候就越會使用敬語。此刻他直呼自己為「你」而非「您」,顯然是商談正事的語氣了。

    他訝異地看對方一眼,才轉而注意那件物事。只一眼,就看到一面明晃晃的鏡子,裡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目,不過卻稍嫌模糊。

    「這面鏡的確做的差了些,怎麼?被人退貨了?」他問道。

    朱鞣榕十分肯定地搖頭,道:「你再仔細看看。」

    梅若影拿起鏡子再看了兩眼,又翻到背面看了一下,臉色突然白了一白。

    「不是你制的,背面的漆不對,你用的是灰漆。而且也比我們出售的月光寶鏡要模糊一些。」

    梅若影執著鏡子,一時不能言語。還有誰,能製作出這樣的鏡子?會將白銀附著在玻璃上的人……

    他定了定神,緩下臉色又仔細地看了起來。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悵悵地舒了一口氣,說不出心中究竟是喜還是悲。

    這鏡子,與他用銀鏡反應做出的鏡子不同。與現代工藝製作的鏡子在原料與工藝上完全不同。

    鏡子並不是玻璃所制,而是打磨得均勻光滑的上好水晶。附在鏡背的金屬箔雖然也是銀色,卻並不是銀,而是極易提煉的錫。大概是以錫箔貼於水晶面上,而後倒上汞。而後液體金屬汞會溶解錫箔貼附於水晶上,待汞全數揮發之後,就製成了這樣的鏡子。

    只是這種工藝製作費時,且汞有劇毒,不知究竟要毒害多少手工作坊的學徒。

    「怎樣?」朱鞣榕頗感興趣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問道。

    「你怎麼弄來的?」

    「本地商人賣的,叫價五百兩黃金呢,與你做的鏡子一個價。」

    「竟然是用水晶和鎦金法來製作,耗費的成本可高多了。不過……你就五百兩金買了?你也不是個有錢沒處花的主兒啊。」

    朱鞣榕一樂,又恢復了老大不恭敬地樣子道:「老大英明,嘿嘿,這東西,我壓到了二十兩黃金加一兩銀。」

    「你倒好,生意做多了人也精了。我看這麼下去,整個南楚的奸商們都得奉你為老大了。」

    「哪敢哪敢,多虧老大您精於教導,那一句『槍桿子底下出金錢』讓鄙人受益匪淺啊。」

    失笑,那句話是他某日在制定商業策略時不經意所說的,靈感來自於《毛選》裡的「槍桿子底下出政權」。後來便定下了制御象郡黑道以輔助爾德堂生意的策略,想不到朱鞣榕還把那句話當成了至理格言了。

    他因大學學的是醫科,常要用到化學知識,所以中學時的化學基礎不易淡忘,恰巧高二學的銀鏡反應與硅的化合物記得格外清楚,所以當初在積攢資金時想到的就是賣鏡賺錢。

    玻璃只需以潔淨河沙加純鹼和石灰石高溫熔融就可製成。而後用硝酸銀、氨水溶液與葡萄糖水的混合液塗上,依靠葡萄糖分子將銀離子還原為微粒,沉積於玻璃面上。最後再塗上一層防脫落的漆,就是一面完整的鏡子了。

    這些事說起來簡單,其間卻要攻克許多的難題。比如要設計出能確保河砂熔融的高溫爐,製作出潔淨的純鹼、硝酸,而後以硝酸製成硝酸銀,還需要掌握切割玻璃的工藝技巧。這些事情複雜而細緻,需要高超的計算能力,他也是經歷了許多次實驗才做得順手的,所以也不怕被別人偷學。

    正因如此麻煩,他隔許久才做一次。上次一次性做出的五十餘面鏡子,每面不過半尺見方,卻都賣到了數百金,遍銷大江南北。富人貴人們更是買得樂此不疲,深感有一面這樣稀奇的玩意更能彰顯自己的身份。

    默算片刻,他搖頭道:「無妨。他們那種方法製作更是耗時費力,兼且成本極高,耗折人壽,是極為損人不利己的差事。真不知道是哪些人為了賺錢不要命的。」

    「是九陽教的人。那幫傢伙,見銀鏡利多,也想摻一腳。」

    梅若影緩緩抬起目光,掃向朱鞣榕。那視線若有實質地凝定了片晌,什麼都沒說。一眨眼間轉了開來,在自己杯裡添了茶水,慢慢抿了一口。

    茶水已是涼了,他被突然問道:「物稀為貴商號,近兩月怎樣了?」

    物稀為貴商號是他用出售鏡子的高額進帳開設的一家商號,店面不大,設點也不多,卻在今年一年間引起了數次街頭巷尾八卦議論的風潮,算是風頭浪尖的商號。皆因其內出售的物事都是價值連城,偏生卻又是純粹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常常售得斷貨,只接受訂貨,貨物樣品並不上架。

    「合起東齊、北燕、西秦、南楚的訂單,月光寶鏡訂了八十六面,飄羽細呢三百一十六匹,香皂訂了五百七十二塊……」朱鞣榕一邊翻著冊目,一邊數了起來。

    接過他手中的冊子,翻了幾翻,道:「轉告商號那裡,細呢以後都歸到枰鈞的散彩坊名下處理。我以後半年有事,下月起鏡子不再接受訂單。其他一應事務由你和承舊、枰鈞處理就行了。」

    「你有事?」朱鞣榕訝異地抬頭看向已經起身準備離開的梅若影問道。

    「我不信你不知道為何。上任郡守司徒威霸的去向已經明確了,他已調入軍中。再說了,南楚開春後就要攻打東齊,這麼大的聲勢,我怎能不去摻合一腳?」

    「你又要一個人去?……至少,帶上幾個得力的人吧。九陽教加上南楚的軍方,這次的敵手太難纏。」

    梅若影看看他支支吾吾的神色,笑道:「你想去?還是算了吧。上月訂的鏡子都在我城外院裡炕後的小格裡掖著,這是今年最後一批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就去取吧。」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39章 對峙

靜止許久的風涼涼地起了,雨線在轉暗的天光裡微微斜著。身上還帶著浴後殘留的暖氣,紅衣之外加了一件幾乎墜地的灰色大麾,再度走進雨裡。

    柴房旁的後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巷道。暮色初下,附近人家都已是圍在桌邊進餐了,走在石板斑駁的巷道裡,寂靜無人。直過了百多步,才終於走出了巷口。

    他回頭看了一眼巷道中小戶人家中洩出的微弱暖光,映照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粼粼的光澤。他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低歎,斗笠之下神色愴然。

    矗立片刻,回身,舉步,重又融入巷道外往來匆匆的人流。

    **************************

    若問南楚人哪裡最是溫柔鄉。一些見識淺薄的人會答:「楚芳樓。」而稍有點閱歷的人則會答:「一泓樓。」

    一泓閣據說本是西秦一家幾乎破敗的青樓,後來換了當主,改了生意風格,才開始風行各地的。由於變革後店內的裝潢設計別具一格,膳食料理味道特出,更有隔三差五的節目上演,一時之間成為附庸風雅的人士最愛聚集的地方。

    知情人便知這一泓閣明裡是官府承認的青樓,實際上卻是因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以至於連官府都不得不給些面子。所以文人騷客喜歡到此處美酒佳人相伴,互比文采,江湖青俊則樂意在此趁酒酣耳熱之際以武會友。

    暮靄漸深時分,寧城一泓閣的主樓已經是燈火通明,隱傳出絲竹之聲。曲音柔和婉轉,風雅而不庸俗,引得路人直欲駐足聆聽。

    諾大的樓院大門外,四個迎送小廝鞠躬不斷,進出客人或乘轎或騎馬而來,具是衣著光鮮、神采昂揚,顯然頗有家底。門前正熱鬧,無人注意人流中一個黯淡的身影緩緩從暮色中走來。直到那身影行入了燈火下,停了腳步。

    那人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路,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停了數息才又抬了頭,似回過神來,然而卻轉身邁步就要往閣裡走去。

    一個剛自青絨面子四人抬大轎下來的白面胖老頭撇了一眼,便不悅地說道:「一泓閣可不是落魄人來的地方。」話裡是自言自語的內容,然而聲音卻頗大,讓周圍幾個公子哥兒都聽得清清楚楚。於是眾人腳步雖不停,都也都忍不住把目光轉到那個黯淡的身影上。

    只見那人上上下下都裹在一襲厚重的灰色大麾裡,就連臉面都被竹編斗笠罩得嚴嚴實實。若是不注意,簡直已經融入了夜色中毫不起眼。可若是無意間瞥見了,卻立時能感到這人與周邊氣氛的格格不入。

    站門的小廝識卻依舊微躬身讓那人旁若無人地走近。既不迎接,更不阻攔。

    梅若影並非沒聽到那聲抱怨,只是舉手間壓低了斗笠,抬步上了台階。

    一過院門,內裡的院落便錯落有致地呈現在眼前。主樓是三層的八角樓閣,與大門之間還有十數步距離,碎石道路旁植滿花木,雖是冬日,枝葉卻仍是繁茂,在燈火雨絲中顯得淋漓幽深。

    只是今日,卻有些特別。

    主樓一處預留出來的小空地,如今卻正站了壁壘分明的兩撥人馬。場中人約有十幾,都不發一語。

    一泓閣之所以能在短短時間內就打壓下楚芳樓的生意,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不懼江湖武鬥。

    可是如此安靜的對峙確實少見。梅若影停了腳步,悄然立於主道上的一株羊蹄甲下,默默地觀看起來。

    往來的客人並不側目地匆匆而過。不遠處的主樓上,則已有許多人已棄了歌舞,圍到欄杆上向下觀望。觀者雖多,秩序依舊井然。樓內樓外隸屬一泓閣管理的人員則繼續自己的工作,對這兩撥人的對峙視若無睹,以至於未進院門時根本看不出院內的異常。

    足看了一陣,便有一個佔地廣闊的身體旋風般越過他,向那邊狂奔而去。由於奔得太快,以至於留下贅肉抖抖的明晃晃的殘影,樓上樓下都看得明白,原來是本城府尹錢胖子。他身後跟著幾個便服壯漢,看來是府內捕頭打手之流,卻比不上錢胖子的速度。

    梅若影暗歎一口氣,這府尹年紀也有半百了,還鎮日裡直往此等風月場所裡砸銀子,更兼素喜附庸風雅亂充文豪,此時正穿著一件銀線勾邊水藍鏤花的月白錦袍,顯得一身肉團在跑動時一顛一抖的,若波光之粼粼。

    錢胖子急急奔到,口中怒道:「哪裡賊子,膽敢在我寧城界內生事!」一邊奔到其中一方之前停下,大氣也沒喘,便向其中一人笑道:「司……」

    那人站在空地東側,不等他說完,一眼狠狠掃了過來,錢胖子心中一凜,下面的話都被憋了回去,噤若寒蟬地縮了縮腦袋,退後兩步站到那群人中。跟著他的幾個大漢也站了進去。原本勢均力敵的雙方立時分了高下。

    梅若影看得明白,那人正是早上所見站在新任郡守身旁的黃衣人之一。只是當下穿的是醬紫的罩袍,臉色蒼白卻冷厲無比,身材高壯,在沉默不語的眾人間更顯得囂張跋扈。

    對面靠西側的一人掃了一眼錢胖子,終是打破沉靜,朗聲道:「我們江湖恩怨江湖了,全憑手底見真章。可你們九陽教卻總與南楚官府沆瀣一氣,不是狐假虎威麼。」

    梅若影聽聞這聲音語調,便覺有些熟悉,只是一時間想不起是誰。轉目看去,只見那青年站於西側那撥人的靠前方,眼神直撇向白光閃閃的錢胖子處,眼中儘是戲謔與嘲諷。

    面目神態似曾相識……可仔細一看,原來是極常見的一張大眾臉。細細想了想,還是沒想起在哪見過。只好心底暗笑——怎麼會想不起來?莫非是因為臉有大眾臉,聲音也有大眾聲音嗎?

    不等他理出頭緒,便聽到紫衣高個回道:「寧城是我九陽教地界,還輪不到你青陽宮的人說話。真章假章,待我們親近親近後再說。」說到此處頓了一頓,轉而陰笑道,「想來你們那劉辰庚還是劉晚庚之類的,不也是官府,不但是官府,更是個什麼狗屁的皇子?我們九陽教是沆瀣一氣,你們青陽宮豈不更是沆瀣九氣?」

    西側為首一名中年男子冷哼一聲,笑道:「恁多廢話,想來司徒家御下皆是徒逞口舌之輩。」

    只一聽這聲音,花樹下的青年心中劇震。

    不像剛才那個人似曾相識的模模糊糊,關於這個聲音的記憶如此清晰,即使已經極少回憶往事的現在,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段陰濕潮冷的記憶……從信任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任……那矛盾的冷笑,餵入他口中的藥水……

    青陽宮副總管冷厲雲——曾被他親熱地稱為「冷叔」,也曾帶著無奈的笑為他梳過髮髻的長輩。

    冷厲雲,數年間幾乎足不出戶的副總管,他來南楚做甚!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0章 任務

  冷厲雲原來正站在靠西側一群人的當頭,面部隱於燈火之外。此時他踏前一步站了出來,似不懼被人看出來歷,並未易容。嘴角漸漸翹起,露出了慣常掛著的豪邁的笑,其中卻還含著些許的不屑與複雜。

    這次聲東擊西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這麼離開也可以了吧。冷厲雲心中暗鬆了一口氣,卻仍有些遺憾。

    自九陽教那次泰山重創以來,青陽宮一直韜光養晦、休養生息,同時也加強了與盟友白衣教的協作。年來,青陽宮與白衣教暗中聯繫多次,原因無他,就是因為白衣教在南楚的分點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異動。南楚調動了部分兵力,進駐充斥瘴氣的象郡寧城附近的山林,似乎在暗中運輸某些密不可宣的物事。司徒家的族人卻紛紛調離原崗,集中到了南楚國都衡陽,又或直接進了軍中任職。白衣教的暗探欲進入探明,無奈山林間有高手駐紮,於是向青陽宮發訊求助,他於是接命,而此行目的則有二。

    其一,引開九陽教的戰鬥力或注意力,方便白衣教暗中查探。這一點,似乎已經做到了。

    其二……

    他漸止了笑,冷冷與對面為首的紫衣人對視,那人氣焰真是囂張,雖並不叫罵,臉上卻都是鄙夷嘲諷之色,顯然對於將他們驅逐出境一事志在必得。

    只是不論對方如何惺惺作態,也不會再有任何一人能給與他那樣的震撼,不會像那個少年一般觸動他已過不惑的心智。

    神志雖然緊緊鎖定著對方的眾人,神思卻不由浮現出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是宮主在追截南楚細作的途中遇見的。被帶回宮時尚且矮小,沒顯露出要拔個長高的跡象,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據說那少年是戲班子裡的武生學徒,那日正被他的師傅嫌棄。宮主恰巧路過,因見他老實可愛,兼且骨骼清奇難得一見,一時興起便帶了回來。

    少年初入青陽宮時,令人有一種十分難以言傳的奇怪感覺。

    說他傻也並不傻,那些曲藝手段就學得一板一眼的。可說他不傻又說不過去,因為別人說什麼他就去做什麼,就像沒有自己的取捨與感情的傀儡,全盤地照做。以至於半年間便有數次被宮主的其他妻妾公子耍著玩,闖出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禍事。

    這樣的傀儡少年,宮主卻要封他為三公六院十八室之一。

    冷厲雲當時曾反對過,後來才想通,這樣也未嘗不好。畢竟對於掌控欲極強的宮主來說,那個少年大概是最好的臨時玩偶了。再說十八室地位低下,隨時可以替換,他也便沒有再反對。

    可是事情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半年之後那少年落了一次水,昏厥了一日後再醒來,似乎有些變了。

    那年中秋,原本毫無感情的少年,直面著青陽宮上下人等,不亢不卑地向青陽宮主遞上了一張寫好的素箋,不數日,就成了宮主的貼身小廝。

    對於他的轉性,不是大家都沒有懷疑。宮主與幾個在宮中管事的,都暗暗盯著少年的舉動。越是過了時日,就越是發覺這少年的不簡單。遇人不卑不亢,遇事不緊不慢,偶爾還會有一些小淘氣……他們觀察了許久,始終不見異動,才終於漸漸放下了疑心。

    畢竟有哪個別有用心的人會特意轉了性子惹人疑心的?或許,他本性就應如此。初來時的些許木然,大概也只是因他不適應環境的驟變吧。

    宮主逐漸露出了不帶掩飾的笑容,他與陳總管也逐漸接納了那個少年。可就在此時,又遇激變。

    ……

    自那場血肉橫飛的突襲中留下命來的倖存者們都不會忘記那個少年。一桿橫笛,一襲藏藍寬袍,颯颯風中一曲吹響,原本是九死一生的爭鬥,便如此形勢逆轉。

    而後便是離別,少年棄了一切恩怨,帶著一身傷毒獨自離去。

    說起來,他還欠著那少年兩條命。一條是生死至交陳家旺的,沒有少年解毒,至交不會從毒王成名的劇毒之下奪回性命;一條是自己的,沒有少年那專破九陽教的兩曲笛音,他大概只能力竭戰死吧。不單只他,青陽宮上上下下,都欠著那少年一份人情。

    可是……少年離去時,卻已經中了無人能解的冰魄凝魂的毒。

    大概就連發起三年前那場巨變的司徒氏,也無法想像竟改變了這許多人的命運走向。

    宮主那時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只一回神,便轉身展開身形追去。

    路上發生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總之直到第二天暮靄晚沉,宮主才回來。慣常被隱沒於面具下的臉那時卻空無一物。

    他還記得,那日打開門從外回來的宮主背對著紫紅低垂的天幕,臉上的神色淡淡的,讓人看不清究竟如何,只是十分平緩地說了一個字:「追……」

    十日間,青陽宮上下連同泰山下的佃戶佃農齊心協力,翻遍了轄內地界,卻一無所得。

    那日,宮主在迎風的暖亭裡坐了一整夜,而後便回到臨淄泰安宮,恢復了東齊七皇子的身份。

    東齊的民眾也許還在為這位失蹤多年的皇子總能得以歸來而慶賀,只有青陽宮的人知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能夠動用宮廷的力量去尋找一個人。

    梅若影……司徒若影……不論是姓梅,還是姓司徒,大概再也不會抹殺掉那少年在宮主心中的存在。

    只是如今已過三年,三年……

    算著已經過了冰魄凝魂的發作期。明面上的懸賞也停了,可是就算宮主口中不說,他和陳家旺也都能感到那猶自抱著希望的心情。畢竟司徒若影曾經解了毒王的飛雪凝香。

    或許,也能解了冰魄凝魂。

    聽聞在南楚象郡的寧城開張的一泓閣,為了與楚芳樓一競高下,推出了一名善琴善詩的頭牌小倌。據說光以琴藝舞技論,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而在聽到那小倌的藝名後,宮主只是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鄒敬陽……」

    冷厲雲當時似看到了一條逐漸顯露的脈絡——那名字正是若影在地牢中曾說過的。

    也許是由梅若影所易容吧。但如果是一流的易容術,那也只有真正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來。

    於是他便自請接了這個任務。

    然而到此等了四五日,卻始終未曾得見。倒是在此地潛伏了一季上下的小六說是見過了燼陽其人,不但如此,還見過一個與若影同名同姓的仵作,可惜都不是他們所尋找的那個青年。

    冷厲雲並未放棄希望。也許還有萬一的僥倖,他希望能親眼一見,才好做確定。畢竟如今的小六不是原來的小六了,他如今是被人稱為黑鞭斷刃的廖毅,已經隨林海如入了白衣教,有時說話也會不盡不實。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1章 燼陽公子

紫衣人臉上扯了一個要笑不笑的表情算作回禮,陡然間袖口無風自動,一叢青針電射而出。

    冷厲雲一行人雖沒想到對方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轉眼翻臉,手底卻毫不含糊。

    主樓上擠著看熱鬧的人只聽得嗆啷一陣連響,便見青陽宮眾腰間背上兵刃具已出鞘。

    青針未到,冷厲雲淬火百煉雙刀甩出幾個刀花,將一半的暗器當頭攔阻。

    他身後兩步的一個年輕後生手中亦是一抖,一條黑色長鞭在冷風中展了開來,劈開斜飛雨絲在空中轉了一圈,剩餘的青針便似被吸引一般,全數迎著那條烏油油的鞭子沾了上去。他這才收鞭回立,又是隨手一抖,便聽得輕微的叮噹聲響,原來正是黏附於長鞭上的青針全數被抖落於地。

    若影讚歎之下凝神看去,原來正是那個聲音似曾相識的年輕人。

    可是……還是不認識哪!其實,那些陳年往事早就與他無關。

    不想見的人……不見也罷!

    他主意打定,便轉身抬足欲行。

    卻突聽得冷厲雲喝道:「六,右邊!」

    六……林海如身邊的小六麼?轉眼之間心念電轉,心中微暖,猶似那襲帶著松子香的白色中衣殘留的溫度。

    若影腳步一頓,再度回首看去。

    卻正見一枚袖箭電射般射向使鞭後生的眉心,後生身形立時向後倒去。

    只剎那光陰,若影心中已是念頭電轉。那使鞭的青年便是當年傻傻乎乎的小六?似乎帶了面具吧。卻不知為何侍童小六要易容改裝,堂堂冷副總管卻要素面朝天呢?不過,他如今已經武學大進了。

    正紛亂間,耳聽東側九陽教一夥大聲喝彩,直贊紫衣人手法精妙,打斷了他的思索。可還不等那些人讚歎的尾音拖完,刺向小六的袖箭憑空般打了個對折,轉眼間又飛射到了原主眼前。

    若影看得清楚,原來是小六不待箭頭刺中,便順勢倒下,揮手處收了袖箭。未及身體倒地,又是一個挺身,彈簧般地站直起來,將袖箭送了回去。

    九陽教一行眾人還來不及驚呼出聲,便見紫衣人大袖一拂,將袖箭擋了開去。袖箭半空中被拂了個彎轉,準頭一偏,便向禿樹下那一抹如夜色濃重的身影射去。

    「卑鄙!」而對方使鞭的年輕人眼見就要殃及無辜,口中已是怒罵而出。

    紫衣人卻冷笑一聲。

    想他也是司徒家有些地位的人物,自來殺人本就只憑興趣,不問原因。花樹下那人站立多時,他本已不耐,恰好那後生一袖箭甩回給他,便隨手打開去餵了那愛看熱鬧的閒雜人。

    要怪,就怪那人多事兼倒霉,偏偏站在他附近看熱鬧了吧。

    正想對使鞭的後生冷嘲熱諷,一聲輕噫卻從對方口中發出。紫衣人訝然閉了嘴,順著對方的目光看了過去……

    *************

    主樓上的旁觀者們看得清楚,那株已有些年頭的羊蹄甲樹,樹皮斑斑駁駁,因已到了冬季,樹上稀稀落落,枝杈曲折,在一泓閣繁麗的燭火之外顯得影影綽綽。

    樹下一個暗沉的身影一直佇立,似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感覺。旁人都為他的大膽而抹了一把冷汗,有的人甚至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希望看到那人被打鬥波及的熱鬧。

    當那一支袖箭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如激電疾飛而至那人身前時,大家都以為他是無法避過此劫了。可那人卻陡然間由極靜轉而為極動,身形一晃,那支袖箭便擦肩而過,篤的一聲刺入身後半步那斑駁虯結的樹幹上。

    那人原本只是默默無言地站著,讓人覺得平凡淡漠。可這一動作之間,由極靜轉為極動,流暢舒展,讓人絲毫不覺突兀,仿若與飄落的雨絲、漸息的涼風、搖曳的光影融成了一體,和諧而舒適。

    紫衣人袖袍一揮一放之間就能放出如此迅急的袖箭,本已令人驚歎,那人一側一躲之下,也絲毫不見遜色。

    樓上觀者正想歡呼叫好,怎料那人適才側身之際,頭上的斗笠已刮到了盤禿的樹枝,他似乎回過神來,正欲轉身離開,只聽得刺啦一聲輕響,斗笠被勾了開來。

    ****************

    在十歲那年的黃河大水後,氾濫區發了一次空前的瘟疫。廖毅的父母便是那時病逝的,他也被人販子賣到了他鄉。

    對於命運,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即使在經受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之後,命運還是給了他一個好主人。

    因為他是那年第六個被選上青陽宮當小廝的童兒,而且姓氏又與六諧音,大家剛開始還叫他小廖,後來就都叫他小六了。

    他所隨侍的林公子是青陽宮三宮之一,溫和親切,就像他的兄長一般。其實有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像是隨侍公子的小廝,而更像是被照顧的小弟。

    所以當林公子決定離開青陽宮時,他毫不猶豫地就跟了去。所以當林公子致力於尋找小黑哥哥時,他自告奮勇地四處打探。

    他在南楚已經呆了三個多月了。除了探聽一些江湖瑣事,打探一些白衣教所需要的信息之外,他也尋訪了許多關於梅若影的線索。

    兩個月前,當他聽說寧城有個仵作名為梅若影時,他就前來暗查。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那個梅若影根本不是他的小黑哥哥。恰巧那時一泓閣開張,滿城都在沸沸揚揚地宣傳那個燼陽公子琴藝精絕。

    想起林公子曾提到過,小黑哥哥曾說過自己原本名為敬陽,而且他的琴箏都彈得極好,這是廖毅親自領教過了的。於是也就決定在一泓閣開張之際前來一探究竟。

    結果證實了,那只是他多心,他的小黑哥哥怎會甘做一名青樓小倌呢?更何況,燼陽公子與黑黑矮矮的小黑哥哥完全不一樣。

    此次冷副總管前來接頭,協助引開九陽教與南楚方面的注意力,方便他暗中查探寧城附近的異動,也透露了想要尋找梅若影的意圖。他本已經將關於燼陽公子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無奈冷副總管並不相信,非要親見一眼。只可惜燼陽公子可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出道兩月多,也只出現了不過十次光景。

    如今任務已經完成,冷副總管便要用守株待兔的笨法子在一泓閣一待究竟。他原本還雞婆地哀歎,天天在一泓閣裡呆著,這方面的花銷得多大啊,卻沒曾想,僅僅是第三天……

    *********************

    時間好像一瞬間停了下來。

    就連那細斜的雨絲都像變得凝滯,緩緩地飄散。一泓閣的燭火靜寂地飄搖,透過閣樓,映照在那飛散於樹影下的髮絲上。

    原本裹束在斗笠下的發沒了約束,如夜霧一般輕緩地散了開來,漸漸地披滿了肩背,直過腰際。

    那人的臉頰在火光下顯出軟潤的微栗色,讓人感到一種觸手可及的溫暖。而眉眼間似有帶著春意的暖,卻似有著更為深重的冷,不覺間引人凝望。

    相貌已經是讓人難以自持,卻偏生無法生出褻瀆之心。就像沉醉於陳年的佳釀中醺然酣暢,沉溺於美夢中笑意殷殷,沉浸於絕響天籟中難以自拔……只想靜靜地看,就算坐在那人的身邊,受到一絲笑意的眷顧,也是無上的幸福。

    美則美已,更美在讓人一看之間就難以忘懷。不是那種美得膩人的容顏,而是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只有他才會具有的、只有他才會配得上的……

    不知過了多久,終有一個人喃喃地低歎:「公子燼陽……」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2章 顏承舊

不知過了多久,終有一個人喃喃地低歎:「公子燼陽……」

    長髮漫肩的青年偏頭垂視,目光凝定在那頂被勾落的斗笠上,看著它在地上轉動了半圈又折回,又復轉動而折回,如此數輪,繼而漸漸寧止。卻對週遭恍若未聞,任由閣樓院落由議論細碎突寧止得落針可聞,又由片音不聞的靜轉為漸起的喧囂。

    那邊廂紫衣人便不由踏前一步,欲上前卻又不敢上前,生怕打擾了環繞於那青年身周的寂靜清冷。若非他止了腳步,身後幾人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探的衝動了。

    冷厲雲看著那青年,良久,才稍偏頭低聲問道:「可是燼陽?」

    「正是。」廖毅回道。

    樹下的青年突然間從恍惚中驚起,斗笠也沒拾,轉身邁步向主樓走去。旁邊自有小廝上前替他拾回離開。

    冷厲雲正待上前一探究竟,紫衣人再度展袖,一枚袖箭投入冷厲雲身前半尺的泥中,他嘴角一扯,笑得嘲諷輕蔑,嘴唇一張,剛要致詞,卻聽得一聲陰惻惻的長笑自主閣之後響起,震得胸口欲裂。

    這個人絕不簡單!直到這等距離,竟還聽不見那人的足音衣響。

    蹙眉之下,紫衣人便往發聲處看去。

    閣樓上的眾人原本已把矚目的焦點集中到了一泓閣頭牌清倌的身上,這一聲內力充盈的長笑突起,才震紛紛掩耳遇避,回轉過神看向樓下後方,幾乎不約而同地起了一個念頭:「今兒個可真是多事之秋,」

    若影聽了那聲音,無奈地停了腳步,看著一個黑衣藍佩的年輕人轉過了閣樓,出現在面前。

    那年輕人只比若影大兩三歲的年紀,身形優雅眉目文秀,卻猶自發出陰惻惻的笑聲,得意地一直不止。

    守於主樓下的小廝都向他鞠了一躬,才又站直。

    便有人帶著疑惑地低聲議論:「莫非是一泓閣閣主顏承舊……」

    「我最親愛的小人兒,」年輕人風度翩翩地行到若影身前立住,問道,「能告訴本閣主,那邊一干人等是在鬧什麼鬼嗎?」

    若影鬱悶地歎了口氣,眼睫垂落,口氣十分不好地道:「既是一干人等,又怎麼會鬧鬼?」

    顏承舊眉眼稍瞇,盯著眼前人偏過一邊的側臉片刻,抬頭對十數步外依舊對峙的兩撥人朗聲道:「那邊可是東海雙刀冷厲雲冷大俠、白羽銀箭司徒健司徒公子?難得今日我家的燼陽公子心情不錯大駕光臨,可否稍給小生一點薄面,有什麼糾葛恩怨,待燼陽公子離去後再做討教可好?」

    這番說話已不復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時的陰森邪謔,也不是與若影對答時的玩世不恭,而是面色文正的一本正經。

    可一番話聽在若影耳中,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什麼白羽「銀箭」,什麼司徒「健」,這人淨撿著歧義字眼加重音節了。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嗜好至今未改。想當年,就是因為這人,無辜的他才多了個「上面的人」的雅號。

    司徒健心念電轉。他此次前來原本就是為了探聽燼陽公子其人。皆因楚芳閣原本就是九陽教在寧城打下的一個暗莊。青樓恩客眾多,人眾交雜,本就是極易傳播訊息打探機密的地方。怎奈兩月前一泓閣在寧城開張後,就搶去了泰半的生意,更逐漸獨佔鰲頭。而一泓閣之所以能在本土觀念極強的寧城一舉成名,還是因為那個傳說中的清倌兒。

    要說與青陽宮的人對上,也只是今日無聊的一點小小餘興節目。這些人日前意圖對他們的秘密妄加打探,幸得及時察覺,並於其後加派人手阻撓他們的行止,干擾他們的視線。這些人大概已經深感無趣,不用自己再多加一筆,過兩日就會自己乖乖退走了吧。

    想到此處,當先說道:「果然是本君無禮了,還望燼陽公子恕罪,不吝撫琴一曲,也好讓在場眾人皆得飽以耳福。」

    八角樓上眾人聽了,都是一陣喝彩鼓噪,以資助陣。

    冷厲雲聽他如此說也正中下懷,要知琴音最能體現人性,他自己雖並不精通音律,但畢竟自幼受老宮主滄雲老人的熏陶,能直接聽出音律包藏的意味。

    梅若影當年在宮裡使琴時他是聽過的,那其間有一種寧靜幽深,就算彈奏激揚嘹亮的旋律,亦無法掩蓋。

    雖說這個燼陽公子並非他所想尋找的人,但也讓他生出了一絲興趣。究竟是什麼樣的琴,才會讓人傳誦若此,短短兩月不到,便已自市井之間傳入青陽宮中;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使出如此的琴音……

    ************************

    廳中人大氣也不敢出,皆因此刻立於八角閣樓二層中央的兩人。

    只見那位燼陽公子毫不在意地由著顏承舊自自己身上取下濕潤厚重的大麾。頓時,似旭日破雲而出,鮮妍的寬擺長衣展了開來。

    梅若影撫了一撫袍角,在琴几旁坐了下來。他自然想到了冷厲雲一行對他的虎視眈眈,也知道司徒健一行的居心叵測。

    若是與他相熟的人自然知道他奏曲的習慣。

    他自來練習琴箏笛,向來是以笛音殺人,以箏奏歡樂,以琴撫悲曲。是因笛音綿延,音節連貫不斷,更好控制細微處的變化;箏弦數十六,最是適宜以之輪指彈奏;琴弦為七,撥之餘音裊裊,悲聲引人發泣。

    冷副總管如今就坐在眼前,雖說沒見過他談琴論曲,卻也必須防其萬一。如今手上正是七弦古琴,卻要奏什麼曲子,才能不被青陽宮一行聽出其中有「梅若影」的影子呢?

    沉吟未幾,有人一聲咳嗽,聽聲音卻不是真咳,而是情急之下催他奏曲的意思。

    本已按在火弦上的指輕佻,單音頓起,便壓了那些心急如火者的催促之意。

    心頭一動,他幼年習琴藝時,啟蒙老師曾講過一事。

    古琴其實又稱「文武七絃琴」。上古古琴原本只有五弦,是為金木水火土之意。其後,周文王為紀念死去的兒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爾後,武王伐紂時,為了鼓舞士氣,便又增添了一根弦。因而得此名。

    當時老師便說,有的俗人說「琴是高雅文致的樂器,應彈與世無爭之音」之類云云,都是些放P的話……

    南楚人有點兩晉人的風格,士人學者間崇尚清談。琴曲便也多以類似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的高遠雅致之調為主。

    思緒到此頓了一頓。穩了穩輕顫的手指,憶起那段雪中論琴的日子。就連他自己,在與林海如論琴時,也是配合了對方的風格,以雅曲為主。唯一一次以激越之情奏曲的,便是與歲寒三友品酒時的事情了。所幸那時也只是以琴音配合吟詩,不虞會讓人記憶深久。

    正這時,司徒健突舉酒冷然道:「公子如今久拖未決,不知是曲多難定,還是不屑為我等助興?」

    旁邊已被人遺忘的寧城府尹錢胖子立即附和道:「我可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托大的小倌呢。」眼中卻是色予神授。

    梅若影薄薄的眼瞼微闔,懶意舒張的杏目便化作勾人的一泓春水,因笑道:「晚香未起,不願起指。」

    旁邊立有侍女燃上熏香捧來。梅若影心中暗讚顏承舊好手段,訓得這些使女小廝個個會察言觀色隨機應變。

    裊白煙氣盤屈上升,被火光一映,立又顯出濃淡不同的菊色。正是群竹山莊名下產業散彩坊所特製的晚香,薰料中加入了夜來花香,幽幽沉沉,郁而雅致。

    於是起指行弦,一輪七音過後,便是在前世失傳已久的《廣陵散》的開指。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3章 廣陵散


   小學時,曾在上課偷看金庸的《笑傲江湖》。正看到堂堂魔教曲長老已經絕響的《廣陵散》,特地去做盜墓賊之處,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下一刻,就見到老師米灰的裙擺刷地一下出現在自己眼前。驚愕之下抬頭一看,老師正黑著年輕的臉,只瞄了一眼就說道:「原來是《笑傲江湖》啊,鄒敬陽你倒是挺樂於『笑傲課堂』的嘛,要不要什麼時候到老師的辦公室去『笑熬漿糊』一下呢?」

    雖然後悔萬分,可當時就是無法不笑出來。

    因為《廣陵散》的曲譜外面沒有,鄒家卻藏著。家裡那位常裝得一本正經的大爺爺就是個樂癡,曲譜是他盜墓盜回來的。

    及至稍長,便再無法為此嬉笑。那首曲子,成為一塊聖域般的存在。

    初中時正讀晉書,看到了嵇康,便不止一次為那個龍姿鳳章、天質自然的男子而垂淚。

    世人皆道嵇康清高,豈能知他只求取心靈的平和。世道紛雜,名利與他無干,寵辱於他無驚,唯有身邊友人與自然才是他所追求。

    這麼一個人,因為無法虛偽迎合,不屑趨炎附勢,最終獲莫須有之罪名,死於洛陽東市的刑場之上。他也許不曾想到,一生摯友寥寥無幾的他,死時竟有如此眾人前來送行。

    刑場之下,三千太學生跪滿一地,懇求朝廷刀下留人。

    然而最終不留。

    他只是一笑,一曲,一歎:「……《廣陵散》於今絕矣。」

    刑場上下,寂然無聲。

    性命於他,本無掛礙。那是真正的天賦之才,真正率性自然、深沉而不能矯飾的人。

    血染刀下,餘音依舊裊裊。斯人已逝,風神依存。有多少人,能如嵇康一般,明瞭自己的信念,並一直堅持著?有多少人能如他一般,能擺脫現實的困頓,以性命來維護自己所堅持的道?

    這世道如此的殘酷,單憑一人之力,如何能夠傲笑一世?

    梅若影舒指撩撥,那曲激越悲愴的旋律,隨絲絃震顫,盈溢眾人心間。此間世人不知有嵇康,更不知嵇康臨終之歎。但只聞起指,便如聞鶴唳於天,百折而回,如見天地遼遠之悠悠,頓覺自慚形穢之愴然。

    起指猶若未息,小序大序相繼而起。曲調因之一轉,沉重歎息,紛爭漸起。此曲本就是講述戰國聶政為報父仇刺殺韓王之事。正聲怦然而過,亂聲紛雜動搖。仇恨、怨怒、憤慨、繼而勃發。

    嵇康當年也是竹林七賢,如青竹一般,百折而不能虯曲,一旦脫手,又即挺立於林。只有如此的琴曲,如此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意志,如此百折不回、一往無前的氣勢,才能令當年之嵇康念念不忘,臨刑猶鼓一曲,傳頌千年吧。

    兩個主調盤結而上,漸升漸烈,時而哀憐悲憫,時而高亢悲壯。一如當日聶政仇恨熾烈,仗劍於眾前孤身刺殺韓王;一如當日嵇康之清淺淡笑,身化青魂餘音不為濁世所束縛。

    席間有善兵刃者,不覺間手按刃柄,幾乎便要劍拔弩張。善音律者,則已愴然而涕淚俱下。眾人只覺心潮澎湃,隨起隨伏,猶似情思皆被奪,不知身在何方。

    若影雙目闔閉,不視一物。清音漸起嘹亮,越拔越高,便如當日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感歎世間道路難行,於山林長嘯不息;而至終於悟道,聲遠聞於天,回於地,直入人心深處,恍然若經歷數世春秋。

    終至,若影懸手於弦,止息不動,繼而緩緩收回。

    眾人猶自覺得曲音悠然迴響,以為樂曲尚未止歇。至回神時,唯余一盞古琴置於案上,旁邊鶴鳥升山爐頂仍是裊裊白煙盤升,而那散發紅衣的燼陽公子已然離去。

    (註:現在大家可以聽到的《廣陵散》並非古曲,而是建國後我國古琴家管平湖整理《神奇秘譜》所載曲調進行打譜的。然而《神奇秘譜》所記載的曲調,卻是自隋朝流傳下來,已經不是絕響於晉朝嵇康的那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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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厲雲不由歎息:「如此人物,竟然身陷青樓。可知這天下間,本就是世事無常。」諸隨從及廖毅也都心有慼慼,默然不語。

    那邊的錢胖子見司徒健陷入思索,忙道:「可要我去將這小倌贖來?」

    司徒健冷冷一眼掃過,錢胖子頓覺似被冰凌穿透,趕緊噤聲垂首不言。司徒健起身抬步,不再理會餘人,自己走向樓梯,行了下去。其餘從人見狀,趕緊結了賬,也跟著離開。

    一名富家公子悵然良久,突然舉酒歎道:「晚香繚繞人頭湧,紅衣素手撫七弦。欲得美人一回眸,曲終音殘人不再。」他剛吟誦完,左近幾名文人都紛紛叫好喝彩,於是又起一番勸酒,氣氛才慢慢回復。只是人人心頭都念著那個「紅衣素手」了。

    廖毅聽了,做了一個欲嘔的表情,低聲道:「這等三流爛詩,韻律都不齊全,還敢拿出來見人。」轉頭對冷厲雲怨道,「我家公子將行詩文法、十六弦箏技法告訴你們,是為了尋找若影哥的。你們怎麼流傳了出去,弄得留連青樓的豎子匹夫,人人都能來上一兩手,如此還怎麼找啊。」

    冷厲雲搖頭感慨,當日將這些傳入江湖,只希望能借助眾人耳目注意到司徒若影的行蹤。怎知時人學到後,卻形成了一股風潮,飲酒作樂都要行詩配樂。

    而司徒氏一族眼見難以找到,便到處宣揚司徒若影當日慘遭……之事。如此一來,就算那人仍然活著,也不會有臉面出來見世,就更不會以那些催命的曲子威脅九陽教了。端的是個陰險毒辣的計謀。

    看到此處,實在不必再做逗留。冷厲雲舉酒一飲而盡,道:「我們結賬,準備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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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的樓群建築又漸漸熱鬧,剛才神妙的一刻似乎只是海市蜃樓,太過虛幻,所以太容易被人當作夢境一般的仰慕。

    顏承舊沿著鵝卵石子小路一路前行。兩旁種植草木,高處有樓舍,低處有亭閣,此時各個分樓裡也都燈火通明,鶯聲燕語不斷。而越往後去,則越是安靜,將凡世喧囂都拋在了身後。

    穿過一道青磚簡牆,便看見牆的那邊,一棟兩層閣樓上燃著黯淡的燭火,映在窗格子間的窗紙上,閃閃跳跳。顏承舊加快了腳步,繞過幾叢芭蕉,推門走入閣樓。

    才一推門,便聽見不穩的氣息自二層傳來。心中一緊,反手一袖拂上房門,飛身搶上二樓。

    二樓其實是一間頗大的臥室,此時靠窗的書桌上燃著豆點油燈。燈光搖晃欲滅,那邊卻是一人也無。在房間的另一頭,一抹殷紅的身影垂軟地俯在淺褐的床褥上。

    感覺到有人將他輕輕扶起,梅若影眼睛開了一線。好不容易調好焦距,對上了來人的視線時,顏承舊已經將他置入錦被中了。

    「來時吃過東西了嗎?」顏承舊一邊為他撫順額發,一邊輕聲問道。

    若影點了點頭,便又合上眼睛。

    「還要吃些什麼嗎?」

    若影搖搖頭,道:「只是有些冷著了。」

    顏承舊坐在床邊,看著他有些發白的容顏,突然道:「若是那時……」

    梅若影睜開眼睛,止了他的話,笑道:「沒用的,就算那時不去忙血網黑蠍的事,照樣養不回來。倒是你們,這些年幫我極多。」

    「可是……」

    「你不是號稱將來的天下第一花花公子的嗎?怎麼變成婆婆媽媽的鄰家大嬸了?別給你師父們丟人了。」戲謔地說了一番話,梅若影略感疲憊,便又闔上眼休息。

    顏承舊見狀,不再爭論,伸手撫上他的頸側。觸手之下,是一種詭異的冰涼,似乎那人的皮膚下流動的不是鮮活的血液,而是透明的冷泉。

    這個人,為何如此堅忍,卻又讓人如此心痛呢?

    將已到唇邊的歎息嚥下,顏承舊左手一彈,指風過處,熄滅了油燈。解開衣帶盤扣,退下長衣,掀開錦被一角,如入水魚鷹一般迅速地鑽了進去。

    梅若影本就渾身冰冷,難以入眠,感到顏承舊突然鑽了進來,於是睜開眼睛熠熠地逼視對方,倒是沒再像以前那樣一腳將人踹下床去。

    「我留了中衣。」顏承舊沒有退縮地笑答,伸臂將那具冷得驚人的身體攬了過來,「朋友有病,自當略盡綿薄之力。」

    「那為什麼熄燈?好見不得人麼?」

    「哪裡哪裡!只是感念莊主將一泓閣交予本公子打理,就算一豆燈油,也是在消耗日後交給莊裡的進項,本公子只是為莊子打算而已。」

    若影一翻白眼,反正這人發癲也不是第一次了,還是閉眼閉嘴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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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古琴與曲高和寡:

    有的大大擔心此曲會曲高和寡,也是狂言曾擔心過的問題,不過後來想通了。

    其實在秦漢魏晉,古琴並非陽春白雪的樂器,反而可說是主流絃樂器。式微後仍被人稱之為高雅之器。所以有琴瑟合鳴、焚琴煮鶴、對牛彈琴、琴心劍膽、琴心相挑、蔡邕救琴等許多與琴有關的典故或成語。

    魏晉以後,便是南北朝隋唐,西域樂器漸漸融入中國文化。國力增強後,人們便越發崇尚繁複華麗的曲調,人們對樂器的要求便也發生了變化。比如箏,漢代僅十二弦,隋唐增至十三弦(箏於此時傳至日本,看漫畫時大家可以看到有「十三絃琴」一說,說的就是箏),明代增至十四十五弦(其實弦越多反而越容易彈)。古琴更因學習不易,兼之難找音準,所以越髮式微。

    我有一位朋友,大學時曾是北京某校古琴協會的會員。一日我去造訪他,見他牆上掛著一具十分雅致的琴,便要求他彈奏。他開始推說沒有沐浴焚香,不願碰琴。後來被逼無奈,撫琴一曲。

    當時他剛剛工作,北京租房很貴,他卻找到一間斗室為居,因為那是XX處的後院(不能說住處,說了他的朋友就知道我是誰了),所以擺設、門窗都是仿古製成。我席地坐在十平米見方的斗室之中,外面是冬日暖洋洋的斜陽,合眼聆聽。短短半曲,就好像過了一個上午那麼久,因為每一撥弦都餘音裊裊若輕煙斜陽。我不知道曲的名字,也沒問他,但數日中依然屢屢回味那短暫的半曲。

    時至今日古琴不興,只能說十分遺憾。大概是因為人們或習慣了繁華富麗的城市生活,或習慣了現代化的娛樂方式。

    有個同事說,其實三大男高音的音樂有幾個人是真正喜歡的?陳凱歌張藝謀的大片有幾個人是真心欣賞的?但是那麼多人擠破了頭要去現場。如今許多俗人太過功利,喜歡跟風而上。卻忘記看一眼雲彩變化的悠然閒適。

    古琴,大概只有在魏晉那種崇尚身心自然的人士之中才能常青。畢竟如今已不是能養育出如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鹹、向秀、王戎那般奇人的時代了。

    至於若影所奏此曲,是否會曲高和寡的問題,則不用擔心。

    當日嵇康赴刑之日,三千太學生並一干民眾皆跪坐於刑場,聽聞廣陵散,激越悲愴愴然涕下,日久仍難以斷念,便可知並非難以聽懂之曲。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4章 血網黑蠍

   未到夜半,雨突然大起來了。

    顏承舊輕輕地撫著梅若影略顯單薄的背脊。懷裡的人已經睡得沉了,縮成了一團,腦袋也埋在了他的衣襟裡,不復清醒時的挺直堅持。好在身體總算漸漸回暖,看來是過了這一陣了。

    記得第一次真正地打照面時,梅若影還是少年的年紀,面上尚蒙著一層薄紗。他只是微笑著道:「其實,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支起一隻手臂,斜靠起看著自自己衣襟裡露出的半張平和的側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曾經不止一次地懊惱,如果當年自己沒有追得那麼厲害,又或者他沒有為組織的事耗費如此多的心力,至少會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修養康復,也許就不會像今日這般……

    可是又有些慶幸,正是因為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如今才能站在這名青年的身後,明裡暗中為他排憂解難。

    其實顏承舊自己有著一張文秀典雅的面孔,就算他裝得再玩世不恭,也仍是變得邪魅而優雅,這是他的師傅們並不希望看到的。因為在那時候,他的師父們都已經看到了他已被確定的未來。而對於他將要從事的工作而言,過於引人注目的容顏是多餘,甚至是致命的,除非一直掩蓋於窒悶的人皮面具之後。

    血網黑蠍,一個能止小兒夜哭的組織名字——江湖上公認第一的暗殺組織。沒人知道血網黑蠍的成員究竟有多少,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用什麼手段,殺人於不論時地之間。只知道它代表了兩個字——死亡。

    而他只是被血網黑蠍養大的孩童之一,也是組織裡的師父們公認的最為出類拔萃的繼任者。

    三年半前,他的師父們所接到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追捕剛自泰山離開的少年,令九陽教在青陽宮一役中死傷過半的司徒若影。可是整整一個夏季,無論他們如何尋絲覓微,卻獨獨無法尋找出那個被血蠍令所通緝的少年。

    就在這時,任務終止了。因為那個古老而龐大的家族,開始了針對殺手們的剿殺。

    沒人會知道血網黑蠍的真面目,除了血網黑蠍自己的成員……以及南楚九陽山的司徒氏。

    其實,暗行於世的殺戮組織,與司徒氏那千絲萬縷的關係,已經久遠得連最老的老頭子也說不清楚了。只知道,大約在司徒氏尚統治著整塊四國大陸的時候,有一個潛伏於江湖的組織,聽從那個宗族的使喚。

    直到三年前,血網黑蠍一方面接受著江湖上的委託,另一方面還要絕對聽從司徒家族的召喚。只是師父們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司徒氏已經不甚信任他們了。因為他們從來都是聽令而行,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思考……似乎當傾全組織之力也無法找到那個少年後,司徒氏已經認定,這個自前朝殘存至今的組織,已經毫無用處了。

    窗外淅淅瀝瀝,打在寬大的芭蕉葉上,噼啪有聲。遠處傳來的幾絲琵琶笑鬧,就被這麼掩蓋住了。

    閣樓裡,只有兩個人細緩的呼吸聲。

    如此平靜的心情,是數年前無法想像的。即使他沒有出道,卻要隨著師父們東奔西走,實地學習將來所需要的一切知識。

    對司徒氏來說,剿殺血網黑蠍其實十分簡單。因為所有被培養為血網黑蠍的繼任者的男女,在出道前都服食了一種慢性毒藥。只有定時服食解藥,才能於身體無礙。否則,將會漸漸失去五感,直至死亡。即使善於毒殺的四師父,也為此束手,只能盡力延緩致死的時間。

    強撐著去與生平唯一的摯友鄭枰鈞道別,順便送上給他新婚的賀禮。對方卻將他以種種借口留宿,要了他一茶盞的血後離開了。兩天後,送上了一劑藥湯,還有一張藥方。

    習慣於單獨行動的殺手們,回到了組織裡,卻像一個大家庭一般。那張藥方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有多麼重要,除了他自己大概沒人會知道,也不會有人想要去瞭解。

    其後的事情,就是造成整個血網黑蠍已經全滅的假象。原本是一件極其龐大複雜的工作,在鄭枰鈞的協助下,終於也完美的落幕了。血網黑蠍從此消失於人們的視野裡,成為了江湖上一段代表著黑暗、恐怖、血腥與詭異的傳說。」

    當殺手失去了殺人的目的後,剩下的還有什麼?他當時儘管依然維持著玩世不恭的態度,卻也有些茫然與無措。就連師父們也無法逃脫如此的情緒。離開了發號施令的司徒氏,血網黑蠍什麼也不是。

    對鄭枰鈞軟磨硬泡,他才終於見到了一直在暗中出謀劃策的人。

    「其實,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若影當時還是少年,那日坐在窗邊,笑意盎然地說道,「就屬你追我追得最緊了。

    明明曾經是被他追捕的對象,怎麼能這樣的從容、淡定,不帶任何的仇恨,只有理解和承認。

    未來就被如此被扭轉,他覺得上天對他太過恩惠了。所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那個少年的幸運。

    **************************

    梅若影昏昏沉沉地睡著。

    他身上的冰魄凝魂算是拔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許餘毒,已經於性命無礙。只是那時經脈斷絕,排除毒性又不能久拖,於是強行開闢了新的經脈系統。這就像是當舊路淤塞之時,在旁邊另辟新路。後來一點一點拔除了毒性,又借助新脈行功運氣,總算接回了舊脈。

    他如今算是有著兩種不同的經脈系統了吧。像他如此怪異的人類,大概當世在無可能找到第二個。

    其實並不希望用這樣的方法。其過程之艱難痛苦,並不足為外人道哉。而且畢竟是違反自然而行,就算再怎麼小心,還是會留下後遺症狀。

    比如,畏寒;比如,時不時地來那麼一兩次小病小痛;比如,……不過呢,總之是沒有死,而且好處還不少的樣子,比如……朦朧間覺得似乎有人在擦拭他的身體。心中一震,掙扎著強撐開了眼睛,卻無論如何調不了焦距,手足間也似被抽光了力氣,不由著急起來。

    卻聽得顏承舊的聲音溫和地道:「你有些發熱,給你擦擦。」才終於安下了心,實在支持不住,又闔眼睡去。

    這個曾經追得他屁滾尿流年輕殺手,當成為敵人時是那麼令人頭疼和不幸;可當成為同伴時,他卻是一個能放心將毫無防備的後背完全交付的人。

    ********************

    這熱度來得快,去的也快。只不過當若影又沉沉地睡去時,那些不識相的雞已經叫第一遍了。顏承舊估摸著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便又把若影納入懷中抱著,靜待那一聲聲吵人的雞叫過去。

    當梅若影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人了。他懶懶地將一隻手伸到紗帳外,冷……於是又趕緊縮回了被窩。

    睡一日的懶覺應該也不算是罪孽深重的吧。這麼想著,他打了個呵欠,翻身向裡又準備睡去。

    正迷糊間,一陣不同尋常的聲息傳入了耳中。要知道這處已經是一泓閣的後院,十分的偏僻。若非耳力不錯,還真難聽得到前院裡傳來的動靜呢。而且……大白天的,顯然不是宴飲作樂的聲音。

    那半男不女高亢尖銳、兼且中氣十足的嗓音,如果所料不錯,應該是老朋友寧城府尹錢胖子錢大人了。

    梅若影哀歎一口氣。一泓閣雖然獨立於群竹山莊經營,不被外人知道它與山莊之間的關係,但畢竟也是莊子底下信息集散的渠道。如今明面上的大老闆不知去了何處,分店的鴇媽也不知應付得過來不。

    不情不願地掀開被子,咬著咯咯作響的牙,飛也似的穿好了衣服,真想以手加額地慶幸昨夜是與顏承舊在一塊兒。看不出一個當殺手當了那麼多年的人,還能十分細心地將衣物放在被窩裡暖著,此刻穿到身上也少了暖衣服這道痛苦的程序。

    牆腳擺著個盆架,銅盆中盛著冰冷的清水,好在冷雖冷,卻十分潔淨。

    簡單的洗漱過後,理好長衣,下了閣樓,才推開門口,便見到一叢低矮的灌木哆嗦了兩下。

    沒錯,是灌木,而且哆嗦了兩下。

    心下好笑,便對那邊打了個招呼道:「我要出去了,你們也去用早餐吧。」

    那叢灌木正是暗崗之一,位置十分講究,其中狹小的空間裡也盡量佈置得舒適,卻端的並不好呆。尤其昨日冬雨綿綿,十分陰冷。據說每個將出道的血網黑蠍都要經歷過這樣的考驗,鍛煉過人的毅力、耐力、持久力。只不知當年的顏承舊躲在尺許見方的掩體裡,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梅若影一笑,舉步離開,一邊走一邊道:「我先走了,你們快去洗漱吃飯吧。」卻是對著另一邊的暗哨說的。由於他本身就有一些功底,其實並不需要高手守著,只不過血網黑蠍向來崇尚以老帶新的教學法門,就連暗崗暗哨也不例外。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枯禿的葡萄籐架後,一個少年打從灌木叢裡鑽了出來,身上的油布罩頭大衫滿是殘雨水珠。

    打屋簷底下又翻出一條漢子。那漢子早探得週遭再無他人,便樂呵呵地搖了搖頭,不顧少年哀求的神色道:「小崽子耐力不行,還想將來要加入咱八部天龍?來年你就天天蹲暗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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