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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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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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5章 府尹走場


  其實在心底一直有一種不安。對如今的他來說,格外需要的就是安全感。這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同伴們,總是能帶心靈的慰籍。只有站在他們中間,那種孤獨一人的擔憂才能暫時消減。

    繞過幾處長廊,走在卵石拼花的小路上,當那對叫不出名字的師徒的對話已經聽不清楚了,梅若影才斂下笑意。

    現如今,一泓閣的事業發展得很快,八部天龍的規模也在穩定並且嚴格地擴張著。何止這兩個部門,群竹山莊的勢力已經遍佈四國之地。

    當年有誰能想到過山莊會有如今的規模呢?

    抓緊著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擴充著山莊的實力,就像身後有什麼看不見的夢魘深淵在張牙舞爪地追逐著一般。只要稍微一停下腳步,就會被帶著倒刺的荊棘纏上、絆倒。

    然後,就是地獄……

    一個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單薄,要怎麼與勢力龐大、實力雄厚的九陽教相抗衡?要如何,才能夠躲過已經相見無益的人……

    這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是足以讓一個初中生成為高中生,讓一個高中生成為大學生的時間。幾年下來,他也該有所長進了才對。怎麼昨日,心還是丁丁點點地冰涼了下去呢?

    顏承舊也一定感覺到了,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一路行到前院,那擾人的聲囂越來越大。果然正是從主樓旁的迎客閣傳出來的。

    「你們小小一個花樓,竟膽敢不把本朝廷命官放在眼裡!」離得越近,越是聽得清楚,那雌雄難辨又中氣十足的嗓音直嚷嚷,叫人好生不得安寧。

    「錢大人,您也知道,敝處經營艱難,全仗著往來過客給點兒薄面,又怎敢不將大人放在眼裡呢。只是我家的燼陽公子可是實實在在地奉公守法,大人您一開口就要帶他回衙門去,只怕是要壞了他的好名聲。」鴇媽寶珠的說話不亢不卑,又句句在理,梅若影暗自會心一笑,舉步上了階梯,推開閣子的後門進了去。

    繞過一面散彩閣雙面繡海棠六聯屏風,閣子大堂裡的情形便完完全全展示於眼前。

    正是一大早的時刻,閣裡尚未開門營業,只是錢胖子仗著手下有幾個兵丁,又是本城父母官,便強闖了進來。當下正與鴇媽對峙的,也就這寥寥十數人了,並無不相干的看客。就連一泓閣裡打下手的小廝,也都自不慌不忙地給來客端茶遞水,渾然不覺對方是前來找麻煩的。

    錢府尹本是九陽教的簇擁者,所以一直都照拂著司徒氏的產業楚芳樓,即使一泓閣再出名,他也想盡辦法明裡暗中地找茬。可是不論他如何詆毀,使盡手段打壓,那初來乍到的一泓閣的名氣卻仍是越來越響。

    月餘來,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楚芳樓越來越冷清,以及一泓閣的姑娘小倌質素超絕的消息。

    本著對組織的忠心,他死撐著不去看個究竟。可是昨日駐寧城臨時步兵編隊的小司空江湖人稱白羽銀箭的司徒健卻帶人到了一泓閣探聽究竟。他自己本是過來聲援的,卻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神秘頭牌燼陽公子。

    當時,禿樹下那濃重的身影原本並不讓他在意。可當那身影一退步之間避開司徒健隨手打去的袖箭,偏於稚弱的身形在那一刻似動而不動、似靜卻將動,委實讓他驚異。

    直至掩住容顏的黃竹斗笠掉地,他才終在那一刻體驗到了什麼叫做「驚為天人」。

    爾後入了燈火之下,褪下大麾,只見那人身著紅色長衣,領口處將露不露,纖長挺直的項頸簡直要使他發狂,直欲撲上去啃咬吸吮。雖說那曲琴曲聽得不是太懂,卻依舊讓他魂魄欲飛。尤其看著那垂肩的長髮落於地上,絲絲縷縷地隨撫琴而飄搖浮動,更是色予神授。

    他本性色慾過人,初回去時還只是垂涎欲滴。到了夜間,懷裡揉啜著自家美艷的小妾,心裡想的卻是那身紅衣下恰可盈握的細瘦腰肢,垂墜衣擺掩蓋下那修長滾熱的雙腿。體熱難耐下幾乎一夜無眠。

    於是便打算著憑借自己的權勢討了人回去。怎知一泓閣的鴇媽姿色雖然不怎樣,卻實屬難纏,口舌交鋒不過幾回合,對方句句不落人口實,既不得罪他,又明擺著就是不會交那燼陽公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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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胖子靠在紅木八仙椅上直喘氣,正被那鴇媽堵得慌呢,眼角餘光中卻突然一亮。轉目看去,原來是讓他體熱了整整一夜的人兒繞過了屏風,正懶懶地打量著他。

    便不知怎的,不由得慌了神。而想到這嬌弱溫雅的人兒待會便會被他捆縛手足,強壓於身下,顯露出羞怯憤恨卻輾轉吟哦的神情,忍不住止了喘息,咕嘟一聲大大地嚥了一口口水。

    梅若影把那聲咕嘟的咽涎聲聽得清楚,與鴇媽對了一個眼神。只見對方也偷偷地向他投來一個被噁心得直髮嘔的神色。

    真是何苦來由。

    他本不會憑外貌取人,甚至還對身寬體胖者懷有十分的親切感。因為前世時,就有幾個朋友就是神寬體胖的好人,樂天知命,也每天不忘帶給週遭朋友愉悅快樂的達觀心情。

    後來還有一個同事因為心理壓力過大,不得不以暴飲暴食的方式減壓,雖然體型暴脹,可是依舊力求工作盡善盡美,是個十足可靠的搭檔。

    可是眼前人卻與前世的朋友同事大相逕庭,真的是完完全全的RPWT(人品問題)。他如今之所以不喜歡以素顏示人,便是因為錢府尹這般的噁心人實在是多,目下尤以此人為代表。

    此類人士見到他時都會表現出一個共有特徵——都像蒼蠅聞見大便香一般,趕也趕不走。三番五次下來,已經讓他倒足了胃口。

    只是權衡利弊之下,目前也只有打出「傳說中的頭牌」的名號,才能讓一泓閣的分店在寧城迅速地打破楚芳樓的壟斷,站穩腳跟。以後才能彌補了南楚南端一塊情報搜集的空白,不會再耗費莊裡更多的人力物力。

    所以如今,也只能忍忍了。

    只是南楚底下淨是這樣的人物,卻不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倚仗如此草包辦事,看來司徒氏也不會有多大的作為了。想到這裡,原本因昨夜故人相遇而淒然的心情霎時又好了起來。

    梅若影對著鴇媽會心地一笑,相比起那群酒囊飯袋,莊子裡的人怎麼就那麼出色呢?

    真的是……想不笑都不行啊。

    粲然笑著走上前去,只見錢府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雙手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肚皮下擦擦,而後又裝起斯文儒雅的樣子來了。

    只是——裝得滑稽可笑哪!真不知道南楚皇室是怎樣選拔官員的,挑了那麼些人到檯面上坐著,不覺得丟自己的臉麼?

    錢府尹以前哪裡曾見過燼陽公子這般惹人愛憐的人物,頭天晚上初見便已經難以自拔,今日是冒著觸怒司徒健的風險來的。

    原本想著燼陽公子畢竟是傳說中的頭牌,是整月裡也不會在公眾前現上一兩次的人物,必定不肯隨自己回去,更不會主動投懷送報。還打算著強行索取了人去,就算看這妙人兒憤怒推拒的樣子也足以讓他熱血沸騰了。

    怎想到紅衣美人竟似乎不以為意,嘴角還掛著勾人至極的笑意,頓時看得他魂都要丟了,就想迎上去當眾溫存。

    怎知那燼陽公子菱唇輕抿,壓出一道惹人愛憐的弧線,眼角含笑地行到了他的面前,步態飄擺卻絲毫不顯做作忸怩。繼而一個抬手,錢府尹便看到半隱於紅袖下那只色澤柔暖的手臂壓上了自己的胸口。呼吸不由一窒,雙膝再也無力撐持。終於呆怔著吸了一口長氣,順從著那素手的輕壓,虛軟地倒坐回椅上。

    一旁的鴇媽看著,心臟也咚咚劇跳了起來。她本就是見慣各種場面的風月高手,什麼樣的花魁頭牌沒曾管束過?只是這燼陽公子雖來歷不明,卻是顏閣主親自交託在她手裡。那時閣主事務繁忙,往返於四國之間,臨走前還叮囑著她千萬別讓人把燼陽的油揩了去。

    兩月裡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將這個任務完成得一絲不苟,怎知卻在顏閣主重返寧城分號的第二天,就發生了這等事情。

    只是……閣主只說了別讓人揩燼陽公子的油,卻沒說不准公子主動去揩別人的油啊。

    她面上笑意慇勤,手裡卻絞緊了香帕——這任性的小倌兒可讓她這鴇媽如何自處哪!

    ******************************

    當顏承舊緩步行回,抬首看向街角那邊的一泓閣時,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門口停放的青絨大轎。

    敲開一泓閣緊閉的大門走進去時,循著人聲來到迎客閣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出堪稱香艷的場面。沒料到,他只是出去那麼一小會兒,就出了這等事情!

    只見梅若影正將一個肚腩過膝的大白胖子壓在椅上,彎了腰對胖子殷殷地笑著。

    劍眉幾不可察地挑了起來,主意斷然定下,便即發出一聲不緊不慢、風流露骨的笑吟,衣擺拂動間跨入了低淺的門檻走進廳間。

    廳中都有些呆了的眾人才曉得轉過頭來看向他。

    梅若影抬起頭,對上那那雙風流不言自溢的湛黑眼睛,緩緩站起身來。廣袖落下,將剛剛壓在胖子身上的那隻手掩了回去。

    「閣主!」鴇媽和一眾小廝都低頭一鞠。燼陽公子也算是一泓閣的成員,梅若影於是也中規中矩地向他致禮。

    顏承舊只一頷首算是回了禮,長目斜挑,逕直走向那個大胖子。

    錢府尹眼睛中原本只看到燼陽那只潤澤的素手,只覺得在那隔衣碰觸之下,燼陽公子暖熱的血液似流入了與之相觸的胸膛,胸腔裡一顆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卻在這時,那人兒突然收回手去退了開來。心底暗呼可惜,大罵著是什麼鬼人來打擾了他的好事。

    轉頭怒目而視之下,卻看到一名身著黑緞暗金雲雷紋長衣的邪肆男子,邁著踐溪踏青般的翩躚步子,衣擺一垂一動之間,來到了眼前。

    來人狹長的鳳目中神采流轉,顯得風流無匹,與那紅衣燼陽又是別有一番風味,正是昨夜見到的一泓閣閣主顏承舊。

    錢府尹此前就曾聽聞江湖傳言,一泓閣閣主甚有本事,神秘莫測而讓人看不出深淺,所以即便昨日一見驚艷也不敢動任何邪門心思。可如今,掌管著一泓閣上下的顏閣主竟對他露出了如此惑人的神色。心裡一樂,不禁飄飄然起來。

    身邊的師爺下人總說他是屬於「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類型,妻妾婢女也常誇讚他風流倜儻。他原本只信了七八分,還有那麼兩三分的懷疑。如今看來,大家果然沒有欺他。正所謂「瑕不掩瑜」,他果真有著過人的內涵,即使體型特出,也無法掩蓋的過人風華!

    原已被燼陽的伸手一觸挑逗得半抬頭的慾望,便再也無法隱忍地立了起來。

    而一想到自己還要將這兩個讓人心癢難撓的人兒迷得六神無主,便不願失了面子,於是訥訥地縮坐在椅子上不敢起身。

    顏承舊何等眼色,錢胖子雖然贅肉垂落,卻無法完全遮掩掉褲襠裡那醜陋的抬立。好在他城府深厚,臉上風水不動,慢慢地俯下身去。

    梅若影看著一隻勁長有力的手指點在錢府尹圓潤的贅肉上,順著肚皮劃了一個圓滑的弧度,來到了被肚皮掩蓋的跨間。雖知道他正做著剛才自己未完的事業,仍是不忍矚睹地看向了旁邊。心裡卻大呼著:「真是暴殄天物啊!」

    錢府尹只覺心中一蕩,掙扎叫囂的那處被完完全全套握入一隻堅實拔長的手中……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6章 膳食的災噩


  顏承舊的動作尚算隱蔽,只是一來他不願瞞若影,二來若影站得也近,便看得一清二楚。當他掌住錢胖子那話兒時,早就被寬大的金紋黑袖遮蓋住了。只是若影素知他睚眥必報的個性,又知道他辦公事向來穩重,便猜到他所做的並不是常人所想的。

    只見顏承舊湊到錢胖子耳邊,低聲地說了幾句。因是收音成線,週遭人都聽不到究竟。而原本一臉飄飄欲仙的胖兄卻臉色一僵,頓時白了開來。這一白,更像是開水燙過的死豬面皮。

    果然,他還是被……了。

    錢府尹二話不說,顫巍巍地起了身,便向門外匆匆忙忙地跑走。只是他本身已經胖極,又死夾著粗短的雙腿,一跑之下,就像一個白團團的大饅頭著地滾去。

    他帶來那些兵丁打手,一見主子面無人色地跑了,也咋呼一聲跟了出去。

    一場風波,頓時煙消雲散。

    ***************

    顏承舊當先一步推門進入暖閣。梅若影不語,也跟著進了去。

    他左看看右看看,還是覺得顏承舊的臉色不怎麼好的樣子。於是便有些疑心,畢竟那人剛才做得好像十分爽利的樣子,應該不是因此不愉快吧。正邊想邊上樓梯,哪知前面的人也正自沉思,突然停住腳步,害得他一頭撞了上去。

    好在他今日精神不錯,反應也快了幾分,隨勢一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斜斜飄回梯下。腳尖剛一落地,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在不是屁股落地平沙落雁式,否則這麼厚重的衣服可怎麼洗啊。」

    念頭還沒有消下,嘴角又翹了起來。眼前突然一黑,抬頭一看,原來是顏承舊也隨他退回了樓下。

    「你想什麼?這麼出神?」梅若影不想再耗費心神,便直接問了出來。

    他默然不語,突然走向窗戶,對著外面的灌木叢中大聲道:「去廚房幫取些早餐來。」躲在屋簷下的人此時已經自動換了地方遠遠監視著小院。

    顏承舊看著那少年飛奔而去,便又行了回來,道:「你交給老朱的事情,他已經辦妥了。」

    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一隻青花白瓷小瓶,遞給了梅若影。

    接過那個藥瓶,拔開軟木塞子,倒在手心的是兩枚花生大的丹丸。一枚以黃蠟封起,一枚黑蠟封起。

    這正是頭一天帶去爾德堂那簍子草藥下暗藏的毒草所提煉出來的。常人一般會以黃蠟封解藥,黑蠟封毒藥;梅若影卻知道,血網黑蠍的人卻不一樣,都以黑蠟封解藥,黃蠟封毒藥,蠟上還會打上小小的四點以作標記。

    「這就是傳說中的金焰毒龍丹和解藥?」左右翻覆著看來看去,一邊問道。

    這個世界有一些植物是他前世所沒有的,所以即便在醫藥領域,也有他的知識範圍所囊括不及的東西——比如這兩枚小小的丹丸。

    貌不驚人的金焰毒龍丹其實具有強烈的毒性。他查閱古書時才知道,在上古戰爭中,司徒部落在面對男女皆為悍將的軒轅部落時曾經使用過一次。

    那次戰役,始皇帝司徒無極的大軍幾乎覆滅。就在緊要關頭風向陡轉,司徒無極便於上風處燃起烈火,丟入數丸金色毒丹。煙霧起處,軒轅部落十死七八,其餘就算救治完全,也喪失了繁育能力,一個悍勇無比的部族就此滅亡。

    藥物雖然陰毒,材料卻不易尋得。其中一味主藥琅葛藜欏,只有在常年瘴氣繚繞的深山老林才能尋到。這種蕨類植物生命綿長,根須卻十分稀疏,每三十年才長一分,兼且數量稀少,比起朱牯朗蛤、金冠碧環蛇、苗疆琴蠍來說,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至毒聖品。

    一顆金焰毒龍丹,卻需要五斤琅葛藜欏的根須提煉。而要調製解藥,則需要十斤琅葛藜欏的羽狀長葉。

    顏承舊的四師父擅長毒殺,故此在年前聽說南楚秘密調兵至寧城附近的深林間,且配置了可解瘴氣的辟瘴散劑,便起了疑心。於是才著力至此調查的。

    梅若影一年來往返於此間與四國分業,雖然忙碌,好在終於積少成多,昨日終於把最後一批琅葛藜欏的根須和羽葉帶回給了朱鞣榕,一年所得才製成了這兩枚丹丸,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看來,南楚如今真是蠢蠢欲動,來年與東齊一戰,大概是要用這件陰毒玩意吧。看來司徒氏除了毒王司徒凝香外,還有善於使毒的能手。」

    「正是,四師父也說那司徒威霸大概可與他一較高下。」司徒威霸正是象郡的前任郡守,因毒藥材料搜集得差不多了,便又調回了軍中,準備來年與東齊一決勝負。

    將藥丸放回瓶子,遞還給顏承舊,一邊笑道,「既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別處謀職了。」的確,現如今有著這些個朋友長輩的幫忙,群竹山莊總算日趨穩定,他也可以隨時放手去與司徒氏為敵了。

    顏承舊嘴角動了動,眉毛蹙了起來,卻沒說話。

    「想說什麼,不妨直說。」

    「其實,你可以不必親自去的。」頓了頓又補充道,「那裡……不安全。」

    梅若影不答,只是看著他,眼裡看不出什麼神色。頓時,他只覺得自己唐突僭越,便再說不下去了。

    正這時,門突然響了,顏承舊心中一輕,暗自鬆了口氣。心裡明白,自己無權也沒有立場干涉他的決定。即使擔心,也只能默默地守在一邊。只因為眼前這名青年是如斯心志堅毅,認定了目標便不會回首。光憑他,如何能夠阻攔?

    少年將食盒遞給顏承舊,便立即退了出去。

    顏承舊轉回身,將食盒放在廳中圓桌上,便要揭開蓋子。卻突然聽得一聲咳嗽,立時停手,不解地回望過去。

    又咳了一聲,才意有所指地道:「其實……我一早就想說了,你不能先把手給洗了嗎?」

    顏承舊看看自己的手,想了半天,才想到對方所指為何。不由笑了開去:「曉得噁心了?他那大肚子沉甸甸的,手感和糨糊一樣軟和,你竟然差點就摸下去了。」

    「所以我才猶豫了半晌而沒有下手,怎知你卻愛好此道而迫不及待地搶了先手?」

    顏承舊撇撇嘴不願枉費口舌,便問道:「你剛才對那胖子下了什麼藥?」他剛才湊近那胖子時嗅到了些許極其隱蔽的氣息,若非他職業素養深厚,絕不會發現有異。只是不能確定究竟是哪種藥物。

    「金槍倒。」梅若影淡淡地道。

    金槍倒是他特製的不舉藥,原本是專備給鴇媽使用的。一泓閣對上門的客人十分挑剔,各個分店的鴇媽都是極有眼色的人物,要是見哪個上門開餐的客人行止不端、病態纏身,給那人嗅一點,便能讓人一整日內疲不能興。只是起效時間被控制在一刻鐘以後,又氣味甚微,且無毒副作用,至今無人察覺。

    這藥若是單聞,並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狀,但若握到男子雄風部位並以內力逼發,頓時便能讓那人終生雄風不再。

    顏承舊一愣,神情間哪裡還有剛才邪肆倜儻的風範,呆怔下一舉恢復了少年時期那種的文秀青澀。

    「怎麼了?」梅若影奇道,思索了片刻才大訝道,「難道你給他的不是不舉之藥嗎?」

    顏承舊這才苦笑道:「是七日極樂……」

    這次便輪到若影瞠目結舌,半晌後,一隻手捂上自己的嘴唇,悶聲笑了出來。

    那七日極樂是他年前做試驗時無意間提煉出的一種春藥,以內力逼發後後勁極大,能讓人七日下不了床。其後若無解藥,也是讓人覺得疲不能興,終生不舉。

    這兩種藥原本也並無稀奇之處,只是七日極樂和金槍倒加在一塊兒……那錢府尹第一日既然無法主動行人事,又該如何發洩慾火焚身的苦楚?

    「怎麼辦?」顏承舊道。

    「咱閣裡是不會有哪個公子願意給他洩火的了,讓他自己忍去。如果他實在願意屈居人下,還可以去楚芳樓的哪。」頓了頓又道,「你做得這麼絕,就不怕他懷恨報復?」

    「哪裡敢報復,我吩咐他以後每月到此領取解藥。那廝雖然手感噁心,不過也挺划算,以後在寧城就多了一個地頭蛇靠山了,哈哈!」

    想起那堂堂「朝廷命官」為免丟人現眼,慘白著臉色回家洩火的模樣,他不由得嘲諷地笑了出來。在司徒氏掌控時哪曾有過如此輕鬆愜意的心情,便是他的師父們,也是想也不敢想的。

    「枰鈞常說你行事亦正亦邪、出人意料,需要好好管束,我原本不信,今日算見識到了,你就不怕錢府尹聲張出去?」

    顏承舊挑眉看著他,邪笑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哪,事關……的問題,有誰願意讓人知道自己不能?莫非,是因為有什麼『不能』,所以對這……」

    話方出口,心知不對,立時頓住,臉色慘白地看著坐在桌前的青年。

    青年正微笑著看他,輕抿著嘴唇不置一詞。

    然而顏承舊如何能夠說得下去?就算若影一直不在任何人前顯露絲毫的脆弱,可長久以來,在他心中沉浮的暗影又怎麼可能瞞得過自己這雙眼睛?

    如何瞞得過這雙一直一直膠著不去的眼睛?

    怎可能沒有察覺他對於性事那種若有若無的抗拒。

    每次在外聽到關於司徒若影,關於青陽宮,關於那段對眼前這名青年最為黑暗無望的傳言時,他總是按捺心神才能忍住不去傷人。

    而若影,必是已被傷害至深。

    怎想到連續月餘在外與一群粗豪漢子奔波任務,粗言俚語慣了,竟在這時脫口說出觸及對方不堪記憶的言語。

    真的是,想自殺的心都有!

    「我……我們還是先吃早餐吧。」試圖岔開話題,顏承舊打開食盒。

    盒蓋一揭,一股鮮甜香氣噴薄而出,是一碟鹹菜、一碟魚片和兩碗熬得稀爛的肉粥。若是嗜粥者,定會感歎熬得夠火候。

    梅若影眉毛幾不可辨地蹙了一下,卻又趕緊鬆了開。其實自……的事以後,他便極少吃稀爛的食物,諸如牛奶、稀粥,都會令他憶起那不堪的口觸,不由自主地反胃。

    只是承舊已經被剛才說的話嚇得不行,斷不可讓他再受驚了。

    暗歎一口氣,伸手去取其中一碗肉粥。

    怎知對方比他手快,呼的一下又合上蓋子,掩飾地道:「呃……突然想起,廚房做了幾張煎餅,我去取了來再說。」

    話音剛落,眼前一花,門聲一響,人已經不見,就連那個尚未達成此行任務的食盒也一併失蹤。

    ************************

    院牆邊。

    「師父,為什麼大師伯跑得這麼匆忙?」一個少年的聲音極低極好奇地問道。

    「剛才你對廚房說是要給燼陽公子的早餐了嗎?」

    「啊,我忘了……所以要了和我們今早一樣的肉粥,很好吃啊。」

    「……燼陽公子不喜歡吃稀爛的食物。」

    「可是也不用跑得那麼快啊。」少年納悶地道,繼而崇拜地說,「這說明大師伯果然是武林高手,就算輕功也不忘時刻練習!」

    「……徒兒,你心智未開,來年蹲暗崗時別忘了多做算學題目哪!」

    **************

    顏承舊抓了抓頭。

    然後開始在房內踱步。

    踱了幾圈,又停下來抓頭。

    他在外面雖然做事果斷立決,獨獨面對眼前這人時卻毫無章法,長年傍身不離的風流瀟灑全然灰飛煙滅。

    終於,他懊惱地大吼一聲,衝上前來雙掌重重拍在紅木大理石面桌上。

    梅若影無奈地看了看面前的烤魚拌飯,抬起頭來道:「你又怎麼了?」

    「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那張十足結實的圓桌砰的一聲悶響,四條紅木腿乾脆利落地折成幾段。

    眼見到口的食物就要慘遭塗地的災噩,梅若影上身不動,兩手齊向兩隻飯碗抓去,哪知顏承舊也正收回手來搶救,頓時抓在了一起。

    顏承舊身上一震,趕緊鬆脫了開去。

    嗆啷聲響,兩隻盛滿噴香飯食的細瓷釉裡紅海碗便碎落於地。

    只覺得這一聲脆而不響的長音幾要震碎了心弦,竟比以往技藝未精時任何一次刺殺所聽到的慘號還讓他膽戰心驚。昔日的天榜殺手只呆怔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瓷碗,久久才移向面無表情坐在一旁那人的臉上。

    若影淡淡地道:「浪費了這一張桌子和兩碗飯,責任咱倆一人一半,就從莊裡的月例銀子裡扣除吧。」

    「你……」顏承舊看不出那張臉上的意味,戰戰兢兢之下,只能說出一個字。

    若影看著他無措的模樣,只覺得心裡漸漸暖融一片,終於無奈地綻開了笑,道:「是我不對,不該這麼戲弄你。可你怎麼如此容易緊張?還是傳說中那個天榜殺手『萬里追魂』麼?」

    「我……」

    「行了,你坐著,這次輪到我去吧。」說著,長身而起走出外間,向廚房施施然走去,順便讓人進來打掃。

    園子裡,殘雨的味道淡淡的,風的輕觸涼涼的,思緒也十分寧靜的……暖融融的一顆心,平靜而幸福地跳動著。這些年,該痛的,痛過了;該淡忘的,淡忘了。卻還有人為他記得,為他痛著。

    朋友若此,何可憾哉!

    只希望,自己曾經歷過的懷疑、摧毀,不會降臨到這些至情至性的友人身上。縱使是在那不久的將來,為此而付出一切,縱使是粉身碎骨,他也毫無怨言。

    心甘,情願。

    ***********************

    院牆邊。

    「師父,我不喜歡這個燼陽公子。」

    「哦,為什麼?」

    「他人品不好。」

    「……我怎麼看不出?」

    「他好挑食!今早的肉粥吃得大家興高采烈,他卻不喜歡,還讓大師伯趕著去換。可是換回來了他還是不喜歡。竟然還砸桌子摔碗……」

    「……」

    「師父,不過燼陽公子的武功好強哪!」

    「嗯!孺子可教,算你小子有點眼力。」

    「你看小廝們搬出那些紅木桌腿,每根都斷成了幾截,而且好乾脆利落的斷面!剛才明明只聽到一掌的聲音的,師父你大概沒有這等功力吧。」

    「……」

    「可是那公子為了挑食就發這麼大的脾氣,走出去時卻又面帶笑容,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啊!」

    「……」

    「師父,你怎麼不說話?」

    「……徒兒,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7章 離別

桌子重新布好,顏承舊收拾心情,安靜坐著,看梅若影將一碗拌飯放在自己面前才坐了回去。

    兩人才剛端起碗筷,突然又齊齊停了動作。顏承舊蹙眉道:「我去看。」

    說完便放下碗筷起身向外進走去了。

    打開房門,只見一個青灰的身影在院牆旁一株芭蕉樹下駐足,一手負背,一袖低垂,正心無旁騖地等待寬大的蕉葉上一滴將滴未滴的殘雨。聽到門聲,悠悠然回轉頭來向他淡淡一笑。便見到兩鬢斑白,頜下微鬚,雖已經不復青年時期的飛揚跋扈,卻顯得精華內斂。不是他的四師父洪炎還能是誰?

    「四師父。」顏承舊有些驚異,四師父原本與他定於旬後會面,怎知今日竟然前來。

    洪炎隔遠道:「我特地站遠了等你,怎不吃完才出來?」說著,意有所指地看向愛徒的身後。

    梅若影已經來到顏承舊身後,越過他的肩膀向那位長者鞠躬致意:「四叔。」

    「若影還是這樣比較俊俏,就別老是喬裝改扮了。」長者慈藹地笑著,卻始終立於蕉樹下,想了想又轉而對徒弟道,「……也許還是易了容比較好,免得引來狂蜂浪蝶,趕也趕不走。」

    見這位長者定是身有要事,卻礙於自己在場只能東扯西談,便笑道:「我還是先去吃飯吧。」

    顏承舊回轉頭來,微蹙長眉表示歉意。

    既然大家都已身負要事,梅若影也不願多說客套話——與自己人浪費時間並不是他的作風。於是輕輕搖頭,示意無需客氣,便將身前的黑衣青年推出門檻,又回手關上了房門。

    血網黑蠍如今雖已盡數歸於群竹山莊名下,但是畢竟也有著自己的債。它那血淋淋的傳說,其實是用鮮血一筆一劃地鐫刻下來的。那鮮血,除了敵人的,也有他們自己的。深刻糾結的情仇恩怨,是他這個外人無法插手,也沒有立場插手的。

    在想像中,殺手都是「事了拂袖去」的獨行客,潛行匿跡一擊必殺。在遇到他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獨行客之間,其實擁有著大家族般的親密友愛。或許,正是由於時刻處於生死交關的險境,才更期冀安心的歸宿吧。

    只是,看著他們之間那種緊密親切的感情,又怎能不心生嚮往呢。

    門欞糊著潔白的紙張,門外天空灰濛濛的色調透過,在昏暗的屋裡仍舊顯得刺目,刺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

    梅若影沒有歎息,他的歎息只有對友人的無可奈何,對敵手的嘲諷不屑,卻已有許久都沒因偶爾的憂鬱傷懷而發。或許,傷春悲秋的年紀早已結束了。

    早在許久以前,就已經決定要一直笑面人生。

    早在曾經保護著他的那面大傘破裂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

    *********************

    顏承舊走向自己的四師父。

    遮了大片天空的蕉葉上那滴殘雨正於這時滴了下來,滴在洪炎斑白的發間,他卻毫不介意那冰涼,負於背上的那隻手伸向徒弟,手心是一卷小指般粗細的卷軸。

    取了過來,展開上下看了一遍,隨著目光的下移,瞳孔緩緩地收縮了起來。

    ——饕餮(tāotie)郎君重出江湖,折花箋現於六藝公子府。

    顏承舊低聲咒罵一句。其實他們早就發現這惡賊的行蹤了,卻因他與司徒家主榮及有那麼一腿,為了不打草驚蛇才沒有立刻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到爾德堂來採買男子之間的助興藥物,也沒有在裡面加料,就是考慮到司徒氏其後的大肆報復。若是在群竹山莊羽翼未及豐滿之時便遇到這種滔天巨禍,後果無疑是毀滅性的。但倒是沒想到這個隱姓埋名以作休養的惡賊倒越發得寸進尺來了。

    洪炎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此事你大師父已經交於你我倆人負責。不必心急,用完餐再出發吧。」

    看向自己的四師父,只見那雙平靜淡然的眼中有著理解和容許,不由心中淒然。自從三師父出事以來,在幼年記憶中曾經跳脫飛揚的四師父便失去了那股生動的風采。

    那已經灰飛煙滅的傳說之中,負擔的是外人所無法瞭解的沉重。

    他的五個師父,據說是師祖在單挑某個世家後帶回的幼奴。因為無姓,排輩正好是洪字輩,便冠姓為洪,取名各含五行要素之金木水火土。

    及至後來,血網黑蠍的天榜殺手不過二十,其中就有五個名額被傳承了師祖衣缽的師父們佔據。雖然做的是以命取命的營生,還要受到那個傳說中的世家的控制和擠迫,好在彼此間相互扶持,卻也和樂融融。

    只是,並不是事事都能順遂人意,即使他們是可止小兒夜哭的勾魂使者,面對著四國間的相互傾軋,面對著那個霪浸了千百年陰謀狠毒、幾乎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古老姓氏時,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對他而言,幼年和少年時期,即使生活奔波,被秉性各異的師父們所教養卻仍讓他快樂無比。直至……孫玉乾的出現。

    看向四師父,面上水波不興,雙目視線平穩,掩藏於袖下的雙手卻已握緊。

    ******************************

    洪炎看著自己與師兄弟們教出的愛徒,心中不無苦澀。

    幾乎沒人知道他們與司徒氏那些扯也扯不斷的關係。最開始,是祖師們的愚忠;到後來,是後輩們的被脅迫。

    自幼便服食了司徒氏的毒藥,性命為人所掌握,高傲的殺手們從一開始就成了被驅使的走狗。如此卑躬屈膝,不是為自己的性命,而是為了相互為伴的同伴。

    當時折花箋被發現於三師兄洪凌的臥房中那日,餘人無不憤然欲死。唯有他的洪凌師兄朗聲長笑,提劍便走。數日後,孫玉乾遇刺傷重、幾乎不治的消息消息便盛傳江湖。

    只是這一次反抗的代價太大。

    孫玉乾之所以江湖人稱饕餮郎君,是因他折花踐草的手段。而他做盡壞事,卻仍縱橫江湖十數年未嘗敗績,除了因為他手段強橫之外,還因為他的身份——司徒家主榮及的妻弟。

    猶記得那日,司徒榮及只派人帶了一條小紙給三師兄,洪凌便整衣束冠,排眾離去。而當被從九陽山上丟下時,已經身中七八種奇毒,四肢骨骼盡碎。

    他們並不知洪凌在那數日中的遭遇,卻看到了被揉皺成一團的那張紙條:「若不聽從,便斷絕賜予洪氏師兄弟之定期解藥。」他還知道,那些世所罕見的奇毒,雖不會要人性命,卻能讓人生不如死。而他,善於毒殺,卻不善於解毒。

    整個組織齊發,直耗費了數月才找到正逍遙獨行於山林野地的毒王。為了奪取解藥,經歷了連番惡鬥。他那只殘去半截的右臂,便是損在合鬥司徒凝香之時。

    後來三師兄毒性雖解,卻因四肢骨骼盡碎仍是留下了後遺。

    是以,當他們擺脫了昔日枷鎖之後,還怎能容許罪魁禍首逍遙橫行。

    ************************

    當顏承舊重新回到暖閣廳中時,卻不見梅若影的身影,轉過屏風到了後進,才看見了倚窗而立的青年。

    「洪四叔呢?」

    「正和師弟說話呢,似乎要求師弟教育徒弟時要注意開導心智。」

    不著痕跡地看看對方波瀾不興的眼眸,才又道:「早餐。」

    「呃?」

    「我放回食盒裡了,現在應該還溫著。」梅若影笑道,「現在不吃,難道你還想帶上路?」

    於是回到桌前坐下,繼續這餐風波重重的早餐。

    梅若影不聲不響地在吃著,片刻後聽到對方說道:「枰鈞遇到些麻煩,我與四師父去幫一下忙。」

    「什麼麻煩?」

    「這……」顏承舊想了一想,畢竟其間的糾葛太過冗雜繁複,即使若影也見過他的三師父,還為三師父診斷治療過,仍是一時半刻無法解釋清楚的。

    「不能說?」

    「不,是因為……」

    還沒說完,就見紅衣青年轉身揭開桌上的食盒,道:「飯菜要涼了。」

    「我並不是想瞞你!」他有些著急地辯解道,「是那饕餮郎君孫玉乾看上了枰鈞。」

    「知道了。」

    想要傾吐卻只見對方取出飯碗布桌,繼而埋頭吃飯,解釋的話便梗在了喉間。失神也只有片刻。的確,有些事情不親身經歷,是不會知道究竟的。即使說了,對方也不會明白的。

    大戰如今已迫在眉睫,唯有心平氣靜,才能達到完美的臨戰狀態。畢竟,他在外可是冷血無情的極惡殺手「萬里追魂」。

    執筷吃了幾口,突然聽得對方說道:「承舊,過來。」

    抬頭看去,只見若影已經放下碗筷,正坐在桌子對面面帶鼓勵地看著自己,那樣子是完全不介意剛才的對話了。霎時間有些迷糊起來。好奇之下,便起了身轉過桌去。

    「蹲下。」

    依言蹲下,若影的位置已經比自己為高,心中的異樣感更甚。正要詢問時,只覺眼前一黑,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的體溫覆了上來。直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而這時,他已經被深深地埋入那襲紅衣中了。

    「洪三叔並不希望你們為了報仇而搭了自己進去。」

    「你知道?」驚詫之下從他懷中掙脫開來,那些與他所出身的家族的血腥的怨仇……如此的細節——他也知道?。

    「別忘了,我也和你三師父長談過幾次啊,你也太小看人了。」若影好笑地看著他,「像那種可惡的淫賊,本公子向來是見一個殺一個,所以有什麼需要別忘了開口。」

    一邊說著,一邊低頭與他額頭相觸,道:「平安回來。」

    這是當年殺手們離去單獨執行任務時,親密好友間告別的儀式。

    短暫,卻彌足珍貴。伴隨著每一次的暗夜潛行,像是溫暖的燈火照耀於心間,不讓仇恨與冷血迷失了心智。

    「既然金焰毒龍丸已經到手,我也該動身去南楚軍營了。如果運氣好,也許近期還能相遇。到時候再把酒夜談,應該也別有一番風味。」若影拉開了距離微低著頭看他。

    顏承舊突然覺得自己不說些什麼不行,可看到青年掛在嘴角的溫暖笑意時,一瞬間便愣了神。曾被師父師伯們讚許為睿智果斷的頭腦,什麼也想不起來,窩囊地化成了一灘白水,全然忘了語言為何物。

    看著蹲在面前的黑衣青年神飛天外,梅若影也有心中所想。

    他喜歡這些性情中人。都曾經是天涯淪落人,又怎不知道這其中的珍貴。

    看著他們相互之間的親切友愛,似乎就連自己的心中也暖熱起來。

    當年血網黑蠍剛脫離那個霪浸權勢慾望的古老家族時,在興奮與歡騰之下,也有著難以察覺的無所適從。想想也是,長久以來,他們雖然處於司徒氏的控制之下,卻也同時是處於司徒氏的羽翼之下。信息、後援、醫療、庇護,一直是由那個家族所提供與控制。

    剛剛獲得自由的人們需要一個框架,讓他們能在框架中自由地發展;需要一根傘骨,一根足以支撐起他們的傘骨。

    而自己呢?也正漂泊伶仃,也正漫無目的。於是便想著,若是自己,應該能夠制定出那樣的框架,也正好依靠著忙碌去忘卻某些厭煩的俗事。

    說起來,只是各取所需的關係罷了。

    可是越是深入,就越被他們所吸引。被這群不論經歷多少腥風血雨,始終維繫著大家族般親密情感的暗夜行者們所吸引。

    他也曾在一面溫暖的大傘下遮風擋雨過,只是那面大傘畢竟不是屬於他的。風雨到來時,不能為他撐起一片天空。夢醒時,留下的只有一身傷病幾絲心冷。而現在,既然是他支起了傘骨,應該不會讓自己人們遭遇到相同的事情吧。

    思緒被門外微不可聞的足音打斷。

    梅若影悠然地拍拍對方的肩膀道:「好去好回,記住你是我們的暗使,千萬別弄得一身傷回來浪費莊裡的好藥。」便率先站了起來。

    顏承舊也自地上站起,退開兩步撫平衣角,一邊笑道:「你還心疼那點藥錢?也罷,如果浪費了,就照舊從我的月例裡扣除吧。」

    正於此時,敲門聲響起,院裡傳來洪炎的聲音道:「該走了。」

    ****************************

    「全力處理你那邊的事,不必為我這邊耗費精力。」青年的嗓音從門裡傳來,一字一字若水滴般濺在他心中。

    房門在眼前闔上,遮擋住那人的身形。

    不必他耗費精力?如何能……

    顏承舊收回了手,轉身邁開步伐,跟隨師父離去。

    如何能……

    不再停留,他握緊了雙拳,飛身離去。

    而這些有些傷懷的心情只浮現於剎那間。

    剛離開讓他失常的對象兩道院牆之隔,邪肆乖張的本性又回來了。

    當越過最後一道隔牆進入馬廄時,他思緒中已是前所未有的懊悔和痛恨——真是大失水準!剛才竟忘了在若影那迷人的懷裡多揩些油!

    ***************************

    梅若影坐在椅上,聽衣袂拂動的聲音遠去消失,沒有起身。

    看著面前的兩隻空碗。

    良久,突然長歎一口氣:「竟還是忘了讓他先洗手……」(參看《府尹走場》)

    接著又歎道:「看上去應該是愛乾淨的人,莫非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第二卷 南楚寒春 第48章 再起朝陽

  路過爾德堂,看了看還未開門營生的棕黑大門,朱鞣榕應該已經早起在後院練武了吧。那大漢將會留下看顧莊子在南楚的生意,大概將有一陣是見不到面了。

    想到要離開熟地展開旅程,不由想起了前世考上外地的學校的那個九月,臨行前雀躍興奮又不安踟躕的心情。

    有些惆悵,卻有些期許。

    顏承舊走了,自己也是時候離開了。離離散散雖然經歷得多了,每一次卻無法不生感觸。只是他們雖有各自的戰場,有各自的戰役,目標卻是一樣,歸屬終將也是一樣。

    等到對付完各自的事務再度把酒相慶時,應該又是無比快意。

    連續幾日覆蓋不去的雨雲總算過去,又一個清晨的朝陽已經漸漸地升了起來,氣溫卻更冷了些。只是這個冬季也即將結束了。沿著爬著籐蔓的泥牆有一個棕灰的年輕人緩緩地走著,街道上的行人愈發的多了,卻幾乎沒人注意到這麼一個過於平凡和黯淡的身影。

    路過菜市口時,便見兩個早起的公幹腰插令牌手持捕快棍,正在更換公告欄的告示。其中一人貼完了新榜後,剛想向另一人接過自己的棍子,回頭瞧了瞧,突然又啐了一口低聲道:「都猴年馬月的榜文了,衙裡也早說可以撤了。那些人就這麼留著也不嫌骯髒。」說著便把已經過期的數道榜文撕扯了去,隨手團了幾團棄於地上。

    一個紙球隨著晨起的涼風滾到那個年輕人的腳邊,朝上的那一塊正繪著一個半面疤痕的面孔,那年輕人便停了腳步駐足觀看。

    「看你X的看,還不快……」那公幹膩煩有人看他,隨腳就想踢去,卻在踢中人之前硬生生地轉了角度,堪堪掠過那人的衣擺,大大地垮了一步。

    「梅,梅,梅……」被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直看得他沒由來的心裡發慌,想到年輕人被傳得沸沸揚揚的神異事跡,這話便繼續不下去了。大清晨的便遇見專與死屍打交道的人物,何止是一個晦氣可以形容的磣人?

    另一人也有些驚愕地看了過來,臉上的笑也些微地僵硬了。

    梅若影卻只是頷首打了個招呼,便邁步離去,留下兩個呆若木雞的公幹。

    早市尚未散去,聚集在自發形成的市場上的人們閒暇之餘,也會磕磕煙灰,談天說地。

    穿過各式各樣的擺賣小車,他最後停在一個販銅鏡小攤前,兩丈開外的前方,還是那個賣豆花和豆乾的挑子,還是那個年方二八不到的少女,只是事隔兩日,豆花挑子前又有絡繹地食客,少女神色間的淒楚已然消失,看著往來路人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欣喜。

    賣銅鏡的攤主也剛剛出來不久,看到日前那個有些嚇人的年輕人又站在自己攤前看斜對面豆乾劉的女兒,也不敢吱聲,縮著頭在一旁招攬生意。

    幾個大嬸臂挽竹籃隨著人流沿路走了過來,一邊聊著家長裡短,說話的聲氣挺大,遠遠便傳了過來。

    「……招的新兵已走了兩月了,這時應該已經訓練得差不多了吧。」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戰……聽說東齊來年是七皇子劉什麼庚什麼的親領兵馬應戰……」

    「也許是來年……東齊將勇兵強馬壯的,到時咱這又是十室九空。」

    「不一定,聽說咱們有什麼秘密武器之類的,到時吃虧的十九是東齊。」

    賣銅鏡的旁邊恰是個賣新鮮雞鴨鵝蛋的攤販,幾個大姑大嬸似是這家的常客,一路行到就打了個招呼,一邊挑蛋,一邊轉了話題與賣蛋的大嫂聊起天來。

    「大妹子,你看對面那春花大閨女,今日的氣色可比頭幾日好上太多了,究竟是有什麼喜事呢?」畢竟被談論的對象就在斜對面,那大嬸倒是壓低了聲音說話。

    賣蛋的便嘻嘻笑道:「李大姐你還沒聽說?劉家老頭兒的事兒另有蹊蹺,這兩日都傳遍街坊鄰居了,劉蕭氏根本不是老劉頭害的,是那老母親自己病死的。」

    「哦?真的?」

    「自然是真的,現在傳得沸沸揚揚,靈媒青年『看屍鬼眼』親自看過了的,怎會有錯?」

    買蛋的大嬸便向旁邊的鄰居樂道:「你看我說得對吧,那劉家老母親蕭氏也沒什麼好謀的,這個案子果然有冤情!」

    對方也神秘兮兮地道:「鄰家老王早就說了,劉蕭氏是沒什麼好謀的,那些家產遲早是要留給老劉頭的。不過老劉頭的女兒就不一樣了,如果不這麼整整老劉頭,他家春花大閨女又怎麼會自動向那色鬼投懷送抱?不過既然這事情已經傳遍寧城,大概色鬼也不好意思再押著老劉頭不放了吧。」

    「哦~哦~哦?老王向來看事都挺準的,他說的是哪個色鬼?」

    「還能是哪個?不就是新來那個周啥啥的郡守,他家都已經妻妾成群了,來咱寧城多久?就又添了一房。說不定就是因為他看上春花閨女,才使這下作的法門誣陷老劉頭。」

    豆挑看來已經擺了有好一段時間了,不片刻,滿挑的豆乾豆花都已售空,少女便收拾碗筷丟回桶裡,擔著挑子走了。年輕人卻仍站在原處沒有挪動。

    賣銅鏡的大叔聽幾個長舌婦們越說越險惡,想起攤前這個要命的生人,便咳了一聲撇了幾個眼神。

    「李大叔,你怎麼了?眼神抽筋?」一個大嬸見他神色奇怪,便問道。

    李大叔不敢發出聲音驚動那個年輕人,便擺出唇型道:「有外人,別亂說!」

    旁邊的三姑六婆看了幾遍才看明白什麼意思,齊聲怪道:「哪有什麼外人?別胡說了。再說,這事都傳遍巷道裡弄,那周啥啥的郡守就算想抓,又能抓得了這許多人?」

    李大叔聽得奇怪,回頭看時,果真已經沒人。只是這幾句話的功夫,那個青年人竟已融入往來人流銷聲匿跡,似乎在他攤前站立遠觀的片刻時間,只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

    **************************

    將近回到城外自己的臨時居處時,面上易容的藥水已經干了。如此,除非用特殊的藥水清洗,否則是不會掉脫的。輪廓雖然不變,但是面色蠟黃中含點青灰,鼻上多了個破壞分割美感的痣,腮邊頰後帶了點不健康的色斑。

    就像上好翡翠若是多了幾許瑕疵、少了幾分碧赤通透,就會立刻變為凡品;原本引人凝望的面孔如此一加修飾,立刻成了不會讓人多加留意的平凡普通。

    如此平凡的梅若影眼中卻含著欣慰的快意。聽完街坊鄰里的閒談,對朱鞣榕的辦事效率又有了多一分認識。前日交託老朱傳出去的消息如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有辦事熟練的老朱坐鎮,並不虞會被人看出消息來源,最終也能挽回一父一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還能讓那「周啥啥」的郡守對他這個不願摧眉折腰的臨時仵作失去耐心。

    繞過幾叢或稀或茂的草木,他的小院已經在望。近一年來的時間,他其實常常外出去看別處的產業。呆在這裡時間雖然有限,而經過了這許久的經營,山莊在如此偏僻排外的象郡寧城裡,也扎入了自己的勢力。他要拿到的金焰毒龍丹拿到了,要得到的假身份——寧城仵作也被外人所認可了;如今,離開的時刻已經迫在眉睫了。

    果然,當院子的破柴捆紮成的院牆近在眼前時,他看見了洞開的院門,院裡平靜安寧。視線穿過並不十分寬闊的小院,只見就連主屋的門也是大開,現出屋內黑漆漆的一洞虛無。

    ***************************

    仵作雷鳴坐在已經冰冷潮濕的炕上,隨他而來的兩名兵衛在屋內不大的空地裡不耐煩地踱著步子。

    兩個楚兵所屬的隊伍早已開拔,可他倆卻奉命留下來等待最後一名新兵。也因此根本無法耐得下心,甚至看向雷鳴的目光裡也帶上了並不掩飾的輕蔑。

    即使他們原是柳縣駐軍,卻知道寧城雷家的大名。這個家族世代以仵作為業,據說祖上曾經迎娶過司徒氏的女兒,也算是融入了那個古老望族的血液支脈。在當地也有著一定的聲望。

    只是因為這個認知,就不能不讓他們對眼前這個體格健碩的中年人有這些許的不滿了。畢竟看多了那個已經腐朽的古老家族所作的種種荒誕事情,又怎會對與之有關的人有著好感?

    更何況,他們此行前來等待屋主,正是因為這個雷鳴引起的。雷鳴自有三子,按年齡與名額來說,這次的徵兵至少應當挑選一子應徵入伍參戰。然而,卻是這個人托了關係,專到柳縣駐地去說情。上頭看在雷家的面上終是點頭答應,只是附帶著條件——要找一人頂替雷家兒子參軍的名額。

    雷鳴閉目養神,並不理會那兩個士兵投注來的不屑目光,心中自有計較。只待這一次任務之後,就可以退隱於世,避世山林了。

    雷氏一族常被誤以為憑借那已十分稀薄的司徒氏血統立世。其實不然,祖上所取的司徒家的女子只是個不得寵的女兒。如果她嫁的是哪個名門望族,也許父母姊妹還會不時誇讚她兩句。可偏偏嫁的是以仵作為業的雷家,所以自嫁過來後,就成了潑出來的污水一桶,再也沒有娘家人問顧。雷氏一族又談何受到親家的照顧?

    不過,也算得了這點血脈的好處。對於司徒氏與血網黑蠍的糾葛,他知道得算是清楚。可時至今日,卻沒有一個外人猜到,他本人就是血網黑蠍的一員——潛伏於市井間的暗樁。

    說起來,繁衍了數百年的組織早已枝繁葉茂,除了三榜殺手外,還有負責情報信息、後勤補給的暗樁。

    應慶幸司徒氏除了監視殺手幼徒服食慢性毒藥,只與血網黑蠍的元老層接觸,因此便根本不知道暗樁所在的具體位置。三年前的剿殺,大概是認為暗樁們沒了血網黑蠍的控制,就不能再發揮作用,也只是針對著榜上的殺手。

    可惜的是,司徒氏拿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他們。血網黑蠍不論天榜、地榜、人榜還是暗樁,即使不可能完全相互認識,也是親如一家的。

    如今,受著桎梏控制了數百年的血網黑蠍在原主的一紙剿殺令下銷聲匿跡,可衍生出來的卻是要將那個腐朽姓氏在這一代結束掉的決心。

    他很慶幸尚未將此間糾葛告訴三個兒子,畢竟長久的桎梏真的很有希望在這一代結束。到那時,暗樁們的任務也就結束了,可以毫無限制地行立於世。也許他的孩子們終其一生,都不需要知道這些家族舊事、陰謀血殺。

    因此,眼前些許小小輕蔑又算得了什麼。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目下,各懷心事的三人正等著小院的主人。

    昨日下午他們已經來過一次,卻不見那位被傳說是「看屍鬼眼」的年輕人。今日本想著大概又要白等一日,不想剛剛是近午的時分,青年便回來了。

    ****************************

    梅若影抿著晦暗的唇,面無表情地聽著雷鳴繼續說道:「……所以,你在軍中頂替的就是雷雙,到那裡千萬不要露出馬腳。」

    交待完了一應事情,雷鳴便停頓下來,專看對方的反應。就連兩名楚兵也都支起了耳朵。

    青年沉吟了片刻,說道:「為何偏是我,你看我不順眼了,所以想把我支走嗎?」

    饒是已經知道這是作秀,雷鳴還是被青年流露出來那種對親友失望已極的神情弄得心虛了好一陣。

    「……不,是郡守提出的,周大人說道,既然雷雙到軍中是要負責到軍醫房裡做事,好歹也要一個見血不暈見屍不驚的人。然後就說你是個人才,又能吃苦,就點了你……」

    「是嗎。那看來,寧城是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青年說著,便轉身到牆邊一個破爛的壁櫥裡翻弄。

    「若……若影。」平日裡豪爽大方的雷鳴這時說話也不自覺地吞吞吐吐起來。

    「怎麼,不是您說我以後就是您的二兒子雷雙了麼,怎麼還叫那個不相干的名字。」

    兩個兵丁見到青年眼中漸漸流露出屬於年青人的不甘和氣憤,都知是人之常情,兼且也看不慣雷鳴和幾個長官的作風,便都插著手在一旁瞧熱鬧。

    「若影,大叔知道你心裡不愉快。不過……」

    「雷叔,如果你沒事,麻煩你離開成不。『犬子』還要收拾行裝準備上路。」一邊說著,一邊將幾件樸實到簡陋的衣裝打了個包裹。

    雷鳴似見留在此地也討不了好,便長歎一口氣,對那兩名兵丁說道:「那以後的事就交給你們了,他的身份文印府衙都已經準備齊全,我就先走了。」

    直到行出小院,行至一叢草木後,雷鳴才駐足停留,不無感慨地回頭觀望。

    他終於將那青年推上了戰場。也許那青年將會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卻不會牽連到他。因為一切都是計劃中的。

    想到請那新任郡守定奪替換人選時,對方脫口而出「梅若影」的情景,心中倒是詫異——那和氣平凡的青年,在他離開的數日內,就將郡守得罪不輕啊。

    他怎知道,正是因為青年日前檢驗的一具屍首,破壞了新任郡守納豆乾劉閨女為妾的心願。嬌悄動人的如花少女是還未到口就飛掉了的,郡守大人又怎能不氣。

    然而雷鳴卻十分清楚,這個青年身負不能言道的任務。

    因為他是被江湖上聞風色變的「萬里追魂」(顏承舊在殺手界的代號)交託的。

    初識時,青年只是聲稱略通驗屍,便被雷家三兄弟拉著去小試身手。怎知如此普通不起眼的青年卻是此道行家。

    雷鳴當時興奮之餘,不但拉著他將仵作技藝傳授給自己三個兒子,甚至還三番五次秉燭夜談。心裡,早就已經將這個青年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並不清楚青年的來歷,也不知道青年與「萬里追魂」的關係。可那青年除了常常進山遊蕩,還想方設法混入軍中服役,淨是往最為危險的地方跑,怎能讓他不擔心。「萬里追魂」派給青年如此危險的任務,也不覺得擔心嗎?

    **************************

    身後的兩名兵丁無聊地開始閒聊起來了。

    梅若影依舊是低頭收拾,一言不發。將鍋碗瓢盆全都倒扣好,被褥用不穿的衣服包好,蓑衣掛在門邊的牆上……最後提起一個不大的行囊包裹,斜挎在肩上,站直、抬頭,依舊一言不發。

    兩名兵丁見他已經收拾好了,又不和自己打招呼,心中也不舒服,便冷冷說道:「走吧。」便帶頭率先出門。

    青年跟著走了出去。

    最後一名兵丁跨出了門檻,剛要關門,就被青年伸手止住了。

    他不解地看向梅若影,只聽對方終於說道:「開著門,鄰居會知道我走了。被褥什麼的供他們自取。」

    「你就這麼大方?也不留你回來用?」

    青年淡淡地答道:「上了戰場,還能回得來嗎?」

    頭一名士兵心中有氣,便道:「你是軍醫房的,又不用打打殺殺,還有什麼怨言?」

    「戰場之上,哪裡不是一樣?一朝兵敗,軍醫房又怎樣,又能夠逃到哪裡去。」

    兩名士兵心中惻然,也就不再說話。

    跟著兩名兵丁徒步上路,不知這次要走多久。面前的路在延伸,而對於即將展開的行程,心中的計劃圖一點一點地展了開來。

    雖然時過境遷,但他畢竟也是人,又怎會不怒、不怨。有時明知道是毫無道理的妄想,也偶爾會假設若沒有司徒氏的陰謀,他是否會變成如今這樣。只可惜事情已經發生了,便再也回不去當初。

    目的很明確,三年半來直指一個龐大糾雜的家族,那家族的罪惡和腐朽,已經不是常人所能容忍。

    千百年來,不是沒少有人打過顛覆那個家族的主意。只是最終都是輸得淒慘。餘下的也就是教會勢力根植四國的白衣教和以傾東齊之力暗保的青陽宮了。

    他也曾與山莊的人分析過,為何無人成功。最後的結論是,大家的方向都錯了。司徒氏之所以枝繁葉茂,無法剷除,一是因為曾是前朝王族,又發展了崇拜神王的九陽聖教;二是因為南楚的支持;三是因為司徒氏的生意遍及各地,他們的經濟實力,卻不是光靠打打殺殺就可以消滅得了的。這些足以影響糧價油價的生意面,不單是司徒氏龐大實力的基礎,甚至還會對敵人造成摯肘。

    所以,要剷除他們,首先要剷除他們的生意勢力——如今交託給生於生意世家的鄭枰鈞和善於策謀的血網黑蠍十老人,群竹山莊已經漸漸在各重要行業取代了司徒氏的地位。

    其後便是去除南楚的支持,順便打擊一下司徒氏在愚民們心目中的神聖光輝形象也好。

    如今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能滅族的金焰毒龍丹和解藥,他憑個人之力,又要瞞過南楚駐軍,最終只能提煉出一粒。而據說司徒威霸此次煉藥,依靠派駐士兵的群體力量,尋獲了可煉製五枚毒丸的毒草根系。

    若是能盜取回來,而後……

    只有如此,他才能不必再擔心身後的追蹤,血網黑蠍也不必與那個家族正面對抗。

    可是,明知道此行不能不親去,心中卻有著掙扎。畢竟在等待著他的戰場上,有著不願見到的人。

    希望……永遠不要再見的人。



還沒完ㄅ??後面應該還好ㄅ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49章 掙

    [東齊毅州]

    初春已至,而天氣尚寒。好在鄭枰鈞本是北燕人,自幼在雪裡冰裡玩大了的,並不會被東齊豫州這種些微的冷給凍壞,反而還覺得主人善盡待客之宜而燃在近身處的炭爐委實突兀兼浪費。

    他人長得秀致,名字卻取得奇怪,其實是父母別有深意的——平均平均,正好平均。

    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若果光聽而不看字意,大夥兒都會笑:「你小子家裡肯定是個被生意人坑慘的,否則怎麼連名字都要平均平均的?」

    殊不知,他祖上不但不是被生意人坑的,反而是專做生意坑別人的,並且在行內還頗有勢力。

    只是到了他父母這代,已經看不慣太爺祖輩們投機取巧的生意經,希望幼子是能誠信營生,且不論琴棋書畫(枰)還是十八般武藝(鈞)最好都能通那麼一丁點兒,便給取了這麼個名。

    對於父母的厚望,鄭枰鈞算是勉強達到了的。不過大概由於家傳原因,最後還是對做生意最有興趣。因緣際會之下,乾脆與幾個朋友辦起了群竹山莊,自己在其中出頭出力,很是開心。

    如何能不開心,要是一直呆在太爺身邊做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如今能與好友同心協力地做事?就當下來說,也正是因為那個幾乎無所不能卻委實神秘的山莊,他如今才能大赫赫坐在東齊的毅州軍營裡與七皇子談天說地聊生意經。

    抿著秀致的紅唇,持著盞蓋撥弄著清茶上漂浮的葉末,精緻的面目上染上了蒸汽的氤氳。

    既然出身於經商世家,自然瞭解各地的待客禮儀。他記得……這種清茶在五年以前是不曾流傳於世的。

    在以前,待客的最高禮儀一般便是主人親自煮茶。要將那新鮮茶葉研成碎末,而後傾入甕中加水煮開,還要加鹽加姜。煮出來後便是一盞綠糊,十分耗時麻煩。而且那味道和口感真是詭異至極,就算家裡那位太爺說是皇室貢品的極品茶羹,他自己也是一直都不喜歡的。

    可後來,北燕南方的東齊突然間便出現了炒制茶葉的方法。傳到如今,四國已經盛行起這種泉水泡茶的待客之道了。

    外人都在疑惑這種方便雅致的飲法出自於哪裡,鄭枰鈞卻清楚地知道,正是出自於眼前那名東齊七皇子曾經管制的青陽宮中。

    因為第一鍋炒茶,正是如今與他志同道合的一位朋友所制。而那位朋友,則曾經是七皇子御下的一名小僕。

    在瀰散的茶香中,向寬敞廳中上首的主座望去。

    座上一人,穩如洪鐘,身形俊偉面目深朗,有著一股無法掩飾壓抑的英挺。

    鄭枰鈞因家學所致,善於察言觀色,便看出主座上那人攏起的眉間有著一股散不去的陰婺之氣。

    若是亂世,必定是不世梟雄的命格。

    ***********************

    劉辰庚將遠到而來的客人讓於左首客座,命隨侍兵丁奉茶之後,來人便開門見山地提出了來意,繼而端茶細品,慢慢候著他的發話。

    對方來於自近三年來迅速擴張勢力的群竹山莊。群竹山莊說起來其實更像是個商會組織。因為不論是其名下的散彩坊、司文墨軒、物稀為貴閣還是遛馬原,都是業內近年來最為風光的。

    最令人驚異的則是,商場上暗中使絆子的事情不是沒有,陰招損招更是能往對手身上招呼就往對手身上招呼。可是群竹山莊名下的產業,卻不知用了何種方法,猶如有一道堅實厚密地保護屏障,將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絆子全都屏蔽了開。

    而身處於幕後的那位莊主,更是不論何人去查,以何種方式去查,都得不到結果,反而越查越是讓人混亂。簡直就像根本沒有莊主這個人物,又或者是有好幾個莊主,甚至十幾個莊主那般,端的是雲山霧繞,虛虛實實。

    至於眼前這個鄭枰鈞,算是群竹山莊對外談生意的最高代表人物。早在見面之前,鄭枰鈞這個名字就已經如雷貫耳。因為鄭氏家族本就是北燕的一個經商世家。鄭枰鈞自幼已經在商場上打混慣了的,善於交際,是名副其實地左右逢源,人見人愛。成年之後更出落得精緻絕倫、秀麗之極,便就有好事之徒將他列入了江湖美人榜之列。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才能招攬得鄭枰鈞為之效力。究竟是什麼樣的商號,竟敢派人坐在他面前,請求聯手同擊南楚司徒氏。

    手中茶盞的青花瓷蓋揭開,一股騰騰的白汽蒸了上來。眼前便有些虛虛實實地,看不真切。

    群竹山莊,群竹……

    陡然間,思緒又被帶了開。

    *******************

    蒼黃卻挺拔的竹……

    不知怎的,舊事裡的那一名少年,有時會讓他聯想到冬風裡的蒼竹。記得有一年,父皇遣歲寒三友來訪,竹叟於臨行時贈了一枚玉竹給少年。後來少年時不時會取出撫摸,不只在回憶什麼。

    他奇怪了許久,才想起少年原是南楚人,也許是憶起南方雨霧中鳳尾竹的景致。也不知為什麼,立時下令從江南移來了當地特有的竹子。

    可那些自南方移植到北方的翠竹,第一年長得並不好,葉脈發黃,細枝枯瘦。他自己有些憤然,少年卻喜歡在獨自一人時看那些迎著風雪挺立不倒的飄零竹影。

    放下茶盞,攏手入袖。不自覺地撫上一竿已帶著體溫的竹笛,有些猶豫。

    這竿笛子,前日不是已經在外出途中丟去了嗎?

    怎會再一次地拾了回來……

    手中舉著一盞熱茶,鼻中嗅到的卻是那少年倚在窗邊溫出的青梅花彫;而後又憶起這樣的茶,也是少年興致勃勃搗鼓了半月才炒製成功,後來又毫不留私地教給別人的。

    以前不知道,記憶居然是如此可怕的敵人。

    他是現實的人,從來都對回首往事嗤之以鼻。然而時至今日,不願憶起的舊事卻像冤死陰魂一般,繚繞不散。繚繞就繚繞吧,他可以不看、不聽、不想。

    他的作風從來不包括優柔寡斷。即使面對再強悍的敵人,也不皺一下眉頭,反而愈發激起血性。

    是的,歷練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即便是父親的背叛、母親的慘死,他也已經過來了,他還能有什麼弱點?還會有什麼事能讓他痛心?

    對那一段無益於任何人任何事的記憶,他怎可能想要保留!

    那個身為青陽宮下僕卻流著司徒氏血液的少年,他怎可能想要記住!

    他應該已經是毫無弱點的人了。

    可為什麼?

    握緊了掌中的竹笛,心緒出現了一絲裂隙。

    為什麼,唯獨對這一竿蒼黃的竹笛,卻始終無法狠心折斷。為什麼至今每一次決絕地扔去後,卻又苦心地尋了回來。

    為什麼……

    越是在這樣的冬日,就越會想起那個於雪中開懷而樂的少年,鼻間也隱然聞到常於暖閣啜飲的花彫佳釀。想起松林間一曲淒婉哀怨的笛音,想起自己在那時用這同一竿笛子與他相和。

    為什麼?他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

    該做的已經做了,費盡心力地尋找,甚至回歸了朝堂,只為懇求父皇以朝廷之力去尋找一人。可是最終毫無結果。那少年大概已與他生死兩隔,再無機會相見,回想又有何益處!

    身為一個上位者,猶豫和懦弱是足以致命的缺陷。將全心都付給一個人,帶來的後果是毀滅性的。畢竟,身為青陽宮宮主、東齊七皇子,他要擔負的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命運。早些放開對任何人都好。

    可為什麼?

    為什麼放不開……

    那段關乎風花雪月的舊事,有什麼可值得回想?

    不過一個在生命中匆匆路過的下僕,有什麼可值得留戀?

    可是這段記憶,卻像一個空洞虛無的敵人……如此強大,如此堅決,無時無刻不在與他的理智與安寧為敵。

    強撐著,掙扎著,不去回味,不去細思。

    是的,他是一個上位者,天生要站在別人上面的天之驕子。是的!他如今還沒敗下陣來。

    可是……已經漸漸力不從心。

    從來沒有哪個敵人像記憶這樣讓他感到恐懼。

    那深不見底的淵罅,就像毒蛇吐著鮮艷的紅信。倦怠的心緒,就像陳年的酒漿……越經過久遠的年代,越煥發出誘人墜入的致命之香。

    已經漸漸沒有力氣掙扎,已經有些猶豫踟躕。

    想要墜入記憶的深淵,再不殫精竭慮地逃避;卻怕一旦承認此役的失敗,就會是永遠無法擺脫的悔;怕會痛得瘋狂,生不如死。

    多可笑,從不知害怕為何物的他,這三年多來嘗盡了憂慮焦心的滋味。

    多可悲,從不知期望為何物的他,如今也誠心地希望著,在這場與回憶之間的戰爭中,永遠不要敗下陣來……否則,定會敗得粉身碎骨。

    **************

    看著此間主人在客套奉茶之後似乎有些沉思的跡象,壓下了隨之而起的複雜情緒,鄭枰鈞和緩地啟唇問道:「對於鄙莊半月前的提議,不知七皇子考慮得如何?」

    他目下是群竹山莊對外的主管人,半月前就以群竹山莊莊主的名義向東齊七皇子發出了拜帖,其上也言明了欲以情報與東齊軍方合作,以期在大戰中削弱司徒一族在南楚的勢力。

    明面上是這麼說的。實際上卻是因山莊自有行動安排,只怕東齊軍不知就裡地壞了好事,因此才要以「情報」求取「合作」。

    劉辰賡心神一頓,抽回了些許縹緲的思緒,頃刻間又恢復了風神故我的七皇子,颯爽一笑道:「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本人只是想知道,貴莊何非要與司徒氏為敵?又為何偏偏要與東齊商討此事?」

    「鄙莊的宗旨,想必七皇子是不甚瞭解的了。」

    「你是說,『有利則圖,無利則驅』?」

    「看來七皇子對鄙莊還是有一定研究的,正是如此。」他掛著應酬官場的淺笑,依然不改經年不變的矜持和文秀,令人一見頓生可信可欺之感,卻不知他內裡那七拐八彎的算計,往往不知就裡地便著了道尚不自知。

    「哦?」

    「鄙莊雖說建立時日尚淺,可如今也算是有些名號,其實靠的就是那句『有利則圖,無利則驅』。司徒氏雖然於我們並無深仇大恨,但聯合南楚官方限制鄙莊的生意,阻鄙莊財路甚多,實在是令鄙莊忍無可忍。」

    劉辰賡舉杯略飲了一口,便看著對方等待後話。

    鄭枰鈞向身後一名從人打了個手勢道:「枰鈞也知此次突然造訪,實在難以取信於七皇子,故此略送上薄禮。」

    他身後一名莊丁便上前一步,將手中一個木盒放到鄭枰鈞身旁几上。

    劉辰庚一聲示意,旁邊隨侍的一名青衣侍從便上前取了來,在他面前打開。只一眼,就看見其中盛著個人頭,盒子中並無腥臭氣味,顯然是用石灰封好了傷口,又用防腐藥物熏制過了的。便訝道:「『白羽銀箭』司徒健?」

    「正是此子。鄙上言道,既然要與貴皇子合作,自然要聊表敬意,至於什麼敬意,就由枰鈞自作主張了。這個司徒健雖說輩分不高,卻是毒君司徒威霸一手調教出來的左右手。想必憑七皇子的能耐也定能得知,『金焰毒龍丹』的秘製方法,除了司徒威霸知道外,便只傳給了司徒健。」

    鄭枰鈞口中雖如此言道,心中卻暗笑。

    其實他早在進入毅州軍營前,已與好友顏承舊見面。對方是得到他受到某個淫賊的青睞的消息而前來助拳的。可甫一見面,對方卻遠遠丟來這顆人頭,還邪笑著說要隨他一同進毅州軍營,司徒健的人頭就算見面禮。

    他不禁要佩服好友堪稱詭異的忍耐力。圓圓一顆人頭,只蘸了點石灰堵了血口,就這麼繫在腰間日夜兼程地找到自己。這顆冤大頭死了也有一段時間了,若非好友腳程快,兼且天氣寒冷,否則定然氣味難聞。

    鄭枰鈞短短瞬間便已自無奈的思緒中重回現實,正聽見劉辰庚凝重地道:「既是如此……」

    於是笑道:「無妨,枰鈞也是細思過了的。此番舉動雖是打草驚蛇,卻也足以警告南楚,他們欲在戰場上使用毒焰已為人所知。以後對方雖會知道我們得到了他們內部的機密,卻也足以讓他們提心吊膽,至少在以金焰毒龍丹為制敵武器時,也要自行限制時間地點,以求一發必中——故此只需觀察天時地利,就足以知道對方何時使用,再做防範了。」

    劉辰庚展顏道:「貴莊主真是神通廣大,竟能招攬公子這樣的人物為左右。」眼中卻露出一線凝重。

    「枰鈞自然也知光憑一顆人頭尚不足以取信七皇子。而此次的合作本就是鄙莊提供情報和建議,皇子武力打擊司徒氏。因此,枰鈞做私下想,不知七皇子在開戰期間,可否容枰鈞和當下四名莊丁隨軍隨宿,附帶白食一日三餐?」

    劉辰庚心念一動,對方如此提議,就是要以自己為人質了。雖說讓這個秀艷男子處於軍中,難免會藉機探聽到己方的一些消息,不過只要嚴加防範,必然也不會出什麼大亂。

    更何況,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想來群竹山莊生意遍及四國,而唯獨在南楚受打壓甚多,就是因為司徒氏的阻撓。他們想要顛覆商業勁敵也是當然的。目下看來,對方的商業情報網顯然能比從東齊派駐的探子接觸到更多內幕。他此次派出冷厲雲到東齊探聽「金焰毒龍丹」一事,冷副總管尚未歸來,對方就已將司徒健的人頭給帶到了。

    劉辰庚正作自己的打算,正在這時,一陣急促輕靈的足音自會客廳門外行來。轉頭看去,原來是一個身著紅衣短打的嬌俏女子,如一匹赤紅野馬般穿過廳堂,直直走到上首的主座前。

    鄭枰鈞慢慢品著茶,聽那女子開口叫道:「師兄!」

    劉辰庚立時斥道:「鳳梅,不得無理。」

    原來正是當年青陽宮中不時在外暗中行動的三宮之一,劉辰庚的小師妹,滄雲老人的關門弟子孫鳳梅。(複習:該人物曾於青陽宮一役中出現)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50章 友

   孫鳳梅地位不比尋常,在青陽宮時也是高高在上的三宮之一。這次進來本想通報一聲就走,怎知師兄竟突然對她叱喝了出來。

    她向來深得師長寵愛,不由一陣委屈。而後終於轉目看向坐於客座的那個美妍男子。

    她雖對師兄有著情愛之意,又有些恃寵而驕,但畢竟也是能獨當一面的女子。只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改口道:「啟秉七殿下,副總管剛進了一批好馬回來,正想進來跟您匯報此次進馬的花費呢。」

    劉辰庚一聽便知她話中有話。

    孫鳳梅說的副總管自然就是冷厲雲。此番他派冷副外出,是要探聽那失傳於世數百年的「金焰毒龍丹」之事。如今既是「進了馬」,那就是已經得到消息。

    於是點頭道:「先下去,待我稍後再去看馬。」

    鄭枰鈞默默無言地聽著兩人簡短對答,待孫鳳梅退下後,笑道:「那位便是七皇子的師妹孫姑娘?久聞艷名,果然名不虛傳。」

    劉辰庚笑而不答,但聽著客座上那人接著說道:「其實鄙莊對於如何折損司徒氏做過一番研究。有一個方案最是划算。只可惜,如今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因見對方說著便撫掌笑了起來,言笑間雖然一副已經看開的樣子,卻不掩惋惜哀歎之情。劉辰庚不由隨之愈覺奇怪,問道:「究竟是何方法?」

    鄭枰鈞再三推托不過,才勉強地道:「聽聞青陽宮中能人異士甚多。直到三年前,江湖人士才得知青陽宮宮主就是您這位東齊七皇子,而赫赫有名的『雙劍霓裳』則是七皇子的三宮之一孫鳳梅姑娘。」

    「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枰鈞還曾聽聞,當年在青陽宮宮主御下有共有三宮六院十八室,而位於十八室之末的司徒若影……」

    劉辰庚穩住了呼吸,聽得對方續道:「……雖是司徒家的棄子,卻身懷一門絕學。當年泰山上兩曲笛音,就讓九陽教徒俯仰皆驚,潰不成軍。鄙雖不才,也常聽江湖人言道:若是能得司徒若影一曲,何懼九陽聖教的烏合之眾?」

    聽到此,已知對方的惋惜為何而來,壓下不明由來的幾許倦怠,劉辰庚答道:「我也深有同感。可惜此人如今杳無音訊,生死不知。況且此次大戰,南楚軍並非全數都是九陽教徒,即使司徒若影在此,只怕也是收效甚微。」

    「正是如此,鄙莊主因而對枰鈞言道,辦事不可只求捷徑。此番合作,只需我們雙方通力協作,必能勝得司徒無恥小兒。」

    「既然貴莊提出了這麼誘人的建議,我若是堅拒,也就太愚昧了。」

    *******************

    下令讓一名校官將鄭枰鈞一行帶去營房安置。送走了來客,壓下因適才談話而起的些許煩亂,劉辰庚屏退侍應的兵卒,便即召來了剛到駐地的冷厲雲一行。

    冷厲雲與廖毅穿過會客廳,揭開側近的棉簾,進了偏廳中。正見到劉辰庚負手立於廳中,等著他們進來。

    寒暄過後,冷厲雲便將這段時間在南楚的見聞一一秉來。

    劉辰庚一邊默默地聽著,一邊在心中構築了大致的形勢。

    來年春季的一戰,不論東齊還是南楚都已經準備經年,定是一場關乎國運的決戰。

    南楚卻於此時秘密煉製了出現於上古戰爭中的不世奇毒,若不善加防範,恐怕東齊難免傷亡過半的危險。

    想到此處,便轉眼看向剛剛移入偏廳中的那個木盒。

    若是如鄭枰鈞適才所言,南楚會因司徒健被殺而提高警覺,那麼他就能比較容易預估到南楚用毒的時機了。

    孫鳳梅目不斜視地看著師兄,憶起的是少年時期的點點滴滴。山崖追逐、溪澗習武,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有些發黃的舊事,卻也會戀戀不捨地將之珍藏回味。

    師父滄雲老人最後將青陽宮交與大師兄掌管,並不是因為他排行第一,更不是因為他是東齊皇子。而是因為在師父的四名弟子中,大師兄最為果斷與狠辣。這是具備作為一宮之主所應具備的特質。

    自她接掌三宮之職以後,沒少為青陽宮出力。而越是接觸得多,就越是不禁要為這位師兄傾心。在泰山之上,師兄總顯得沉迷於花前柳下。旁人不知道,還以為師兄只是個貪愛美色的宮主。可暗地裡,師兄卻為青陽宮拓展了勢力範圍不知凡幾。

    她清楚地知道,師兄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他從來不會向別人傾吐苦水,卻在眾人的頭上撐開了一面遮風擋雨的大傘,背負著青陽宮眾的命運。

    有時下山辦事,在客棧打尖時會有評書先生來上一兩段。那些故事中無外乎古來美女愛英雄之類。那時便有些癡想,自己也算是個美女吧,師兄也算是個英雄吧,也難怪自己會傾心於他了。

    可師兄這幾年卻有些鬱鬱不樂,有時雖然也爽朗歡笑,心卻像陷入了一個虛無的空洞裡。別人看不出來,怎能瞞得過她的心細如髮。究竟該如何,才能讓他從沉鬱中解脫出來,用心看上她這麼一眼、兩眼也好……

    正作想到這,突然為自己的走神一驚,趕忙收束心思,仔細應答。

    此時,作為白衣教使者的廖毅也已經講述完了在南楚所得情報。

    劉辰庚稍一沉吟,當下便開始分配任務:「鳳梅,你與冷叔一同去查明群竹山莊的底細。若是能查得那個暗藏背後的莊主身份則更是為妙。」

    說完又轉而對廖毅道:「如今白衣教既然與我方聯手,還請告知我林師弟的處所,是否需要青陽宮中支援,我也好作打算。」

    廖毅曾是青陽宮中的侍童,微以躬身表示尊敬,口中卻答道:「我家公子如今已經潛入南楚軍中。他臨行時言道,白衣教自有所行動,他一人足以應付,宮主無需掛懷。至於具體所在,連在下都不甚了了,不便告知之處,還請宮主恕罪。」

    *****************

    鄭枰鈞領著四名莊丁走出簡易長廳時,外面依然一片肅冷。

    此處是東齊新兵訓練駐紮地之一,只待春後便要南進防禦南楚進攻。初春依然寒峭,殘雪上映著陽光,顯得晃眼白亮。往來兵卒將領三三兩兩,但相互間各自整肅、言談謹慎。顯得紀律嚴明、軍容齊整。只是雪地過於晃眼,來往兵丁不免要半瞇著眼。

    他跟隨帶路的校官向營房走去,到了地頭,才發現給他的待遇委實不錯,是一排平房中的三間,周圍住的都是校官以上的將領。

    最後,四名莊丁分住兩間,他自己則住進餘下的一間。莊丁剛安頓好他的行囊退出,鄭枰鈞耳中就聽見一線熟悉的密語:「真是不錯的客房啊!」

    左右傾聽確定再無他人,便對著房樑上也束音成線道:「堂堂一泓閣閣主,怎麼也幹起樑上君子的勾當了?」

    話音方落,眼前一花,屋中便多了個一身雪白的男子。這人面目雖文致,嘴角眉目卻勾出邪謔的笑意,雖顯得不羈,卻不會給人以浪蕩隨便的印象。

    來者正是尾隨他潛行匿跡而來的顏承舊。

    「難得見你穿白衣。」鄭枰鈞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便道,「不過性格還是那麼陰暗。」

    「幹我們這一行,本來就是白天穿白衣,黑夜穿黑衣。」說罷,不顧鄭枰鈞抗議的臉色,一下子坐到安置了室內唯一一張床上。

    「算了,看你換了衣服的樣子,剛才我與劉辰庚談話時你洗過澡了吧。」

    「枰鈞,你也太不厚道了,冰天雪地讓我怎麼洗?」顏承舊雙手一攤,又指指房樑上道,「我只是把黑色罩袍脫了,掛在房樑上呢,要不你自己穿黑衣蹲雪地裡去,看這幫東齊羔子兵們不把你亂棍打飛才怪。」

    「你,哎……」鄭枰鈞惱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掛個死人頭,又走了這麼多天。身上又髒又臭,也敢坐我床上!」

    顏承舊聞言一怔,便舉起手來往自己腋下嗅了兩下。他身上其實並無味道,因為曾經是殺手的關係,他已經習慣於不時運功驅散身上附著的任何氣味,所以此時自然沒有任何異味。確定了這一點後,他才抬頭不解道:「沒味道啊。再說,有時間關心我身上的味道,不如談談劉辰庚的反應。」

    鄭枰鈞聽他轉換了話題,於是也正色道:「他是讓我留下來了,畢竟南楚方面的情報他們知之甚少。不過你呢?那個膽敢看上我的淫魔處理得怎樣了?」

    「四師父現在正追著他呢,我現在暫時是沒事。」

    「要不你就一直留下算了。畢竟我善商而你善戰。戰場上千變萬化,你隨時給一些建議,再由我去向劉辰庚建言,也好配合若影那邊的行動。」

    顏承舊思忖了片刻道:「也好。若影既然已經把東齊方面的事情交與你我二人,我也有一分責任在內。」

    「要不我呆會兒就帶你去見劉辰庚,就說是群竹山莊的信使?」

    「不必,我要不時去若影那邊探視一下。讓劉辰庚知道我的存在,就不方便隨時進出了。」

    「也好,反正生意方面有老朱和十老人照顧著。」點頭認可之後,鄭枰鈞也在好友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

    一時無話。

    靜默片晌,顏承舊用肩膀頂了頂身旁的好友,問道,「你覺得那個劉辰庚,呃,是個怎麼樣的人。」

    「若說是作為一宮之主,或是作為七皇子,他的確是個很不錯的人。」

    「怎麼說?」

    「遇人則不動聲色,遇事則當機立斷,若是亂世,會是不世梟雄。」

    顏承舊一挑眉,道:「聽你這麼說,是很可惜自己沒能在他手下做事?」

    「怎麼可能!」鄭枰鈞暢笑著敲了好友腦袋一記,道,「劉辰庚是好,但這就能讓我甘於在他下面惟命是從?難道你不覺得比起被他掌控命運前途,還是更喜歡若影對我們的全心信任嗎?」

    鄭枰鈞想也不想地便說出了這番話。其實早在認識梅若影時,他就注意到了。梅若影對於朋友的選擇十分謹慎,可一旦結交,便是全心信任。

    顏承舊默然點頭,想起那個遠在南楚分別兩地的青年。

    鄭枰鈞對感情之事也算是個過來人,見好友若有所思,心有所感,於是輕拍好友的肩膀笑道:「別兒女情長了,反正你也可以隨時過去看若影啊。」

    他原本是好心勸解,想不到好友安靜了還不到一柱香時分,臉上就漸漸浮現出黃鼠狼般的笑容,跟著便緩緩膩聲對他道:「枰鈞!這幾日我是要呆你身邊的了,身為至交好友,你總不會忍心看我一直睡房梁吧。」

    鄭枰鈞正奇怪好友臉上表情變幻,聽他如此開口,便知道好友心中打的黃鼠狼算盤,一把把對方推到地上罵道:「休想!除非把自己裡外清洗乾淨,否則別上本公子高臥!」

    「枰鈞,話不能這麼說……每日抵足夜談,不正是朋友間應當做的事嗎!」

    「喂!警告你!你別上去!……好小子,竟敢真窩我床上?看我不把你踢得你斷子絕孫!」

    ……

    #####################【狂言千笑;引用】###################

    「白天穿白衣,天黑穿黑衣。」一話,原是《秦思傳》中秦思對他身邊暗衛的要求,狂言覺得很符合殺手的職業需求,於此引用。順便為正在苦追的該文宣傳一下。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51章 夜宿


[南楚;湘郡屬地密林]

    夜如漆,有人未眠。

    密林間一叢旅人點起的篝火燃著。火裡丟了竹枝,發出一連串不絕於耳的噼啪聲,在林間空響迴盪,驅散徘徊於四近的野獸。

    梅若影擦了一下額上滲出的汗珠,自地上站起。

    他月前與軍隊派來的兩名士兵一同離開寧城,前往軍營服役。一路步行而來,原本並沒什麼阻礙。不想昨日經過一片山坳時,同行的那兩名兵士誤飲了山間死水,一下子上吐下瀉。兩人偏偏徒逞匹夫之勇,死撐硬撐挨到這片林子時,已經高燒不止,再無法前進。

    看向好不容易完成的庇身所,吁了一口長氣。

    眼前的篝火旁,正是一株被齊腰截斷的樅木。樅木一端還連在樹樁上,另一端的樹冠則斜斜搭在地面。他剛才耗了將近半個時辰的功夫,用細籐編入了搭在地上的樹枝上,便成了一個簡易的防風帳篷。

    篝火在樅木帳篷敞開的三角口前燃著,一個三腳架吊起的小鍋搭在火上,火中的竹節依舊發出噼啪亂炸的聲音,卻打擾不到篷裡人的昏睡。

    梅若影對帳篷裡無奈地抱怨道:「逞什麼能,最後麻煩的還不是我。」一邊說著,一邊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髮絲,倚著半人高的樹樁坐了下來。

    這種莖幹筆直的針葉喬木是有名的耐寒植物,想不到竟然在南楚的闊葉林裡也有生長。看著對面的針葉細枝光影搖晃,百無聊賴下想起了尚在前世時與同學一起度過的聖誕節。有時候,一些大商場裡會立起張燈結綵的聖誕樹。他一直認為樅木做的聖誕樹是最漂亮的,卻也常常為這些挺直的樹木惋惜。不知其他人們在聖誕樹下歡笑嬉戲時,有沒有想過樹林裡從此又少了一棵漂亮的針葉木呢。不過今日為了搭建庇身所,也只好犧牲這棵莖幹只碗口大的小樅了。

    樹冠編成的背風處裡傳來一陣短促的喘息,有一人自昏睡中醒了過來。梅若影站起身來,走到帳篷口前蹲下,向裡面張望進去,輕聲問道:「醒了?」

    「唔……」裡面一名士兵啞聲應了一下,又半昏沉地哼了一字,「水……」

    「你等一下。」說完便轉身自地上拾起一柄刀鞘,從火上撩下正燒著的小鍋。鍋中的水燒得正熱,騰騰地冒起白霧,散發出清甜的香氣。

    歪頭想了想,又歎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拿起在一旁放置已有一段時間的大碗。

    在避風擋雨的樹蓬裡躺了一陣,李大牛舒服了些許。他這次與同伍的戰友押著參軍青年到軍營報到,尚在半路就因為病體難支而停滯,心裡已經深感窩囊。聽被他們押著的青年蹲在外邊的火旁歎氣,頭腦雖然昏沉,終於還是愧疚地啞聲說道:「這次真是連累你了。」

    「也沒什麼連累。只是這片林子藥草不多,我又沒有帶現成藥物。恐怕你們要耽擱兩日才能好全了。」梅若影一邊說著,一邊將熱水倒入碗中。那其中盛著已經研碎的百里香葉和車前草。

    百里香是一種天然抗菌劑,車前則能止腹治瀉,已經他在這片林子裡能找到的最對症的藥了。

    搖晃了一陣,藥水泛出澄澈的青綠色,也到了可以入口的溫度。

    梅若影回到樹冠旁,裡面空隙太小,睡了兩個病號已經顯得狹小,他也擠不進去。將大碗送了進去,問道:「有力氣喝水嗎?」

    梅若影剛想坐回去,就聽裡面的人問道:「這是……什麼水?」

    想起這牛壯的大漢日前還老仗著自己體格粗壯,飲食生冷不計,這一場大病裡終於學會了謹慎小心,若影笑道:「放心,是竹節裡貯的清水,如果喝不完,順便喂半碗給你旁邊那位。」

    過了片刻,裡面傳來慢慢喝水的動靜,青年坐回樹樁前用枯葉墊起的地席上。他們一行三人其時已經離多雨陰濕的寧城有了些距離,雖已經進入初春,卻因日益北上,氣溫反而日趨下降。好在雖然下霜,空氣裡也乾燥了許多。

    帳篷裡面??一陣響動,原來是李大牛自己喝夠,轉而叫醒同伴飲水喝藥了。百無聊賴下,梅若影自頸間扯出一段繩子,將繩子末端的一根小指大小的口哨含在唇中慢悠悠吹了起來。氣流悠緩,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當時雷鳴帶人來押他,像郡徵召的新兵早已開拔奔赴大營了。而嶺南本就是瘴氣多發。目下這兩名士兵顯然常年居住在嶺北,並不瞭解在嶺南行走須要注意的事項。他們來時是一個大隊同來,還有隊裡人打點照顧,如今回去卻是分散著帶人去。他原本可以照應得來,不想這兩人脾氣牛韌。昨日他去採摘野菜,只是離開了一會兒,這兩人就找了一處水窪喝了不乾淨的水。現在看來,大概又要再耽擱上兩三日了。

    恐怕到營地時,他已經比常人要晚上許多時間。如此一來,到了軍醫房時終究是要引人注目惹人非議的了,這可與他當初預計的不符。

    真慶幸南楚不像他前世的秦朝——農工遲到戍守者按令當斬,否則他豈不要考慮一下效仿陳勝吳廣揭竿起義……

    為自己的無厘頭想法笑了出來,看看小鍋裡的沸水已不剩多少了,梅若影從身邊撿起下午時砍來的一段竹枝,沒節都破了個小口,裡面貯的水就流進了小鍋裡。

    將鍋子掛了回去,竹子中空有節是常識,可是竹節中會貯著水就是他原本不知的了。他本就是一隻現代城市裡的懶蟲,只有在少年時期學認藥時才實地採摘,離家獨居後用藥多是去藥店購買現成。竹子如此好認,所以根本沒有親手砍折過。也因此,他對於竹中取水這一節並不知曉。

    於是想到最近越來越顯得童心未泯的顏承舊。為了奔波新成立的山莊事宜,有時會與他一同行走山林,這些瑣碎雜事就是當時學到的。

    那位當時剛自殺手業金盆洗手的同志比如今穩重多了。雖是包辦了一應露宿問題,卻都是一言不發默默而為。找不到乾淨的水源時,他便嫻熟地抓著竹子一根根搖晃。若是聽到咕咚直響,便二話不說、手起刀落砍了下來。

    越是老齡的竹中水就越多,乾淨清潔可直接飲用,味道也清新甘甜。若不是要照顧兩位病患,梅若影也懶得煮沸。

    正這時,風聲不絕的密林中,似乎傳來隱約不可聞的聲音。

    這是一片靜謐得森冷的密林。

    即使在冬日,層層疊疊的樹也沒落盡樹葉。尤其在夜間,盤結虯曲的粗枝暗影在篝火的搖擺下顯得越發張牙舞爪。竹節在火裡燒著,緊密相貼的纖維一線一線地爆開,發出迂迴折返的連串響聲。鳥獸的啼鳴雖有,風過枝梢的聲響雖不絕,卻更令夜幕陰影下的林子顯得空曠幽深。

    有什麼正安靜地劃過空氣,順著冷風的曲線,迅速地向這裡靠過來了……

    放下空中的短哨,青年持起一柄刀鞘站起身來,被火光映亮的雙目直視幽深黑暗的枝杈灌木間。

    不愧是洪三叔馴養出來的猛禽。若非他在外時長期保持的警覺和由此鍛煉出來的耳力,也不會發覺這熟悉的順著流線輕微振翼聲。(還記得顏承舊斷了一臂的四師父洪炎嗎?洪三叔是三師父洪凌,因饕餮公子之事而雙腿殘廢的那個。)

    彷彿幽靈般,生活於黑暗世界的飛禽悄無聲息從黑暗的空隙間滑翔而過。相對於那羽翼拂動的聲音,帳篷裡傳出的均勻和緩的呼吸反而響若宏雷。

    青年移了一步,停在了帳篷中人目不能及的角度,將刀鞘橫於肩側,手上一沉,一隻渾身黑褐的褐嘴梟便平穩地抓落在橫起的鞘上。

    雖然梅若影已經換了一個平凡面孔,但掛於胸前的短哨卻是給它認熟的,於是那只極認生的梟又挪了兩步,神態親密地靠了過來。

    任它鋒利的爪子抓上肩膀,梅若影從它足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卷帛卷,展開迅速地瀏覽了起來。帛捲上寫的是拼音字母,只有山莊裡幾個掌事的才會使用。譯讀了一下,首先看到的便是饕餮公子與顏承舊師徒經歷了一番對抗,後來被洪炎追得逃回南楚,大概是欲尋求司徒氏的庇護。而顏承舊當下便留在東齊軍營裡照應鄭枰鈞。

    看畢,丟入火中燒了。思忖了一下,又從自己腰囊中取出炭筆和紙條,寫完回書後塞了回去。

    喂褐嘴梟飲了些水,振臂一抖,猛禽便離了他肩膀,舒展寬翼,悄無聲息地滑入深暗的夜幕中。

    梅若影再度坐回地上。地上雖鋪了一些枯葉,旁邊也燃了火。可才離開那麼一會兒,便又被冷風拂涼了。

    抱著雙膝靠近火源取暖,思緒有些朦朧。越是遠隔兩地,越是想起一雙暖熱堅實的臂膀。若是有那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在,今夜當不會這麼形單影隻地寒凍清冷了吧。

    這個念頭剛一閃現,青年陡然驚醒。

    不由自嘲地搖頭歎氣。

    才安逸了短短的數日時間,怎麼會被這種奇怪的念頭纏上呢。居安而不思危,實在不該。

    算算時間,也大概將近凌晨了。想起明日還有得忙的,青年將取完水的新鮮竹子伸入火中,靠在斷裂的樅木樁上打坐休息起來。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52章 沐含霜


   [南楚;湘漓郡北大營]

    晨起。

    孫玉乾倚在木柵的樁柱上,垂涎望著營東大門外遠遠站著的一人。

    儘管聽到身後一個熟悉的腳步正向他翩然行至,卻不回頭,語帶癡迷地對身後走來的人說道:「我摘花采草無數,一直以為醫毒行內,當以毒王司徒凝香最美。如今才知近年盛傳的鬼谷醫聖也足以勾魂奪魄!」

    孫俊傑看著已經年過不惑略顯粗胖的父親,面上勾起不懷好意的笑道:「沐醫正可是營裡出了名的美人。怎樣,這次你是想讓他主動,還是要強來?」

    「這種美人若是自願,當然別有一番風味。可是如果強來,似乎更是……」說到一半卻突然停了,開始認真地思考該如何置辦那名白衣醫者。

    看到這樣的人勉強也算自己的父親,稚氣未脫的孫俊傑不無複雜地道:「父親你也收斂一些,沐醫正可是姑丈辛苦請來的,架子大著呢。」

    「這樣啊……」孫玉乾抬頭看了看遠方那個美人,又低頭想了一想,終於十分遺憾地道:「二十多年前,我情非得以地放棄了司徒凝香;月前莫名其妙又被人劫走了六藝公子鄭枰鈞;今日還要放棄沐含霜,我怎麼這麼***倒霉啊我!」說著,忿忿甩手轉身。

    他與兒子擦肩而過,走了兩步卻又突然回過頭來,正巧孫俊傑也正轉頭看他。當年尚算玉樹臨風的饕餮公子上下打量了兒子兩眼,再度遺憾地道,「你本就長得不像我了,怎麼性子也不像我!」

    語畢,鬱悶地吼了一聲,大步回營帳去了。

    聽到身後的營門內傳來一聲飽含鬱悶的吼聲,沐含霜依舊漠然負手立於營外。果然人如其名,面若冰雪,目冷如霜。

    他似乎正在冥想,又似乎只是單純地遠觀休憩,士兵進出營門與他擦肩而過,也不理不睬、不移一步。

    軍中將領不少也是曾混過江湖的,便知此人在江湖成名甚早,早在十數歲的年紀就以左靈鞭右長劍的武功獨步武林。

    若是識得他早的武林中人見到此時的沐含霜,定會驚異非常。因為當年溫和平穩的年輕人已經長大,如今的氣質已變得判若兩人。似有一股發自心底深處的寒意,緩緩慢慢卻又無時無刻地自他眼中浸出。

    早在近兩年前,南楚襄絡郡王生了一場怪病,所有御醫都束手無策,請了無數江湖醫生也無濟於事。甚至曾有人斷言,除非失蹤多年的神醫聶憫出山,否則郡王定是難逃死命。

    直至一名御醫將沐含霜請入郡王府。眾人才知,原來武功高絕的沐含霜還會看病。而當郡王最終化險為夷,眾人才知,原來沐含霜自出道以來,竟然一直深藏不露,醫術神妙至斯。

    其後便不斷有人慕名延請他醫治疑難雜症。因他自稱學藝學醫之處是一個人跡難至的鬼谷,醫名大成後便有人稱他為鬼谷醫聖。

    雖只是新兵訓練的一處大營,但為了防敵蹤隱藏,營柵外的草木均被砍伐,剩下一大平坦的空地。

    目力所及之處,那邊殘存的草木間生著幾株紅梅,在春寒料峭中隱約地怒放著。越是凝神看,越是覺得灼熱如火,穿過淡薄的霧氣燒入空落的心間。

    又漠然佇立了半晌,才轉頭回去。

    沐含霜來時不過清晨,天空是難得的清朗,回去時已經日頭已經上三竿了。他所在的軍醫房臨時立於大營中部靠西。

    今日整天都給新兵們休整,順便打理營中內務。軍醫房也不像訓練時那麼忙碌,顯得格外平靜。已經這個時候,當值的醫正醫童才陸陸續續從四處慢慢行來進了帳子。

    ****************

    [軍醫房主帳]

    經過兩名士兵的大病,又行了數日,這次歷時一個多月的徒步旅程終於於今晨進入湘漓郡北大營西大門時結束了。

    梅若影面帶無害的笑容乖乖站著,身後跟著帶他前來的兩名士兵。

    李大牛見坐於桌後的主事慢吞吞地看著象郡簽發的憑證,向一旁的老戰友打著眼色。卻始終因為知道醫房任何一個醫正的級別都高於自己,而只能著急得乾瞪眼。

    醫房主事撫了半晌山羊鬍子,最後終於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一行三人,道:「雷雙是哪個?」

    「是我。」梅若影恭敬答道,此時的他既不是艷絕的燼陽公子,也不是冷靜嚇人的臨時仵作,而是雷鳴的次子雷雙了。

    「怎麼遲了這許久呀?」

    李大牛兩人趕緊將實情澄清,聽完一番報告後,山羊鬍主事咳嗽兩聲,才慢吞吞地拉長了語氣道:「理由!理由!哪個人遲到都有理由!都這麼遲到還能了得!」

    「主事大人……」梅若影正待辯解,卻被山羊鬍子老頭重重敲了一下腦袋打斷了說話。

    「我不想聽解釋,反正你本來也不是正職郎中,包紮一兩個傷口還勉強可以,再多也治不來。就在軍醫房當個醫童行了。」

    李大牛一聽治病恩人被他們的病事牽連,降了一級,趕忙大聲道:「郡裡開的證明是讓他前來任職醫正的……」

    「咄你個憨牛!到了醫房,就是我說得算話,管你們郡裡怎麼說,就算說他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不會鬆口!」

    主事拍桌而起,對梅若影說道:「雷雙,你以後就跟大家住一個帳篷。高老頭,具體你來安排。」

    話音方落,帳篷裡其他的醫正醫童甚至答應全都怨聲載道起來。

    一個看來資歷較深的乾瘦老頭子趕緊在旁邊低聲道:「主事,已經不能再加人了。」

    「高老頭,你——在——說——什——麼?」主事似乎耳朵不好,側頭迷眼又問了一聲。

    那乾瘦老頭子被他氣勢所壓,頓時矮了半截下去,再三斟酌才答道:「我是說,大帳篷都已經擠不下人了。只有沐醫正的帳子……」

    「噢,原來如此。」主事眼睛一瞇,斜斜掃視了一圈,悠然續道,「那誰願意去和沐醫正住一個帳子?」

    滿帳的聲音頓時消散,再無一人吭聲。有幾人偷偷把手指指向了新來的醫童雷雙。

    沐醫正平日裡面嚴肅待人,氣勢不出而已經足以迫人心脾,還怎敢對他稍有不敬。

    眾人都還清楚地記得上旬的那事。一名庫房主事借酒對沐醫正大動手腳,第二日便被束口裸身懸掛於高高旗桿之上,放下時凍得口唇皆白。送到軍醫房時,沐醫正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這類滿腦性事的人,讓他自去火坑暖著,誰也不准醫。」便真的沒人敢為之醫治了。

    難以想像若是與之同住一帳,平日裡少不樂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就算無意間得罪了他,可能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還有誰敢與他擠一張帳篷。

    主事見狀,懶得多理,一揮手,對若影道:「你就當沐醫正的醫童好了,也隨他住一塊。」

    聽主事作了定奪,一名年輕醫童鬆了口氣,走上前來拍著梅若影的肩膀呵呵樂道:「你叫雷雙吧,正好正好!沐醫正名含霜,你則名雙,名字這麼相像定是有緣人,當然要在一起住!」

    另一個年輕人也道:「就是就是,你倆住一塊,一個降霜一個打雷,都是壞天氣,誰也不吃虧。」

    說著,大家都轟笑起來。

    梅若影聽他們如此言語,心中一動,想起江湖上成名較早卻行蹤難測的一個人來。

    沐醫正……含霜……莫非是近年來在醫界聲名鵲起的後起之秀沐含霜?這人一向在南楚行走,想不到也被招募進了軍營之中。

    若影正疑惑間,山羊鬍老頭劈手丟了一團證明到李大牛懷裡,道,「兩頭笨牛還愣在這幹什麼?有病啊?人已經帶到,證明也拿了,趕緊滾吧。」

    醫房主事的脾氣是出了名的不厚道,兩個士兵只能訥訥地退下了,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同行了月餘的青年依依惜別道:「你安心住著,我們會來看你的。」

    「看什麼看,看病啊,有病!」主事又罵了一句。

    李大牛畢竟一介武夫,平日裡好勇鬥狠,剛才敬對方是軍醫所以恭恭敬敬,卻哪裡能三番五次地忍氣吞聲。大怒下在帳門前停了腳步,開口正要回罵,帳門的簾子卻於此時被一人掀開了。

    李大牛還待回嘴,突然驚覺帳子裡頃刻間更安靜了,醫正醫童們又若無其事地各做各事。對面的青年看著自己身後,暗黃的面色難得地僵硬了些。就連同來的戰友也似乎情難自禁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低聲說道:「沐醫正回來了……」

    回頭望去,看到那張雅致卻帶著寒意的面目,這個粗壯的大漢不由也噤聲不語了。來者正是沐含霜。

    梅若影神態自若地收斂了表情,向對方躬身行了一禮,說道:「您就是沐醫正嗎?我是新來的醫童雷雙。」

    高老頭在旁邊道:「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醫童,隨你住一個營帳。」

    年輕醫正不解地看向主事,主事卻不理不睬地轉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於是答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來,先安頓一下。」聲音清淡,不失禮貌卻又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言畢,不理會旁人,又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若影向餘人道了暫別,跟在醫正清寡的身後,向營房走去。

    ***********

    所謂的突如其來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無法想像再度見面的一霎間難以言喻的心情。

    這張面孔於他來說並不陌生,畢竟曾經幾乎日日可見的人。

    只想不到,竟然會在此時,在此地……而且是素顏。

    當年他在泰山上總是掩面,即便揭了面紗,也會戴著一層人皮面具,面對自己時才是素顏相對。原來是因為他在江湖上用的是自己的真面容。

    可是,他是什麼時候學了醫術的?

    心底暗暗起了一股難以察覺的暖意。因為憶起一個並不寬厚,卻總是雪中送炭的懷抱。還有彈琴論詩的平和日子,一日一日的過去,殘留下淡淡的餘韻。

    至交好友,只怕莫過於此吧。

    原來江湖上的沐含霜就是他,他就是江湖上的沐含霜……

    只是,那張顏面上已沒了往日的溫暖,只掛著「閒人勿近」的冷漠。

    為什麼那雙一向清澄溫潤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寒霜?

    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又為何會有如此改變呢?

    林海如。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53章 笛

  東齊;毅州

    劉辰庚一行自充州軍糧囤積處返回。

    眼看暮色將至,駐紮的毅州大營極目可見,劉辰庚命其餘兵將繼續前行。再不理會眾兵將的反對,自己馳馬揚鞭,來到營外數里地的落雲坡。

    遙遙可以聽見軍營內傳來的喧雜,還有自粗柵之內燃起的股股炊火,壓抑已久的內心終於在獨自一人時起了交雜。

    下了馬,緩步行著。這匹戰馬是他騎慣的,並不需牽引韁繩,自己跟在他身後。

    劉辰庚一路上低頭沉思,行至坡頂時才抬頭四顧。只見四處都是殘雪,在晚霞下反射著紫紅的天光,暗恨自己的心亂如麻。

    如今寒凍雖未解,但戰事已經日近,迎戰的準備也已經日近尾聲。此仗雙方都是準備經年,恐怕打起來後兩國都要損耗不小的國力。

    這是當然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當然知道,早在三年半前重返宮廷的自己,已經不是能自由掌握命運的江湖人士陳更了。

    所以,他要想的應當是如何減小損耗,克敵制勝;而不是好勇鬥狠,單為一名小小下僕報仇雪恨。

    難道不是嗎?

    如今既已親率兵將對敵,所擔負的也已經不是小小一個青陽宮。心無旁騖地做好一切用兵打算是他當下首要的職責,怎能讓旁門左道的心事浪費了精力。

    遙遙眺望著大營透出的火光,心中只有一片沉重陰霾佔據著。就連夜色下的白雪,似乎也比沉重的心情輕盈螢亮許多。

    矗立良久,止息的冷風突然間起了,涼風拂過鬢角,他才猛然間醒覺過來。緊咬牙關,終於自懷中抽出一支竹笛,遠遠地扔了出去。

    而後再不看一眼,轉身躍上馬背,狠狠一踢馬刺,向營地縱馬馳回。

    ******************

    直到劉辰庚一人一騎馳遠,他適才矗立之處下方不遠的一片殘雪突然動了起來。

    天光下只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自雪裡爬起,雪花雪末便撲簌簌地自他們頭上臉上身上落下。

    費力地收拾了一陣,總算把身上的雪末打理乾淨,身材粗壯結實的漢子才說道:「徒兒,該可以收功了。」

    原來正是當日在寧城一泓閣分處蹲暗崗的師徒倆。自顏承舊和梅若影先後離開寧城後,他倆也調離了那裡。如今正往鄭枰鈞處潛伏,並行聽候調遣。那徒兒小岱正修習龜息內功,行路途中休息時候,羅保畝便讓他埋於雪中修煉。

    小岱依言收功,不解地道:「師父,我剛才明明沒有偷懶,剛才那人怎麼會發現我呢?」

    羅保畝聞言一呆,奇道:「他發現你?我怎麼不知道?」

    小岱往遠處一指,答道:「師父你看,他剛才還拿棒子丟我來著。以前我練潛伏術偷懶時,你不也老拿棍子砸我的嗎。」

    羅保畝頓時感到頭大了一截。好在帶這個小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對他的呆勁也有了一定的瞭解和適應,於是定定神說道:「他丟得離你那麼遠,怎麼是發現你!」

    「哦!」小徒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沒發現我啊。我就說呢,就算沒練過暗器功夫,手勁輕重也不至於這麼沒掌握啊。」

    小徒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羅保畝卻心中疑惑,低頭看著馬蹄印記一來一去,一路延伸。

    他的授業師父是顏承舊的五師父洪土,所以自己善潛行匿跡、埋伏追蹤之術。剛才在雪裡埋著時,口息斷絕體溫不出,可是於外界的動靜卻感應得清清楚楚。

    適才來到近旁那人,吐息悠長綿柔且足音輕微,顯然內功心法已臻上境。這一份踏雪無痕的修為連他自己都要運起心法才能做到,而那人卻是自然而然就已經如此。恐怕動起手來,大師兄顏承舊才足以與之匹敵。

    徒兒小岱雖然有些愛鑽牛角尖,卻因心性單純,兼且喜好自行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武學修為在小輩中已經算是不落前三的。可是這龜息功最靠內功修為,小岱修行日淺,也還有著一些破綻可讓外人察覺到他的隱伏之處,適才真的是險些就被發現。

    想到此處,手心有些微濕潤。他自己倒是不畏生死之事,怕的卻是如今不是自己一人出門行走。與普通一流好手過招還能保得兩人無傷,若是……那人不知是何來歷,若是剛才被發現行蹤,也許會發生一場惡戰。

    幸好適才那人步伐徘徊猶豫,顯然心事重重。最後上馬離去時,動作僵硬、呼吸重濁,似在隱忍什麼常人所不能忍的痛楚,最終也沒發現他們的所在。

    不過,照理說內功高強之人,心性或堅毅,或冷靜,或無情。內功修為如此了得的一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才能讓他心亂至此呢?

    於是順著徒兒剛才所指看去。此時天色雖晚,但他常年夜行,兼且雪地映照天光,視力無絲毫窒礙,只看見坡下遠處的雪裡躺著一根蒼黃竹笛。

    羅保畝好奇之下,縱身而起,一條粗壯結實的漢子輕飄飄落在笛旁。

    他彎身拾起後,便發覺入手冰涼、滑而不滯,是一根留了好些時日的笛子,而且大約是常常使用撫摸,笛身光滑圓潤,無絲毫皴裂的紋路。

    不解地嘖嘖稱奇,正要將之丟回原處,突然手指一滯,摸到了一處刻劃的痕跡。順著手指所在看去,原來是兩個桂圓大小的以刻刀細細刻出的隸文,比劃紋路卻已被磨花,似乎常有人無意識般以指尖反覆描摹。

    再凝神一看,那兩個隸文赫然是「若影」兩字。

    羅保畝心下大驚,左右看看四下再無他人,趕緊將笛子塞入懷中仔細藏好,又仔細將自己和小岱在此停留的痕跡打點清理。

    小岱還要再問,已經被師父一扯領子提到半空。羅保畝運起心法,足不點地般向東齊軍營中飛身而去。

    **************

    劉辰庚自充州返回的第二日清晨,一名鬚髯皆白的英偉老者身著灰衣青鎧,手持丈二青纓砍刀,大步生風地向帥旗所在走去。

    老者一路行來,年紀稍長的將官見到,都是驚異非常,而後又歡欣鼓舞,卻又礙於他的行色匆匆而不敢上前招呼。原來此人正是解甲歸田多年的上將宋汗青。

    宋汗青自得知南楚東齊將有一場大戰以來早就心癢難撓。後又聽聞是戰名鵲起的七皇子劉辰庚親率將兵對敵,終於按捺不住,於月前主動向東齊國主請命,重掌將印。

    營房重重疊疊,好在主帳前立有一桿帥旗。老將無需問人,直向那處走去。當再繞過一處營房,遠遠便見帥帳前已經佇立三人,其中一人正是七皇子劉辰庚。另兩人,一位頭髮斑白玉簪青袍,一位髮夾銀絲束冠白袍。

    只略一眼,他便認出那兩位老者正是經年不見的生死之交諸葛長琨和魅去病,驚喜交集之下朗聲大笑,加快腳步走去。

    魅去病搶前挽起宋汗青的長刀笑道:「咱三個可有十來月沒聚首了,今日趁著齊楚大戰之際,恰好來一場老友會。」

    諸葛長琨則立於一旁,面帶悠然笑意。

    他們三人年輕時原是東齊的肱骨之臣。宋汗青執掌將印,諸葛長琨常任軍師一職,魅去病則是御醫房的太醫官。三人都有行走江湖的愛好,於是不知不覺中便成了莫逆之交。年老後便同時告老還鄉,回歸江湖。恰好三人姓首一字拼湊起來正好是「松」、「竹」、「梅」,於是便自稱為歲寒三友。

    劉辰庚見他們談得興起,便將三人延請入帥帳後堂飲酒相談。

    飲酒間,三老談及當年之事不勝唏噓,漸漸轉而談及當下戰事準備。

    劉辰庚於主位上聽他們細細道來,也不時作出評點,提出自己的想法。

    眼見戰事準備在自己到達前就被七皇子整頓得井井有條,宋汗青最後朗聲大笑道:「如今我兄弟三人重逢於七皇子帳下,哪愁大事不成!」

    諸葛長琨搖頭道:「宋將軍,南楚蠻子雖不足為懼,也需謹記驕兵必敗的道理。」

    糜去病則於一旁自斟自引,笑而不語。

    少頃,酒畢。聚首閒事也聊得差不多,宋汗青三人起身告辭,都要回營房自行安頓。

    劉辰庚便欣然將三老一路送出。

    糜去病落後兩步,兩老都知他有事要說,會意下加快腳步去了。

    劉辰庚淡笑著看向這位醫術在東齊冠絕一時的長者,問道:「糜叔可有什麼事情指教?」

    糜去病臉上便露出憂色,道:「我看七皇子面色鬱鬱,似有甚心事?」

    劉辰庚知他醫術了得,善於望聞問切,大概從自己面色上看出自己心事,於是也不隱瞞,避重就輕地答道:「人生在世,何時才能無憂?有一些心事,也是正常。」

    這位七皇子雖回歸日淺,卻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而且執掌青陽宮時,整頓的手段也乾脆利落,在眾皇子中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糜去病當年曾有緣與司徒若影一飲,又聽說了關於青陽宮與九陽教泰山一戰的江湖傳聞,其後七皇子便回歸朝廷,東齊便發出榜文懸賞追查司徒若影的下落。如今看到劉辰庚似為舊緒所擾,隱隱聯想到了緣由。

    斟酌數息時分,糜去病才道:「如今戰事已近,七皇子不如對自己放鬆一些,有什麼其餘事情需要決斷,待戰後再斷也可。」

    言畢,施了一禮,轉身飄然離去。

    直到三老的身影陸續轉入營房之後,劉辰庚才轉身回入帥帳。

    簾子才在身後落下,雙拳已然握緊,可是掌心依舊空落,一如當下的心情。

    一時恍惚。

    那根時常相伴在側的舊物,如今去了哪裡?

    *****************

    羅保畝坐在鄭枰鈞房中。

    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正正經經地在諾大一個臥房中正襟危坐,他還真是不習慣。

    眼前除了師兄外,還有那個六藝公子鄭枰鈞。於是坐了片刻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道:「小岱去偷吃的,也不知偷到了沒有,我先出去看看。」

    說罷,屋內一空,一條大漢就此不知去向。

    房中唯一一張圓桌上,擱著一根竹笛。

    「你看呢?」鄭枰鈞打破了房中的沉寂,轉頭詢問好友道。

    顏承舊再看了那根笛子一眼,並不碰觸,答道:「如果他找得心急,還給他也罷。」

    「你發癔病麼!」鄭枰鈞驚道,「是劉辰庚哪!那個劉辰庚哪!你怎麼能這麼便宜了他!」

    顏承舊嗤笑一聲:「我萬里追魂做事,還能跟一根小小的笛子過不去?背後使陰的事,殺人時做做就罷了,這種心機用在那呆貨身上又何必。」

    「這和背後使陰沒有關係……況且他已自己丟了,我們怎麼處置,也與他無關。」鄭枰鈞深明自己的好友並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可當遇到涉及到梅若影的事時,就是完全另外一種作風,簡直可以達到睚眥必報的程度了。所以當聽他說要輕饒曾錯待若影的劉辰庚時,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只是說,如果他尋得著急再還給他。他若是能忘情,也不會將此物在身邊藏了許久,偏偏要到昨日才丟。」顏承舊悠然答道。

    他還是殺手時,不乏遇到身手高強又或護衛嚴密的目標。他之所以得了「萬里追魂」的稱號,並不單是因為他的武功高強,而且因為他善於心戰。往往尚未對敵,就將獵物的細微心思分析得一清二楚。其後更能因形造勢,讓被獵殺的目標自陷於恐懼驚惶的錯覺中失卻判斷能力,漸漸深陷入絕境而不可自拔。

    鄭枰鈞雖不及他臨場經驗的豐富,但畢竟也是商場裡摸爬滾打大的人物,一經提醒便即明白,於是笑道:「你,哎!你也真是夠狠的。你說得不錯,折磨他的其實不是這根笛子,而是他自己的心事罷了。還了回去,的確能讓他與自己的心事日夜以對,反而更見苦楚。可是戰前還斤斤計較於這等小事,就不怕他心緒失常下誤了咱們大事!」

    「劉辰庚若是因為這點小事就心緒失常,也就不是那個青陽宮主了。」

    「我看著根笛子與若影的關係大概匪淺,你難道就不怕以後若影見了後,與劉辰庚舊情復燃?」

    顏承舊嘴角一直掛著的毫不在意的笑容隱了一隱,神情有些黯然。不過也僅止一瞬便又恢復如常,眼厲如鄭枰鈞也幾乎沒能察覺出來。

    答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我的命都已經是他的了,又怎會忤逆他的想法。」

    「可是你知道,若影並不認為自己對血網黑蠍的事有勞苦,你也不必做到這種程度吧。」

    淡然笑答:「若影愛怎麼認為是若影的事,我愛這樣做是我的事。」

    鄭枰鈞無奈地聳肩,重重捶了對方一記道:「你這個人啊!」

    思索了片刻,顏承舊突然道:「我要去南楚數日,你設法讓我與劉辰庚見一次面吧,有些事情要事先安排。」

    「這麼突然?」

    「我速去速回,日夜兼程也不過數日功夫。」

    「好的。」鄭枰鈞點頭答應,轉頭看到那笛子,便順手拿起,起身走向床鋪,準備收好。

    走到床前,猶自不確定地問道:「你真願意我還給他?」

    「隨便你,剛才只是建議。」

    「你也真不著急。要是那七什麼什麼的又纏上若影,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就有得你哭了。」

    「會麼?這次可有我在啊。」顏承舊颯然一笑,洒然站起身來。

    鄭枰鈞看向如此丰神颯爽的好友,不由想起少年初識的一段往事,兩人如今都已成人。他已有了歸宿,而好友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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