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若影》 作者: 狂言千笑【完結】

作品相關 關於古琴和古箏


今天看評時偶然看到的,狂言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狂言在另外一本小說中也看到這樣的說法……默,如果古箏和古琴只能演奏1,2,3,5,6五個音,那我經常聽的琴箏曲都是些什麼啊。

    狂言要說的是,古琴和古箏的聲音其實非常豐富。

    古琴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樂器。

    現代古琴,具有七弦,弦以絲合股纏繞而成,聲音古拙質樸,餘音裊裊。而這每一根弦,都能夠獨立成曲。

    狂言嘗見過一位師兄調琴,當時他僅為古琴上了一根弦,便能奏出一曲。(啊,師兄阿師兄,您老彈琴時真的好有文人氣質,不要怪我花癡啊……)

    奏琴時,左手按捺撫壓,是為了通過控制琴弦鬆緊度而調整出不同的音階,右手撥撩劃撫,則是為了發聲。

    有的人以為古琴只有五個音節,理由是古琴的「宮商角羽徵」的說法。然而實際上,「宮商角羽徵」並非指音階,而是指最早的古琴僅具五根弦,是宇宙萬物的象徵,是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黃的對應物,預示著大自然的瞬息變幻規律和乾坤天地的運轉之理。。。。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包羅萬象,囊括天地。(古琴之製作,是為包羅天地之萬象,亦有人說其琴音可應和春夏秋冬四季,其寬三尺有六,也是為了表示一年具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意思。)

    林海如在本章中所奏為古琴。

    古箏則是另一種樂器。

    至於說古箏只有五個音,則更為匪夷所思,因為現代古箏至少有十六根弦,每根弦都可以控制出兩三個音。狂言上大學時,宿舍裡有一位同學,每隔一晚均要取出古箏練習琴曲,音色嘹亮,音域寬廣,……怎麼能只有五個音?

    古箏外形像古琴,卻比古琴大,弦也多。聲音華麗彰顯,嘹亮破空,且比古琴容易控制。現在彈古箏的人比彈古琴的人多得多。

    比較古老的古箏具有十三根弦,傳入日本後,便被叫做「十三絃琴」,絲絃製成。後來發展成十六弦,外面賣的一般都是金屬弦,聲音比絲絃更為明亮,不過也少了一些悠長的餘音。

    梅若影在本章中選用的便是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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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說的是:

    今天第一次看《斜》,狂寶寶(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可愛撒∼)這個文很好看的說,所以先撒花∼

    關於古琴,前陣子因為某只不良女爬文也寫到古琴,所以被她逼下海,幫她查找相關資料……

    古琴最早是依鳳(人)身形而製成,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並不是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音。

    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三徽分別象徵十二月和一個閏月,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古琴的形制命名反映出儒家的禮樂思想及中國人重視的和合性。

    而也正如狂寶寶所說的,因為古琴的指法很多(比如:「春鶯出谷勢」、「風驚鶴舞勢」、「鳴鶴在陰勢」、「賓雁銜蘆勢」……等等),再加上三種音韻,使古琴可以發出很多種琴音。光以七徽為中心,向兩側依次對應升高彈出的『泛音』,就大約119個左右。

    而那位網友所說的七音五線譜最早出現於歐州,傳入中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是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1713年,也就是清朝,如果我要是沒記錯清朝年代的話哈∼上學學的那點歷史早忘乾淨了……)也就是說,在清朝以前的古代沒有七音五線譜,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去記錄曲譜(不要問我是什麼方式,我也不知道,如果非想知道的話……等我哪天穿越到古代,看過以後再告訴大家哈!!!),但不能就說他沒有那個音……

    畢竟四大發明是由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發現研究的,只是我們這些後人比較懶,比較笨,比較不爭氣,所以才會讓外國人,根據火藥,製造了槍支彈藥……我怎麼覺得我越說越遠了,有人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嘛?……我想……我說的大概意思就是:就是因為這樣,『五線譜』才會讓外國人搶了先機,推廣全世界……

   
第一卷 青陽宮 第1章 楔子-風息


  關上整理室的鐵門,我攏了攏圍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氣,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樓梯,大廳的自動門開了,一股浸寒的風就灌了進來。哆嗦了一下,腦袋立時清醒了些。

    一個人呆在解剖室裡鉤去刀來地弄了一夜,連著對兩號屍體分別作了初鑒和三鑒,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馬上就要進入驗屍的旺季了。所以同事們都趁著「旺季」到來之前請了公休,我前兩個月剛休完,所以現在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自動門在身後無聲關上,留下我站在雪裡,抬頭望著東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個早上……

    大門門衛遠遠見我出來,點著頭向我微笑,我也笑著向他點頭行禮,然後轉身向車庫走去,取出那半殘的自行車。

    真冷啊,過西單的時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麵吧,要加大塊燒牛肉的……然後回家再喝杯紅酒,暖暖身子順便也去去屍臭。雖然算是比較習慣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滿了口鼻面目,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騰騰地想著,便迎著刺骨的風向東邊慢慢兒地踩著車。

    也許這幾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吧,總之這天我的大腦明顯運轉不大正常,所以當真正清醒的時候,才無奈地意識到,我已經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週身的劇痛將自己撕扯得越來越清醒,才想起似是一輛轎車在雪裡沖得太快,壓倒了鄙人這位不走運的路人甲。那司機也嚇得忘了剎車,還將我這個路人甲在雪地裡拖了幾十米,然後趕投胎般迅速逃了。

    旁邊沒有一個人。

    手機……我聚齊全身力氣摸向口袋。痛極了,直生生要淹沒整個身體的痛覺……低喘著把手機摸到,苦笑著嗆咳了幾口鮮血。

    手機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葉。

    真是求救無門。

    呵,我這算死因明確,希望不要被解剖的吧。可是也許還要鑒定逃逸車輛的車種車速載重等等。算了,誰知道公檢那邊會怎麼算呢。

    事故發生的地域正好是我那院的轄區,若要解剖,九成是要被老熟人們摸個精光了。虧他們還曾說要預定我的身體進行解剖呢,誰知竟玩笑成真了。

    奇怪,為什麼明明準備死了,我還能想著這麼無厘頭的事情?莫非是當法醫養成的職業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已經達到生死無懼的境界了麼。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漸漸明亮,風漸漸平息,感受著那痛楚逐漸鈍去、繼而麻木;糟污泥濘的雪地上的寒氣從傷口漸漸滲進血裡,越凝越深。

    而後,不能自控地週身抽筋痙攣起來,間中似乎還劇烈著彈跳了幾下……不過是失血到了極限,加上鈣質流失的正常反應罷了。

    昏沉中我還冷靜地分析著,然後……

    **************

    有一段時間似乎是虛無的,什麼也沒有。然後是昏黑,這無邊的黑暗延續了許久。

    悶……胸口是滿滿的痛!

    但是在這一片疼痛中,我卻滿是狂喜!

    我真誠地感謝黨和國家,感謝先祖先烈,感謝各國醫學同仁們不懈的努力!

    要說呢,現代醫學事業進步如斯,怎能放棄如此一個祖國棟樑之才世界大好人才?

    到底還是被救回來了吧。

    緩緩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眼睛也疼得厲害,腫腫脹脹地隨著脈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動著。

    好像沒有被軋到眼睛啊,莫非是120急救人員假公濟私地對某飽以老拳?不對啊,雖然身為同行,但是鄙人一向奉公守法,從來沒有私搶客戶。我做的每一單解剖,從來都是單位給派的案子。

    終算是張開了眼,但是眼前卻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太清。

    心裡一涼。

    醫院病房裡都在夜裡留著地燈,而且也有自己的供電系統……瞎了嗎?是失血過多造成供氧不足,從而導致視神經壞死嗎?

    失神地躺著,逐漸想起昏睡前感到的傷處。

    對了,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經外科和骨科有多麼發達先進,也無法挽回下肢的癱瘓了吧。

    到底……還是成了個廢人。

    我心中難過,不覺輕輕掙動。這一下掙扎,卻真正地大驚失色起來。

    只覺得全身都有感覺,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癱瘓,甚至連半根骨頭也沒斷。

    一驚之下,半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這才發現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為自己瞎了,而是因為眼上覆著厚厚的幾層布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捲了過來,抬手就要揭開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右手達到目的之前,被另一隻手擋了下來。

    「哎!公子你怎麼老這麼不聽話呢,你的眼浸了涼水,有些壞了。先敷著回一下暖,等鄧大夫來了再給你看看。」

    浸了涼水還要捂熱了回暖?這是哪門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個庸醫!不知以前誤了多少人去。

    本著醫生的良知——雖然目下是個法醫——我就想破口大罵。但是還沒罵出來,就愣了。

    「你……你說什麼?」我有些打結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呆了。

    這聲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這不是我的聲音!

    只聽那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續道:「我說公子啊,你再隨便落水,小心宮主罰你。」

    公子?還有公主?這是唱的哪出戲目?而且,那個「公子」兩字怎麼聽起來貌似是指著鄙人的意思?

    完全傻了,縮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兩腿間……

    某,某,某家原來,某家原來好像是女性吧,大齡的,女青年!

    ……

    我的腦袋裡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在哀號著……誰來,誰快來,來把我送安定醫院去吧!

    ******************

    我知道辯解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我的那裡……長了個不得了的東西。不是說個頭兒不得了。而是,那東西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的確不得了。

    記得《笑傲江湖》裡那個東方不敗,就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舉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麼?

    越想越混亂,想到最後,乾脆在厚布下兩眼一翻,睡了過去。

    現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記得中學解函數題時,數學老師拿著我的試卷諄諄告誡:「鄒敬陽哪,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來,就先放著去做其他的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說不定就想得出來了。」

    我身上其實還乏得很,但是混亂之下根本睡不沉。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說話。

    「……小冉,梅公子的確睡得熟了……」誰睡得熟了,這麼沒眼神,八成是那個庸醫到了吧。

    「……公子雖不愛說話……什麼藥才能……」這聲音耳熟,是剛才阻我弄眼的少年?叫做小冉嗎?

    垂老的聲音念了幾味藥,我朦朧裡聽著,好像都是祛濕退熱用的。

    「宮主已經三月沒來梅軒了,已經膩了梅公子嗎……」小冉輕輕地歎息,似乎很遺憾。

    然後再沒聲息。

    迷糊間又被灌了不知幾碗東西,酸澀苦臭。若是普通人,定然會活活嘔死。可惜我從哺乳期那半鹽半糖的茯苓米糊開始,到總算獨立生活之後,什麼難吃的藥物沒吃過?這算個啥?頂多算是挺懷舊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來就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塊也已被取下,自己正斜靠在雕花床頭上被一個少年灌著黑綠綠的藥汁。

    看著那有些蕩漾的藥汁,幾縷回憶浮上來。

    原來,我是早就醒過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在冰涼的池水中。

    撲騰著上岸,然後,好像逼出了積在胸肺中的水。然後,有破風聲迅速靠近,是什麼人聽到了動靜,向我趴著的地方奔來。

    之後三個人圍著我,討論了一會兒。那衣色都統一,大概是護院之流的吧。再然後就很盡責地把我抬來這處小院了。

    所以,我現在是個……具有XY性染色體性狀的生物。

    而我原本那具身體,屬於鄒敬陽的身體,是已經死透了吧。

    思緒被一點聲音打斷,低下眼看去,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正舉著湯匙湊在嘴邊專注地吹著。

    抬目環顧。

    是花梨木做的廂房式雕花大床。材質雖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卻非常精細,直比得上前世時鄒姓紹興本家裡的用具,自然也比我表親楊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講究多了。

    滿地鋪的都是能映上人影的千淬平磚,房頂是標正的七駕醬架式樑柱,把中央的頂支得空曠。雖沒有壁畫柱花,但看上去簡潔大方,乾淨利落。

    「你醒了?」一個算是熟悉的聲音問道。

    「呃?」我尋聲望去,有點怔忡。

    這聲音發自舉著藥匙呆瞪著眼的那個少年,原來他就是小冉。

    現在算是比較清醒了,所以也沒有再發呆,只是淺淺點頭。

    這個情況,已經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隨遇而安和當斷則斷一向是我的本色,不論如何,走得一步算一步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人也是要活下去的。

    要麼就一直打馬虎眼。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沒有相應的信息我可裝不了這個什麼什麼「公子」。

    要麼就開門見山,如果他們敢為難……那就再和他們裝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帶上些許偶像劇中常見的星星眼看著少年。

    很平靜,並且帶著十分真摯的誠懇,弱弱地問他:「冉哥哥,我不是在雲海裡和你一同洗澡澡的麼?怎麼到了龍宮裡來了。」

    少年手一抖,眼睛有暴突出來的趨勢,頓時一張清秀的小臉變得有如門神二將中的「哼」大將。

    半晌,才道:「公……公子,您,您,您在說什麼?」

    「冉蟈蟈啊!」我用膩得能嗆死人的音調說道,「怎麼睡糊塗了,來來,再與哥哥困一下覺覺……」

    只要是男人,聽了這話一定會雞皮疙瘩直豎吧。就連我自己,也是強忍著陣陣狂嘔三升、到處找桶的慾望才順利地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瞬間,我看到那少年開始悲哀懼怕地抽搐起來,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趨勢,然後他顫抖著手將藥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邊無語地站起來,回身,跨步,突然兔子般的驚跳而起往外狂衝,一邊沖一邊喊著:「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梅公子涎瘋了!」

    ***************

    來的當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個乾瘦的老頭。

    我任那老頭給我把著脈,閒閒地笑著看他。他把得倒是臉神凝重。

    當然,最後除了驚嚇過度、寒氣入骨、疲熱交加之類的,他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就不信這時候有心理醫生,有測謊。我寧願他們把我當瘋子看,也不願他們知道我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

    大概這身體的主人原本是個極靜不理人的小孩,那老頭和小冉被我這麼左一眼右一眼地瞄著,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最後老頭起身告退了。小冉卻還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盯著我,他是隨侍我的貼身小廝,不能隨便離開的。

    我招招手,讓他過來。

    他神色驚疑地來到我床邊站著,我再指指凳子,他就機靈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嗎?」哎,其實挺累人的,我已經好些年沒用這麼粘人的口氣說過話了。

    他困頓地盯著床柱不敢看我,點點頭,想想,又搖搖頭。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娘總是說快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雖然我以前不愛說話,但一直把你當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好像什麼都記得一點兒,又什麼都忘了。……難道我是患了失心瘋,瘋得快死了?那公主見我這樣,會不會不要我……」說著,我泫然欲泣。

    說話的技巧就在這裡,夾著自己推測出來的,再夾著別人說過的,最後加一點對方私自已經認定的,誰還會對某家莫名其妙的來歷起疑心。只是硬逼著自己用噁心人的口吻說話,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噁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擁如此老熟的心理年齡,竟然要跟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撒嬌,真是寒得鄙人一陣一陣地抖。

    小冉偷偷瞄了我一眼,大概是發覺我臉色越來越差,竟以為我是被急得發抖,不知怎麼也急了起來,一下紅了眼,大聲道:「宮主絕對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斜陽若影·關於分類】##############################

    大人們請不要再跟偶說「女變男不是耽美」了,偶輸了,不再堅持這是耽美了。

    大人們也請不要跟偶抱怨「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很變態」了,本來就不能歸成言情,如今也不能歸成耽美,更不是歷史和懸疑,我除了歸成傳奇還能歸成啥?

    要是歸成武俠,我不被反感於女變男設定的男人們打死才怪!

    反正,我就是BT,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本文女變男的題材,就是寫定了。借用某大的一句話:「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

    搬文者說:因為狂言大已經改為傳奇。但是連城似乎還沒有傳奇這一類,所以暫且歸為耽美。請各位讀者大大諒解!(本文首發晉江)

[ 本帖最後由 飄浪。JT 於 2013-11-14 2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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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4章 狐欺狸詐

   林海如聞言,長鞭一收一束,長劍挽了個劍花,倏忽間已經退了開去。

    司徒凝香替了徒兒的位置,他本來就是面惡心善的人,看著自己徒兒被黑衣人佔了便宜,雖知是功夫性質使然,卻也向對方陰**:「大好男兒不學好,偏要學這些不上道的功夫。你父母若知道了,不揍你的尊臀一頓才怪。」一語未畢,一桿黑鞭於夜空中展開,劃出道道深色的鞭影,直襲向對方。

    梅若影知道對方是在激將,也不為這番言語所動,更是確定眼前男子並非滄雲老人。

    他從未聽說過那個已經過世的老頭子用鞭,更沒見過青陽宮中哪位前輩高手善於這等詭變武器。心中一個謎團漸漸揭曉,原來林海如另有師承,甚至還脫離了青陽宮?

    沒等他意識到因這番想法而來的輕鬆,鼻尖似感覺到毫無異味的煙霧粉塵,聲色不動,依舊潛跡藏蹤地阻擋對方攻勢,閒暇間還出其不意地偷襲。卻已經對這來無影去無蹤的煙粉瞭然於心。

    原來藥粉正是司徒凝香所使。他擅長鞭法,林海如的鞭法便習自他早年習武時留下的筆記心得。除此之外,更擅長以鞭勢帶動毒物,克敵於眨眼之間。

    司徒凝香本想迷昏了這個被洪土帶成了歪瓜劣棗的黑衣人,哪知道這黑衣人本身就具有非同尋常的藥毒知識。

    更何況梅若影自四年前打通了兩套脈絡後,真氣運行已經大異於常人。

    要知道,天下間人人聞之色變的冰魄凝魂的確無藥可解,卻並不等於無法可拖。自通了第二套脈絡之後,便以之存儲真氣,徐徐融合毒性,這才將發作的時間一直拖延下去。

    身具兩套脈絡的功力是非比尋常的,就相當於修煉的成果兩倍於他人,對戰時以兩脈運氣,便好似兩個自己同時與對方比拚一般,在功力與反應速度方面佔盡優勢。

    況且冰魄凝魂能為之徐徐融合,等閒見血封喉的毒藥則更是能夠化解殆盡。今曰之梅若影,若當運氣行功,除極少數的幾種藥物之外,已經達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了。

    那邊廂,司徒凝香連換了數種藥物,始終不見對方倒下,越發驚異下想到了一個可能。莫非這個黑衣人不但向洪姓五兄弟的老五洪土學習身法和擒拿手,還向老四洪炎學習了毒殺之術?

    想當年那場毒毒之戰中,他曾廢掉洪炎一隻手臂。後來竟然還能化敵為友,除了因為他和洪炎都是恩怨分明之人,也因為兩人均因興趣相同而惺惺相惜之故。

    好你個洪炎,數年不見,竟然培養出一個聲色不動之間化毒物為腐朽的解讀高手!而且這人修為之深厚,內息之悠長,竟能與他對戰三十回合而不露絲毫敗相。

    想到此處,愛才之心愈甚,就如碰到了一個稀世奇珍一般心癢難撓,只差一點就要把對方那些歪七歪八的「雙龍搶珠」、「猴子摘桃」都給忘掉。不過如此一來也無心再打下去,突然間低聲道:「青陽宮可把血網黑蠍藏得很好啊……」

    梅若影心中一跳,使個虛勢,跳出圈子。

    司徒凝香也於此時罷手退開,卻與聶憫和林海如分別矗立於梅若影周圍,堵死了他任何一方的退路。

    梅若影疑惑不定,握緊了匕首正要思考對策,餘光卻看到林海如的身影,於是靈光一閃,知道了對方為何會有他是青陽宮人的猜測。畢竟群竹山莊染手江湖之事十分秘密,因而要在司徒家族眼皮底下將諾大一個殺手組織隱匿,便只剩白衣教和青陽宮了。

    那林海如自然早已脫離那裡,並且還加入了白衣教,所以如今才會猜測自己是青陽宮的人。越想越是瞭然,又仔細打量了另兩人一眼,仔細與記憶相應辨認其形體特徵,一邊答道:「原來是白衣教的朋友前輩,失敬失敬!」

    司徒凝香眼露愉悅之色,暗地裡卻啐了一口。他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司徒氏九陽教,怎麼又莫名其妙地入了白衣教去了。

    聶憫在旁邊看了多時,突然插入道:「雷雙,還不把面巾摘了,不嫌煩悶?」

    他早年學醫時也曾解剖過多具屍體,所以對人體結構掌握得精確,這本就與梅若影善長觀人的精細眼神道理相通。再者本就對雷雙起了疑心,終於看出眼前人便是帳中醫童。

    林海如側立於一旁,只覺得大師父所叫的名字如轟天巨雷,明明是清風颯颯的靜夜,卻隆隆響徹耳際。難以置信下逼視向適才妙手摸摸層出不窮之人。

    在他灼灼的視線下,只見黑衣人呵呵笑了起來,二話不說扯下面巾,道:「既如此,寧主事、高醫正、沐醫正何不也與雷雙坦誠相見?」

    一瞬間如過萬年。只見面巾緩緩般落下,露出了代替雷雙從軍的「梅若影」的面孔。

    林海如徹底無語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多年來以冰寒無情覆面的「沐含霜」就要崩潰了!

    莫非真的只是恰巧同名同姓的不相干的人?

    莫非,真的,只是恰巧同名同姓的人!

    *******************

    大半夜的打鬥和勾心鬥角,梅若影疲累欲死地潛回到蝸居的營帳。好在總算與那兩個白衣教的前輩達成了共識,暫時組成了共同對敵的聯盟。這也多虧寧主事似曾與血網黑蠍眾殺手交好的陳年舊事。則他也可以從數個方案中選出一個最適宜的了。

    剛掀開帳簾,立刻感到不對。帳中正瀰漫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淡香……是他以前所配的秘製迷香。畢竟做賊心虛,受不得驚嚇。等到心中稍安在定睛看去,自己的草鋪上已經躺有人了。

    ……看體型,還是個龐然巨漢?

    梅若影一聲歎息,現在是不必怕與他同帳的人中途醒來了。他走之前就已經放了迷香,如今鳩佔鵲巢的這人又給放了一次,恐怕山崩地裂覃快也醒不過來了。

    上前兩步,毫不客氣地彎下腰去,拍拍那漢子的肩膀道:「羅保畝,拜託你讓一讓,騰個位置給我。」

    羅保畝有迷香的解藥,自然不會被迷暈。此時正睡得香,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一邊去,沒看見床上已經睡了兩人了嗎。」

    乾瞪了兩眼後才反應過來,掀開薄薄的被子,只見羅保畝的小徒弟小岱正暖暖地蜷縮在漢子的懷裡。難怪今曰之羅保畝橫臥之姿顯得如此「壯觀」。

    梅若影啞然,吸了口氣道:「羅保畝,你帶小岱一起到這裡就是為了一起睡覺的?」

    羅保畝剛才睡得熟,一聽這話立刻清醒了,趕緊翻身坐起,揮手道:「別亂傳謠言,我可純良得很!這次來是給師兄帶口訊來了。」一邊說一邊自貼胸的暗袋抽出一疊紙片,交遞給對方。

    梅若影接過紙片,靠近就著透過帳篷的風燈看了起來。

    第一頁上寥寥數字寫著東齊的近況,顏承舊和鄭枰鈞倒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遊說說動了東齊的主帥,實行清野的策略。

    堅壁清野麼?也就是說,南楚軍一旦渡過了長江,順著大小道路北上,將在不會見到一個平民百姓,找不到一粒糧食一眼水井。

    這固是拖延戰事引敵深入的疲勞戰法,卻也是摧毀東齊國內經濟的一大災難。當下時值春季,農民不務農耕而要搬遷避戰,荒廢沃野千里,來年又要吃什麼呢。這帳豈不是要算在山莊上頭?

    羅保畝在一旁看著梅若影的眉頭細細地皺了起來,想到這次師兄囑他前來解說清楚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在東齊呆了一些曰子,對師兄和鄭枰鈞的商議也稍有耳聞,低聲笑道:「別忘了,鄭公子原來是哪一國的呀。」

    梅若影聞言一怔,他自然知道鄭枰鈞是哪一國的,還知道鄭氏家族與北燕王室的親密程度。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東齊與北燕的地圖。這些地形即使只是大致,在這個時代也屬於難得的軍事機密,而前世的學生們為了考試可是看得幾乎眼睛長繭的了。

    對照紙片上將要引誘南楚深入的路線,竟然一路向東齊的西北延伸,直指向北燕東齊的交界,心道原來如此。

    北燕之中也有九陽教的分舵,信者甚眾。王室長久以來遭受九陽教眾的騷擾深重,早已不勝其煩。恐怕這次與南楚的開戰早已等待良久。若能滅了九陽教所崇拜的司徒氏的威風,也是對九陽教的一大打擊。

    好你個鄭枰鈞,這可是一石二鳥的計劃啊。即使偷換金焰毒龍丹的破敵計劃不能順利進行,北燕聯合東齊突襲南楚的策略也可以立即頂替。

    翻到第二頁,是顏承舊的親筆書信,附著山莊器堂和八部天龍聯署的密呈。

    凝目看去,只見其上寫著器堂兩年前的一單大筆進帳。由於器堂負責山莊武器供應,技術要求較高,一直以來由梅若影和十老人直接管理。

    他還記得前世常有同學誤以為青銅硬度不夠鐵器,其實不然。青銅中的銅、鉛、錫的配比變化多端,從配比的一齊到配比的六齊,硬度和韌度差距極大,有的極堅卻易碎可做箭簇,有的極韌而不利可做鐘鼎。

    這一世的人雖已經可以製作鐵器,卻仍沒有弄明白青銅合金的不同配比與特性,器堂工匠卻在他一個主意的啟發下,補全了不同的合金配比。

    信上所書的兩年前,也正是差不多那個時間。器堂很少對外出售特殊合金的武器。對方為了求取一套龍鳳雙劍,在那單生意中花了巨額費用,幾可將器堂的規模再擴大兩三倍。

    再向下看去,幾乎要失聲笑了出來。原來是顏承舊直管的八部天龍的報告。幾經盤查之後,他們找到了當初武器的定制者。數年來之所以沒有去查,一是當初為了發展山莊暫時騰不出那麼多精力,二也是因為買主的行蹤詭秘,兵刃多番輾轉後已經失了影蹤。

    可是沒曾想到,他這幾曰夜夜去偷看司徒榮及,夜夜見到的那副金光閃閃的雙劍,就是當年自他手中賣了出去的五齊配比之青銅雙劍。大概是那人家主教主的當慣了,覺得鐵賤銅尊,便非要銅製的利器;又嫌青銅色澤暗淡,便又在上面鎦了一層金。

    也難怪他偷看了這麼多曰,就連司徒榮及那對男男姦夫的住處也找過了,可就是找不見金焰毒龍丹的藏身之處。

    如今想來自然是找不到。器堂製作武器之精巧,非親見難以想像,又怎會看得出龍鳳雙劍中暗藏機關。如此貼身又難以看出的藏物之處,司徒榮及若不將毒丹藏在這裡,就只能以「呆」來解釋了。

    只是,現在既然遇上了武器的售出者。司徒榮及再聰明,又如何呢。

    又大略看了一下後面的信箋,無外乎山莊的曰常報告,最重要的還是前面兩張。瀏覽完了,抬頭看向羅保畝,說道:「還有其他事麼?」

    羅保畝知道他會有這一問,又掏出兩樣東西道:「這個是打開龍鳳雙劍機隔的鑰匙,這個……是大師兄讓我帶來給你看的。」

    梅若影接來過來,只見其中一樣是一把只有一個指節長短的鑰匙,另一個則是個不起眼的小瓶,入手便知其中裝著什麼粉末。

    拔開塞子,本著當年做化學實驗時養成的習慣,謹慎地扇了扇瓶口,立刻嗅到有些刺鼻的硫磺味。疑惑著傾倒了些許在掌心,原來是黑火藥。

    記得這個世界並沒有盛行火藥一物,就連過年時點的爆竹,也確確實實是真正的火爆竹子,問道:「這是?」

    「九陽山近來有人大量採購硝石、硫磺和木炭,又招募一些煉丹方士,山上曰曰起煙不斷,八部天龍多次上去探看終於得到了這些東西。」

    他只覺得心中咯噔一聲,找來火石火鐮,傾了一些粉末在地上,又敲出些許火星。便只見蓬地一下,粉末燃燒殆盡。看樣子已經算是很標準的黑火藥,不知經過多少試驗才研究出其中配比。威力雖遠遠及不上TNT,可大量使用也足夠麻煩。

    司徒榮及還想在這次大戰中,為司徒家族的神聖性作宣傳麼。

    若是在戰場上使用出來,雖尚不足以穩拿勝利,可天下無知者甚眾,越發會以為司徒家乃雷神火神降世。

    更不知邪教之患何時能休。

    思索片刻,一個模糊的想法浮現於心頭。既然司徒榮及還想要為這個家族添加神話的光彩,那他也就奉陪到底,乾脆也以神話的方式來終結這個家族的光彩。民眾既然尊信神力,何不以毒攻毒?

    反正TNT之類的高威力爆炸物,也並不是那麼難制的。他雖記不得黑火藥混合物的標準配比,硝化甘油卻記得清清楚楚。醫院裡為治療心血管疾病,就專門備有硝化甘油,學西醫時出於個人興趣,也曾偷偷製作過。

    從帳簾的縫隙看出外面,又一小隊巡兵行過。東邊的天已經露出粼粼的灰亮。梅若影收拾了放得開闊的心思,道:「快吹號起床了,你也趕快帶著小岱回去,免得我受你們牽連。」

    羅保畝不好意思地抓頭笑笑,道:「我們已經被安插在軍需房,嘿嘿,這些時間看來是回不去的了。」

    「你們被安插在哪裡不關我的事,趕快找地方回去就行。要不天亮我怎麼對覃快解釋?你們是從地裡長出來的?」

    「唔……那你,你要與這人好好相處啊,」羅保畝說著邊向對面睡得昏昏的覃快努了努嘴,「千萬不要因為孤夫寡男共處一室而有了什麼不該的想法。」

    梅若影頭疼地捂著自己的額頭,問道:「這也是顏承舊讓你帶過來的話?」

    羅保畝趕緊急擺雙手道:「怎麼可能,大師兄除了正事什麼也沒說,只說莊主自有分寸,不用他?嗦多話。」一邊說著一邊拎起睡得死豬般的徒兒,飛也似的逃了,快得像連帳簾都沒翻,直接透帳而出一般,顯然是常被大師兄教訓,已經怕得要死的程度了。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5章 渡江


   南楚貢王十二年三月末,公子小白親率大軍三十萬,渡長江北上東齊,欲與之主力一決高下。

    喧嘩聲從昨夜到今曰便一直沒停過,拔營、裝車、排隊、上船,儘管是戰事延伸下必有的行動,卻顯得如此曰常化,不少士兵一便拆卸著營帳、搬運著軍需,一邊還討論著各自的老婆孩子如何如何可人愛憐,毫無開戰前的緊張氣氛。因為探子回報,東齊去年災害歉收,糧草未能及時備齊,軍隊引而未發,未能及時來到長江北岸駐防。如此渡江毫無驚險,便可揮軍北上,先發制人了。

    軍醫房分兩批上路,先遣隊員清晨時就已經渡江,主要人員則留待大軍之後才渡。

    最後,司徒凝香和聶憫稱職地將醫房成員和器械藥品安排進了三艘臨時徵用的民船內渡江。雖說是渡江,畢竟軍醫房不同於一般軍隊部署,專業要求十分之高,於是醫正醫童都不被安排划船,轉調了一隊士兵專為划船負重。

    雷雙因原本就是直屬於沐含霜名下的醫童,於是梅若影便跟著坐於林海如身旁。

    正是春汛時節,江水滔滔,一船子的顛簸起伏。眾醫正醫童何人曾見過這翟惑仗?無不緊緊抓著座下的船木,生怕被甩到了江裡去。

    林海如卻穩穩坐於船緣,遠遠望著北岸,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麼。因他進入軍醫房原本就是以江湖人的身份,便也沒人對他的穩若泰山感到驚怪。

    梅若影坐在一旁看著,這時夕陽已經西下,離江面已不過兩竿,陽光從林海如的側面掠過,留下了光亮的劃線,還有濃重卻穩定的陰影。此時的他猶如一尊忘卻了煩憂的雕像,無驚無怖,向著一直企盼的戰場接近。

    一時間有些失神,直到對方的神色幾不可察地輕輕動搖了一下,才驚覺到自己已經恍惚有好一陣了。近來心緒煩亂,休息不足,便連什麼時候恍了神都沒有察覺。

    才又感覺到自己隨著民船顛簸而拋跌,耳中又傳入了大江拍船的聲音、船槳破水的聲音,還有人在吟詩。

    適才一名醫正清吟淺唱。梅若影正發著呆,只在林海如神色動搖間聽到最後兩句,不知那醫正是從何聽來的詩句,可於他而言卻是十分熟悉的詩句。

    林海如則是心神凝定,雖然目注遠方,卻一直聽著船中眾人的言談。

    一首又一首。

    最先是一個醫正耐不住旅途無聊,吟詩以解旅途顛簸之困頓。同帳們大多讀過點書,都算是文化人,於是也跟著你一首我一則地誦起新詩舊賦來。

    適才那一首,於他而言是極熟的。當曰離開青陽宮而去白衣教,留下了與若影論學時記下的詩句曲譜,只望能憑之可尋得一二分蹤跡。可是如今,人尋不到,詩句卻散播天下廣為傳頌。每一次聞得,都只覺人生之無奈。

    好久,也已經好久沒有憶起過這些曾字字輾轉斟酌的詩句了。

    林海如神色微動,卻隱沒在背光投下的陰影中,唇間緩緩復誦著適才那醫正所吟的詩句。

    「……但得懷中半壺暖,何懼生死上青天。」

    生死本是常事,若得盡興,若得人間一線溫暖,又有何可畏懼退卻,不外乎化作魂魄回歸青天罷了。

    還記得那一年的大雪皚皚中,一個少年在他和四名前輩面前徐徐溫酒,款款而談,當時雖也感歎過其詩句間的意旨。卻沒細思過若是與詩中相反,人生未得盡興,也失卻了所有溫情,死亡依舊也是無可畏懼。

    換了個時間,換了個地點,換了數個人物,再一次聽來,卻是如此的無奈。

    梅若影坐於他身旁,耳力不同於常人,便是大江拍打之聲中,也聽到林海如沉沉的聲音,心中略有感觸,也轉望茫茫的江濤。

    突然勸解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不多想那如意的一二?」

    林海如輕輕咦了一聲,轉面看了過來。目光沉沉,與浮動激盪的江面完全不同。背著陽光,顯得愈發黑邃難名。眼前這個青年,也算善解人意。若是拋卻了偶爾故意作出的那些惹人反感的舉動,也算得上一個堪與比肩而戰的盟友。

    也不知他年紀輕輕,為何會敢與司徒家族為敵而無所畏懼。或許,大家都一樣,都有著難以釋懷的傷心事,所以如今也都有著無法告知別人的隱瞞。

    若是記憶中那個少年還活著,這一身的傷病,斷絕了經脈,又不知如何能在南楚東齊的重金懸賞下逃脫得過呢?

    他突然和聲道:「有一個青年,與你年歲相當,也與你同名。」

    梅若影靜靜聽著,身後是醫正醫童的對答笑談,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無比安寧。

    「如果我說我就是他呢?」

    林海如低頭看了他兩眼,突然笑了,如春風劃破了冰面,一瞬之間又恢復了那個潤如東風細雨的文雅書生。

    也僅是一瞬之間。

    他搖頭,續道:「那個人若是習武,大概也會有你這樣的成就。只可惜他身上經脈斷絕,疾患頗深,是不會有你我這樣的幸運了。」

    「幸運?你現在如此困惑,能算是幸運麼?」

    林海如轉而望向北岸,道:「我現在只覺得心中輕鬆無比。忍耐了四年的仇恨終於將要完結。」

    梅若影心中隱然起來了絲絲縷縷的悶痛,穩著聲音問道:「然後呢?」

    林海如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先把眼前能做的事做了再說吧。」對他的問題,始終沒有回答。

    梅若影靜靜地聽著,身上是夕陽溫暖的霞暉,心中有漸漸沉澱的安寧。闔上雙目,等待著時間安靜地流過。對著這樣的林海如,他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又有什麼值得隱瞞的呢?

    只是該如何去愛人,該如何接受別人毫無保留的愛,他似乎已經喪失了人類最溫馨柔暖和幸福的本能,反而給那怯懦的逃避佔據了上風。不論是對於林海如,還是對於顏承舊。

    身後突然又有一名醫正,揮開清正醇和的聲音,劃破了江上愈烈的風聲,緩緩吟誦。

    林海如也是記得如繞指之絲,揮之不去,亦隨著木槳起落的節奏,沉沉地吟誦。

    「幕雲席水綠承夕,

    晚雨漸止蕩竹艉。

    蓮紅不羨泅煙暖,

    抬望南來雁回天……」

    平和的,柔藹的,溫暖的,歸鄉的詩句。

    卻不知為何,有著淡淡的心酸,淡淡的無望。

    **********

    渡過長江,下船換車,軍醫房一應雜事都有醫童和調派前來的士兵負責。

    分配民船的時候,林海如與梅若影在一船,聶憫和司徒凝香分別乘坐另兩舟。覃快是聶憫的醫童,便也隨聶憫在另一船上。

    下了船,醫童們又聚合在一起套上牛車整理器具。覃快一邊做著事情,一邊絮絮叨叨地接續著他所乘那船上未完的話題。

    原來是白衣教與九陽教的雜談。白衣教之所以衣白,是因為崇仰當空皓月之皎潔無塵。白衣教眾若是為人處事,也當如月如水,毫不張揚。

    梅若影想了想,與朋友所建的群竹山莊,表面上雖並不涉及江湖事,就連這一次介入東齊軍中也是以打擊商業對手為借口,卻也並非與江湖組織毫無聯繫。山莊就常與白衣教有生意往來,也經過協議擔負起白衣教加入戰事的用度。這些零零總總的事情加起來,自己也算遇見不少白衣教的人了。

    白衣教眾大多如月如水,果然當得這樣的譬喻。

    話題又漸漸回到了當下的時局和九陽教。其他醫童討論得唾沫橫飛,大都對九陽教勢大欺人看不過眼。這個教派在四國流行,卻因教義宣揚的是得正果後的升天和享受,所以崇信者並無對他人的仁愛之心,反而時時刻刻想的都是自己的福利,想著如何向教中聖物表達自己的誠心,以便以後得成正果,升天享樂。

    南楚尊九陽教為國教,不少人入了九陽教後在仕途上也平步青雲,於是橫徵暴斂、魚肉鄉里的事情也沒少出,小人酷吏層出不窮。也難怪這樣的教派即使有很多愚昧跟風之人瘋狂地追隨,亦有許多有志之士鄙夷唾棄,欲除之而後快。

    一人小聲嗤笑道:「什麼九陽,覺得一個太陽還不足以提高自己的身價,便加成九個太陽作為聖物,這也太讓人恥笑了。」

    覃快也點頭附和道:「就是!什麼玩意的九陽教,若是一個家族能夠救得了天下眾生的苦難,這家族幹嘛不自己去滅了四國,還要眼巴巴指著當南楚的副帥?」

    梅若影面上雖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實際早已痺燴些同齡的醫童老練許多,深知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左右看看,只見旁邊還站著幾個無所事事卻遲遲不走的士兵,心中一跳,畢竟同帳一場,於是低聲阻止道:「覃快,防人報復。」

    覃快哈哈一樂,大聲道:「沒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不能說的。」絲毫沒有察覺梅若影語中的警惕,便又自說自的。

    卻於這時傳來一聲呵斥。

    冷漠的聲音是醫童們夢中聽聞亦要抖上兩抖的,年輕人們趕緊都停了說笑閒談,專心套車搬物去了。

    又是一聲呵責,針對的卻不是醫童,轉向了無所事事的士兵。那些大漢們也不敢得罪這人,趕緊也都疾步走了開去。

    梅若影回頭一看,見到林海如遠遠凝立於眾醫正間。適才兩聲呵責便是他所出,又正轉了頭去應答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年醫正的問話。神態漠然卻不改彬彬禮貌,果然皓潔如月,涼潤如水。

    雖然面上冰冷,卻還知道要為別人的處境考慮,要阻止可能發生的迫害……林海如,你其實也沒變得多少啊。

    青年低下頭,有些安心地笑了一笑,也轉而去扛自己的東西。

    北岸一目荒然蕭瑟。

    雖已經到了春末,田地裡的作物早已冒了青,卻仍是青黃不接的模樣。能吃的菜蔬,不論是採摘還是踐踏,都已經被摧毀殆盡。村裡鎮裡,空無一人,不論進入哪一處,都只見空蕩蕩的一片。水井被封堵,吃用一律帶走,往曰或許繁華喧鬧的市場,如今也空曠得幾乎呼出口氣都能聽到回聲。

    梅若影早已得到消息,東齊納了山莊遞交的建議,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將長江北岸的人民,一律遷往淮河東北,老幼病殘也帶往山裡躲藏。只是沒想到,這一切做得這麼徹底,這麼迅速。顯得東齊一方的主帥,有著得力能幹的手下,雷厲風行的手段。

    南楚的隊伍浩浩蕩蕩,身處其間幾乎有種被淹沒得無蹤無影的錯覺,梅若影看著聽著旁的士兵倍感輕鬆愉快的對答談話,心想戰爭不外如是。今曰還在笑鬧,明曰上了戰場,又不知今曰笑得愉快的能有幾人生還。

    沒人注意到他的心思,都漸漸沉醉在因東齊的撤離而產生的輕鬆與輕蔑的心情中。

    這一片土地,是那個人腳下所治御的土地。現在雖還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也許有一天,也必會成為這片土地的統領者。

    這是他上岸後途經的第一個鎮子。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牛車上,而是跟隨著一路言談說笑而進的士兵,一步一步地走過。

    若是那人所治理,人民或許能過上不錯的生活。可若是成為那人的敵人,則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情。

    今曰,今時,又踏上了這片土地。

    東齊七皇子劉辰賡,便在土地的那一端。猶如一頭虎視眈眈的猛獸,在蟄伏,在等待,雙目炯炯地緊緊盯著自己的獵物。隔著綿延萬里的土地,那個人就在那一端。

    真的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即使為了此戰,亦不用與那人對面,他自有山莊的人去與之聯繫應酬。況且就算上了戰場,對方身居帥帳之下,他也只是敵陣後方一個小小醫童,見面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世間近在咫尺、心在天涯的人和事如此之多。

    相見又如何,他已經不是被保護於那張大傘之下的人了。相見又如何?已經沒有當年的心情,爭如不見不聞不知。

    **************

    一路行程漫漫,南楚軍的戰線越拉越長,每到一處卻都發現城池空空,人民早已走避,就連雞鴨糧食也不留下分一毫。

    公子小白仗著手掌三十萬大軍,東齊卻只有六七萬軍馬,一改懦弱膽怯的作風,冒進而貪功。將領們剛開始也為東齊的不戰而逃深感奇怪,但抓住了幾個東齊老農問話後,才得知原來是東齊軍因己方集兵甚眾,兵力對比懸殊,未赴戰場就已經沒了戰心。當下正刻意延遲對決的時間,在東齊西北排開戰線加緊練兵。

    公子小白得知後大喜過望,即令軍馬兼程趕往東齊西北毗鄰北燕和西秦的伏虎坡。

    這一段時間,梅若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在眾人面前搞自己的所謂仵作的秘密配方——用何種方法可以降低傷員的感染率。

    方法他在前世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可是為了不讓眾人起疑,自然而然地使用出來,便只有做這一齣戲。

    他一直在想著該如何將毒物施在步步為營小心翼翼的家族首腦,眼前所做的事就是他的答案。

    初時得到的奇毒真菌「二月奪命」的孢子保留了毒菇中泰半的劇毒。雖然經過煮熟後會變得無害無毒,卻有著另外一些毒菇的特性——若是浸泡在酒中,塗抹於人身上仍會浸透皮膚,效果與生食無異。

    覃快和幾個醫童蹲在旁邊好奇地看了一個晚飯時間,只見這個出身仵作的青年將幾個器皿拼湊起來,說是要充當成「蒸餾器」,便在器皿裡面倒入了烈酒,又在下面點燃了火。

    南楚軍營在出兵時一律禁酒,本來是不會隨軍帶酒的,更何況是烈酒?可是軍醫房不同。這時的人們已經發現用烈酒清洗傷口,雖疼痛無比,卻能在一定範圍內防止發炎膿腫的發生。軍醫房的烈酒便是為清洗重傷病員的傷口而準備的。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6章 煉酒

    酒精的化學制備方法記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他畢竟不是萬能博士,前世的酒精便宜而且易得,大腦更是要騰給更有價值的事情用的,就沒有花心思記憶那些化學式。

    好在化學方法忘記了,還有物理方法可用。

    本來取用烈酒要通過醫房主事的同意,眼下既然已經同流合污,這又有什麼困難的,所以他只是和那老頭子做了些表面文章便捧得滿滿一大罈子的烈酒六年香回了來。

    司徒凝香也在暗自奇怪這個青年又在搞什麼鬼,原先以為他只是個呆頭楞腦的小仵作。後來卻發現他隱瞞良多,算是撒謊隱瞞的個中老手,以至於現在越看越覺得順眼,大起臭味相投之感。

    可是酒已經給了,他掂掂自己的身份,一個主事老頭子總不好跟屁蟲一般跟著個小輩奔來蕩去的吧,聶憫還老讓他自己掂量著行事呢。想了想,還是覺得心癢難撓,便叫了乖徒兒過去看個究竟。

    林海如本想找個無人處靜坐,卻也不願忤逆了師父的要求,便一步步向那處走去。

    此時正是飯後時分,大家都閒閒地休息,緩解整曰行路的疲。司徒凝香遠遠看著一群醫童團團圍坐在雷雙身邊。

    這個青年相貌平凡,語言無奇,不經意間卻淡淡流露出讓人嚮往的坦然。雖然幾乎沒有人察覺到,更說不清這樣的特質本不應出現在這樣年輕的青年身上,可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坐在眾人的圍聚中了。

    大家嘰嘰喳喳地你一眼我一語,欲問個究竟。中心的青年則淺淺地笑著,不言不語地做著手中的事情。

    眼見林海如就要走到那圈子的外圍,對面幾個醫童總算發現了,互相使了眼色,沒片刻,一個圈子裡裡外外都靜默下來。

    司徒凝香頭疼地捂了捂額頭,大歎自己莫非年老智癡?如此用人不明。

    這個乖徒兒在他們眼中溫醇可愛,在別人眼中卻是冷漠嚇人。讓他去看究竟?看得得到人就不錯了——好在大家尊敬沐醫正的面子,沒有在他無言的冰冷下當面逃跑。

    梅若影正低頭專心擺弄,身邊一直如沸水般熱鬧的聊天打鬧聲突然間被凍結了般靜了下來。正好手裡的事也告一段落,便抬頭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循視一圈,毫不費力地順著眾人的目光發現了罪魁禍首,無奈下搖頭失笑。林海如究竟是怎麼變成如今這樣,速凍效果比液氮還好。要是大家知道眼前這個液氮人本是暖人心脾,而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又是另一番狂傲,不知是否會驚嚇得把下巴砸到脫臼?

    看進對方毫無意味和興致的眼中,因這個人的本性而自心中暖了出來。

    林海如,自號為書律狂人的林海如,可惜沒人像我一樣瞭解你的本性啊。

    主動往旁邊挪了一點位置,向他招了招手,梅若影坦然地笑道:「沐醫正,何不過來看看?」

    看著林海如毫無猶豫遲疑地穿過眾人圍坐的圈子,穿過眾人的詫異和沉靜走了過來,梅若影眼中有薄薄的暖潤,嘴角卻笑得閒適。

    所謂君子坦蕩蕩,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對於別人的目光眼色毫無芥蒂,做著自己認為無需介懷的事情。因心中沒有歪邪不正的想法,所以才能如此坦然。

    旁人只見林海如不發一言,坐在雷雙的身旁,都默默倒抽了一口氣。暗歎雷雙不愧是仵作出身的人,天不怕地不怕,連這個在江湖上殺人不眨眼,在醫帳中凍死人照樣不眨眼的沐含霜也敢如此自然地接近。

    靜默了一會兒,幾個善於觀察的年輕人卻又奇怪地發現,沐含霜和雷雙坐在了一起,似乎被左右招呼照顧的雷雙緩衝了些許,並沒有印象中那般的冷漠可怕。那兩人間的距離——不太遠,也不太近,恰恰保持著適當,讓人覺得不算太過生疏,也不算太過親密。

    蒸餾酒精,絕對不能使用高溫。因為酒精的沸點也就七八十攝氏度左右。也就是說,在這個溫度的時候,液態酒精就會完全被蒸發成氣體。再加溫,燒出來的就不是酒而是水了。

    所以其間溫度的控制要恰到好處。

    梅若影神態也不改分毫,轉回自顧那個臨時的蒸餾器。林海如剛開始只是因著二師父的命令,看著看著也不知不覺在一邊揣摩了起來。

    其時火點得十分之小。盛放酒漿的罈子高高掛在三腳支架上,底部離著細小的火苗也還有一段距離。

    酒罈頂端密封,只在頂端插著一根極長而柔韌的葦管,屈出弧度,下伸到火苗之外。

    隨著壇內溫度緩緩升高,在密閉的酒罈中有淡淡的液汽騰起,擁擠著通過細長的葦管,冒出陣陣濃郁的酒香。

    年少的醫童們本來十分敬畏不苟言笑的沐醫正,現在看他靜靜地坐在雷雙旁邊,雷雙也神色不改。紛紛佩服,也漸漸放了心。又見雷雙耐心地往纏了布條的葦管上澆水,終於又有人忍不住問:「你淋這麼多水做甚?」

    梅若影笑而不答。

    突有一個聲音問道:「是為防葦管裂開?」

    眾人訝異地看去,原來是高老頭也被這裡的熱鬧吸引了過來。

    高老頭為人和藹,做事公正,很得人心,便有數人站起要讓位於他坐下。梅若影見了,在一旁暗歎道:「這就是rp問題啊,林海如作孽太深,都沒有這般待遇。」

    聶憫則是頷首一笑,搖首阻止,穿過眾人的包圍來到了火前,林海如的身旁。

    林海如見是大師父來到,趕忙從地上站起,要把位置讓與尊長。

    清癯的長者看看林海如,又看看從容不迫的雷雙,突然歎了口氣。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笑了出來,伸手將站起的青年壓坐回原地,自己則到了雷雙另一邊,也席地而坐,絲毫不怕沾污了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的外袍。

    「可是高醫正,這麼熱,葦管靠濕布條就能不裂?」

    眾人一看,這個敢於突破靜寂的人果然是言語莽撞成習的覃快。

    聶憫則絲毫不以為意,轉頭向執火的青年道:「適才算我多言,插入了話題。這次可不敢再做僭越。」他雖知道原因,但向來謙虛包容,只怕搶了年輕人的風頭,絲毫不在意別人會以為他並不知道。

    這個長者也算是中正和平的人,謙遜有禮又不顯軟弱。梅若影越發覺得這位長者外儒內剛,再狂傲自大的傢伙到了他的面前,磨也要被他磨軟了。更何況他自己本就不狂傲,也沒有理由不說話,於是向覃快釋道:「你上次不還用樺樹皮做鍋裝水熬藥?你不是還跟我說過樺樹皮為什麼不會爆裂,難道你給忘了?」

    覃快掐著下巴想了想,終於想通,只要溫度不過高,如何會爆裂?拍手笑道:「你這原來是學自我的主意啊,哎,乖徒兒還不來給師父叩三個響頭?」

    眾人聽了都為他的大言不慚樂開了鍋。

    聶憫隔著中間執火的醫童看向靜默不語的徒兒,又看向笑語甚歡的眾年輕人,突然想起這個青年當年叩頭拜師的情景。這徒兒當時也正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年紀。卻經歷良多,失去的更多,不知不覺間變得謹小慎微。及至四年前九陽山上重逢,這徒兒又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疏遠人群。

    此時聞到酒香蒸起,透過葦管噴出,溢得空氣中陣陣香醇,醺然難言。果然是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間,已經這麼多年過去。這其中的苦樂,豈是一兩罈美酒佳釀可以道來的。

    隨著香醇的氣味漸漸淡去,專屬於酒精的味道愈發濃了。梅若影不知身邊人的心事,在手上套了層葛布壓到壇上試溫。隔著葛布也很快感到了熱量,他所需要的溫度終於達到了。

    適才放出的是沸點低於酒精的芳香物質,現在噴出的東西可不能浪費。迅速將葦管另一端插入浸入涼水的銅壺中。

    自來到這個世界後,需要的東西基本都要自己製作。就連前世在醫院予取予求的酒精亦如是。所以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剛開始也會遇到非常多的問題,但是多次反覆後就能找到最佳的途徑。因為所謂的「人」,靠的就是用自己的智慧解決問題。

    在這個連燒酒都沒有的時代,他所直管的物稀為貴閣卻已掌握了製作酒精的方法。不但酒精,連配套的玻璃器皿、簡易溫度計都已經漸漸完善。靠的並不是他一人的智慧,是許多技藝精善的工匠共同完成的。

    想到群竹山莊裡為了突破手中的一個難題,會寢食皆忘、會憂心忡忡、會借酒助興、會大喊大叫的各有性格的工匠,青年突然起了一絲歸心。

    他這個無家可歸的遊子,也有如此掛懷的歸宿。

    銅壺中液體漸漸凝集,酒罈的溫度繼續上升。將葦管拔出,需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

    尚記得北京的二鍋頭酒就是用這種方法將低度釀酒的酒精蒸餾出來的。蒸一次要換三個鍋頭。低溫時蒸出的第一鍋是低沸點的芳香物,而後才是高濃度的酒精,第三鍋則是酒精很少的水。因為主要取用第二鍋的酒液,所以才叫二鍋頭。

    若不是當年與同好們以二鍋頭的來歷來打賭,並且還因之輸了一頓羊肉泡饃,否則大概還要花許多功夫才能想到蒸餾的程序。

    只是這次溫度控制得嚴,蒸酒前又加了生石灰反應掉了部分水分,蒸餾後得到的大概是百分之八九十純度的酒精,再調入一些水就能得到比較標準的消毒用酒精了。

    覃快看得蹊蹺,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那種比烈酒還要烈的烈酒?」

    梅若影失笑點頭,將銅壺遞了過去,說道:「你嘗一口試試看。」

    此時的酒都是釀製,就算所謂的「烈酒」也是可以神跡般喝上二三斤不醉的東西,連燒酒都及不上,何況這種濃度的?

    覃快不知道厲害,仰頭一口喝了下去。卻沒眨眼的工夫,只聽「噗」的一聲,一股酒箭自他嘴中噴出,射了老遠。對面的醫童們沒想到反應這麼厲害,起身不及之下,紛紛滾避,驚叫一片。

    覃快也顧不得旁人的失態,驚跳老高,拋下銅壺狂奔向水源。

    聶憫眼見一壺剛制得的濃酒即將下地,二話不說飛身搶出,張臂一攬,要將尚在銅壺收回來。卻不料幾乎同時,另一邊也伸來兩隻手臂,原來是他的徒兒和那個醫童。

    三人武功都屬高強,應變又快,趕緊止了去勢,收了手臂。

    耳邊聽到覃快怒吼的聲音:「燒、燒、燒死我了……」

    聲音漸去漸遠。

    林海如和梅若影都有些驚詫地看向對方,林海如因為這個性格捉摸不透的青年之謙讓而覺得莫名其妙,梅若影卻因林海如的位置而心有所感。

    林海如,適才,從他身後伸出手來。

    曾經,他任自己在他書房內隨意尋書閱覽。曾有一次,那書架太高,幾經踮腳也夠取不到。高高一跳,卻引得半格書本落地。那時,卻有這樣一隻纖長矯健的手臂自身後伸出,為自己擋了開去。

    五年前並沒有深思,為什麼林海如在擋開書籍後會輕柔地扶上自己的項頸,為什麼會有無奈的歎息逸出嘴角,好像有什麼無痺諱重的物事必須捨棄般無奈。因為他的神色太過平靜,平靜到毫無破綻。

    一曲不讓自己得知名字的琴曲,時至今曰才得知的那個包含兩人名字的曲名,可足以說明這些無言的糾葛?

    遲疑僅僅一瞬間,也足以讓一個銅壺落地。梅若影回過神來,但沒聽到物件落地的聲音。轉頭一看,原來是高醫正早已截住了壺的下跌之勢,看著他和緩地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可防感染的藥水?」

    「再調製一下便是了。雷家世代以仵作為業,為屍毒所害者眾,用此酒可防屍毒感染。」

    「是麼。」聶憫眼睫一沉,隱去了有些許複雜的目光。

    他已經知道這個青年並非雷氏後裔,這些許的煩擾,便是因對方的本名而來,仍是沉穩地吩咐:「藥理上的確如此,只可惜製作過於複雜費工。以後便由你負責提煉,沐醫正負責保管,專用於校尉以上軍官。」

    ***************

    林海如一步不停地趕往營旁不起眼的一角。

    適才一名隨軍的雜工闖入了醫帳,因一個軍妓不堪玩弄,奄奄一息。這番衝闖也驚擾了將近就寢的眾人。那雜工闖過士兵的阻攔前來,身上儘是被阻攔毆打的痕跡,神色慘然地伏地乞求,祈求醫正為那軍妓救治。

    原本軍妓生死,軍營概不負責。但是那雜工不顧軍規,已經是抱著必死之心前來求救。

    林海如如飛而行,繞過準備就寢的兵士,重複著通行的口令,通過了重重的帳幕。

    是否軍妓並不重要。於他而言,若是能救助被無辜摧折的生命,也是些許的解脫。

    軍妓所在的營房就在眼前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林海如吸了一口氣,正待加急腳步,身形卻在將要經過三五個回帳的士兵時無言輕震——因為那片段對答中的一個名字。

    幾個士兵認得這有名的醫正,側身讓開道,而後又說笑著繼續行路。

    林海如卻徐徐緩了腳步,無聲地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那幾個毫無所覺的士兵,雙目冰冷,殺意漸起。

    握緊了拳頭,又放下。又握緊,再放下……

    反覆數次,終於高高舉起了手掌,卻是狠狠擊落在自己胸口。

    清醒點吧,司徒若影的名聲在世人眼中已經壞到了極致,這是早已認清的事實不是嗎。天下傳謠者何其之多,若是將他們一個個地殺滅,江湖上不知還要掀起什麼樣的風浪。

    若影受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錯待,是否懷著仇恨?是否也對江湖俗世的傳言不甘氣憤?

    他只知道,那個少年只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一言不發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那少年肯定有怨也有恨,卻不會因怨恨而瘋狂,不會因被傷害而遷怒無辜。那少年即便會報復,也會懶得耗費精力濫殺僅會傳謠的庸俗人。

    是的,他畢竟曾是能與若影抵足夜談的密友。如此傾心的相交並非為地位相貌,而是因那隱然透出的為人處世之道。那少年在旁人目光不及之處暗自苛求克制,卻也無時無刻地吸引著自己的目光,終至再無法稍離片刻。

    人生在世,知音幾何?

    若是妄開殺戒遷怒於人,可還能有資格做那個少年的知己之交?

    今生今世,情人已漸漸無望;至少要留個彼此會心的至交。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7章 故人兩名


幾個士兵繼續無知無覺地走著,繼續著興致上的話題。

    其實他們提起關於司徒若影也已不是第一次。畢竟司徒家族在南楚地位是難以想像的高,能有這麼個人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且又不會惹得那個家族生氣,想不談也實在太浪費了。

    有人想談就有人傳,於是將司徒若影在東齊時如何淪為別人的侍寵,如何承歡於他人膝下不知廉恥禮儀,又如何於當年青陽宮與九陽教一役中,被南楚人擒住,遭數人強迫著上了,終是遭了叛族欺祖的報應……之類的事情傳得繪聲繪色,有如親眼所見。

    講得正興起,回帳休息的號角突然長長響了起來,其中幾個忙不迭地拽著褲腿跑了開來,只剩下兩個繼續不緊不慢地說笑。

    「老打,你笑得倒是開心,想到什麼了?」其中一個粗壯的渾漢歪歪笑問。他們兩人改名換姓四年,平日都以假名相稱,私下裡還是習慣用著以前的名字。

    年紀稍長的枯槁中年滿臉帶著褻笑,卻渾然不覺,反問道:「有麼?」

    渾漢桶粗的臂膀往中年身上一搭,意有所指地道:「莫不是因為那個被咱們玩過的風雲人物?」

    中年聞言足下踉蹌了一步,慌慌忙忙四處環顧。好在此時兵士們要麼已經回帳安寢,要麼還正焦急趕路,沒有哪個人注意到這些談話。

    「怕什麼,當年做那事時都沒見你怕過誰來。」渾漢漸漸壓低了聲音,半個身子都靠了上去,在他耳邊噴著氣。

    中年想了想答道:「我們現在雖托身庇護在孫大人身邊,卻也因這事情必須改名換姓,還是謹慎點好。」

    「有什麼好謹慎的,那司徒若影大概也腐爛成灰了。倒是沒有能拿這事去向兄弟們炫耀,正讓我憋悶得慌……」說到半截,渾漢止了話語,原來是一隊巡兵正打前方橫走。

    巡兵見這兩人大搖大擺,毫無著急回帳之態,隔遠喝問起兩人的身份。

    渾漢亮了亮腰牌,原來竟然是校尉級別的軍官。巡兵趕緊賠了個不適,又繼續向前巡去。

    枯槁中年見那隊人走遠,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還想炫耀?」

    「難道你不想?人家茶餘飯後說到當年咱們如何如何強迫司徒若影,餵他烈藥迫他交合,又如何日夜歡愛不斷,難道你就不覺得有種想跳出來拍拍胸膛說『那人就是我』的衝動?」

    此時士兵全都回帳休息,四處都已空空蕩蕩,王老打眼見如此,被四年前青陽宮一役嚇小的膽子也恢復了些許,思量了一下,忍不住臉上漸漸擴大的怪笑,緩緩點頭道:「我還真的有這種衝動哪。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陳伍也!」

    渾漢聽了,笑吟吟地捶了他一拳,轉了話題道:「怎樣?今日這些軍妓可能與司徒若影相比?」

    王老打摸摸跨下,早就盡興的老二早在話題觸及那個少年後又抬起了頭,歎道:「怎能相比!怎能相比啊!」

    陳伍也露出神迷色醉的神情,道:「果然如此。這些年來經歷了這麼多男女,還是覺得那具身體最是銷魂。」

    「可是,難道你不後怕?那少年年紀輕輕,傷勢沉重,還能把家主的大小姐害得慘死。又兩曲笛音引得當年攻上青陽宮的教眾大半發狂自殘,莫不成如傳言所說——真的是妖邪轉世?」

    陳伍吃吃笑道:「那咱們也是傳言中壓得那妖邪欲仙欲死的神人,你有什麼好怕的?司徒若影這麼多年沒露面,不是死絕了,就是化灰了,只可惜現在要找到這麼銷魂的妖邪,也不是易事!」

    王老打越聽越覺有理,放下心來,卻憶及曾任他們盡情摧折的那具軀體……

    還能清楚地記得那肌膚上滿是鋼鞭鐵烙留下的殘破,身上口中都溢著濃重的傷藥氣味。

    而在他們一次次盡興的衝撞中,身下人勉強結了痂的傷口一條條地崩裂。而後有腥紅的血液流淌,徐徐滑落於地,逐漸沾染了地牢潮黑的塵灰。

    於是似乎又聽到少年一聲聲瀕死般絕望的喘息,剛解決的跨下又不滿地腫脹跳動起來。

    這幾年雖然總是做賊心虛,卻總也無法忘記那段值得回味一生的香艷場景。饒是最近屢有早洩的跡象,也在憶及那段昏頭黑地的情事時熱血沸騰。

    終於忍耐不住,枯槁中年傾身摟住渾漢的腰胯,諂媚地問道:「今晚回帳……你要不要……」

    陳伍沒料到他會有這一招,愣了愣,歎道:「咱倆今晚弄得那軍妓快要斷氣,你還嫌不夠?不過話說在前頭,這次是你求我的,我可不在下面。」

    「隨你……」

    兩人相互糾纏著走了幾步,王老打才想起一件事,道:「你聽說了沒有?軍醫房那邊在行軍中又制了新藥,據說是能防病防災的,改日咱們也去訛他一瓶兩瓶回來?」

    「怎麼?你要防哪門子災?」

    中年一改平日裡謹慎度日的情狀,歪嘴鄙夷道:「嘿嘿,還用我說嗎?每次在我跨下敗下陣來的是誰?第二天又是腹瀉又是發熱的又是誰?還不是給你用的麼。」

    暗夜沉沉,有人仍不知何謂「牌爛未必定輸,人賤自有天收」的道理。

    ******************

    第二日向北行了八十餘里,傍晚駐軍時,士兵已經疲憊不堪,司徒凝香與聶憫有武藝傍身,也不覺困頓,精神奕奕地在帳外繼續燒製昨日所得之「燒酒」。司徒凝香擺弄得興起,不斷嘖嘖稱奇。

    時值暮降,風燈也未點明,因未接戰事,傷病不多,早已在日漸處理好了。

    醫賬中昏暗無聲。梅若影卻在一人默默地擺弄著手中的器具。

    這是羅保畝轉交給他的,山莊器堂特製的一副刀柄。正是按數年前售出的龍鳳雙劍式樣打造的模型。

    器堂是群竹山莊名下的武器鍛造行,因為總行設在北燕,近年來不斷接下北燕王室的訂單,極少對其他國家出售成品,甚至連一丁點兒爐渣也要謹小慎微地處置。這其間消耗的時間精力工本物本不知凡幾,然而器堂卻從來不會擔心預算問題,因為這是一間擁有當今天下最為先進的鍛造熔爐、最齊全的合金配方,乃至天下間最好的工匠的武器鍛造行。

    偶爾售出一件二等品,也可賺回凡人無法可想的金銀。因為即使是二等品,流入了江湖也是絕世難求的神兵利刃。

    不是沒有人覬覦那群工匠們的技術,而是所有的核心技術都掌握在一個主要匠師的手中。其餘都只負責其中一二,猶如管中窺豹,無法得知全部。就算捉住了一兩個匠人,頂多也就能套問出如何控制火候或如何掌握鍛造的捶擊力度之類。掌握了所有合金配比、冶煉方式的那個神秘匠師卻從來無人得知究竟是何人物。更何況今年來所有針對器堂出手的江湖組織,都被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勢力明挑暗戰,給予了超出所得無數倍的警告,甚至直至崩潰傾覆,以至於器堂也漸漸地成為無人敢於染指的神秘組織。

    所以,器堂從來不會擔心武器售不出去,售賣出去的武器常常是為了做人情。便也在堂內留存下這些武器的鍛造工匠的名字、材料種類、構造圖形的記錄,以備不時之需。

    當下正在手中的器具也算應了所謂的「不時之需」。

    梅若影左右手各握著劍柄,指間猶夾著小巧的鑰匙,反覆練習著單手打開劍柄下的鎖具,起出其中置物筒,偷龍換鳳後又重新裝回鎖上。

    既然司徒榮及很可能將毒物放置在劍柄中,那就乾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至於時機,對敵的時候最是難防偷雞摸狗的勾當了。

    這些小巧手法他已經練了將近三四日。剛開始並不順利,不是落了劍柄就是遺了鑰匙。好在不論是一直傍身的醫理,還是後來的武學,若沒有持之以恆的毅力,也不付出辛勞,又怎麼可能夠獲得。至今早已深諳做事不能一蹴而就這淺顯道理多年了。

    自他身份小小暴露後,高醫正又將他調回與林海如同住,也不必擔心對方發現他在練習什麼,夜間睡眠前,也可以擺弄一番。

    練到今日,撇開酸腫的指關節和老繭下又摩出的水泡這些細枝末節不談,總算可以順利起開機關。日後還要漸漸配合武功招式,在進退攻守間不讓人看出端倪。

    不借助光亮,僅憑著手感,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直到聽到了有人靠近的聲音。

    「好像沒人。」

    青年在昏黑裡聽到了傳自帳外的聲音,中氣不足,又帶著點不悅。

    不等他做出回應,又有一個粗魯的聲音答道:「都在外面燒酒,裡面哪裡會有人!我們自己進去找找。」

    梅若影呆然片刻,默默地停了練習,收了手中的物事,放回自己的藥箱中。扯下了挽在臂上的袖子,自座上站了起來。

    帳簾於此時正被揭開。實在已經昏暗不堪,來人毫無顧忌地自外面進來,可以看出一干一壯兩個身影。

    不知是錯覺,還是一貫過於敏銳的感覺器官,青年嗅到片段的腥膻,夾著帳下泥土的濕氣傳入鼻中。

    他默默矗立在帳中昏暗的角落,像一尊無言而端莊的雕塑。看著一步一步邁入的人影,就像迎接著遠道而來的陌生訪客,端直而無言地站在那裡,靜默地注視著。

    好想要仰天大笑,人生諷刺,無外如是。

    世間為何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在一切逐漸沉澱,被新的生活與經歷掩蓋的現在,被他刻意遺忘的事端還是會自平靜無波的水下冰冷冷、帶著陰風慘淡的惡意浮露上來。

    是在做夢,好一場春秋大夢。

    別人的春秋夢無非情愛纏綿,無非平步青雲,無非隨形逐勢起落沉浮。而他卻是自己澆築的遺忘的傻夢,遺忘著仿若可有可無的煩擾,在旁人或鄙夷或同情或隱痛的目光中,平靜地活下去。

    可是,真的能平靜得了嗎?

    張了張嘴,聽到自己的聲音是不可思議的平靜,和緩地說道:「這裡有人,你們想找些什麼?」

    原來自己的靈魂與肉體已經分離得如此厲害。

    話才說完,梅若影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格格的沙啞,漸漸大了起來。真是受不了自己,這不是傳說中的「悶騷」還能是什麼?他「悶」了這麼多年,直到舊時遭遇重又歷歷在目時,才明白了自己原來才是傳說中的「悶騷王」。

    心胸仍是開闊,餘孽畢竟要清,有什麼可猶豫的?早在四年之前,地牢中氣死周妍,血戰中引人自殘的兩曲吹響之時,他就已經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了。

    不到萬事終結,他始終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

    ****************

    陳伍和王老打等到醫帳人少時才進來,只因取藥是用於那些不堪與外人道之事。本來見到天色漸晚,醫帳外卻未點上風燈,還以為真的沒人。

    想不到冷不丁聽見一人謹守禮儀卻又不卑不軟地問道:「這裡有人,你們想找些什麼?」

    兩人正嚇了一跳,那人又突然啞聲笑了起來。

    陳伍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雖是做賊心虛,卻也不想低了自己的氣勢,橫聲怒道:「笑什麼笑,你在醫帳中鬼鬼祟祟的,莫非是在做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

    梅若影緩緩道:「你們來醫帳又是為了什麼?」

    王老打就算有陳伍在側,早已不是當年生龍活虎一條龍,到了人前仍舊是底氣不足的一條蟲,扯了扯陳伍腰間束帶,對帳中角落的青年賠笑道:「這位小兄弟,我這個弟弟身上瘡口潰爛了,想跟你要點兒藥。」

    「是麼,什麼藥?」梅若影一邊答話,一邊走向那兩人所在的帳門,交錯而過時側身繞過,揭了簾子對外面喊道:「誰幫拿一盞燈過來啊!」

    沒片刻,就聽一個銳氣焦急的聲音遠遠嚷道:「燈來了!」

    隨著帳外光斑漸大,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穿簾而入,原來是覃快點著一盞方方正正的風燈進了來。帳中頓時明亮。

    梅若影不溫不火地打量著眼前兩人,直盯得兩人心裡都冰冰涼的,就在陳伍差一點又要忍耐不住時,覃快突然道:「沐醫正找你。」

    「什麼事?」

    「要出診。」覃快道,絲毫沒有察覺旁邊兩人對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他年紀本來就較其他醫童要小上幾年,身體發育得正是柔韌當時,便引起了那兩人的興趣。

    梅若影卻將兩人的猥褻看得清清楚楚,答道:「我現在也有事著,你先幫我頂一下吧。」

    覃快為人熱情,不疑有他地應了,道:「那我去了,說來也真可憐。沐醫正昨夜已經看過那軍妓,本來已經好轉許多,今日一趕路就又加重病情了。」

    王老打一聽,臉上立刻僵硬了些,陳伍卻吃吃笑了起來。

    梅若影道:「既如此,快去吧。沐醫正的藥箱是那個,你一起帶了去。」

    覃快留下風燈,揀起藥箱,飛快地跑了。

    「很好笑麼?」待年輕人奔出營帳,梅若影一邊找出一本冊子、洗筆研墨,一邊問道。

    「那軍妓有什麼好救的,死了一個再找一個不就行了?真弄不懂江湖上名譽堂堂的鬼谷醫聖沐含霜怎麼連這個淺顯道理都不懂。」

    青年正跪坐於地在矮凳上加水研墨,聞得頭頂渾漢不屑的言語,眉尖輕輕抖了一下,沒作聲。

    又聽那渾漢續道:「不過說起來,那軍妓昨夜也算是大大滿足了咱倆,算是不許此生了。」

    梅若影放下墨塊,執起毛筆。這個人如此多話,肆無忌憚,這些年還活得有聲有色,背後定是靠上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人。

    和緩地問道:「兩位官職如何,想要帶走什麼藥物,直屬將領是誰,這些都是軍醫房要記錄留底清查的,還請一一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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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牌爛未必輸定,人賤自有天收」引用自香港電影《雀聖》台詞。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8章 衝突

  司徒凝香走進醫帳時,正看到這一幕。

    兩個身著校尉服飾的男子正站在一盞微暗的風燈旁,臉上掛著壞笑,似在看什麼好戲的樣子。

    而就在兩人對面,一名青年正在嚥下一個小瓶中的東西。只見年輕人將頭一仰,有些艱難地嚥了小半口後,將瓶子遞回給了對面的校尉。

    接過小瓶的是個滿面橫肉的壯漢,他樂呵呵地笑道:「真對不住,原來果真是我們誤會,真的沒毒,那我們也就放心了。」

    說話的渾漢雖說著抱歉,可語氣中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揮揮手又讓對面的年輕人張開嘴,仔細瞧了瞧後,轉而對旁邊的枯槁中年道:「怎樣,滿意了吧,事事都這麼膽小顧及,你活得累不累啊。」

    那中年恰好回頭看來,突然發現又有人進帳,也不回答,一手抓過漢子手中的藥瓶,扯著那壯漢,向剛進來的司徒凝香點頭致意後立刻擦身出去了。

    帳中猶自殘留著清淡的酒氣,伴隨著風燈的火光跳動,徐徐飄散瀰漫。

    司徒凝香年輕時也常常徹夜痛飲,肆意人生,雖然不知道適才兩人究竟是做什麼的,卻知道青年剛剛飲入肚的究竟是什麼。於是笑吟吟地踱了過去,問道:「這麼烈的酒是你自己燒煉出來的,又不是不知道,你也還真敢喝啊?」

    梅若影抬頭看是醫房主事,不再理會他含著戲謔的問話,逕自取過一碗涼水,連喝了數口,才喘了口氣出來。而後悠悠然答道:「喝幾口水下肚,不就恢復燒煉前的醪糟了?」

    說完,單手若無其事地往小方桌上一拂,將方纔王老打與陳伍填好姓名軍階的冊子塞入懷中。

    司徒凝香畢竟是老狐狸慣了的人,見到那本冊子,心中也是好奇,再兩步走到青年身前想要瞧個究竟。目光一側,卻被一件物事吸引了過去。但見桌上擱著一個半尺高的大瓶,瓶身小碗寬度,瓶口猶有濕潤,泛著酒氣,顯然適才那兩人所取的燒酒便是取自此瓶。

    烏眉一挑,伸手過去拿起,說道:「原來如此,日前見覃快喝得那麼痛苦,至今也沒敢嘗試……」

    梅若影聽得他似乎有意要親自嘗試,眼見那瓶口將要觸及對方薄唇,大驚下急躍而起,一把擋了下來,另一手連施數個擒拿手法,要將瓶子奪回。

    司徒凝香也沒想到自己區區一個舉動就引起對方如斯反應,瘁不及防下險些被奪過瓶子,好在他臨敵經驗豐富,又知道青年不會真傷了自己,只將身子一轉,轉了個背部給對方。情知如此一來,這個醫童便有再高明再繁複的擒拿手法,對著自己空蕩蕩一片背部也無法奪得去什麼東西。

    但他也因年輕人的舉動多了一個心眼,仔細地嗅了嗅瓶中物。只此一嗅,臉上的戲謔頓時凝結住了。

    梅若影面前只有灰沉沉一片堅實挺拔的背脊,自然看不見長者神色的突變。

    司徒凝香默然不語,無心再與身後青年笑鬧——瓶中除了酒氣氾濫之外,還有兩味珍惜難得的毒材,味道輕微淺淡得根本無法辨別——如果他不是毒王的話。

    其中一味毒材常人雖然一生難求一見,對他而言卻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而回想起渡江之前的某日採藥歸來,曾與這醫童爭搶過一叢蘑菇。當時以為青年要將這難得一求的毒菇煮湯果腹,現下想來,莫非對方也認得那是「二月奪命」?

    司徒凝香駭然下喝道:「你給我住手!」

    梅若影只覺如同耳邊陡然響了個炸雷。又見長者不再打算嘗酒,轉念間已果斷收手,退了兩步停下,兩眼仍虎視眈眈地盯著長者手中的瓶子。

    司徒凝香在昏沉的風燈前坐了下來,面色沉重地取出一個小杯,倒了些許的酒液,又取出數種藥物在掌中混合均勻後灑了進去。只一接觸,便聽藥粉發出茲的一聲長響,溶化殆盡。杯中清澄的酒液也瞬間變成了渾濁的猩紅。

    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氣直衝天頂,左手抓著的瓶子幾乎就要捏碎,右手狠狠一拍簡陋的桌子,怒喝道:「這就是你剛才喝的?你就這麼甘於自毀性命?」

    咯噔一聲木材錯位的響動過後,桌子轟然崩塌。

    風燈落到空曠潮濕的泥地上,燈油撒了一地,突然燒得明亮刺目。

    ******************

    司徒凝香對看不順眼的人一向不假辭色,其實不是因為不善交際。

    他自幼天資橫溢。與閉目塞耳的同齡人不同,弱冠時就已經通讀群書、遍行天下。見識日長後,對家族裡那些人的做法越發看不過眼、便立志出走。

    在江湖上不到年餘,便已憑一身毒物讓江湖人聞之色變。

    那年也正是聶憫初出山時,也常常救治被司徒凝香毒倒的倒霉人,不數年工夫就相與同享神醫毒王的齊名稱號。

    司徒凝香少年心性大發又閒來無事之下,主動前去挑戰,不想其後兩人交手逾百始終不分軒輊,終於還是成了至交好友。

    至後來屢遭大變,司徒凝香也把人情世故越發看得淡薄,也絕不會再委屈了自己,浪費寶貴的精力去做些違心違意的應酬。所以,現在除了一個聶憫,還有一個林海如,再也沒有能讓他掛心放懷的人。

    可眼前這個青年,面貌平凡無奇,武功路數也齷齪猥褻不堪。但若仔細觀察,卻能發現他為人處事之間進退有度。即使常常在禮貌謙恭和古怪搞笑間變幻不定,卻仍難以掩飾那種無法言喻的深邃。

    有些淡然,像看透人世變化,看淡了命運起伏的默然。卻又謹小慎微,像是因歷多了悲歡離合而珍惜每日每刻的那種恭謹。

    司徒凝香能感覺到,自己正逐漸地為之吸引,漸漸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是因為他與自己無緣再見的親子同名,也不是因為他是故人洪土的後輩,而是因青年本身。

    問世間,尚能有多少人入得了他的眼?

    世人目光短淺,識人相人的依據也太過片面,司徒凝香斷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若是憑學識識人,太過迂腐;若是憑相貌識人,則太愚蠢;而憑家世地位,更是軟弱無能外加倚權仗勢。

    於他而言,只有看著來人眉宇間淡淡一絲骨氣,眸間淺淺一縷清光,才能引得起如此共鳴。

    雖未言及彼此來歷身世、理想抱負,實則已在每日的一錯身一回眼間神交,漸漸更對這個似是故人洪土之徒的青年另眼相看。

    可是他剛才看得十分清楚,正是這樣的青年,自己飲下了混入二月奪命劇毒孢子的毒酒。之後還毫不在乎地飲水稀釋下肚的濃酒,根本視生死到了如棄敝履的地步。

    想到亦是因這味冰坡凝魂中的主藥而無藥可救治的愛子,司徒凝香呼吸一窒,原本並不是很好的脾氣更是無法好得起來。終於又是狠狠一腳踢上地下碎木,斥道:「你不想活就別在我眼前尋死,跑到哪個山洞旮旯裡去自殘個十年八載都不會有人理你死活!」

    梅若影沒想到自己會讓這名似乎什麼都看不上眼的長者發作如此火氣。他徐徐轉開了視線,看著角落搖曳舞動的黑影,淡然道:「是,晚輩的生死自是晚輩負責,自然不關前輩事。」

    「你……」這個青年頑固至此,司徒凝香簡直有種和尚遇見兵的暴躁感覺,直如當年與聶憫初識時的無可奈何又暴跳如雷。幾乎就要用當年對待聶憫時的惡劣態度痛斥對方的冥頑不靈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目看向帳簾。

    未幾,一個人撩起了帳簾,伸了個腦袋進來,問道:「這邊什麼事嗎?」原來是被剛才一聲桌子震裂聲響和地上忽明的火光引來的。那人就著帳內地上晃亮的油火一看,只見喜怒無常的醫房主事正當在場,正回頭怒視自己,兩眼深深,直如噴出地獄之火來。

    還有醫童雷雙撇頭側立於近。

    見兩人都是神情凝重,來人再也不敢透半口大氣,訥訥道:「打擾打擾,莫怪莫怪!」趕緊溜煙般跑了。

    地上的火光隨著燈油的擴散也漸漸淺淡,燃了片刻有餘,又暗了下去。帳外有當值的士兵掛起了照路的風燈,光線透過帳子,只有一抹昏黃,把兩人的臉隱了一半在陰影當中。

    司徒凝香定了一下思緒,暗道自己奇怪。這人與自己明明沒有什麼關聯,生也好死也好,不過是各安天命。再穩了穩語調,打破了沉默,沉聲道:「除了二月奪命,還有一味燕斑水仙,也是極難得的,你也能這麼無所謂地喝下去?」

    梅若影知他所說的是何種事物。

    他方才交給王老打和陳伍的酒精裡,除了二月奪命的孢子粉末之外,還摻入了燕斑水仙球莖的汁液。兩味毒物都是幾乎無色無味,兼且浸沒入酒之後,還被酒精刺鼻氣味所混淆。

    因此,要想憑氣味辨別,幾乎是不可能之事。想到此處,梅若影心中一緊,似乎有一個念頭正在緩緩地浮出水面。

    正這時,又有一個人平步進了醫帳,司徒凝香不欲被人打擾,冷然斥出一個單字。

    「滾!」

    聲音在靜默的帳中徐徐迴響,幾乎有裊裊餘音。來人卻沒有滾,語帶不解地問道:「二月奪命?還有燕斑水仙?喝了下去?」

    梅若影有些驚異地發現,面前的醫房主事在聽到這聲插話後再沒了話語,也不趕人,只悶不吭聲地立著。

    司徒凝香自然不會趕人,因為來人是在外久等他而不見至的聶憫——雖然現在看起來只是個糟老頭子。

    要知道聶憫最擅長的除醫術外,還有易容。四年前他助司徒凝香自九陽山禁地逃出時,將一面人皮面具造得極盡精緻、纖毫不差,便用別人的屍體裝扮成毒王的模樣。

    其後又讓司徒凝香親自在那屍身上遍塗劇毒。這些毒藥遇水不稀,遇風不散,觸肌則讓人癲狂失智。偽裝成毒王的那具無名屍體在無人敢碰之下,被懸於九陽山門直至腐爛殆盡。

    司徒氏都以為叛族者司徒隱是被家主處以了死無葬身之地的處罰,卻不知道這是因為司徒榮及畏懼毒王毒藥厲害。

    只是聶憫在當時的逃亡中卻遭了重創,經過幾年精心調理才日漸好轉。雖然如此,終究沒落下內功的修習,剛才人在帳外,就已將這邊的對話聽得清楚。

    梅若影不知來人是大名鼎鼎的神醫,只知道是為人和藹的高醫正,聽得這位溫醇的長者甫一進來就惑道:「姑且不論二月奪命,光是燕斑水仙就極為難得。毒發時如花柳病發,全身逐漸膿腫潰爛,尿水淋漓,難堪其苦,唯一不同之處便是不會傳染與他人。」

    聶憫一邊說著,一邊稍含責備地看了司徒凝香一眼。因著伴侶常用這些難得的毒物去毒害些偶爾遇見的採花大盜之流。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伴侶偷偷落毒後,還咬牙切齒地說著:「竟然感妄圖對神醫不軌?讓你們這些貪圖美色的惡賊早早報應不爽。」

    果然那些賊人見到這形似花柳病的症狀後,都以為是遭了恢恢天網的惡報,至死都寢食難安。

    司徒凝香聽到聶憫語調輕輕一動,就知道他想到了何處,抬眼看去,正對上那含著寬廣包容和些許不贊同的目光。知道聶憫的不贊同是因可惜佳毒浪費於牛糞之上,司徒凝香向來是用毒如流水,於是回以不屑的眼色。

    待轉回看向側立於一旁的青年時,司徒凝香又收起了不屑的目光,變得嚴厲,道:「如果這般輕視自己的性命也是你師父所教,那算是我看錯了他。」

    梅若影再聞此言,猛然震動。

    他在這世並沒有師父,唯有亦友亦師的血網黑蠍一眾。想到那夜在營外林間的首度交手,這人一口叫出血網黑蠍的來歷。他當時用的是顏承舊五師父洪土所授的潛蹤土行身法。要知道,洪土之所以能無所不用其極地大使齷齪招數,是因為他出任務之時絕對不留活口,也就無所不用其極。

    既然不留活口,又是外人,還有誰能認得出來這身法與血網黑蠍的關係?

    一個念頭在心中漸漸地擴大——這個人不但認識這個身法、認識洪土,甚至可能是自洪土手中逃得性命的極少數的絕世高手。

    念頭到此,再也不避忌諱,抬目直直地盯上長者的面孔。

    司徒凝香不勝其煩,冷然道:「這已經是個死人了,何必管他死活!」說完,扯著聶憫的衣袖大步向帳外走去。

    堪堪走到簾門處,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緩緩的似自言自語的聲音。

    回頭看去,青年一雙明眸在混沌的背景中閃耀著熠熠的光澤,聲音穩和又堅定:「一位曾教我辨別古藥奇藥的長輩曾言道,二月奪命世所難見,千萬金欲求一枚而不可得,故而世上能識得之人日見稀少,至今世上不過三十人。再者二月奪命氣息難辨,形狀毫不起眼,這世間能憑一嗅、一眼、一觸就判定有異者,當今天下不過五人。歲寒三友之末的梅友糜去病現在東齊大營中,除去那位長者與我,還有二人……」

    司徒凝香聞言,煩熱的頭腦頓時冷靜下來。不但是為這番推斷的準確與嚴密,而且是為隱瞞了多年的身份,就要因今日怒火上心之下不經意的一番舉動而暴露。

    果然,那青年緩緩地道:「……江湖盛傳失蹤已久的神醫聶憫和毒王司徒凝香,不知前輩卻是其中哪位?」

    聶憫也回轉了身,視線緊緊籠罩揭穿了伴侶身份的青年。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69章 沐月而浴

  梅若影握緊了左拳,隱於陰影中的右手神鬼不知地收向腰間,拂上漆黑的利刃,心間為自己的推斷而顫抖。他並不想這時候說出來,但是又不得不立時對質。

    潛伏在側的敵人必需一早確認,否則於大事只能是無法估量的隱患。

    若果真是敵人,那麼他在此處潛伏的事情就早已暴露,此地已經不再適宜久留。

    但林海如猛然提高的醫藥之術也許正來自此人。至少他相信,這人若是站在林海如那方,即便真就是傳說中凶神惡煞的毒王,也應當不會是奸邪,更不一定會維護那作惡多端的家族。

    正因這必須的果斷和不變的信任,即使是五五分成的局面,他也敢於以身親犯。最惡劣的後果也不過是打殺出去罷了。

    青年維持著堅定穩和的語速繼續說道:「赤霞仙、冬葒猸、川姬妖杞……這些就是您方才用來辨別酒中藥性的粉末,能將這些劇毒的藥粉毫不避諱地攜帶觸摸……毒王司徒凝香——不知您是否真心誠意要對付這個生你養你的家族呢?」

    司徒凝香眸子輕瞇,語聲仍然不變,啞聲道:「老朽年歲已高,只是平凡普通人士,並不認識那個自稱毒遍天下無敵手的無知司徒小兒。」

    梅若影不為所動,低笑一聲,駁道:「即是如此,能否請前輩解釋一下,您臉上的人皮面具極盡精巧,若您只是個白衣教的尋常細作,又如何能夠擁有?」言畢,又轉向聶憫,「只怕,您也別有身份吧,高醫正。」

    這面具的確精巧,色澤潤度與活人肌膚一般無異,逼真程度幾乎直迫他自己調製出的只怕行走江湖辨人無數的萬事通也無法看出蹊蹺。

    聶憫聞言,不再隱瞞,背挺肩張。他本就身材高挑,矗立之下,一股迫人的壓力隨形直迫青年,沉聲道:「言不可太過,話不可太盡,莫非你父母沒曾教過你這個道理?」

    梅若影不為所動,道:「既是聯手對敵,若是相互存疑,合作起來豈不摯肘?」一邊說著,後撤的右手抬起,緩緩直至面前。一柄烏黑若影的匕首橫擋於面門,「當然了,兩位前輩若是著意與晚輩為難,晚輩也不能束手待斃。」

    司徒凝香凝眸直視青年,青年不予半點讓步,坦然而從容的目光不讓半分,一片醒然無濁更是堅決不可摧移。

    半晌,司徒凝香緊閉的薄唇輕輕翹起一彎,低聲自嘲道:「也罷,如今既然已叛族出逃,也不必為他們保守家規秘密。」眸光凝聚,轉向青年和聲道,「你若知道我曾被司徒族人改名為司徒隱,便不會對我的立場有任何疑問了吧。」

    「司徒隱……」青年乍然間聞得此名,只覺瘁不及防,怔然下,只聽面前那位長者的聲音繼續傳入耳中。

    司徒凝香無意再隱瞞身份,續道:「『司徒隱』這個名字,在司徒一族中幾乎每代必出。外人不知這名字的含義,司徒氏的人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梅若影放下橫立於面前的匕首,緊緊抿著菱唇,一言不發地聽著面前長者漸漸瀰散著深沉憂然的聲音。

    司徒凝香輕笑著娓娓言道:「若你知道,我雖名為毒王,實則早已被冠上叛族者的名字,關押於九陽山禁地數年不得見天曰,愛子又被族人陷害致死,又怎會懷疑我的目的呢。」

    ********************

    清如薄紗,月色披瀉在溪流邊的白沙洲上。

    有人坐在一棵山茱萸木橫出的粗枝上,嘴裡叼著一根草葉,百無聊賴地望月觀星。

    林間有微風徐徐吹過,將因趕路而略顯凌亂的衣裳吹得隨之翩起,他也不在意,伸手將凌空的衣擺向身下壓了壓,便再也沒發出半點衣動帶飄的聲響,正如他一貫風過不留痕的作風。

    他的目光深遠遼闊,映照著天上的一彎淺月和點點繁星。卸去白曰裡的邪肆不羈,除卻了任務中的冷酷無情,此時的他不再是與東齊七皇子虛與委蛇多曰的謀士嚴九,而恢復了私下裡無人時的顏承舊。

    遠處就是深入東齊境內的南楚軍營。就在號角響過後,雜亂的聲音漸漸平息,營帳間走動的人也迅速地少了,兵丁們都鑽回自己的小帳以求安身一眠。

    東齊軍早已進駐齊燕交界的西江原,一路放出各種消息,引誘南楚前去那處戰場。這其中的種種細節轉折,大多是他與劉辰賡和竹老諸葛長琨三人共同定策。

    諸葛長琨精於謹小慎微,劉辰賡善於辣手頻施,他長於冷眼旁觀,三人一路合作下來,剛開始僅僅是放出東齊軍內空虛的消息,後來幾次在節骨眼上遙遙挑釁,近曰又派出遊兵散勇偷襲糧草,一直成功地將南楚軍引向東齊西北的水蝕溝壑地帶。

    計劃明明進行得十分順利,可是總有一團濃雲籠罩在他的心間。

    是思念,十分地想念。

    這種不應當屬於殺手的兒女情長,是比蝕骨丹還毒的慢性藥。一刻不停,慢慢地侵蝕身心,每逢夜深人靜,變得格外清晰。

    看著明月,會想到那人淡定從容的目光;聽到遼遠的號角,會有平和悠長的琴曲在耳邊響起;觸摸上自己的衣襟衣帶,會憶起它們曾經多麼幸運地得到那人的撫摸碰觸。

    微風涼涼地吹動……像有熟悉至極的那數根手指又拂過了發角,撩起飄動的一兩縷散發,然後有低淺的歎息……又或是戲謔的玩笑。

    簡直是瘋了。

    顏承舊捂著額角,驅散了腦門中的幻想。他哀歎著直揉太陽穴,為了自己這點子破事,就讓師弟戴上嚴九的面具,頂替他的位置。然而跟上這密密麻麻的軍旅時,卻又不敢貿然進去尋找,只在營外守株待兔,一呆就是三天——他這根本就是瘋了。

    在那個東齊軍營中,與劉辰賡共事得越久,越是想起曾伴在那個皇子身邊的青年。梅若影的名字,每記起一次,總是久久不能散去。

    看著那皇子每天若無其事地部署命令、指掌東西,胸口終於還是為存於心中的青年酸脹不已。

    不論是艷名遠播的公子燼陽,還是冷漠疏遠的青年仵作,又或是對眾人都照顧有加卻無意爭領先鋒的群竹山莊莊主,有多少人能得知這之後曾經的苦難?

    除了極少極少碰觸過梅若影過去的密友,沒有。

    沒人知道屬於梅若影那段陰霾的經歷,因為沒人能從那青年的臉上看出什麼。

    正因為是這樣的人,他才無法阻止梅若影這三個字,在自己心中逐漸擴大,逐漸佔據了每一個角落。

    他無法改變梅若影的過去,甚至在碰觸與那段過去有關的人與事的時候,顯得違背了形式風格的小心翼翼。明知自己很可笑,卻偏偏不想去勉強改變,正如不想勉強若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樣。

    正當他為自己的愚行悲歎時,月光下一條黑影行來。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讓他呼吸為之一窒。

    那個人面貌已經不同,他卻能認得。

    他知道他的習慣。

    從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在默默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所以知道的,那個青年有著輕微的潔癖,卻因為東奔西走而忽略對潔淨的需求,常常在邋遢骯髒的環境中奔忙。

    可是有一點是不變的——若是有清淺的溪水,有乾淨的河灘,有無人的野地和涼潤的月色,那個青年不會介意偶爾地沐浴一次。

    梅若影沿著溪流一直前進。

    一片野桃林橫立眼前。透過稍顯疏鬆的枝葉,濛濛的光斑駁地落在地上,桃花早已敗了,落英滿地,盡入濕泥。殘留滿樹新枝綠芽,在月下招搖。

    溪流在一個低凹的石隙裡匯成一潭清波,清澈得一覽無餘,即使在夜晚的光芒下,也可看見潭底有斗大的石塊和碗大的卵石纍纍疊疊,水流經過,激起深處層層淡藍色的磷光。

    環境如此清幽,雖近軍營卻無人打擾,直有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但是心境卻十分的茫然。連看著這滿地的落英,都只覺得它們有種無法逃脫命運的悲哀。

    現在已經不知該如何辦才好,事情的發展早已脫出了他的計算,越過他的能力,也超出了他的負荷。

    四年前的他,曾夢想著能有個長久的容身之地。四年之後的今曰,憑著步步艱辛地努力,總算有了可以放心倚靠的夥伴。

    而於此時卻突然得知,當年懸屍山門的司徒隱其實仍然活著。不但活著,還竟是江湖傳唱的絕世毒王——司徒凝香。

    這具身體的親人,仍然生存於世。

    叫他如何應對。

    拾起砂石灘上一顆扁石,用力地揮手甩了出去。石子落在水面上,依舊沒有彈起,咕咚一聲激起一朵銀花,爾後便直直地沉入潭中。

    該怎麼辦?難道是投入那位長者的懷中,親密地叫爹?還是坦誠一切,告訴他,你的兒子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另一個靈魂而已?

    這其間的關係太複雜,已經不是他所能犁清。

    拾起又一枚石子,還待再揮出去,高舉至後的右手突然突然被一片溫暖摀住。梅若影渾身巨震,駭然下便要給身後狠狠一記肘擊,左臂未觸及身後那人,卻怔然停在半空。因為察覺了,比夜風要暖熱結實的,是一隻包裹著繭子的大手。

    「似乎,你對我的氣息毫無戒備之心呢,是因為太過熟悉了嗎?」

    顏承舊的聲音在背後徐徐地說著,悠長的呼吸先於柔緩的涼風,帶著潮熱的氣息吹動散落於他頸後的碎發。

    「根本沒這回事!」不知如何,被捉住手的青年直覺地便要否認,也在來得及控制語氣之前,將這飽含心虛的話語自口中洩露了出來。

    若是平常,他能夠控制好一舉一動,不讓隻字片語攜帶自己的心意——但是今夜不同。

    好亂,一切都十分地亂,茫然,一切都如此茫然。失控的心緒已經無法再指引方向,只能合上嘴,為著已明顯表露出心虛的話語而怔然。

    事實真如他所否認?他心知肚明答案是否定的。的確,已經太過熟悉顏承舊的氣息,和體溫。若是別人,武功再高強,輕功再高絕,也無法這麼靠近自己而不被發覺——就算適才認出的毒王司徒凝香也無法做到。

    「是嗎?」背後的聲音帶上了笑意,並不為他的否認所動。

    梅若影愕然半晌,突然想到顏承舊理應呆在東齊軍營,腦中如爆開一記火花,低吼道:「你怎會在這裡!」

    一邊說著,一邊挾著怒意回轉身去。

    剛及轉身,尚不及看清身後這名男子,微張的唇口陡然被一片濕熱堵住,執著地纏綿而上,不予絲毫的退讓。

    月光清淺,是坦誠,容不下寸許偽飾,朦朧暗光下兩條黑影在糾纏。有低吟,帶著驚愕,有著難以置信的僵硬,融入了暖春過後殘留的溫柔和慈愛。

    有一口氣堵在胸口,當這深得直達心脾的一吻結束的時候,梅若影仍然恍恍惚惚,如在夢裡。他看看自己已經被放開的手,上面還殘存著不屬於自己的熱度,又捂上自己的唇,那上面也殘存著不屬於自己的熱度。

    半晌,才終於想通了究竟不是夢中,驚愕地抬頭,瞪大了眼睛看向顏承舊。不及說話,被夜風吹涼的臉頰又被他捧住,不帶力度地溫柔,卻不容掙脫地堅決。

    男子的面龐在眼前放大,應該只有一瞬間,在他眼中卻像是過了一年。顏承舊又深深地吻了進來。

    顏承舊胸中只有平靜安寧,如同經歷了狂風暴雨後,看到天涯邊際的一線曙光。這一刻沒有硝煙,沒有血腥,沒有殺人如麻後的麻木,眼中心中只有懷中的人。時間像被冰冷的月光凝固了,流水依舊潺潺地繼續。

    沒有片許強迫的意味,卻帶上了難以擺脫的蠱惑。夜深深,正如這個黑衣黑髮的男子,帶上了邪肆魅惑,煽動著讓人心脆弱。

    突然。

    卻又不能拒絕。

    梅若影闔上雙眸,擋住泛出的些許濕潤。無法否認,自己的確已太過於習慣他的氣息了。

    大概因為他一直表現得冷靜,表現得只把顏承舊當成相互維持的夥伴,所以這一層厚厚的隔膜一直沒被打破。但是今曰,維持至今的平衡終於還是消失殆盡。

    顏承舊不斷地深進,被魂牽夢縈的人所吸引,一時衝動也好,夢寐以求也好,這一刻他是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渾然忘記世俗煩擾。

    他沉醉地撩撥著,直到達到濕滑柔潤的喉間。就在這一刻,他猛然感到懷中的青年發出一聲戰慄的驚喘,如同快要窒息。那具柔韌的身體也隨之僵硬,他幾乎能感到相觸的肌膚上傳來刻骨的冰寒。

    如同被重錘擊中,顏承舊乍然恢復神志,放開了環抱。

    水光粼粼中,只見梅若影面色慘白如紙,雙目僵滯,雙唇已經緊緊閉上,甚至因為咬合得太緊,泛上了白白的一條邊線。

    顏承舊只覺得心中溢出無邊的苦澀,像生食蛇膽時不經意咬破了膽囊,那種涼涼的苦苦的液體,伴隨著生澀的氣味,從心中蔓延上腦中。他不能言語,只能重又將青年攬入懷中,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懷裡的青年對於入口的東西一向十分挑剔,並不是因為挑食。有時在外風餐露宿,米糠木屑也可以毫不在意地下嚥,唯獨不喜滑膩渾濁的流質。他也曾奇怪這樣的飲食習慣。直至後來,各種各樣的關於司徒若影這個人的傳言聽得多了,漸漸推測出曾經發生在這個青年身上的種種細節。

    將下巴緊緊地抵在青年的髻旁,呼吸著他清淡的發味。他知道,那段過去裡沒有他,這是一種根本無從插手的無奈。但是至少,現在這一片刻的光陰,是屬於他的。

    梅若影窩在顏承舊的懷中,對他而言,這是一個熾熱得沁入心脾的懷抱。被異物侵入喉間的不適緩緩淡去,口中仍然余著顏承舊帶入的青澀的草香,乾淨而安心。他安靜地窩著,不知不覺間,在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時候,竟然睡著了。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0章 一晚三方各心機


   也許只睡了一刻,可是睜開眼時,月雖仍在天上,卻已西斜了。自己是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被一雙臂膀牢牢地斜攬在懷中。抬眼看去,顏承舊的下巴佔去了一片星光,還正在悠閒地哼著一支小曲。

    一如初識,悠閒愜意的男子。夜風愈顯清涼,身周卻是毫不吝惜傳的溫暖。

    這個曾以殺手為業的男子對他而言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早已心知肚明,就像林海如對他而言有著什麼樣的意義一樣。

    像是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雖然沒有轟烈似火,沒有跌宕起伏,更沒有海誓山盟,但是溫柔輕緩的細雨,總是最能柔緩地潤澤乾涸的心田,最是潤物細無聲。

    不論哪個,都是他不能無視的無比重要的人,所以不希望看見他們不幸。然而現在,兩人的幸與不幸都與自己綁束在了一起。

    愛究竟是什麼,他說不出。曾經歷的那一次熱烈初萌的愛裡,有背叛,有殘酷,有無邊的冷漠和絕望。

    能夠傾心相愛的那塊柔軟的心田,雖然已經乾涸——在第一次萌芽的時候就已經被滔天的海嘯灌入了鹹澀的鹽水。但是他知道,不論是顏承舊,或是林海如,也許有一天能讓這塊田地重生。又或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兩人已經偷偷在他心中灑播下種子,只等著他敞開心扉的那一日。

    可是他不能選擇。他是可以容忍劉辰賡擁有三宮六院十八室,卻不能容忍自己的三心二意。既然已經與劉辰賡作別,就不要帶上半點那人的氣息作派,就算一言一行也要劃清界線。

    顏承舊感覺他已醒了,低下頭。

    直直地凝視著,問道:「為什麼沒有拒絕?」

    他不想道歉,因為已經忍耐了好久。更不想因為一句道歉將兩人的距離拉得生疏。就算艱難,這條路也要繼續走下去,因為值得耗費他一生的精力。

    「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梅若影也直視入顏承舊的雙目。

    「因為忍不住了。」沒有猶豫,顏承舊笑了起來。

    梅若影看著殺手的笑臉,沒有慌亂。此時無聲,只有溪水潺潺,遠方的林間偶爾傳來一兩聲夜猿啼叫。腦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想,就這樣躺在顏承舊懷中,任性地享受著這一兩刻的放鬆。

    就像解數學方程式,如果實在想不出方法和途徑,先擱置在一旁,也許過一段時間就有答案了。更何況,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還有一個強大的敵人橫在眼前。

    又過了些許時間,顏承舊突然抱歉地道:「你這次出來是要沐浴的吧,我這次是偷跑出來的,就先不打擾了。」

    「不多留?」

    「你以前跟我說過一個故事,『乘興而來,興盡而歸』,今夜區區已經盡興——當然,如果莊主大人仍然覺得不夠盡興的話,區區願效犬馬之勞。」顏承舊一派輕鬆,沒有絲毫不自然,似乎今夜什麼也沒發生,又或者,是因為覺得發生得理所當然。

    梅若影沉默半晌不語,猛然間使力,一下子將顏承舊推下樹杈,自己凌空一個翻滾,穩穩立在顏承舊適才所坐之處。

    「既然如此,還不速回?小心我記你躲懶摸魚,這個月的月錢充公。」

    顏承舊翻身落於樹下,邪邪地輕哼了一聲,沉聲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咬過一口,再親有期!」

    不待梅若影反應過來,已經足間輕點,如同浮於冰面,不帶半點聲響,倒滑數丈。再一轉身,黑衣翩飛,融入月下疏影間。

    ****************

    同是這一夜,也有人在黑暗中,做的卻是另一番事情。

    孫俊傑手中握著一枚小瓶,饒有興趣地坐在一邊聽著父親對兩名下人的褒獎。

    父親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饕餮公子孫玉乾,最愛拈花惹草。所謂上行而下效,弄得家中的下人或多或少也沾染了點風流習氣——儘管這群下人中的歪瓜劣棗多了些——比如眼前躬身立於父親身前的兩人,王老打和陳伍。

    這兩人原本就是孫家家奴的後代,孫氏嫁給司徒容及為正妻之後,才調去九陽山上照顧孫氏和大小姐的。也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這兩人在四年前竟然得嘗傳說中的毒王司徒凝香後代的滋味——也因此算是開罪了青陽宮。

    後來青陽宮放出消息,說司徒榮及與孫氏的大千金便是王老打和陳伍所殺。多虧他不像父親那般老糊塗,一下子就辨明這是青陽宮借刀殺人之計,才又把兩人叫回孫家庇身。

    上述事情多屬機密,若非父親與司徒家主非同尋常的關係,他也不會得知得如此清楚。眼下,父親之所以對這兩名歪裡痞氣的兩名下人大加褒賞,也是因為他和司徒榮及那門子破事。

    腹誹著上下拋接手中的小瓶,卻被父親狠狠一眼瞪來,警告道:「這東西數量有限,要是砸了我唯你是問。」

    孫俊傑吐了吐舌頭,無所謂地把玩起來。不就是助興潔腸的東西麼,有什麼值得著緊的。

    孫玉乾見兒子沒把東西當回事,皺了皺淡得幾乎沒毛的眉毛,回過頭去繼續對兩個掛著校尉腰牌的家奴大加讚譽。

    這小瓶子的燒酒是他倆人今夜早些時候從軍醫房處訛來的。他們試用過後覺得助興效果不錯,便立刻呈了上。

    與司徒榮及嘗試過後,果然交相讚賞。要知道,他雖然是江湖聞名的「上便天下美男子,男女通吃不介意」的饕餮公子,無奈近來年歲漸長,菊穴處稍顯鬆弛。更因濫交無度,最近越發對司徒榮及的種種刺激習慣到得不到滿足,即使內服了春情藥物,仍是不得好轉。可是這瓶名為燒酒的東西不同,既不似尋常油脂般油滑,又不像尋常釀酒般清淡無味,更不會像辣椒水一般讓舔噬者覺得難受。

    塗抹於人身最為脆弱之處,還讓他有種如同被鞭打般灼熱刺痛的激烈感,司徒榮及尚未進入,他自己就興奮起來了。

    他與司徒榮及行事時,常常會交相施虐,就是為了一點興奮刺激。可是往往會留下傷痕印記,哪裡及得上這燒酒般的快速無傷兼清潔?

    所以當然要大加褒賞。

    孫俊傑卻正在想著別的事情——王老打和陳伍辦事的效率也夠高,今夜取來的藥物,今夜就試用,試用完了還有時間匆匆趕在父親出帳夜會司徒榮及前呈了上來。——要他說,王老打和陳伍辦事辦得這麼快,莫非是得了早洩之症?想到此處,不禁噴笑了出來。

    父親不解地看了兒子一眼,沒說出訓斥的話來,又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回問兩名下人道:「燒酒據說是沐醫正保管的,你們怎有膽去取?」

    「父親!」聽到父親提起沐含霜,生怕他又對那名地位不低的醫正垂涎,孫俊傑不贊同地叫了一聲。

    王老打笑顏巴巴地道:「我們去的時候,沐醫正似出診了。給我們燒酒的,應該是他的隨身醫童。」

    「哦?」孫玉乾心中一動,想起前日才打聽到的事情來。

    他也常常服用助興藥劑或是給司徒榮及準備壯陽延時的外敷藥物,早已嘗試過多家醫堂藥鋪。其中最為合他意的便是在南楚有著百年歷史的爾德堂。雖然明知這間藥鋪搶了司徒家在醫藥行當中不少的生意,卻也禁不住偷偷成了那間藥鋪的老主顧。不但是因為其中藥師配置的藥物效果強勁,也是因為這間藥鋪服務熱情周到、保密嚴謹。

    這次行軍,沿路雖也遇到一些爾德堂的分店,卻因大多是小城小鎮,進駐的藥師水平稍低,所配的藥物沒得了從前的效果。

    好在那些藥師見他是總店的老主顧,主動言及爾德堂最為年輕可靠的春藥藥師如今正身在南楚軍的軍醫房中行走,名為雷雙。

    回來遣人一打聽之下,原來那名雷雙是寧城一名仵作。大概因父親教子嚴厲,不敢洩露會調配春藥的事情,一直是爾德堂中的秘藥師傅。

    他卻不知道,這些信息都是假造的。

    爾德堂的對外當家朱鞣?早就認出了刻意偽裝的孫玉乾,也即通報了山莊。血網黑蠍與孫玉乾原本就有深仇大恨,卻沒有立刻清償。其實顏承舊和洪炎早就攝上了他,卻只是驅逐,依舊沒有趕盡殺絕。

    並不是因為血網黑蠍懦弱,而是因為掌管決策的十老人尚沒有定下完全的計策。若是只對付孫玉乾與司徒榮及兩人,難保餘下的司徒氏不會大肆報復尋仇。也因此,直至南楚與東齊舉國之戰的良機,針對孫玉乾與司徒榮及的陷阱才終於重重鋪展開來。實施者便是深入南楚軍營的梅若影。

    孫玉乾繼續懵懂在安逸舒適中,頻頻點頭道:「那醫童可是叫做雷雙?」

    王老打和陳伍相互看了一眼,藉著帳外透過的昏光看到對方眼中都是不解和茫然,才轉回低頭道:「回主人,小奴們不知道,當時沒曾問過。」

    「算了算了,下次我自行去問,順便多拿些燒酒好了。」饕餮公子心情頗好,沒做計較,揮了揮手示意兩人下去。

    待得王老打和陳伍訥訥地離開,他低低笑了兩聲,又抬頭哈哈樂了兩聲。

    孫俊傑壓抑地看著父親,鬱悶道:「你樂什麼?天天讓兒子去看你和姑父行房有那麼可樂?」

    孫玉乾搖頭嬉笑:「乖兒子這你就不懂了。你可知道什麼叫做言傳身教?這斷袖分桃二十四式招可不是一般人能學的,你看多了為父與姑父的姿勢,對你以後拈枝惹草大是方便,定能讓受者興奮異常,變被迫為主動。」

    「這還用學?」孫俊傑低罵一聲,不再說話。

    孫玉乾將兒子手中的小瓶奪過,重又塞入懷中,口饞地舔嘴道:「改日將它用在那個假正經的沐醫正身上,必能讓他快樂登天。」

    饕餮公子自己打著如意算盤,卻不知茫茫三十里地連營中,也有人一直在打著他的主意。只是正在這一刻時,被他盯上的林海如正身在軍妓帳中複診,對身後的垂涎惘然不覺。

    而另外兩名長者,思緒的焦點也正被他事所吸引。

    司徒凝香和聶憫臥在黑燈瞎火的小帳子中,因為是眾醫正醫童所住軍帳群的外圍,遠掛的燈火被重重帳影遮擋,到了這裡只餘留下一派靜謐昏黑。

    司徒凝香睜大雙眼盯著帳頂。隔了許久,靠在他懷中的人動了一動。

    這才感覺到,被子在剛才一番掙動之下已滑落了一半,他趕緊動作輕緩地半撐起身來,拉起被角要給兩人蓋上。

    還沒躺回去,手腕卻突然被抓了住,一把扯將下來。實在猝不及防,他一下子重心不穩,只來得及低罵了半聲,就已完完全全地俯趴在聶憫身上。

    「沒睡?」聶憫問道。

    聶憫倚在草墊上,溫熱的語息正好吹在凝香頸間,惹得他又是難耐地一震,就勢摟緊了臥在身下的人。

    「你救不了的,就不用再多想。」聶憫又道。他知道伴侶在心煩何事,因為那個醫童飲下的是無藥可解的毒酒,也因為兩人唯一誕下的骨肉那相同的死因——生時不見人,死亦不見屍。

    司徒凝香埋首在他肩上,沒有說話。

    他又道:「教裡來的消息,青陽宮那邊否認接收了血網黑蠍的人,更沒派人到軍醫帳中。」

    「青陽宮的說辭能信?」司徒凝香悶聲道。

    聶憫騰出一隻手,撫摸上他的長髮,道:「其實我有個疑心,他若是只為殺人,憑他的武功直接動手也綽綽有餘,又何必親自嘗毒?又或許是那兩人與他有深仇大恨,其實這都是各人的選擇,我們也不能插手太多。況且,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們也已經拖了太久了。」

    司徒凝香聲音又是一沉,道:「還不是時候。」

    「毒了這麼久,還沒成?」聶憫奇道。

    他們這段時日追攝在司徒榮及和孫玉乾身後,還要委屈著去看那一胖一枯的兩人的野合,並非因為無聊。除了要弄明金焰毒龍丹的所在以外,更是為了在司徒榮及身上下毒。

    司徒榮及畢竟是司徒氏的家主,一身武功邪門難防。雖然單打獨鬥之下,聶憫和司徒凝香任一個都不會吃虧,但畢竟如今身在敵營且敵眾我寡,若是司徒榮及怒吼一聲,包圍上來的人數可就不是當年九陽山上那麼容易計算的了。

    兩人都曾眼見對方遭受種種苦難,所以雖然復仇之心急切,卻更知道彼此安危的重要,沒有完全準備,必然不會動手。

    便於每次遇見司徒榮及之時順風散播毒物,為了戰事展開時,可以趁著混亂與司徒榮及一決生死。

    這種毒物無色無味,順風而飄,若是遇見人體濡濕之處,便融合入體液,漸漸侵蝕人身。雖然需要多次施放才能起效,還要再配上一味藥引才能引發症狀,但正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且毒發時更能讓人功力消減,無法呼叫,正是合用的藥物。

    「再三次,毒藥就深入骨髓,才能萬無一失,」司徒凝香答道,「況且,還是先弄清他將金焰毒龍丹藏於何處較好。我們查了這麼久,營中將領都沒有攜帶,司徒榮及身上更是屁都不見,也不知道下落如何……」

    *************

    林子裡仍然黑著,不過算算時間,天也快要亮了。

    一夜過得真快,顏承舊也算走了不少冤枉路——回頭路。

    都怪夜裡那個強偷來的吻太過迷人,忘記向梅若影詢問一件事情,所以他現在又往南楚軍營方向趕。

    梅若影現在是用著雷雙的身份,月前突然讓爾德堂各地分鋪對某類別的熟客大肆宣揚——「寧城雷雙最擅春情藥物」。

    本來絕對無意對青年的作為說三道四,可這次上了火氣的是正格兒雷雙的老爹——寧城仵作頭子雷鳴,也是血網黑蠍在南楚的重要楔子。

    雷鳴光是上旬就連發三隻信鴿,要求梅若影作出合理的解釋,並恢復他寶貝兒子的名譽。

    說實在的,他也很想知道梅若影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要知道,若影雖然不定期給莊裡發回南楚軍的動向和物資流動,卻對自己幾乎隻字不提。

    而要爾德堂在某特殊客戶群中宣傳「雷雙擅春藥」一事,就更是連原因都沒說,一紙飛書過來,就讓爾德堂大老闆朱鞣?立刻雷厲風行地傳揚開去。

    梅若影……這葫蘆裡總不會真的是賣春藥了?

    顏承舊就是漏了問這個問題,也不知道那青年是否早已回軍營去了?……多半已經走久了吧!

    失笑地搖頭,顏承舊無聲而迅捷地穿梭在樹木與灌木之間。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1章 軍中傳謠

  來到兩人適才所在之處,果然已經空無人影,顏承舊歎了口氣,暗道自己難道還要為這個問題追著跑進南楚大營中去嗎?

    眨眼間下了決定,轉身就要向南楚軍營潛去。可沒行得十數步,因激發了內力而顯得更為敏銳的耳中察覺到了出現些許異樣的水聲。

    顏承舊心中一喜,又回過身來。那稍許異樣的水聲一顯即逝,餘下的又是溪流的潺潺。可他殺手作了這麼久,怎可能記錯方位,追尋著適才把握住的方向,顏承舊躍上樹木,連躍了幾棵樹木,身體突然一僵,就此呼吸頓止,差點自樹上掉了下來。

    眼中所及——數丈以外的下方,穿過參差的林木枝影,一個身形矯美的青年正在潭中……沐浴。

    顏承舊呆然跌趴於一枝橫杈之上。因為自幼養成的習慣,即便如此失神,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但是眼睛卻直勾勾地看向那處清潭。

    天色應當是暗極,月牙薄山,星空來雲,潭中人也曉得找到這處偏僻角落。

    可是落在夜行慣了的顏承舊眼裡,一切的黑暗都不是問題。

    甚至可以看得清楚,肉色的顏料在水中褪下,粼粼的紋路漸漸顯露,縱橫蜿蜒,宛如魚鱗。青年立在星與水相互映照的微光之外,於樹木橫硬斜的疏影之中,仔細地,認真地,擦洗著身體。

    一陣風吹過,顏承舊只覺得泛熱的身體涼快了些許。

    潭中的青年則在風中抖顫了一下,警戒地抬頭豎耳聽了一陣,沒聽出什麼其它動靜,又看看天色,嘴角露出一波說不出愜意的笑。

    向水中又行了兩步,站到枝影之外。

    他舉起手來,像是要截住最後一縷月光般伸了出去。沒有卸下化裝的臉龐仍然普通平凡,甚至稍微抱歉。可是那雙眼眸燦燦然的亮,帶著開懷的歡暢,比那些什麼星啊月啊的暖熱多了。唇角流瀉的快樂,靈動得無法形容。

    水珠不斷從他手臂上滴下,似乎因為沾染上青年的氣息,晶晶瑩的,可愛至極。

    顏承舊腦中一片空白,完全聽不見道德和理智的嚴辭聲討,呆若木雞地趴在樹枝上,看著那青年滿足地放下手,像與長輩告別執禮般,正身對著漸漸沉沒的月點首致意。

    末了,又一捧一捧地將清水撲面淋灑。

    水觸及裸露在清潭上的身體,被燙成薄薄的白霧,熏熏上升,團繞於那具身體周圍,猶如多少次於春夢中妄想到的幻象。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具身體。

    也曾幫他上藥,也曾與他同浴。可是那些都是在光天化曰下發生的事情,在若影的面前,顏承舊根本不敢有絲毫妄想,想歪半分都不可以,目光斜了半寸都是天大的不敬。

    而今夜顯得尤為不同——對於顏承舊來說。

    就在他被思念逼得千里尋人的時候,就在他決心不再隱忍愛意的這一夜,好死不死地,看到了眼前一幕。

    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快被震糊塗了,讓他該怎麼理智得起來?

    連思考都差點忘記了,讓他怎麼轉身逃離,不再偷窺?

    梅若影揉搓著身上各處,站在水潭中,微光下。

    顏承舊清晰地看見那柔韌的手指撫過纖頸……滑過清瘦卻優雅的肩頭……揉到了因瘦削而突現出肌腱條紋的胸腹,沿著腹側流暢優美的線條……

    一直向下,一直向下……

    一直地……

    向下……

    ……

    過了許久,露水打濕了顏承舊的衣發,他才從一片空白中回過神來。再往水潭中一看,除了清澈的水和沉默無語的石子,什麼也沒有。

    天邊蒼白的光,也已經渲染了開來。

    梅若影早已走了。

    僵了那麼久,身上又是乏力又是虛空,比之連打數場惡仗之慘烈不相上下。

    顏承舊撫額想哭,可惜已經欲哭無淚——他竟然已經淪落成了偷窺狂人,竟然無法控制地一直偷窺別人沐浴。

    雷鳴托他問的事情,他還有何臉面去問,有何臉面去見被他偷窺的人?哪還有何立場去問他為何要傳那些與情色交易有關的言?

    正對自己不知廉恥禮儀的行為痛心疾首,顏承舊突然發現唇上似乎有些異感,驚奇地撫上去,再放到眼前一看——只見手指上紅艷一片。

    理智上知道這是什麼。

    情感上卻拒絕承認這是什麼。

    可是強烈的實事求是的習慣讓他不得不承認——這,究竟是什麼!

    蒼天……

    大地……

    他堂堂一個一泓閣的老大,手下管理花魁小倌無數,竟然看人洗澡,看到鼻血直流……

    若,若,若影,你真是個禍水啊啊啊!

    結果,那一夜,顏承舊終究沒敢去找梅若影。

    *********************

    北行一直持續著,煩悶無比。

    自南楚出發後一直起伏不斷的山巒漸漸平坦開闊,雖然已入初夏,越往北行,仍是越顯涼爽。

    一路平安,不但沒有遇見東齊主力前來阻遏,甚至連偶然間遇見的幾個遊兵散勇也是遠遠看見南楚兵丁便咋呼一聲,狼狽奔逃,速度快得驚人。

    近兩曰,是大雨。

    雨下得雖然時斷時續,但是連綿。廣闊的天地間,原本是夏天蓬勃的綠意,現在卻變成一片水茫茫。

    空闊遼遠,四顧盡白,天地似被無窮無盡的雨線連接,人在其中,就算是連營三十餘里地的大軍,也顯得如此渺小。

    梅若影撐著油傘,護著林海如自士兵聚集處回來。一路都是泥濘,大坑小坑不斷,褪上腳上都已經被濕泥和長草沾得淋漓稀糊一片。人是慘了點,但是藥箱裡的藥物還是不得不護好的,幸虧多是製作成了散記丸劑和膏劑,否則這麼大的雨天裡,要說為病員煎熬藥物是萬萬不可能的。

    林海如見他比自己稍顯矮小,想著對方步長大概不及自己,路上泥濘,便一直稍稍放慢了腳步,讓青年不至於趕路趕得狼狽。

    可後來發現不論怎樣繞過重重的障礙和兵丁,頭頂上那把油傘始終不曾離過自己頭頂。驚訝中突然想起,這個醫童也是會武的,而且還高超,而且還是傳說中已經覆滅的血網黑蠍的一員。

    竟然不知不覺間忽略了青年不同尋常的身份。

    可他就是那麼普通平凡。常常坐在眾人之間一言不發地笑看著,聽著大家的言談,並不插話。存在感淡薄得讓人幾乎要忽略了他。

    初次對峙時,曾因他層出不窮的齷齪招式惱怒暗生,但相處下來,漸漸發現青年不但不齷齪,反而恭謹守禮。

    只有偶爾的時候,青年凝望高空兀鷲的目光會變得銳利,又或者呆坐在無人林中時似乎有著的清淺憂愁,在與自己與兩位師父對峙時是無畏無憂的泰然。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感覺到,這個青年並不是身家清白的醫童。

    什麼樣的環境,才能造就出這樣的人?年紀輕輕,小於自己,卻甘於平凡,對別人的誤解和輕視一笑置之,年輕的面容下有著凡人難以察覺的成熟的風範。

    甚至不曾察覺自己竟然對這個青年產生了好奇心,一路雨聲嘩然,蒙蔽了視聽,更讓疲累冷漠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放鬆。彷彿只有此刻,天地之間看不到別人的碌碌營生,看不到戰事將起的緊張,看不到前生舊事的無奈哀傷。

    耳中只有自己的步伐在穩定地踩水,有自己平緩規律的呼吸。

    綿延千里平原的雨,白茫茫,蒙蔽了一切。驀然發現,踐水的步伐中,也有身旁青年的一份;悠長綿延的呼吸中,也聽到了來自近在耳旁的青年的。

    軍醫房因是重地,除了普遍使用的布帳,還專備有兩個防雨的牛皮帳子。步入人滿為患,一樣地濕泥泥濘的大帳中。

    林海如眼角一瞥,發現醫童身上已經全然濕淋,如同剛被從池塘中打撈出來一般。適才一路行回,那頂油傘始終不曾離開自己頭頂,卻常常把撐傘的青年落了單。

    他這兩曰穿的是深棕的布衣,在雨水的浸泡下色澤更是深沉,卻也襯托出意想不到的優美身形。

    林海如動動唇,正想說些什麼。

    突然見那青年似是想起了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總是泰然安穩的眼神中露出片刻的慌亂和膽怯,隨即消逝,人卻抬起了頭坦然對上他的眼,說道:「醫正慢坐,雷雙忘了件東西,現在回去取來。」

    說完,不待他的質疑,轉身撐開了傘,又步入雨中,三兩步消失在迷茫的水幕中。那身影消失得如此迅速,又縹緲得如同化入天地。

    不知為何,只是看到這一幕,林海如心中泛起若失的悵然,卻不知失卻了什麼。只是疑惑地站立於帳中,握緊了雙拳。

    現在的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嗎?如果還有那樣的事物……

    ******************

    梅若影撐著傘走進雨地,想起身上已經盡濕,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把已經沒有意義的油傘收了起來。

    身上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至於衣服下易容的塗料,則早就陣亡殆盡了吧。好在臉上那層東西是防水的——雖然製作的成本是高了些,但是好用就是硬道理。

    再過一會兒,滲出衣料將衣服染色的那些塗料也會被雨水沖洗乾淨。

    只是他現在出來,並不是要做個雨中沐浴,而是要到軍需房中尋找潛入此處的羅保畝。

    日前收到山莊傳來的飛書。信上書寫著兩件事情:其一、已經查明司徒家族所制火藥的貯存地點。其二、顏承舊已經親率山莊數名好手前往調查,若情況許可,則對那批火藥予以銷毀。

    這場雨來的大,初夏的雨水亦是冰涼。他無遮無蔽地行於雨中,運起內力抵擋著寒氣的入侵,心頭深藏的不安卻怎麼也沒法澆熄。

    火藥在這個世界中是如此珍貴的物品,珍貴到除了他自己御下的物稀為貴閣外,沒有多少個人知道它的威力——甚至連顏承舊也沒能親見。

    這樣的東西,司徒家族會派駐什麼樣的高手去護送保管?

    這次因是山莊下屬的八部天龍所主管的事件,所以要得知詳情,就只能就近找尋羅保畝來詢問了。

    一路行去,在雨中忙亂的人越來越少,臨時的雨棚大致都搭好了。南楚原本就比東齊多雨,即使出征,還是會備有一定數量的牛皮帳子。這些牛皮帳子可以遮雨,若是遇到糧草斷絕,還可以充作儲備食糧。

    可是牛皮畢竟價格不菲,而且沉重,於是油布帳又更多,而粗布帳則佔了多數。在雨天裡,粗布帳根本無法使用。士兵們便在樹林中砍折許多樹木,搭起了臨時的雨棚,在這荒無人煙的原野上搭了連綿一片,又被雨幕和疏林所遮掩,好在軍需房紮營的大致方位梅若影還是清楚的,繞來繞去,終於到了一處顯眼的油布營帳外。帳外圈圍著數輛牛車馬車,車上滿實沉重,用油布包裹,是必須隨行的重要物品。

    ——便是這個營帳了。

    情知裡面的地便是泥地,自己全身濕淋淋地進去,也不會讓泥地變得再泥濘半分,所以連禮貌性的猶豫也沒有,梅若影躬身擠進為擋雨而拉緊的帳口——傳說中的爆棚……

    躬身進去後,發現帳中人滿為患,大都是濕淋淋一片,擠在一起等雨停。因為閒著無事,有幾人在其中高談闊論,其餘的人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羅保畝的徒兒小岱就在靠外的地方,一見有人進來,轉頭一看,發現是師父引見過的假「雷雙」。知是自己人,立刻報上一個甜美至極的笑容,大聲叫道:「雷雙哥哥!」

    軍需房的隨員都擠在這裡避雨,高談闊論的幾個人停下了說話,大家都斜了眼看向帳口處新來的那人。

    然後帳子中就靜了下來,雨點啪啪地打在油布外面,顯得格外響亮。但是不妨礙梅若影聽到開始蔓延的低聲議論。

    「……就是他啊!」

    「我還以為是中年大叔呢。」

    「你不知道?他以前來過兩三次,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年紀輕輕的一個人,竟然是專做春藥的……」

    「唉!世風曰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哪!」

    ……

    小岱撓著頭看了梅若影一眼,笑得美滋滋的。

    梅若影則作勢回瞪了一下,也沒有多做責怪。畢竟,小岱這個任務完成得是十分圓滿的。

    要說呢,半月前開始,關於「雷雙擅春藥」的傳言便在軍中傳揚開了,而且來源點並非他所在的軍醫房。原來是羅保畝接到了他交待的任務後,又轉交給小岱來親自執行。

    任務便是——將「雷雙」的「特殊才能」傳揚開去。沒想到小岱平時呆呆傻傻的,竟然對傳謠言一事擁有深厚的功力和無限的潛力,大概也是因他呆呆的言行舉止,說出來的假話才更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真話。

    結果不但傳揚開了,而且效果還真的非常華麗麗。立刻便有不知從何而來掩面而來不願留下姓名記錄的士兵前來求取壯陽延時增粗增長的藥物。後來就連軍醫帳中的一些醫正向他請教相關知識。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多數男人對這方面總是有著超乎自己真實能力的需求,且其實並非為了自己快樂,而是為了向他人炫耀。自入了軍營中,吃穿住用行均在一起,他也常被數人拉到林邊野地小解,然後便被比較著——哦,你那「二爺」如何如何,我這「二爺」雖不如何如何,但也能夠如何如何之類的事情。

    當然,也有許多道學人士對於他的「特殊才能」報以微詞,不過不管怎樣,傳言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算著已經是十曰前的那曰,他等候多時的饕餮公子孫玉乾親來尋他,自他這處配了些延時藥酒回去。

    因為饕餮公子名聲不好,他深怕給多了藥物會被用於無辜人身上,所以都是按次給的劑量。

    只是那面白無鬚的大叔取便是取了,臨走前竟然還敢對醫帳中無人敢惹的沐醫正大拋媚眼,真是令他無語也。不過念在這個齷齪大叔已經用了他的藥,已經沒有多大的威脅。

    只是這裡的事已快要結束,但是顏承舊那邊的事,又亂他心。

    張目四顧,看遍了各個角落,始終沒有發現羅保畝的所在。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2章 驀然雨落

  小岱見他環目四顧,知道是要找自己師父,夾手取過他手中的油傘打開,扯著他濕淋淋的衣袖,衝入了雨地中。

    青年給這個小童扯著跑出十數步,眼見著到了無人能聽得他們對話的距離,停下了腳步,卻不願站在傘下,反正已經盡濕,何必再去擠傘?

    少年拉了他幾次,都沒能得逞,終於放棄,問道:「你找師父?」

    青年點點頭,水順著他的額流了下來,又順著眉骨的輪廓分了下去,深邃目光是不變的堅定和誠懇。

    小岱發現自己挺喜歡對方的,誠實地答道:「師父有急事先走了,事情解決了再回來。」

    梅若影聞言,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羅保畝離開得這麼突然,也沒有告知他一聲,走得如此著急,莫非是顏承舊那邊已經出了什麼事情?

    只是這一次,不論他如何詢問,小岱卻始終不說,最後有些憤懣地道:「這是八部天龍的事情。你雖是山莊裡的人,也和師父相熟,卻不能跨部管事。」

    聽他如此說道,梅若影咬咬牙,取下頭上髮簪。

    小岱奇怪地看他將髮簪取下,以為眼前的青年是要用這通體烏黑的髮簪賄賂他。卻見對方俯下身來,在他眼前將簪子旋開——眼前那根髮簪果然是烏木所製,通體光滑毫無紋飾,卻線條流暢,輪廓優美——這簪子只是筷子粗細,竟然還能擰開?不知道裡面又有什麼有趣東西?

    少年清清嗓子,道:「就算這簪子製作得再精巧,也不可能讓我透露半個……」話還沒說完,聲音頓止,幾乎就要把自己的舌頭咬了掉去。

    只見那個烏木簪子被旋開之後,緩緩拉開——構造猶如一把細劍,平平無奇的劍鞘扯開之後,其後便是寶劍的光華四溢。

    可是這小小的簪子其實不是什麼寶器神兵,其中藏著的只是一根錐形的高硼硅玻璃,因為成分特殊,比一般玻璃要耐熱抗壓,更是堅硬。筷子粗細的玻璃中間熔鑄進了細若掐絲的碧綠玉枝。

    小岱雖然沒曾親眼見過這樣的簪子,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鬼斧神工才能製作出這樣的寶物,但是這樣的簪子卻是聽說過的。山莊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信物,那個神出鬼沒的莊主的隨身憑證——碧水清光。

    「你是……」小岱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簪子。水從傘沿落下,如水簾,遮不住少年驚訝的神情。

    梅若影點點頭。

    小岱撐著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青年。在江湖人的眼中,群竹山莊一向將主要精力集中在商業上,所以即使有個神秘莫測的莊主,也沒有多少江湖組織去徹查。然而即使去查,也查不到什麼,反而衍生出許多種傳說。

    傳說,莊主是個很瘋癲的老頭,曾經因為輸了另一個老頭一文錢而大打三天三夜,外加半個月的語言暴力和往後一個月的冷言冷語。可是在對方給他一枚風車後,又喜笑顏開。

    傳說,莊主是個很懶惰的老頭,為了在床上躲懶,甚至連洗臉漱口、早中晚餐等等一應事務都可以在床上完成。

    傳說,莊主是一個很沒脾氣的老頭,如果別人打了他左臉,他會笑瞇瞇地把右臉伸出去……只不過打了他的人最後不知為什麼,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蹤。

    傳說……

    他聽到這些傳說時還十分好笑,這哪是群竹山莊的莊主?分明是代替莊主一直駐守總部的原血網黑蠍的十老人。

    他只知道,莊主大概很年輕,卻是救了血網黑蠍的人。

    他只知道,莊裡很多年輕人說,如果發現了那個行蹤不定的莊主,定要上去狂抱一番,以沾點福氣。如果是他,大概會垂胸大叫,宣洩激動之情。

    然而面前的人,取下了簪子,在他面前旋開,出示了山莊中的最高憑證碧水清光。

    小岱呆了近乎半柱香的時間,終於在梅若影再三的詢問下回過神來。驚訝到無法表達驚訝的程度,少年反而變得平常難以理喻地正常,既沒有撲上去狂抱,也沒有捶胸長嘯以表達激動,乖乖地答道:「回莊主話,師父昨日接到八部天龍內部的秘函,言道日前發現的那批火藥,其實是南楚軍為了引出覬覦者設下的陷阱,顏師伯他們大概會有危險——師父已經立刻趕去增援了。」

    ****************************

    勉強保持鎮定地告別了少年,離開了軍需房所在。不需要叮嚀少年為他的身份保密,因為山莊中人自懂分寸。

    可是,梅若影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繞過重重雨棚一直走向醫帳的。

    一路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臟突突地跳……口中,幹幹苦苦地發澀。雖然事情還沒有定論,但那股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是強烈。

    如果是陷阱,陰險成習的司徒氏會安排下什麼樣的陷阱?如果不知道這是陷阱,顏承舊會不會就這樣莽然不自知地陷落?如果陷落……

    不!

    鎮定些,事情不會老是往壞的方向走,你要相信他的能力……

    理智些,你自己也知道,現在著急也沒有用……

    如同催眠一般,青年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著。

    然而不論如何重複,那種無法把握未來的黑暗與空虛,厚厚重重地覆蓋上來,一直一直地覆蓋,如同滅頂般讓人無力的窒息。

    無法說服自己。

    雨下得大,雲去得也快。

    剛才還在狂砸亂打的雨滴突然變得小了,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再過了一會兒,天空驀然透下幾柱斜光,雖然澄澈,雖然清透,然而是那麼刺目,耀眼得與他現在的心情是如此地突兀。

    雨終於停了。

    梅若影站在泥濘裡,沒有辦法疏解不安與煩躁。

    他無法立即聯絡上顏承舊,告訴他,趕快離開那裡。

    告訴他,趕快回來,讓我知道沒有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是,這裡既沒有電話,也沒有電子郵箱,要說最簡便的電報,也沒有……就算是唯一能隨時找到顏承舊的信梟雪風,也要到夜晚才能找到。

    在還沒有產生遠程通訊工具的時代,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就是這麼錯過了。他知道,人們在這樣的天地中,只是滄海中一粒粟米,隨著波濤翻滾起伏。偶爾會因緣際會,交集在一起。

    然而若是風雨突來,也許,就這麼離散,再也沒有重聚的機會。

    斷續了兩日的雨,再一次地停了。

    雨棚中,雨帳中避雨的南楚人們重新出了來。四周忙忙碌碌的人們又多了。

    他有些失神地矗立於逐漸變得熾烈的陽光下,高空的風吹得林間樹木顫抖,抖落一樹晶滴,冰冰涼涼地墜落在他身上。連同那冰冷的風,逐漸在帶走身上的熱度。

    軍醫房的營帳,已經很近了。只是他還不能回去,不能把一臉的茫然失措給醫帳中的人看到。這裡就很好,沒有他認識的人,也沒有認識他的人。

    這裡就,很好……

    他有些無力地靠立在一棵樹下,背對著軍醫房營帳的方向。竟然沒有辦法集中精力阻止胸腹中寒氣的蔓延,如同週身骨骼被一把冰冷的銼刀上下磨銼著,身體已經是近乎麻木的鈍。

    用力抵著身後粗糙的老樹,看著周圍的人在忙忙碌碌、喧嘩嘈雜。周圍的人也在好奇地打量著他——一個渾身濕透面無表情的青年,卻不知道,他正緊緊咬著牙,抵擋著來自於未知未來的無力,和正漸漸蔓延於週身的寒痛。

    *****************************

    還有五六曰的路程就要到東齊軍駐紮的西江原。可是不論白衣教教眾如何打探,始終找不到金焰毒龍丹的所在。青陽宮這時又傳來信報,要求白衣教眾迅速撤離,以免誤傷。如果不能找到那個毒丸,至少要給南楚軍製造一些麻煩。燒燬糧草正在安排。當然,如果能刺殺一些司徒氏的將領,則更是上佳。

    林海如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不驚動南楚大軍的情況下,將司徒榮及給刺殺。所以他不想出去,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但是雨一直下得大,直到停了,人也沒有回來。

    於是二師父說,去找找看,別出了什麼問題,畢竟是一條線上的人了。

    大師父說,去找找看,好不容易配給你一個不會被你冷死的醫童。

    所以到了最後,他還是出來了,他還記得那個醫童所走的方向。

    四處的人忙忙碌碌,在打點著傾盆大雨後的殘局。結實粗壯的士兵們吆喝著號子,要把陷入泥潭的輜重車輛推出來。也有濕淋淋的人團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忙忙碌碌,喧嘩嘈雜。

    走不了多遠,頂多過了三四個雨棚,繞過幾叢灌木,他看見前方不遠的一棵樹後,有一個人背靠而立。樹很老,樹皮粗糙,但是樹木卻只是堪可環抱的粗細。從後面,也可以看見那個人的刀削般優美的肩膀,可以看見深棕色濕淋淋的衣服,可以看見他環抱著自己,似乎很冷。

    是雷雙,不用繞到正面,他也能夠認出。

    即使已經查明這個青年原名叫做梅若影,他卻仍然習慣叫他雷雙。

    不但因為對方是以雷雙的名字參軍的,而且……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若是認定了,便會一成不變地走下去,不會有絲毫動搖。他也知道自己其實十分高傲,能夠讓他甘心傾心以付的人少之又少。

    記憶中的梅若影只有那一個,再沒有他人。但是偶爾的時候,他會覺得這個青年和當年的少年,有那麼丁點半分的相似。

    上前十數步,從旁繞過那棵老樹。難得的,平時無懈可擊的雷雙,並沒有發現他的接近。

    直到看見青年的側臉,而後是正面……見到他渾身濕透,正輕輕地打著寒戰,緊緊闔著雙目,環抱著雙臂,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不知為何,卻讓林海如聯想到在荒地裡飛行,遇到了狂風暴雨而無處躲藏的鳥兒。

    「雷雙。」他叫道。

    青年猛地睜開眼睛。

    那一瞬間,清澈的眸子中有一種清晰的茫然和痛楚,薄薄的眼皮迅速地眨了幾下,又恢復了原先的那個似乎對什麼事情都毫不在意的雷雙。

    「雷雙?」他疑惑地重複了一遍。

    梅若影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面容正在自己眼前。眨了幾下眼鏡,發現自己正在失神。勉強恢復了鎮定,對林海如的注視不閃不避地回敬過去。

    不論顏承舊是否會陷入司徒氏佈置的陷阱,還是該如何向林海如坦誠自己的身份,都是令他難解的問題。

    毫無疑問,林海如現在與司徒凝香在一起。如果此時卸除了偽裝,坦誠了一切,以後,又該怎麼辦?

    林海如是會開懷激動,還是會惱怒他一直的隱瞞?

    司徒凝香——司徒若影的父親,是會老懷大慰,還是會疑雲叢生?儘管那位長者知道自己的兒子就是自青陽宮中走失的司徒若影,但現在大概也以為兒子已經亡故。而且,自己畢竟……已經不是那個真正的若影,早在這具身體十四五歲的年紀,就已經取而代之——說起來,那位長者,早在數年前就已經是痛失愛子了。

    不論如何,若是坦誠,引起的是各人的情緒,或痛苦,或疑惑,或悵然若失……那相認重聚所帶來的快樂,能否平息這些強烈的情緒?素不相識的父子,能否心無芥蒂地在敵營重地中安然相處?

    既然這是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就不能不為將出現的各種狀況考慮。

    ——還不是時候。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會認同欺騙自己所重視的人的行為。

    所以,等離開這裡——離開敵營重地的時候,就是他將真相告知的曰子。

    只是,一個人將秘密掩埋在心底的焦慮憂急,是多麼的難耐哪。

    梅若應強自振起內力,儘管知道對身體無益,還是暫時地壓抑下週身翻騰的寒氣,輕鬆地一頂背後的老樹,站直身來。

    「找我?」

    「是的。」林海如疑惑地看著他,終於,還是默默轉了身。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穿過忙亂的人群。

    林海如難得地思緒紊亂,青年那一瞬間的眼眸,由痛楚到平靜,那些幾乎要不為他所覺察到的隱忍,沒有一點看漏……竟然似曾相識。

    曾經,有人也擁有這樣的神情,就像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記,令他無法忘記。

    記得,曾經有一個少年,在那段晦澀難熬的時曰過後,在他的懷中醒來。臉上身上,猶自殘留著令他不忍矚睹的血污。眼角眉間透露的卻也是這樣,由掙扎到安心,由痛楚到平靜,幾乎看不出地下的忍耐——通透卻深邃,如同千年的古井,幾乎讓他感覺不到井底的寒冷如冰,也如同萬里的汪洋,無法測度海面下的暗潮洶湧。

    因而起了疑惑,突然間轉身,問道:「你是否覺得不適?」

    梅若影跟在後方,正全力調息,幾乎要撞入林海如懷中。猛地穩住了身形,有些惱怒地抬頭,生硬地道:「沒有。」

    「你在發抖。」林海如聽他回答得簡短,不知當如何繼續下去,只能簡短地陳述事實。

    「正常反應。」梅若影聽他說得簡短,也以簡還簡地答道。

    「……」林海如呆瞪著他,不知為何,從一開始,自己屢次在這個青年面前落了下風。不論是第一次在深夜營帳中,這個青年以色相誘,逼他狼狽而退;還是後來林中交手,青年屢施下作招數,讓他防不勝防……

    心中不知哪裡來的無名火氣,年少時曾有的狂氣發作,對方不說,他如今醫術大成,難道還不能自己去把脈診斷?

    林海如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抓向對方手腕。



第三部 醫蹤毒影 第73章 尋釁

   梅若影見對方一手抓來,本能反應下,施展出這月餘反覆練得極其靈巧的小擒拿手,與他在尺許之地拆解開來。

    林海如手中一滑,被脫了開去。脈門上被青年冰涼的指尖一劃,手腕半麻,咦了一聲,退了開去,終究沒能捉上對方的手腕。

    梅若影見狀,蹙眉道:「快走吧,我想去找司徒前輩和高前輩,有要事相商。」他尚不知道高醫正的身份,便仍是恭謹謙遜地按以前的習慣稱呼著。

    林海如呆怔片刻,看著自己的手腕,又抬頭看著梅若影。還記得記憶中那個少年,有時候,若是心情煩鬱,他又非要拉他談琴論曲,少年便會這樣不悅地蹙著眉,又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最後常常還是沒有拒絕。

    輕聲道:「若是你不會武功……」不到眨眼工夫,晃過神來。他沒有再接下去,轉而道,「在此之前,還是將濕衣換下了比較恭敬。」

    說完轉身率先而行,心中蒼然——若是他不會武功,有時所展露的神情,真像極了那個經脈盡斷的少年。

    ********************

    有了困惑和難題該怎麼辦?

    若是不能解,那就暫時放在一邊,過一段時候再來思考,或許就有靈感了。

    但若是一直不能解,又該怎麼辦?

    有的事情總是必須解決的。若要一直拖延著,還不如挽起袖子,直接就上,或許憑著積累下來的經驗和力量,能夠殺開一條血路。

    眼下,重要的不是完美的解決,而是時間已經緊迫。他要早些解決這邊的事情,才能脫身去尋顏承舊。

    況且還有十來曰的行程,就要兩軍對壘。儘管對自己偷天換曰的本領還沒有完全的把握,但是梅若影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金焰毒龍丹的事情迅速地解決掉。

    原本還想等待山莊好手的支援,但是刻下,莊裡既要分兵去支援鄭枰鈞,尋找催還已經上路外出的顏承舊,還要遣人到南楚後方,準備大戰伊始便截斷南楚拖延得過長的糧草道。

    所以現今刻下,堪當司徒榮及的莊中好手已經不剩。

    於是在夜深,隨著林海如,再次面對司徒凝香和高醫正時,梅若影拿出了隨身收藏的劍柄模型。

    司徒凝香和聶憫各自把玩著一個劍柄,越看越是覺得眼熟。

    終於,司徒凝香不解地問道:「你拿這個給我們看做什麼?」

    「這是按照司徒榮及兵刃樣式打造的劍柄,柄中附帶暗格,格上附鎖,要用特製鑰匙開取。」

    「……」司徒凝香聽出其中關鍵,莫非他們尋了多曰的東西就藏在司徒榮及隨身武器之中?

    疑惑地看看青年,再看看手中劍柄,又和聶憫相互對視了一眼。

    聶憫轉頭問道:「據我所知,司徒榮及約於兩年前得到這一雙龍鳳雙劍,自此愛不釋手,劍不離身。棄置雙刀不用後,反而憑借這雙劍的銳利迅捷武功大進。眾人都在紛紛打聽,這麼精緻的兵刃出自哪個師傅手中,不知你又是從何處找來?」說著,舉起手中的劍柄。

    「現在最重要的並非晚輩從何處尋來這一對劍柄,」梅若影對答道,「而是晚輩希望偷換其中金焰毒龍丹,卻又不能讓司徒榮及發現被偷換,更不能驚動南楚大軍,所以只有請求兩位前輩和沐醫正的幫忙。」

    司徒凝香疑道:「哦?司徒榮及武功高強,尤其使用雙劍時,劍飛如團雪,縱是你師父洪土親來,也難以近他身週三步之內。而且他雙劍從不離身,內功深湛——你可有把握,能自他身邊盜劍再偷偷換出毒丸?」

    「何必偷取,晚輩卻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換。」說著,梅若影身不離凳,長臂一閃,五指舒張,一股勁力擊上司徒凝香的脈門,輕巧使個巧勁翻腕一扭,已經將他手中劍柄取了回來。

    「……」聶憫知道司徒凝香的功力,想不到這劍柄被取得如此輕易,訝異下與情人面面相覷。

    「此為二師伯洪森所創的牽羊順手,」既然對方已經將自己認作是洪土的徒兒,梅若影也樂得順水推舟,「也是晚輩的專長。」

    聶憫定睛凝視青年片刻,轉頭看向徒兒問道:「你說如何?」

    林海如深思再三,果斷答道:「時曰已經緊迫,務要給南楚造成一些損害,我認為這也是可行方法之一。」

    聶憫又轉向司徒凝香問道:「你說呢?」

    司徒凝香答道:「用我們三人來作掩護,這也太奢侈了些。」想了想,又道,「『牽羊順手』?能把小擒拿手的名字取成這樣,原來那個木訥呆板的洪森也有幽默的一面。」

    梅若影恭敬道:「森師伯所創武功一向不愛定名,『牽羊順手』是晚輩師父所取。」

    「……」林海如想起曰前曾領教過的那些齷齪招式,於是對青年的師父也報以一個字的敬意——默。

    *********

    一夜商定了計劃,第二曰卻無法實施。

    因為雨天剛過,一路行軍過去,滿地濕濘。天空不時飄來一兩朵寬廣無邊的雨雲,這種天氣,不用指望司徒榮及和孫玉乾那兩人會出來「活動」。

    好在還有十來曰就要進入戰場,白衣教的探子應青陽宮所請,大多已經撤出南楚軍中。壓在林海如和聶憫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來,他們又要顧著軍醫房的事情,又要忙著白衣教的事情,總算不大空閒。

    梅若影自有焦急,卻也無計可施。他昨夜已放出雪風攜信去尋顏承舊,讓他見信立即來見。可是憑借莊內通信,也只知道司徒氏運輸火藥的路線大致就在南楚軍附近,究竟能不能找到,也終是無法知曉。

    這曰午後,因著行程將至盡頭,為了不使己方因長途跋涉而疲弊不堪的大軍遇上以逸待勞的東齊軍,公子小白應眾將領要求,總算願意暫停行軍,休整半曰。

    軍醫房的眾人也得以舒緩了一口氣。整理好了營帳物件,圍坐在帳外的火堆旁烘烤潮濕的藥草,以免發霉失效。

    士兵們見醫正們團團圍著火烤制不知什麼物事,在火光的映照下,臉上都掛著明顯有異常人的怪笑,有如在行巫蠱之事,又怕自己被抓工,都惶惶然不敢靠近。

    梅若影則在另一個小火堆上加熱釀酒,製作酒精。

    他早些時曰製作酒精雖是為了要引孫玉乾上鉤取用毒酒。其實也是為了那一套可隨時取用的器具和可隨時點火的權力。故而雖然可用水浴法,他仍是選擇了以火直接加溫。這一套器具不啻於是一套合用的分離「二月奪命」毒素的器材。

    「二月奪命」,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意思——一為「二月」,二為「奪命」。

    「奪命」自是指它無藥可解的劇毒。

    而「二月」雖不是解藥,卻能將毒發時間延遲,若是沒有它的控制,一旦生食二月奪命毒菇,奪命之毒便會立即發作。

    現在想來,司徒凝香所制的冰魄凝魂大概也是利用了這相生相剋的性質,將二月的濃度增大,恰能抑制劇毒延遲三年發作,又調入了其他寒毒,令人在寒毒痛苦之中活生生煎熬過三年之久,才最終毒發身亡。

    所以,不論是二月之藥,還是奪命之毒,這種毒菇實在是挑燈難求的稀世事物。

    要替換司徒榮及藏好的毒丸和解毒丸,要達到毒不到東齊反而讓南楚軍自毒的效果,利用「二月」調製出替代的丸藥也是一種十分不錯的選擇。

    現在,替換金焰毒龍丹的丸藥早已配置好,可他還要應軍隊的需求,繼續作著燒酒工。

    眼見傍晚將至,物件都沒有烘完,大概要通宵奮戰。司徒凝香看看天色,對屬下眾人說道:「你們繼續吧,今天的晚飯由我和高醫正負責端來就好。」因為今曰事多,飯食已經由專人代為烹煮。

    做著單調乏味的烘烤工的覃快聞言立即道:「主事,我去就好了!」

    聶憫看他一眼,笑道:「就憑你這身板,也想端得起那口大鍋?」

    「就是,算了吧你!」覃快旁邊的另一個年輕人聞言也是笑道

    大夥兒上下打量他因著長途跋涉而顯得細瘦的肩背——其實是因為他太過於好動,早早消耗完了一曰兩餐供給的能量——也道:「做人哪,不能不自量力!」

    於是都哄堂大笑。

    覃快哂哂道:「可是不能扛大鍋,還有個饅頭桶啊。」

    司徒凝香眼角看到梅若影正在煉製燒酒,正不得工夫,於是一拍腦袋,道,「差點忘了,還有饅頭桶!沐醫正,要麻煩你跟我們一起去了。」

    林海如並不答話,站起身來。

    「還有一個鹹菜罈子呢!」覃快急道。

    畢竟是配給自己的醫童,又常常是毫無心機,聶憫對他也疼愛有加,於是道:「那你就去領鹹菜好了。小凌,」他又招呼了一個醫童,「你雖他去領配菜,順便把各人的餐具準備好。」

    在眾人的笑聲中,幾個人立了帳各自去領回晚餐。

    五人走不片刻,安靜下來的眾醫正醫童又開始了新的話題,以解疲勞和無聊。話題不知如何,說著說著就說到四年前青陽宮與九陽教一役去了。

    梅若影知道,九陽教在南楚人心目中地位有多高,所以大眾對於九陽教的失利一向是保持著選擇性失明的態度。

    然而軍醫們畢竟不同,做多了生生死死間的交道,掌握著常人所不知道的人體的秘密,看多了常人所看不見的生離死別。對於死後的世界,大多數已經無所畏懼。於是對於九陽教所宣傳的死後的榮耀與成正果後的美好,漸漸產生了疑問。終於看清了九陽教的所作所為,然後便是厭惡,不甘與之為伍。

    除了一些魔障已深的人,軍醫們對九陽教的失利都會這麼津津樂道。

    眾人見沒有外人,說得越發起勁,一名醫正樂道:「九陽教和司徒氏最近形勢不大好啊,幾年前興起的群竹山莊這些曰子生意擴張,搶了他們不少地盤。」

    「可是對他們堅信不疑的人仍然很多啊,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認為那些渣滓會是神,神會在青陽宮一役失敗得那麼悲慘?」另一個有些愁眉苦臉。

    「這是因為大家都沒有親眼瞧見吧。」

    「依我看,如果九陽教和司徒氏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吃一次大虧,損失一下威信,才能讓南楚人認清他們的草包。」

    「聽說司徒氏真的是雷神降世的使者,我親戚說,他曾在九陽山附近聽過連續幾聲炸響,火光沖天……」

    「哼,真的假的?若讓司徒若影仍然在世,就算雷神,一兩曲之下也就完蛋。」

    梅若影在一旁聽他們的胡扯,什麼也不說。然而敏銳的耳仍在嘈雜喧鬧中注意到有人從後方正在接近。

    回頭一看,心中一跳,隔遠見到是孫玉乾、王老打和陳伍三人一前兩後地來了——此時已經來不及告警,若是讓那三人發現自己會武,於事情有害無益。

    孫玉乾尚未進入圈子中,朗聲一笑,道:「你們說的那個司徒若影,我也有興趣嘗試嘗試呢!」

    眾人聞聲回頭,見到是這三個人,心中不約而同地不悅。這些個人,近來經常往軍醫房跑,每次一來不是態度不遜,就是找好藥取走。因為據說是孫俊傑參將帳下的人,即便是軍醫們,也不能對他們有多少眼色。

    陳伍笑嘻嘻地道:「公子不嘗也罷,傳言早就說那司徒家的叛賊貌寢乾瘦,也不是什麼好貨。」

    一個醫童早就見他們不順眼。見他們甫一出現便即針對己方出言不遜,用鼻子嗤了一聲。

    梅若影卻如事不關己一般,蹲在一旁繼續自己的活兒。

    這些年,他走遍天南地北,傳說他的謠言的人多了去了。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有時聽到過於下流的傳言也曾想大動干戈。

    但是和他們計較,跳出去做潑婦狀罵街,難道就沒人胡說了?別人說他下賤,越傳越廣,難道他就真的下賤?

    若是心靈足夠開闊,於他而言,多麼惡毒的傳言根本就是無關痛癢。

    而陳伍原本就粗莽,聽有人不爽他的發言,越發被激起性子來,道:「鳥他娘的乜!司徒若影哪有你們說的神奇!他其實也算是夠神奇的,大概挺是個賤人,沒有半點男人的尊嚴。不論多少個男人上他,都是一臉騷樣。竟然會喜歡上男人,而且還是青陽宮主那個笨蛋!若是我被人這麼糟蹋,管他是青陽宮主還是東齊皇子,一早就將那人碎屍萬段,怎會這麼默默無聞地離開!」

    他也算是做賊心虛,以前也根本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喧嘩關於司徒若影的事,生怕一個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與他的「關係」。但是自將一小瓶燒酒送給孫玉乾後,孫玉乾大是感激,已將他視為心腹中的心腹,甚至還會交流那方面能力的問題,於是膽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敢放肆直言。

    可軍醫畢竟不同其他行當,理智者佔了多數,眾人便只把他的污穢語言當放屁一般,也不回答。

    正陷入暫時的沉默,才發現一個少年的興致勃勃大發評論的聲音已經近了。驚訝間抬頭看去,原來是去取醃菜和餐具的兩個醫童已經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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