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筆記]悶油瓶養成日記》作者:安能荳蔻【完結+番外】(瓶邪,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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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筆記]悶油瓶養成日記》作者:安能荳蔻【完結+番外】(瓶邪)

晉江2014.1.1完結

文案:

安能如風和yeyinyuehan(悠然翠竹)聯文第三發
作者:yeyinyuehan,安能如風
CP:瓶邪only
關鍵詞:半架空,HE,賣萌,小瓶大邪,養成

這是一部苦逼的娘妻哥哥吳邪把小小哥養成了自己的攻的故事
劇情走向參考《藏海花》張海客中的小哥童年

內容標籤:盜墓 穿越時空

搜索關鍵字:主角:張起靈,吳邪,小瓶┃ 配角:張海林, ┃ 其它:
評論(29)



[free]這是一部苦逼的娘妻哥哥吳邪把小小哥養成了自己的攻的故事
劇情走向參考《藏海花》張海客中的小哥童年



一個正常七零後男人的人生計劃應該是怎麼樣的?每隔數年的同學會上,一群老同學時不時會提到這個問題。當年大學畢業的時候,一個個都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有人說要乾一番大事業揚名立萬,有人說要找一個賢淑美麗的妻子,有人說要替家裡開枝散葉……回顧往昔,又有幾個能夠如願以償?大多都是沉溺在勞勞碌碌的都市生活裡,為了活計四處奔波而已。
老子的志願說大不大,說小了也是妄自菲薄,就是要當一個腰纏萬貫的小市民,三餐溫飽不消說,還有點兒餘錢到處走走逛逛,過點兒小資的日子就挺不錯了。當然這點念想也不免涉及到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我自覺自己還有那麼一點兒小帥,要車有車(雖然是破爛的小金杯),要房有房(雖然是老爺子給送的),還有西湖邊上的一個小舖子(生意偶爾還是不錯的)。這條件想要找一個好女人應該不難吧?有一段時間,我會躺在鋪子的躺椅上,搧著老蒲扇,半睡半醒地幻想著我會遇上一個怎樣的女人,像阿寧那樣潑辣大方?抑或是海婷的活潑伶俐?然後我們的孩子會是怎樣的?長得像他的父母嗎?性格乖順,還是跟我小時候一樣調皮?聽不聽話?喜不喜歡坐在我肩膀上,抱著我的脖子撒嬌?他長大了會懂得孝順長輩嗎?
而我呢?我又該怎麼做一個好爸爸?
我想像著自己給這個孩子講故事,在他不高興的時候逗他發笑,在他難過的時候替他拭淚。甭管他是啥性格長相,我都直覺認為他一定會成為我的驕傲。
然而,再多的幻想意淫,遇上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還需要很多奇蹟才能打中那個能擰海猴子頭玩的男人)的悶油瓶,都成了白搭。
老婆沒了不要緊,悶油瓶練了縮骨,身子骨軟得跟女人似的,抱起來很舒服。
兒女沒了也算了,據最新調查顯示,養好一個十項全能以後能在社會上競爭的孩子需要好幾百萬呢,老子就當做省錢,以後收養胖子的孩子玩好了。
只有悶油瓶不能丟。
這話聽著煽情又俗套,可我想我是真的喜歡這個男人,生氣他的死腦筋,心疼他經歷的一切,就算全世界都不記得他的存在也無所謂,老子會記著他念著他。
我想給他一個家。
俗話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本來以為勾搭上這個悶油瓶子以後我是別指望能有養孩子的一天了,但沒想到到頭來我還是逃不了哄孩子逗孩子的命運。
所以才會有這本日記,記述下我養成一隻悶油瓶的經過。
他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卻是我此生最大的驕傲。
什麼?你說男男生子不科學?這件事比所謂的男男生子更不科學!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還得從頭說起。[/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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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05年秋季,離開長白山之後,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平復自己的心情。
一方面,我總有種雲裡霧裡的不真實感,過往那些刺激的冒險、人心的博弈太驚心動魄,就好像一場高潮連連的好萊塢大戲,觀眾自然會預期一個綜合了反派訴說真相、連環爆破、主角死裡逃生、激動擁吻等元素的結局,然而事實上到最後,所有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好像喪家犬一樣逃回杭州。
那些曾經佔據了我全盤思維的人和事,彷彿是一場夢,夢醒了,就啥都沒了。兩個三叔再度失踪,陳文錦下落不明,潘子為救我而犧牲,胖子躲在巴乃緬懷死去的雲彩,小花在經歷長時間的治療後,在北京對著一盤散沙似的家族焦頭爛額……而那個挨千刀的悶油瓶,在沒合同沒保障連接班人都不確定的情況下,自願當十年守門大爺去了。
拼了命去追尋的真相,到頭來也只是找到了一些聊勝於無的碎片,而我也再沒有心力查下去了。當一個人為了某個目的,拼盡了所有,就算最後成功,也換不回來他曾經失去的東西。剩下的,也許只有疲累跟空虛。
在另一方面,我心知肚明,就算我再不情願,我也還不能放下這個沉重的擔子。悶油瓶還在門後等著我,我們還有一個十年之約——而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失約的,作為一個信守承諾的漢子,一個兄弟,一個朋友,或者什麼也好。雖然守門大爺真的不是一個有前途的職業,但扛不住悶油瓶對家族大業的忠誠,老子也只能認命轉職,跟他搶這個沒出息的職業了。
有時,我也踟躕軟弱,也考慮過忘記這些重新開始,但我一想要逃避,就會聯想到悶油瓶在戈壁灘上的自白,千里迢迢的告別,還有最後那句“如果,你還記得我。”,這些回憶好像三昧真火一樣燃燒著我,現實的負荷也不能將它熄滅。
我知道,我絕不能放棄。
這種信念逼使我挺起胸膛走下去。
我接手了三叔的盤口,用我的方法重整了秩序,將那批不適合的伙計逐一換掉,確保我就算隱藏在幕後,整盤生意也能井井有條地運作下去。我沒有關掉我的小舖子,反而給王盟加了薪,讓他跟這個唯一保留了我往日歲月的地方一起留下來。鋪子的生意沒什麼改善,偶爾我還需要從三叔那邊的帳上撥一些過來周轉。
家裡的人不太清楚我這些年的遭遇(也許除了二叔),我也沒說,老人家年紀太了不需要這些刺激。考慮到未來未必能有機會承歡膝下,我忙碌之餘,總會盡量安排週末回去探望他們,聽老人家嘮叨嘮叨,家務搭把手什麼的。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維持到2015,但五年後,事情就起了變化。

2010年,我因為生意的緣故去了一趟西藏墨脫,在一間小店裡看見了悶油瓶的畫像。它將我引入了喜馬拉雅山的腹地,我在那裡發現了另一扇青銅巨門,也認識了一對兄妹,男的俊女的靚……等等,這句趕緊塗了,萬一給那誰看到了老子我就不用下床了。
剛剛寫到哪裡了,對,我遇見的是一對兄妹,居然還是悶油瓶的族人。因為悶油瓶說他是最後一個起靈,我還以為他全家都死光了,沒想到還有餘孽,啊不,是後人在。
男的叫張海客,女的叫張海杏,真實年齡不考(據說出生在民國前,悶油瓶估計也年輕不到哪裡去),外貌跟我差不多大,實在讓人不得不驚嘆張家人的保養功夫頂呱呱。
我不是吳下阿蒙了,不至於看不出來他們是故意用悶油瓶的畫像引我上鉤。我一邊提高警惕,一邊也暗暗警告自己,不能聽見張起靈三個字就昏了頭。這弱點太大太明顯,被什麼有心人利用了去我可吃不了兜著走。說到底,我沒有立刻轉身就走,或者想辦法反客為主,是源於對悶油瓶乃至於對張家的信任,一看見手指特長的人就覺得特別可靠。
事實證明,這種思維誤區很要命。
這對兄妹引我來墨脫,原來是要我去辦一件事——把悶油瓶從青銅門裡揪出來!
說實話,這件事老子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但我還不至於被這天上砸下來的餡餅砸傻了腦袋,悶油瓶在長白又不在西藏。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據他們所說,兩個青銅門好像隨意門一樣互相連接,張家人每個都牛逼哄哄的,何必要帶上我這個拖油瓶——不是老子妄自菲薄,這五年來我身手是長進了不少,但跟那幫非人類的發丘中郎將比那是自討沒趣,最多是腦袋轉得快一點,那也沒什麼稀奇,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那他們找我來,肯定就有非我不可的理由,我必須得弄清楚,可不能給人當槍使了還感謝他們。
和他們討價還價是件非常傷腦子的事情,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終於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小時候悶油瓶的事情,還有張海客口中所說的,找上我的原因——我是惟一能救張家的人。
真是能滿足老子男性自尊心的一句話,差點我就被他捧得飄飄欲仙。但他扯皮的一堆理由完全經不起推敲,老子被騙的經驗豐富,早就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忽悠過去的了。
讓我將悶油瓶勸出來?要真勸得動他當年就跟老子下山,而不是掐暈老子了。
我的鬼璽是開門的鑰匙?呸,你們要從老子保險櫃裡偷個鬼璽,我家那些伙計難道攔得住?
我是悶油瓶唯一信任的人?悶油瓶也信胖子,應該也信你們這些族人吧?換你們去不是更好?
我是老九門裡面最適合的人選?那你們要不要考慮看看小花?他的棍子耍得不錯。
被我似是疑非的理論逐一擊破後,張海客皺起眉頭,又跟張海杏眼神交流了好一會兒,張海杏才兇巴巴地解釋了一番(她事後投訴調查報告的不精準,上面明明寫著吳邪很好騙的,我聽了只是冷笑)。
原來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我身上的二流麒麟血。
老張家的寶血的確是驅蟲趕鬼無所不能,但近親相奸的家族又有哪個是長久的?古埃及王朝自以為高貴而不讓公主外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下場就是自己淹死自己。
簡單來說,張家已經再也沒有一個擁有純粹麒麟血的子孫了,張海客他們都是血脈薄弱的外族,對本家的很多秘密只能接觸到一鱗半爪,也不可能有悶油瓶那彪悍到極點的寶血。其實本家也早就沒人管他們了,張海客之所以主動找上門而不是急流勇退,只能說張家的思想教育做得太好,為了那個神秘的使命鞠躬盡瘁算什麼,粉身碎骨都不在話下。
據他們的研究,兩道相距萬里的青銅門之間有著神秘的聯繫,裡面的力量用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緊緊地絞結在一起,支撐起整個終極。
我捏滅了一根煙,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說人話。
張海杏白了我一眼。冷冷道:“早說了這本來就不是人類可以理解的事情。”
要不是她是女人,我當下就想給她一根中指,說得好像自己不是人類似的。我對張家的好感度又掉了一成,這群人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生來傲氣掩都掩不住,看著真他媽討厭。
幸好悶油瓶不是這一​​套。
張海客性子比較老謀深算,趕緊接口繼續解釋。青銅門後的終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歷來只有張家族長才真正清楚。其他人只是幼承庭訓,知道他們必須用生命去承傳守護這個秘密。
我心想這不是從小洗腦式教育嗎?自以為優越,又肩負非他們不可的使命……慶幸他們祖宗的理想不是統治全世界,不然他們一個兩個都要被培養成納粹瘋子。試想像​​悶油瓶那種撞了南牆都要衝過去的性子,要真有這種野心……我打了個寒磣。
這些年裘德考收集了大量的魯黃帛,裡面隱藏著這個秘密的線索。在裘德考死後,他們海外派收購了他公司的資產,從那些殘留資料中又做了大量的分析。據他們推測,這個秘密是跟時間有關——不是順行,而是逆行的時間。到了某個關鍵的時間點,就會發生可怕的變化。
我皺起眉頭,這話聽著太不可思議,直接從古代神話穿越到了科幻片,逆行時間什麼的似乎是暗示返老還童。但我見過不可思議的事情太多,沒有立刻反駁,便聽他繼續說下去。
兩道青銅門之間是否存在一個可以互相穿梭的蟲洞,他們不敢肯定。但長白山那個青銅門被族長封閉了之後,至少也要等到2015年,才能憑著鬼璽打開。想要把族長帶出來,唯一的希望就在西藏的青銅門裡面。然而,青銅門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如果沒有麒麟血的人進去了就會被逆行的時間洪流沖走,就等於在人間消失,別想再有冒頭的一天。這麼說來老九門毀約雖然沒有道義,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送死的勇氣不是誰都有的。
而誤打誤撞吃了一塊魯殤王千年麒麟竭的我,就是拯救他家族長的最佳人選。
如果不是老子本來就打算把悶油瓶換出來,這種活脫脫的利用還真是難以接受。現在卻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我猶豫了又猶豫,就算看完他們分析的資料還是覺得太不靠譜。
但成功的後果太誘人,我無視了自己理智響起的警鐘,點頭答應了。



第二章

張海客提過守護青銅門有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我問他,提前帶悶油瓶出來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結果,他只是搖頭,說那是他們張家的事。
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打電話給父母聊了些貼心話。我爸沒聽懂我的告別,還以為我是要去追姑娘,叮囑著我要早點把人家娶回家。我唯唯諾諾地應著,心想爸你比你兒子理想更遠大啊,我只不過是想把悶油瓶帶回家,你直接想到娶進門了。
不過想想,悶油瓶入我吳家門,似乎也挺不錯的嘛。
我摸著下巴YY了一輪,嘿嘿笑著又撥給了王盟跟幾個要緊的手下,三言兩語下了三個要緊的指令:第一,盤口要按照原有的指示秩序繼續運作,小事他們拿主意,每季按時呈上賬本(王盟會傳給二叔拿主意);第二,由啞姐夾喇嘛,組織兩支拯救隊,按照我留下的地圖分別上長白和墨脫雪山,於青銅門外長期紮營守候,每兩個月輪替一次,維持一年,如果一年後沒有任何人出來,就放棄任務;第三,如果找到啞巴張的下落,則由王盟執行我保險箱裡的秘密遺囑。
安排完這些,我鬆了一口氣,這下子應該出不了什麼大事了。不過我離開之前,還必須聯絡一個人。
王胖子。
胖子在巴乃,消息不通,每次聯絡都要花上一個星期,我沒有這個時間可以浪費,也怕他會攔我,掙扎了半天,最後也只好給他留了一封信,簡單說了我的決定。估計他收到已經是一個多月後的事,到時也木已成舟了。
做完這一切後,我便跟著張家兄妹,再次踏上了翻越雪山這種坑爹苦逼又沒錢賺還隨時有生命危險的旅程。我們花了大半個月,才找到那傳說中的小號青銅門。途中經歷的驚險程度,比起以前鐵三角的冒險亦不遑多讓,但沒有什麼詳細記載的需要,我就不贅述了。
但我不得不說,張海客兄妹還是和小哥有一段差距的,無論是身手、反應速度、經驗等都有一定差距。不過也是,如果張家人都像小哥那樣厲害,我還耍什麼陰謀詭計,直接乖乖躺好任他們操了。
(另一種筆跡:只有我能操你)
(他娘的悶油瓶不要偷看我的日記還發表評論!)
從別人嘴裡套話是我強項,我打著套近乎的幌子,從這對兄妹身上挖出了不少線索。起初我還志得意滿,後來再一琢磨,那所謂的線索根本沒啥實際作用。而精神和體力的嚴重消耗,讓我來到淡得出鳥的青銅門前後,累得夠嗆。
那裡真的是淡得出鳥,廣闊的平地上一隻人面鳥也找不到,跟雲頂天宮的設定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把所有人面鳥都調去守護大的,將小號的放棄了。不過沒有人面鳥也是一件好事,起碼不用像長白山那樣再血拼一次。
雖然這些年我的體能好了不少,但是和張家兩兄妹比起來,那還是一個天一個地,雲泥之別就是這麼來的。
那張海杏人還算不錯,煮了些茶水遞給我。我也不客氣,接過了就喝。
其實張海杏長得真的很漂亮,是走在大街上回頭率很高的那種。放在以前,我早就對著她偷偷流口水了。可一想到她雖然外表靚麗,實際年齡可能比我奶奶還大,我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糟糕,又寫了不該寫的東西,趕緊塗掉。
轉念一想,悶油瓶也許比我爺爺還大,老子居然還對他感興趣,突然覺得真對不起我們吳家列祖列宗……
張海客兩兄妹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他們的列祖列宗,面色凝重嚴肅得就像將要宣布我死刑的法官。我心想咱們現在是互相利用,拼死拼活也不過是你要一個族長我要一個悶油瓶,大家利益勉強算是均等,走到這一步老子也不可能退縮了,你還藏著掖著有啥意思。有什麼危險還是趁早攤開說清楚了,要不然最後失敗了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當然,在暫時的合作前提下,我稍微發揚了一下中國人的美德,委婉含蓄地表達了我的意思。
張海客和張海杏交換了幾個眼神(媽的原來真的還有事情瞞著我!),然後張海客清了清喉嚨,跟我說了說他們對悶油瓶情況的猜測。
“對於青銅門後的樣子,我們也只知道古書上一些概括的描述,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虛無寂止之地,根據你說的,族長在進去之前左手骨折,又沒有帶裝備,卻不擔心後果。所以我們推測,他應該是陷入了沉睡​​休眠的狀態。我們不知道他是一走進去就立刻暈過去,還是經過什麼儀式。穿梭兩道門是否需要什麼儀式,途中會發生什麼情況,也是未知之數。”
“換言之,你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清醒時間把他拉出來。”
“稍安勿躁,你身上流著麒麟血,出不了什麼大事。”張海客說著空泛的安慰,簡直把麒麟血當做了通關秘笈。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了。臨時反悔的事,我不是乾不出來,是我不想。
我不想現在退縮。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想冒這個險。我已經打定主意,要么一個人在青銅門後終老,要么跟悶油瓶一起出門雙雙把家還,無論是哪個選項都有把悶油瓶趕出青銅門這個不可更改的前提。
唉,都怪老子當時太天真,根本沒有料到進入青銅門後會遇到什麼,才會導致後面一系列事情的發生。
開門的方法很複雜,涉及鬼璽、血液和幾枚戒指,張海客遞了好幾個犀牛角給我,一臉的“靠你了”的表情,看得我好想一拳揍上去。但是為了悶油瓶,老子忍了,接過了犀牛角,抱著壯士斷腕的心態踏進了青銅門。
門在身後緩緩關上,我點燃了犀牛角,四周是一片黑沉沉的虛無。
說實在話,放在幾年前,老子我一定會又高興又恐懼,想要了解這個困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秘密,又害怕發生什麼不能應付的變故。然而這些年的歷練讓我冷靜了很多。

裡面的情況要比張海客說的好一點兒,至少我在迷霧中走了十來分鐘了,還沒有出現撲通一聲暈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狀況。但我腦子越來越迷糊也是真的,沒有絲毫的方向感,思考的速度就像老牛拉車似的。事後我回想,這可能是當時詭秘的氣氛加上無窮盡的黑暗予人的精神壓力,霧氣裡也可能有什麼類似毒瘴的古怪成分。
悶油瓶你躲在哪裡,趕緊喊一嗓子讓老子我有個目標啊。
懵懵懂懂地走了很久,除了機械式地挪動腿部,我已經沒法再多想什麼。直到我隱隱約約地聽見了流水的聲音。
我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往流水聲的方向走去。
自古以來,有水的地方總會出現部落。長江遺址,黃河遺址,還有樓蘭古國,都是伴著水源發展起來的。
在這雞都不來生蛋的地方,有水源,很有可能意味著悶油瓶就在那裡。
當時我的腦子不清楚,沒有想起其實我早就听過這種水聲的。
是在蛇沼跟黑眼鏡一起聽的三叔電腦上的錄音帶,裡面錄下了陳文錦他們溜進青銅門的經過。
如果我再清醒一點的話,馬上就會聯想到張海客給我講的事裡有一個巨大的破綻:張海客說沒有麒麟血的人不能進去,但陳文錦他們沒有麒麟血,不是也曾經安全進出過青銅門嗎?三叔給我聽的錄音帶就是證據,除非它也是陰謀的一部分。
結論是,張海客依然沒有對我說出全盤真相。
而那時候我哪裡會想那麼多,只是越走越快,到最後乾脆跑了起來。
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動力推使我前進,完全不覺得累。
前方隱隱有些燈光,我已經開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悶油瓶肯定就在那裡!



第三章

等我終於跑到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傻了。
誰能告訴我,這個小鬼是誰?!
四五歲的模樣,似曾相識的小臉蛋上臟兮兮的,眼睛緊閉著,抱膝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看不出來是不是還在呼吸。
該不會是死了吧?
我心裡一動,周圍的景物猶如被撥開繚繞雲霧,幾秒間迅速清晰起來。
我居然是在一個墓室裡!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約莫一輛解放卡車大小的空間,除了長明燈照得很亮,得不出什麼有用的訊息。這墓牆上面連個壁畫都沒有,鬥徒四壁,單看石頭的話我看不出什麼來。探頭往墓道望瞭望,有夠長的,也不知通往哪裡。
重點是只有一個出口,而我很確定我不是從那兒來的。
真是活見鬼了。
而且……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個很眼熟的小孩。
他戴著一頂暗藍色軟皮小帽,帽緣擋住了小半個額頭,身上穿著一件大約只在電視裡看到的舊款短褐,也是臟兮兮的,上面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
我的嗅覺似乎現在才發揮了作用,聞到了屬於血液的鐵鏽味。
難道那個小孩受傷了?這麼小的一個身體,這麼重的血味,他到底是失了多少血,還撐不撐得下去啊?到底是哪個泯滅人性的傢伙居然會傷害一個孩子?
理智警告我一個小孩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種地方,還身有血跡,簡直比可疑還可疑,十居其九是什麼妖精鬼怪。染血的屍體,也比干屍可怕一百倍。
但心底似乎有一種聲音催促我趕緊過去看看,遲了就要後悔。而且那小孩看著也怪可憐的,就算是一隻小粽子,我也應該能應付。
我遲疑了片刻,鬼使神差下,還是走近幾步,黑金匕首處於隨時可拔的狀態。
“你…你還好嗎?”
我的聲音在小小的墓室裡響起。最初幾秒,毫無動靜。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小孩,發現他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抬起了頭。
直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愣住了。
像,太他媽像了。
這張臉,配上這雙眼睛再加上那個表情,活脫脫的縮小版悶油瓶。
難道悶油瓶有兒子?抑或是終極把他變縮水了?!
那小孩直勾勾地看著我,黑亮的眼眸裡卻是沒有絲毫情緒,就像一面單純倒影的鏡子。我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喉嚨說道:“孩子別怕,哥哥不會傷害你的。”
他沒有回答。
如果他真的是縮小版悶油瓶,我也不指望他回答,再走近兩步,在他身旁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了他的小肩頭上方。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好嗎?”我用盡量輕柔的聲調問道。
他還是沒有反應,如果不是那雙眼睛還在看著我,胸膛還有著微微起伏,我會以為他是個死人。
他似乎完全不在乎我要對他做什麼。
我拉開他抱膝的雙臂,他也沒有反抗。反而是我抖了抖,要不是這些年的歷練肯定驚呼出聲。
兩隻小小的手掌中央被劃開了一個道長長的口子,幾乎要將手心切成兩半。血已經止住了,但傷口兩側的肉外翻,明顯是沒有經過處理難以癒合。膝頭的布料已經被染成暗紅。
“靠!”我實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到底是哪個喪盡天良的混蛋,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
我連忙去翻張家兄妹準備的藥包,小孩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地看著我。
說實在話,被這樣看著我壓力很大。
這小孩和悶油瓶太像,我總不自覺地把他們兩人的樣子重疊在一起。
悶油瓶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只有在去長白山的那次路上,他在篝火邊看了我很久。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能​​安慰自己——其實悶油瓶對我有意思,只是放不下身上的責任。
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悶油瓶那樣的人為什麼會那樣看著我。
或者是說,除了這個,我不想想到其他的可能。
我暫時按捺下這些想法,掏出了傷藥,對著小孩說道:“你先忍一忍,可能會有點疼。”
那孩子沒搭理我。
我輕輕捏著他那纖細得彷彿一用力就會碎的手腕,興許是失血過多,沒有力氣了,他一直沒有掙扎。但我希望這其實是因為他知道我對他沒有惡意。
我先用乾淨的布抹去傷口附近的碎石髒物,再消毒了一遍,才撒上藥粉。這個過程肯定很疼,那小孩卻沒有呼疼,任由我擺佈,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著我瞧,也不知有沒有瞧出個子丑寅卯。
最後,我用乾淨的繃帶替他包紮好傷口,才發現他額頭已經被汗水濡濕。
這麼丁點的個子,疼了卻不出聲,這孩子……說不是悶油瓶都沒人信啊。
“你是張起靈嗎?”我試探著問,仔細觀察他的神情。
這句話成功讓他有了反應,眼裡快速地掠過一絲錯愕。
“你不是?”我翻了半天,還給我翻出了一包紙巾,估計是張海杏放進去的。我不太能接受張海客這個大老爺們還會放紙巾。我抽出一張給小孩擦了擦汗,小孩依舊是那副沒有表情的樣子。
“靠,難道你真的是張起靈的私生子?”我頓時很想掩面。
如果真的是,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做出一個好爸爸的樣子來告訴小孩我以後會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對他好?我吳邪也太倒霉催了吧?好不容易動了一次心,看上個帶把的悶油瓶也就算了,人家還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靠啊,吳邪,你他娘的想太多了吧?這小孩究竟是誰都還不知道呢!
“你不是張家人。”我還在說服並吐槽自己的時候,小孩終於開口了,“快點離開,他們看到你會殺了你。”
奶聲奶氣的稚嫩聲音,語氣卻冷淡得一點不像小孩子。我一聽幾乎感動得流下淚來,原來這娃子還真不是啞巴啊。
不過,他說的話怎麼這麼奇怪?
“他們是誰?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趕緊發問,小孩子的話又在腦海轉了一圈,抓到一個重點:“你的意思是,你是張家人?你到底是張起靈還是他兒子?”
我沒看錯吧,還是這屁大的小孩真的對我露出了鄙視的神色?
我伸出手,捏上了小孩的臉,並輕輕往兩邊扯:“小鬼,你到底是誰?快說。”
能開口說話就肯定不是粽子,我的戒心少了很多。
不過那個小鬼臉上再次出現了表情,好像很吃驚的樣子。
他愣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臉從我手上拯救下來,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好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繼子也很不錯的樣子啊……
糟了,這麼快就愛屋及烏了嗎?吳邪你就這麼確定能當上這個繼父了嗎?還不知道孩子他媽在不在呢!
我默默吐槽著自己。
看那小鬼的模樣肯定不會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了(這種悶油瓶特性真他媽讓人火大啊),我又不能掐著一個小娃娃的脖子追問“餵!你到底是不是那個挨千刀的悶油瓶?還是他兒子?這裡到底是什麼見鬼的地方啊……”之類的。
所謂求人不如求己,我乾脆坐在小鬼身邊,慢慢整理思緒。

我記得自己是為了讓悶油瓶提早下班,走進了西藏的青銅門。張海客說門後是連接長白青銅門的虛無世界,可是我卻好端端地來到了一個藏著一被虐縮水版的悶油瓶墓室裡,而且根據他所說,還有“其他人”的存在,那些人很可能是張家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出了幾個可能。
(一)這是幻覺,其實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而已。
(二)進入青銅門後的張家人都沒死,還在後面搞了個秘密基地,碰見外人就會把他們宰了煮蘑菇湯,啊不,是殺掉。
(三)我踩中了張海客所說的時間逆流,穿越回到了過去。
要怎麼驗證我的猜測?總感覺都不太可能啊。
我默默地嘆了口氣,轉頭去看小孩。
小孩現在正45°抬頭望天……不對,這裡看不到天空,這姿勢跟悶油瓶還真他娘的像。我注意到小孩的嘴唇很乾燥,也沒什麼血色,想想他手上觸目驚心的傷口,我心裡不由把那個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也沒出現的虐待者罵了個狗血淋頭,翻出水壺和餅乾遞給小孩,說道:“吃點東西吧。”
小孩看了我幾眼,很安靜地接過了東西吃了起來——雖然在吃之前盯著餅乾看了好一會兒,嘖,怕我下毒嗎?我又不會害你。
我又翻出了幾條巧克力,這玩意苦的很,但是熱量很高,是補充體力的好東西。我遞給小孩,他面無表情地放進嘴裡,然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不喜歡嗎?”我問他,心底有些竊喜。這小孩雖然長得跟悶油瓶一個模子似的,可是終究只是個幾歲的娃,對口味還能表現出鑑賞能力,不像那個傢伙好的壞的都面無表情地咀嚼吞嚥,簡直跟機器充電似的。
能夠欣賞味道就是享受人生的第一步啊,這孩子還有前途!
“雖然苦了點,可是能補充體力,先將就著吃點吧。以後有機會哥哥給你買糖吃,甜甜的你肯定喜歡。”
我鼓勵性地拍了怕他的上臂。這小孩卻皺著眉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我心裡一動,他該不會從沒被人這麼對待過吧?
想想也是,如果是被寵愛的小孩,怎麼著也不會流落到這種地步吧?而且這孩子太能忍了,他手上那傷口就是一成年漢子都要喊上半天。想到這,我又想起了悶油瓶。那傢伙不管多恐怖的傷口,上藥的時候都跟沒事人一樣。
第四章

“小弟弟,你能走嗎?”我搖了搖頭,把悶油瓶甩出自己的腦袋,問道,“大哥哥先帶你出去吧?”
小孩看了我一眼,奶聲奶氣地說道:“我不能走。”又用手指著一個方向,“你往那邊走,快點出去。他們會殺了你。”
“大哥哥是不會走的。”我捏了小孩肉肉的臉一把,“我要來找一個人。沒找到他之前我是不會出去的。”
小孩的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被我捏疼了:“你要找誰?”
“張起靈,我要找的人是張起靈。”我戳了戳小孩,笑道,“你和他很像,你真的不是他的私生子?”
小孩面無表情地拍掉我的手,說道:“族長沒有來。而且,他的大兒子已經快結婚了。”
張起靈不在?他有個兒子,而且已經到了要結婚的年紀了?!聽上去還不止一個子女?
這消息太震撼了,狗日的說什麼用我一生換你十年天真無邪,是用我的傻不拉幾換你一個機會去參加兒子的婚宴嗎?賀禮是鬼璽還是蛇尾銅魚?這這這……這也太坑爹了吧?
“啪!”
大腿外側一陣劇痛,我反射性低頭,看見那小孩在甩手。
“你幹嘛打人?”我皺眉,倒不是怕疼,只是覺得這孩子手掌受傷還這麼任性,真不自愛。
“別發呆。他們快出來了,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小孩面癱道。
“他們到底是誰?跟張起靈是什麼關係?”我又追問。
小孩一臉的不明真相。他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是他私生子?”
我一聽差點吐血。
他娘的悶油瓶的年齡雖然做我爺爺都有多,但老子我是貨真價實的吳家人!
“老子姓吳!”我看著小孩的面癱臉,火氣又沒了,“算了,反正這些事你也不懂。不過你叫他族長,你也是張家人?”
“應該是。”小孩歪了歪頭,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說真的,這一點跟悶油瓶也有點像。那傢伙也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沒關係的樣子。
“什麼叫應該是?”我揉了揉小孩的頭髮,“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掰開我的手,我這才注意到,這小孩的氣力其實挺大,但幾次的劇烈動作已經讓他手心的繃帶滲血。“你小心點,傷口沒好就別用力。”我叮囑他,又問了一次他的名字。
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皺了皺眉,“你父母沒有給你取名字?”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小孩的表情很冷淡,我看著卻心疼了。
到底要經歷過什麼,才會讓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說起這種事的時候這麼冷淡?
我剛想說些什麼,突然聽到了腳步聲,還有幾聲咒罵。
小孩的臉色一變,推著我說道:“他們回來了,你快走。”
我是不會走的,但也不會傻到無視小孩的警告。他的個子雖小,但明顯很懂事,讓我快走肯定事出有因。
張海客給我準備的裝備很充分,甚至包括一把小巧的博克XR12手槍。
我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偷偷確認了一下手槍和黑金匕首就在觸手可及的腰帶上,萬一有什麼不對頭就給他一槍。這個墓室不算大,我距離聲音傳來的入口大概有六、七米,如果來者不是超人身手我應該有足夠的時間開槍。這點很重要,就算是悶油瓶那個級別的身手,百米開外給我一把衝鋒槍我甚至有信心弄死他。
從聲音上辨認,應該有四五個男人。他們走得挺快,看來很熟悉墓道的情況。我咽了一下口水,如果只有一兩個,我會搶先出手製服他們。現在看來要改變對策了。

半分鐘後,我就跟一個臉上兩道駭人疤痕、剃了半個光頭的大漢對上了眼。
“請不要緊張,我沒有惡意的,只是想跟你們好好談談。”我率先開口,雙手舉高作投降姿勢,試圖減輕他們的敵意。
“小崽子,還呆著幹嘛?要走了。”那個大漢惡聲惡氣地說。幾個形狀各異的大漢跟著他走了進來,無一不是剃頭留著長辮子。
清裝?這是在演什麼古裝大戲?
小孩沒有說話。
“小姓吳,請問閣下怎麼稱呼?”我趕緊插話道。
他們沒有理我,繼續進來之前的話題,似乎是在抱怨辛辛苦苦下鬥卻要空手而回。
另一個五官很普通的男人似乎跟為首的刀疤大漢很熟,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隨意瞥了我身邊小孩一眼,平靜說道:“回去再說。”
“請問你們是張家人嗎?”我大膽上前一步,對他們大聲說。
沒有人有反應,自顧自說著話。
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好像都看不見我。
“還不過來?要出去了!”刀疤大漢朝小孩招了招手,路人臉的男人站在他旁邊,小孩望了我一眼,就順從地走了過去。
也許是福至心靈吧,這一次,我終於看懂了他的眼神。
操他媽的,他覺得我是鬼。
最要命的是,我覺得他懷疑得對極了。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呆呆地目視著他們陸陸續續走出墓室,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想要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他們是我唯一的線索了。

跟著那群人出了墓道爬了盜洞又進了城,幾個時辰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我穿越了。
青銅門沒了,西藏雪山也不見了,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們無一不是剃頭長袍,景物裝修也都是一副清裝大戲的排場。我就算再糊塗也還不至於分辨不出這是真品抑或演戲。抱著僥倖的念頭,我趁小孩一個人的時候問了問他時間年月,小孩的回答也證實了我的猜想。
而且,穿越還不是最大的打擊。
我還變成了鬼。
除了這個小版悶油瓶之外,誰都看不見我。我曾經嘗試站在一個大漢跟前攔著他,沖他大叫,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直接穿過了我的身體。被一個人那樣穿過去,感覺真的很難受很怪異,就像鬼一樣。我進來是為了找悶油瓶的,為什麼現在好像變成了鬼一樣?我的肉體哪裡去了?
這還不是最悲劇的,更悲劇的是,我還被限制了自由!
我呆在原地還沒從變成鬼的打擊中出來,整個人就好像被誰推了一把,往後退了好幾步,還沒站穩,那股推力又來了,把我往那群人的方向推。後來我才發現,我不能離那個小孩十米遠,超出了十米我就走不出去,要是小孩走動,那十米的半徑範圍跟著動,一定要把老子趕在十米之內。
他娘的,這都什麼事啊!那個小鬼不要一臉“你跟著我幹嘛”的表情啊!老子也不想跟著你啊!
我又是糾結又是嘆氣,半天之後,終於接受了這個可悲的事實。說起來,倒鬥經驗豐富,至少有一個好處: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見過了,變成鬼又穿越雖然挺異想天開,但也總比死無全屍被粽子啃了好吧。
更何況,我是進來找悶油瓶的,悶油瓶也的確找到了……
是的,我找到了,這個小鬼根本就是小時候的悶油瓶!
你問我怎麼知道?
他娘的這個小鬼和悶油瓶那麼像,一樣的悶騷,一樣的臭屁,一樣的討人厭,這他媽的不就是證據了嗎!
上山之前,張海客炫耀似的給我講過悶油瓶的過去,我雖然不忿他那“你對族長的了解怎麼比得上我”的態度,奈何抵不住幾乎要跳出來的好奇心,所以還是聽得挺專心的,記憶猶新。
小孩說這裡是馬庵村,這名字我聽張海客講過,大概位於江蘇和安徽的交界處的馬壩鎮。其實馬壩鎮在秦始皇時期屬於東陽郡,聚集了大量的秦漢古墓,但也只有一個曾經發生過張家內亂而且需要悶油瓶寶血才能進去的怪鬥——正巧也就是老子剛剛從盜洞裡走出來的那個。再加上老子發現那群人都有兩根長手指,那可是張家人的特徵,證明了這群人是張家人無誤了。
重重的證據不要錢似的送上門來,再將張海客的故事跟現在的情況一對照一聯想,媽的,老子賭十斤黃瓜,這肯定就是小時候的悶油瓶了!
而那個長著路人臉的怪男,就是他那早死的養父。
我他娘的怎麼這麼倒霉啊……
本來想過來拐對象提早下班的,結果穿越了,變成鬼了(其實也不算鬼吧,我不怕陽光的說,雖然沒有影子,但是有體溫有心跳),夢想中的對像還變成了一個小鬼!這是想讓我帶孩子還是玩養成啊我操!
我估計此刻我臉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因為淡定如小小悶油瓶也時不時向我投以奇怪的眼神。他大概以為我這個鬼哥哥被陽光一照就抽風了。
說起來,我之前幫他包紮傷口的時候,明明是能夠碰到他的啊,怎麼換了其他人就不行呢。
只有小小悶油瓶能看見我,只有他能碰到我,這這這——
我腦袋停頓了一下。
意思是,我成了小小悶油瓶的專屬捆綁裝備?



第五章

將整件事從頭到尾理了一遍後,我摸著下巴,想,現在是不是直接把小悶油瓶拐走算了呢?不要接受張家的訓練,不要成為張起靈,這樣他的悲劇會不會少一點?回想起和張起靈一起經歷過的事,我實在不忍心再讓他變成那個樣子。可是……
可是那樣,未來的我就見不到張起靈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變成鬼應該不會老吧,那我能一直陪著他長大麼?那未來的我呢?話說四川的那次盜墓還是悶油瓶救了我爺爺他們吧,要是改變了小哥的生活,老九門的那些人豈不是要死?
我抱著頭,都快被自己腦子裡的各種念頭繞糊塗了。
我不想讓小哥遭受這些苦,也不想本被小哥所救的人因為我的介入而死亡。如果爺爺死在了四川,那吳家怎麼辦?
繼續推論下去,吳家沒了,老子自己也胎死腹中,那誰來代替悶油瓶守門?誰來改變他的童年?
靠,我討厭祖父悖論!

出墓以後,小悶油瓶跟著那些張家人上路,被牽引著的我就一直捧著腦袋想得頭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該怎麼做才對,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充斥著我的腦海。路上行人匆匆,看著一眾油光閃亮的光頭,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劉海。小悶油瓶告訴我現在是光緒帝年間,半個光頭是這個朝代的特色。而小悶油瓶沒剃光頭,不過他戴了個小帽子,誰也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估計也沒誰會去告發一個小孩子吧。
幾個張家漢子行事很低調,一路行色匆匆。他們幾個大男人身強力壯,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從馬車到騎馬到走路不停地更換交通工具。小悶油瓶當然是一個堅毅的人(從長大以後那副死不說疼的模樣就能看出來了),可是畢竟是一個五歲的小孩,體力有限,又失血過多,沒幾天就下巴尖尖臉色蒼白,看著我都擔心他會暈過去。
沒人看著的時候,我就給小悶油瓶塞幾塊巧克力,他也不客氣,接過了就吃,大概也知道自己可能熬不下去,看得我又是一陣陣的心疼。
這個該死的悶油瓶,大的就夠讓我心疼了,這小的更讓人心疼。
或許是因為我認識悶油瓶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強得沒邊沒譜的人,一開始我只是對他很崇拜很好奇,那種心疼,是在後來慢慢接觸中產生的。尤其是在去塔木託的路上,他說他消失也沒人發現的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居然去心疼一個男人。現在,看著這個三頭身的小悶油瓶,小小的孩子總是更能惹人憐惜。
張家人一直沒有處理小悶油瓶的傷口,我只能是一邊咒罵張家人不人道,一邊給他上藥。反正我的東西除了小悶油瓶誰都看不到,用繃帶把傷口包得嚴嚴實實的也沒人會發現。小悶油瓶沒有抗拒我的幫忙,可是他也沒怎麼搭理過我,生活中突然多了一隻只有他能看見的鬼,似乎對他也沒什麼影響,也不覺得好奇。
我這樣的性格,和別人相處是相當容易的。但大悶油瓶是個例外,小的也是。

“你跟那個墓主,是什麼關係?”
這天張家隊伍行至一個破爛村莊,隨便找了個破茅屋就住下了。幾個人吃了些乾糧便各自睡下,小悶油瓶窩在一個遠遠的角落,破天荒主動說話,聲音小得如果不是我就坐在他身邊肯定聽不見。
我鬆了一口氣,如果他再不說話,我都快要被憋死了。以前悶油瓶不理人,好歹我還能跟胖子侃大山。現在只有小悶油瓶能看見我,除了跟他對話,我就只能發呆看風景了。
不過,這問題問得還真是……他該不會以為我是墓主出竅,或者被殉葬的冤魂吧?
胖子老說我是腦補帝,現在看來悶油瓶小時候想像力也不錯嘛。乾脆裝神仙戲弄一下他,免得他的面部神經從小因缺乏運動而壞死。
可是,看他那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還硬撐著“盤問”我的小樣子,捉弄他的話哪裡還說得出口。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小的背脊單薄得好像一戳就碎,誰會知道這弱小的孩子日後會成為粽見粽滅人見人畏的啞巴張呢?
小悶油瓶縮了縮,抬頭望我,我也定定的凝視他的眼睛,說道:“我叫吳邪,我不會害你的。”
小悶油瓶黑漆漆的眼珠子看著我,不說話。
每次被這雙眼睛看著我就覺得壓力山大,沒想到大的有威脅,變小了氣勢也不弱。呸,老子又沒說謊,心虛個毛線啊,只不過是想讓他從小就信任我多一點兒而已!
“吳是口天吳,邪是天真無邪的邪。”為了讓日後胖子的胡喊能引起他的記憶,我硬著頭皮,鄭重地說出了我最惡寒的外號。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小悶油瓶沒有回答我,反而說道:“你不是人。”
我愣了一下,有點被侮辱的感覺。
“可是你也不是鬼。”小悶油瓶緩緩道:“你身上沒有鬼氣。你是誰?”
“我……”我猶豫了一下,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等不到我的答案,小悶油瓶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又抬頭去看房梁了。要不是我早見識了這只悶油瓶子無視人的功夫功力之深,又知道了他幼時令人心疼的童年,恐怕我現在就會把這小鬼揪起來打上一頓。
現在是涼秋的天氣,小悶油瓶穿得很少,冷得發抖也不吭一聲。我看著嘆了一口氣,他這遇到什麼事都不開口的性子恐怕就是這麼養出來的。
沒有人疼,沒有人愛,名義上的父親對他也是漠不關心。
這群張家人真他娘的混帳,不管怎樣,他也是個小娃子,就不能對他好點?
我把身上脫下來的外套蓋在了小悶油瓶身上。
幸好我先前是在墨脫雪山那鬼地方奮鬥,別的不說,身上的衣服保暖得很,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怎麼給他取暖。
其實我身上還帶著無菸爐,但是那玩意實在太麻煩,要是他們突然走人,我要怎麼收拾?他們不會等我不說,我還會被迫被推著走。沒辦法,只能是不用無菸爐了,好在我衣服夠多夠厚。
小悶油瓶又看了我一眼,嘴巴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但是我想他可能是想要問我為什麼對他這麼好,為什麼要跟著他。說真的,如果他不是悶油瓶,如果我現在不是跟他綁定了,估計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誰叫他就是那個挨千刀的悶油瓶呢?是他的話,別說是這些小事了,掏心挖肺也不是問題啊。
看他靠著硬邦邦的牆壁,我把人拽到懷裡來,自己靠著牆。小悶油瓶起先還反抗了幾下,動作不是很大,不知道是怕被張家人發現還是覺得有個暖呼呼的人肉墊比較舒服,反正他馬上就老實下來了。
我不顧他的意願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我想對你好,就對你好,就這麼簡單。”
“我的身份,三言兩語也說不清,以後有機會再說。”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實委是我都沒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能跟一個五歲的孩子解釋呢,只好先拖一拖,以後再想了。
小悶油瓶輕輕嗯了一聲,眼皮子彷彿撐不住似的直墜,纖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但他的身體還是很僵硬,似乎並不能在我懷裡放鬆下來。
“聽哥哥的話,好孩子不該熬夜哦。睡吧,這裡有我守著。明天還得趕路呢。”我細語安慰道。
終於有一次,輪到我來給予你安全感,守衛你的安眠了。
也許是終於被疲倦擊倒,懷裡的孩子慢慢闔上了眼睛,身體也放鬆了。我抱緊了他,下巴磨蹭著他的發旋,感受他呼吸的起伏。
晚安,悶油瓶。
黑暗中,我恍惚看見了長大後的悶油瓶向我投以淡淡的一眼,啟唇低聲道——
晚安,吳邪。



第六章

我睡得正熟,突然背後一個推力傳來,我完全沒防備,整個人往前摔了個狗吃屎。下巴磕到地上,疼得半死。
我嘶嘶地抽著冷氣連忙爬起來。根據以往的經驗,再不爬起來就跟一個大型垃圾那樣被一個看不見的掃帚往小悶油瓶掃去了。
“小鬼,你又跑回去幹什麼?”還沒爬起來呢,就听到張家人的訓斥。我抬頭一看,小悶油瓶就停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趕緊拾起地上的東西跑了上去,走近一點就听見兩個張家人興高采烈地說今天午後就能趕回本宅了。
說起張家的根據地,我腦子裡第一個冒出的是廣西巴乃的張家樓,和上面龍飛鳳舞鐵劃銀勾的張家牌匾。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聯想是不正確的。
張家樓是張家人世代計劃下製造出來的奇詭墓樓,包括地形面貌機關毒氣無一不是經過思慮設計。但它充其量只能說是張家粽子的集中營、養屍地。從張海客的話推測,在悶油瓶小時候,張家的權力應該還是集中在中國東北。我們這些天也一直在向北走。
事實證明我想得不錯。
那幾個張家漢子帶著小悶油瓶匆匆回到了本家,那裡是東北吉林金岭山區一處巨大的宅院。
雖然是十分低調地藏在深山,可是這世代盜墓賊可一點沒虧待自己,七棟連在一起的明清建築,前後不知有多少,層層疊進,院巷相連。每一處的雕刻裝飾都做工精細,又未至於過度雕琢繁瑣,大氣而沉穩。據觀察,這還只是本家人的居所,數十戶外族散居在外圍,形成一個龐大的家族。
我也沒看多少,張家人到了之後就把小悶油瓶打發了,估計是去見這一代的張起靈,而上報的內容,不是小悶油瓶能聽的。
說起來在張家古樓裡我看過一具張起靈的屍體,他是張啟山張大佛爺的爺爺,算起來的話,時間好像也差不多吧?原名叫什麼來著?張瑞竹?張瑞桐?他是第幾代的張起靈?現在坐位的應該就是他吧。
這麼說,小哥的輩分原來比張大佛爺還要高,難怪能當上九門最大盜墓活動的領頭人。

小悶油瓶也不多話,徑直地走回房。他的房間幾乎穿過了大半個宅院,在一處偏遠的小庭院裡,連著幾個房間,面積雖然有點小,但還算不錯。參考張海客所說,我估摸著張家好不容易出了個血統比較濃的子孫,又是個父母不知道是誰的孤兒,自然要養著好當放血器。他娘的,我說悶油瓶每次放血都跟不要命似的,原來是張家人從小把他培養起來放血放習慣了!
小悶油瓶也沒理我,和衣就躺在了床上,沒多久就睡著了。
我蹲在床邊,看他的鼻翼一動一動的就特心疼。
你說張家人究竟有沒有良心啊,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就帶著他下鬥。放血也就算了,還不給他好好包紮,萬一感染了怎麼辦?到時候看你們上哪找悶式寶血去!
小悶油瓶一直睡到了華燈初上才醒來,隨便吃了點東西又睡過去了。
我嘆了口氣,給他的傷口上好藥,也和衣躺在了他床上。
抱著小悶油瓶,我輕輕說了句晚安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小悶油瓶推開我的動作弄醒的。等我徹底清醒之後,他就出門了,我連忙跟了上去。
張家的宅子很大,一路上看見不少張家人,男女相貌都不差,基本上沒有老年人,不知道是被藏起來還是他們根本不會老。與悶油瓶年紀相仿的孩子也看見了好幾個,聚在後院一處天井旁說笑,可是小悶油瓶匆匆走過,沒有向他們投以半眼。他們嘻嘻哈哈笑著,似乎沒有看見悶油瓶。
看來這丫從小人緣就不好啊,悶騷就是吃虧。
我摸摸下巴,心想得想個辦法改善一下,不敢改變歷史事件,至少得讓小悶油瓶日子過得好一點嘛。
不過,我現在跟個鬼一樣,怎麼改善小悶油瓶的生活?
我邊走邊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
為什麼只有小悶油瓶能碰到我呢?我的東西他都能碰到,巧克力和餅乾他可吃了不少,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我進入青銅門的時候已經死了?然後我強烈想要找悶油瓶的執念帶著我的靈魂穿越了?因為想要對小悶油瓶好,所以只有他能看得到碰得到我?這樣解釋好像也行得通啊,電視電影什麼的不都是這麼演的麼?對了,那些鬼片裡的鬼不都是想出現就出現想殺人就能碰得到人麼?我是不是該驗證一下這個理論?比如拿起小石頭去砸那個攔著小悶油瓶一臉臭屁的小鬼!
靠!竟然還掄起拳頭想打人!
我頓時怒了。
我他娘最看不得人欺負小孩了!
我怒氣沖沖地跑上去,對著那個小鬼的腦袋就一巴掌拍了下去。“哎喲!”小鬼痛呼了一聲,晃動雙手張惶左右掃視著,因為找不到元兇,臉色都變了。
“誰?是誰打我?”
“是老子我。”我叉著腰得意道,表現出我七八歲時候的心理年齡,回頭想起來真他媽丟臉,居然跟個小屁孩斤斤計較。可是我當時被“悶油瓶被欺負了”這念頭激得熱血上湧,智商都燒沒了。
“到底是誰?快出來!”嘖嘖,就算是張家的孩子也不過是小鬼頭一個,大呼小叫還怕鬼,我以前還以為張家人都像悶油瓶那樣死淡定沒感覺呢。
不解恨地再往那個小鬼頭上拍了一掌,小鬼就哭著跑掉了。
嘖嘖嘖,雖然張家人以後都是牛逼哄哄的,胖子斷定不能起屍的都能爬起來殺人滅口,但是現在也只是一個小鬼,被我打了幾下就跑掉了。
我瞬間升起了一種優越感,讓一直被張家人欺壓的我想要仰天大笑。
還沒笑出口,就被小悶油瓶望過來的眼神給壓下去了。
丫的他那根本就是看神經病的眼神!
我假咳了幾聲,然後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戳戳他的小臉蛋:“有人要欺負你你怎麼不還手?”
小悶油瓶看了我兩眼,抬頭望天,過了半天,我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他才淡淡道:“沒有必要。”
這句話的語氣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丫的你只是個小孩子別說得好像個看透世事的得道高僧好麼!是的你不在乎這種小事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你甚至不在乎一生換十年,可是我在乎!我就是犯賤的心疼!
想起青銅門前悶油瓶不由分說地捏暈我我就氣得牙根癢癢,卻不忍向一個裝成熟的孩子爆發。如果現在走在我前面的是成年版悶油瓶,老子絕對一拳揍上去!
媽的我從此確認悶油瓶說話能憋得別人吐血的本領是與生俱來的才華,就算他只有五歲也能氣死人不償命。
“你聽好,”突然有一種預感,老子​​當長腿哥哥養成悶油瓶的夢想絕對多災多難,命途荊棘。他娘的老子一定要糾正他這個壞習慣,“從今以後,我會保護你。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辜負我的保護,知道了沒有?”
聞言,小悶油瓶臉上很明顯地出現了錯愕的表情,看得我心頭老爽。
果然是小屁孩版的悶油瓶,面部神經還沒有大的那麼癱瘓。想當初老子我說出“你要是消失至少我會發現”這麼煽情的話時,那個死悶油瓶也只是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滾蛋了,留我一個人在那裡吹冷風。
“為什麼?”小悶油瓶有些困惑地問道。
我想他是很不能理解為什麼我這個鬼哥哥一直跟著他,還這麼護著他。我能把我想把你養大跟我處對像這種理由告訴他嗎?
“我不是說了嗎,我想對你好就對你好了。我看你順眼嘛。”我說著又覺得其實悶油瓶是個很善良的人,小悶油瓶應該更善良,於是說道,“你也發現了吧,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現在不能離你十米遠。一旦超出這個範圍就怎麼也走不動,還會被彈回來。再加上只有你一個人能看得見我,我當然要對你好,這樣你也會對我好一點。有你陪我說說話聊聊天,這樣的生活總比沒人發現我要好吧?再說了,萬一我惹惱了你,你找個道士和尚把我收了怎麼辦?吶。”我蹲下身,和小悶油瓶對視,“這樣好不好,我來保護你,你陪我聊天,我們一起過日子,怎麼樣? ”
說什麼天生合眼緣,地上成佳偶都是假的,反而是我這一番類似於利益交換的言論讓小悶油瓶多了點相信的意思,點了點頭。
我雖不曾為人父也沒當過幼兒園老師,但畢竟還是跟鄰居和親戚的小孩子相處過,對小孩子會有什麼表現還是有點譜的。而悶油瓶(無論大小)都往往出乎我的意料,心想別的小孩子多了一個耐心溫柔的哥哥(不是我自誇,我對小悶油瓶可真是拿足了十二分的耐性),通常都是高興的吧,也許還會因為被寵愛而撒嬌得瑟之類的,哪裡還會整天疑心哥哥的出處和圖謀。而小悶油瓶這孩子天生缺愛無口也算了,小小年紀就這麼成熟,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我咧嘴一笑:“既然這樣,叫聲吳邪哥哥來聽聽?”
小悶油瓶拿死人眼來看我,我戳戳他的臉:“我比你大,”這話說得我一點都不心虛,按照實際年齡,我現在的確比他大,“小孩子要有禮貌,快叫聲哥哥。”
小悶油瓶這回看都懶得看我了,轉身就走。
我差點爆出口,這個悶油瓶!一定要讓他改改性子!要不然不必等到將來,就現在已經能把老子噎死了。
我看著小悶油瓶矮小卻挺得很直的背脊,心裡默默地下了要好好調教他性子的決定。
不成功便成仁,老子如果教不出一個好媳婦,就不姓吳!
(另一筆跡:你姓張。)
(悶油瓶說多少遍了不許偷看我的筆記更不准在上面寫感想!)



第七章

我還在思考著怎麼讓他這悶得要死的混賬性格改一改,小悶油瓶已經走進了一個大廳。
我連忙跟著進去,上下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個挺大的房間,屋樑足有四五米高,左右兩邊的架子還整整齊齊地豎著一排的刀劍棍戟,地上鋪著灰色石磚,有點像電視裡看到的練功房。這房裡除了悶油瓶,還有很多小鬼,剛才被我打頭的那個也在。他們有些在聊天,有些在把玩武器,看得我膽驚心顫——我在他們這個年紀,別說大刀,餐刀我媽都不讓我碰。
“這是哪?”我推推小悶油瓶,問道。
小悶油瓶沒有理我,在武器架子上拔了把苗刀。我吃了一驚,這孩子搞什麼鬼?
苗刀其實不是苗族的刀,而是形似禾苗,體狀修長,可以當刀,也可以當劍用。小悶油瓶選的這把並不重,可是豎立起來都快比他高了,看著違和得很。
“選一個小點的吧,這個等你長大了再練。”我忍不住勸道。
小悶油瓶試著比劃了幾下,似乎在習慣手感,然後中持長刀,手腕一轉,猛然斜劈而下,帶起的劃破風聲讓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沒有理會他們,一刀刀地重複著呆板的劈下動作,就好像一個麻木的機器一樣。
其他人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情況,又各自回過頭去了。
我看著小悶油瓶一刀刀揮得還挺有模有樣的,雖然只是基本功看不出什麼深淺,但也好生佩服他的毅力。
小悶油瓶一個人在角落耍了約半小時,終於放下了刀,額頭上已經冒汗。我用衣袖替他擦了擦,他瞥了我一眼,抿著嘴不說話。
這孩子,什麼時候才會對我熱乎起來?一頭熱的狀態實在令人沮喪,要不是老子脾氣好,誰會喜歡這樣一個冷漠的小孩!
是啊,除了我,根本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小悶油瓶。
我嘆了口氣,心裡的不耐煩也消散了大半。

就在此時,三下鐘聲突兀地響了起來。一大群張家孩子很快就集中起來列成隊伍,小悶油瓶也不例外。兩個約三十多歲身材壯健的大人負手走了出來。
其中一個我見過,就是那個刀疤男,另一個我並沒有見過。不過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不曉得他要教的是什麼,難道是縮骨功?
我並不知道張家是怎麼訓練的,張海客也沒有跟我說過。但是我並不關心,我只擔心小悶油瓶吃不吃得消。不管是縮骨功還是發丘指,都是相當的難練,他現在剛回來,手上還有傷,他娘的張家人良心都餵萬奴王了麼,就不能讓這個小屁孩多休息幾天?
我很快就知道了今天的內容是什麼。
格鬥。
難怪悶油瓶身手那麼好,打小就這麼練,都練了幾十年能不好麼?能不把血屍海猴子什麼的給咔嚓得乾乾淨淨嗎?
在場的張家小孩,大部分看上去都是清秀白淨的富家公子兒的模樣,可到真正下場的時候,下手都挺狠的,看得出來進擊、防守的招式都經過了嚴格的訓練。我只能說張家人果然個個都是變態,一個個小鬼都厲害得不得了。
沒過多久,就輪到小悶油瓶上場了,我對他做握拳狀,說道:“加油。”
小悶油瓶有一瞬間的迷惑,似乎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說加油。我想時代不一樣,這意思也不一樣,只能換了一種說法:“好好表現,努力把那個小鬼打趴下!”小悶油瓶的對手就是剛才攔著他的小鬼,趁現在好好揍他一頓!
咳咳,看來我沒有親生孩​​子也是一件好事,班主任如果碰見像我這種鼓勵孩子去揍人報仇的家長,很容易被氣得腦溢血。話說這情況怎麼有點眼熟,好像曾經經歷過似的……不過我扮演的是被鼓勵的孩子,而護短的家長角色是三叔出演。
這麼說起來,原來這種彪悍的養娃方式是老子從小被三叔言傳身教的。
莫名其妙聯想到三叔讓我有點失神,回過神來的時候小悶油瓶已經擺好姿勢了。小正太板著一張poker face分外有喜感,我忍不住笑了。
站他對面的那小鬼比小悶油瓶高壯一點,神情有點複雜,看來他還沒忘記剛才的鬧鬼事件吶。
隨著刀疤男的一聲令下,兩個小鬼就交上了手。我還是第一次看小悶油瓶打架,不用說,很有大家風範。
那個小鬼一開始還有點忌憚,可能是怕我這個鬼突然冒出來打他。不過沒多久,在小悶油瓶凌厲的攻勢下,也丟了顧慮專心對付小悶油瓶。
小悶油瓶躲過了小鬼直衝面門而來的拳頭,卻沒躲過緊接而來的一腳,正中手上的傷口。
小悶油瓶低哼了一聲,當即一腳踹到了小鬼胸口,把他踹得倒退了一步。
雖然沒做出什麼捂著手的動作,但卻微微抖動著,顯然是疼得厲害,否則也不會哼了一聲。
我心疼得不得了,還在狠狠咒罵那個小鬼,小鬼已經又攻了上來,招招對著小悶油瓶受傷的手。
什麼章法招式都沒了,這回真成了小孩子打架,小鬼眼睛都紅了,整個人壓在小悶油瓶身上,胡扁亂揍得不成樣子。小悶油瓶手心傷口綻開,染紅了藍色布衫。他畢竟身體比小鬼瘦弱一點,劇痛之下居然未能馬上把他推開。
“餵!打夠了沒有!他媽的快住手啊!”
我在旁邊看著急得都快跳起來了,其他人居然還是眼睜睜地瞧著。那兩個老師在旁邊望著,我不想引人注目就按捺著想等他們出手,沒想到小悶油瓶的血都流地上了他們還是不說話。我心裡一急,再也顧不得什麼,撲上去就狠狠一腳踢開了小鬼。

我這一腳踢得挺重,小鬼又沒有防備,被我踢得痛呼了一聲,頭撞在地上,竟然昏過去了。我也顧不得那麼多,連忙去看小悶油瓶的情況。他捂著手掌已經坐了起來,眉頭微微皺著。
“你沒事吧?”我問著就要去拉他的手看看傷口怎麼樣了,他按著手不肯抬起來,嘴角抿得緊緊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我。
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不想暴露我。我太過心急,踢飛了小鬼,如果現在他的手好像有人在處理的樣子,可能會讓精明得要死的張家人發現不對。
這個悶油瓶,表面上冷漠得很,心裡卻記住了剛才我說怕找道士和尚收了我的鬼話,寧肯自己痛著也不願意讓我看。
他娘的,悶油瓶就是悶油瓶,不管大的還是小的都是這樣!
這時,刀疤男已經確定那個小鬼沒事了,就走到了小悶油瓶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了一句'“回去休息”就走了,氣得我差點沒往他老二那踹上一腳。
小悶油瓶怕我做出什麼事來,點了點頭就站起來捂著手往門口走。
比起踹刀疤男的老二,我更關心小悶油瓶的傷勢,只能咬咬牙跟了上去。
眼角余光瞧見,沒有一個人跟上來。
不知道是張家冷血的教育太成功,抑或小悶油瓶的人緣太差勁。
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好消息。

回到小小的房間,小悶油瓶的臉越發的白,加上清秀的眉目,就像精緻的白玉般漂亮。我還不至於垂涎一個小孩的美色,沒有心思去欣賞,馬上就去翻急救用品。
在斗里為了放血,小悶油瓶的手心被劃開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雖然他的痊癒能力很好,我也替他包紮處理過,但一路奔波勞碌阻礙了傷口的癒合,剛剛又被那小鬼揍過,粉紅色的傷口又裂了開來,看得老子又生氣又難過。
唉,莫名其妙地穿越到這個年代後,我都為悶油瓶心疼多少遍了!要是我不是一大爺們而是一姑娘的話早就哭腫了眼了,偏偏他年紀小小,身體小小的,脾氣卻一點也不像個正常的小孩,彷彿受委屈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簡直想像戲文裡那楚楚可憐的女旦那樣,斂起雲袖,纖纖玉指頂著悶書生的額頭,咬牙咒罵著:你啊你這傢伙就是我命中的冤家!
嘖,悶書生不用猜肯定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然後扭頭看天。
……靠,為毛我要做這麼令人鬱悶的想像啊。

小悶油瓶坐在床沿上,我替他捲起衣袖,擦乾淨血跡,再消毒包紮,一頓忙乎下來總算止住了血。他身上還有一些其他較輕微的擦傷瘀傷,我也沾濕了白布一一替他擦拭過。
“疼不疼?”我看著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在心裡狠狠地咒罵著那個小鬼全家(據我所知,張家人都是近親結婚,還是不要罵祖宗的好,免得連悶油瓶的祖宗一起罵進去),學著平日里看那些阿婆們哄摔著的小孩那樣對著傷口吹了吹:“吹一吹,痛痛全部飛走了。”
抬起頭,看到小悶油瓶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我。
……我操!如果不是你,老子犯得著這樣麼?!
我抽著嘴角給小悶油瓶包紮好傷口,然後捏了那個包子臉一下:“你這個小鬼,我那可是在關心你。我看那些阿婆們都是這麼哄小孩的。”
小悶油瓶板著一張臉看我。
我頓時很想扶額。
是是是,我忘了你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小孩。
“你是阿婆。”
我操,原來千言萬語的吐槽也不夠小悶油瓶淡淡一句話直戳心窩。
我苦著臉說:“咱們打個商量,你看我對你這麼好,你就別喊婆婆,喊我哥哥好不?”
小悶油瓶望天花板,根本不理睬我。
看來想從他那合攏的唇瓣裡掰出吳邪哥哥幾個字真的不容易……我轉念一想,老是喂喂餵的喊他也不是個事,看來我也得給他想個稱呼。
別人都是怎麼稱呼悶油瓶的?
悶油瓶和啞巴張似乎都會傷害小孩子的敏感心靈。別跟我爭說他根本不在乎,老子在乎好不好?萬一喊多了他真以為自己天生面癱啞巴不肯改了怎麼辦?教育就得從娃娃抓起!
我和胖子通常都喊小哥,可對著這屁大的孩子我實在沒臉說這兩個字。
學陳文錦喊小張嘛……這裡可是滿宅子的小張啊。
我托著下巴,陷入了苦思。死



第八章

想了又想,我在“小悶”和“小瓶”兩個稱呼之間掙扎了很久。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去諮詢小悶油瓶的意見,反正他肯定不會理我。
張小悶和張小瓶聽起來都挺可愛的,不過如果喊小悶他會不會以為我嫌棄他不喜歡說話啊?雖然小悶油瓶不像是會這麼斤斤計較的孩子,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那就拍板“張小瓶”好了。
終於想好了名字,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沒有把這個名字告訴他,反正這個唯一的對像不懂得欣賞。
我幫小瓶處理好了傷口又想了半天名字,他卻謝謝也不說一聲就躺下打算睡覺。我連忙拉起他,說道:“你流了那麼多血,還是吃點補血的東西,去廚房讓廚師給你做點豬肝什麼的吧?”
小瓶搖了搖頭,轉了個身子拿屁股對著我。
我咬著牙在他的小屁屁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我們可是說好的,要陪著對方的。你要是失血過多出了什麼事,那我怎麼辦?”
小瓶聞言轉過身來,歪著頭困惑地看著我:“我們什麼時候這麼約定了?”
“明明就有。”我扯著他的臉,一點也不心虛地說道,“我們要一起過日子的,不就是要陪著對方嗎?”
小瓶皺了皺眉,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但是他馬上又轉過身去,擺明了不想理我。
大概是還不餓,所以不想吃飯?
我不想勉強他,就問道:“現在還不到中午,你應該睡不著吧?要不,你躺著休息,吳邪哥哥給你講故事?”
小瓶轉過身來看著我,不太明白​​的樣子。
說實在話,性格暫且不論,這娃子的小臉蛋長得真是人見人愛,也就張家這群沒眼睛的才會對這麼可愛的小孩子下手。
我爬上床,把小瓶抱在了懷裡。小瓶先是僵硬了一下,又很快放鬆下來,我拍著他的背,哄著他入睡:“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醒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我看了看窗外,天已經黑了,很明顯已經過了飯點,而小瓶還在我懷裡睡得正香。
奇怪,怎麼沒人來叫小瓶吃飯?
我想起床看看情況,可是以小瓶的警覺程度,我一動,他肯定就醒了。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搖醒了他。
“你餓嗎?”
他眼神有點懵懂地望著我,嘴巴動了動,沒有說話。
“怎麼了?餓傻了?快起來,我們去找吃的。應該有什麼人給你留飯了吧……”
他包著白布的小手推了我一下,坐了起來,慢吞吞地說:“早上你踢的那個小孩,叫張海林。”
我眨了眨眼,勃然大怒:“為啥他和你同輩,他有名字你沒有?”
“他父親是張起靈。”
我突然有點蒙,小瓶剛才說的那幾句話跟我問的有關係麼?
小瓶又躺了下去,說道:“所以我說沒有必要。”
我呆了半晌,突然想明白了。
小瓶在張家的地位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得罪了族長的兒子,很有可能會被剋扣了伙食。而他一開始可能嘗試過反抗,在一次次的不平等對待下,學會了隱忍。所以……才會說“沒有必要”。
我忍不住,伸手狠狠地抱住了小瓶。
小瓶可能被我弄懵了,一動也不動地任由我抱著。猶豫了一會兒,他把手放在我頭上,學我那樣小心翼翼地揉了揉:“你餓了?”
我失笑了。“你有見過哥哥我吃東西嗎?”
他沒有說話,我心想他肯定又想到什麼牛鬼蛇神去了,這張家的人自己神秘,難不成也特別迷信麼?
“我不餓,我是怕餓壞了說好跟我一起過日子的小瓶。你知道嗎?不乖乖吃飯的孩子會長不高哦。”拿這種被家裡老媽編了千百遍的謊話去哄小悶油瓶,我有點汗顏。見他沒啥反應,我接著說:“你看哥哥我高吧?要不是我小時候天天吃三碗飯,哪有現在一米八一的個子。”我重音咬了第二個“一”字,要知道大悶油瓶也比我矮一厘米呢。
小瓶看了看我,掙脫我的懷抱,下了床就往我的行李走去。我看見他拿出了我的壓縮餅乾,不由想要扶額。
這個悶油瓶就那麼喜歡壓縮餅乾麼?難不成是從小培養的?
我也下了床,劈手就​​奪過還沒開封的壓縮餅乾:“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我下決心一定要讓他改掉總吃壓縮餅乾的壞毛病,“一點營養也沒有。走,帶我去廚房,哥哥給你做吃的。”
小瓶搖了搖頭,說道:“族裡有規定,除了飯點,不能去廚房進食。”
我記得張海客也說過,張家人要控制食慾,好讓他們在斗裡的時候能應對斷糧的絕境。
他娘的,這麼小就要被斷糧麼?張家人都不知道小孩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很多營養嗎?
“張家所有人都是這樣?”我要重新考慮帶著小瓶跑路的方案了,尼瑪的這是自虐啊。
小瓶搖了搖頭:“只有我。”
“為什麼?”我氣憤地追問。
他又不說話了。
原來悶油瓶那“我不騙你我只是不說而已沉默是金說話是豬天花板真好看啊”的天殺態度是從小養成的麼……我知道暫時從這娃嘴裡是挖不出什麼的了,於是改問:“廚房有人看守嗎?”
他似乎猜出了我的意圖,黑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你們張家都是盜墓賊,那哥哥我也來裝一回盜廚賊怎麼樣?”我故意笑得很燦爛,還對他做眼色。

我本來以為我碰不到這個世界的東西,畢竟之前我嘗試多次去拿東西都是失敗。就算睡在小瓶床上也只認為是他的所以才能躺,因為只有他才能看得到我。但是我揍了那個張海林的小鬼兩次,這讓我不得不重新考慮我在這個世界能幹些什麼了。我想,大概是因為當時太氣憤,腦子裡只想著揍他,所以才能揍得到吧。這就像有些坑爹的小說設定,說什麼用心啦,精神力集中什麼的。
嗯……穿個牆給小瓶拿點東西吃應該可以辦得到吧?
小瓶有點不願意,在我威逼利誘外加假裝生氣之後才帶著我出了門。
我想拉著他的手,但是考慮到身高問題和被看見的可能性只能放棄了。
走了一小段路,小瓶就指著一間房說那就是廚房。
考慮到張家各種奇怪的規定和家規,還有那些人對小瓶的態度,如果不是我不能離他太遠,我是不想帶著他來偷自家東西的,我不想讓他再惹上麻煩。於是我讓他躲起來看風,萬一有什麼意外也能馬上開溜。
小瓶也知道我的情況,沒有爭辯就讓我去了。
張家勞動性人口多,每天都需要補充大量熱量,廚房自然也不小。我估摸著偷這麼一點東西應該不會引起注意,心里安定了些,想想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當年在汪藏海設計的大墓水里來火裡去的,現在只不過是偷個張家廚房就瞻前顧後,這悶油瓶的祖宗給我的壓力可真夠大的。
挑了半天,雖然搜獲水果和乾糧若干,可惜百密一疏,離開的時候我發現怎麼帶回去也是個困難的問題。我總不能拿著這些東西一路跟著小瓶回房吧?被人看到肯定要說有鬼。要是讓小瓶拿著,被張家人看到,不知道要接受怎樣的懲罰。
我苦惱了半天,乾脆先把東西丟下,跑去找小瓶,問他知不知道一個隱秘的地方。
我覺得嘛,男孩子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尤其是小瓶這種孤僻性子的,應該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呆著,很有可能還在那裡流過淚獨自舔傷口。
小瓶點了點頭,說後山有個小山洞,他偶爾會一個人去那裡發呆。其實這也算是小男孩的秘密了,他說出來的時候態度之爽快讓我很高興,總覺得又得了點悶油瓶的信任。
我問了問去後山的辦法,然後就讓他先候著,我悄悄又溜進廚房,張望了一下沒有動靜,便一不做二不休,拿了只已經殺好的雞,再順了些調料。先前挑的那些冷饅頭窩窩頭什麼的全扔了,只留了個梨子。我招手示意小瓶閃身進來,然後就催著他帶路。
小瓶聽話的從廚房另一邊的窗戶翻出去,帶我去了後山。
夜裡的山路不好走,還要避開暗哨。值得慶幸的是小瓶個子小,身手敏捷,我又是只透明鬼,只要別讓人看見漂浮的水果就很安全。我們在黑暗裡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小瓶所說的小山洞。

別說,小瓶找的這個小山洞簡直就是冬暖夏涼乾燥清爽的地,裡頭鋪著一些乾草,上面還有床單,估摸著這小鬼偶爾還會來這裡補個覺。
我把東西都放下,心想著下次去偷個小鍋什麼的,給小瓶燉雞湯。
畢竟烤雞這玩意沒有雞湯滋補。
我也不廢話,讓小瓶去撿了些柴火就開始烤雞。
我有打火機,起火併不困難。
這時候我特別感謝我活了二十幾個年頭沒有一個女朋友,也感謝我老媽不想我整日叫外賣吃泡麵逼著我下廚,否則我還真烤不出能讓小瓶吃下去的烤雞。
烤好之後我先嚐了嘗,別說,超常發揮,味兒特好。
小瓶吃得慢,但中晚餐都錯過了,幾乎大半隻雞都被他吃了。我沒什麼飢餓感,就一邊幫他把雞切成小塊(刀也是廚房裡順來的),一邊叫他多吃點。
等小瓶吃飽了,我又讓他把梨子吃了,去去油膩。
小瓶估計有點吃撐了,切了半個梨子給我。我把梨子塞到他嘴裡,說道:“不能分梨懂不懂?”
小瓶看了我一眼,乖乖地咬著梨子,還點了點頭說道:“嗯,不能分離。”



第九章

小瓶介紹的山洞環境真不錯,我有點心動,想說要不我們將就著在這裡過一晚上,哥哥再給你講幾個有趣的故事。可是小瓶面癱著告訴我說他明天雞鳴時分就要起來,具體是什麼訓練我也沒聽懂他也沒有講解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如果到時辰了他回不去張家就會很生氣,後果就會很嚴重。
我雖然想趁氣氛好和小瓶培養培養感情讓他多幾分人氣,可如果讓他挨罵也絕非我意。畢竟吳邪哥哥對他再好也只不過是個鬼魂,不能也不敢帶他脫離他的命運,說不定哪天我就突然飄回去了,而他還是得跟他的血親相處下去。
所以我們就一路走回去了,當成飯後消食還是挺健康的。
當然還得跟守衛打游擊。
一小孩一鬼魂騙倒了張家的守衛,這樣的戰績其實也值得驕傲。

回到房里後我替小瓶檢查了一下傷勢,又囑咐他明天的訓練必須得小心,再受傷我就不客氣了。至於怎麼個不客氣法,我回憶了一下小時候我老媽是怎麼恐嚇我的,好像說是警察叔叔還是大野狼夜裡會把我抓走?看張小瓶那副死人臉,估計說粽子萬奴王都不管用,孩子太能幹太大膽對家長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呸,老子明明是想泡悶油瓶的,怎麼說著說著變成悶家長了,這樣下去他該不會對我生出什麼孺慕之情吧。
靠,我想要個悶油瓶子叫我XX(被塗黑,旁邊另一字跡寫著老婆)而不是叫我老爸啊!
(他娘的悶油瓶你讓我佔佔口頭便宜會死啊。)
我滿頭黑線地想像小瓶面癱著臉喊我爸的畫面,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回過神來的時候,小瓶已經躺床上了,正睜著雙黑亮的眼睛看著我。我丟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扒了衣服就上了床。
抱著小瓶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這些天都沒洗澡,小瓶也是。湊到他身上聞了聞,小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捏捏他的臉,說道:“明天的訓練結束後給你洗個澡吧。”
小瓶沒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我把他往自己懷裡攏了攏,也閉上眼睡覺。
睡得不沉,似乎我現在的狀態並不需要睡眠來補充體力。但眼睛閉久了也有點暈暈沉沉的,整個人陷入了半做夢的狀態。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是被懷裡的小瓶吵醒的。
小瓶的臉有點蒼白,額上還有點汗,抿得緊緊的唇偶爾還發出了幾聲細微的呻吟。
我連忙爬起來,看他捂著肚子,我的臉也有點發白。
他這該不會是吃壞肚子了吧?
靠,這對老子剛剛嚐到做家庭煮夫快感的脆弱心靈的打擊也太大了。
不知道其他新生父母發現孩子生病是什麼心情,反正我是心跳都亂了,喉嚨也乾了,腦子亂成一團——在我面前的可不是日後厲害得死都不怕的張起靈,而是一個小小的、脆弱的張小瓶!如果因為我的烤雞讓他出了什麼事,我連一刀捅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哪……哪裡不舒服,是肚子疼嗎?怎麼疼法?”我慌亂地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又去碰他的肚子,輕輕按壓不同的部位。
小瓶沒有張嘴,睜著一雙水漉漉的眼睛看著我,朦朦朧朧的,滿是委屈。
眼角卻沒有淚。這個不知眼淚為何物的孩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不能慌,現在張小瓶唯一的依靠就是我了。當年老子能從張家樓救出悶油瓶,現在也能幫張小瓶熬過去。
一定可以。

剛剛吃的雞肉和梨子都是我臨時起意從張家廚房偷的,有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烤肉的時候洗過手和刀叉,小瓶也習慣了斗里的惡劣飲食,都說小孩子的腸胃是鍛煉出來的,他又不是錦衣玉食沒熬過苦,應該不至於因為一點不干淨而鬧肚子。雞肉的表裡都完全變色我才讓他吃的,不會是生肉的問題。那……看他手摀著自己胃部的位置,只有一個解釋了。
這孩子是吃撐了。
我頓時想揍自己一頓。
小瓶才五歲,吃了大半隻雞,還有一個梨子,不會撐才怪。再加上他餓了兩頓,烤雞又那麼油膩……
我真他娘的是個白痴!
我連忙扯過背包,一股腦地把裡頭的東西都倒了出來。藥包裡面有云南白藥抗生素之類的,就他娘的沒有消化藥。
怎麼辦怎麼辦?
我連忙打了自己一巴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吃撐了導致消化不良的時候,吃什麼最好?
在我那個時代,去藥店買盒藥就可以了,這裡可沒有。對了,山楂!山楂是很好的藥材,我知道很多消化藥都有山楂的成分。
我很慶幸現在是秋季,正是山楂成熟的季節,更慶幸剛才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野山楂順手摘了不少打算明天給小瓶當零嘴。
我連忙翻出山楂,洗了洗就餵給小瓶。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山楂最好和另一些藥材熬湯或者泡茶喝效果最好,可他娘的這裡連喝的溫水都沒有,我上哪裡找其他藥材去?
張家人真他媽的是混蛋!
我一邊咒罵張家的那些王八蛋,一邊用棉被和登山服把小瓶裹得緊緊的,幫他揉肚子。
或許是小瓶體能好,也或許是發現得早,山楂也有效,反正到了下半夜,小瓶總算好了一點。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發現只穿了一件內衣的自己在這個深秋的季節出了一身的汗。

隨手用毛巾擦了擦,我看了看手錶,小瓶也沒幾個小時好睡了。明天一早所謂的訓練,就是張家孩子的日常課程吧?應該可以請病假?
我踟躕了一下,缺席對那個張海林來說肯定不是大事兒,可是小瓶……我當然希望他可以好好休息,可是萬一還有什麼處罰,我連幫小瓶理論都辦不到。
這他媽的到底算什麼事啊。
我輕輕嘆了口氣,坐在床邊,看著小瓶終於安穩下來的睡顏,等待天明。
天剛有點亮的時候,小瓶就醒了。
我連忙問他,還有哪裡不舒服。
小瓶搖了搖頭就要起來。我把他按在床上,想要說讓他好好休息,又怕他會受罰。
他娘的,老子要不等下給那幾個張家人幾拳,把他們全打暈過去。教練都暈了,他們就不用訓練了吧?
我還在想怎麼讓小瓶逃過今天的訓練,門口就響起了敲門聲,緊接著推門進來的是我見過的張家人——小瓶名義上的父親。
他端著一個托盤,放到了桌子上。
我連忙爬了起來,看到托盤裡是一些繃帶和藥,有一碗粥和一碗黑得發亮的東西。
小瓶下了床,恭敬地站在黑心養父跟前,叫了一聲父親。
黑心養父看了他幾眼,慢條斯理道:“這兩天不用訓練了,你呆在這裡養養傷吧。我們姓張的沒有一個是弱者,你病怏怏的躺著也沒有人會可憐你。爺告訴你,別再想著以前的待遇,要不是爺心善,你早就躺臭水溝裡腐爛了。”
我聽了又是生氣又是莫名其妙,他的意思是小瓶曾經受過很好的待遇?
沒辦法追問,起碼我聽懂小瓶是被批准放假了,就是在床上躺兩天都不用受罰。
小瓶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黑心養父敲了敲桌,指著托盤上的東西說:“這藥是補血的,吃了粥就喝了吧。”
說完就轉身走了。
我按下心裡因為“補血”二字而冒現的不悅,盡量和顏悅色地對小瓶說:“想喝粥麼?”
小瓶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適應我的樣子,一直盯著我看。
“怎麼了?”我問他,又望瞭望那碗粥,恍然大悟:“哦對了,你暫時不適宜進食。昨晚是我不好,沒注意到你餓太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吃撐了才會肚子疼。沒事了別擔心,小瓶,你現在再睡一會兒,讓腸胃清空一下,好嗎?”
“你生父親的氣。”小瓶的回答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為什麼?”
“因為他對你不好。”我也不打算瞞著小瓶,這也沒什麼好瞞的,“作為你父親,現在才來送藥,還說一通鬼話,”我冷笑一下,“實在是他娘的很欠揍!”黑心養父也在斗裡,他任由張家人拿小瓶當血庫,將奄奄一息的他丟在墓室裡,出去後也沒有給他上過藥,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幫他取,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態度。這個人,可以的話老子想狠狠地揍他,最好揍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小瓶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不是他兒子。”他拿著勺子攪了攪粥,裡面還有幾塊豬肝。
“我聽出來了,你是他收養的。”我遲疑了一下,問:“你以前的生活跟現在不一樣?”
小瓶搖了搖頭,放下了勺子。“小瓶是什麼?”
“這是你的名字。”我蹲了下來,看著他說道,“我給你取的名字。小瓶,只有我會這麼叫你。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小瓶沉默了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像是在審視我的誠意。
我沒有退縮,儘管我知道他在審視的不止是我的外貌我的笑容我的話語。很多人以為小孩子單純好騙,其實他們純粹的眼睛看穿的往往比成年人更多,而小瓶——小時候的悶油瓶——他能明白的只有更多。
良久,他終於開口:“為什麼是小瓶?瓶是什麼?”
我笑了:“因為我喜歡瓶。小瓶很好聽不是麼?難道你不喜歡這個名字?”
“沒有意義。”他冷冷道,嘴上雖然嫌棄,小手卻悄悄拉住了我的衣服下擺。
而且,他沒有說不喜歡。
這已經足夠讓我咧嘴而笑,揉了揉他的腦袋,被張家氣到的鬱悶也煙消雲散了。



第十章

最後我還是讓小瓶吃了那碗粥,接著又讓他吃了幾個山楂消消食。至於那碗看著很像有毒據說有補血功效的藥,雖然我很想直接倒掉,但為了讓小瓶早日康復,我還是讓他喝了下去。
幫小瓶處理好傷口,讓他又睡了好幾個時辰,醒來的時候我才問他在哪裡洗澡。
小瓶帶著我去一個房間,很近,離他的房間不到十米。這房間是個浴室,不是很大,但還算乾淨,有一個浴桶,古裝片裡看到的那種。
小瓶告訴我,其實每一個院子都有廚房和浴室,只是絕大多人都選擇去昨晚的廚房吃飯,久而久之,自己院子的廚房是沒什麼人用了。
我問他,不是說要控制食慾的嗎?廚房還有什麼用?
小瓶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我,點了火燒洗澡水:“不是每個人都下鬥。”
我想想也是,張家人也是有老婆的,不下鬥就不用控制了。

小瓶住的這個院子裡本來有十來個孤兒,分別寄養在不同人名下,後來陸陸續續因為不同原因而走了大半。現在住在這兒的除了小瓶,還有五個張家孤兒和一個看守的下人,詳情小瓶懶得解釋。其實想想也知道,如果真的有心收養孤兒,怎麼還會任由他們小小年紀孤零零地住在這種冷清清的地方。小瓶的情況有點不同,他是被養父從外面帶回來的,很多人都以為養父就是他的生父,明面上是因為長期倒鬥沒空看照小孩才被扔到這種半吊子孤兒院,體懷麒麟血的關係時不時還會被養父周濟一下。至於其他沒人疼沒人愛的孤兒,不被拉去墓里當炮灰才奇怪呢。
這種事情太令人不舒服,我沒有再想下去,跟小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燒開了水倒在浴池裡,裊裊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小瓶的輪廓。
小瓶脫了衣服就要下水,我交代了一聲不要讓手碰到水後就脫了衣服一起下去。
泡在溫水之中,我覺得相當舒服。
其實我現在對各種感覺都很遲緩。
來了這麼多天,基本上沒吃東西,也沒喝幾口水。睡覺也是無聊陪著小瓶睡,這樣都不會疲憊,還真的跟鬼似的。
我也越來越適應這種狀況了,穿牆,拿東西什麼的都不在話下,以後絕對能幫到小瓶。
話說該怎麼做才能像鬼一樣飄著呢?
我一邊思考這個本來應該是嚴肅實際上卻有點搞笑的問題,一邊給小瓶洗澡。
小瓶的小身材不消說是又白又嫩,就像水嫩嫩的大蘋果。雖然受過不少傷,但勝在身體復原速度驚人,有些只剩下很淺的粉色印記,有些直接消弭不見了。
幸好我沒有戀童癖,看見這麼漂亮的身軀也只是感嘆一下怎麼瘦得這麼厲害以後該怎麼替他補身子而不是對著他流口水。小瓶坐在小板凳上讓我幫他擦背,乖巧的模樣簡直讓人疼到骨子裡去,誰能想到他是一個就算痛暈也不會哭出來的倔強孩子。
“小瓶,閉上眼睛。”我吩咐道。“要洗頭髮了,吳邪哥哥沒有經驗,為了不讓水碰到你的眼睛,你最好閉眼。”
小瓶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悶油瓶是個戒心很重的人,這個小的也一樣。
別看初見的時候乖乖讓我包紮了,其實眼睛一直盯著我,肌肉緊繃,顯然做好了隨時反擊的準備。一路上也是,睡覺都睡得不是很深,就怕我下手。
相比現在,小瓶會閉上眼睛渾身放鬆地背對著我……
我嘿嘿地傻樂了一會兒,直到小瓶疑惑地轉頭看我我才回過神來。
他娘的,這小子剛才又鄙視我!
我忿忿地揉著小瓶的頭髮。
他的頭髮很柔軟,手感特好,哪像我的,硬邦邦的,扎人。
這個年代的男人都要剃頭留辮子,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怪好笑的。不過小瓶年紀尚小,也沒大人看顧,居然連頭都沒剃,只在出門的時候戴個小帽子掩飾一下。我見他的頭髮似乎長了點,前面的劉海都擋著眼睛了,練武的時候肯定不方便,待會兒得留個心眼,找把剪刀替他修一修。
話說悶油瓶不也是習慣長劉海擋眼睛嗎?我以前以為他是懶得剪,現在想想,說不定是小時候養起的習慣沒改呢。
為小瓶洗了頭髮又擦了身體,我讓他先起來穿衣服,然後回去休息。我自己隨便洗了幾把,反正鬼魂一般的身體根本不會臟,洗澡只是為了心理上的潔癖。

回了房之後,我給小瓶上好藥,就要他帶著我去昨晚的山洞。
我實在不喜歡這個張家,他是悶油瓶痛苦的源泉,也是用責任牢牢捆住他的枷鎖。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帶著他遠離這個冷血又操蛋的混蛋家族。
考慮到小瓶現在的年齡和在亂世生存的能力……還是等他大一點的時候再說吧。
小瓶點了點頭,帶著我又去了後山。
昨晚太黑,我現在才發現後山有很多的果樹。
現在又是秋天,一個個成熟的果子讓人看著就有食慾。
簡直就是上天給予小瓶的天然營養來源。
我看得眼紅,下定決心等小瓶好點兒了,到時候咱們再回來好好光顧這些果樹。
山洞還是離開時候的樣子,地上散落著幾塊雞骨。我看著那導緻小瓶肚子疼的元兇,不由苦笑。
讓小瓶來山洞而不是回房間休息,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在這個屬於我倆的私人小天地裡,小瓶的精神能更放鬆一點。他之前休息了挺久,但睡意對於大小悶油瓶來說似乎都是源源不絕的,剛躺下他就閉上了眼睛。
我把帶來的外套給他蓋上。
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都是這麼愛睡啊。
我揉了揉小瓶的腦袋。
小瓶睡得很安詳,小鼻子一動一動的。
我戳了戳他的臉,軟綿綿很有彈性。
其實我對小孩子挺怕的,越小的越是躲之不及。小孩子嘛,一定要依著他的心思,講道理也沒用,要是兇一點就哇哇大哭。
我曾經被鄰居委託照顧一下她家的孩子,也是五歲左右,那半天差點沒把我折騰死。
和那個小鬼相比,小瓶是多麼乖巧又聽話,還很貼心。昨晚肚子痛的時候還會用手貼著我的臉問我痛不痛(當時沒感覺,後來被小瓶一說還真有點痛,我究竟是有多用力來扇自己巴掌啊),怎能不讓我越來越喜歡他,相對的,對他的耐心也越來越好,都快成了專業保姆,啊不,是保父了。
心底隱隱的憂慮在此刻浮上水面:在這個世界,我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存在?我能改變多少過去,又能影響幾多未來?和小瓶的感情越好,我就越擔心他將來的路,而我對於自己能陪這個堅強又脆弱的孩子走多遠,一片茫然。
還有,悶油瓶,那個連神佛都畏懼的強大男人,他又在哪裡。他比我早幾年進入青銅門,是不是也穿越到了某個他不能理解的地方,顧目所及皆是陌生。天下雖大,不知何處安身?
可愛稚嫩的小瓶有我在照顧他,那淡然漂泊的悶油瓶,會不會也在需要我的幫忙?畢竟,按照張海客所說的,我是唯一能帶他走出這道門的人。在我耽於安樂的同時,或許他正在迷途。
他這樣子性格的人,肯定不會痛苦。我只是怕我自己後悔。
而這些種種,在小瓶清醒的時候,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唉。”我摸了摸小瓶的包子臉,無奈地自言自語,“管他呢,在那之前,我最要緊的還是照顧你。”我小心地戳了戳小瓶的臉,不由有點笑意:“沒想到小哥小時候這麼可愛,有老子在,一定不會讓你變成悶葫蘆。”仔細地把外套給小瓶蓋得嚴嚴實實,我伸著懶腰走出了山洞。
別說,這山洞周圍的環境很不賴。
畢竟是清末時期,中國的商業還沒發展起來,重工業少不說,基本上也在沿海一帶,這山坳坳裡頭,空氣好得不得了,讓人覺得特舒服。
雖然這些年跟著上山下海的,空氣好環境佳的地不是沒去過,但都為了倒鬥找真相,哪有像現在這麼悠閒的。
我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沒多久就碰了壁。我摸摸鼻子,只能是繞著走。反正我自由活動範圍是以小瓶為中心半徑十米的地,就看看這範圍內有沒有什麼好東西讓我拿回去給小瓶補補身子。
別說,還真讓我找著了。在小山洞的西邊,有一個大蜂巢。

我有個大學同學繼承了家裡的養峰場,同寢幾個要好的哥們去貴州旅行的時候在他的養蜂場做過兩天客。我媽喜歡喝蜜糖,所以我對養蜂師傅的講解留了幾分神,再加上如今作為沒肌膚沒肉體的靈異存在沒什麼好怕的,拿了個水壺就去搗弄那蜂巢。
過程比想像中麻煩,既要凝聚精神碰到蜂巢,又怕自己太實體化被蜜蜂發現。而且我擔心那些無端被搶走勞動成果的小蜜蜂們急昏了頭飛到山洞裡去,要是叮了小瓶我連哭都沒地方哭。
倒弄了半天,終於把蜂蜜裝了一水壺。蜜蜂們在耳邊嗡嗡嗡的飛來飛去,可惜啊,他們看不到我,更別說叮到我了。我把水壺蓋子擰緊,爬下了樹。
我拿著水壺樂了一會兒。
這蜂蜜營養價值高,易吸收,還​​有消除疲勞美容養顏有助消化等等等等功效。其他的不說,有助消化什麼的,眼下就特需要。昨晚的山楂我吃了一個,酸得我牙齒都快掉了,也就小瓶能吃得下去。今天給山楂塗上一層蜂蜜,不但味道能好些,對腸胃也有好處。還有那啥消除疲勞的功效,張家的訓練肯定很辛苦,以後訓練結束的時候讓小瓶喝點蜂蜜,不用說,這純天然無污染的蜂蜜絕對有效果。
我哼著歌回到小山洞的時候小瓶已經醒了,正坐在草堆上呆呆地看著洞口,看到我進來眼睛亮了亮。
我忽然有種想法,小瓶該不會是醒來沒看到我,以為我丟下他跑了吧?
嘖,先不說別的,老子我現在就跟蹲監獄似的(這監獄還是可移動的小瓶監獄),還能跑哪裡去?
我上去揉了小瓶的頭髮一把,笑道:“走,我們去拿個鍋和一些吃的,哥哥今晚好好給你補補。”



第十一章

我發現在不需要麒麟寶血驅蟲開路的時候,小瓶在張家的存在感相當低,消失了大半天也沒有人要來找他。這點雖然減低了我被發現的可能性,但實在不利於一個小孩子的成長。畢竟這個年紀的小孩是最需要關注的,除了吳邪哥哥亦父亦母的全方位全天候照顧外,我也希望他會有一些同年齡的朋友。
張海林之流的小王八蛋是不用考慮了,同住“孤兒院”那幾個娃娃才是我的目標。我跟小瓶一邊走,一邊尋思著怎麼幫他打好鄰居關係。
果然不管是大小悶油瓶,人際關係都有很大的改善空間吶。
不過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事情,我暫時放下這個念頭,先去想今晚該給小瓶做個什麼菜式。
補血的話,紅棗豬肝什麼的就最好。張家經常下鬥,難免受傷,廚房應該也是補血的食材居多,就是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紅棗這種補血的干貨應該會有吧。
我一路琢磨到了張家,琢磨的對象換成了怎麼偷些好東西。結果小瓶光明正大地走進了廚房。雖然不是很瞧得起小瓶,廚師還是乖乖地拿了些豬肝雞蛋等補血的食材,我想張家人應該有吩咐過廚房,不然也不會這麼爽快。
回去的路上我問了問小瓶,小瓶淡淡說以前也有這種情況。
我立馬就猜出了,肯定以前也有去當放血機,年紀太小所以張家人吩咐過廚房等小瓶放血後給他補血。
他娘的,張家人真是混帳!
越想越生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執念,才能一代代地在家族裡承傳下去,不計代價地要達成某種渺茫的目標呢?悶油瓶把所有都結束在他這一代,對張家後人(別說沒人了,張海客他們還活蹦亂跳呢)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就他們的舉動來看,他們並不欣賞族長的犧牲,要不然也不會哄我入門救老大了。

我們帶著食材回到小院子的廚房,我讓小瓶去看風,準備給他秀秀我的熬湯手藝,沒想到他淡淡說他的幾個鄰居們不會在意他在幹嘛。至於那個看門的,天色一黑就不知溜哪去了。即使這樣,我還是讓小瓶去看風,萬一誰心血來潮來看望寶血機有沒有傷勢加重,發現這鏟子什麼的在空中飛舞,那樂子可就大了。
小瓶似乎有點不情願,皺了一下眉頭才走了出去。
我翻了翻食材,只有豬肝枸杞雞蛋和一些蔥蒜之類的。他娘的,老子我敢打賭,廚房肯定剋扣了食材!
雖然這些東西的確夠小瓶吃了。
我有一次受傷,沒流多少血,我媽卻擔心得不得了,天天變著花樣給我補血。我吃了好幾天,愣是胖了好幾斤。托那次經驗的福,我知道這三樣是補血的好東西,也知道不少菜式。
我把豬肝分成了兩份,一份留著明早熬粥喝,一份拿來熬湯。
我先把水燒開,把枸杞放進去,接著是豬肝。等水再次煮沸了,就打了個蛋進去,沒幾分鐘,簡單補血又營養的湯就搞定了。
接著又打了兩個雞蛋,打成蛋糊放到蒸籠裡蒸。大約十分鐘後,把用熱水泡開的枸杞灑在上面,再蒸了兩三分鐘,倒上醬油,成了。
這時候飯也好了,我連忙招呼小瓶進來吃飯。

他癱著一張小臉蛋兒走進來,看見桌上的一湯一菜,似乎有些愣了。
“怎麼著?吳邪哥哥做菜還挺不錯吧。”我笑著說,這手藝我不敢說能登大雅之堂,至少在同輩漢子裡面算是佼佼者了,也比將來的悶油瓶強上不少,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小瓶沉默了幾秒,然後認真地問我:“吃了也會肚子疼嗎?”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小屁孩還在記仇呢。哼哼,開懷大吃到吃撐自己的地步,這孩子怎麼可能不喜歡老子的手藝呢。
我綻開一個笑容(據小瓶後來說,我這是皮笑肉不笑),把山楂切片,泡上滿滿一壺,還加了今天剛弄來的蜂蜜,放在小瓶跟前:“放心,有這個,絕對不會肚子疼的。”
小瓶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乖乖吃飯。
說起來,小瓶今天貌似又錯過了午飯。
早上起得早,喝了粥就睡下了,醒來洗了澡就上山在山洞睡覺……嘖,看來我還是做得不夠好。小瓶正在長身體,這樣不按時吃飯,難免會出問題。營養不良還是其次,補補就好了,萬一把胃搞壞了,那可不得了。胃病這東西,在我那時代都很難養得好,更別說是在這裡了。嗯,以後要準時讓小瓶吃飯。
滿意地看著小瓶吃完,那分量似乎對於一個五歲小孩來說還是多了點,不過我記得悶油瓶的食量一向不錯,興許是運動量大的關係。我們鐵三角上樓外樓的時候,經常我和胖子互相調侃時他就默默吞下半桌子菜。悶油瓶雖然嘴裡不說,不過我能看出來他還挺喜歡西湖醋魚的。這菜我不精通,只是粗曉一點門道,可惜現在深山老林的實在沒有條件讓小瓶也嚐一嘗。

“後天什麼時候開始訓練?”回到房里後,我問小瓶。張家的訓練雖然辛苦不人道,但畢竟培養了小瓶的倒鬥技術和身手。無論我如何不願意承認,這些都是在盜墓世家張家的生存技能,再考慮到悶油瓶未來的遭遇,我雖然心疼小瓶,但也不能因為怕受苦而把他當做弱不禁風的小草寵愛在溫室裡。
莫說這對小瓶的未來有害,我也沒有這個現實條件去替他出頭。
“縮骨。”小瓶脫掉鞋子爬上床,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淡淡地應道。
“縮骨?”小瓶歪頭的樣子直接戳中了我的小心肝,實在是太可愛了!我走過去捏了一把,小瓶乖乖地坐在那裡讓我捏,“縮骨是怎麼練的?”
小瓶等我捏夠了才開始脫衣服,鑽到了被窩裡,我也跟著躺了進去,“不難。”
我不太相信這句話,雖然我沒有練過,但聽這名字就知道有多難練。我抱著小瓶,心裡五味雜全的。算了,我拍拍小瓶的後背:“睡覺吧,我給你講故事。”
“你上次沒講完就睡著了。”
我沒聽錯吧,小瓶這話裡好像有指控的意思?
想到未來的啞巴張居然真的對我胡掰亂造的童話故事感興趣,我一剎那的心情有些複雜。
小瓶似乎也發現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裡話,害羞(?!)地沉默了。
“上次那個沒意思,今天我們來講一個更有趣的。”其實我上次根本就是隨口亂說的,後面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哪裡還記得自己說了啥。既然小瓶想听,我就再編一個好了。

“從前有一個盜墓國,國王姓張,是全世界倒鬥功夫最好、對機關消息了解最多,也是長得最帥的人,絕對是粽見粽滅屍見屍起海猴子見了掉腦袋禁婆見了頭髮斷墳墓見了會自動開棺的偉大人物。他娶了一個全世界最美麗最賢淑最好的女人,他們還生了一個最可愛最漂亮的公主。你知道那個公主叫什麼嗎?”
我滿臉期盼地望向小瓶。他猶豫了一下,才捧場地搖了搖頭。
“她啊,叫做悶美人!”我用發現新大陸一般的誇張語氣說道,成功得到小瓶看白痴的眼神一枚。
嘖,這小鬼真是不可愛。
我偷偷腹誹了一句,繼續講道:“本來這一家人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但是好景不長,張國王得罪了一個小心眼又邪惡的巫婆——男排三婆!”我故意用上了陰冷的口氣,小瓶完全不為所動,讓我有點失望。“男排三婆下了詛咒,把悶美人變成了啞巴悶油瓶,然後用青銅門把城堡包圍了起來。”我想到了那個天殺的悶油瓶進了青銅門,害的老子我淪落至此就有氣,“這青銅門可不是凡物,它能讓被圍住的東西陷入永久的沉睡,直到大門打開。但是這大門可不是那麼容易開的,否則男排三婆又怎麼會用這個來困住盜墓國呢?”我停了下來,去看小瓶的反應。好吧,還是面無表情,只是用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吳國的天真王子知曉了這件事,很是同情,於是就騎著白色的馬離開了吳國,想要解救盜墓國的人們。天真王子走啊走啊,經歷了很多災難,終於到了盜墓國。”
“天真王子要怎麼進去?”小瓶突然問道。
我暗地裡笑了兩聲,面上裝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說道:“這男排三婆的確是個厲害的主,但是青銅門啊,是有鑰匙可以打開的。而這把鑰匙早就遺失了幾千年,因為它被吳國的國王們一直拿去墊桌腳了。天真王子在出發前,恰好找到了這把鑰匙。”
我編著編著也發現這故事實在有點太不像話,可是總不能說了一半推倒重來吧,只能硬著頭皮掰下去了。
“所以誰都打不開的門,天真王子一下子就打開了。他看見了裡面正在沉睡的悶美人。哇,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公主!他幾乎是馬上就愛上了這位公主。於是,他俯下身,用天真王子的吻,吻醒了悶美人。悶美人雖然還是個悶油瓶,卻也馬上喜歡上了天真。”說著說著,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yy悶油瓶的嫌疑,臉上開始發燙。
小瓶微微皺眉,看著他的臉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還是趕緊完結吧。童話故事都是怎麼結局來著?
“咳咳,於是,他們就一起出了青銅門,然後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了。”講完之後,我又看見了小瓶流露出鄙視的表情。好吧,我囧囧有神地承認這個故事很蠢。我摸摸小瓶的腦袋,轉移話題:“我們睡覺吧。”
小瓶沒多久就睡著了,我看著他,心裡柔軟了一些,又想到了大悶油瓶。
悶油瓶,我們也會有這樣美好的結局吧。
(另一字跡:今晚七次,讓你性福。)
(後補潦草字跡:張起靈我說多少遍了不許在我的筆記上面寫亂七八糟的東西!)



第十二章

這一覺我是睡到自然醒的,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小瓶正直勾勾地看著我。一瞬間我想到了一種女人特喜歡的狗血說法,早上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愛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咳咳,幸福不幸福的,老子現在對著一個五歲的孩子發什麼瘋呢。
我用下巴蹭了蹭小瓶的頭頂,笑道:“什麼時候醒的?”
“很早。”小瓶動了動身子,“讓我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把小瓶結結實實地抱在了懷裡,連忙放開手。小瓶起來先甩了甩手,穿了鞋就跑出去了。
該不會是一直被我抱著手酸了吧?跑這麼快是急著上廁所麼?那為什麼不叫醒我呢?
我估摸著小瓶是不想吵醒我才一直憋著的,嘴上又不受控制地向上挑起。
嘖嘖,多好的娃啊,這麼體貼。
我哼著歌爬起來,隨便洗了把臉就去廚房,正好,沒人。
我熬了鍋粥,放了昨晚預先留下的豬肝進去,再熬了一會兒,就招呼小瓶過來吃早餐。

也許是長期遭受張家不人道的挨餓訓練(學名應該是食慾控制訓練),警惕心強的小瓶也沒拒絕過我的食物,坐在小板凳上,拿著小調羹就一勺一勺地吃起來了,神情專注,淺色的小嘴水潤潤的,精緻小巧的側臉比電視上的童星不知可愛漂亮多少倍。
我用手托著下巴,看著他用餐,心想如果性格再開朗一點,那就更完美了。
然而當我試著想像小花和黑眼鏡的笑容,輪流套在悶油瓶臉上後,天啊!雞皮疙瘩立馬冒出來,冷汗都濕背脊了。
張禿子什麼的玩一次誤終身啊,那心理陰影洗都洗不掉。算了算了,面癱悶騷帥哥也挺有魅力的,硬要小瓶改掉畫虎不成反類犬就糟糕了。
不過悶油瓶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好帥啊。
我想起悶油瓶少得可憐的笑容,差點沒把口水流出來。
其實我對悶油瓶的美色一點抵抗力都沒有,他要是對我笑一笑,他要天上的星星老子我也找個樓梯爬上去摘下來給他。只可惜他整天冷著一張臉,白白浪費了一張好皮囊。不過就是這樣偶爾的笑容才會特別養眼,不是有不常笑的人笑起來特別好看的說法麼?
“你在想什麼?”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我腦子裡對悶油瓶的YY,我回神的時候發現小瓶用看見鬼的表情看著我。
咳咳,難道我對悶油瓶的YY在面上表現出來了?小瓶不會把我當做變態吧?我連忙收起笑容,問道:“吃飽了沒有?”
小瓶搖搖頭,把碗遞給我。我站起來給小瓶再打了碗粥,他接過去的時候,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走了進來。
高瘦個子,膚色白淨,嘴唇抿得很緊,是一個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女孩。
我來了幾天,還是第一次碰見小瓶的孤兒鄰居(他們也未免把“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句話貫徹得太徹底),心虛地立刻望向了放粥的鍋。
那女孩卻是目不斜視,進來拿了一個大水壺就走,完全沒有跟小瓶打招呼的意思。
我倒是有點傻了,就這樣走了?
“鍋裡有粥。”小瓶倒是開了口,雖然他一直低頭吃粥完全沒看女孩一眼。
女孩腳步停了一下,小小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嘖嘖,張家人果然都很有個性,小小年紀氣勢就挺強。小瓶是,這個女孩也是。不過那個張海林倒沒什麼氣勢,更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這在張家算不算不正常?
我推推小瓶,問道:“她是誰?”
“阿秀。”小瓶只簡單地回了兩個字。其實他不說,情況我也能猜出幾分,估計又是一個沒正式名字入族譜的可憐孩子,“阿秀”只是一個隨口叫的稱呼。如果硬要按輩分算的話,大概是'張海秀'吧。
這麼說起來,小瓶的名字應該是……“張海瓶”?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瓶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也許是已經習慣了吳邪哥哥的神經兮兮,埋頭又吃粥去了。

吃完粥洗了碗,我發現我沒事可做了。
不管是大的悶油瓶還是小的小瓶,貌似他們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抬頭,45°看天或是天花板。嗯,小瓶看的是房梁,他的房間沒有天花板。
話說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應該是滿山亂跑,上房揭瓦的麼?我小時候和老癢可是三天兩頭往外跑回家就挨揍的,哪有像小瓶這樣不是睡覺就是抬頭裝憂鬱小生的?再這樣下去,小瓶真的要變成日後那個整天望天憂鬱天會掉下來的悶油瓶了。
我沒有想強行改變小瓶的念頭,只是想讓他過得快樂點。他除了訓練睡覺就是發呆,一點樂子都沒有,不變成悶油瓶才怪。
嗯,有什麼好的娛樂?
在我那個時代,帶著小孩去遊樂園動物園或者電影院什麼的都是很好的方法,可在這山坳坳裡哪有什麼遊樂園動物園電影院?
果然是時代不同啊。
我憂傷地感嘆了一聲,又去想什麼東西適合兩個人又不用這個年代沒有的娛樂。
靈光一閃,我想到了下棋。
這是個消遣時間的好方法,以小瓶的成熟程度,要理解棋規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
他真的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懵懂孩子啊……張海客似乎說過張家人年紀的算法跟我們不一樣,小瓶看起來是只有五歲的幼齒樣,實際年齡會不會已經有八九歲了?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就被我拋諸腦後,轉而去思考棋子的問題。
我手頭上沒有道具,象棋、圍棋之類是不用妄想了,有什麼是玩法比較簡單而容易製作的呢?
棋類裡面最簡單的是……
我想到了現在的學生拿著那種畫概率圖之類的本子玩五子棋,連忙問小瓶:“你這裡有沒有紙筆?”
小瓶點點頭,拿出了一疊白紙和毛筆硯台。
好在我學過毛筆字,否則寫出的毛筆字一定會在小瓶跟前抬不起頭。
我拿過紙筆,畫了很多的小格子,小瓶就在一旁看著我畫。雖然是一言不發的,可我總覺得那雙眼睛裡透著好奇。
我嘿嘿一笑,說道:“哥哥教你玩五子棋怎麼樣?”
老子好歹也是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就算大半的專業知識已經完完整整歸還給了教授,不過拿尺子畫幾根直線之類的基本功還在,唰唰唰幾下就畫好了10X10的格子。
“玩法是這樣的,”我在最中間的格子裡畫了一個O,說:“圓圈代表的是我,交叉代表的是你,”與此同時,我在旁邊的格子裡補上一個X。“每次只能畫一個格子,我們兩個人輪流畫,誰能最快畫出五個相連的屬於自己的圖案,誰就贏了。贏的人可以要求輸的人做一件事。”
(另一種筆跡:吳邪,我們再來玩OOXX的遊戲。)
(那時候是在玩五子棋,不是玩OOXX!你怎麼比我還會聯想?)
小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紙上的格子,點了點頭。我把筆遞給他,大方地說道:“哥哥讓你先來。”
小瓶接過筆,在紙上畫了一個X,然後看著我。我在他畫的X的左邊畫上了一個O,小瓶則在我畫的O上畫了一個X。
我倆就對著一張紙較量著。小瓶畢竟還是個孩子,下棋又是個講究戰略的娛樂(雖然五子棋比起象棋圍棋什麼的弱爆了,但也是要用腦子的啊,又不是飛行棋),第一盤自然是我贏了。
我看著小瓶嘿嘿地直笑,笑得他不由多看了我兩眼,還往旁邊挪遠了些。
我去,他又把我當神經病了麼?
我拉住他,說道:“你輸了,我要你給我笑一個。露出八顆牙齒的那種。”
我原以為小瓶會很難調動他的面部神經進而耍賴,沒想到小瓶答應得很爽快,馬上就裂開嘴巴露出一個燦爛得幾乎令人目眩的笑容。
我就像被雷電擊中一般,腦袋不爭氣地停頓了幾秒(真的無關乎情愛,是這娃笑起來殺傷力實在太大,要是回到現代肯定秒殺一大群街坊親戚),情不自禁就去捏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臉蛋。
小瓶任由我胡鬧了一會兒,笑容就沒了,簡直就像關閉機關那樣打回面癱原型。擦,我說呢!笑得這麼快,張家孩子從小就是影帝啊!

然後小瓶就拿著筆看著我,我似乎看到了小瓶身後高漲的火焰,叫囂著一定要贏我。
嘖嘖,這才有點像小孩子嘛。
我和小瓶又玩了好幾盤,格子不夠了還畫了好幾張。每一次都是我贏,我一會兒讓小瓶笑,一會兒讓他學狗叫,還有讓他哭的,小瓶醞釀了一會兒,還真掉了幾滴眼淚下來。
說實話,如果現在擱我面前的是大悶油瓶,就算我贏了也不敢這麼放肆,誰知道會不會被擰脖子啊。不過現在這個是小瓶子啊,沒啥危險性,我不逮著機會多玩幾次豈不是浪費?
幾盤下去,我也沒有一開始贏得那麼輕鬆了。
小瓶漸漸上手,一盤棋也是下得越來越久,好幾次我差點就輸了。
大約又玩了兩三盤,我看著連成五個的X,只能承認我輸了。
我把筆一放,豪氣沖天得好像要上斷頭台的梁山好漢:“說吧,要哥哥做什麼?”
小瓶思考了一會兒,對我說道:“唱歌。”



第十三章

唱歌?我愕然了一下,小瓶這個要求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我還以為他也會要我又哭又笑或者做鬼臉之類的,怎麼會突然想起唱歌呢?
我的歌喉什麼水准我自然是心裡有數,頂多只能是沒有胖子那麼不堪入耳,但調子也沒準到哪裡去,時下流行的KTV也只去過兩三次而已。
不過嘛,老子還不至於欺負一個孩子。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沒有推搪,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唱什麼歌好呢?
老實說我會唱的歌相當有限,當然某些紅遍大街小巷的情歌在耳濡目染下也能哼幾句,但我幹不出對著小孩子唱情歌這麼怪異的事,也記不住旋律和調子。我靈機一觸,翻出背包裡的諾基亞手機——我帶了兩塊滿電的備用電池,可是沒有信號這玩意兒也沒啥用,就一直關了機——從歌曲庫裡面翻了翻,點了一首我挺喜歡的電影插曲。
很簡單的調子,卻充滿了蒼涼孤寂的味道。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不斷循環這首曲子,恍惚被那悠悠的聲音觸及了靈魂。
隨著樂聲響起,我輕輕地哼了起來。
小瓶似乎也被小機器裡面傳出的音樂吸引住了心神,靜靜地聽著,直到一曲既盡。
“這首歌,叫做《摯愛》。”我告訴他。
小瓶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不太明白為什麼聽著如此悲涼的一首歌,居然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以他的年紀,本來也不太可能懂得情愛。幸好他也沒追問,只是微微頷首。
接下來我們又玩了幾盤,基本上互有輸贏,懲罰也都是一些唱歌說笑的小玩意兒,不再贅述。如果是輸給其他五歲孩子我肯定不服氣,不過如果是小瓶嘛……不是老子不爭氣,只是這悶油瓶給我的強大神奇印象太深,有一段時間我曾經覺得就算他小雞內褲外穿出現在我面前說他要去拯救地球了我大概也會說帶上我吧!
五子棋的規矩雖然簡單,畢竟也需要思考,再玩幾盤我就有點累了。我看見小瓶似乎也意興闌珊,就提議不如結束爭戰。
沒想到他猶豫了一下,目光閃動,居然搖頭反對。
好吧,捨命陪君子。
“哥哥又輸了。你說吧,要我唱歌還是跳舞。”
小瓶搖頭,拿過旁邊一張畫好格子的紙,在中間的格子上畫了一個叉。
怎麼不提要求了呢?我不解小瓶的舉動。再後來他贏了五六盤也沒提要求(我猜他大概是膩了?),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又玩了幾盤,我和小瓶都沒了興致。看看時間,也到中午了,我就催著小瓶去廚房吃午飯。小瓶看著我,不說話,眸子裡的亮光卻是暗淡了些。我連忙問他怎麼了,他又看了看我,嘴巴開開合合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是不是厭倦了?”
我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我啥時候說過這句話或者流露出有這個意思的話語了?
小瓶抿了抿嘴唇,跳下了凳子往門口走去,我連忙跟上去,小瓶就回頭看我:“這兩天你都是自己做給我吃的,現在……”
我懂了,我真懂了,這孩子要不要這麼彆扭啊,想要吃我做的飯至於這樣嘛?
“哥哥做的飯好吃對吧?”我笑著給他打眼色,小瓶卻不為所動,又扭過頭去。“喜歡的話先前怎麼還怕肚子疼呢?到底是嫌棄還是喜歡啊?”
小瓶抬腿就繼續往外走。
我生怕真的惹這個冷孩子生氣,連忙道:“哥哥當然喜歡給你做飯啦,怎麼會厭倦呢?”等小瓶停下腳步,我才接著說:“可是你一個小孩子,天天不吃張家做的飯卻沒有變得瘦弱,在外人看來會很奇怪吧?也許還會派人來調查呢!如果被人發現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呢,為了不引人注目,哥哥白天就不給你做飯了,晚上再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這個安排是我昨晚想到的,畢竟以張家的能力也許真的會有什麼驅除幽靈的方法,頻頻去偷吃的在廚房做飯實在太危險了。留得老子在,哪怕養不大小瓶呢?所以萬事還得兩個字——低調!平時小瓶最好還是吃張家飯,晚上我再想辦法給他進補,反正不把他養得肥肥白白可可愛愛的,老子就不姓吳!
(另一種筆跡:你姓張。)
(等我拔長了手指再去改姓也不遲!)

小瓶有點不樂意(不要問我怎麼看出來的,小瓶又不是大悶油瓶,面部神經比他活躍了一點),一路上一直走在前面,就是不回頭看我。
我有點想笑,誰能想到日後強大如神的張起靈竟然會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嗯,類似於撒嬌還是耍小孩子脾氣?
不管是哪個,我都覺得好可愛。
我跟在小瓶後面嘿嘿傻笑,笑得小瓶忍不住回過頭看我。
我想他可能又以為我是神經病了,雖然他不知道什麼是神經病。
“誒,慢著,”我跑快幾步攔住他,“哥哥改變主意了。反正你生病了他們給你預備特別食材,不出去吃飯應該也不會很可疑,今天我再給小瓶做一頓愛心飯好了。”
小瓶抿著嘴不說話,看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這個彆扭又可愛的小孩子,老子他媽的感覺真遇上了冤家,完全敗給他了。我笑著去揉他的頭髮。
他沒有避開,奶聲奶氣地說:“以前我去廚房直接拿飯吃。很多人都是這樣,少了我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哦了一聲,心裡卻不知怎的,有些沉重。
原來他從小就這麼想。
少了他,也不會有人發現。
算了算了,不管以前小瓶的生活是怎麼樣的,起碼現在,我在。
有我在,一定會好好對待小瓶。
我又揉了揉小瓶的頭髮,走在他身後,微微彎下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悶油瓶在新月飯店對我那樣捏了捏,然後手上用些力,把他往前推:“走吧,我們去廚房。”
就算我現在只能是搭著你的肩膀走在你後頭,總有一天,我能牽著你的手,和你並肩而行。小瓶,快長大吧。我等著你。

和小瓶在廚房拿了一點食材後,我們回到小廚房。小瓶雖然不說話,不過我看他眼神亮亮的樣子就知道他心情不錯,心裡直呼慶幸。如果不是我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小瓶肯定是不會坦白的。
廚房離小瓶的房間不到十米,我就讓小瓶回房間打個瞌睡,自己趕緊洗乾淨鍋子給他熬湯。為了掩人耳目,速度必須夠快,火候肯定是不太夠的。我心裡琢磨著放在後山的裝備裡有無菸爐和鍋子,下次可以試試抓隻小鳥或條魚在後山熬湯,只是得節省著燃油。
實在沒有燃油也只能去弄柴火了,只是我實在不喜歡那東西,柴火燒起來的味道嗆人得很。如果不是為了小瓶,老子我才不會受這個罪。
幸好蘿蔔排骨湯不算難熬,很快就好了。我轉身想去叫小瓶的時候,發現他就站在門旁邊,不由訝道:“不是叫你去打個盹麼,怎麼在這裡?”
小瓶看看我,又看看鍋裡的湯,皺了一下眉頭似乎在準備說辭,最後才說道:“你……太投入了。”
我一听就知道小瓶是想說我沒有警惕性。萬一剛才站在門口的不是小瓶是其他人,肯定喊著鬧鬼。我尷尬地笑笑,招呼他進來吃飯,問道:“你在那裡多久了?”
“……”小瓶端起碗就開吃,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吧,我知道他肯定在那裡有一會兒了。

飯後沒什麼事幹,小瓶那雙圓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望著我,似乎想說什麼,醞釀了半天又沉默了。我沒有強迫他,提議去後山逛一逛,權作幫助消化。雖然小瓶需要休息,但吃了就睡的日子太不健康了,適量的走動走動對他只有好處。
小瓶點頭同意了。
走出廚房的時候,陽光照在他沒有表情的小臉上,炫得我瞇了瞇眼,定了定睛,突然發現小瓶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頭上。昨天想要幫他修剪一下,後來事情太多我就忘記了。現在既然有空,不妨就先辦了這件事。
我連忙拉住小瓶,問他有沒有剪刀。小瓶搖搖頭,我又問他平時頭髮是怎麼修理的,小瓶就拿出了一把匕首。
……我靠了,給把匕首是想抹脖子還是拿來捅胸口啊!
我很擔心我拿著把匕首給小瓶弄頭髮的時候不小心就在他腦袋和脖子上劃出幾道血痕來,連忙把匕首扔到了一邊,問他:“能不能去拿把剪刀來?”
小瓶想了想就出門了,我連忙跟上去。

其實也沒走多遠,就在小院子裡,小瓶敲了其中一間房門。
門很快就打開了,竟然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阿秀小姑娘。
“借一把剪刀。”小瓶言簡意賅地說。
阿秀抿著嘴巴,微微頷首。她不是一個很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兒,但冷冰冰的沉鬱模樣出現在七八歲的女孩子身上,總是令人心裡不安的。
因為小瓶的身高關係,站在他身後的我對房間的情況也能一目了然。跟小瓶的房間差不多,小小的空間裡只有寥寥幾件家具和茶具,似乎沒有個人的歸屬感。
也許是因為,他們都不以為這裡是“家”吧。
阿秀很快從抽屜裡翻出一把略微生鏽的小剪刀,反手一拋,小瓶一抬手就接住了。反而是我被她隨便對付利器的態度嚇了一跳,差點忍不住出手幫小瓶擋住。
我撓撓頭,再一次覺得不能用普通小孩的標準來衡量張家小孩。
算了,不計較這些了。

我推著小瓶回房間,找了塊布包著小瓶,拿著剪刀在小瓶腦袋上比劃了幾下,然後繞到小瓶面前,小心翼翼地抓起他一縷劉海。
我覺得吧,小瓶的皮囊好,頭髮又黑又亮還很柔順,要是留個長發,再加上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定非常耐看。
長大後的悶油瓶我肯定不敢,可是這個小瓶嘛……
我咔擦一聲剪短了手裡的劉海。
還不是隨著我的心意來?
我樂得差點哼起了歌,專心於給小瓶換髮型。
很多年以後,我再次拿起剪刀給悶油瓶修剪頭髮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這個畫面。
小小的房間,明媚的陽光,剪刀咔擦的聲音,漸漸變短的頭髮,還有那個乖乖坐著的,很可愛的小悶油瓶。



第十四章

無論我多麼不情願,小瓶恢復訓練的日子還是到了。值得慶幸的是,他手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算是被擊中也不會輕易的裂開。
天還沒亮,他就爬了起來,頂著那個我給他剪的……頗有特色的髮型,用水擦了擦臉就定定地望著我。
“怎麼了?”我問他,有點擔心他是覺得披著這頭髮不好意思見人。這點是我失策了,第一次操刀該先找點什麼練練手的,要不然就不會把小瓶的髮型搞得這麼……有特色。別說小孩子不在意同輩的評論,就連大人也會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待會我會進去一個屋子。”小瓶慢慢說道,我詫異於他的話題,沉默著讓他繼續。“是為了張家的縮骨訓練。訓練的方法是家族的秘密,你在門口等著,不要進去。”
我本來想反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死皮賴臉地跟進去看人家的機密的確不太合適,只能點了點頭,然後加上一句要是超出十米就不能怪我進去看了。
小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絕對不會超出十米。

梳洗完了我們就去廚房吃飯,是那個大廚房。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們看到小瓶的頭髮都愣了一兩秒,有些小屁孩還很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小瓶很淡定地走著,倒是走在他旁邊的我替他窘迫。小瓶的髮型嘛,我一開始只是想把劉海剪短,塑造一個長髮飄飄的小正太,沒想到一不小心剪壞了,只能把後面的頭髮撥過來,然後……我不想去回憶那個失敗的過程,反正結局就是小瓶的頭髮全被我剪短了,而且像被狗啃的骨頭被老鼠咬的蘋果。
想起昨天下午小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乾巴巴地哄他就覺得好丟臉。
我這個知心哥哥,還需要再努力啊。

吃過早飯後,十幾個和小瓶差不多年紀的小孩陸陸續續走到了一起,有些小孩還有大人陪著。一個稍微大一點的男孩子打頭,領著大家在這座巨大的宅院裡面拐來拐去。
切,裝什麼神秘。
我注意到兩點,第一是那個被我和小瓶打傷的張海林並沒有出席。兩天的休息還沒緩過來嗎?想到這小屁孩的嬌慣和小瓶的孤零零我就心裡不平衡了。
第二點就比較微妙了。除去小瓶的淡定如常外,其他小孩或多或少都流露了不安和驚慌。有幾個走著路都在發抖,一些大人低聲安慰著他們。莫非今天的訓練很嚴峻?看小瓶上次的樣子,他應該應付有餘吧?
沒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小瓶在進房之前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警告我絕不能進去?
切,不去就不去,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不屑地腹誹了一句,在大門關上的時候,還是對看著我的小瓶揮揮手,說了一句加油。
那些大人在門口轉悠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了,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樂得清靜,也不管他們的臉色,靠著牆坐下了。

我不知道今天的訓練要多久,看這陣勢,貌似張家對縮骨這門功課很看重啊。也是,很多古墓的設計都是非人力能硬破,能縮小體積的話,的確會方便很多,也減少了出意外的機率。
蛇沼被蟒蛇纏住的時候,悶油瓶還是靠這一招逃脫的呢。
扮演那個油光閃亮的張禿子時,好像也用了縮骨吧。
我無聊地靠著牆,思緒浮動,手搭涼棚看著天空的太陽。
小瓶似乎說過今天下午是不用訓練的,那下午就去後山吧。後山的野果那麼多,摘一點回來當零嘴,也給小瓶補補那啥維生素。就是不知道那些野果的味道怎麼樣,要是太酸的話,就澆點蜂蜜好了。嗯,就這樣辦。
我想好了下午的行程,就在太陽底下伸了個懶腰,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小瓶頂著那個難看的髮型躺在我懷裡,半晌推了推我,然後說道:“上午的五子棋……”
“你想玩?現在太遲了,明天哥哥再陪你玩好不好?”我拉拉被子,給小瓶蓋好,“你明天不是要訓練嗎?先睡覺吧。”
小瓶搖搖頭,說:“你早上輸了好幾盤。”
這小鬼不會是想到什麼要我做了吧?得,他想要什麼我還能說不成?我揉揉他的腦袋,說道:“哥哥知道,那你想要哥哥做什麼?”
小瓶看了看我,好像不好意思那樣很快轉過了頭,輕聲道:“你不許消失。”
想到這,我又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比那個大悶油瓶坦白多了,雖然兩個都喜歡糾結消失不消失的問題。我當即就表示說好了要一起過日子我絕對不會無緣無故不見的,然後我就看到小瓶笑了,笑得可愛極了,讓我忍不住掐了兩把。
我還沉浸在昨晚的事,突然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我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那些隱忍的斷斷續續的哭聲是從身後這間房間傳來的。
我忽然想起來,小花也會縮骨,他告訴過我,縮骨,非常難練,練的時候相當痛苦,要把全身的關節自己錯位然後接回去。
我跟被火燒了屁股那樣跳了起來,他娘的小瓶,小小年紀就會騙人!去他的家族秘密,縮骨又不是只有他張家會的!他絕對是怕我看到他的訓練方法然後擔心他!這個小混球!
我氣得不管不顧,悶頭就沖向了房間。別說,人在生氣的時候會爆發潛力,我穿牆成功了。

屋子裡很黑,窗子都被黑布蓋住了。光暗的突然變化和繚繞的霧氣讓我頓了頓,眨了幾次眼才適應了暗淡的光線,稍微看清裡面的情景。
地上堆著十來個及膝高的浴盆,進來之前就如喪考批的那些小孩子們一個個裸著身體,垂首一動不動坐在裡面,如果不是還有些在啞聲抽泣著,會讓人錯覺他們已經死了。
我走到最前面的一個約四五歲大的女孩面前,她低著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水面,顫抖著,喉嚨裡發出聽不清的音節,黑髮的末端披散在水面上,而稠黑如漿的藥水正好浸過了她脖子以下的身體。
我心裡起了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小瓶呢?小瓶在哪?
我心臟砰砰急跳,猛然抬頭,看見了在一個浴盆旁邊站著的瘦骨嶙峋的老頭,一米多的身高,矮小得彷彿一個侏儒。他是我在張家看到的第一個老人,但他的眼神卻如鷹般鋒利,審視著小孩子們。
我們目光相交了半秒,明知他不可能看得見我,我還是有一種被看穿的驚悚感。
但我沒空理會這個怪老頭,快速地在浴盆間穿梭,尋找著小瓶的踪跡。很快,我就在房間最偏僻的角落看見了他。
那一瞬間,我倒抽了一口氣,膝蓋一軟,幾乎就跪了下來。
小瓶肯定早就注意到我沒有遵守約定闖了進來,正木無表情地看著我,那小臉上再無半分老子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血色,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慘白,鬢角濡濕,唇上咬出了血,眼裡沒有絲毫神采。下身也是被泡在墨般的藥水里。
“小瓶!”
我們才分開了多久?張家的人到底喪心病狂到什麼程度,他們做了什麼,為什麼就這麼片刻的功夫,會把一個孩子弄成這樣?
我朝小瓶伸出手,明明滿盆的滾燙的藥水冒著熱氣,指尖下他的臉頰卻是冷冰冰的。
他看著我,黑漆漆的眼睛裡只倒映著我的身影。
我正要做什麼,卻聽見那個怪老頭輕輕嘖了一聲,我​​心裡一驚,馬上回過頭,看見他走過去扶起那個最靠近門口的女孩。
事後我冷靜下來回想這件事,一群小孩脫力地坐在水里,危險性不言而喻。估計老頭也是擔心她會溺斃,才會去扶她一把,卻讓她那軟綿綿的蒼白上身,短暫地浮出了水面。
她的肩膀如刀削般垮得厲害,雙手手腕和手肘關節不自然地扭曲下垂著,觸目驚心的情景猶如巨大的鐵鎚敲在我的腦門上。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
媽的,張家的人強行拉脫一群孩子的筋骨關節,再把他們泡在詭異的藥水里,就只為了練那勞什子的縮骨功!
我渾身顫抖,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怎麼會覺得縮骨很好玩很有用,我為什麼竟會覺得這東西值得小瓶去學!
沒有人有權這麼強迫一個孩子,沒有事情值得他們的痛苦!
我很想一口氣跑到當代張起靈跟前把他狠狠揍死,讓他體會孩子們的痛苦,然後一腳將他踹進張家古樓;我又很想推翻這一個個浴盆,大聲地喊叫,來宣洩內心飽脹的心疼苦楚。但我最想的,還是緊緊地抱著小瓶,把他的痛全部轉移到我身上。
可是我不敢,他媽的,我真的不敢。
我怕我的觸碰擁抱會給小瓶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
我就跪在小瓶的浴盆前,手指摳著盆沿,喉結不斷滾動,覺得全身無力。
我呆呆地看著他,悲憤、心疼、難過、無奈,強烈的感情哽在喉頭,但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連抱他一下都做不了。
“小瓶……”我開口,發現聲音嘶啞得不像話,“痛就哭出來。”我竟然發現自己說話有一點哭腔,但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沒人會笑你的……”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悶油瓶受了再重的傷也是一副面無表情泰然自若的樣子了。他痛習慣了,打小就這麼一直痛著,早習慣了。
小瓶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痛到休克保持了睜大眼咬著唇的模樣。
“別練了,我帶你離開好不好?”帶著小瓶脫離張家的念頭第一次這麼強烈。我不想再看到小瓶這麼痛苦,什麼老九門,什麼以後,我全都不想管,就算很有可能會造成我的消失也沒有關係。
帶小瓶離開這裡,讓他像個普通孩子那樣,過得平平淡淡又快快樂樂。
“我們離開這裡,我會把你養大,讓你上學,教你怎麼交朋友……”我自己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低。
不可能的,如果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可以帶著小瓶離開,然後找工作養大他。可是我現在是鬼啊,怎麼好好地養著小瓶?離了張家,我拿什麼養活小瓶?
無力感像往常一樣壓在我肩上,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壓得我幾乎窒息。
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能找到真相,不能及時拉住阿寧,不能讓潘子安享晚年。在血淚泥濘中爬出來,卻終究不能讓悶油瓶脫離他的宿命。
而現在,我甚至不能讓一個我用生命去珍惜的孩子,過得好一點。
“吳邪……”到了這里之後,我就沒有聽過別人叫過我的名字。這一聲傳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因為這聲音很輕,輕得好像沒有說過一樣。
小瓶看著我,明明痛得連眉頭都皺起來了,仍是勉強動了動脫臼的手臂,似乎是想碰我。
我趕緊主動伸出手,不敢碰他水下的身體,就輕輕替他擦了擦汗。
“別哭。”我看見他張開嘴,無聲地這樣說道。
別哭個屁啊,你都快疼死了,還想安慰我。你還不是那個強大到什麼都不怕的悶油瓶呢,你只不過是個小屁孩,受了委屈就該喊,痛了就該哭,你怎麼還傻傻的來安慰我。還說自己是你的吳邪哥哥呢,不能保護你,又照顧不好你。第一次給你做飯就害得你胃痛,第一次給你理髮就令你被同輩嘲笑,現在還眼睜睜看著你受苦。就我這樣糟糕的哥哥,我自己都看不過眼了,誰還有空管眼淚啊。
“陪我。”小瓶搭著我的手,這樣無聲地說道。
我點點頭,擦掉眼淚,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我會一直陪著你。”
吳邪曾經答應,如果張起靈消失,至少他會發現。
現在,吳邪哥哥也答應你,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不會消失。再也不會讓你孤單。



第十五章

我盤腿坐在小瓶旁邊,替他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一直陪了他近一個上午。
期間曾經有張家人過來加些藥材和熱水,那個老頭則一直在房裡轉來轉去,順便把一些小孩托高一點。
快到中午的時候,這種變態的訓練方法才結束,接著,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這群孩子們顫巍巍地輪流讓老頭把自己脫臼的關節接回去。一時間,我耳邊全是這群孩子忍不住的哭聲和細微的咔咔聲。我臉色發白,覺得這一段時間絕對會做噩夢。
似乎出於某種我不願細想的理由,小瓶被留在了最後,比​​第一個小孩足足多挨了近半個小時。怪老頭幫他們一個個拉回筋骨,再穿回衣服,慢悠悠的動作實在讓人火大。小瓶卻是滿頭大汗,臉色越發的蒼白。
張家的人渣總能激發吳家人骨子裡的狠戾,要不是小瓶還等著他接骨,我他媽真想把他按倒在地上狠揍一頓。攥著拳頭等了半天,總算輪到小瓶了。怪老頭的手勢很熟練自如,似乎經過了長時間的訓練,他單手抬起了小瓶軟綿綿白淨的小手臂,另一隻手放在肩頭處。
“忍著。”我情不自禁說了一句廢話。
小瓶沒有看我。可能是怕引起站在旁邊的老頭的懷疑。
然後老頭手腕一扭,小瓶弱弱地悶哼一聲,他肩膀就被接上了。再接下來他的手肘和腕骨也被如法炮製地治好。心疼之餘,我也如釋重負。終於要結束了。

等小瓶接好關節之後又等了一會兒,怪老頭就讓人把門打開。一時間,湧進來好幾個大人,紛紛奔向了或躺或靠著浴盆全身脫力的小孩。
我現在知道一開始這些人為什麼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了,就算再怎麼沒有人性,對於自己的孩子,這些張家人還是抱有一些良知。只是張家給予的責任和使命壓在他們身上,他們以前不得不接受這些不人道的訓練,他們的孩子也不能逃脫。
那些大人基本上都眼角泛紅地抱著孩子走了,我留意到見過兩次的阿秀也在這裡,她沒有人來接,就和小瓶一樣。
阿秀靠著浴盆再休息了一會兒,就咬牙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像是上百的老人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小瓶也撐著浴盆站起來,走路的姿勢沒比阿秀強上多少。沒走幾步,他剛剛被我擦去汗的小臉上又有汗水冒出。
我看得心酸不已,想不管不顧地像那些張家人一樣抱起小瓶,卻被他拒絕了。
媽的,我再一次痛恨這鬼身體。
“以前……都是這樣麼?”我一邊小心地給小瓶擦汗,一邊啞著嗓子問道,“那個人一次都沒有來過?”

小瓶微微動了動頭顱,我嘴角扯開一抹自嘲的笑意。
這不是廢話嗎?那個人,只把他當做麒麟血的容器而已,只要小瓶不死,怎麼折騰他都不會在乎。
“哥哥不抱你,只是扶著你,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懇求道,半蹲下身,一手環過小瓶小小的肩膀,在他的腋下微微用力,讓他把重量挨在我手臂上。在其他人看來,只會以為他是在硬撐倔強,就算還會有懷疑,我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如果再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受苦,我肯定會當場崩潰。
小瓶這次沒有拒絕我的援手,任由我扶持著他顫抖的身軀,跨出了這個成為我一輩子噩夢的房間。

步履蹣跚地回到小瓶的房間,一把門關上,確認不會被人看見後,我就一手攔過他的腋下,一手彎起他的膝蓋,二話不說將小瓶整個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小瓶沒有掙扎,但也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眸裡是一片茫然。
我替他調整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再掖好被子,才在他旁邊坐了下去,拿了塊毛巾替他擦汗。
從黑屋子裡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但我仍然心潮起伏,種種情緒不斷在胸腔翻騰。一閉上眼睛,彷彿又會看見小瓶癱瘓著被浸泡在黑水里,脆弱得令我心魂俱裂。
他媽的。
我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到底是在罵張家人還是在罵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
“吳邪……”在床上的小瓶突然叫了我一聲,我連忙摸摸他的臉,“是不是哪裡疼?嗯?很不舒服?哪裡不舒服?”
“我想喝水。”小瓶舔了舔唇,上面還有一抹艷紅,是被他咬出來的血。
“你躺著,哥哥馬上給你去倒水。”我今早燒了一壺水倒在水瓶裡,現在還是熱的。我倒了杯水,加了點蜂蜜進去,扶著小瓶坐起來。我先試了試水溫,不是很燙才端著杯子讓小瓶喝著。
小瓶可能是渴急了,也可能是蜂蜜水味道不錯,一杯很快就見底了。我把杯子放在床頭,拿手給他擦了擦嘴:“還要么?”
他拒絕了。
“這個縮骨……幾天一次?”我趕緊問了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逢初一和十五。”小瓶低聲道,“不痛的。”
我白了小瓶一眼。
他娘的把我當白痴啊,這要是不痛還有什麼是痛的。我知道小瓶是在安慰我,可是……
“小瓶,這是不對的,就算打著訓練的旗號,也沒有人有權利這樣虐待小孩子。”我想起其他孩子父母的沉默,心裡涼了半截。父母愛護子女是天性,他們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自己這麼小的孩子受苦?每個月兩次,要熬到什麼時候?
我咬了咬牙,甭管什麼後果了,我要做我認為對的事情。“我帶你走吧。”
小瓶臉上流露明顯的錯愕。
“我帶你離開這裡。不用擔心,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想到辦法養活你的,一定不會讓你受苦。”很多事情聽起來難如登天,但如果真正下定了決心不惜一切去做,會比想像中容易。我能假扮三叔,能救胖子和小哥,能孤身進青銅門和悶油瓶換班,我相信我也能在艱難的條件下,養大小瓶。“我們要從長計議,商量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等你痊癒了就一起逃出去。你想去南方嗎?江浙一帶好山好水,最宜人了。所謂大隱隱於市,我們不一定要選偏僻的小村子……”我發散思維,想到啥就說啥,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才發現小瓶沒有作過聲,呆呆地望著我。
“怎麼了?我身後有個怪物?”
小瓶搖搖頭。
“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你告訴我——”
“我不走。”他淡淡說。
這回愣住的人變成了我。
“為什麼?你別怕,我無論如何也會保護你的。”我連聲追問,小瓶一直沒有說話,後來更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他那副彷彿事不關己的臉孔,咬牙很想爆粗,可是卻無法對著一個小孩子破口大罵。老子在這兒一頭熱,他居然他媽的睡覺!他就一點兒也不害怕折磨,一點兒也不渴望自由和溫暖嗎?來了這些天我看得清清楚楚,這該死的張家沒有一個人愛他、對他好,帶來的只有痛苦和利用。
這樣的張家,根本不值得他留下!
我手掌捏成拳頭,來回踱了幾個圈,又回到他床邊,焦躁地攪了攪自己的頭髮。
“小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盡量平復自己的情緒。“你現在身體難受,想不明白不要緊,你好好養傷,好了以後我們再來討論這件事。”
沉默半響,小瓶睜開了眼,小小聲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又給我心裡添了堵。我當然知道小瓶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事了,他以前能支撐過去,現在也一定能熬下去的。
小瓶小胳膊小腿的脆弱外表欺騙性太大,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去心疼他,想把他摟進懷裡,想護著他愛著他寵著他,不讓張家的腥風血雨再觸及他星點。
但小瓶就算再年幼嬌小,他也是一個堅毅的孩子。他能活下去,他會長成日後無堅不摧的悶油瓶。
他並不是非吳邪哥哥不可。
我心裡對這一點其實一清二楚。只是,我總想著自己能做點什麼,能對他更好一點,甚至喪心病狂地想不管一切帶他走。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現實的考慮,小瓶的態度,無一不在提醒著我,無論我做了什麼,我都無法從本質上改變悶油瓶的命運。無論我多麼地希盼,我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忍受痛苦和折磨。
最令我憤怒的,不是張家的殘忍,不是小瓶的冷淡。
是我自己的無能為力。



第十六章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重新讓他躺在床上,暫時拋下那些考慮:“你的午飯怎麼辦?有氣力去廚房嗎?”
小瓶往我這邊挪了挪,我乾脆也脫了鞋鑽進了被窩,把小小的小瓶摟在了懷裡。他在我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說道:“縮骨的時候會有人送飯,等會就來了。”
我望著懷裡的小瓶。他合著眼睛,在安全溫暖的環境下,巴掌大的小臉上終於顯出了一點安寧怡悅。
按小瓶說的,張家的孩子逢初一和十五練習縮骨,那就是半個月一次。我問小瓶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小瓶想了想,說今天是十月十五。
嗯,我暗暗記了下來。
今天是陰曆十月十五,在下次練習來臨前,我必須想好怎麼應付。
咦,今天是十月十五?
我心裡一動,突然想起了未來的(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我的過去?)一件事。那是陽曆十一月中旬,我和胖子、悶油瓶的傳統三人組在河南某個斗里挖土,用胖子的話來說就是拯救被舊社會壓迫剝削的明器,讓它們重見天日。
當時我仨在樹林裡等天黑下鬥,我跟胖子互相調侃著,不知怎的就聊到了生日的話題。胖子的嘴巴向來沒遮沒攔的,說老子我是天生的雙魚座性格——林黛玉一般的多愁善感。哪個爺們能忍受別人說自己娘炮(也許除了小花,我擔心遲早有一天要去泰國探望他),我立馬火大了。胖子還要火上添油,說什麼雙魚座跟天蠍座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還沒來得及罵他胡說八道,他就指著悶油瓶說,小哥肯定就是天蠍座的。
我那時還沒想明白自己對悶油瓶的感覺,一聽之下是好笑居多,回道:“你腦子進漿糊了吧?先別說我跟小哥是清清白白的兄弟,小哥就算沒有失憶,他恐怕也不記得生日這種無聊的玩意兒。”
沒想到的是悶油瓶看了看我,竟然說具體時間不記得,但大約是在陰曆十月份月底左右。我算了一下,還真他媽的是天蠍座。
當然了,這個回想不是想說我和悶油瓶是天生一對,重點在於悶油瓶的生日。
如果今天是十月十五,那小瓶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嗎?
悶油瓶不記得具體生日,小瓶總知道的吧?
我立刻興奮起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戳戳小瓶的臉問他生日是什麼時候。小瓶皺了一下眉頭,回答說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你不知道?”
小瓶搖搖頭:“不知道。他們從來沒說過我的生日。”
我又愣住了。一方面是為小瓶感到心酸,另一方面是驚訝小瓶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那悶油瓶那時候做啥說自己是在十月份月底左右?難道以後有人告訴小瓶他的生日?

日後我就這個問題曾經拷問過大悶油瓶,他的回答是一連串的省略號,胖子則在一旁笑得相當濕潤。我心想老子都沒搞懂的問題死胖子怎麼反而一副深明內情的樣子?要知道生日的日期雖然聽起來好像很瑣碎,但涉及到到底是悶油瓶先告訴我,我再轉告小瓶,還是小瓶小時候從吳邪哥哥身上知道了,長大以後還記得於是告訴了我。
媽的,我都有點繞亂了。
簡單來說,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想壞腦袋的邏輯問題。

扯遠了,總而言之,小瓶即將到來的生日稍微驅除了我滿腹的陰霾,心想小瓶以前肯定沒有人給他過生日,吳邪哥哥一定要想辦法彌補這個遺憾,讓他過得開心點兒。
考慮到時代的不同和我自身的苦逼條件,要想把小瓶的生日辦得有聲有色還真是不容易。想給他點驚喜嘛,我和他十米遠的距離限制了我的自由,我能躲哪裡去弄驚喜?
我還苦惱地皺著眉想怎麼給小瓶過生日,小瓶卻睡過去了。
可能是縮骨帶來的疲憊和疼痛讓小瓶非常疲倦,他睡得很沉。
我摸了摸那慘不忍睹的頭髮,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你以前究竟是怎麼過日子的?”雖然我的用處不是很大,只能給小瓶做做飯燒燒水什麼的,但是以前呢?
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是否在這樣劇痛的折磨下,連口溫水都喝不上呢?累得睡過頭了,是否就餓著肚子等到下一頓呢?
我把小瓶抱在懷裡,有時候心裡喊的是小哥,有時候喊的又是小瓶。
大小悶油瓶在我眼前晃啊晃的,一個說我消失了也沒有人​​發現,一個說少了我也不會有人發現。一會兒又換成了一個說你是我唯一的聯繫,一個說陪我。
媽的。
我罵了一聲。
遲早有一天我會被這個人搞死。
不管是大的悶油瓶還是小的小瓶子,結果都是一樣。
因為我心疼啊。
我緊緊地抱著小瓶,力道大得都讓他在睡夢中掙扎了一下。
我早他娘的栽在這個人手上了。

迷迷糊糊睡了幾個小時,我就被門後的腳步聲吵醒了,一睜眼就看見小瓶也醒了,正拿白玉般的小手掌揉著眼睛,懵懵懂懂的樣子一下子就如利劍穿心萌殺了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小臉頰。
小瓶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各種調戲,傻傻地看​​著我沒有抗拒。
我笑了,這孩子還沒睡醒嗎?
“肚子餓了不?聽外頭的聲音應該是有人送飯來了,要不要起來吃點?”我看了看窗外,天都已經黑了。
小瓶靜默了一會兒,等門外的聲音遠去了,才說道:“我以為你會被嚇跑。”
嚇跑?我愕然了。看來小瓶也知道張家的手段變態,但我是想帶著他跑,不是我自己一個人落荒而逃。而且我倆都綁定了,我又能跑到哪裡去?
“別胡思亂想,吳邪哥哥就在你身邊,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揉揉​​他的頭髮,心想悶油瓶不止一次在斗裡制止我的過度腦補,現在居然輪到我跟他說別想太多,世事實在奇妙。

小瓶聞言也沒什麼反應,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我拿過衣服幫他穿上:“有氣力了沒有?要不我去給你打水洗臉?”
小瓶點點頭,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打開房門,我看到了地上的那一份晚飯。
我看著小瓶若無其事地端起那份晚飯放到桌上,然後又打算出門去洗臉。
我忍不下去了,拉住他指著那份份量迷你的麵餅問道:“這就是你的晚飯?張家有這麼窮嗎?”
這麼點東西,連個半飽都沒有吧?
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中午睡過了頭忘了叫小瓶起來吃飯!
我倍感挫敗地拍了一下額頭,說道:“你先去洗臉,把這些吃了,然後我們就去後山。”
小瓶聞言,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趁他吃餅的空檔,我翻出了進入青銅門時候背著的背包,將裡面的裝備一項項整理出來。
很多消耗性物資都花得七七八八了,比方說巧克力、壓縮餅乾和繃帶,犀角倒還有五個。一些輔助性用具如登山鎬、繩子、無菸爐、電筒都保存良好,張海客為我特備的手槍也好端端地放在背包夾層。手機用來放過幾次歌給小瓶聽(他已經學會了哼那首《摯愛》了),已經沒電了,但還有兩塊後備電池。
最意想不到的,是我找到了一個相機,應該是為了拍下壁畫之類而準備的。這玩意兒在下斗里作用不大,不過現在嘛……
“小瓶。”我喊了一聲,專心吃餅的小瓶回過頭,我趁機按下了快門。
閃光燈亮了一亮,小瓶似乎有點被嚇到,我趁機又拍了一張。
“你在幹什麼?”小瓶難得好奇地問道。
我嘿嘿笑了一下,拿著相機湊到他跟前:“你看。”
相機好像是全新的,裡頭就兩張照片。
小瓶叼著餅,轉過頭,眼裡帶著一絲迷惑,那樣子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用現在女生所說的,就是好萌啊。
另一張差不多,依舊是叼著餅,臉上有一點點被驚嚇到的表情。
嗷,真的是太可愛了。
小瓶皺著眉,伸手戳了戳相機,抬頭疑惑地問道:“這裡面……是我?”
我點頭。“這個叫照相機,就像畫畫一樣,能把事物的樣子留下來。不過它比拿筆劃畫快很多,一眨眼就完成了,效果也更栩栩如生。”
小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看了相機屏幕上自己的樣子片刻。我在旁邊提心吊膽地瞧著,真擔心他突然冒出一句“妖盒攝去了我的靈魂!”或者“頭髮好挫!”之類打擊我的話。
結果他看了半天,轉過頭對我說:“能不能把你也畫進去?”
我聽了愣了一下,沒想到小瓶竟然會問這個問題。小瓶看著我,依舊是一副面癱樣,眼裡卻有隱隱的期待。
想和吳邪哥哥合照的話,吳邪哥哥怎麼會不同意呢?這可說明了你對吳邪哥哥的好感和依賴啊!想當初在長白山,我想拉悶油瓶合拍一張照,結果他甩都不甩我,好不容易拍了一張,結果只有我在對著鏡頭笑,他依然故我地望天,真他娘的令人鬱悶又窩火。
把不好的回憶暫時放到一邊,我勾著小瓶的脖子,單手舉高相機,準備合照。
這不是傻瓜相機,我又沒有自拍過,拍了好幾張都歪瓜裂棗似的,不是手抖拍糊了,就是沒把兩個人的整張臉都拍進去。
但我吳邪畢竟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怎麼會被一個相機難倒呢?我將照相機放床上拿枕頭墊高,對準了凳子的方向,再設定了十秒自動拍攝,然後咻一聲衝過去抱起了小瓶。估計小瓶還沒明白過來我在幹什麼,連續快照已經咔嚓咔嚓拍好了。
我拿著相機嘿嘿傻笑,小瓶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湊過來看。
拍下的五張連續照片都差不多,我坐在凳子上,笑得正歡。而小瓶乖乖地坐在我腿上,嘴角被我用手扯出了一個微笑。
光影留下了美妙的一刻,彷彿上午我們經歷的痛苦都已經遠去,再沒有什麼張家甚麼怪老頭。而我還能把小瓶抱在懷裡,逗他發笑,守候他長大。
可惜這一刻的幻覺只會在屏幕上永恆。



第十七章

玩鬧過後,我們就溜去了後山。我跟在小瓶身後,尋思著要怎麼善用僅有的材料給他做點什麼好吃的,沒注意到他停下腳步,差點就撞了上去。
“怎麼了?”我抬頭,看見對面站著一個一臉緊張的小孩。
居然是張海林。
我完全沒想到會遇到人,整個人呆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我和小瓶什麼都還沒干呢,怕啥啊?倒是張海林,怎麼這麼緊張的樣子?
這幾天我也知道了張海林的一些事。
他是這一代張起靈最小的兒子,從小就被人寵壞了,在同齡人中是孩子王,很有點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樣。
真沒想到這沒人性的張家竟然會把兒子寵壞,我想這一代的張起靈是兒子太多了覺得寵壞一個沒關係吧?
我記得今天縮骨的時候我就沒瞧見張海林,估計那時候他正窩他媽懷裡撒嬌吧。
想到這我心裡就老不平衡了。
這個二世祖小混混,自己過得那麼舒坦了還來欺負小瓶,早知道那次就多踹兩腳,最好踹斷他下輩子的性福!
我忿忿不平暗自腹誹的時候,張海林似乎終於鼓足了勇氣,說:“你!你……”
小瓶冷冷淡淡地點了點頭,就想繞過他出去,根本沒有興趣聽他到底想說什麼。
張海林馬上拽住他,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也拍了拍小瓶肩膀,讓他別無視張海林,那小崽子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前幾天不是還趾高氣揚地要教訓小瓶嗎?現在怎麼就慫了。
小瓶收住腳,看著張海林不說話。
被他這麼瞧著,張海林似乎也感受到了壓力,躊躇半響,終於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幾乎摔倒。這麼小的事需要猶豫這麼久嗎?
小瓶搖搖頭。
張海林馬上又接口道:“你要去哪?”
小瓶又搖搖頭。
張海林說:“明天的訓練,你來不來?”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張海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還在東拉西扯說不出正題呢。不過小孩子的心思,怎麼遮掩都瞞不住的。
那小子支支吾吾了一番,終於露出賊膽,四處張望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小聲問小瓶:“那天打我的是什麼?”
我操,這小鬼該不會是想要找道士和尚收了我吧?
小瓶皺了皺眉,露出了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媽的,影帝張重出江湖了!
他不解地問道:“什麼?”
“就是前幾天啊,”張海林臉上莫名地出現了激動的神色,“我要打你的時候被打了兩次頭,訓練的時候我壓著你打又被踹飛,是什麼東西做的?”
我罵了一聲,你他娘的才是個東西。
小瓶當然知道是我幹的,可是他裝出更無辜的表情,一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迷惑。
張海林又四處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什麼東西冒出來揍他:“那個東西,是不是你的守護神啊?”
守護神?!
我差點捧腹大笑,張海林這小子是童話故事看太多了還是被寵壞腦子了,我還在擔心他想出什麼妖魔鬼怪的答案給小瓶淋狗血做法事,搞了半天他居然得出了一個這麼孩子氣的結論?
轉念一想,我又不禁苦笑,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小瓶的背後靈,一個並不稱職的守護神吧,該說張海林這傻小子誤打誤撞也猜著了一鱗半爪嗎?
小瓶狀似無意地瞥了我一眼,裝出無辜地說道:“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張海林難以置信地說,“明明有個什麼東西在一直保護你!你這個沒人要的廢物,居然敢騙我!”
媽的!
你才是廢物,你全家都是廢物!
我氣不夠,掄起巴掌就往張海林腦袋上招呼過去。
張海林被我打懵了,雙手摀著腦袋呆呆傻傻地看著小瓶。
憑良心說,張海林也是一個很可愛的娃子,這模樣要是讓一些母性氾濫的人見了,肯定要抱在懷裡嚎幾聲好可愛之類的。但在我眼裡,小瓶才是最可愛的,這個張海林只是個會欺負小瓶要讓我狠揍的臭小鬼!
張海林捂著腦袋呆了好一會兒,我差點以為自己下手太重把他打傻了。正想招呼著小瓶快點溜,張海林就雙手抓著小瓶的手臂,兩眼冒光,我沒看錯的話,那眼神興奮又害怕:“我猜得沒錯!你肯定有守護神!快點給我,我也要!”
小瓶也被我突如其來的“暴行”嚇了一跳,看見激動的張海林撲過來時便下意識一推。他打小力氣極大,滿心以為這樣就會把張海林推倒在地了,沒想到張海林堅決得很,踉蹌了一下,居然沒鬆開手。
“我想要守護神,你快點給我!我們張家不允許你私藏東西!你不給我,我就告訴爹爹去!”
“我沒有!”小瓶第一次在我面前尖叫,小臉都漲紅了。我連忙過去拉開張海林。
“又來了!它又出現了!你還敢騙我!”張海林還在大呼小叫的時候,我已經牽著小瓶跑遠了。
我原本以為跑掉就是了,哪知道張海林倔得很,竟然一路追了上來。
我看走眼了,就算是被寵壞的小孩,他骨子裡也是張家人,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牛脾氣!
小瓶剛剛被強制脫臼練了一回縮骨,應該是好好休息而不是在這裡跑步。我記得脫臼之後要好好養一段時間,不然很可能會造成習慣性脫臼。
我琢磨著這可不行,再讓張海林這麼叫嚷下去,一定會有人出來看看情況。我還想帶小瓶去廚房偷東西然後去後山的,給人盯上了還怎麼去啊?
我想了想,拉著小瓶停了下來。
小瓶疑惑地停住腳步看著我。
後面的張海林追得氣喘吁籲的,見小瓶停了下來,勉強挪動地雙腿走過來。
我看著大氣都不喘一下的小瓶和一副快死了的張海林,不由得意地想,這就是差距啊,誰叫你個小鬼偷懶不好好訓練。
“把……把……把守護神……給我!”張海林氣還沒順就抓著小瓶說道,說得結結巴巴的。
小瓶看了我一眼,我嘿嘿笑了兩聲,對小瓶說道:“你就對他說守護神都是認主人的。我認了你,就沒辦法跟著別人了。”
小瓶猶豫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終於照著我的話說了一遍。
張海林瞪大了眼睛,一副受到天大打擊的樣子呆立原地,嘴裡呢喃著怎麼可能明明應該是我的這不公平之類的話。趁著他還沒回過神來,我趕緊拉著小瓶溜掉,心想守護神給你才真是不公平呢,你吃好的穿好的還有人寵著,哪裡需要什麼守護神,需要的是誰來給你一頓竹筍炒肉讓你清醒清醒。

“手痛嗎?”我問小瓶。他搖了搖頭,似乎有些神不守舍。
我猜想他是放不下張海林的事,便沒有追問,讓他看風,我去廚房偷了點吃的。然後我們再次回到我們在後山的秘密小山洞。
我點起無菸爐,給小瓶下肉絲麵吃。他歪著小腦袋,坐在旁邊看著我,可愛的樣子惹得我忍不住又摸了摸他亂七八糟的劉海。
小瓶任由我摸著他的頭,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再一次覺得好可愛。
煮好面之後,我給小瓶盛了一碗,小瓶接過去拿著筷子吃得很認真。
“縮骨之後的訓練是什麼?”趁他吃飯的空檔,我問道,並暗自決定,如果還是什麼縮骨格鬥,就算小瓶不同意,老子也要帶他走!
小瓶嘴裡塞著面,兩腮鼓鼓的,像只在進食的小松鼠。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把嘴裡的面吞下去才說道,“讀書寫字。”
完全是不費力費腦子的訓練啊,看來張家人也知道縮骨對孩子們會造成很大的傷害,才會選擇不費力而又必須學到的讀書寫字。
我想到了悶油瓶的字,相當的漂亮,看來那一手好字也是從小練起的。張海客說過,他們張家人年紀的算法跟普通人不一樣。那他們是幾歲啟蒙的呢?三歲?四歲?
“小瓶會寫字吧?”我饒有興趣地說,小瓶沉默地點了點頭。“吃完面,寫幾個字給吳邪哥哥看看好不好?咦不對,你的手腕才剛接好,還是下次再寫吧。”幸好及時想起來小瓶的傷勢,要不然他肯定是默默忍受疼痛寫給我看。
小瓶沒有跟我爭辯,繼續小口小口吃他的面。

吃完之後,小瓶就窩到草堆上了。我吃著小瓶剩下的面,問道:“不回去睡?”
小瓶搖搖頭,說:“這裡舒服。”
我想也是,那個張家宅院大得要死,人情又涼薄,不回去也好,不過,明天還要學習的吧?萬一遲到怎麼辦?我把這個顧慮跟小瓶說了,小瓶看著我吃的面,我以為他還沒飽,塞了一筷子到他嘴裡:“還餓?”
小瓶呆了一下,才咀嚼了幾下就吞下了麵條,說道:“早起就行了。”
我吸著麵條,覺得還是不行。
先別說現在天冷睡在這會不會著涼,這早起就是一件特困難的事。
誰都有要按時起床的時候,或上學或上班,這冬天起床就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大冬天的,誰不想在暖烘烘的被窩裡多躺一會兒啊?誰不想睡到自然醒然後伸個懶腰再裹著棉被睡個回籠覺?我寧願今晚讓小瓶回去睡覺,也不想他明早早起趕回去。
小瓶卻很堅持,他沒有嘴上反駁,只是那雙黑不溜秋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像是在……等待我改變主意。
他媽的這挨千刀的悶油瓶果然從小就死認理,甭管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都固執得要命!
苦口婆心地解釋了半天,我終於認輸,同意留下來過夜。為了舒緩被小孩子打敗的窩囊感,我自我安慰道這是為了避開那個難纏的張海林,同時暗暗下定決心,為了避免小瓶晚起被罰,今晚老子就硬氣一把,守夜好了!



第十八章

我點了無菸爐,讓小瓶進睡袋裡睡覺,還把那件大衣蓋了上去。確定不會凍著小瓶之後,我又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等他睡著了,我才摸出了刀,踮手踮腳地出了山洞。
其實答應在這裡過夜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給小瓶做一副象棋。
小瓶的生日應該快到了,我不知道具體日期,就像胖子說的那樣,找個天氣好的時候把象棋給他好了。
材料我也想好了,用木材。棋子不弄成圓的,我現在工具太少,我也不太想讓小瓶發現(雖然以他的性子就算我向他要工具,他也不會多問),還是切成方形比較容易。刻字也太難,就換成寫的好了。至於棋盤,如果有大一點的木板就拿來做棋盤,沒有的話只能用紙了。
我又仔細想了一遍,確定可行後就開工了。提著燈,我在附近轉了幾個圈,撿了十來根較粗的樹枝,然後盤腿坐在洞口(因為擔心聲響會吵醒小瓶)。
我首先把樹枝的分叉和枝葉削去,再把表面粗糙的樹皮割去,露出內裡的木色。雖然沒有木鋸,但從張家樓捎出來的黑金匕首派上了用場,其鋒利程度不消多說,何止是一個削鐵如泥吹毛斷發,簡直是人間凶器,做棋子是大材小用,我還得小心別切了自己手指。最難的其實是把一顆顆棋子都做成均等的方形,我得逐一修正,再磨平邊緣,微弱的燈光下弄了老半天,才勉勉強強做出了五個比較像樣的。
我呼出長長一口氣,放下木材和匕首,想閉目養神一會兒,卻下意識扭頭去看熟睡中的小瓶。在成人size的睡袋的包圍下,他的臉蛋顯得格外嬌小。
我凝視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有未完成的工作。

忙活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時候才弄了二十塊左右,我卻覺得自己快掛了。這玩意真沒想像中的容易,哪怕有黑金匕首在,還是被我浪費了很多木材。也幸好我現在不是人,否則早就累趴下了。
我伸了個懶腰,把木牌放進登山包,打算去叫醒小瓶。不過看他睡得很香的樣子,我又不忍心喊他。躊躇了好一會兒,我才伸手推了推小瓶。
小瓶立刻就睜開了眼睛,不過眼神迷離,顯然沒有完全清醒。他拿手揉了揉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樣。
我暗暗哀嚎了一聲,我​​現在是覺得小瓶越來越可愛了,難不成我有戀童癖?我難道防錯邊了嗎?
小瓶沒理會我的腦內跑火車,慢吞吞從睡袋爬了出來。清晨的氣溫偏低,他連打了兩個噴嚏,把我驚得立馬回神,手忙腳亂地翻出一件馬甲給他穿上。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睡袋,突然說:“你昨天晚上睡在哪裡?”
“……呃,我就在洞口看星星,然後打了個盹。”
小瓶抿了抿唇,我瞧出他有點不太高興,連忙道:“咱們趕緊回去吧,你得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去上課。”
他沒說話,率先往洞外走去。我趕緊跟上,心裡琢磨著待會能不能找到機會把剩下的棋子做了。除了不想馬上讓小瓶發現這個驚喜,我還怕被張家人看見飛舞的木塊。
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前面的小人兒身上。
小瓶年紀雖然小,但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跟悶油瓶沒有什麼兩樣,一聲不吭地走著。我也不指望他能主動開口跟我說什麼,只能自己湊上去問道:“這讀書寫字有幾天?”
“七天。”小瓶回答道。
“真的是只有讀書寫字?”我萬分懷疑張家會這麼輕鬆地放過這群孩子們。
“還要講風水,學機關。”小瓶想了想,道,“會有人教機關的出處緣由,還會做給我們看。”
簡單來說就是先教理論然後實習吧?難怪在海底墓的時候悶油瓶會說自己對機關的了解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我當時覺得他相當臭屁,現在想想,要是打小學習,還真的有可能。
那這機關課可不能遲到,雖然我想帶小瓶離開張家,但腦袋冷靜下來之後,我仔細想過了,現在的條件不允許,小瓶目前也似乎不太樂意。不如再過幾年,等小瓶長大一些了再帶著他離開。在這之前,小瓶一定還會被帶到斗里去充當殺蟲劑什麼的,我能穿牆但不能帶著小瓶穿牆,萬一出了什麼事,這些機關知識興許還能救小瓶一命。想到這,我看小瓶小胳膊小腿的,怕他趕不上時間,乾脆把登山包掛在了胸前,然後拉住小瓶在他跟前蹲下,“上來,哥哥背你走。”
小瓶真的趴在了我背上的時候,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動湧上了我心頭。幸好他看不見我現在的表情,真不敢想像會是多麼奇怪。總而言之,小瓶的小手臂環住了我的脖子,我反手向後托著他瘦小的大腿,步履輕快。
淺淺的呼吸噴在我後頸,有點癢癢的。小瓶一直沒有說話,我的心情卻莫名愉快起來。
一邊走,我一邊想著,這孩子,一點兒不重,卻是我這一趟穿越,最甜蜜、也最沉甸的負擔。

我在回到本宅前放下了小瓶。不開玩笑,如果讓人瞧見了難保不會活生生嚇死,若然看見的人是張海林,後果更是麻煩得很。
小瓶去廚房吃了早餐就走了,路上也遇到了一些其他人,都是昨天被縮骨折騰慘了的孩子,有些面帶菜色還讓大人陪著,看得我心頭一陣不爽。
算了算了,反正現在小瓶有我陪著。
跟著小瓶進了房,我盤腿在小瓶身邊坐下。
沒多久就有一個很斯文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一襲白衫,跟個孔乙己似的。中年人進來也不廢話,直接開始講課,居然是天工開物的逐一講解,教授字形的同時也給大家講述一些簡單的手工業常識。
我很無聊地打著哈欠。
作為一個大學生,還是一個和古董拓本打交道的古董商,不管是繁體字還是簡體字,能難得住我嗎?講述的讀物雖然不是詩經,但天工開物也是明朝一本著名的科學著作,我早就拜讀過了。
小瓶看我昏昏欲睡的模樣,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你不識字?”
“誰說我不識字了?”我敲敲小瓶的腦袋,“我可是大學畢業的,怎麼可能不識字。”想當年胖子還說過我是倒鬥界裡唯一一個本科畢業生,我還真想把小瓶培養成第二個。
“大學?”小瓶又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眼睛倒是目不斜視地看著那個孔乙己,一副乖乖上課的模樣。
“嗯……不是禮記裡面那篇大學,比較像是以前皇家的文學研究機構,什麼國子監啊太學之類的。不過還是有點不一樣,我那裡的大學就是更自由的學堂。”我想了想,盡量挑小瓶能理解的東西舉例子,“學堂是什麼你知道吧?我的意思就是我已經學成了,可以不用上學堂了。就像教你們識字的這個人,他也學成了,可以來教你們了。”
小瓶提筆的手微微顫了顫,一點墨在紙面上化開。他突然把底下墊著的紙抽了一張出來放在上面,擋住了他寫的字。
我正詫異,台上的孔乙己放下了手裡的書,不苛言笑地說:“把書都收起來,我們開始默寫。”
從回到張家後我就沒見過小瓶溫習,但他這麼聰明的孩子肯定心中有數,我可一點兒不擔心,嘿嘿笑著心想做有天賦孩子的家長真好,學業都不要我操一點心。結果當然是一如所料,小瓶全默出來了。但內容全對的學生足足有七八個,他沒有出什麼風頭。我猜他也是料到這一點才沒有故意犯錯的。
無論如何,默寫全對都是一個很棒的成績,我在他肩膀偷偷捏了捏,說了句小瓶真棒。
小瓶看了我一眼,又去擺出了乖乖上課的樣子,讓我有種他在害羞的感覺。
我嘿嘿地笑了兩聲,小瓶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問我笑什麼。我揉揉他的腦袋,讓他專心上課。

到了中午,我跟著小瓶去廚房吃飯。小瓶的伙食依舊少得可憐,讓我牙癢手癢腳也癢,真想狠狠揍張家人一頓。小瓶依舊是沒什麼意見,淡定地吃著。
難怪這個悶油瓶子一直瘦不拉幾的,蛇沼失憶那會兒養了那麼久都沒出一點肉,絕對是這時候害的。小時候營養不良,怎麼可能長得壯?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啊胡言亂語啊,只不過我看著其他張家小孩都吃得飽飽的,有些小兔崽子還耍脾氣浪費了很多飯,我心裡就很不平衡。
吃吃吃,小心都吃成大肥豬!
我腹誹了幾句,又把注意力轉到了小瓶的飲食問題上,暗暗想著晚上給他做什麼吃的。這幾年我事忙,要么使喚王盟做飯,要么下館子,印像中沒進過幾次廚房,沒想到穿越過來都快變成專業大廚了。
吃過午飯後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我讓小瓶出去繞了一圈權當散步。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雖然張家人壽命都很長,不用散步也能活得比九十九長,但活得健康點總是好的。好在小瓶也很聽話,帶著我慢悠悠地在張家宅院亂晃。
晃著晃著,我們竟然又遇到了張海林。
他一個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鬱鬱寡歡的樣子。我沒心思去管一個小屁孩的心事,本想拖著小瓶趕緊溜掉,可惜他及時抬頭,一下子就看見了小瓶,還馬上把手上玩弄的小樹枝扔了,朝我們跑過來。
“餵!餵!那個誰!不許跑!”
小瓶根本沒打算跑,面癱著臉看著他。倒是旁邊的我被他沒禮貌的喊法氣得皺眉,張家的家教也太失敗了吧。
“那個……那個守護神——”張海林喘著氣說,“我想過了。你是主人,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對吧?那你把它讓給我。”
小瓶搖頭。
“你想要什麼都行,我跟你交換,不讓你吃虧。上次我媽給我留下的麒麟竭我還藏著沒吃呢,你要不要?大哥昨天回來給我帶了好多新玩具,肯定有你喜歡的!你說吧,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第十九章

小瓶這回是搖頭都懶得搖了,抬腳就要走人。這完全把對方當空氣的行為讓我又好笑又好氣,誰叫我當初也沒少經歷這種待遇呢?
不過張海林這個被寵壞的小屁孩可沒我當初那麼知趣,被無視之後就抓著小瓶不撒手,死拖硬拉地要小瓶去看他的收藏,好跟他交換。
小瓶被弄得煩了(我猜他肯定是不樂意把我換掉,所以才很不耐煩),掙開了張海林的手,酷酷地丟下一句我不換就要走人。
於是我再一次見識到了張家人骨子裡的執著,那個張海林竟然一路跟著小瓶,一直纏著他要進行交換。我在一旁樂得只想打滾,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有趣的張家人,也是第一次見到小瓶的臉上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畢竟小瓶是個小孩子,各種外掛還沒有悶油瓶強嘛。
張海林的糾纏結束在下午上課的時候,看他依依不捨的緊緊盯著小瓶又一臉倔強勢在必得的表情,我趴在小瓶桌子上,笑得直打顫。
小瓶看了我一眼,提筆在紙上寫道:“不許再笑。”
我憋著笑,連聲道:“好好好,我不笑我不笑。”我拍拍他的頭,說道,“其實這個張海林挺有意思的,要不要跟他交個朋友?”
小瓶嘖了一聲,扭頭不再理我。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相當平靜,小瓶每天早起讀書,像海綿吸水一樣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吸收著新知識,表面上看起來卻還是滴水不漏的呆樣子,在學堂裡也沒出過一點風頭。
這麼小的孩子就懂得韜光養晦,應該是天性如此,天生一個小悶油瓶了。
我每天陪著他去上課,晚上給他做宵夜,哄他睡著以後就悄悄做棋子,倒也不至於悶得發瘋。大概是已經逐漸習慣了百年前張家的呆板生活,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少想起現代的日子,電腦啊手機啊這些曾經的生活必需品也離我越來越遠了。
小瓶最近卻多了一點煩惱,這個煩惱的名字叫做“張海林”。他完全就是一個打不死趕不退的小強,整天死纏爛打地要小瓶把守護神讓給他。幸好那天我跟小瓶說讓他跟張海林做朋友的提議被小瓶無視掉了,要不然我真得擔心跟這麼一個小屁孩玩耍會不會讓悶油瓶變成嘮叨瓶。
我腦補了一下嘮叨瓶的畫面,一連串的廢話從那張好看的嘴裡說出來,說的還都不是重點,偏偏臉上還是一副面癱的模樣,差點沒把我雷死的同時又很好笑。我掐著小瓶的小臉一個勁地笑,說你還是這個樣子的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瓶正在上課,他只能任由我掐著,我太過分的時候小瓶會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瞪我一眼。沒有悶油瓶的慎人,只覺得可愛,讓我又忍不住掐了一把。

下課之後用了晚飯,我就催小瓶回房間了。
小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急著讓他回房。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只催著他快點回去。進了房,我把門一關,又讓小瓶轉過身去,然後掏出了好不容易做好的象棋。
我走到小瓶身後,彎下腰把象棋遞到了小瓶眼前:“小瓶,生日快樂。”
小瓶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黑黑圓圓的瞳眸就像瓷娃娃似的,養了這些日子臉蛋兒稍微圓潤了一下,看得我心裡舒暢,就想伸出手去揉揉他的頭髮。小瓶卻退後一步,閃開了。
“怎麼了?不想要吳邪哥哥的生日禮物嗎?”我舉高左手挽著的一袋子棋子給他看。
小瓶的反應卻出乎我意料。
“你到底是誰?”他問我。“你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是不是認識我父母?”
什麼?這問題也忒奇怪了,無端端地他怎麼會覺得我認識他父母呢?
我愣了幾秒,才想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警惕起來。
這傻孩子,年紀小小的怎麼疑心病就這麼重呢?
“小瓶,你聽我說。”
我放下棋子,在他面前蹲下,把雙手塔在他肩膀上。他微微晃了晃,終究沒有掙扎。
“我是一個沒有影子和肉體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對你好,讓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長大。你能想像,世界上竟有我這樣的人,明明存在著,卻誰都看不見,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嗎?”
小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都能從他眼珠子裡看見自己的倒影了。
“我的來歷很奇怪,連我自己都沒搞清楚。有些事情暫時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等到有一天,你長大了,我也找到了真相,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全告訴你的。”我發誓我絕對沒有趁機報復的意思!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真的!
(另一種筆跡:今晚全都告訴你。)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別又裝啞巴。)
(另一種筆跡:一邊做一邊說。)
(……)
“但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不認識你的父母,也跟他們完全沒有關係。”
(另一種筆跡:他們是你公婆。)
(你有能耐找出他們,我就敢喊公婆!)
(另一種筆跡:粽子喊不喊?)
(不是吧?這都多少年了,粽子也早化灰了,我才不相信你找得到!)
“那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小瓶問我。
“我不知道啊。”我蹲了下來,平視小瓶,“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但是人都要過生日的,既然我們都不知道,就把今天當做你生日怎麼樣?”
小瓶看了我許久,我保持著笑容看著他。小瓶過了一會兒就把視線移開了,落在了象棋上:“為什麼是今天?”
我聽了就笑,這說明小瓶再一次對我放下戒心了。
這些日子的相處,小瓶對我已經放下了戒心,可是一涉及到他親生父母的事情,他就對我起了懷疑。我知道小瓶雖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可是心底里還是很在意這個話題。他剛才是懷疑我和他父母相識,或是抱著某種目的接近他吧。這個孩子啊……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以為我每天縱容你在那個山洞睡覺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給你做這個禮物?”我戳了戳他的臉,“我想幫你過生日,生日不能沒有禮物啊。我就在山洞外面偷偷做了好幾個晚上,昨晚終於做好了,所以就在今天送給你。今天就當做你的生日好不好?”我把象棋再次放到他跟前, “小瓶,生日快樂。”
小瓶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定定看了我一會兒,就低頭去翻袋子裡的棋子。我瞧著他,心裡樂呵呵的,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你臉紅了?”
我吃驚地指著他的臉蛋兒,白白嫩嫩的臉皮上透著淺淺的緋色,是我在做夢還是小悶油瓶居然真的臉紅了?
小瓶不理我,白玉一般的小指頭捏著一顆方方正正寫著“帥”字的小棋子,自顧自埋頭研究著。
迅速掏出照相機給小瓶拍了幾張,我簡直笑不攏嘴。習慣了悶油瓶那副天塌下來關我屁事的淡定模樣,此刻他的臉紅害羞分外有喜感。
“這是什麼?”也許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小瓶指著象棋問道。
“這是像棋。”我看著小瓶手裡的棋子說道。
為了做這一副象棋,我費了老大的勁,浪費了很多木頭,最後做出來的東西其實還不是很合我的意。我雖然是個做古董生意的,會接觸一些印章篆刻之類的東西,可是我不精通。為了刻好棋子,我嘗試了很多遍,最後還是放棄了。黑金匕首很鋒利是不錯,可它不是刻刀,我也不是李尋歡,能拿著自己的武器雕刻出一個個林詩音。在浪費了好幾塊切好的木牌之後,我只能翻出背包裡的油性筆,在木牌上寫字。值得慶幸的是,這象棋的棋子除了將帥卒兵之外基本上是同音不同字,士仕,相像,馬馬,車車,砲炮。繁體字小瓶肯定認得,簡體字也沒幾個,只要跟他說一下,以小瓶聰明的腦袋一定會懂。
然後是棋盤……其實真正讓我不滿意的是棋盤。
我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最後趁小瓶去洗澡的時候用自己的油性筆在桌子上畫了一個棋盤。為了不讓小瓶發現,還用背包啊紙筆啊堆在上面蓋著。
好在我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悶油瓶臉紅的樣子,多少見啊!
“這個比上次的五子棋更好玩,哥哥待會兒慢慢教你。”我笑瞇瞇地說,“現在咱們先來吃生日蛋糕。”



第二十章

我把另一樣準備了很久的東西捧了出來,遞給小瓶看。
小瓶沉默了一會兒,表情有點奇怪。“這就是生日……蛋糕?”
盤子上放著的是一塊巴掌大的白糕,金黃色的蜜糖歪歪斜斜地在上面澆出了個瓶字,樣子的確是……寒磣了點。
我尷尬地笑了幾聲:“哥哥不會做蛋糕,這裡也找不到什麼材料。你先吃著這個,以後哥哥給你買一個又大又好看的!”
“生日蛋糕是什麼?”小瓶看著我那個簡陋得根本不能稱為蛋糕的東西問道。
“就是那些洋人生日的​​時候要吃的點心。”我把蛋糕放在桌上,乾巴巴地解釋道。
我一個大男人,對於蛋糕這種甜甜膩膩的東西實在不怎麼喜歡。要我說,過生日就吃長壽麵好了。但長壽麵這玩意,一碗只能有一根麵條,吃的時候還不能斷,以我現在的條件做不出來,只能換一個,於是就想到了蛋糕。可是蛋糕這玩意比長壽麵還難做,這裡沒有奶油烤箱,怎麼可能做出一個好吃好看的蛋糕。最主要的一點,是我根本就不會做蛋糕。
最後,我在廚房偷了麵粉雞蛋,趁小瓶睡著的時候出了山洞,大冷天的窩在外面努力想做出一個能接近蛋糕的東西來。其實說白了,我就是把一塊加了糖和雞蛋的麵粉放在碗裡,接著把碗放在了鍋裡用木頭疊高,然後在鍋裡加了水煮著。這是我吃過的一種糕點,叫做碗糕。我吃過兩種碗糕,味道都很不錯,現在條件不好,覺得做​​碗糕會比較簡單。但是這種東西都是想的容易做的難,我沒有把麵糊好,蒸好的碗糕有不少的疙瘩,還硬邦邦的,估計是我水放的太少。我嘗試了很多遍,直到雞蛋沒了才從失敗品中挑出不那麼失敗的碗糕,在上面倒點蜜糖弄個瓶字,就是我吳家出品的愛心瓶生日蛋糕了。
做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難堪,現在捧著這怪東西看著小瓶的神情,我頓時覺得無比窘迫。
小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蛋糕”。
“嗯……其實生日蛋糕就是擺著看的,你不用吃啦。”我結結巴巴地說,要真吃下去我擔心他會肚子疼。
小瓶的眉頭微微折起,眨了眨眼,脆生生地說:“你做了不能吃的點心給我?”
“呃……這麼說也不算錯……”這孩子狗日的太敏銳了。
小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手裡拿著那塊“生日蛋糕”,頗有點在質問我“你在玩什麼飛機”的架勢。
我有點尷尬,畢竟作為生日蛋糕,我這玩意實在太爛。我乾巴巴地說道:“在、在洋人眼裡,生日是最容易讓惡魔,不對,是最容易讓鬼把你三魂七魄勾走的時候,所以要用一塊生日蛋糕來防身。”
小瓶看了看手裡的生日蛋糕,掂了掂,煞有其事地點頭,好像在說被這玩意扔中了肯定很疼。接著他又看了看我,說:“你剛才是讓我吃。”
“因為洋人覺得浪費,所以鬼走了之後就吃掉了。”我睜著眼睛說瞎話。
反正小瓶是個小孩子,這種東西也算是一種故事吧?雖然我覺得小瓶根本就沒相信。
小瓶突然開始盯著我看,我看了看自己,沒發現什麼異狀。我又轉過頭看了看身後,奇怪地問道:“怎麼了?我身後有鬼?”
小瓶搖了搖頭,對著我招招手。
我奇怪地剛蹲了下來,就被小瓶抱住了。他雙手環著我的脖子,臉蹭了蹭我的臉,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話,然後就放開手咬了一口生日蛋糕。
我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吞下蛋糕,心裡想著他說的話,心裡一激盪,一時衝動,便忍不住湊過去,在他的小嘴巴上啵了一下。
小瓶子的心思當然比我乾淨多了,看著我在羞愧捂臉,眨巴了幾下眼睛,就把被咬了兩口的蛋糕遞給​​我。
“你想吃?”
我愣了一下,他這是以為我在搶食?在他嘴巴上搶吃的?
“味道比干糧差點。”小瓶接著說,又捏著蛋糕往我嘴巴推了推。我厚著臉皮順勢咬了一口,媽的那口感……半生不熟冷冰冰的又糙又死甜死甜,可真夠難吃的。
小瓶拿回蛋糕面無表情地繼續咬著,我艱難地把嘴裡那玩意吞下去,說道:“別吃了,太難吃了。”
小瓶躲過我伸過來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說:“這是我的。”
“這又不好吃。小瓶乖,以後有機會了哥哥給你買好看又好吃的蛋糕。”我又把手伸了過去,“這個就不要吃了,難吃又冷冰冰的,萬一吃壞肚子怎麼辦?”
小瓶躲著我的手,黑亮的眼睛盯著我看,看著我不說話。看他這個樣子,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小瓶該不是覺得這是我做的所以不管多難吃都要吃完?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只是單純因為是我做的?
無可否認我有些感動,不枉老子犧牲尊嚴去給這娃洗手做羹湯啊。除此之外也有些無奈,小瓶堅持要吃完這塊看起來就很有問題的蛋糕,也不管自己的肚子受不受得了,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張家人的一條筋思維,不管如何都撞破南牆不回頭吧。
我跟小瓶談判了半天(其實就是我一個人在自說自話),最後我用“吳邪哥哥餓了”這種騙鬼的理由把蛋糕給吃了。反正我又不會生病,總比小瓶難受好。小瓶反而好像吃了什麼虧似的看著我,搞得我差點咽不下去。
吃完蛋糕,我給小瓶唱了一遍生日歌(難怪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生日歌應該是在吃蛋糕前唱的吧?瞧我這腦子都糊塗了),然後就給他講解像棋的玩法。

象棋的玩法還是挺簡單的,不簡單的是如何玩。
都說棋場如戰場,象棋圍棋之類的棋都是很費腦子的,需要步步為營。我老爹和二叔就是個玩象棋的好手,兩人湊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廝殺好幾盤。我在一旁看著,都為他們激烈的戰鬥咂舌。其實我三叔也會玩,我也不知道那會究竟是三叔還是解連環了,他的棋風帶著一股痞氣,出人意料。估計跟他長沙頭把子也有關係,他總是能把手上的棋子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但他絕對不是二叔的對手,二叔下棋還沒動就已經把後幾步的可能都考慮好了,用兵如神,步步為營到讓你想撞牆。反正,我從小跟他們下棋,說起來就臉紅,我沒贏過一盤,每次都輸得慘不忍睹。我老爹二叔還好點,老爹會點點頭說進步了,二叔是悠閒呷一口茶,跟我講剛才哪一步棋該怎麼走,只有三叔。每次我輸了,三叔就擺出一副“你太嫩”的表情,叼著根煙把我狠狠調侃一遍。
想到這,我不由有點想家了。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了清末,不知道家裡會怎麼樣。都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最悲哀的事情,萬一我回不去了怎麼辦?如果我回去了……
我看了看正在思考怎麼走下一步的小瓶,如果我回去了,小瓶該怎麼辦?我知道這個擔心是多餘的,悶油瓶以前沒有我也活得好好的,小瓶一樣能活著,然後變成強大如同神祗的男人。
“到你了。”小瓶走完棋后對我說道。我看著一面倒的棋局,暗地裡嘆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現在橫豎回不去,先陪著小瓶。等到能回去了,就再說吧。

因為我的地下工作搞定了,我就​​死活不讓小瓶再去山洞。畢竟天氣越來越冷,這麼來來回回的很是麻煩。小瓶也許是對象棋這個新鮮玩意很感興趣,也許是三兩下就輸了很不服氣,也沒有很堅持,反而是拉著我下象棋。玩得夜都深了,我才趕著小瓶去睡覺。小瓶很仔細地把棋子都收好了才上床,然後抱著我睡覺了。
我抱著他樂得傻笑,今晚可是小瓶第一次主動抱著我。
第二天一早,小瓶就推醒了我,說體能訓練開始了。
我心裡一驚,真想給自己一巴掌,怎麼光顧著準備生日,把這等要事給忘記了。幸好小瓶的身體恢復得不錯,裡面應該有那天泡著的詭異藥水的功勞。如果把握好程度,不會再輕易脫臼。
在我默默糾結咬被子的時候,小瓶已經梳洗好了,穿著一身黑色短打,頭髮亂糟糟的,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我嘆了一口氣,不是早想明白了嗎,這種訓練是逃避不了的,倒不如好好陪著小瓶去面對。
“小瓶,咱們走吧。”



第二十一章

訓練的地點是在後山。
空氣很新鮮,可是也很冷,呼出一口氣都帶了點白霧。
張家的孩子們都只穿了一身薄薄的衣服,讓我看著都冷。我蹲在小瓶身後抱著他,小瓶小小的身子冷冰冰的,讓我忍不住抱得更緊,想要給他多一點的溫暖。
“今天訓練的內容是什麼?”我在他耳邊問道。
小瓶的小耳朵都凍紅了,我忍不住用手包住他的耳朵。
“長跑。”小瓶輕輕回答我道。
哦,這個不難,我還能陪著他跑。出於謹慎,我又問了一句:“要跑多少?”
這次小瓶沒有回答,跟著其他小孩一起開始做著簡單的伸展運動,活動著手腳。我退開一點,免得妨礙到他,轉頭去看其他人。領頭的是一個沒見過的年輕伙子,臉上笑嘻嘻地看著一群孩子,似乎心情不錯。
二十多個五歲到十歲左右的小孩子零零落落地站著,大家都冷得沒力氣說話了,呼呼的寒風打在小臉上,忒可憐的樣子。我也發現了張海林的踪跡,他就在小瓶身後不遠處,一邊拉筋一邊神經兮兮地盯著小瓶看。我心想這小屁孩終於肯來訓練了,倒也不至於一無是處。
準備了一會兒,大夥兒就在年輕伙子的帶領下排著隊出發了。小瓶在隊伍的中間偏後,說來也巧,前後都是熟人,阿秀板著臉跑在前面,張海林虎著臉跟在後面。
小伙子揮揮手,喊了一聲準備之後第一個跑了出去。小孩子們也跟著跑了出去。
他們的速度並不快,這群孩子們對於長跑顯然很是有經驗。我跟在小瓶後面,一面跑一面注意不碰到其他的孩子。
長跑這事兒要是擱七八年前,我興許還真扛不住,整天躲在鋪子裡等顧客上門,整個缺乏鍛煉的書生。可是經過這幾年倒鬥的磨煉,還有我後來刻意的鍛煉,體力比以前好上不是一丁半點。而且,我穿越後的體質獨特,五感都比以前遲鈍了不少,所以要陪一群小孩子跑步,我沒什麼壓力。
大家跑步的速度並不快,我跑得挺輕鬆,還有空去注意小瓶的狀態,偶爾看看山上的風光。張海秀跑步的時候一直沒有回過頭,我看著她那微微晃動的辮子,心想這孩子冷得堪比小瓶啊。
山路凹凸不平,跑了大概有四十分鐘後,逐漸有些孩子開始撐不住了。海林的模樣尤其狼狽,頭髮都給汗水打濕了,嘴巴張得很大,不停地喘著粗氣,速度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走了,顯然累得不輕。
小瓶一直不緊不慢地跑在我旁邊,雖然也是滿頭大汗,但樣子依然淡定得很。
這場訓練持續了三個小時,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小朋友跟著那個小伙子堅持到結束,張海林結果還是半途就溜走。我這個大人到最後也有點兒撐不住,累得直喘氣,心裡著實佩服這些小孩的堅毅和頑強,才多大啊就有這種體力,難怪張家能成為傳說中神秘強大的存在。
長跑結束後,大部分堅持下來的小孩都坐了下來休息。我知道經歷長跑之後馬上坐下很容易抽筋,便拉著小瓶站起來。小瓶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我靠著一棵大樹,然後拉過小瓶讓他靠著我:“接下來的訓練是什麼?”
小瓶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這才小聲地說道:“休息一刻鐘,然後是三百下的俯臥撑。做完就可以吃飯。”
我已經無力吐槽張家的不人道了,斯巴達式的魔鬼訓練連我這個大人也吃不消,那些小孩能撐下來,應該是跟他們的體質有關。張家人的血液非同尋常,連體質也超乎常人,祖先該不會是萬奴王之類的非人怪物吧?族長的起靈二字,會不會是隱伏麒麟呢?他們是麒麟的後代嗎?
我望瞭望小瓶淡定的面癱小臉,又看了看阿秀髮鬢不亂的冷臉,決定還是不要就這個問題腦補下去,真相很可怕,太可怕了。
(另一種字跡:吳邪,你想玩【被塗黑】嗎?)
(張起靈你給老子閉嘴!)
(另一種筆跡:你說我是麒麟,而你是人。)
(滾!)
不過,小瓶後來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們從小就開始訓練呼吸和運動的法門。我一聽心裡就喊了一聲我操,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內功嗎?張家的訓練果然不簡單。

站了幾分鐘,我就拉著小瓶坐下。我讓他靠在我懷裡,雙手摀著小瓶的手,時不時地搓兩下給他取暖。
“累不累?”我問道。
小瓶輕輕回了句不累。
“水壺裡我加了蜂蜜,要不要喝點?”我扒拉著小瓶的頭髮,“跑了那麼久,渴了吧?”
小瓶輕輕嗯了一聲,伸手想去拿水壺。這時候,一個水壺遞到了小瓶跟前。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跑出來的張海林拿著水壺保持著給的姿勢,半晌見小瓶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不由有些惱怒:“餵,這個給你喝。”
小瓶懶得理他,拿起自己的水壺就想喝水,卻被張海林搶了過去。張海林硬把自己的水壺塞到了小瓶手裡,兇巴巴地說道:“喝這個!”
“不用了。”小瓶根本就懶得開張海林的水壺,看都不看一眼就遞回去,“把水壺還我。”
“你喝我的又不會這麼樣!”張海林莫名地很堅持,我在想,他該不會是在裡面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想整小瓶吧?
張海林壓低聲線神秘兮兮地說道:“這裡可是我大哥上次出去買來的會生氣的果汁,洋人那邊買來的,很好喝的。”
會生氣的果汁?是汽水嗎?這年代張海林居然能喝上這玩意兒,張家人能耐也太大了吧。
“把水壺還我。”小瓶堅定不移地說。
“你這傻瓜也太倔了吧!有好東西都不知道要,難怪他們都說你是傻的。”張海林大概是沒被拒絕過,脾氣也上來了。“我說要你喝,你就一定要喝。不然我就把你私藏守護神的事告訴爹爹!”
這個小鬼又是這一句!他有完沒完啊?
話說他這麼堅持要小瓶喝,不是為了整小瓶,而是為了……交換?俗話說的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俗話還說得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這個小鬼該不會是給小瓶一些小利小惠的,然後讓小瓶把我這個守護神給他吧?
我拍拍小瓶的肩膀,對他說:“你問他到底要幹嘛。”
小瓶照我說的問了一句,張海林不回話,直接把水壺擰開了遞到小瓶跟前:“你先喝了我再告訴你!”
我把頭伸過去看了看,褐色的液體正冒著泡泡,不是汽水是什麼?
像汽水這種碳酸飲料,小時候我挺喜歡喝,貌似小孩子都愛喝這玩意。長大了之後我才知道,像可樂啊雪碧啊這些東西少喝比較好,就衝著會提高患前列腺癌的機率這一點我就再也不喝汽水這一類的碳酸飲料了。不過一點點也沒關係吧?小瓶沒有喝過汽水,嚐嚐鮮也是可以的啊。
小瓶對於這種冒泡泡的液體有點迷惑,我讓他嚐嚐,小瓶聽話地喝了一小口。
“怎麼樣?好不好喝?”張海林連忙​​湊過來問道,“我大哥給我買了很多,你要是把守護神給我,我就把這個都給你。”
小瓶咂巴了一下嘴巴,沒什麼表情,明顯對這種新奇的飲料並不感興趣。“我不要。”
張海林整張小臉皺成一團,難以置信的樣子。“為什麼你不要?這個很好喝的!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東西!我還有很多很多跟你換!讓你一輩子也喝不完!”
小瓶不說話,把水壺遞回給他。
張海林不肯接,曲著雙手手臂拒絕。“不行,你得喝完,喝完你就會喜歡了。”
小瓶臉上多了點不耐煩,繼續推給他。我心裡隱隱警鐘作響,還來不及阻止,滿壺的汽水就倒在兩個小孩子身上了。

張海林忍不住嚎了一嗓子,顯然對這一壺會生氣的果汁餵了衣服很是心疼。張海林這一嗓子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來,尤其是那個領頭的小伙子。
那個小伙子來了以後看了兩眼,毫不客氣地一拳頭砸到了張海林的腦門上:“​​你這個小鬼,又在欺負人了是不是?”
“四哥!”張海林捂著腦袋,臉都變形了,看樣子疼得不輕,“我哪有欺負人?是他害得大哥買給我的果汁都倒衣服上了。”
擦!這小鬼竟然惡人先告狀!
還沒等我發火,那個小伙子已經又一拳落在了張海林的腦門上:“​​少羅嗦!我還不知道你?快去把衣服換了。”
張海林一把扯過小瓶,說道:“他跟我一起去。”
小伙子也不客氣,彎下腰雙手扯著張海林的臉頰:“你以為他跟你一樣?你再不走,小心我把大哥買給你的東西全拿走。”
聽到這個威脅,張海林立馬就跑了,一邊跑一邊還嚷著說要告訴爹爹四哥欺負他。嘖,還真的是個被寵壞的小屁孩。



第二十二章

小伙子對著張海林揚了一下拳頭,就把視線轉到了小瓶身上。
他張嘴似乎想對小瓶說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轉頭去跟其他孩子宣布:“休息夠了,現在開始做三百下俯臥撑,誰先做完就可以先去吃飯。剛才沒有堅持完成跑步的,不許吃午飯,回去賞罰廳受罰。”
此言一出,或站或坐的十幾個小孩都小小呻吟了一聲。至於那些半途落下不知去了哪的小孩,恐怕下場更不好過。
我眉頭緊擰,這小伙子也太偏心了吧,明明潑在小瓶身上的汽水比張海林還多,黑色的衣襟濡濕了一大片,他就只看見他家弟弟不顧小瓶了嗎?而且他如此明顯地偏愛張海林,怎麼都沒有人提出異議呢?
他媽的怎麼欠揍的小張這麼多,老子真想狠狠給他一拳。
我雖然生氣,但還沒失去理智。這小伙子不是張海林,揍了他恐怕就不是一個守護神的荒唐故事可以推搪過去的,我還不想因為一時之氣而被張家人發現。

小伙子的話沒有哪個孩子敢不聽,即使累得快趴下了,他們還是做起了俯臥撑,小瓶也不例外。
看著這麼一群小孩子費力地做著俯臥撑,我在心裡不知道第幾次開始咒罵張家人。
剛開始小瓶做得還是挺輕鬆的,但畢竟開始有三個小時的長跑,小瓶也還只是個孩子,體力上有點吃不住,速度就慢了下來。再做了幾十個之後,有些孩子就趴在地上動不了了。
小瓶還沒有累得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可是他的雙手有點打顫,在這寒冷的天氣裡汗水不住地滴落在地上。
我跪在旁邊看著,心裡心疼,又幫不上忙,只能大聲替他數著數,鼓勵他撐下去。這麼近的距離,我能看見他手臂細細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著,還沒有倒下去全因他超乎孩童的意志力。
過了一會兒,我實在不忍心,抬頭看見那混蛋導師沒注意小瓶,便張開雙臂去攬住他的肩膀,並在他耳邊輕聲說:“別露出什麼異樣,吳邪哥哥會抱著你。 ”
小瓶顫栗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瞳茫然地掃了掃我。我捏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幫他分擔身體的重量,盡量自然地做完餘下的數目。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做,我不該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助他偷懶,尤其是我對他未來將要面對的危險一清二楚。我不能現在帶他走,也就改變不了他現在的命運,那我就更不應該削弱他對抗命運最大的本錢——他的強悍與毅力。
但我想,吳邪這一生明知故犯的事做得也夠多了,不差這一樁。
誰讓我心疼這孩子呢。

在我的幫助下,小瓶總算是做好了三百個俯臥撑。小伙子衝著小瓶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去吃飯了。
小瓶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才站了起來,整張臉都是紅紅的。不是因為身體健康,而是因為累得虛脫。
小瓶也不看那些累得趴在地上的孩子們,慢慢地往回走。我不由又罵了一聲。
張家的宅院不是很大嗎?為什麼不在宅院裡訓練,吃飽飯沒事幹跑這麼遠訓練幹嘛?
好在其他的孩子還沒做完,走出他們的視線之後我又是給小瓶擦汗,又是給他喝蜂蜜水補充體力,我還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
小瓶出了一身的汗,穿的又這麼單薄,等身上的熱度散了,讓冷風吹一吹,很容易就感冒。
我陪著他去廚房領了飯,匆匆吃完就在花園的假山里找了個角落休息。午休大概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的房間太偏僻,浪費體力回去實在不划算。所以我只是帶著他,在下午的練功房附近躲起來。
小瓶的精神還好,只是體力消耗得厲害。我盤腿坐下來,讓他趴著我大腿瞇一會兒,我的外套就暫時充當了被子。
我一邊看著手錶算時辰,一邊替他輕輕按摩抽搐的肌肉,偶爾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安撫的吻。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一大早就被嚴格訓練的孩子們苦著一張臉走了過來。他們似乎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接受這麼嚴格的訓練,所以這麼的不情不願。等到他們知曉了張家背後隱藏的秘密和責任,是不是會變得像悶油瓶那樣,為了那份責任拼上一切?
小瓶在第一個孩子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坐了起來,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大門口。
我沒有停下給他按摩的手,揉著他的雙手,問他:“感覺好點了嗎?”
小瓶輕微的點點頭,這時候,我見過幾次的刀疤男和那個斯文男一起走了過來。小瓶站起身,跟著其他幾個孩子一起進了練功房。我看見張海秀跟張海林都在,還有一些熟悉但喊不出名字的臉孔。
三下鐘聲響起,格鬥訓練開始了。
我以為他們會像上次那樣把孩子們兩兩一組打鬥,還偷偷琢磨著要不要冒險再幫小瓶一把,但我猜錯了。這場訓練與其說是格鬥訓練,倒不如說是武術基礎班。斯文男指揮著孩子們捧著鐵碼分組紮馬步,然後就跟刀疤男一起站在角落低聲說話。
鐵碼的大小似乎是根據年齡逐漸遞增的,小瓶年紀小,所以只是捧了兩大塊,約莫二十來斤的樣子。他的表情很淡定,看著不像很辛苦,雖然他是那種辛苦也會忍下來的倔孩子。我不太擔心,因為我相信紮馬步這種程度的訓練對張家孩子是easy job,便走過去聽那兩個男人講話。
兩個大男人的談話絕對不會是什麼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好吧,其實這兩項還是有可能的,那個刀疤男雖然一臉橫相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認為他內在不能有一顆纖細的心……我扯遠了,這兩個男人是在很正經八百地輕聲談論這一批孩子的潛力。
他們挨個說過來,大多我都沒法把名字配對上臉孔。他們對於阿秀的評價挺高,說是各個方面都很不錯,就是麒麟血太低了點,又沒有好家世,長大了也不能進入本家核心,恐怕沒多久就會被墨硯張招了去進行特別任務。
“墨硯張”這三字,我是穿越來到後,耳濡目染才認識的。張家本家勢力和人數一度十分鼎盛(近百年已經回落至數百人),很久之前已經和滿族八旗一樣形成了五個分支,名字分別是琴弦張、捲軸張、棋盤張、玉鉞張和墨硯張,他們各自有不同的專精領域,互相制衡、競爭,都是張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瓶的黑心養父,就是出自玉鉞張,據說這一派的人,身手武功是五派中最好的。而“墨硯張”特別入世,大部分成員都偽裝成普通人在外面的紅塵打滾(遠的不說,近代的應該至少有張作霖,張學良,張國榮,張學友……等等好像有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這兩個男人說的墨硯張的特別任務,我就沒什麼概念了。
他們也提到了張海林,刀疤男有點不滿地說他被族長寵壞了,斯文男則是讓他小聲點,說反正族長有五個子女,寵壞一個也無所謂,張海林的哥哥姐姐們很有本事就行了。現任族長是出自“棋盤張”的,所以這些年“棋盤張”的勢力也一直坐大,聽得出來這兩個男人都有點不滿。我在張家樓見過幾個張家先人的墓誌銘,裡面提過“棋盤張”最特別的地方是身有麒麟,不知道是在暗示什麼。
最後,兩個男人話鋒一轉,轉到了小瓶的身上,我立馬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
刀疤男對小瓶誇獎了幾句,說他根骨好,人又會吃苦,麒麟血濃度高,在斗裡被放血也很知趣地不打不鬧。我前面聽得還挺高興,有種自己家孩子被誇獎好驕傲的家長心理,後面那一句就讓我咬牙切齒了。
在斗裡,一個五歲的孩子,如果大吵大鬧的話,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小瓶就是明白這一點,才會那樣乖乖聽話。聽話,不過是被放點血;不聽話,輕則是受些皮肉之苦,重則會被他們丟在斗裡了。
兩個男人的談話還在繼續,刀疤男嘆了口氣,說小瓶的命不好,遇上了一個沒心沒肝的父親。如果他是族長的兒子,現在也不會過得這麼苦,憑著他那百年難遇的麒麟血統,說不定還能跟族長那三個兒子爭上一爭。
斯文男則對刀疤男的話嗤之以鼻,說他不知天高地厚。“莫說族長這個位置已經不是香餑餑,那小孩的來頭也不是這麼簡單。”斯文男壓低了聲線,卻掩飾不了話語裡的惡意。“你以為瑞峰真的會拿自己兒子來放血開路?就算是私生子,好歹也是自己的血脈,他真捨得?”
刀疤男一臉不解。“你是不是聽見什麼小道消息了?”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說。”斯文男斷然否認。“這才是不正常的,他一個小男孩,出現在孤兒院,血液好得離譜,名義上的父親又對他不聞不問,其他人似乎也完全不關心這件事——這小孩背後沒鬼才怪!咱們以後還是少議論他的好。再說了,你以為族長是這麼好當的?只要血統好就行?遠的不說,就這幾百年,血液濃度跟瑞峰兒子比肩的孩子一隻手都數不完,你以為他們都到哪去了?張海庭父母都替本家立過大功,他都沒能撐到成年放野!”
刀疤男啞言,我也聽得倒抽了一口氣。



第二十三章

刀疤男話里赤裸裸宣示的是我從未想像過的張家內部鬥爭。張海客曾經告訴過我當年張家的力量是怎麼滲透社會每一個角落,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影響著歷史的進程。或者是受到悶油瓶影響,我一直把張家人當做是堅持理想的烈士,綜合全家族世世代代的力量去達到一個目的。但我太天真了,張家人手裡既然掌握著足以改變天下的權力,就不可能不被權力所腐化,其內部鬥爭之殘酷血腥,只怕比起其他大家族來說更為可怕。
那悶油瓶到底是怎麼當上族長的呢?
根據我手頭上的信息來說,張家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小瓶是不是那黑心養父的親生兒子,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一點要這麼隱秘,難不成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小瓶沒有名字,他們只是用瑞峰的兒子來稱呼他(我這才知道那個黑心養父名字是張瑞峰,恐怕是通瘋子的瘋吧),這一點也挺奇怪的。張瑞峰連替他改個名字都懶嗎?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想讓小瓶的名字寫入族譜?
我發現我這鬼一樣的處境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偷聽不怕被抓……
我一邊聽著那兩個男人聊天,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說到後來他們的話題轉向男人本色——真的是本色,他們在討論幾個我沒見過的女人,大刺刺地比較著她們的身材曲線。以前的我也沒少跟大學朋友說過AV女優,可惜在穿越前就自動彎在悶油瓶手裡,肯定是一輩子直不回去了,現在滿腦子都是小瓶的起居飲食乃至於前程,這樣的話題自然就索然無味。

一個時辰後,刀疤男宣布紮馬步的訓練結束,讓孩子們列隊站好,然後開始了正式的武術指導。悶油瓶的武力值有多少我當然是一清二楚的,難得有一個機會去見識訓練過程,我自然馬上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心想學個一招半式以後倒鬥也不用老是拖後腿了。
小瓶個子偏矮,卻站在了最後排的角落,我乖乖地站在他後面。
因為這是基礎入門班,刀疤男做示範,而斯文男從旁解釋,教導的動作並不復雜,更沒有我想像中類似天外飛仙式的秒殺絕招,無非是一些柔韌腰腿的伸展動作,還有簡單的拳法和腿法。那兩個導師樣子雖然不耐煩,但也稱不上敷衍了事,連我這個旁邊偷窺的都學了一點推手踢腿的動作。
好吧,小瓶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我,我只是徒具其形,神韻是一點兒沒有。老子就是沒有武術天賦又咋的!冷武器算什麼,未來的老子握長槍捏手雷,二十米開外就能搞死一隻粽子,光身手好頂個屁用!
一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晚上小瓶去廚房用過他那分量可憐的晚膳後,我們就回了房。我偷了幾個饅頭給他回房吃,雖又冷又硬,總算聊勝於無。
這樣高強度的訓練,就算是張家孩子也扛不住,小瓶雖然還硬撐著要跟我下棋,卻遮掩不住臉上的疲憊。我不由分說逼他解衣就寢,小腦袋一碰到枕頭就沉沉睡著了。
這麼一天下來,我這個鬼哥哥也累了,守著小瓶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睡到半夜被翻來覆去的小瓶驚醒。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小瓶沉默了半響,我追問好幾次,才悶聲說身上癢。
我一琢磨就明白了,白天出了一身的汗,還被倒了半杯汽水,晚上再被厚被子一焗,身上能不癢嗎?三更半夜澡堂裡應該沒人,正是可乘之機啊。
最近天氣冷了很多,半夜洗澡一不小心很容易著涼。反正浴室離我們房間不到十米,我就讓小瓶再瞇一會兒,偷偷提著煤油燈去給他燒了一大鍋的水。我走出去的時候,院子裡靜悄悄的,天上一輪明月照著中間的水井。其他房間都沒亮燈。
我哼著不成旋律的調子,忙活了半天終於準備好了熱水。這些天我也給小瓶洗過幾次澡了,積累了一點服侍照顧小孩子的經驗,擦身洗頭什麼的也會控制力度,不會像一開始那樣毛手毛腳的被孩子嫌棄。
小瓶悶不吭聲地坐在澡桶裡任我搓捏,呆呆的、茫然的眼神看起來似乎還是半睡半醒,可愛極了,看得我忍不住又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一記。
小孩子的皮膚都特別好,小瓶也不例外,白白嫩嫩的摸上去滑不溜手,當然也有些淺淺的疤痕。聽說手指長的男人小兄弟也特別“驚人”,我瞧小小瓶那嬌滴滴的模樣兒,以後還能厲害到哪去?
(另一行被劃掉的字跡,依稀可以看見寫著:今晚讓你試試厲害。)
呸呸呸,我怎麼能對一個孩子想這麼猥瑣的念頭,肯定是被胖子上身了。
小瓶推了推我手臂讓我回過神來,說道:“你以後別幫我。”
“什麼?”我愣了一下。“別幫你洗澡?”
小瓶搖頭。“訓練的時候,別幫我。”
此話一出,我被驚住了。

其實我是知道的,小瓶的訓練不能少。
就算十分血汗只能換一分收穫,也是多了一點保障。
未來的事誰都說不准,小瓶以後免不了要下鬥,我要是在一旁幫著他偷懶,現在是舒服,以後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我要上哪裡哭去?
可是知道歸知道,這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好話誰不會說,誓言誰不會起,就看你能不能做得到。
要真為小瓶著想,就不應該幫他偷懶。
可是,我一看他那硬扛著訓練的樣子,我就捨不得。他還那麼小,正是應該享受童真無憂的年紀,卻不得不被迫著成熟隱忍。
我怎麼能忍心看著他受苦,而袖手旁觀。
都說慈母多敗兒,我雖然不是慈母,但多多少少能體會一點這句話的含義了。
我抱了抱小瓶,悶聲道:“我知道了,小瓶是個好孩子,不想偷懶。哥哥不幫著你了,哥哥以後只會在晚上幫你按摩放鬆,好不好?”
小瓶嗯了一聲,我​​揉揉他的腦袋,繼續幫他洗澡,還趁著水熱的時候幫他按摩了一通肌肉。
小瓶在熱水的蒸騰下全身紅紅的,小臉蛋也被熏出了兩點紅暈,讓我忍不住伸出指頭戳了兩下。小瓶隨著我鬧,靠著我都快睡著了。看他這樣我也沒了玩的興致,再幫他按摩了一會兒,在水涼了之前,我和小瓶又滾回了被窩睡覺去了。

睡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了,我竟然夢見了悶油瓶。
一開始還挺正常的,悶油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正奇怪呢,他突然就開始脫衣服,然後跨進了冒著熱氣的浴桶裡——不要問我這玩意是怎麼出來了,一個夢計較那麼多幹什麼。他繼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吳邪,幫我洗澡。
我當時就傻了,非常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假的。悶油瓶等了一會兒,見我不過去,就站了起來。水珠就沿著他赤裸的身體一路向下滾,我看得喉嚨一緊,然後就醒過來了。
但是醒來之後的情況讓我羞愧難當。
我竟然因為夢見悶油瓶的裸體而勃起了!靠!老子的臉丟光了!
(另一種筆跡:吳邪,晚上要不要試試你夢裡的場景?)
(張起靈你夠了!)
其實這種事情還是挺正常的,我一個正值青春,生理健康的大好青年,長時間沒有那啥了,會有這種反應也不是什麼怪事。但不曉得是不是小瓶窩在我懷裡睡覺的原因,我覺得有點心虛。
要知道我肖想的對象,就是懷里長大後的小瓶啊。
看看小瓶稚嫩的臉,我又有種“我是個變態戀童大叔”的感覺。
唉,不管是不是變態戀童了,現在最主要的是先解決我自身的生理需求吧?萬一我以後真的跟悶油瓶好上了,我卻在這時候憋坏了,以後不舉了可怎麼辦?
(另一行被劃掉的字跡,力道都把紙劃破了,勉強能看清:我能舉就行。)
我偷偷摸摸地爬了起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再把被子給小瓶蓋嚴實了,就溜了出去。我連燈都不敢點,生怕驚動了小瓶——到時候可就不是尷尬兩個字能形容的了——躡手躡腳地溜到浴室。浴桶裡的水已經被倒掉了,熱氣的餘溫都已消散,就算關上門,浴室裡還是涼颼颼的。我打了個哆嗦,心想鬼應該不會感冒吧。
可惜就算理智上想打退堂鼓,下面的小兄弟還是精神抖擻地挺立著。我咽了一口唾液,解了褲頭就把那根東西掏出來,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夢裡的情景,快速上下套弄著。
悶油瓶是個很冷淡的人,就好像從來不會有色欲上的需要,偶爾我跟胖子會說起什麼葷段子,他在旁邊聽著也不會有任何反應。所以我真的想像不出他渴望情慾的樣子,只能幻想著他那對墨深似不見底的黑瞳,直直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專注在我身上。
就像幾年前,他在長白山夜營裡那樣,什麼都不說,只看著我。
在一個冷冰冰的房間裡做手活,還意淫著自己的兄弟,感覺實在難堪。我素了這麼多年,自然挺有打手槍的經驗,故意搓揉著自己敏感的端部,很快就嗚咽一聲,洩了出來。
等我清理好自己回到床上的時候,看見小瓶睡得很沉的臉,想起自己剛在在浴室YY著成年版的他打手槍,頓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很尷尬,很心虛,還有好幾種莫名的情緒混在一起。
……我這不算是猥褻兒童吧?我可沒對小瓶做什麼。
算了算了,不想那麼多,睡覺睡覺。
我蓋好被子,把小瓶抱到懷裡來,迷迷糊糊地罵了一聲該死的悶油瓶。



第二十四章

那天之後的訓練也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一些常見的項目,長跑俯臥撑紮馬步仰臥起坐負重什麼的都有。我雖然說過不會幫忙,但是看著小瓶的小身板在做那些訓練,還是心疼得不行。有一次終於忍不住上去想幫他,哪知道小瓶也倔強得很,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故意施力與我,跟我槓上了。我跟他對視好幾分鐘,最後還是我敗下陣來,縮回了自己的雙手。
我算是明白了,小瓶是鐵了心要自己完成訓練,絕對不要我幫忙。
我雖然捨不得小瓶受苦,但後來總算能勉強控制自己不上去幫忙。不過有一個訓練真的是嚇到我了,那天,不知道那個刀疤男腦子抽了什麼風,突然讓他們倒掛在樹上做“仰臥起坐”,下面就是土地,一點防護措施都沒有,嚇得我差點要躺平在地上給小瓶當人肉墊。這可不是開玩笑,他們現在是倒掛著的,要是真撐不住雙腳一鬆掉下來了,或者樹枝承受不了重量斷掉了,那可是腦袋先著地。如果沒有練成鐵頭功,還是不要用腦袋來檢測土地的硬度比較好。
後來小瓶跟我說這個訓練也不是第一次了,現在沒人會掉下來。我知道小瓶是想安慰我來著,讓我不用太擔心,但我一聽現在沒人會掉下來,我就忍不住想現在沒有以前有對不對?我又想以前小瓶有沒有掉下來?有沒有受傷?痛不痛?總之,每次他們一做這個訓練,我就萬分警惕地在小瓶下面護著,萬一他真的掉下來了,我還可以在下面當人肉墊。小瓶說了幾次我都沒聽,後來也就不說了。我覺得他是覺得說不動我自動放棄了。
除了長跑因為被我連累而跑得慢之外,小瓶其他的訓練都很厲害,尤其是腰力。我說嘛,在海底墓的時候悶油瓶能扭斷海猴子的脖子,原來他小時候訓練了這麼久。
小瓶對於刀似乎也很厲害,他的徒手搏擊不是最強的,但我看得出來,在那一群孩子裡面,論刀功,已經沒人是他的對手了,不過是他不愛出風頭,才沒有那幾個班中鰲首惹眼。我想了想成年版的悶油瓶,他當初拿著那把重死人的黑金古刀舞得那叫一個虎虎生風帥得掉渣,果然是小時候苦練出來的。
以後如果能把悶油瓶帶回家,得讓他幫忙切菜。
而張家的訓練讓我比較感興趣的,還是張家對於風水和尋龍定位的知識,尤其是大頭風水,學問很深,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一知半解。悶油瓶倒鬥的時候雖然不聲不響的,但我知道他在這方面的造詣不會比他對機關知識的了解少。鑑於這些孩子們還太小,所以教的並不深。我在爺爺的筆記上也看過類似的內容,什麼古圓近方、秦嶺漢坡、九淺一深的,哦不對,呸,他媽的我又亂想什麼了。總而言之,並沒有什麼奇思妙想、不傳之秘之類的,我聽了幾堂課之後也就沒什麼興趣了。
張家孩子們的訓練還包括挖土打盜洞,對於下鏟的位置及盜洞的形狀都很講究,是北派的作風。我就在一旁看著他們拿著鏟子打洞,有點在看小鼴鼠打洞的感覺。

我守著這個小孩,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雖然理論課跟體育課課程密集苦不堪言,但我致力於改善小瓶的飲食及休息,時時心心念念著想讓他成為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孩。高強度的運動下小瓶是胖不起來了,但臉上的氣色總算比初次見面的時候好了很多。
期間小瓶又經歷了三次恐怖的縮骨訓練,每次從那個陰森森的房間走出來的時候都被折磨得非常淒慘,小臉煞白,黑沉沉的眼珠子裡盡是痛極的茫然。我看著都心疼得想哭,恨不得以身代之。虧得張家人的體質獨特,再配合縮骨時泡的藥水,一兩天后就能恢復過來。我不知道我該感激這兩者讓小瓶少受了痛苦,還是怨恨它們使得張家虐待孩子能肆無忌憚。
之前提過,住在這孤兒院子裡的除了小瓶,還有五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小小張。小瓶對其他人的事不感興趣,更不會主動提起。我旁敲側擊了很久,又東偷聽一點西旁觀一點,才逐漸認全了其中四個:阿秀是早就認識的冷姑娘,我偶爾會讓小瓶給她送一點湯水借一些事物,拉拉鄰居交情,可惜似乎只是我一頭熱,小瓶跟阿秀都是淡淡的;老是躲在房間鬼鬼祟祟不知幹嘛的是一對雙胞胎,影形不離,文武課上的表現比較中規中矩,一下課就雙雙消失,很是神秘;還有一個叫張海強的年紀最大,整日跟在那些正統出身的孩子屁股後面搖尾乞憐的,根本不理睬孤兒院子裡其他小屁孩,據說是因為他沒幾年就要去放野了,所以才急著討其他大孩子的歡心,怕沒人幫襯著要一個人上路送死。
至於院子裡剩下的最後一個我從沒見過,聽說是被幾個本家人帶著出去倒鬥,半年了一個人都沒回來,應該是兇多吉少了。
此外,張海林還是對小瓶糾纏不休,心心念念著要把我這個守護神討過去。不過他改掉了以往不可一世的樣子,時常拿著一些新鮮玩意給小瓶,來引誘他交換。小瓶當然是不理他,每次都板著一張臉拒絕張海林帶來的交換品。
我每次都在一旁笑得打顫,我覺得這就是小瓶對我依賴的表現。
他能有更多普通小孩該有的感情,他會這麼喜歡我,而不是像悶油瓶那樣冷淡漠然,我真的很高興。

再一次從那個小黑屋出來,我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農曆十二月十五。
這不是要過年了嘛?
來到張家老宅以後,我忙著給小瓶調養身體,改善他孤僻的個性,還有陪他做各種繁重的課程訓練,每天想的不是他的飲食營養,就是心情狀況、人際關係,稍微得空了還得擔心他的未來前程,忙乎得連中國人最重視的頭等節日都給忘了。我不是母性強大的女人,整天像個老媽子似的圍著一個小屁孩打轉,自然也有厭煩的時候,可是一對上小瓶那跟悶油瓶一模一樣的淡然遠邃的眼神,我又馬上心甘情願去替他做牛做馬,打點所有生活瑣碎了。
不得不說,悶油瓶無論大小都是我吳邪命中的剋星,碰見他我連吳家小佛爺的脾氣都自動收斂了。

小時候覺得過年挺有意思,跟著父母回長沙冒沙井的老家,村里擺起流水席,老老少少都會出來吃吃喝喝的。我媽會給我做新衣服,更重要的是長輩會發壓歲錢,這可是小時候全年唯一的金錢來源。我還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鞭炮,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多熱鬧。高中以後,學業繁重加上父母年紀漸大,我們就很少回冒沙井過年了,也越來越覺得過年沒意思。吃喝都翻不出新意,衣服自己買,壓歲錢早沒了,鞭炮也玩膩了,春晚一年不如一年,感覺現在過年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豐盛的,然後吃上一星期的剩菜,無聊透了。近幾年為了找那勞什子的真相上山下海,連命都危在旦夕,就更顧不上什麼過不過年的。
縱然如此,可是莫名其妙地到了這里後,我又突然很想過一次,跟父母、二叔、三叔他們一起,最好再加上小哥、胖子、小花和潘子,大家聚在我父母的宅子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享受我媽炮製的長沙菜。我媽會喜歡悶油瓶這種帥帥的小伙子,沉默點也無所謂;我爸喜歡跟二叔下棋,還會把我拉在一旁觀摩學習;胖子他們可以開一桌麻將,雖然潘子肯定會給三叔放水;春晚什麼的,再好的聲藝也比不過小花那脆生生的一嗓子……
這麼無聊的過年,在我腦海的想像中豐富生動起來。可惜我知道這只會是空想,我的父母注定要擔憂著他們不在家的不孝兒子,真假三叔都不知所踪,小花在北京城冠蓋滿京華,胖子在巴乃孤單地想念雲彩,而潘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算是我不惜一切要找到的悶油瓶,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也許,他迷失在另一個空間,碰見了年幼的我。也許,他就是我眼前的小瓶,在他的靈魂深處沉睡。也許,他早就不在了……
我們這群人,永遠不可能會有我想像中的安樂日子。
我不禁苦笑,在這種喜慶日子裡我偏要做不可能的幻想,這不是故意折磨自己嗎?
我不打算沉溺在這種無意義的傷感裡,強迫自己趕緊想點別的。往好的方面想,這可是我跟小瓶第一次一起過年啊。



第二十五章

農曆過年是中國人的傳統節目,但在民國時期曾經一度被禁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自從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就開始實行公曆,並規定公曆1月1日為新年,舊曆都被廢除了,還有什麼“實行廢除舊曆,普用國歷”,“對於舊曆節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之類的規定。據說一開始,人們都按照舊曆過年,推行新歷的政府還曾經強迫春節關門的店鋪開門做生意,鬧得人心惶惶。最後政府也沒辦法,只能折中。
我記得當時是袁世凱提出陰曆元旦為春節的說法,把傳統農曆新年在官方意義上正式易名為“春節”,傳統的“元旦”“新年”的名稱則被安置在公曆的1月1日頭上。於是中國出現了兩個新年並一直延續到二十一世紀。
根據我模糊的近代史記憶,春節的頒布是在1914年吧?現在還有好幾十年,官方應該尚未禁止過節。
“小瓶,張家會不會過年?”晚上洗澡的時候,我一邊幫小瓶洗頭一邊問道。小瓶嗯了一聲,表示有。他的頭髮已經長了很多,比剛剪的狗啃頭順眼了不少。
我又問道:“那你過年的時候也要訓練嗎?”
縮骨是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算起來不就是春節嗎?要是春節都要練縮骨的話,我真的要考慮馬上帶小瓶離開的可行性。
“不用。”小瓶回了我兩個字。
我心裡說了一句還算人道,又問過年有幾天不用訓練。
小瓶想了想說,過年期間前一天后九天不用訓練。
也就是說大年三十那天就放假了?小瓶也可以好好的過年?雖然這個春假比起咱們現代的學生們是小巫見大巫,但該死的張家肯給小瓶放假我已經阿尼陀佛了。
和小瓶第一次過年的喜悅沖淡了我想家的離愁,萬分期待春節的來臨。

到了年廿九那天訓練結束,刀疤男樂顛顛地跑了,斯文男倒是對張家孩子們說了一句新年快樂。苦不堪言的訓練終於結束了,這些小孩子們活躍了不少,都撒著腳丫子跑了,似乎剛才累得快趴下的都不是他們一樣。
“小子你晚上千萬別亂跑,我給你拿好吃的!”張海林匆匆說了這句也跑了出去。這小朋友脾氣也夠奇怪的,既驕縱又倔強,吃了小瓶多少次閉門羹了還在百折不饒地討好他。到了後來我覺得他已經忘記要什麼狗屁守護神了,而是不相信“人見人愛”、“高高在上”的自己會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身上吃癟。好幾次被小瓶的悶不吭聲氣得要出拳頭了,被我狠狠敲了後腦勺,才悻悻然收了回去。明知道這樣,他還是死皮賴臉地纏著小瓶。這種小朋友心態很微妙,我也不太能理解,總之他別害了小瓶,我也希望小瓶能多個朋友。
咳咳,只不過是想到以後小瓶就不是專屬我一個,只對我好了,就有點像好不容易養大兒子卻被一個半途跑出來的媳婦搶走,心情有點複雜罷了。呸呸呸,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呢,小瓶是跟他做朋友又不是娶他進門,更何況他目前還煩著張海林的癡纏呢。
小瓶靜靜站了一會兒,看了我一眼,便慢悠悠地走出了門。
外面正在下大雪,這場雪下了好幾天了,堆得厚厚一層。我一開始還怕自己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畢竟那啥鬼片裡經常出現的一個橋段就是鋪著白粉的地面出現了腳印就說明鬼來了。後來見那些人都沒反應,就知道我的腳印除了小瓶,其他人都看不到。
這樣也好,省得我提心吊膽的。
回到院子之後,我看見幾個房間的門口都掛起了紅色的南瓜形燈籠,心想張家的年節裝飾居然包括這個破落孤兒院,真是錢多了沒地方花。小瓶見我在門口駐足不停打量著那燈籠,主動解釋道:“那是長壽燈。”
“長壽燈?”我反問了一句,小瓶點點頭,然後就沒下文了——好吧,他肯給我主動吐出五個字的解釋已經很給面子了,而且我也能猜到幾分,大概是這裡的習俗,過年掛盞紅燈籠在門前招好運,寓意日子紅紅火火之類的。而且照名字來看,應該是為了保佑長命百歲長壽的燈籠。不過話說回來,張家人都很長壽,還需要長壽燈麼?
關門前我又望了最後一眼,那個從未出現的張孤兒的房間門口並沒有燈籠。我想他大概不會再出現了。我與他素未謀面,倒也說不上有什麼傷心,只是聯想到小瓶,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唉,投生在這個泯滅人性的家族,實在是這些孩子們的不幸。

過年前自然少不了來一番大掃除,小瓶的訓練艱苦,我也沒打算過節還讓一個小孩子受累,就讓他在旁邊看著。我打了盆水擦擦櫃子窗戶,清理清理衣服雜物。小瓶沒有跟我爭,盤腿坐在床上仰頭髮呆,略長的劉海擋住了黑亮的眼珠子。
這孩子還真懂得利用時間跟屋樑交流感情啊,難道以後他跟天花板的深厚緣分就是在此時結下的嗎?
我忍住搖晃他的衝動,開始打掃衛生。從煮飯到清潔,一個悶小瓶讓我由四肢不勤的青年變成全能型家庭主夫,我還真她媽的不能怪他,別提有多鬱悶了。
幸好小瓶的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跟一個木櫃子就填滿了,裝飾品是一點沒有。我抹了窗,用濕布擦了家私上的灰塵,再把幾件夏冬衣服疊好收起,就大功告成了。小瓶的黑心養父瑞峰在前幾天遣人送來了兩套新衣服。一套白的,一套深藍的,還有一雙棉鞋。料子挺不錯,摸著挺舒服,看上去也很暖和。我也把他們疊好放在床上,等小瓶晚上洗完澡就可以換新衣服了。
出於意料的是,我從櫃子底還翻出了一個用紅繩串著的麒麟玉佩,巴掌大小,是白膩無瑕的羊脂玉,細而勻潤、雕工精細,一隻威武的麒麟踏火焚風,跟悶油瓶身上紋身的樣子十分相似。
我問小瓶,這玉佩是哪來的。小瓶搖搖頭,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說送我,我心裡喜歡,便樂呵呵地收起來了。
當然,我在很久之後,才真正搞懂了那個玉佩代表的意義。
(另一種筆跡:吳邪,麒麟玉佩不珍貴,每個張家男兒都有一塊。)
(另一種筆跡:用來送給媳婦兒的。)

小心地把玉佩收好了,用過飯後,我便讓小瓶去洗澡。
說實話,這間浴室基本上沒什麼人來,小瓶說他以前也很少用,估計都是嫌燒水麻煩。
但這大冬天的,燒上幾桶水,泡個熱水澡,別提有多舒服了,還可以讓身體暖和些,減少凍瘡的發生。
泡在澡桶裡,我慣常給小瓶按摩了一通肌肉後,小瓶就爬出了浴桶,穿上了疊在一邊的衣服。
悶油瓶是個皮囊很好的人,幼兒版的小瓶又跟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似的,穿上那一套深藍色的綢緞對襟衫,立領、窄袖、直扣再加上暗色繡紋,活生生一個從畫裡走出來的古裝漂亮男孩兒,惹眼度又上升了好幾個點。如果我不是個帶把的,我現在馬上就把小瓶扯到懷裡來啃兩口……等等,我剛才在想啥?
我瞬間就跟給雷劈了似的。
我對悶油瓶有邪念我承認,對於小瓶,我琢磨著應該是愛屋及烏。再加上小瓶這孩子長相討喜,人又乖巧,面癱望天的樣子跟悶油瓶一模一樣,被張家人虐待又多了幾分可憐,我一想到悶油瓶小時候過的是這種日子就難受得很,免不得對小瓶上心再上心,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到小瓶跟前讓他慢慢選慢慢挑。
但是,但是老子以前也只想掐掐他的臉,為什麼現在已經變成了想啃兩口?!
吳邪,你要不要這麼欲求不滿?!連五歲的悶油瓶子都不放過?!
(另一種筆跡:吳邪,你喜歡我五歲時候的樣子?)
(……我沒有戀童癖!)
我連忙低下頭,心裡默念九九乘法表。
媽的,老子不想當變態大叔啊!
興許是看我還沒起來,小瓶喊了我一聲名字,垂著手,一雙黑亮亮的眼珠子盯著我看,帶了點疑惑的樣子。
我暗地里哀嚎了一聲,慌慌張張地應著馬上就好。
好不容易回了房,還沒把凳子坐熱,就傳來了敲門聲。



第二十六章

小瓶的房間八百年都沒人來,現在會是誰?
我想起了張海林,那娃子說過晚上要給小瓶拿好吃的。
我推了推小瓶,讓他去開門。
門一開,果然是張海林,一邊喊著冷一邊推著小瓶進了屋。
張海林住的地方離小瓶挺遠,他畢竟是這一代張起靈最寵愛的小兒子,自然不會像小瓶這樣住在沒人理的孤兒院裡。
張海林穿著喜洋洋的紅色棉衣,上面紋著一隻大老虎,還戴著頂帽子,毛絨絨的,看上去挺暖和,不過上面積了層薄雪,把原本黑色的帽子都變成了白色。一張小臉凍得紅彤彤的,還不住的吸鼻子,看樣子是快被凍得流鼻涕了。懷裡倒是如約抱了一些東西,用布包著,也不知道是什麼。
我讓小瓶給張海林倒杯溫水,怎麼說他冒著雪跑過來給小瓶送吃的——雖然有點居心不良——也不能啥都不做不是?
小瓶聽話地給張海林倒了杯水,張海林把東西往桌子上一扔,接過杯子咕嚕咕嚕地兩三口就喝完了。把杯子還給小瓶,很明顯暖和一些的張海林用衣袖胡亂擦了擦嘴巴,說道:“你真聽話,還真的沒出去。”
我很不給面子地笑了一聲,可惜張海林聽不見。
自從入冬下雪之後,我就很少讓小瓶出去了。天冷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無非是小瓶經過了一天的地獄式訓練,應該是好好休息養好精神應付第二天的挑戰,而不是再跑東跑西的。
小瓶很聽話不錯,可惜他聽的是我的話,而不是張海林這個小鬼頭。
小瓶自然知道我在笑什麼,他也懶得說,接過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拿出平日里的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看著張海林。
張海林被小瓶這麼面無表情地看了很多次,閉門羹更是吃了個夠,早就習慣了,也不理他,樂呵呵地去拿桌子上的那一包東西。
掀開布一看,裡面有幾個烏黑的東西,一個小盒子,還有一小串的鞭炮?
張海林拿起那幾個烏黑的東西往​​小瓶手裡一塞,說道:“這是我娘給我的凍梨,你吃過沒有?在水里放一會兒就能吃,可甜了。”
原來是凍梨。
這玩意我聽過,北方的特產,硬邦邦的可以拿來砸人,吃的時候又非常好吃。
張海林非常興奮,他又拿過了那個盒子,打了開來,裡面一半裝著五顏六色的糖果,還有幾塊有點碎但看起來挺好吃的糕點:“這是我姐帶給我的,我給你偷了一點。這些糖可好吃了,保證你吃完了還想要。對了對了,還有這幾塊點心,香香酥酥的,很美味的。還有這個!”把小盒子往桌子上一放,張海林又把那一小串的鞭炮拿了過來,“這是我偷偷扯過來的鞭炮,你可別跟我爹說。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等會我們去玩鞭炮吧?我們把這個拆開,可以一個一個慢慢玩。”
我聽著張海林最後這個建議,覺得挺好玩。
雖然我這一大家子都住在杭州,但過年的時候有時會回長沙的老家。鄉下地方在大過年的時候都會放鞭炮,那時候小孩子們又沒什麼東西可玩,大人們劈裡啪啦地打完一串鞭炮,小孩子們就去撿那些沒有被點著的漏網之魚。火紅火紅的小鞭炮,拿著火柴一點,然後馬上扔掉,啪的一聲響過之後,都會樂得哈哈大笑。
“你怎麼老是不說話啊,跟個啞巴似的。”張海林一屁股坐在椅上,撕開一塊糖果的包裝就往自己嘴裡塞。
我沒有生氣,因為我已​​經發現這孩子壓根兒沒學過尊重人,說話沒譜,對他生氣也是浪費氣力。與其糾結這個,倒不如嘲笑一下當代張起靈是個失敗的父親,教不好一個,再能生也是白搭。
小瓶沒有理他,在我無聲的催促下拿起了一塊紅色包裝的糖,學著張海林的樣子撕開。哈哈,他一開始還是堅持漠視張海林的,不過在我“什麼都能吃就是不能吃虧”的持續教育下,終於勉為其難接受了張海林物質上的示好。張海林小孩子心性,當然不會貼心地準備什麼暖衣、營養品,獻寶似拿出來的都是一些花俏的零嘴或者小玩意兒而已,也算是古代小孩的奢侈品。
“糖紙給我,”張海林把兩張糖紙拉開攤平,整整齊齊地放在桌面上,邊弄邊神神秘秘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說出去哦。”不等小瓶答應,他就接著說:“那天三哥悄悄帶回來一個小孩,我在門後瞧見了,瘋瘋癲癲的,比你還傻,最特別的是用黑布綁著眼睛,是個瞎子呢!”
我無語了,張海林這是鼓勵他們成立一個張氏孤兒殘聯會嗎?
小瓶嘴裡含著塊糖就跟含著塊沒味道的木頭似的,左邊臉頰微微鼓起,讓我想起一隻沒有表情的小松鼠。張海林似乎習慣了他的沒反應,壓低了聲線道:“三哥還跟我說,那小子根本不姓張,不許我跟他玩,也不許我說出去。哼,爹爹說過我們張家人是全天下最厲害的,那不知道哪來的死野種肯定沒有麒麟血,臟死了,我才不會跟他玩呢。”
不姓張?這可就真不尋常了。我皺起眉頭,張家絕對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地好心收養一個盲眼的孤兒,一來他們沒有這種善心閒情,二來他們對身份的保密與對家族血統的擁戴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哪有可能相信一個外人。這裡邊肯定有什麼緣故。
“他在哪。”小瓶說道,真的是說不是問,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我詫異地挑了挑眉,一心訓練和發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悶小瓶居然也會對這事感興趣?
難得說話對像有反應,張海林眼睛都亮了,倒豆子似地說出了他知道的事情:“西院四進那排裙房後面不是有個小院子嘛,他們老是說二太大姑就在裡面修行,打擾她會被掐脖子的,其實我知道三哥就把那瞎子藏在裡面!這事兒只有我爹、三哥、二表叔、七堂哥還有那個誰誰誰知道,你說,他會不會是縮骨老頭在外頭養小老婆生的私生子?縮骨老頭樣子這麼老,難看死了,肯定不是咱張家人。所以他兒子也不姓張。”
餵,你這是歧視非張人士啊,不會老才不正常好嗎?還有那個誰誰誰,到底是誰啊?族內通婚把輩分都搞亂了嗎?
我發現這小屁孩不但是個任性驕縱的小少爺,還挺有當八婆的潛質,聯想力出神入化。
張海林又嘮嘮叨叨說了半天。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是把張家的年齡折算回普通人的年齡也不會超過十歲吧),說話自然是沒什麼邏輯條理的,除了那小孩“血統低賤”跟“來歷不明”外,我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訊。轉頭一看,得,小瓶早就吃完了糖在發呆了。
“——所以呢,你得聽我的,千萬別去碰那臟小孩。”張海林心滿意足地下了個結論。“小子,你說是吧?”
我碰了碰小瓶的手臂,他回過神來,眼神淡淡地看著張海林,張海林也睜大了眼睛跟他對望,期待他的附和。
醞釀了半響,小瓶舉起手,張海林震動了一下。
小瓶想說什麼?我也好奇起來了。
然後,小瓶悠悠拿起水壺給張海林的杯子添了水,又扭頭去發呆了。
我噗一聲笑出來,張海林的臉色真是精彩啊。

再一次慘遭無視的張海林也不打算跟小瓶八卦了,改為抓起那一串小鞭炮,把小心疊好的糖紙收起來,拉著小瓶死活要他一起把鞭炮拆開。小瓶本來想繼續無視他,被我推了一下,讓他幫忙。
我想小瓶小時候一定沒有玩過鞭炮,難得張海林要跟他一起玩,讓他有這麼一個回憶也好,雖然他以後未必會記得。
小瓶看了我一眼,聽話地拆起了鞭炮。兩個小娃子一頭一個,動作迅速地拆下一個個小鞭炮。小瓶的手比張海林巧得多,拆下來的小鞭炮都有長長的引線。哪像張海林,有時候不耐煩了就是一把抓,引線都沒了。
沒多久就拆完了,張海林抓起一大把,從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火柴,在小瓶跟前晃了晃:“走,我們出去玩。”
小瓶面無表情看房梁,我無奈地再推了小瓶一下,小瓶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心急的張海林早就跑出去放了一炮,啪的一聲,清清脆脆的,給這寂靜的小院子帶來了一些生氣。
“你還愣著幹嘛?別發呆了,快過來跟我一起放鞭炮啊。”張海林見小瓶站在門口看著自己放鞭炮,不由喊了一聲。小瓶還是沒有動,他不由有些惱怒,跑了過來抓著小瓶的手說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每次跟你說話你都不理人!我可是特意過來跟你玩鞭炮的,其他人我都沒給呢。”把火柴和鞭炮塞到小瓶手裡,“你也快試試啊。”
“試試吧。”我揉了揉小瓶的頭髮,“過年都要玩鞭炮,這樣才顯得熱鬧和喜氣。張海林都特意拿給你了,你也不要客氣。”
小瓶聞言想了想,取了一根火柴,輕輕一劃,一小簇火焰燃起,點著了小鞭炮的引線。在引線燒完之前,小瓶突然把小鞭炮扔到了張海林腳下,啪的一聲,把張海林嚇了一大跳。



第二十七章

“你幹什麼?!”張海林有點生氣,跑到小瓶跟前氣沖沖地說道。
我拍了拍小瓶的腦袋,語氣也有點嚴厲:“快道歉。”
小瓶轉過身,黑漆漆的眼珠子看著我,隱隱有一點委屈?
無視還在生氣大喊的張海林,我蹲下身把語氣放柔些,說道:“不能把鞭炮扔到人身上,很容易出事的,知道不?快跟張海林道歉。”
我記得我小時候,也有把鞭炮往人身上扔來嚇唬人的經歷,結果有一次把老癢的新衣服燙出了一個洞,然後我被我老爸狠狠教訓了一頓。那次以後我就再也不敢亂玩鞭炮了。
小瓶想了想,大概也覺得剛才那樣做不對,就听話地轉過身說了句對不起。
張海林眼珠子都瞪大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小瓶說對不起,連忙擺擺手,裝出一副孩子王的樣子來,說要是別人肯定要被我海揍一頓,咱們這麼熟我就不介意了,繼續玩bababa。
他其實是怕小瓶神出鬼沒的守護神吧。
小瓶就算再成熟也是一個小孩子,被張海林纏了那麼久,或多或少都有些接納他。今天張海林又不顧下雪跑過來送東西,小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裡也有點高興。我看在眼裡,心裡也挺高興。
小瓶有了朋友,哪怕我哪天被道長的收妖瓶收了去,他也不會像張海客口中所說的那樣,一個人站在門廊上孤零零地看天。
鞭炮嗶嗶啪啪地響,他們鬧出這麼大動靜,阿秀他們又不是聾子(如果是的話就真的能組張氏孤兒殘聯會了),怎麼都沒反應?我要不要讓小瓶去喊他們出來玩呢?
啪一聲,又一個鞭炮在半空炸開了,紅色的碎紙散落開來,在雪地上染出喜慶的色彩。我看著跟猴子沒兩樣上躥下跳的張海林,和眉目間輕鬆不少的小瓶,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雙手環胸,靠著門,覺得這個年其實挺不錯。

可惜好景不長。
“張、海、林、你、在、這、裡、幹、嘛?!”我們一回頭,看見院子門口站著一個怒氣沖衝的年輕女人,一身火紅的緊身裝束,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二姐!”看到女人的時候,張海林連忙​​把手上的鞭炮火柴盒什麼的統統塞進衣兜里,“二姐,你怎麼來了?”
張海林的二姐我聽他們談起過,是族裡有名的彪悍辣女,叫張海梨。我站起來打量了幾下,覺得她雖然不及阿寧陳文錦霍玲之類的一線美女,但也算得上是個二線尖端的辣美人(……我又寫了不該寫的東西,趕緊塗了,否則那挨千刀的絕對不會放過我。不過也不能怪我,哪個男人看見美女的時候不會多瞧幾眼的?)。她一點也不把小瓶放在眼裡,走過來揪著張海林的耳朵,火氣挺大地說道,“我們找了你大半天,你竟然在這裡玩鞭炮!要不是鞭炮聲把我引過來,你還想在這里呆多久?”
“二姐你放放放手!疼死我啦!”張海林拼命地去推他姐的手臂,奈何敵我實力懸​​殊,螻蟻撼樹白費勁兒。我看著好笑,眼角卻瞥見小瓶用手指捏熄了手上鞭炮的引線,垂著頭不說話。
“你知道耳朵疼就不知道爹娘心疼?嗯?鞭炮好玩對吧?明天姐帶你去斗里玩炸藥好不好?炸粽子更好玩呢。”張海梨怒極而笑,那個陰森森的“玩”字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其實是“玩死你”的意思。張海林臉色都變了,比起那個捎汽水糖果的大哥、藏瞎子的三哥或者訓練導師四哥,他明顯更害怕這個凶悍的二姐,聳頭苦臉地說:“二姐,是我錯了,你原諒我。”
張海梨這才鬆開擰著他耳朵的手,轉頭輕飄飄地望了一眼小瓶,說道:“你,回去告訴你爹,別以為討好小林有什麼用,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的事跟我小弟沒關係。”
此言一出,我跟張海林都呆住了。
“二姐,你跟小子的爹爹有什麼關係?”他滿臉疑惑,“那……你知道這小子的名字嗎?”
“小孩子別多嘴!”張海梨在張海林腦門上狠狠敲了一記,就不顧他的反抗喊叫硬把他拖走了。小瓶拋下了手裡的鞭炮,一言不發地往屋裡走。我上前幫他拍掉身上的雪花跟紙碎,心裡還在想著張海梨的話。我幾乎是瞬間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張瑞峰在追求張家族長的二女兒——張海梨!所以張海梨才會說他在討好她,又讓他別痴心妄想。我來了好幾個月,對張家內部的階級之分也了解了一點,張瑞峰這種黑心養父想攀上張海梨,如果不是為了愛情,恐怕就是為了達成某種陰謀。畢竟他們一個是瑞字輩,一個是海字輩,一個不好可能相差上百歲啊。
張瑞峰收養小瓶,藏掖他的身世,我也一直懷疑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希望是我想太多了吧。

張海林走後,這個小院子就恢復了一貫的冷清。桌子上還散亂著張海林帶來的東西,紅紅的小鞭炮,烏黑的凍梨,五顏六色的糖果。明明剛才還是很熱鬧的樣子,現在看著無端有幾分孤寂。
以往過年的時候,小瓶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吧?
小瓶撕了一顆糖,沒有往自己嘴裡放,反而遞到了我的跟前。
“給我吃?”我收回了不知飄到哪裡去的思緒,看著小瓶遞到我嘴邊的糖果,驚訝道。
小瓶點了點頭,舉著糖說道:“你想吃就吃。”
我囧了。
小瓶該不會因為我一直盯著桌面看所以以為我想吃吧?
我一個三十出頭的大男人怎麼會喜歡吃這些糖果。我推回了小瓶的手,說道:“哥哥不喜歡吃糖,小瓶自己吃吧。”
小瓶執拗地把糖遞到我嘴邊,黑亮亮的眼眸似乎在說“你剛才看了那麼久,明明就是想吃”。我有點哭笑不得,只能張嘴含進了那顆糖。
嗯,真甜。
我也剝了一顆糖,遞到了小瓶嘴邊:“來,張嘴。”
小瓶看了我一眼,學我的樣直接張嘴含了進去。我讓小瓶坐在我的大腿上,說道:“是不是很甜?哥哥以前就說過要給你糖吃,雖然現在不是哥哥買的,但也不差對吧?”
小瓶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然後又用稚嫩的聲音淡淡說道:“太甜了。”頓了一下,又說道;“蜂蜜比較好吃。”
“這也是。”糖果什麼的,吃多了會有蛀牙啊,糖尿病啊,還會影響食慾。不過照這幾個月來看,如果不是張海林,小瓶要是想要吃糖,估計要等他自己出門。不過那時候他也不會想吃糖了吧?反正只有一點,吃了也沒多大關係。
我戳了戳小瓶的臉頰,似乎正好戳到了他嘴裡的糖,硬邦邦的:“反正張海林給你了,你就吃乾淨,不吃白不吃嘛。”
我對糖果沒什麼興趣,對那個凍梨,我興趣挺大,我以前可沒吃過。
“小瓶,要不要吃凍梨?”我問道。
小瓶仰起頭看了我一眼,看眼神飽含“你果然很想吃”的意思。我笑了一聲,掐了掐他的臉:“讓哥哥也嚐嚐鮮唄。”
小瓶默不作聲地從我大腿上跳下來,去外面打了盆水,放了兩個凍梨進去。
等了一會兒,小瓶撈出一個凍梨遞給我,示意可以吃了。
我試探性地咬了一小口,打了個哆嗦。
這玩意硬邦邦的,還很冷,凍得我牙齒打顫。可是也甜得很,汁也挺多,總體而言,味道挺不錯的。
“小瓶你也吃啊。”我想了想,把刀洗乾淨了切了一半凍梨下來。
我只是想嘗個鮮,吃不吃都無所謂。但小瓶正在長身體,現在大冬天的也沒什麼水果,還是給他吃好了。
我把半個凍梨遞給他,被他推了回來。
小瓶抿抿嘴唇,說道:“你說過的,不能分梨。”

我愣住了。
其實心知肚明,小瓶根本不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只以為這是我個人的怪癖,吃梨子就要吃整個不能分享之類的。但那一瞬間又酸又甜的情緒還是猛然溢漲了胸腔,讓我有溺斃的錯覺。
酸,是因為他不明白吳邪哥哥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甜,是因為他縱然不懂,還是願意記住吳邪哥哥的小小癖好。
不是小瓶的不能分梨。
是悶油瓶的不會分離。
不是千里迢迢跟我告別卻又一言不發,不是在火光的陰影裡眼神溫柔轉頭又淡淡拒絕我的跟隨。我不知道悶油瓶對我是什麼心思,為什麼要替我守門,是可憐我這個被迫涉水的青頭,還是這不過是“它”的棋盤上又一個連環計。我也不知道,我對悶油瓶的心思,他是洞若觀火不動聲色,還是莫名其妙棄如敝屣。在我們有機會去步步為營地試探,去小心翼翼地經營之前,便是一場又一場的分離。
蛇沼,北京,巴乃,最後是,長白山。
悶油瓶的失踪屬性注定了他不在乎分離,他有太長的路要走,路上的負擔太沉重。他習慣了一個人走,他有足夠的堅定頑強支撐著他孤身走到最後。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同伴,他把自己與這個大千世界隔絕,分離便是注定的結局。他大概也覺得沒什麼好惋惜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聚散來去入不了他的眼。就算是在長白山的那一次,我也沒看見他對離別有絲毫的猶豫。我做夢也沒想過,悶油瓶會有一天拿著梨子,認真地、主動地跟我說,不能分離。
我揉了揉小瓶柔軟的髮絲,看著他頭頂可愛的小髪旋、半垂的墨黑眸子,心裡想著的卻是悶油瓶。
以後的悶油瓶,我的悶油瓶。
我想我可以放心了,我不是戀童,我只是腦補能力太強,連年幼如小瓶,我也不是用愛著一個兒子的方法去寵他。
而是透過他,看見了悶油瓶。
個子小小、聲音稚嫩,揮不​​動黑金刀,擰不了海猴子,一點兒沒有以後的威風八面閻王繞道,連最牛逼的麒麟紋身都還沒影兒,卻還是我那個悶騷面癱的悶油瓶。即使變小了,還是一樣的讓我心疼,讓我想傾盡所有對他好。
如果我的存在,能教悶油瓶從小學會珍惜相聚的緣分,能讓他在失踪前多一點兒遲疑,能讓他記住縱使他消失也總會有人牽掛。那我想,我吳邪也算是成功畢業完成mission impossible 的神奇特工吳了。



第二十八章

我收回脫韁野馬般的思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放下手裡的半邊凍梨,從水里撈出另一個,用小刀一瓣瓣切開,拿起其中一瓣說道:“來,張嘴。”
小瓶咬了一口,皺了皺眉頭:“冰。”
“是挺冰的。你把這個吃完,其他的就先放著。等暖和一點了或者明晚再吃。”我把那一小瓣凍梨塞到小瓶手裡,再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問道:“還要玩鞭炮麼?叫阿秀他們出來一起玩好不?”
小瓶搖搖頭,說道:“沒意思。”
我有點挫敗,小瓶的性子實在太孤僻,鞭炮這玩意,不應該是他這個年紀最愛玩的麼?張海林就玩得很歡快,怎麼跑到小瓶身上,就是沒意思了呢。
算了,來日方長,我總會讓小瓶變得開朗些。
我小心翼翼地把鞭炮放到櫃子裡,將糖果都倒了出來,把糕點塞了一塊到小瓶嘴裡:“好吃麼?”
小瓶的伙食不好,我又不會做糕點,通常是煮些麵條、偷些饅頭或是抓些野味給小瓶加餐。這些精緻又好吃的東西,我還真沒讓小瓶吃過。
唯一一次勉強做了個蜜糖白碗糕,就是那個槽點滿滿的生日蛋糕,最後還是捨不得小瓶硬啃,都進了我的肚子。
小瓶面無表情地嚼了嚼,似乎跟啃乾糧沒兩樣:“不好吃。”他把盒子往我這邊推了推,“你吃。”
我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明明就很好吃啊。你再嚐嚐。”
小瓶躲開我的手:“不要。”
小瓶一向是有什麼吃什麼絕不會挑食,張家人給他準備的大餅比這些糕點差勁多了,他還不是吃得一干二淨?現在竟然不吃?
我突然靈光一閃,瞠大了眼睛:“你不吃是因為想留給我吃?”
“……”小瓶沉默了一下,扭過了頭,“嗯。”
我心裡暖和和的。
悶油瓶,不管大的還是小的都一樣,想對人好卻不會說,把東西一扔就當別人都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我把小瓶抱在懷裡,手輕輕撫摸他的背:“傻孩子,哥哥又不用吃東西,吃了也是浪費。而且這些東西哥哥以前早就吃過了,一點都不喜歡。小瓶還是自己吃吧。”
小瓶從我懷裡抬起頭看我,皺起了眉頭,似乎在苦惱該說什麼話:“你……”半晌他才說道,“對我很好。”
小瓶的意思是我對他很好所以他也想對我好?
“你有這份心哥哥就很高興了。”我抱住小瓶,低聲說道,“不管你對哥哥做了什麼,哥哥都不會生你的氣。不用想著給哥哥,小瓶要自己多吃點,然後快快長大,跟哥哥一起好好過日子。”
小瓶猶豫了一下,雙手抱緊了我的腰,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用手梳著小瓶的頭髮,揉了揉,再梳理整齊:“明天,我們去後山吧。我們去那裡放鞭炮好不好?我們還可以堆雪人。嗯,雪有點深,離家遠一點哥哥背你走好不好?對了,明天張家會有什麼事要你做嗎?”
“晚上要一起吃飯。”小瓶回答道。
嗯,應該是年夜飯吧?
“要吃餃子。”小瓶想了想,加了一句,“有些餃子有放錢。”
嗯,這個在電視上看過。吃到有錢的餃子說明新的一年會交好運。
“要守歲。”
嗯,這個習俗在21世紀也有,不過小時候都被爸媽趕上床睡覺去了。
“要點燈到第二天早上。”
嗯,這個沒聽過。
“好像沒有了。”小瓶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道,“我一般吃了飯就回來了。”
我聽到這裡覺得挺心酸的,估計他以前也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年。
“那哥哥明晚就跟你一起守歲好不好?”我摸了摸小瓶的腦袋說道。
小瓶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我欣慰地再摸了一把小瓶的腦袋,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就讓他上床睡覺。當然了,在小瓶脫下那身衣服之前,我給他拍了好幾張的照片。如果這些照片能保留下來,那將會是我最寶貝的東西了。
(另一種筆跡:吳邪,我就在這裡,不需要寶貝那些。)
(這兩者怎麼可能一樣!小瓶比你可愛多了!)
等小瓶睡著之後,我才想到,年初一都是要給壓歲錢的,我現在哪來的錢給小瓶?二十一世紀的錢可以拿來用嗎?!
要是我沒給的話,小瓶會不會認為我很小氣?!
(另一種筆跡:把你給我就夠了。)
(不要在我的日記上塗鴉!)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小瓶就醒了,推著我要我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把小瓶按回被窩裡,蹭了蹭他的臉說時間還早。
真是的,現在好不容易可以睡懶覺了,小瓶為什麼不再睡一會兒呢?這麼冷的天,萬一凍感冒了怎麼辦?
冬天最幸福的事,不就是抱著瓶子裹著棉被睡大覺嗎?
小瓶讓我連哄帶騙的又睡了一會兒,大約到了九點左右,他又開始推我。我打著哈欠起來,先給小瓶穿上厚厚的棉裝,再讓他去洗漱。餵他吃了幾塊張海林帶來的小糕點,我們就往後山出發了。
好些天沒去後山,路都被大雪覆蓋了。我跟在小瓶身後(雖說他滑倒的機率很低但老子決定防範未然),看見小小的他幾乎是踏雪無痕地走在雪地上,心想新的一年得繼續加油替他進補增重才行。大雪封山,光禿禿的枝頭被碎雪壓得沉甸甸的,冰雕雪砌的畫面美則美矣,我只擔心寒風吹倒了我家小瓶子。出了後院的牆,山路上的積雪更厚,我就乾脆背起了小瓶,免得我眼睜睜瞧著,老是心驚膽戰怕他小個子小臂膀的被雪掩埋了。
幸好咱們的秘密小山洞洞口背風,還有幾棵樹擋著,裡面還算乾淨,也沒有西北寒風呼呼吹。
“放鞭炮?還是堆雪人?”我問小瓶。如果小瓶能跟院子裡的孩子相熟,現在還能打打雪仗。但他似乎天生的冷淡個性,除了我這個千方百計倒貼對他千依百順的好哥哥外,對誰都不感冒,索群離居,連張海林、阿秀之類常見面的同輩也沒什麼革命友情。想到這我真想捏他臉蛋兒一把,這熊孩子怎麼就不能熱情些呢?
小瓶嗯了一下就不吭聲了,抱著胸眼神放空地看著洞壁。我心想這洞壁又不是天花板有什麼好看的(咦這句話好像有點怪怪的),他媽的原來悶油瓶每次遇見不想回答的問題就裝啞巴的毛病是從小就有,說不定還是胎裡帶出來的。“來吧來吧,難得一次過年放假,小瓶聽哥哥的話,別發呆了。咱們來堆雪好了。”要是鞭炮聲又一次引來張海梨就麻煩了。
我把帶來的東西放好,拉著小瓶出了山洞,彎腰隨便撈起一團落下不久還鬆軟的雪粉,塞到小瓶戴著棉手套的手裡。“小瓶想堆什麼?堆雪人好不好?”
小瓶的眼神有些迷惘,大概是從來沒有玩過堆雪人。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他雖然年紀小,但手巧力氣足,雪的濕度也恰恰適中,還有我這個吳邪哥哥在一旁幫襯著,再找些石頭、樹枝之類的裝飾素材,要堆起一個正常形態的雪人並不是什麼難事。我倆花了大半個小時,就搗弄出來一個似模似樣的小雪人,圓滾滾的身體,跟小瓶差不多高,額頭就用枯葉鋪成碎發,眼睛是兩顆黑石頭,嘴巴是一根小樹枝,抿直著沒有表情。小瓶站在它旁邊時,我恍惚看見了兩個小瓶子在我面前發呆,愣了一下就笑得直不起腰來,揮舞著手笑岔了氣,半響都說不好話。
小瓶沉著臉望著我笑,不知道是否我心理作用,竟覺得他眼裡有些小小的委屈。
“咳——哈哈哈、咳咳,不是,我不是在笑你啊小瓶,哈哈哈——”
小瓶的小臉又沉了幾分,莫名其妙被嘲笑似乎真的讓他不高興了。
“好了好了,別板著臉了,哥哥只是看著咱們的雪人高興呢,小瓶好厲害!”我趕緊打住笑聲,真把他惹著了生氣不理人怎麼辦,小孩子都傲嬌得很,老子可惹不起。“我們再來堆一個'粽子'好不好?”
是的,在張家的地盤上過節怎麼能不順應民情入鄉隨俗。我打算跟小瓶堆一個“粽子”。
“怎麼樣?好不好?小瓶?”我討好地對著小瓶說了半天,又哄又笑的,他才惜字如金地給我吐了一個字:“嗯。”
“這樣才是乖孩子嘛。”我想揉揉他的腦袋,不過手掌冷冰冰的,還是算了。雪粽子有兩種製造方法。第一種很殘暴,悶油瓶式割手掌放血(或者正常點,弄點番茄水)倒在雪人身上,擰一擰四肢踢幾腳身體之類的弄得殘破些,挖掉眼睛敲斷鼻子,就是雪版兇粽子了。
我今天想給小瓶介紹的是第二種。
沒有那麼兇殘,而是比較逗的一種。



第二十九章

在我的指示下,小瓶勉為其難堆起了一個小半米高的三角錐體,我用登山繩圍繞著雪團來來回回環了幾次,打了個漂亮的結。
“這是粽子?”小瓶望瞭望三角錐體,又望瞭望我。
“是的,它是嘉興五芳齋粽子。”我鄭重點頭,這個至少比張禿子在海底墓的那個靠譜。“裡麵包著栗子蛋黃肉粽,糯米味道可好了。以後有機會,哥哥去嘉興買給你吃。你要記得,在西沙跟吉林可吃不到這種好東西。”
我抓著小瓶的手,用樹枝一筆一劃地在雪粽子上面寫下了三個字——“五芳齋”。
好,大功告成。
小瓶對於這個粽子似乎覺得有點疑惑,用手指戳了戳,除了戳出幾個凹進去的小洞之外當然不會有其他什麼東西出現。小瓶回頭看了看我,眉頭皺了皺,指著這個粽子說道:“粽子不應該是……”
我知道他嘴裡的粽子是斗里那種跟黑驢蹄子八字不合、會跑會跳會追著人跑並把人送去地府旅遊的東西,忽然有點心酸。
我在他這年紀,估計有人一提起粽子就是流口水。
竹葉的清香,糯米的香甜,一口咬下去,裡面會有甜甜的大紅棗,或是香噴噴的鮮肉,有時候還有一顆顆翠綠的豌豆。
現在想起來我都有點流口水,哪像小瓶,他一聽粽子,想到的是那種會要人命的粽子。
我忍不住抱住了小瓶。
小瓶對於我時不時的摟摟抱抱已經習慣了,他拍拍我的背,問道:“五芳齋是一家店?”
“對。”我抱著小瓶,回答道,“是一家很有名的店。小瓶要是去南方,就一定會找到的。哥哥會給你買各種粽子,肉粽,蛋黃粽,豆粽……不不不,店裡賣的東西還是不怎麼放心​​,要是有機會,哥哥以後包粽子給你吃好不好?哥哥現在還不會包粽子,但哥哥以後一定回去學,好嗎?”老媽每年端午都喜歡搗弄這個送人,我猜應該不會太難做吧。
小瓶張張嘴好像想說什麼,但又怕我不高興的樣子,最後在我的示意下才有點猶豫地問道:“粽子……真的可以吃?”
“……”好嘛,在小瓶的印像中粽子都是那種東西,估計五芳齋在他的想像中就是擺放著各种血粽子的一家很不可思議的店。我有點想笑,又有點心酸,摸摸小瓶的臉說道:“不是斗里的粽子。哥哥說的粽子啊,是一種用竹葉包著糯米,蒸起來吃的點心。”
我給小瓶講解著粽子,把屈原跳江的故事說了說,順便還文藝了一把,背了一句屈原的千古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後果是換來了小瓶表示不明白的表情。
好吧,楚辭漢賦什麼的,意思太難懂了。
我也懶得跟小瓶說這些了,拉著他繼續玩雪。為了培養小瓶的童心(話說這玩意兒不是小孩子與生俱來的嗎?),我堆出了一個個饒有童趣的東西,比如小兔子、小雞。但是小瓶壓根就沒興趣,堆完那個粽子後就撒手不管了,蹲在一邊看我忙上忙下的,眼神淡淡的,就是沒表現出喜歡的樣子。幸好他沒轉過頭去望天,不然我就更覺得挫敗了。
看看時間也快晌午,再不去廚房恐怕就沒飯吃了,乾脆背起小瓶準備回去。
“冷不冷?”我問道。
小瓶搖搖頭,縮回了環著我脖子的手,捂在了我的耳朵上。
“小瓶?”我有點驚訝,喊了他一聲,小瓶平淡地說道:“你耳朵很紅。”
我佔著鬼體質的便利,把自己的登山帽給小瓶戴上,沒想到……
“嗯,”我把小瓶往上託了托,“那麻煩小瓶幫哥哥捂暖和好麼?”
“嗯。”我感覺到小瓶的小身板往我背上貼近了些,小手把我的耳朵捂得牢牢的,一點都沒露在外面。

回去後果然已經過了飯點,大廚房裡只剩下幾個收拾洗碗的下人了。我踟躕了一下,不知道是該鼓勵小瓶上去要點吃的,還是等沒人了我再來偷。除夕的午飯當然得好好吃,大家都是張家屋檐子底下的人,流著一樣的寶血,還是過年的時節,就算是小瓶晚了點到,他們也不該這麼虧待一個小孩子。
好吧我承認,我是偏心護短了點,張家的家規不消說是沒有人情可講的。我也有錯,只顧著跟他玩,都沒注意時間。
幸好昨晚張海林帶來的糕點還剩下半塊,看在他對小瓶的物資贊助上,下次這熊孩子再犯調皮我也不打他了。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問小瓶要不要睡個午覺,他卻主動說要下象棋。
我一听就笑了,悶油瓶一直是一個脾氣倔強得要死的人。小瓶不愧是小時候的他,脾氣跟他一模一樣。就拿這下棋來說,自打我送了他像棋並一直贏他之後,小瓶時不時就要我一起下棋,雖然不言不語的,但黑漆漆的眼珠子盯著我,一副一定要贏過我的樣子。
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小小男子漢的尊嚴。
我一直覺得悶油瓶是一個很大男子主義的人,有著很強的自尊心,沒想到小瓶小小年紀,自尊心也是強得可怕。奇怪的是,明明上課的時候一點兒不好出風頭,怎麼到了吳邪哥哥面前就這麼好強呢?難不成是怕我瞧不起他?不會吧,小孩子家家的應該不會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其實有心故意輸給小瓶一次,結果才下了一半,小瓶就不肯下了,用一雙死魚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在他的注視下,我很心虛地舉了白旗。
得,這死小孩不但自尊心強,觀察力強得也讓我很無奈。
總之那次之後,我就再也不敢放水了,拿出真本事每次都把小瓶殺得片甲不留。
小瓶每次都輸也不惱,總是很​​用心地學,棋藝那也是日益精進,我現在想贏他,都要費一些手段。
我們從櫃子裡翻出我給小瓶做的木象棋,擺好棋子就在小桌子上開戰了。戰況依然一面倒,小瓶微微皺起眉頭思索,表情肅穆,嘴唇緊抿,眼神兒一絲不錯地盯著棋盤,那模樣兒活像一個扮成熟的小老頭。我差點就跟上午那樣捧腹大笑了,只是顧慮著小瓶的自尊心,硬生生把笑聲咽到了肚子裡。
“小瓶,到你了。”我笑瞇瞇地說,把得意小心翼翼地全藏在心裡。老實說,只有一個字能形容能夠贏過悶油瓶的感覺,那就是:爽!如果必須用上四個字,那就是:真他媽爽!
問題的關鍵不是年齡差距,也不是他棋藝不精,而是他處處壓我一頭,模樣兒俊也就罷了,下鬥老是靠他保護也算了,就連在地上,他媽的從杭州到二道白河,我小三爺搭飛機過去還差點讓他跑掉!到底是誰說他生活能力九級傷殘的啊,這不騙人嘛這是。
(另一種筆跡:吳邪,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你我還不了解嗎?你是直接滅聲靜音了,哪裡需要出口騙人!)

我跟小瓶下了幾盤象棋,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下午。日照西斜的時候,年紀最大的孤兒張海強來敲門,喊吃年夜飯了。我沒料到他們還玩召集這一套,心想年夜飯果然與眾不同,平時都是你愛吃不吃的放養態度,這回的架勢明擺著是一個都不能少啊。不過他們肯定怎麼想都想不到反倒會多了一個我吧,張家千百年來都如此重視保密,也許我吳邪還是史上第一個不是姓張的人參與年夜飯呢。
(另一種被橫線劃掉的筆跡:你是張吳氏。)

我跟小瓶連忙手忙腳亂把棋子收起來,我給他整理了一下頭髮衣領,就讓他出去了。小瓶走出院子的時候,看見阿秀跟雙胞胎都穿著新衣服出來,大個子張海強不耐煩地催促著。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個大強,大家同樣的出身,以他的年紀,本可以稍微罩著小瓶他們的,他卻是從不拿正眼瞧小瓶阿秀他們。大強年少氣盛,想攀高枝謀事業我可以理解,但一點兒同病相憐同舟共濟的精神都沒有,也太忘本了。
小瓶之前說過,年夜飯是在大廳吃的,我們跟著大強一起去了大廳。大老遠的我就聞到了一股股的香味,香得我這個不用吃飯的人都有種食指大動的感覺。
其實我很好奇東北的年夜飯是怎麼樣的,尤其是這種早了百來年的年夜飯。
自古年夜飯都是有寓意的,比如說要有魚,意味著年年有餘;要吃年糕,意味著年年高升。不過我一直是在長沙和杭州過年,過的都是東南方的習俗,這東北的習俗因為生活環境跟物質條件等種種因素又是不一樣的。記得當年從雲頂天宮出來後,胖子曾經提議讓我過年去北京跟他見見世面看看貨色,還說要在全聚德請我吃年夜飯。可是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進了青銅門的悶油瓶,還有三叔那一堆真真假假的故事,哪裡有心情去應酬他。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我是跟小瓶一起吃這北方年夜飯的。



第三十章

進了大廳,我看見有幾十張桌子,上面擺了很多道菜,紅醋、黃椒、墨菇、綠菜,一道道擺得漂漂亮亮,別的不說,至少這鮮豔欲滴的配色就是頂呱呱,看得人眼花繚​​亂。食材是海陸空都有,還有一大盤白玉雕成般的餃子,熱菜還冒著蒸汽,都快趕上大酒店萬元十二位一桌菜的水準了,我都想流口水。可惜胖子沒能趕上穿越潮流,不然他定能以狼虎之姿席捲全場,叫這群小張只能餓肚子看。
話說回來,我還沒見過張家所有人聚首一堂呢,平時他們各有各的任務,來去匆匆,成年男人除了孩子們的導師、黑心養父等人外我還真沒看過幾個。如果按一桌十二位推算,今年能趕回來的人也不算少了。不知道那個被我咒罵過千百遍的當代“張起靈”——張瑞桐會不會出席呢?

我把走在最後的小瓶拉到了角落,問他:“小瓶,你今晚總不用節食吧?”
小瓶輕微地搖搖頭,我又問他:“那你要坐在哪裡?跟阿秀他們嗎?還是小孩子們一桌?”
一般來說,年夜飯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小瓶名義上是張瑞峰的兒子,照理說應該會跟他一起。不過我到現在都沒瞧見他的人影,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
不對,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麼死。
小瓶徑自走到了一張桌子坐下,阿秀、雙胞胎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女人小孩都入了席。桌上菜式跟其他桌大同小異,不過位置敬陪末席,張瑞桐要是也有領導演講癖,想要在開席前謝天謝地謝祖宗謝命運讓我們相遇什麼的,我也看不清他灑口水的模樣。
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瞧瞧這張瑞桐長什麼熊樣不可。萬一他長得傻不拉幾的,豈不是破壞了我對“張起靈”這名字的好印象?以後喊小哥都有心理陰影。再萬一他長得凶神惡煞面目可憎,我也許就忍不住想用鬼的身份去揍他一頓了,他領導的張家對小瓶實在是狼心狗肺。
我放棄了對張瑞桐的執念,把專注力放回小瓶身上。
“小瓶,餓不餓?”
小瓶不理我,呆呆望著屋樑,有外人在的時候他一向很小心,也許是很害怕我被人發現吧,所以我沒在意他的故作冷漠。
比起其他桌,這一桌明顯不夠熱鬧。阿秀低著頭在想著什麼,雙胞胎跟往常一樣又​​竊竊私語了,那幾個女人討論的家長里短也引不起我興趣,所以我只好無聊地站在小瓶身後仔細看桌上的菜,越看越覺得張家富得流油,什麼金酥乳豬全套、紅燜牛蹄筋、糖醋鯉魚、蘑菇燉小雞、翠綠豆腐煲、鮑魚鴨掌、碧綠花枝炒腰果、一品雞絲翅,仔細數來足有十八道菜,還有一盤水果和白玉餃子。
嘖,兩袖清風粗茶淡飯的悶油瓶真是個奇葩族長,估計張家過得最寒酸的就是他了。倒鬥的時候,裝備不用他付錢,吃住也不用他掏錢,我就從來沒見過他兜里有大票子。
我估摸著小瓶應該不太清楚這些菜餚的意思,就彎下腰在他耳邊,索盡枯腸跟他講道:“小瓶你看,這年夜飯呢,一定要有魚,魚跟'餘'同音,意味著年年有餘。你看看這道菜,這是腰果雞丁,意味五穀豐登。還有這個,這道豆腐有一個很好的意思,好像是洪福齊天,不過為什麼豆腐是像徵洪福齊天呢?”
要我說啊,現在人一提起豆腐,想起來的都是怎麼吃別人豆腐吧?況且這東西那麼嫩那麼易碎,怎麼洪福齊天?
這些都是古人遺傳下來的習俗,我也有很多不明白,只是這麼講給小瓶聽,沒講幾道菜,我就看見黑心養父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把小瓶招了出去。

小瓶乖乖地跟著黑心養父往前走了幾桌,然後坐下。
嗯,這個位置,大概可能可以看見現代張起靈的頭頂吧,或許。
黑心養父這一桌的菜色也差不多,只是多了幾瓶酒罷了。
我並不是一個懂酒的人,那些酒喝在我嘴裡除了有紅黃白啤等的分別之外其他的我一概品嚐不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跟平常的年夜飯沒什麼區別。小孩子們早早離席去玩了,大人們則是在觥籌交錯,似乎同一派的都會坐在一起,比方說這邊幾桌的人都是“玉鉞張”。一開始我還豎起耳朵聽他們講話,聽了一會兒發現都是沒什麼意義的話題,就放棄了。望著桌子上的美食,我一個勁地讓小瓶多吃點,還讓他偷偷地把一些例如五香牛肉的冷菜藏起來。
小瓶對我這一舉動表示很不屑,我只能跟他裝可憐,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想吃。”
小瓶一聽不著痕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把一大塊牛肉偷偷地塞到了桌子底下。
我頓時囧了。
小瓶該不會是讓我現在就吃吧?
見我遲遲還不下去,小瓶又看了我一眼,黑亮亮的眼珠子里分明就寫著疑惑:還不進去?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差不多小瓶的手都快酸了,我才囧囧有神地鑽進了桌底,拿住了小瓶一直沒收回去的五香牛肉。
到了最後,我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收到小瓶偷偷塞過來的各種美食,我咬咬牙,把一切不容易放的東西都塞到了肚子裡,然後把牛肉年糕滷味都放到我撕下來的襯衣上。
說實在話,桌子底下實在不是一個好地方,我蹲著特不舒服。
經歷過軍訓的人都應該被教官虐待過蹲姿,一直蹲著差點要了人命。
但是我想,小瓶都肯為了我做了這種事,我怎麼能不忍著?因為多了我這一張嘴,小瓶難免要多夾幾筷子,但是又不能夾得太勤快,不然大人們會說小瓶怎麼那麼沒有禮貌不懂禮儀什麼的。這麼一來,小瓶肯定會吃得少點。
況且今晚還要守夜,就算是為了今晚守夜的宵夜,我也應該偷偷揣點回去。
我咬住了精緻筷子上的紅燒肉,這麼嚴肅地想到。
這可是我和小瓶的第一個守夜年呢。
嗯,這紅燒肉味道真不錯。
等到年夜飯結束的時候,我的腳已經蹲得快麻了。不過收穫很多,小瓶很貼心,還給我塞了些水果凍梨果脯和乾果。
嘿嘿,小瓶以後幾天有零嘴可吃了。
我把一大包東西打包好,偷偷地把東西都塞到了小瓶懷裡。小瓶配合著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偷偷地跟我回了房。

回到房裡的時候,長壽燈已經被點起來了,屋檐子頂下一盞盞紅艷豔的排過去,還真有張兄電影“大紅的燈籠高高掛”的即視感。紅布裁成的燈籠套裡面隱隱透出喜慶的火光。
以前在冒沙井,我家門口也會掛這麼一個燈籠。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回過頭,看見小瓶捧著那一堆食物站在屋裡,小小的身子被厚厚的棉衣包裹,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這燈籠,跟我老家過年的時候掛的有些像呢。”我笑著告訴他,然後走上前去摸摸他的頭,又道:“站在這里幹嘛,不冷嗎?快進屋去吧,我們今晚一起守歲。”
小瓶也沒什麼反應,微微低下頭就進了那間小屋子。
我跟著走進去,接過那一包食物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熱水塞到關上門走來的小瓶手裡:“來,端著杯子暖和一點。”
小瓶坐在床上,低著頭端著杯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早就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他平時很少會主動開口說話,但要是我跟他說什麼,他都會聽進去。
“今天晚上的菜好吃嗎?”我問他,抬手用手指梳著他的頭髮,烏黑的髮絲不長,梳理起來很簡單。我們吳家遺傳的髮色偏淺,在陽光下某些角度會看成深棕色,但小瓶的頭髮卻是真正的烏黑,沒有因為以前的營養不良而褪色,襯得小臉越發的白嫩。
又該剪頭髮了,看,劉海都要遮住眼睛了。
“小瓶,過了年哥哥幫你剪髮好不好?”鑑於我上一次慘不忍睹的手藝,我怕小瓶不樂意我幫他,於是出聲問道。
小瓶沉默地點點頭。
我並不是一個很敏銳的人,沒有悶油瓶的精睿,也不像胖子那樣粗中帶細,可我還是感覺到,小瓶有點兒不對勁。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皺眉,有點受不了他的悶勁兒,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小瓶還是不吭聲。
我有點理解孩子無理取鬧的時候,父母的心情了。
“無論是什麼事請,你都可以告訴吳邪哥哥。”我的語氣有一點點上揚,好不容易才將不耐煩壓了下去。難得一次一起過節,他就不能稍微多些歡容嗎?
過了一會兒,小瓶還是沒什麼反應。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做生意的時候見慣了形形色色的顧客,揣摩別人心態的學問略有小成,但小孩子敏感善變的心思又怎麼會是我一個大男人能隨便理解體會的?
我不想對著孩子發脾氣,髒話更是說不出口,只好一口悶氣堵在心口,也學著他不講話。



第三十一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都快睡著了,小瓶還在那兒發呆。看了看時間,竟然已經十一點多了。
我想起悶油瓶就算冷場也死活不會先開口的悶騷個性,心知再這樣悶下去就真沒完沒了了。我也冷靜了下來,總不能跟個孩子​​計較吧,於是大聲道:“我餓了。”
小瓶抬頭看我。我連忙說:“小瓶陪哥哥吃東西吧。”同時把剛剛帶回來的那一堆食物打開。可是本來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被我這麼亂糟糟地塞在一起,變得有點噁心。我看了看小瓶,斟酌著要不要帶他去廚房偷吃的。一般來說,除夕夜的東西都是吃不完的。雖然都是剩菜,但起碼是分盤子裝的,不像我這些混在一起的噁心。
一隻小手從旁邊伸過來,一點都不介意地抓了一塊牛肉塞進了嘴裡。
我知道食物對於悶油瓶而言只是填飽肚子而已,並不在乎味道,小瓶隱隱有這個趨勢,可我實在不想讓他大過年的也吃這些。我拉住他再次伸過來的手,說道:“我們去廚房偷吃的好不好?”
小瓶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說過的,不能浪費食物。”
我愣了一下。
以前在山洞給小瓶做宵夜的時候,小瓶吃不完的都進了我的肚子。小瓶後來問我,既然我也吃為什麼不多做一點。我就跟他說我吃不吃無所謂,只是看你吃完還有剩,覺得不能浪費食物就吃掉了。
我說過的話,小瓶都有放在心上。
我想他大概並不是真的在跟我無緣無故鬧彆扭。
應該是想到了什麼我不清楚的事情,才會表現好像在鬧脾氣吧。
小瓶抓了一塊雞肉,頓了一會兒,居然遞到我嘴邊,墨黑的眼睛盯著我看,吐出一個字:“吃。”
我乖乖張嘴讓小瓶餵進我嘴裡,發現小瓶黑亮亮的眼睛多了一分光彩。
呃,我做了什麼讓小瓶高興的事?
我那時候想不明白,後來有一年我跟悶油瓶吃年夜飯的時候,他用筷子夾著一塊豆腐塞進我嘴裡,眼神不似往日的冷淡,帶著一絲柔和。而又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因為很多年以前,我對小瓶說過,年夜飯,就是要一家人相聚團圓在一起吃飯的。我也才知道,那時候小瓶對我的依賴遠遠大於我的想像。他已把我當做他唯一的至親,所以他不想看見我思鄉,怕我會離開。
這種小孩子心思,我當時的確是沒有想到。
小瓶一點也不介意食物難看,不但自己吃,還塞了一塊年糕給我,然後就去捏那餃子。
說實話,張家的餃子味道很不錯,皮薄餡多,一口咬下去,香得不得了。不過那是剛出爐的時候,現在餃子都冷了,味道是大打折扣。
小瓶咬了一下,突然吐了出來。
在餡料中間,我看見了一枚銅錢。
“小瓶運氣真好。”我笑著把銅錢拿出來,“聽說吃到這個,新的一年會有好運氣的哦。”
小瓶眨了眨眼,接過了我手上的銅錢,歪著頭去研究那個銅錢,劉海的影子遮掩了半張小臉。相處了幾個月,我對這孩子不經意賣萌的抵抗力一直沒有提升,伸臂就把他摟進懷裡,去捏他臉上的嬰兒肥。“是不是不信?嗯?吳邪哥哥有騙過你嗎?我說會交好運就會交好運,小瓶新的一年一定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心想事成的!”
——哎喲,好像扯得太誇張了,要是這孩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哪裡找木頭來搭梯子啊?
小瓶當然不會像我腦補得那麼不靠譜,看了一會兒就把銅錢收兜里了,黑亮的眼珠子閃耀著神采,嘴角雖然還沒彎起,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心情變好了。想不到原來小瓶也挺迷信的,一個餃子裡的銅錢就能討得悶大爺龍顏大悅了。
我得承認我是個孩子奴,小瓶心情好了,我馬上也快活起來,又有精力跟他鬧了,兩隻手捏著他的臉皮想讓他表演個露齒笑。小瓶也不推搡,一個竄身就跟泥鰍似的從我懷裡滑出去了。我正想說什麼,低​​沉悠揚的鐘聲便遠​​遠傳了過來,整整十二下,響徹整個張宅。
小瓶去推開窗,我走到他身後,一抬頭,便看見一個紅色的煙花在天空爆裂開來,流光四散,綻放炫目的光華。
“新年快樂,小瓶。”我笑瞇瞇地說。
“新年快樂。”小瓶拉了拉我的衣服下擺,小聲回道。
雖然煙花和鞭炮的聲音很吵,可我還是聽見了小瓶那一聲很小很小的新年快樂,不由笑了起來。又是一朵煙花在空中綻放,我啊了一聲,這才想到我還沒給小瓶壓歲錢!
這壓歲錢可是過年的重頭戲,小孩子們每年可都是盼著的呢,要是我不給小瓶的話,他會不會失望?可是我又沒有道光通寶,難道要拿著紅紅的毛爺爺對他說小瓶乖哥哥給你壓歲錢等你百多年之後再拿去用?我靠,這不是在坑爹……不對,是在坑小瓶嗎?
(另一種筆記:吳邪,我說過了,把你給我就夠了。)
(媽的張起靈,你這麼有空看我的日記本倒不如去刷碗!)
小瓶這時候又盯著我瞧,黑亮亮的眼睛裡好像有一點期待?
我的冷汗立馬就冒了出來。
要是小瓶真的向我要壓歲錢的話我該怎麼辦?我不給小瓶會不會認為我小氣?會不會認為我剛才說的吃到銅錢會有好運是騙人的?會不會就這樣疏離我了?
那些電視劇小說不是都這樣的嗎,因為大人總是對小孩子言而無信,小孩子就不再相信大人了。
我瞬間腦補了一下小瓶冷冰冰地抿著嘴不理我,一個人瀟灑轉身緩緩走向夕陽,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的場景——啊呸!吳邪啊吳邪,你腦子裡亂七八糟地在想什麼呢?!
“那個……小瓶,”左想右想,還是覺得不要欺騙小孩子了,“這過年本來是要給你壓歲錢的,但是哥哥現在拿不出一點點錢,你看……”我有點吞吞吐吐的,看到小瓶眼睛裡暗下去的光彩,我又想到小瓶可能一直沒有收過壓歲錢,他本以為今年會因為有我這麼疼他的哥哥在能有一次收壓歲錢的機會,哪知道又是一場空歡喜,我又是一陣心疼,連忙把原本想說的“能不能就這麼算了”改成了“哥哥先給你打欠條”。
小瓶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這很不靠譜,哪有人給壓歲錢是打欠條的?
“因為哥哥現在沒錢,先打張欠條欠賬,等哥哥以後有錢了,一定給小瓶包一份大大的紅包。”我一邊說一邊走回屋刷刷刷地寫好一張欠條,笑得很討好地遞給小瓶,就差沒說請您收下了。
小瓶眉頭輕蹙,注視著我手上攤開的紙,然後說:“好多錯別字。”
這句話無疑當頭一個驚雷劈在我吳小佛爺頭上。好歹老子讀過這麼多年的書光榮畢業還開了個小古董店專門搞帛書生意,怎麼可能就這麼兩句話都好多錯別字?
我連忙低頭掃了一遍自己寫的內容。

茲欠張小瓶壓歲錢一份,本人當盡快清還。空口無憑,立此為據。
欠款人:吳邪
丙子年正月初一

一手勁逸峭硬的瘦金體,哪有錯別字?為免出醜,我又從頭認真看了一遍,這才發現問題——前幾年小舖子經營不善,這類欠據我寫了不少。此番搬字過紙順手拈來,我居然寫了簡體字!在小瓶面前犯這種錯,真是有辱我古董老闆的名聲啊,如果讓胖子知道了,肯定會拿這個嘲笑我到牙齒搖搖欲墜手再也拿不起筆來!
我窘迫地把紙揉成一團,又提筆再寫一張。小瓶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鄭而重之地以繁體謄寫了一遍,又細細檢查了一番,才把欠條交給我這個認真的小債主過目。
小債主閱讀很快,視線飛快地掃了一遍,搖了搖頭。
“怎麼了?還有錯?”我難以置信。
小瓶挑了挑眉,淡淡道:“沒有數目跟還款日期,也沒寫逾期不還的後果。”
“啊?”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這悶油瓶幹嘛要跑去倒鬥,要是做生意的話早就是天下第一富了,我在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哪懂這麼多花花腸子啊。還“逾期不還”,你個小不點真的懂什麼叫“逾期不還”嗎?張家的小人精讓我這個七零後情何以堪啊。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已經寫了會盡快清還,小瓶要相信吳邪哥哥的誠信。”
小瓶黑沉沉的眸子盯著我,不說話。
——如是這般,我在張小瓶大王無言的壓力下,被迫以強迫性自願的方式簽下了不平等條約,要答應這孩子的種種要求,要一直在他身邊,要對他好,不可以離開他。如果最終給的壓歲錢不能讓小瓶滿意,我他媽的除了以身相許真的是別無他途了。
很多年後,悶油瓶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令他滿意的壓歲錢,老子連個翻身的機會都沒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此處有一個深深的墨水點,似乎筆者心有不甘)



第三十二章

當時的我覺得真是悲憤,又好笑得很,小瓶越來越懂得怎麼欺負他的吳邪哥哥了,以後我得想想辦法振振哥綱才行,要不然等他長成悶油瓶我還不被欺壓到死?
直到我跟小瓶都躺下準備歇息的時候,我才想起一件事:張家供衣供食,小瓶每天都維持著孤兒院、廚房、後山、訓練房四點一線的生活方式,出門的時候幾個大人看著也是寸步難行。他就算有錢,又能到哪里花去?那他之前討壓歲錢時的表現——我操,挨千刀的悶油瓶你又給老子裝影帝!!!
明白自己被耍了我也不能怎麼樣,我總不能搖著小瓶罵他吧?不過小瓶看我的臉色不太好,有點悶悶地問我是不是生氣了,還說要是我不高興,他可以把欠條還給我。
雖然這些話的語氣都是平平淡淡的,可我愣是聽出一些委屈和失望來,被一個小孩子耍了的微妙感立馬就消失了——反正我被悶油瓶的影帝模式耍了也不止一次,我生個毛氣啊我。算了算了,要是給個壓歲錢能讓小瓶高興的話,我給張欠條又會怎麼樣?
我摸摸小瓶的小腦袋,說沒關係,這是哥哥自願的。然後小瓶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伸手抱著我抱得緊緊。
我覺得我和小瓶的關係是又進一步了。
我喜滋滋地摟著小瓶,一高興一句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以後每年都給壓歲錢。”
我沒想到的是,因為這句話,我就把我的往後都賣給了悶油瓶。想起每年悶油瓶面癱著一張臉向我要壓歲錢我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他媽的疼。就以悶油瓶的高齡,他給老子壓歲錢還差不多!
這都是很久以後的報應了,且先說回現在。
有了我的承諾,小瓶放心地睡覺去了,我也摟著他沉入了夢鄉。

也許是被年夜飯折騰得太狠,我上半夜睡得難得的香甜,幾乎是一閉眼就失去了意識。下半夜卻開始做夢,夢見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穿著連帽衫的面癱小哥伸手跟我要壓歲錢,毫無起伏的聲音幾重奏似的喊著我的名字,嚇得我腿都軟了,連忙去掏錢包。可是錢包裡翻出來的紙張居然是一張張的欠條,仔細一看,債主的名字都是悶油瓶。面癱小哥們見我沒有錢,眼神變得惡鬼一般的猙獰,一個摀住我的嘴巴(力度該死的似曾相識!),一個攫住我的手,一個拉我的腰,一個掐我脖子。
然後我就被嚇醒了,一睜眼就看見小瓶木無表情地看著我,不由得“靠!”一聲叫了出來。小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我呼了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對他說:“早安,小瓶。”
“你做噩夢了嗎?”小瓶突然問道。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夢見小瓶變成了好多好多個。”
小瓶的小眉頭微微皺起了,很認真地跟我說:“別怕,我只有一個。”
我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是啊,小瓶只有一個。”
也許張家有無數個張起靈,但吳邪的悶油瓶,只有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大年初一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很是燦爛。
今天據小瓶說是祭祖的日子,我瞬間就想到了張家古樓。
張家祖宗們躺屍的地方,自然便是那凶險無比的樣式雷張家古樓。當今天下如果還有人能進入而絲毫無損地走出來的話,想必就是張家本家人了。如果我能跟著進去的話,觀察他們的走法和機關運轉的方式,是不是可以趁機了解底層的秘密,日後是不是能救下不少人?
當初為了救悶油瓶和胖子,我的不顧一切害死了不少人,潘子的死是我永遠無法釋懷的愧疚。而霍婆婆的死,讓小花和秀秀在一段日子裡過得很辛苦,如果這一切都能改變的話……
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思考中的誤區。我是誤打誤撞飄到了小瓶長大的年代而不是重生,如果我真的能一直不消散陪他從1876年走到2002年在三叔家買龍脊背的話,很可能就會看見另一個實實在在的吳邪。那個吳邪會去犯所有的令我後悔的錯誤,我根本沒有糾正的機會。
這個推測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下去。更何況祭祖的地點應該跟我的想像有差。張家古樓在巴乃,現在的交通也沒以後那麼發達,不太可能全家出動去祭祖。而且據說那是下葬的地方,大過年的,應該不會有人去。
“祭祖的地方在哪?”我小聲問小瓶。
小瓶瞟了我一眼,淡淡道:“張家宗祠。”
這不是廢話嗎?我又問:“張家宗祠在哪?”
“在張家。”
…………
我有說過這孩子是我命中的剋星嗎?寥寥幾個字已經能打敗我了。到底是我太天真,還是他太無邪?

起來沒多久後,作為院子裡年紀最大的孤兒,大強又一次當了召集人,把小瓶跟雙胞胎喊了出來。我看見阿秀的屋子裡毫無動靜,猜測大概女性是沒有份祭祖的。重男輕女是老一代常見的事情,張家也不例外。
出了孤兒小院,大強一臉不耐煩地領著三個小孩穿過一個又一個門廊。到處人聲雜沓,沒人留意這幾個小屁孩。雙胞胎拉著手悶頭走著,小瓶一聲不吭跟在最後。我看見他們的樣子有點緊張,這所謂的祭祖該不會要讓他們放血洒淚吧。
拐來轉去走了足有大半個小時,終於來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張家宗祠。祠堂坐落張家院的最深處,可謂藏於一十三進深院之內。石造外沿、灰色瓦頂、徽式飛簷等與其他院落無分二致,所以從外面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
祠堂門口聚集了數十個老老少少的男人,大門已經打開了,裡面也是人頭攘攘。擠進去以後,首先看到的是一塊呈八字形的巨大影壁,上面雕著麒麟的吉祥圖案。仔細一看還內有乾坤,那所謂的麒麟居然是由無數個小鬼圖案組成的,鬼身上彷彿被萬蛇纏繞。歪著頭去看,又能看出點龍魚的模樣。我心想該不會是鬼璽的工匠完工後手癢又來雕了個鬼鈕龍魚影壁吧,這得值多少錢啊。

吵嚷了一會兒,祠堂內外突然安靜了下來。埋頭看影壁的我抬起頭來,居然看見那個教書識字的孔乙己在指揮小張們分批進去。小瓶屬於海字輩裡面最小的,上面還有一個瑞字輩、一個勝字輩跟一個建字輩,下面還有一個啟字輩。
不要小看這些知識,因為這意味著重要的兩點。第一,這一代的張起靈很年輕厲害(縱然他已經有五個兒女也還算是年輕),上頭還有兩個輩數的人壓著也能爬上族長的位子。第二,小瓶才六歲,海字輩裡面就已經有人結婚生娃了!張家的生命線是有多長啊。
閒話休提,小瓶跟其他小孩排班立定等了老半天,孔乙己才揮手讓他們列隊進入。
說實話我心裡有些忐忑不安,怕這張家宗祠裡面會養著什麼厲害的牛鬼蛇神,一個噴嚏就能讓我灰飛煙滅。可是這祠堂怎麼看都不止十米的深度,我就算自己不走,也會被小瓶身上的引力拖進去的。我低頭看小瓶,他也一臉嚴肅,嘴巴抿得很緊,大概也是在擔心同一件事情。
一路走過去,我發現整個祠堂屬於一門八進,裝潢大氣,但其實不甚華麗。大殿只在四重門後(後面那些庭院隱藏著什麼?我滿腹好奇都被挑起來了),殿前圓池豎有昂首揚須、踏火焚風的麒麟雕刻一塊,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的,顏色很怪,是深紅至偏黑的色澤,形狀跟悶油瓶身上的紋身竟又是一樣的!
大殿的門上的牌匾寫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張字,我暗自慶幸不是瘦金體,也沒有寫著什麼莫名其妙的“樊天子包”。門口的兩邊柱子上都掛著對聯,上面寫著:
  八方有道求而無路
  四相無為得知有門
我咀嚼了兩遍,估摸是求而不得,不求反得的意思。
殿內足有七八輛解放卡車大,肅靜無聲,沒有懸掛祖宗遺像,只有垂地的白色幔簾,密密麻麻的靈位牌排放在盡頭,觸目驚心。距離關係,我看不清上面到底是寫著無數的“張起靈”還是沒寫名字。兩大排的蠟燭靠著牆壁排好,白森森的蠟燭搖曳著如豆燈火,光落在白簾上拖出了長長的影子,彷彿身處鬼片。我望見那隨風微晃的幔簾,著實擔心會點著燭火燃燒起來。張家人的防火意識有待改善。
靈位牌沒有擺放祭品,只有一個瘦削的男人一身黑袍獨自跪在最前頭,背脊挺得很直,腰際掛著一串純銀蜜臘鑲珠挂墜,距離太遠看不清,似乎是西藏佛教系的飾品。
說起來張家內部族規嚴格,張起靈這個名字,好像官名一樣,專屬於擔任族長的男人。我心裡狐疑這個男人就是當代張起靈(也就是張家樓裡見過的那個張瑞桐),可是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我看了看小瓶,就算再好奇也不敢冒險走到那個男人跟靈位牌之間看他正面。
男人身後是三個火盆,幾個人跪在那裡不停地燒東西,看著好像是紙錢。再後面才是一個個的小張。



第三十三章

我站在門口,看著小瓶跟其他小孩一起依次站列,然後拈香下拜、磕頭,心裡沉甸甸的。因為我一清二楚,為了所謂的張家使命,這個大殿裡面的人絕大部分都將不得好死,走到最後的悶油瓶甚至將用他自己的一生去結束張家的任務。這都是為了什麼呢?張家給了他什麼好處嗎?他們明明對他一點都不好。
或許是因為我是在有人權的新社會長大,對於這種封建制度下強迫承擔責任很是排斥;或許因為悶油瓶為了張家這個操蛋的責任一次次從我眼前消失甚至孤身去做守門大爺讓我很是惱火;或許由始至終,我吳邪都是一個局外人,無法理解這其中的艱辛孤絕和無可奈何。
紙錢燒起來的氣味跟普通紙張燒起來沒什麼兩樣,我聞著覺得很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這個祠堂有種陰森森的感覺,鼻子裡除了焦味煙味還有一股子鐵腥味。
對於一個下過鬥淘過沙粽子見過一籮筐的我來說,這個鐵腥味並不陌生,那是血的味道。
干我這一行的人,很多都會對野史怪談特別有興趣,我聽說過某些歷史悠久神秘的古老家族會養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並用夭胎鬼子、生人子嗣等來養著,好讓那東西一直保佑著家族。
如果張家真有守護神獸的話,會是什麼?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傳說中的神獸麒麟。
沒辦法,張家起靈諧音麒麟,悶油瓶以左胸為起點的踏火麒麟紋身,驅蟲辟邪的麒麟血,還有在祠堂看到的麒麟雕刻,無一不在暗示著我:
祭麒麟,佑長生。
如果是麒麟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喪心病狂的要求吧?麒麟可是仁獸瑞獸。不過話又說回來,風雲裡面的火麒麟可是個大凶獸,殘害了不少人命,聶風他爸就是被這個火麒麟給咔嚓掉的。
如果是那種火麒麟的話,會有慘痛的代價吧?
倘若代價是什麼半個靈魂啊死後墜入地獄啊永遠孤獨啊什麼的,我又要去考慮帶小瓶離開張家的可能性了。
不要怪我多想,更荒誕不經的事我也經歷過,這種程度的還不至於崩斷我的神經。

我還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時候,一聲尖銳的鈴聲突然響起。我渾身一震,眾人卻都跪在地上沒有動。兩個大漢抬著一個大木桶走了進來,放在祠堂中央。
這是想幹嘛?張瑞桐要當眾泡澡?
因為小張們都跪著的關係,我看得很清楚,一個表情嚴肅的年輕男人站了起來,端著一把匕首走到澡桶旁,我又往前挪了幾步,終於敢確定他手上那把就是我在張家樓掏出來的黑金匕首!靠,這把匕首的鋒利程度老子是親身體驗過的,他們拿這把刀是想幹嘛?!真的要來個代價什麼的養活神獸嗎?!
我急忙推了推小瓶,問道:“這是要幹嘛?剁手指嗎?!”
周圍人太多,小瓶沒有理我。
“叮——”鈴聲再次響起,我心臟砰砰的跳得快極了。那個嚴肅男的表情稍稍變了,向靈位的方向鞠了一躬。疑似張家族長的黑衣人物徐徐站了起來,仰頭望了祖宗靈位一會兒,才回過身來——那營造氣場與壓迫感的功力比什麼好萊塢明星更牛逼!不能直視了都!
那傢伙黑衣散發,高挑瘦削,臉上線條冷硬,彷彿敲幾下都會有冰渣子掉下來。鼻子跟下顎隱約有一點小哥的感覺,但並不算太像(出了張家樓後,我曾經做過一個滿屋都是張起靈的夢,每一個族長都跟悶油瓶長一模一樣,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那雙眼睛尤其冰冷,跟悶油瓶的淡漠截然不同。
如果相由心生是真的,那他肯定是一個固執冷硬、鐵石心腸的人。
他環視了一遍在場的人,不知是否是我心理作用,他的視線似乎在我身上頓了一下,我反射性回頭,敞開的大門外面是那個麒麟雕刻。
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雕刻?悶油瓶好像沒有說過張家人有陰陽眼吧。
我戰戰兢兢再去望他,他已經接過了嚴肅男的黑金匕首,喃喃說著什麼話,然後攤開手掌,在上面劃了一刀。血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入桶中。
天哪,真的是放血!
張家果然變態,哪一家的祭祖還要子孫後代放血的?!合著是牲畜祭品不合口味,還得撒點鮮血上去調味。
半刻後,嚴肅男遞給他一塊黑布,他沒有接,五指合攏成拳,後退幾步,讓出了位置。然後幾個跪最前面的人站了起來,一個個上前自割一刀,血液都裝在了那個桶裡面。
敢情獨放血不如眾放血,還人人有份永不落空吶?
我嘆了口氣,那小瓶肯定也逃不過去。難怪悶油瓶放血如此爽快利落,從小養成的壞習慣是很難改掉的。
值得慶幸的是,放血放得併不多,估摸著也就每人一小半碗左右。但是這祠堂人多,每個都不放過的來一小碗,這血量還是不可小覷的,漸漸地盛了半桶。
接下來要幹嘛?大家都喝上幾口,來個以血盟誓誓死效忠張家一定把張家責任完成么?
我也懶得管這些,小瓶的手還一直在滴血呢。
這張家人真沒常識,這黑金匕首指不定在斗裡戳過多少粽子血屍,竟然拿來割肉放血,萬一上面還有屍毒沒洗乾淨,豈不是要害了張家子孫?再說了,也不知道放血的人有沒有病,萬一有什麼可以藉由血液傳播的病毒,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的,張家祖宗們是想讓自己的後代集體死光光去陪他們嗎?
我一邊腹誹一邊蹲下來舔著小瓶的傷口。這麼深的傷口都快心疼死老子了,張家的這群混賬們!
我嘴裡都是血腥味,直衝著鼻腔難受得很,我又用自己的衣服摁著小瓶的傷口,就怕小瓶有什麼閃失。
小瓶對於放血這檔子事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或者說他已經很習慣了?總之他摸了摸我摁著他傷口的手,好像在安撫我。動作很小,不過就算被人看見也會當做他是在摸自己的手。
張家的混帳們放完最後一個人的血之後,那兩大漢又走出來了,抬著那桶血,走到了殿前,都倒在了那塊麒麟雕刻上。
稠粘鮮紅的血順著雕刻的線條緩緩向下,把一整塊踏火威風的麒麟染得好像從屠殺場歸來一樣,不像是仁慈的神獸,反而像大開殺戒墜入魔道危害人間的凶獸,看得我一陣噁心反胃。
他媽的,我說那塊雕刻的顏色怎麼都那麼奇怪,原來是陳年舊血的顏色!這一年年的,不知道被倒了多少次血!被這樣對待,就算是性本仁慈的神獸麒麟也會沾染上血腥味變得嗜血!
當時我被現場的肅穆氣氛感染,不由感概張家人的犧牲。可事後回憶那種走火入魔的邪教氣氛,頓覺不寒而栗。我琢磨了一段時間,到底張家人這麼做純粹是精神上的奉獻,還是有實際性的意義,那塊雕刻又是什麼成分,跟西王母的隕玉有什麼關係,大量餵血又會帶來什麼後果?
疑問很多很多,卻沒有一個能得到解答。小瓶是不知道,我也因為線索太少,無從入手。在這種時候,我真懷念胖子的獨特思維能力,有他在一定能找到突破點。或者給我一個能連接網絡的筆記本,我也能去問問度娘、請教專家,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頭霧水。

另一方面,我對於祠堂掩飾不了的強烈好奇,對張家超乎常人的了解,似乎也令小瓶心生疑慮。
他是一個有很強自尊心並且洞察力很高又很聰明的孩子,我們還有著十米綁定的限制。我有任何異常的舉動,他都一一看在眼裡,並用他的方法去解讀思考。
我怕他會將吳邪哥哥當成一個專門來刺探張家秘密的人。但就算我再渴望不顧一切地將隱情全盤托出,我也不能跟他講心裡的秘密,他還太小(好吧他表現得就像一個小大人,但言行再成熟內在還是一個小孩子) ,不能也不會理解。我不想小瓶小小年紀就知曉這麼殘酷的事情,我想讓悶油瓶起碼能有一點點童年的無憂無慮。
更何況,他從小到大都沒有享受過什麼溫暖,一直為張家活著。為了張家這個莫名其妙的責任在佈滿荊棘的道路上走著,萬千痛苦穿身而過依舊淡漠。我怎麼還能將這些額外的負擔加諸在一個幾歲的小孩身上,解釋給他聽我們日後將如何相遇如何被謎團纏繞,還有我是怎麼追他追到一百多年前,我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張家家事,為什麼非得問個明白。
如果有可能,我都會盡力拖延他要面對這些艱辛的一天。甚至,代替他去面對。



第三十四章

年初三的時候,張海林那個小崽子又跑來找小瓶了,說是找到了一個很神秘的地方,興致勃勃地要跟小瓶一起去探險。出於小瓶的交朋友計劃,我死拉硬拖地讓小瓶跟張海林一起去。
小孩子口中的秘密基地,能有一個山洞或者樹屋之類的就很了不起了,但張海林並不是帶著小瓶往後山跑,而是去了年初一那天祭祖的祠堂。那天進去的正門緊閉著,在這個喜氣洋洋的日子裡顯得格外幽靜冷僻。張海林沿著外圍圍牆一直走,繞到後面的大槐樹群,在牆底下的草叢裡扒拉了一會兒,居然翻開了一個小小的狗洞。
我目瞪口呆,千萬不可以輕視小孩子的發現能力。
洞口很小,張海林和小瓶尚未發育的小身軀要擠進去也挺勉強,我索性直接用了鬼魂的穿牆術過去。說實話偷偷回來這個詭異的祠堂讓我有點不安,但這點不安相比起我旺盛的好奇心是微不足道的。
“你必須小心走路,不要驚擾了祖宗。”張海林一臉煞有介事地對小瓶說,小瓶眉頭折起少許,瞥了我一眼,見我沒有說話,才點了點頭。兩個孩子躡手躡腳地穿廊過堂,很快就來到了四重門後的血麒麟雕塑前。跟那天的人頭湧湧截然不同,一路上我們沒有碰見一個人。
那血麒麟是矗立在一個直徑大概三米多的圓池子裡面,威風凜凜,令人望之生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比那天看見的顏色要深了不少,池底只有沉積的血色,沒有半點液體流動——彷彿張家人祭獻的麒麟血,都已經被這頭兇猛的麒麟完全吞噬。但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關於飲血為生的石麒麟的傳說。
我跪在池邊,俯身過去摸了摸那頭麒麟,材質很硬,不會掉色,也沒有什麼異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瓶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應該是怕我不小心掉進去。“哥哥好奇看一下而已。”我說道,重新站好。
旁邊的張海林滿臉敬畏地凝視著麒麟,然後扭頭對小瓶說:“你知道這是啥嗎?”
小瓶不語,被我推了一把,才配合地答了一句“是啥。”
儘管聽眾態度冷淡,張海林還是興致勃勃地說道:“這是咱們張家最重要的麒麟!裡面藏著一頭麒麟的魂魄!昨天四哥還跟我說,咱們下一任族長是誰,還得問過麒麟的意思!不過嘛,嘿嘿,肯定是我大哥啦。”
麒麟的魂魄?老子也是魂魄啊,怎麼不出來打個招呼?而且……魂魄需要飲血嗎?
小瓶似乎也沒聽明白,但他只是嗯了一聲,沒有發問。
張海林繼續道:“昨天我還發現了一個好玩的地方!來,我帶你去。”他不由分說地拉著小瓶就往殿內奔去。我掃了不動如山的雕塑一眼,連忙也跟上去。
大殿門戶緊閉,被張海林推開的時候還發出了咿呀的聲音,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諾大的殿內黑漆漆的,只有門口透進的一點光,照著那些無風搖晃的長幔簾,頗有些鬼氣森森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壯膽,張海林一邊走進去,一邊悄聲對小瓶說,昨天在拜祭祖宗後,大家輪流散去,只有他偷偷藏在幔簾裡,想給爹爹一個驚喜,卻不小心睡著了。等他睡醒後,卻發現放置靈位牌的台底下多了一個洞,幾個大人從裡面爬出來。
這小子鬼機靈,故意不聲張,等大人們封好洞口離開後,他才從幔簾裡面爬出來,又在院子裡繞了半天,才找到那個爬出來的狗洞。
於是,便有了今天這一場冒險。
張海林從袖子裡掏出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火折子,遞了一個給小瓶。小瓶雖然沒說什麼,但似乎也被引起了興趣,眼神多了幾分神采。
大殿盡頭的台底下舖的是方方正正的大塊青磚,兩個小鬼趴著摸索青磚的邊縫機關。我趁機打量了一番那些數目多得數不清的靈位牌,名字都是張XX三個字,有些在旁邊還會有小字標註著第幾任張起靈。大部分名字我都聞所未聞,但也有一些令人大吃一驚的名字,比方說張士彥、張道陵、張獻忠等等,不知道跟歷史上那些名人是否相關。
等我研究完這些張先人的名字,他倆已經成功打開了通往地下的洞口機關,露出長長的階梯——不得不說這倆小鬼真是天生的倒鬥人才——張海林拎著火折子,一馬當先爬了進去。
至今為止都沒發生什麼讓我打退堂鼓的意外,我便朝小瓶點了點頭,一起跟著進去了。我心裡默默數著,下了總共三百七十級階梯才到達地底。
抬頭一看張海林跟小瓶手裡小小的火光,照出了一個足有十個籃球場大的地窖(恐怕整個張家宅子的底下都被挖空才會有這麼大的空間),密密麻麻地擺放在地上的,他娘的居然是一列列棺槨!
這張家人真是喪心病狂,居然在自家屋子底下藏這麼多的屍體!閒時還能跟祖宗粽子喝杯茶打打交道是嗎?
兩個小鬼顯然也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這數不盡的棺材。過了好一會兒,小瓶才率先走上前,在最前方的一副棺槨前停步。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仔細去看,才看見那棺槨不但被鐵封得嚴絲密縫,而且上面還刻著怪異圖騰,一時之間我也沒辦法理解是什麼意思。再走進去,發現其他棺材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我想起張家死後屍體的變異,心裡一動。
穿越來到這里以後,我的全盤注意力一直放在小瓶身上,淨想著怎麼對他更好,我是怎麼來的要怎麼回去都是一片茫然。難得上天給我一個機會進入張家核心地盤,如果我花點心思,說不定能找到很多珍貴的線索。
說不定我能趁機搞清楚這些困擾老九門幾代人的問題,能找到所謂“終極”的真相,還有帶悶油瓶回家的方法。
一瞬間我腦海裡浮現很多雜亂的念頭,有驚喜,也有惶恐。尚未待我理清思緒,我就感覺到一道專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回頭便對上了小瓶的目光。
我一驚,頓時醒了過來。雖然很想慢慢研究這裡的線索,但這個地窖明擺著就是不歡迎外人的禁地墓室,萬一被人發現小瓶闖了進去,會為他帶來很大的麻煩。我不能只管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讓他惹上麻煩。踟躕了一下,我還是跟小瓶說,不如趕緊離開。
小瓶表情也不太好,他點頭同意,我們回過身來,發現張海林的樣子很奇怪。他整個人趴在其中一個棺槨壁上,耳朵緊緊貼著棺壁。
小瓶小跑過去,對他說我們要離開了。
他抬起頭來,眼裡有淚,呆呆地看著小瓶,嘴巴張了又張好幾次,才囁嚅道:“我好像聽見了裡面有人在跟我說話。”
聞言,我和小瓶都是臉色一變。
“小瓶,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裡!”這裡太不對勁了,不是兩個小孩子應該來的地方。小瓶也不跟傻愣住的張海林廢話,拉住他就飛也似的跑上樓梯。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詭異的地窖,饒是見慣墓室的我也不禁打了個寒顫,跟著他們跑上樓梯。
向上的樓梯彷彿比剛才長了很多很多,重見天日的時候我仨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張海林一開始還是被我跟小瓶帶著跑,到後來回過神來,跑得比小瓶還快,倒變成他帶路了,顯然是怕得要命。等到終於安全下來了,他蹲在一個牆角的樹蔭下,臉色還是青青的,喘氣喘了老半天。
我心情也有些激動,四周張望了一下,張海林這回把小瓶七拐八彎地拖到了一個偏僻的後院,裝潢跟孤兒院差不多,我猜想這是不是對應的張家老人院。
不對,張家應該沒有老人吧。
咱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他問小瓶。“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棺材!那地方這麼陰森,要是被爹爹知道我偷跑進去,肯定會打死我!”
看來他也挺有自知之明。
小瓶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張海林摸了摸鼻子,沉默了一會兒,又輕聲道:“這件事我們誰都不要說出去,不然肯定要被罰。守護神也不能說。”說完,他又看了看四周,像是發現了什麼,又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跟你說啊,這裡就是住著那個瞎子的地方。”
瞎子?
這小鬼不是說過那個瞎子很髒嗎,為什麼又會跑來找他?
敢情這孩子還是存心帶我們過來的?這麼快就已經把剛才差點被嚇尿的經歷拋諸腦後,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小鬼頭。
張海林摸出一顆糖塞進嘴巴里,又丟了一顆給小瓶(據說是壓驚糖),輕聲說道:“我昨天聽見我三哥說,那個瞎子很有用。”張海林的面頰上有一點小小的突起,應該是剛塞進去的糖果,他有點輕蔑又帶點不服氣的語氣說道,“我就不相信了,沒有麒麟血的小屁孩能有用到哪裡去。”
話說你自己也是一個小屁孩吧?還帶著小瓶到處亂跑。
小瓶對這些並不是很感興趣。他剝開糖紙,把糖含進了嘴裡。
張海林偷偷地把頭伸出牆角看了看,又縮了回來,蹲下來說道:“哎,我們就去看看那個瞎子好不好?看看他到底哪裡有用。”
雖然是疑問句,可是我瞧著張海林的架勢,那個問號最好換成句號才能表達出他的意思來。看來剛才的冒險刺激還不能滿足他呢。
小瓶搖搖頭,站起來就想走,被張海林一把拉住:“你不能走,你陪我一起去看。”
小瓶想把手抽回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面上冷了一分:“放手。”
張海林是死不撒手,還說小瓶吃了他的東西,應該要陪他一起去。小瓶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那我還給你,就要把糖吐出來,張海林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就在他們拉拉扯扯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你們在幹什麼?”
一個黑衣黑褲眼睛上蒙著黑布的小孩站在不遠處“看”著這裡。
這個小孩大約比小瓶張海林大一兩歲,臉上一直掛著笑,怎麼說呢,用現在的詞來說,就是整個人給人一種痞痞的賤賤的感覺。
似曾相識。
我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這個小孩。黑布蒙眼,應該就是張海林嘴裡的那個三哥帶回來的小屁孩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瞎子裝扮得整個兒人質似的。
除了悶油瓶和張海客兄​​妹,我應該沒見過其他的張家人,可我總覺得這個小孩有一種熟悉感。會是誰呢?



第三十五章

“是你!”張海林蹦了起來,指著那小孩喊道。
“是我。”那小孩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又說:“你們在幹什麼?是不是想幹壞事?”
“你胡說!你才是乾壞事的,你全家都是乾壞事的,你這個小野種!”張海林不高興了,我聽得也囧了。
“對啊,我姓張,我全家都是乾壞事的。”小孩笑得更燦爛了,走近幾步說道:“要割斷椅腿,捉蛤蟆放被窩,往井裡撒尿,還是在湯裡吐口水?這些我昨天都乾了,你們可不能抄我的。”
“你——你個壞蛋!你才不姓張!”張海林瞪大了眼睛,他雖然是張家小霸王,但那也只是嬌慣,哪有這麼淘氣。我也皺起了眉頭,他不會把小瓶的食物也污染了吧。
只有小瓶不動如山地望著天。
“我就是壞蛋,你是傻蛋。餵旁邊那個,你啞巴啊,怎麼不說話?”那小孩的注意力轉向小瓶。
“他不是啞巴!”張海林揮著小拳頭道,“雖然他悶得像啞巴,但是他會說話!他頂多是悶葫蘆!”
噗,悶油瓶,悶葫蘆,看來小瓶給人的印像都是悶了。
小瓶對於這個外號一點反應都沒有,被人喊啞巴也不在意,抬頭看著天當他們都不存在。
小孩撇了撇嘴,說道:“不說話跟啞巴有個屁分別?整個木頭似的,放著都礙手礙腳。也只有你這個傻瓜忍受得了他。”
我聽了皺了皺眉。
這小孩嘴巴太欠揍,說的話實在難聽。
張海林平日里是橫慣了,除了被小瓶無視過,還有誰敢這麼頂撞他,當即就回了一句,起碼他能開口,哪像你這個瞎子。
小孩的臉色變了變,嘴角還是彎著的,只是有點冷:“我就算看不見,也能把你打趴下,你信不信?”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小孩不屑地說道,“誰都知道,你張海林是一個整天不訓練只會跟爹娘哥哥姐姐撒嬌的大​​懶蟲,我這個​​瞎子用一根手指頭都可以打得你爬不起來。”
“那我把你的手指頭都切了,讓你以後都不能當發丘將軍!”就像當初撲向剛回家的小瓶那樣,張海林漲紅了臉,哇的喊了一聲,就一拳揮向那小孩的臉。那小孩眼睛不好,耳力自然非比尋常,早就退後兩步閃了開來,哈哈的大笑起來,還沒笑完,張海林左右開弓,又擊出兩拳。
“靠,怎麼真打起來了。”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就想上去拉開兩個小孩,被小瓶扯住我的衣角。我這才想起不能被那調皮瞎子發現我的存在,為難地看著那兩個打成一團的小孩。那瞎子力氣跟反射神經都比張海林強上不少,張海林臉上已經掛了彩。“呃,小瓶,要不你去拉開張海林?小心點別被打到。”
也許是想著好歹張海林有點贈糖之恩,小瓶點頭。
他是個好好訓練勤奮刻苦的好孩子,經過這幾個月的特訓,身手已經比剛回家那時長進不少,一出馬立刻就把兩個滾成一團的小鬼給分開了。
小瓶拉著張海林,後者的眼睛腫了,正揮舞著小拳頭還要撲上去。那小孩無所謂地擦了擦嘴邊被打出來的血絲,還不知死活地撩撥著張海林的怒火:“真差勁,要是你三哥這麼一拳過來,我早趴下來,你卻只能打出這麼一點血。”
張海林聽著就想再衝上去,被小瓶死死拉住了。他回頭瞪了小瓶一眼,生氣道:“是朋友就應該跟我一起揍扁他,而不是攔著我!”
小瓶皺了皺眉,又用了幾分力想把張海林拖走。這時候,那個小孩又說道:“你把這啞巴當朋友?說你傻你還真的傻透了,居然敢接近他這個黴星死啞巴。我勸你還是離他遠遠的比較好。跟他做朋友,你只會死的很慘。”
小瓶的臉色沉了下來,比周身的積雪還要冷上幾分。那小孩還不知死活地嗤笑道:“你別不信,他會克人的,不然他老子不會沒老婆還把他丟在孤兒院……”小孩話還沒說完小瓶就衝上去給了他一拳。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小瓶一直不在乎什麼,面對同齡人的嘲笑,他向來是無視,今天竟然會因為這小孩的三言兩語就衝上去打人?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沒有小瓶拉著的張海林也衝上去了,三個小孩子滾成了一團,本來很漂亮的積雪被他們滾得亂七八糟。

“小瓶!住手!不准打!”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小瓶會因此惹上大麻煩,連忙衝上前去,不顧一切地拉住小瓶。沒想到小瓶一個側身撞開了我,小腿代替我挨了那小孩的一記掃踢腿,踉蹌後退。“小瓶!”我扶住他的身子,心裡又痛又急。
沒了小瓶,張海林馬上又陷於挨打狀態,被那孩子推倒在雪地上。他大哭大叫著瘋狂掙扎,還是被打了好多下,鼻血都流下來了。我怎麼能眼睜睜瞧著一個孩子挨打,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我這個沒有影子的守護神來好好教訓他吧。情急之下,也忘記了顧慮後果,就對小瓶說:“你別動,哥哥去幫他。”
關鍵時刻,小瓶卻不聽話了,用力推開了我,幾步助跑就蹬上了旁邊的樹幹,反身一躍,雙膝落在那小孩的肩膀上,將他壓了下去。一瞬間海猴子的下場出現在我腦海裡,我大喊了一聲:“小瓶不要——”那小孩就已經順勢倒下,帶著小瓶在地上打了個滾,小瓶的腦袋狠狠地撞在一顆石頭上,鮮血染紅了雪地。
應該說雪地中艷麗的一抹紅色很美么?
看著緩緩在雪地上蔓延的紅色,我一時失了神,是張海林的怒吼聲把我驚醒。我跑到小瓶身邊,小瓶正努力自己爬起來。
我雙手顫抖著扶著他,額頭的傷口觸目驚心,猩紅的血色掩蓋了白皙的肌膚。我摀著小瓶的傷口,想幫他止血,又怕會弄疼他,眼睛有些酸澀。
該死的,這大年初一已經放過血了,為什麼大年初三還要來一次!
我撕下一塊襯衫。這襯衫在除夕夜的時候被我撕下來裝食物,後來被小瓶縫了回去。縫得併不好,針腳歪斜鬆散醜不拉幾的,但卻是小瓶的一番心意。現在被我輕鬆扯一下就斷開了,包過食物的襯衫摁在小瓶額頭上,很快就染紅了。
我聽見那小孩在笑,說小瓶這種會克人的災星,早點死了比較好。然後被張海林一拳打偏了腦袋。
我心裡燃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直接把那小孩埋在雪堆裡。
小瓶像是察覺到了我的意圖,不動聲色地死死按住我在他額頭上的手。
小孩騎在張海林身上,張海林被壓著挨了好幾拳,雙腳亂踢,就是踢不到那小孩。他另一隻眼睛也青了,估計疼得狠了,竟然捉住小孩的一隻手,狠狠地咬了下去。那小孩吃痛地喊了一嗓子,照著張海林的臉頰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罵道,張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我殺了你!
那小孩臉色流露出一股恨意,我當時沒多想,事後才猜測這孩子是被海林的三哥帶回來“有用”的,還不知是誰的私生子,不是正經張家人,他的日子可能比小瓶和孤兒院的孩子們過得還困難,所以對張家有一股恨意。我聯繫以往偷聽到的事情,估計所謂的有用,應該是這孩子盜墓時能起到什麼特別作用。被當成了下鬥用的砲灰,他自知活不下去,才會這麼瘋狂。
張海林此時被打得嘴巴也鬆了,小孩也不顧手上被咬得鮮血淋淋的傷口,下了狠勁掐著張海林的脖子。我一看不好,正想去拉開他們,小瓶已經揮掉了我的手衝了上去。衝上去的同時還狠狠地把我往後推了一把。我沒有防備,又是半蹲在地上,被他推得一屁股摔在雪地上。
這個混蛋小鬼!
我暗罵了一聲,看到小瓶已經加入了戰局,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了那小孩的肩膀上,把他從張海林身上踹了下來。
那小孩馬上翻身而起,跟小瓶對視幾秒,便助跑數步猛然躍起,一腳踢往小瓶的臉面。小瓶架起雙臂快速後退兩步,硬是抗住了下衝的力度,同時直膝橫腳,狠狠一腳踢在他支撐的單腳小腿上。我爬了起來,正好聽見了那小孩脛骨破裂的可怕聲音,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小臉痛得扭曲。
爬起來的張海林滿臉都是淤腫血跡,他看準機會衝上來,又在那小孩的腹腔處狠狠補了幾腳,直把他踢暈了過去。
正常的小孩子打架會這麼狠嗎?!
我眼看著那小孩被小瓶張海林兩人打昏過去,綁眼的黑布條鬆垮垮地掛著,臉龐浮著淤青,一條腿呈現不自然的扭曲狀。我無法想像,我會有一天看著小瓶下重手,還是兩個打一個。
張海林還想再補上幾腳的時候我終於清醒過來,連忙拉開他:“你怎麼可以下這麼重的手!”我氣得渾身發抖。



第三十六章

男孩子打架這種事其實很平常,誰小時候沒調皮搗蛋過?我小時候也打過架,但從未像這樣把人的腿打斷還打昏過去!
小瓶抬頭看著我。他額頭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剛打完架,呼吸有點急促。看著我的眼神,不安又委屈。
他在不安什麼,又在委屈什麼?
張海林這時候也掙開了我的箝制,衝著小瓶道:“我現在一點都不羨慕你的守護神了。你挨打他都不幫你,還攔著我。”
小瓶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警告道:“不准你這麼說他。”
或許是兩人的火氣都還沒消,被小瓶這麼一說,張海林揚起拳頭打算再乾一架,被我及時分開:“打夠了沒有!”我不知道以前我打架我老爹是怎麼樣的心情,反正我現在的心情是糟糕透了。
既心疼小瓶受的傷,又自責自己沒有及時阻止,還生氣小瓶下手如此重。
我一直覺得小瓶不像一個孩子,我以前想,他來一次打架,我可能會高興而不是生氣。因為小瓶終於也有了男孩子衝動淘氣的一面,可是今天我看到的這場架,高興這個詞根本不敢來找我。
沒有哪個孩子打架會打到這種程度。這根本不是小孩子之間的打架,瞧他們的傷口血量,直接可以拉去拍黑道街頭鬥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第一次這麼兇,小瓶整個人看上去跟被拋棄的小狗那樣。他低著頭,嘴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吭。額頭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雪地裡,還他媽有種雪中紅梅的感覺。
我望了一眼地上,那瞎子傷勢比小瓶嚴重多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張海林的怒火過了,腦袋也清醒了,接下來是滿腔的惶恐,站在那兒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呆呆地看著躺屍的瞎子,可憐兮兮的,看來他也知道打成這樣結果會很麻煩。
小瓶一聲不吭,用沉默對抗,就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再痛也死死忍著,不願意示弱。
我已經三十出頭了,可是從來沒有當過父母,我不知道一個好的父母這時候應該怎麼辦。是先責怪他的衝動,還是好言安慰他的逞強?我想不起小時候爸爸媽媽是怎麼做的,他們到底該怎麼對待一個做了錯事、卻受傷的孩子?
我的臉色變了又變,終於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先敗下陣來。
我看他這樣,我他媽就是忍不住心疼。我的確怕他做錯事,怕他不明事理,但他不止是小瓶,還是悶油瓶——我更怕他受傷了逞強,疼痛得要死卻死撐,難過的時候悶在心裡。
我早該明白自己的心的確是偏的,從不顧伙計死活衝入張家樓的那一刻我就該知道。其他人怎麼樣,我已經顧不上了,我只想他過得好好的。
我在小瓶面前跪了下來,緊緊地抱住了他小小的身體。因寒風而冰冷的臉龐貼上了他的小臉蛋,微微的潤濕,應是融化的雪。

事情的最後,是一個張家人過來看到了猶如兇殺案的現場,然後急忙給三個孩子包紮傷口。昏迷的小孩不算,包紮完之後,小瓶和張海林被一腳踹了出來,罰跪在雪地裡。
東北的雪厚得很,這麼冷的天讓兩個孩子這麼跪著,也不怕他倆凍傷受寒留下什麼後遺症,張家人真他媽沒良心。
我陪著小瓶跪在雪地裡,一直抱著他給他取暖。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我看到張海林的二姐張海梨提著一籃東西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張海林看到她,縮了縮脖子,小聲地喊了聲二姐。
張海梨走進了我才看見她不止提著籃子,手上還拿著一件很厚實的披風。她冷冷地哼了一聲,用指頭戳著張海林臉上的淤青:“膽子不小,大過年就到處亂跑,還淨惹亂子。”
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張海林硬是吭都​​不吭一聲,顯然對這個二姐相當害怕。“行了,不用給我擺著一張臉,”張海梨敲了敲張海林的額頭,“擺出這樣一張臉給誰看啊。”說著,她打開籃子,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我抬頭看了看,裡面是一大碗的雞湯,不但香噴噴的,還冒著乳白色的熱氣。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能喝上一口熱湯,那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張海梨舀了一碗遞給張海林,狀似不耐煩的癟了癟嘴,眼底卻有一絲心疼。她說道:“喝吧。”
我看了看小瓶。
他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不由更緊的抱住了他。
沒有熱湯,沒有披風,小瓶只有我。
哪怕我能給的溫暖只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我還是會毫不保留地全部給他。
不要難過,我安慰著小瓶,說等回去後哥哥也給你熬湯,還給你燒熱水,讓你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里。那樣就不會冷了,一點都不冷了。
有張海梨在,小瓶並沒有回答,我環在他胸前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好像在代替小瓶難受,也代替他回應我。

這時候,張海林突然推了推小瓶,把那一碗熱湯遞到了小瓶跟前,露出一個大笑臉:“這碗給你喝。”
小瓶裝作沒聽見。
“你幫我打了那個死瞎子,喝點湯又怎麼了?”張海林執著道,我輕輕推了推小瓶,他才木著臉接了過來。
張海梨皺眉,表情有些不耐,但沒有阻止。“小林你還敢說,我不是讓你別跟張瑞峰的兒子混在一起,才幾天你就忘記了?”張瑞峰的兒子還在旁邊呢,姑娘你這樣說話太不厚道了吧。“還有,你三哥不是跟你說了不許去招惹那個孩子嗎?娘疼你可不是由著我們放縱你!”
“悶葫蘆很好的,是那瞎子很壞!”張海林抱怨道,在張海梨銳利的目光下又怯怯道:“二姐,他罵我們,還打我們……”
“是你先去找他麻煩的吧?他傷勢很嚴重,腹腔內傷,小腿骨斷裂,沒個把月是好不了的。”她意味不明地掃了小瓶一眼。“這樣會影響他的訓練計劃,你三哥辦事不力,都被爹爹罰了,還不是被你連累的。”
張海林不關心那小孩的事,只是聽見帶那小孩回來的三哥被罰,臉上又多了幾分沮喪。我想那所謂的懲罰肯定不止是跪雪地這麼簡單。
“還有你,”張海梨第一次正眼看小瓶。“我不知道你爹跟你說了什麼,可是從小林身上下手絕對不是一個聰明的想法,我會去跟他說明白。老娘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我知道今天要不是你在,小林在那小孩那兒討不了什麼好。所以我才替你說了情,要是下次再發生這種事,或者讓我知道你爹又打小林的主意,老娘把你當粽子擰了扔墓裡去。 ”
小瓶喝完了湯,默默放下了碗,沒有回答。張海梨也不管他了,又跟張海林說了一會子話,安慰他再跪一個時辰就可以回去,便收拾東西離開。張海梨前腳才走,張海林就解開了那件略大的披風,攤開將兩個小孩都包了進去。
“餵,別管我二姐的話,她在胡說八道呢。我不要你的守護神了,”他撇撇嘴,紫腫的嘴角彎起一個傻傻的笑容,伸出小尾指,“我們一起冒險,你又幫我打壞人,以後咱們就是好兄弟了,要去哪裡探險都別落了對方哦!來打勾勾吧。”
小瓶怔怔地看著他,久久沒有回答。
我看見張海林臉拉了下來,一副沮喪得快哭的樣子,不由好笑,便推了推小瓶,跟他說,海林不是一個壞孩子,儘管未必能成為好朋友,至少也是個同伴不是?吳邪哥哥也希望你能有多些同伴。
小瓶低低地嗯了一聲,終於伸出了他的小尾指。張海林生怕他後悔,趕緊勾住他的小尾指,鄭重的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好兄弟了!以後無論去哪冒險,都不許忘記帶上對方哦!”

那天下午,兩個小孩子就跪在雪地裡,一起蓋著披風,挨得緊緊的相互取暖。我在他們後面,一起抱著他們。
一個時辰之後,張海梨再次出現,提溜著海林的耳朵伴隨著一路慘叫走遠,小瓶往那個方向看了幾眼,才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我摸摸他的腦袋,說,小瓶,我們回家吧。
即使那間房間簡陋又窄小,可是那裡有我。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悶油瓶,你說過讓我帶你回家,那時我就發誓,只要我在,我就一定會給你一個家。
(另一種筆跡:吳邪,謝謝你。)
(嘿嘿,想謝我就讓我在上面。)
(另一種筆跡:好。)
(他娘的張起靈老子說的不是那種上面!)



第三十七章

跪雪地之後就是禁足,小瓶彌足珍貴的幾天休息時間就在小房間度過了。不過也好,伙食有人送,又沒什麼事,我就抱著小瓶每天睡到大中午再起床,在院子裡玩玩雪人,在房間裡下下象棋,我還趁這個空檔教小瓶瘦金體,教他畫畫,還教他做飯,日子過得挺悠閒。小瓶額頭上的傷口也痊癒得很快,沒有留下疤痕,要不然破壞了這張白白嫩嫩的小臉可真是可惜了。
只可惜這樣幸福的日子很快就到頭了,新年過後張家的魔鬼訓練再次開始。
我又過上了日日操心並被迫跟著長跑訓練的日子。長大一歲的小瓶還多了一項訓練:發丘指。
最初認識悶油瓶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特別長的中指和食指,魯王宮那會還親眼見識了他那發丘中郎將的雙指探洞本領。據說那樣的一雙手指,穩如泰山,力量極大,可以輕易破解墓穴中的細小機關,而要練成這麼一手絕活,非得從小練起不可,其過程必然是苦不堪言。
而現在,我終於知道了這苦不堪言到底有多麼可怕。
力度的鍛煉、靈敏度的培訓還在其次,強迫性的碎骨重生以增加長度才是最要命的,每天晚上泡藥水的時候他都疼得臉色發青,把嘴唇咬得血淋淋的,讓我心疼得不行,少不得給他搓手按摩。而且不知道是否受了那次打架的刺激,小瓶變強的決心更堅定了,不理我的反對一次次挑戰自己的極限,直到我忍不住罵他才稍微收斂。悶油瓶果然是個從小就認准目標死不回頭的主。
不過看著小瓶一天天變得強大,我終歸還是樂見其成的。
土夫子嘛,本事越好,在地下的存活率就越高。我不知道以後究竟會有怎樣的發展,但小瓶變強些總歸是好的,不會讓人欺負了去。不過自從接受了張海林之後,也沒有人敢欺負小瓶了。以前還有人喊小瓶啞巴,被張海林修理一頓之後就收斂了。
小瓶對這些都看在眼裡,面上沒有表情,眼底卻有了一絲暖意。
自那天之後,小瓶對張海林的態度也明顯好轉了。以前都一副懶得理人的模樣,現在總算會回應幾聲,哪怕只是一個嗯,張海林也擺出了一副高興的嘴臉,犯賤得讓我想起了未來的我,追著悶油瓶跑的時候也是這麼狗腿的嗎?
(另一種筆跡:你更天真更傻。)
(張起靈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我就是天真無邪怎麼了,我就是不願意放棄怎麼了,要不是老子你現在還在看大門呢。)
對此我的感覺有點微妙。
小瓶總算有了第一個朋友,我當然為他高興。另一方面,又有點奇怪的失落感,好像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被人搶了般。但我畢竟是個心理健全的成年人,幾天后情緒調整過來,想開了也就沒事了。

四月中旬的時候,為了培養小瓶的孩子性情(這話聽著怪怪的,但小瓶真的太成熟了,尤其是訓練的時候,孩子就該有個孩子模樣嘛)還有放鬆他因為密集訓練而繃緊的神經,我給他找了一個寵物。準確來說,是那個寵物不請自來地出現在咱們的秘密小山洞裡。
黑亮渾圓的眼珠,黃色毛茸茸的的身軀,小小的身體,肉色尖尖的喙——是一隻可愛的小黃雞。
本來我看見這種生物通常是毫不猶豫地宰了給小瓶加餐,不過這傢伙賣萌的無辜表情太無敵,就像是從當年悶油瓶的小雞內褲上面跑出來的。我一想起悶油瓶渾身上下只穿一件小雞內褲還面癱淡定地看著我時就忍俊不禁了,轉頭再看見小瓶抬頭面癱淡定地望著我,瞬間更是心軟。
哈哈,既然賣萌小黃雞跟悶油瓶如此相襯,就留著給他當寵物吧。一個面癱娃帶著一隻小黃雞,那情景想像一下都樂啊。
我給小雞取了個名叫做“唧唧”,把它養在山洞裡。小瓶對這個安排沒什麼意見,偶爾還會拿小手指去戳戳小黃雞的腦袋,我看準時機拍了好些照片,以後拿去給胖子看他肯定笑得肚子疼,叫囂自己有先見之明。

日子就這樣平淡伴隨偶爾的揪心地過著,轉眼到了六月下旬,小瓶再次被他的黑心養父帶去下鬥。
地點在四川雅安,距離吉林頗遠,古代交通不便,來回花了兩個月。小瓶罕見的有幾分緊張。我本以為他是怕被放血,轉念一想他又不是第一次放血,以前那個淡定樣,搞得放血好像是撒尿一樣,怎麼可能會怕?
想來想去我都想不明白,後來我才從小瓶嘴裡撬出了答案——我是在斗裡出現的,小瓶怕我也會從斗里消失。
我有些愕然,安慰他​​道此鬥非彼鬥,入鬥又不是小叮噹隨意門,不會一下子把我變沒了的。
其實我一直沒有問小瓶,跟瞎子打架的那天為什麼會這麼衝動。我心裡隱約猜到一點,可是小瓶不想說,我也不想逼他。我知道自己這樣不人不鬼的存在始終無法給予一個孩子完全的安全感,我跟他承諾過我們會在一起,吳邪哥哥會一直陪著他,但現實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要去要留,要看終極的意思,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有太多太多的不肯定,足以讓小瓶和我暗地裡害怕著將來。

時間飛逝,好不容易回到了張家已經是九月中的事了,我忍不住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這個不人不鬼的身體這段時間總是沒氣力,處於半睡半醒病懨懨的狀態。難道是因為天氣的關係?
我是聽說過一年四季之中,夏季是鬼魅最少的時候,因為夏季的太陽絕對能把鬼魅曬死過去。難道我一世英明現在就要被太陽曬得魂飛魄散?
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小瓶站在床邊,面上掛著幾分擔憂。我看著就樂,伸出手把小瓶拽上床。說實話,我現在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要不是小瓶自己順著我的力道主動上床,我肯定拽不上來。我把人拉進懷裡,下巴在他頭頂上蹭了蹭,還怪舒服的。
小瓶的手搭在我腰上,用一個很舒服的姿勢窩在我懷裡,問道:“你怎麼了?”
“哥哥很好啊。”我說著又打了一個哈欠。
小瓶沉默了一下,頭埋在我胸前,悶悶地說道:“我是不是很悶?”
“嗯,不會啊,小瓶很好。”我打著哈欠,眼淚都快擠出來了。
真是太奇怪了,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想睡覺了?我又不是懷孕的女人,至於這麼能睡麼?
小瓶從我懷裡抬起頭,小手摸著我的臉,揩去我眼角的一點水漬,罕見地皺了皺眉:“你最近變得很愛睡。是不是我……”
經過近一年的相處,我一看小瓶這樣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亂想了。
海林不知道小瓶的名字,小瓶也沒告訴他我為他取的名字,就一直悶葫蘆悶葫蘆地喊他。我最近又一直打哈欠,呈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小瓶肯定以為他很悶很無趣,所以才會讓我覺得無聊整日打哈欠想睡覺。
這個傻孩子。
我揉揉他的頭髮,笑道:“在哥哥眼裡,小瓶是最好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比不上小瓶。哥哥變得愛睡,呃……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小瓶沒聽過春困秋乏夏打盹麼?天氣一熱就會犯困的嘛。”
“已經過了立秋。”
“秋老虎也很熱嘛。”眼皮是越來越重,我抱著小瓶,半睡半醒地哄著他,最後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

我睡得很沉,完全沒有做夢,就像是睡死過去一樣,這對我來說是很少見的。醒來的時候意識迷濛了半響,不知道自己睜開了眼沒有,彷彿一座黑暗的大山壓在我頭頂。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東西在拉扯我的手臂,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小瓶在喊我起床。這個念頭就好像清風撥開了迷霧,亮光一點一點投射進視網膜,逐漸拉開了世界的簾幕。
然後我才看見小瓶的小臉正俯視著我,黑亮的眸子裡是明顯的擔憂。
“小——小瓶,是要去早課了對吧。哥哥、這、這就起來。”我坐起來伸了伸懶腰,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小瓶跪坐在旁邊,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他。
他躊躇了一下,我又追問了幾次,才說:“你剛才睜眼,沒有看見我。”
“啊?”我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哥哥沒睡醒,在夢遊呢。咱們快起來,別遲到了。”
直到小瓶在課室坐下,孔乙己開講了,我才突然會意過來——小瓶的意思是,我睜眼很久都沒有聚焦?沒有看見他就坐在眼前?
這個……應該是我睡懵了,而不算什麼症狀吧,沒聽說過鬼魂也會生病的。
我按捺下心裡的不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小瓶的生日又快到了。去年我給他做了一副棋子,今年我該送什麼好呢?他一年到頭難得有過節的快樂,我得好好準備一下,讓他高興高興才行。



第三十八章

怎麼給小瓶過生日成為我近日思考的主要問題。
我首先想到了海林。
作為小瓶的第一個且唯一的朋友,怎麼都該拖過來給小瓶慶生不是?而且我可以向他要些東西給小瓶做生日禮物。畢竟他是這一代張起靈最寵愛的兒子,手上應該有不少好東西。就算沒有,去撒個嬌也能討過來。
打定主意之後我就走到了海林身邊。
前兩天剛剛經歷過一次縮骨,這會兒都在學堂裡坐著,正好方便我避開小瓶跟海林商量。
走到他跟前我才發現海林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認真學習,反而拿著筆在畫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小鬼。
這半年來我逐漸把海林當做一個被寵壞的弟弟來看,所以看見他不認真上課,我有些無可奈何跟惱火,敲了敲他的額頭。
這麼多個月以來,海林對於我這個守護神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時不時還會玩“我在不在這裡”的遊戲。這遊戲無非就是他摸索著一個地方然後問小瓶我在不在那裡。基本上他都碰不到我,有時候我興致來了,也會主動去碰碰他,跟他玩玩。所以我這一下子他還真沒被嚇到,只是拿了筆在紙上寫道:守護神?
我伸出食指沾了點墨,在白紙上寫了一句話:是我,他快生日了。
海林馬上振奮起來,在紙上寫了一句:晚上我們溜出去玩?
我無語,生日跟溜出去玩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同是張家的小孩,比起小瓶,海林怎麼就這麼調皮呢?
海林見我不理他,撅起了嘴,小幅度地揮動著手臂想在空氣中摸索到我。我連忙抓住他的手,又寫道:我要給他做個禮物,你幫我?
海林習慣了隨意妄為,也沒想我會不會提什麼為難的要求,不假思索就接了一個好字。

去年,我花了幾天給小瓶雕了一副木象棋做生日禮物,在這一年裡下棋便成了我們常做的消遣活動之一,畢竟小瓶的訓練很辛苦,能溜去後山耍的機會不多。今年我依然打算給他做個手工禮物,木劍、萬花筒、撲克牌甚至國粹麻將我都考慮過,最終還是決定善用我建築系畢業的優勢,給小瓶做一個模型玩具。
之所以強調玩具,是因為我並不是打算給小瓶做一個觀賞的擺設,而是給他準備好材料,讓他親手砌起一個模型,既考驗他的立體思維能力,也能讓他享受製作過程跟完成後的成功感。據我所知,很多小男孩都喜歡玩這個,高達、四驅車、lego等都有這個元素。
我思來想去,這模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主要看你想做什麼。例如雲頂天宮,那玩意在這個沒有足夠工具的情況下,我這個建築生畫得出設計圖也未必做得出實物來。最後,我決定做個埃菲爾鐵塔。
我隱約記得埃菲爾鐵塔是在十九世紀落成的,小瓶在這種消息不通的宅院里肯定沒聽說過,應該會覺得挺新奇。一般來講,做模型需要的工具很多,銼刀剪刀美工刀螺絲刀模型膠之類的工具不都能少(在上大學那會,我原本買了一整套的田宮工具套件,只是畢業後我接手了古董店,那套工具不知道被我塞到了哪個角落裡發霉),這裡找不到全套,只能勉勉強強用其他的代替。在二十一世界有泡沫塑料板、薄木板這些方便塑造的材料,但是擱在這裡……我能找到的就只有木板了,還是拜託海林死皮賴臉撒嬌打潑從他哥哥那裡討來的。
“守護神,你要做什麼?”海林坐在一張桌子上,晃著腳丫子問道,嘴裡還塞著糖,咬得咯吱響,“你幹嘛不讓悶葫蘆進屋?”
“他也進來就沒人把風了,要是被人看到這裡的東西都在自己亂動怎麼辦?”我在一張紙上寫道,唉,沒辦法溝通可真麻煩,“況且生日禮物是要給驚喜,他在一旁看著怎麼會有驚喜?你得守密。”
海林咧嘴點點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拿出十幾張圖紙(那可是我熬了好幾個夜晚畫出來的),上面都是縱橫交錯的線條跟數據,再把他幫我準備的尺子、筆墨、刀子等工具一一排開。
我開始埋頭工作。

小瓶跟海林一個月大概只有十天是上文科的課,下午會有點空餘時間讓我做這個,加上我最近秋乏嚴重,很難長時間集中精神,久了就眼前一陣陣發黑,手裡的東西都拿不穩。所以我得把握好時候趕緊動手。海林頭兩回還興致勃勃地看著,後來發現他根本沒有插手的餘地,去摸圖紙的時候還會被我打手背,就溜出去玩了。我依然不讓小瓶進屋,說是讓他把風,他也沒什麼不滿的樣子,就站在屋簷下呆呆望天。
不過每次海林急沖沖地跑進來,我總是看見他抿著嘴角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眼神有點小寥寂。時間一長,小瓶對於我這種只讓海林進來的偏心行為有點鬧彆扭。
他不會哭不會鬧,只是冷著一張臉不理人。海林被無視了好幾次,偷偷過來問我是不是他做了什麼事惹到悶葫蘆了,竟然像以前一樣老是無視他。他又沒怎麼樣,前幾天還把三哥帶回來的洋人點心分了他一半,雖然最後因為太好吃跟他搶了起​​來。
我有點哭笑不得。
小瓶這就是傳說中的吃味吧?
小孩子看到父母對其他孩子好的時候都會有種不要自己的想法,小瓶看著成熟其實也差不多。幸好他生日就在十天后,到時候解釋清楚,再哄哄他就好了。
我揉了揉海林的頭髮,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埃菲爾鐵塔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了近大半。
為了給小瓶做好這個模型玩具,我使盡渾身解數,可是剪裁的木板總是厚一塊薄一塊,最後只能拜託海林拿著木板找了個木匠,讓木匠來把木板剪裁好。剩下的就是我自己來。
測量,畫線,雕刻,每一樣都是我自己動手,累得我差點沒趴下。斷斷續續地做了一個多月,我才勉強做好了三塊。
海林還在那裡念叨小瓶真小氣小心眼,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我也懶得理他,瞌睡蟲又上來了,打了個哈欠,準備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
時近十一月,日短夜長的季節特徵也開始明顯,黃昏時分光線已經很昏暗,我累得幾乎想倒地不起,在室內連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
心裡突然響起警鐘,我愣了愣,有兩秒鐘恍惚,目光所及的事物都搖晃模糊了一下,就像平靜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我居然累到這種地步了嗎?我下意識揉了揉臉,再環視周圍,沒什麼異樣。
看來做這個東西真的把我弄得有點神經質了。
我把東西收拾好,強撐著精神去陪小瓶吃了飯,再回屋休息。也許是我的疲態太明顯了,小瓶向我望了好幾眼,待我主動問他什麼事,又扭過頭裝成發呆的樣子。我把這個理解成小瓶彆扭的擔心,揉了揉他的頭髮,沒多說什麼,早早讓小瓶梳洗歇息。
小瓶沒有反對,換了衣服就爬上了床。我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摸索躺下,伸臂想把小瓶摟進懷裡。最近天氣變涼得很快,抱著小瓶子睡覺舒服得很。可是他也許是嫌棄吳邪哥哥的體溫,翻身就避開了。我也沒有精神管他,隨即閉上了眼睛。
模型快做好了,小瓶收到這麼新奇的玩具,他又對機關器械感興趣(悶油瓶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他對於中國古墓陷阱機關的了解,超過世界上任何人)肯定會很高興的,估計就連海林也沒見過這玩意兒吧,到時候可以讓他倆一起玩。
我腦子裡轉著這些念頭,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朦朦朧朧的時候,依稀感覺到一隻小手在推我的腰側。可是我實在太累,便沒有動彈,只含糊說了一句:“小瓶別鬧,快睡。”
我沒想到,我會如此後悔自己一時的疲懶,導致錯過了最後的機會。

我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好像有很多的畫面在我跟前晃悠。大多都是一閃而過,我根本就看不清楚。我有點惱怒,這是老子的夢,老子竟然還看不清楚?
我很努力地睜大眼睛去看,也不知怎麼的,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呆了一下,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這就是傳說中的鬼壓床嗎?
我動了動四肢,手腳並沒有被束縛住的感覺。我試著大喊了一聲,回音差點把我的耳朵震聾了。
這不像鬼壓床。
我的心裡突然湧現了一股不安,在漆黑的環境中摸索著前進。走了一段,我覺得自己正身處非常平坦並空曠的地方。我走了這麼久,什麼東西都沒碰到,這裡究竟是哪裡?
我曾經試圖大喊救命,除了我的回音什麼聲音都沒有。
我心裡發毛,忍不住顫抖,即將奔潰的時候,一點點的燈光突然出現在前方。
我精神一震,加快了腳步向那裡跑去。
我不是沒有想過前方可能存在的危險,可比起一直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寧願在有光的地方背水一戰。
人都是這樣一種生物,追求光明而厭惡黑暗。有光的地方,總是讓人覺得安心一點。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每每覺得就快到了,那一點如豆燈光忽地又往前面飄走了。我只能咬緊牙關一直追著跑,終於追上的時候,我呆住了。
那一點點的燈光是一盞長明燈散發出來的,而燈的旁邊,坐著一個人。
他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近半張臉,顏色漆黑的髮絲襯得他下半邊臉的皮膚特別白。他的一隻手很奇怪的扭曲著,好像斷了一樣。
我的呼吸很急促,不知道是跑的還是因為看見這個人激動的。
為了這個人,我不惜跟著張海客兄妹跑到西藏踏進青銅門,不顧種種危險只為了帶他回家。現在,我終於找到他了。
“小哥!”
我喊出一個很久都沒呼喚過的稱呼,不顧一切地朝他奔過去。突然,腳底下的土地裂了開來,我發現自己並不是踩在結實的土地上,反而像是一層薄冰,因為我的重量破碎。
我大喊著小哥,慌張地想跑到他跟前帶他離開,卻沒有這個機會。
我掉了下去,重回黑暗。
等到我眼前再次出現光亮時,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房子裡。正對著一張床,床上的人有一張熟悉的臉,體型卻有點不太對勁,似乎有點抽長了……
“小瓶!”
床上的孩子閉著眼睛躺著,臉紅如火、傷痕累累,不是小瓶是誰?!



第三十九章

小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外露的小手臂上包著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蓋著一張薄被,小臉上浮著烈火般的紅暈,彷彿頃刻間就要把他焚燒殆盡。我站在兩米開外都能看見他身體在顫抖著,發出痛苦的低吟。
就好像有人在我腦子裡放了一個炸彈,砰一聲炸碎了我的理智。我幾乎是整個人撲倒在床上,顧不上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辦法去思考為什麼小瓶會突然變大了,只能哆嗦著伸出手去摸他的額頭——觸手處灼熱如火,小瓶在發著高燒!至少有四十度!
他閉著眼睛,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卻不斷顫動著,彷彿在跟噩夢搏鬥。皮膚上薄薄一層水光,凌亂的髮絲被汗水濡濕,貼著兩額。胸膛的起伏緩慢得幾不可見,就好像每一下的呼吸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我的心臟急跳得要躍出嗓子眼,耳邊全是嗡嗡的聲音,逼著自己嚥下一口口水,我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小瓶的被子。
映入眼簾的情景讓我呻吟了一聲,脫力倒在了床邊。
小瓶小小的身體幾乎被隨隨便便地包成了一個木乃伊,白布凌亂地絞纏在一起,好幾處滲著不詳的深紅,尤其是左胸上那一大灘暗紅,讓人懷疑這個孩子怎能還在呼吸。
他呼吸微弱地躺在那兒,就像一個被玩壞遺棄的破布娃娃,再過半秒便要斷絕最後的氣息。我想去探他的鼻息,手指伸到他臉上,卻惶恐地不敢碰他。
他突然猛然痙攣抽搐了一下,嘴裡的呻吟帶著哭音,似乎在喃喃說著什麼。
我聽了三遍,才聽明白他的話。

他在說:“吳邪,我疼。”
“吳邪,不要走。”
我忘記了呼吸,呆呆地看著小瓶,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我一直很小心地照顧著小瓶,為什麼我一覺醒來小瓶就變成了這樣?究竟是誰會對一個孩子下這麼重的手?
小瓶還在神誌不清地喊我的名字,一聲聲的吳邪像一把生了鏽的鈍刀,一下下地割在我的心口。我很努力地想把眼淚憋回去,剛剛止住氾濫的淚水,小瓶又呻吟了一聲,手指動了動,似乎徒勞地想抓住什麼。乾裂的嘴唇張開,喊了一聲別走。這一聲像是用盡了他最後的氣力,之後的幾聲吳邪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抓著小瓶的手,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不是個動不動就哭的娘們,世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卻經常忽略下半句:只因未到傷心處。
沒有哪一個做父母的,看到自己悉心照顧的孩子傷得如此之重還會表現得若無其事。他還不止是我的小瓶,他是我的悶油瓶。
我不知道小瓶現在還能不能聽見我說的話,我還是湊到了小瓶的耳邊輕聲道:“不走,吳邪哥哥不會走。吳邪哥哥會永遠陪著你。”
我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眼淚都擦掉。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那個黑心養父肯定不會出現照顧小瓶,小瓶只有我。
小瓶的發燒應該是傷口發炎引起的,這個時候該怎麼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先倒了一杯水想給小瓶喝,但水是涼的,我只能倒掉,然後去了廚房。
我已經管不了在這時候燒水會不會讓人發現,我現在只想讓小瓶快點康復過來,就算他一直是冷冷的冰山樣,都好過這樣死氣沉沉即將斷氣地躺在床上喊我的名字。我先在廚房燒了一小壺開水預備給小瓶解渴,然後去翻我的背包。睡覺前我的背包是放在小瓶的櫃子旁,不過我在屋子裡暈了頭似的打了幾個轉,居然在床邊看見了我的背包。我把背包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找到了抗生素、酒精和退燒藥等藥品。可是看小瓶已經八九歲的樣子,張海客說張家人三歲約莫等於普通人一歲,我一夢睡醒都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了,這些東西過期了沒有還真難說。然而如果不給小瓶用,小瓶現在都傷得神誌不清了,我很怕他會熬不過去。
我咬咬牙,打開了酒精聞了聞。這玩意不知道放了多久,但由於保存得好,聞著還是有一股酒精味。我蘸了點酒精在手臂上擦了擦,咬咬牙給自己打了一針抗生素,並吃了一片退燒藥。
我打算用自己試藥,如果我沒有出現不良反應,我再用到小瓶身上。
在等待藥效的時候我也沒閒著,小瓶還等著我照顧。
我得先幫他好好處理一遍傷口,張家那些狼心狗肺肯定是隨便包紮覺得不漏血了就把他扔進屋子裡不管。如果我沒有奇蹟性地出現在這裡,小瓶是不是要一個人躺在屋子裡等死?
小瓶燒得昏昏沉沉,我摟著他的肩膀,給他餵了一些溫水,補充發汗流失的水分。我記得我在睡覺之前還是深秋,現在卻熱得不行,房外還有很多的蟲叫聲。我估摸著現在應該是夏季,先脫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下工字背心,然後確保屋子裡不會吹進風,就替小瓶脫了全身的衣服並解開了被血液濡濕的布。屬於少年人的纖小身軀上佈滿了觸目驚心的傷口,有些是刀疤,有些是箭傷,有些是利齒的咬痕,手腕上都是曾經放血的痕跡,兩根發丘指包成了白蘿蔔,左胸的傷口更是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的創口更是已經潰爛化膿。我忍著心疼,拿出了黑金匕首,用酒精消毒一遍之後不放心,再用熱水燙過一遍,然後狠狠心,盡量穩住發抖的手,劃開了小瓶身上的一個膿包。立刻有鮮紅的血和淡黃的膿液流了出來,小瓶呻吟了一聲,顯然是覺得疼,身子條件反射地動了一動想要避開。我小聲地說​​忍一忍很快馬上就好,一邊用一隻手按著小瓶另一隻手拿著黑金匕首不斷劃開膿包,擠出裡面的膿液和臟血。小瓶的臉色白了幾分,整張臉都濕了,全是汗,喊著我的名字的聲音更小了。一開始還扭動著身子,現在也不動了,像是忍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我的眼眶都紅了,放完最後一個膿包,小瓶的上半身都快被血染紅了。我扔掉黑金匕首,立刻就扯過了乾淨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小瓶抹擦清潔著傷口。
他媽的,這麼重的傷,張家人怎麼忍心就把小瓶一個人扔在房間裡!
張家人果然都他媽的是禽獸!
我狠狠地罵著張家人,腳邊的水盆已經變成了血水,看得我心驚膽顫。
那一盆血水就像是一個無底洞,正在貪婪地吞噬著小瓶的生命。
我打了自己一巴掌,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邊加快了清理的速度。清理好血跡和傷口,我翻出繃帶小心地包紮小瓶的傷口。

老實說這活我不是第一次幹,以前下鬥的時候他們通常都會往我背囊裡塞較輕的醫療用品,我也養成了一看見有人受傷就衝上去包紮的習慣,從一開始的毛手毛腳,到後來的純熟,屢屢受傷的悶油瓶功不可沒,給我製造了很多練習的機會。但兼職了這麼多回男護士,這一次艱難的程度簡直堪比巴乃胖子小哥差點被密洛陀團滅的那回。
那是因為,看見小瓶受傷,比看見悶油瓶受傷對我衝擊力更大。悶油瓶畢竟是個強大的盜墓賊,他會受傷、會痛,但是我也有信心他能熬過去。小瓶不一樣,小瓶是個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孩子,也許不天真也不懵懂,不愛說話也不會撒嬌,但他依然是個沒有抵抗力的孩子,看上去是那麼的脆弱,對於命運的殘酷,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學會麻木。
我擦掉小瓶臉上的冷汗,心裡連同鼻子眼睛都是又酸又澀的。
小瓶,小瓶,小瓶。
我一遍遍地喚著他,希望他能睜開那雙好看的黑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可是小瓶就是不肯,無論我喊了多少次他都不肯。
我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燒根本沒退。
我知道這種傷口發炎引起的發燒如果沒有讓傷口消炎的話,就算一時讓燒退了,還是會不斷引起發燒。這是並發症,病因是傷口發炎。
我看了看自己,似乎沒有引起什麼不良反應。看著小瓶因發燒而紅彤彤的臉,再次咬了咬牙,給小瓶餵了退燒藥並給他打了一針抗生素。
如果,如果這些東西真的對小瓶無效甚至會引起不良反應害了小瓶,大不了我陪著小瓶去了就是了。
我答應過小瓶要一直陪著他,就一定會在能做到的情況下一直陪著他長大,跟他一起承擔他生命中所要承受的苦難。

打定了主意,我覺得我冷靜了不少。
我摸了摸小瓶的腦袋,在清水里加了點酒精,給小瓶擦身子。
酒精散熱易揮發,我以前高燒不退進醫院的時候醫生就是用酒精給我退燒的。
我仔細並放柔了動作避開小瓶的傷口,擦著他的額頭,後頸,手肘內側,手腕,腋窩,和腿窩,擦完之後我也沒給小瓶穿上衣服,用被子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
我不敢睡覺,我怕我在睡著的時候小瓶醒了或是又出現了其他的狀況。我時時注意著小瓶的體溫,一旦體溫升高了我就用酒精給他降熱;一旦被被子捂出了一身汗我就給他擦身子保持身體乾燥。
我不知道這些事我重複做了多少次,天快亮了的時候,小瓶的發熱有些退了。雖然沒有完全退燒,但起碼表示昨晚的藥還有用,小瓶也度過了最危險的一個晚上。
現在,只要他醒來我想問題就不大了。
小瓶,求求你,睜開眼睛吧。
你再不醒來,吳邪哥哥會瘋掉的。



第四十章

我在小瓶身邊守著,一夜沒有合眼,過去幾個星期的困倦疲勞不翼而飛。清晨時分,小瓶的高燒開始減退,臉上不再紅得如火霞燃燒,虛汗也少了很多。我再次給他餵了退燒藥並打了針,持續用濕毛巾擦拭他的皮膚和濕潤他的嘴唇。天色大亮的時候,他的喃語夢囈都消近於無,我貼在他胸膛聽了一會兒,確認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應該是真正睡熟了,身上的傷口也沒有再出血,我心裡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他一天不醒過來,我的心依然像懸在半空,提心吊膽的。所以我趴在床邊,不敢睡著,就怔怔地一直看著小瓶,看他那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的臉孔。高燒退了後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下巴尖尖的似乎不太健康。纖密的睫毛低垂,五官雖然依然稚嫩,有點營養不良的八九歲小男孩樣子,但已經隱隱透出了俊美的輪廓,可以想見,未來一定能長成一個好看的帥哥。
我的心臟一緊,想笑卻彎不起嘴角。怎麼可能不好看呢,那可是咱們的倒鬥天王悶油瓶啊。如果,如果他在長成悶油瓶之前,能不經歷這麼多的磨難與痛苦,那該多好啊。
我五指作梳,輕輕梳理著小瓶仍舊有些汗濕的頭髮,它們柔順地貼服著,顏色是純粹的黑。就像小瓶的眼睛一樣,他的虹膜不是亞洲人常見的深棕色,而是純粹的墨黑,如同深深的黑湖,偶爾投映出讓人心動的光亮。
“小瓶,吳邪哥哥就在這裡,陪著你,等著你。”
“快點醒過來,別讓吳邪哥哥擔心了,好不好?”
我在心裡反复地重述著這兩句話,卻不敢真正訴諸於口,怕驚擾了小瓶好不容易得到的睡眠。
約摸正午的時候,小瓶開始要水。我重新燒了熱水,兌上昨晚已經冷卻的開水調成適當的溫度倒在杯子裡,再​​小心翼翼餵給他。小瓶喝了水,感覺上舒服了一點,又睡下了。
我又給他清洗了一遍身子重新包紮了傷口,出去倒完水回來的時候,我發現小瓶醒了!

小瓶半聳拉著眼皮,似醒非醒的夢遊樣子,好半響才皺著鼻子睜開眼,黑沉沉的眼睛看著我,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醒了,小瓶真的醒了!
我連忙問他怎麼樣了,小瓶卻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我心裡一沉,暗想難道腦子也有受傷?還是小瓶他發燒燒傻了?
在我快被自己的猜測嚇壞了的時候,小瓶輕輕喊了一聲吳邪。帶著點希冀,帶著點不確定,淡定到不得了的小瓶什麼時候用過這種語氣。我心中一酸,應道:“是我。”
話音剛落,小瓶突然激動了起來,掙扎著要坐起來。我怕他的動作會扯開傷口,連忙把他摁在床上。小瓶畢竟是孩子,現在也是有傷在身,根本掙脫不了我的箝制。小瓶改抓著我的手,眼角毫無徵兆地滾出了兩顆淚珠。接著是第三顆第四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滾了下來。
小瓶他哭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呆了。
不管是小瓶還是悶油瓶,他們都是一副再苦再痛都沒關係的模樣,我從未想過小瓶會在我跟前哭,還是如此不加掩飾的大哭。
他居然會哭?別開玩笑了,小哥從來就不會有任何明顯的表情,包括哭泣,就連一絲絲的痛苦,我都沒有看到他何時表現過。
現實卻是,小瓶死死地抓著我的手,眼淚掉得很兇。嘴裡哽咽地喊我的名字,跟我說吳邪,你答應過不會消失的。吳邪,你言而無信,說話不算數。吳邪,我好疼。吳邪,吳邪,吳邪,不要離開我。
我的手被小瓶抓得生疼,我不知道一個重傷的孩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我沒有把手抽回來,反而把自由的那隻手覆在小瓶手上,用我所能做到的最溫柔的聲音安撫著他。
小瓶畢竟還傷著,哭了一會兒又睡過去了,手卻拉著我不肯放。我揩去他眼角的淚花,呆呆著看著他稚氣未脫的小臉。
他長大了一點,他還是個小孩。
我不在的時候,他是怎么生活的?是不是冷了餓了沒人管?是不是傷了痛了生病了沒人關心?我承諾過要陪著他,卻突然消失,帶給了他多大的痛苦?
曾經擁有卻失去一切比從未擁有更難接受。因為不曾擁有就不怕失去,而失去所擁有的珍愛之物,則讓人痛徹心扉。對從來一無所有的小瓶來說,我是不是他至今生命中唯一一個不計代價對他好愛他的人?我對他說過那麼多的話,有過那麼多的溫暖,到頭來一場夢就把我帶走了,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在我向夢中的悶油瓶奔去的時候,我無法想像,小瓶是經歷著怎麼樣的煎熬。
操他媽的青銅門,操他媽的終極,這樣子捉弄我們,有什麼好玩?
“對不起。”我對著呢喃著我名字的小瓶輕輕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瘦金體字跡旁邊有幾點漾開的水跡,覆蓋在水跡上有另一種筆跡:吳邪,別哭。)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門咿呀被推開的聲音,猛地回頭,正對上了一個少年愕然的臉。
我馬上就認出了這是小海林,連忙站起來,心裡暗暗有些感恩,原來在我離開的日子裡,小瓶並沒有失去海林這個朋友。海林的個子也拔高了,臉上的嬰兒肥都不見,容顏有幾分憔悴,白衣白褲,捧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上面有藥物、剪刀和一碗粥。
他的目光在房間裡巡視了好幾遍才踏進來,把粥放到了桌子上,端著其他東西走向了小瓶。海林走近了我才發現他不止是形容憔悴,他的兩隻眼睛都是血絲,又紅又腫,顯然是哭了好長時間。雙眼下有濃濃的黑眼圈,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睡了。我不解,他們有友好到這種程度嗎?海林既然哭得這麼淒慘,昨晚怎麼又不溜過來?
海林把東西放在了小瓶床頭,看了小瓶好一會兒。我本來以為他是來照顧小瓶給他換藥的,見他遲遲不動,想推他一下的時候,他突然舉起了拳頭,狠狠地捶向了小瓶的傷口。
我對自己的反射神經有了新的認識,我竟然動作迅速地截住了海林的那一拳頭!
我狠狠甩開海林的手,剛想一拳揍上去,就听到海林遲疑的聲音:“守護神?”
靠,這孩子剛才那一拳頭是做給老子看的嗎?!他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狡猾了?
我沒有收回拳頭,只是斂了力氣,輕輕給了他肩膀一拳,表示我存在。
海林得到驗證,整個人都呆住了,喃喃說他還以為有賊子進來搗亂,沒想到……沒想到什麼,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急著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便翻箱倒櫃去找小瓶學習用的紙筆,剛剛在桌子上鋪開,便聽見海林尖聲說:“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猝然轉身,怒火一下子冒了出來。昨晚小瓶差點熬不過去了,他張海林只會躲著哭都不來照顧小瓶,要不是有我在——
“他以為你不要他了,他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海林尖銳的指責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以為守護神是會一直待在主人身邊,一直對他好。你根本不是他的守護神!”
我被他這麼吼了一通,呆立在桌前無法動彈。我想說你個小屁孩什麼都不懂,老子他媽的也是身不由己的,這全他媽的都是終極的錯,你憑什麼對我和小瓶之間的事指指點點,可是我說不出來。
我啞口無言。
海林的神色激動起來,他突然上前向我揮了一拳,拳頭卻劃過了我的身體。他發狠地對我又捶又打,記記都像打在空氣裡。他不是小瓶,他看不見我也打不著我。海林的發狠結束在他過度用力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子發出一聲鈍響,晃了一下,粥都灑了一些出來。海林吃痛捂著手蹲下,我連忙想去看看他的手怎麼樣,他執拗地把手縮在懷裡。
“他爹死了,你為什麼不保護他。”海林突然說道,我想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小瓶的黑心養父張瑞峰。
張瑞峰居然死了?
張瑞峰對小瓶的確算不上和善慈祥,他把他留在孤兒院,他要他在斗裡放血,沒有關懷沒有父​​愛,所謂的收養只不過是一場利用。但怎麼說,他依然是小瓶名義上的父親。
從此,小瓶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兒了。
我的心臟就像灌了鉛似的沉沉下墜。
“你誰都沒有保護,你沒有保護悶葫蘆,沒有保護他爹爹,沒有保護我們張家的人。好多人都死了。”海林低著頭蹲在地上,“悶葫蘆回來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傷,他們說他熬不過去了,埋在張家總比死在斗裡強。我求大夫來救他,我求二姐來救他,可是大夫不理我,二姐也不理我,沒有人理我。他們都在哭。好多人都死了。你知道嗎?悶葫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可是你不見了。”海林的肩膀顫抖著,發出了嗚嗚的哭聲, “如果你在,他就不會受這麼重的傷。”他抬起頭,滿臉淚痕,“你知道他活下來有多不容易?他爹死了,我大哥死了,我三哥死了,二叔死了,大舅舅死了——他們說,張家折了足足三十七個人!只不過是一個破鬥,我們張家這麼強,我們有最厲害的麒麟血,我們怎麼會被一個鬥害死!你說你是悶葫蘆的保護神,你為什麼不保護他們!如果不是他運氣好,你現在回來就只能看見他的屍體了!就跟他們一樣,只有屍體回來了!”他睜著紅腫的眼睛朝著我大吼,手指指著外面,“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你要是早點回來他也不會不要命的去下鬥,你為什麼不救我大哥跟三哥。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他朝我喊道,哭得稀里嘩啦。
我已經完全驚呆了。



第四十一章

如果說小瓶的重傷是我第二次穿越後得到的第一波衝擊,那麼海林的話肯定就是第二波衝擊,令我既驚異又黯然,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蹲在地上的海林一時激動一時痛哭,說的話不明不白顛三倒四,信息量又大,我一開始根本沒聽懂,小瓶的死裡逃生佔據了我滿腹思緒。然后海林哭得實在淒慘,才喚回了我的注意力跟同情心,專心聽他的哭訴。
我從他的話里分析出幾點。一是小瓶自我消失後經常主動跟著去下鬥,放血也跟不要命似的,希望能藉此找到我;二是這次的鬥對張家至關緊要,派出了大量的精英,結果卻是傷亡慘重,第一批入鬥的人幾乎全部折在裡面,包括族長張瑞桐的兩個兒子。張瑞桐臨時帶人手趕去那個鬥找到的幾乎都是屍體,一行四十幾個人,到最後僅僅只有幾個人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半死不活地被抬了回來。
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小瓶。
雖說倒鬥淘沙的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張家人這樣對待小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我以前就不止一次詛咒他們得到報應。但人死為大,聽見這樣的慘劇我怎麼可能還有心情落井下石,只能嘆息。我拍了拍海林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他繼續哭,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事情。
自從一覺醒來發現我消失以後,小瓶一直在等我並企圖找到我,每次下鬥他都要去,放血放得相當豪邁。回來了傷口也不處理,好像就等著我來一樣。這次下鬥之前小瓶才剛從另一個鬥出來幾天,傷口都還沒痊癒,而用麒麟血開道對進入這個鬥是至關緊要的,主力人手雖多,但大家都有各自的重要任務,不能少了炮灰一般的放血機器。檢查了小瓶的傷勢後,張瑞峰本來打算換成帶那對雙胞胎去的,沒想到小瓶聽見目的地堅持說自己沒問題,他們就帶著他去了。結果斗里的機關實在太防不勝防,除了少數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死在裡面,包括張瑞​​峰和海林的大哥三哥。
海林的哥哥們對他都很好,難怪他會這麼傷心,哭得嗓子都啞了。家裡一下子沒了兩個能幹的成年兒子,海林沒辦法、沒精神溜出來照顧小瓶也是情有可原,他畢竟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圓。我記得剛來的時候小瓶告訴過我,當代張起靈的大兒子當時就要結婚了,我真不能想像他的妻子要怎麼面對他的猝死。
我想,盜墓世家裡的人,對生離死別再有心理準備,也不可能從小就接受了會隨時失去自己的家人、情人、朋友。不可能習慣得了這種痛苦。
除非,是像悶油瓶那樣,將自己與世界隔絕,不去享受跟家人的親情、情人的愛情、朋友的友情,才能夠淡淡然面對這些苦難折磨吧。

我清楚記得張海客說過,張瑞峰是死在馬壩鎮馬庵村的那個斗里,也就是當初我第一次碰見小瓶的地方。那回他們是罵罵咧咧的走出墓室的,應該是空手而回。照這麼看,那個墳墓肯定隱藏著很重要的秘密,所以張家人才會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嘗試進去。而小瓶聽見下鬥的地點後,不顧傷勢也要跟著去,背後的原因沒有人會比我更明白。
那是為了找他的吳邪哥哥。
張瑞峰是死在馬庵村不假。然而在張海客的敘述裡,他的死因是張家的內鬥,而不是海林所說的什麼厲害的機關。我想張海客沒有在這一點上欺騙我的必要,看樣子海林知道的也並不是事實的全部。
我更傾向張海客的話。
張家是這個時代的盜墓家族,每一個人都精通發丘縮骨等倒鬥技能,身上都流著麒麟寶血,一代代累積起來的關於奇巧連環的機關暗器、防不勝防的水銀丹汞的知識大概在世上已經無人能出其右。再厲害的墓穴設計,也不可能一舉害死他們這麼多人,連族長的長子跟三子都沒能逃出去。
就好像爺爺說的,最可怕的東西,其實是人心。
能滅掉張家的,只有張家人自己。
他們搶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族長兩個兒子的死亡,肯定會影響到族長之位的繼承,背後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些事情一開始只有零星的線索,但一旦出現一條線,我馬上就能理解過來。張家當代精英的死傷狼藉,彷彿一記悶棍狠狠重創了這個驕傲的家族,讓他們元氣大傷。按年代推算,太平天國大概已經敗亡,接下來的革命、內亂與戰爭將慢慢消耗著這個民族的生氣。這是中國在世界權力博弈上的夕陽西沉,也是張家衰敗的序幕。

我不是聖人,沒辦法也不想去挽回大局,我只希望我的小瓶能過得好好的。可惜悶油瓶又名張起靈,證明他的命運跟張家是分不開的,我想逃避也沒用。
我嘆了口氣,現在也沒那麼多的心思去想太遠了。海林被我摟著大哭一場後,逐漸安靜下來,我一一擦掉他的眼淚,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去清洗小瓶的傷口。
我帶來的外傷藥在小瓶多次的放血行為之下早沒了,昨晚我只給他清洗傷口用繃帶包起來而已,並沒有上藥,既然海林今天帶來了止痛治療的藥粉,哪有不用的道理。
海林紅著眼打嗝,傻愣著看我拆了小瓶身上的繃帶,望見小瓶恐怖的傷口似乎讓他回過神來,臉色發青地幫我給小瓶上了藥。然後他不情不願地說,二姐讓他早點回靈堂陪著娘親,不能留下來,便走了。
我想,這個孩子並不像他嘴上所說的那麼恨我,畢竟我不是什麼張家的守護神,他也不會指望我拯救所有人。他只是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把壓抑的情緒倒出來。
命運對從小孤苦的小瓶很殘酷,對從小如眾星拱照的海林,也未必有多大的仁慈。

海林走後房間裡又只剩下我和小瓶。我扶起小瓶的上半身讓他挨著我,一手捧碗一手拿湯勺,一勺勺的給他餵粥,幸好小瓶大概是久未進食餓得狠了,迷迷糊糊地也會吞嚥下去。一碗粥足足餵了一個小時,我扶他躺下後,細細擦拭著他冒出的冷汗,心思又回到了海林說的話上。
我腦海中可以想像出小瓶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檻等我,我卻遲遲未出現。我也可以想像小小的小瓶為了尋我,在危險的墓中穿梭,卻次次落空。
我不禁想,在發現我不見了的時候,小瓶是不是哭過?是不是狠狠咒罵過我?
傻孩子。
如果我真的直接穿回了2010年,你該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不斷下鬥找我麼?
想到這,我突然打了個激靈。我想到了未來的悶油瓶總是不斷地下鬥,難道說他除了找記憶之外,還為了……找我?
如果是真的,小瓶他豈不是找了我百多年?
我心中又苦又澀,我怎麼值得小瓶這麼做?如果我對小瓶傾盡所有的好,不但不能彌補他童年的遺憾,讓悶油瓶的人生里多一點美好的回憶,反而成了桎梏他百年的牽掛,那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摸了摸小瓶的額頭,到頭來還是只嘆了一聲傻孩子。

一直到了晚飯點小瓶才清醒過來,那時我正偷偷摸摸的在廚房燒開水,他突然跑了進來,嚇了我一大跳。小瓶光著腳,面上是少有的急切,呼吸急促,胸膛上的白色繃帶渲染開一片刺眼的血紅。他看到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似乎還鬆了口氣,軟軟地靠著廚房大門坐了下來。
我連忙上前,看著那片血紅心疼得要命,忍不住說他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並伸手扶他,哪知道小瓶甩開我的手,神色冷漠,自己扶著門站了起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呆立在原地,瞪著我被甩開的手,不可置信它會被小瓶甩開。
燃燒的木柴啪啦地響了一聲,驚醒了我,我也不管還沒燒開的水,連忙跑到小瓶房間。小瓶的房門上鎖了,除了小瓶之外沒有人會上鎖。我嘆了一口氣,利用我的鬼身體穿了過去。屋子裡沒點燈,光線不是很清楚,不過礙於我的鬼體質,我還是看到小瓶正捲著被子背對我貼著牆壁,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過去的幾十個小時,我只顧著照顧小瓶,擔心他的傷勢,也心疼他的遭遇,根本沒想過小瓶醒來看見我會生氣。現在想想,其實面對一個信誓旦旦卻最終食言的大人,小孩子會生氣很正常,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陪著小瓶長成那個無堅不摧的悶油瓶。然而穿越就像是老天爺在擲骰子,隨意地擺弄著凡人。我不知道這回我能在這里呆上多久,更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小瓶生氣我的毀諾,我更氣終極的捉弄。但生氣又能怎麼樣?沒有時間了,我不能把不確定的時間浪費在我跟小瓶的冷戰吵架上。
我先點了燈,輕輕走到床邊,伸手想揉揉小瓶的頭髮,被他一偏頭躲開了。我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來。我轉身去桌上拿來了繃帶,放柔了聲音對小瓶說道:“你的傷口流血了,哥哥幫你重新包紮好不好?”
小瓶根本不理我,捲著被子麵對著牆壁好像睡著了。我尷尬地摸摸鼻子,說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守諾言言而無信,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乖,先包紮好傷口再跟我冷戰好不好?”
小瓶還是一動不動,好像沒聽見一樣。我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就算你不想理我,你也要想想海林。這次他大哥三哥都折在斗裡了,他夠傷心的了,還不忘給你送藥。你總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好心吧?萬一你也出了什麼事,他會更傷心的。我也會傷心的。”
小瓶這回有了動作,他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完全沒看我就動手要拆身上的繃帶。我連忙拉住他,又被他一把甩開了。他看著我,漆黑的眼底是沉沉的冷漠:“我的事,不用你管。”
這話熟悉得讓我立刻就想到了悶油瓶,在戈壁灘上,悶油瓶也是一臉冷漠地跟我說我的事情不是你能理解的,他還說……
“我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真不愧是幼年版的悶油瓶,說的話都是相差無幾。



第四十二章

小瓶說完這話,從我手上搶過繃帶,粗魯地撕掉了被染紅的那些,自己笨手笨腳地就要纏回去。我怕他讓傷口再裂開,想幫他又被他躲開,一來一往的半天都沒一點進展。小瓶的身體哪裡經得起鬧騰,疼得額頭都冒汗了,我著急得真想在他脖子後面捏一下,逼他躺下好好休息。
正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我和小瓶大眼瞪小眼,誰都沒去管。
“快點開門。”門口傳來了海林的聲音,我只得起身先去開門,海林端著兩碗粥進來。
中午的時候他大哭了一場,似乎把積壓的情緒發洩了出來,他現在看起來精神多了。他看見小瓶愣了一下,鬆了一口氣:“你終於醒了。”
小瓶點了點頭算是應答。
我接過海林的盆子,在紙上寫道:幫他換繃帶。
海林像是料到了會有這種情況一樣,也不多話,直接走到了床邊。小瓶也不再躲閃,很配合地完成了包紮。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海林這小孩毛手毛腳的,手勁也不分輕重,綁得哪有吳邪哥哥好。可也沒辦法,端了碗粥走到床邊,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小瓶嘴邊:“先吃點東西吧。”
小瓶乖乖張開了嘴巴——不,那是我在做夢。小瓶根本不理我。
海林望瞭望我捧著的一碗粥(對他而言大概是凌空飄著的一碗粥),又望瞭望發呆的小瓶,嘆了口氣。“悶葫蘆,我不能逗留太久,你昏迷的時候一直是守護神照顧你的,”他撇了撇嘴,“雖然他不是一個好的守護神,又跑了這麼多年,可是你也很想他不是麼?你就將就著當下人使喚,讓他餵你唄。我可不知道怎麼餵你吃東西啊,向來都是娘親餵我吃的。”
我氣結,還以為海林這孩子是好心替我求情,原來他還是那副大少爺脾氣。這娃跟中午那個在我懷裡哭成淚人的小孩真的是同一人麼?!
小瓶瞪了他一眼,沒有答話。雖然仍在病中,小瓶子冷冰冰的眼神還是很有殺傷力​​很有氣勢的。海林退後了一步,委屈地說:“我又沒騙你。就算他沒什麼用,好歹你也有個守護神服侍你啊。你還難過什麼?我可是——”他眼圈紅了,沒有說下去。
海林胡攪蠻纏的話雖然沒有什麼邏輯可言,但卻似乎意外地打動了小瓶。他臉上的冰霜不見了,垂目踟躕了一會兒,才低聲對海林說:“對不起,我沒有看見他們中機關的過程,不能說給你聽。”
海林馬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臉上都是驚惶。“你看見了我也不想知道!不要告訴我!不要說他們了好不好?你、你快吃粥,我明天再來看你!”他就跟逃命似的,推開門一溜煙跑了出去。

房間裡又只剩下我和小瓶兩個在大眼瞪小眼。過了一會兒,我端著粥舉著勺子的手都酸了,正想開口,小瓶就用那隻沒怎麼受傷的左手把碗從我手裡端走,挑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出去。”
我剛想說你的手有傷,小瓶又看了我一眼,不耐煩中帶著冷漠:“出去。”
我想說的話都咽在嘴裡,剛喊了聲小瓶,他就不耐煩地做出要下床的樣子,我連忙攔住他,慌張道我馬上出去。
我用龜速往門口挪動,一邊不放心地囑咐小心一點,注意不要讓傷口裂開。要是餓的話把另一碗粥也喝了。不想下床也沒關係,空碗放著我來收拾。
走出房間,我回身抓著門,道:“現在天也黑了,你喝完粥就睡吧。我就在門口哪裡都不去,要是有事,你就喊我,知道嗎?”
小瓶坐在床上,低著頭喝著粥,根本沒理我,我嘆了口氣,關上門坐在了地上,覺得無比挫敗。
小孩子鬧彆扭挺正常的,不過小瓶天性淡漠,對事物沒有什麼強烈的愛惡,所以基本上不會跟我爭論什麼,吃也好,睡也好,他都挺隨意。在我面前,他一直表現得很成熟乖巧,我倆相處一年多來他就沒怎麼鬧過脾氣。
但這一回,似乎真的鬧大了。他明顯地想避開我,不肯跟我好好說話,甚至不肯接受我的照顧。我有心跟小瓶和好,可是他固執得很,一直不肯理我,把我無視得那叫一個徹底,好像真的把我當成看不見的飄飄了。
我也知道我對不起小瓶,也知道他這些年過得不好,可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怎麼可能讓小瓶過得這麼……這麼……
我頹廢地用手摀住自己的臉,再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沒用。我對小瓶的好,到頭來變成了傷人的利刃,把我倆都刺得千瘡百孔,這絕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靠著門板,看著懸掛在上方的白絹,心裡堵得慌。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小瓶消氣,更不知道我倆的關係能不能恢復到從前那樣。可是張瑞峰一死,小瓶他……就真的只剩下我了。
我想起悶油瓶曾經跟我說,他跟這個世界的聯繫就只有我了,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不是不想當悶油瓶跟世界的聯繫,我只是覺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似乎無可避免的終究會讓小瓶失望。
我知道小瓶還是喜歡我這個吳邪哥哥的,從他以為我又消失了慌張到赤腳跑出來找我就可以肯定這一點。可是他偏偏不願意理我,裝出一副漠視我的樣子。
是不是因為,他再不敢對我有所期待?他也害怕我會再次讓他失望?
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坐在門廊上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間裡面的燈都熄滅了,月亮移至當空,又緩緩西沉下去,天邊依稀顯出朝霞,我才起身回房。小瓶躺在床上睡著,兩隻碗的粥都喝光了,疊放在桌面上。
我放輕了腳步聲走過去看他,不知道是傷口疼還是其他的原因,小瓶的眉心蹙起一個川字,額頭有一層汗。他輕輕夢囈了一聲,我​​沒聽清。但是小瓶扭動了幾下,薄被被他蹭掉了大半,只堪堪蓋到肚皮以下。
現在是大夏天,小瓶惹出一身汗,覺得難受也是正常。我輕輕擦掉小瓶臉上的汗,把薄被給他蓋好,在房間繞了一圈,終於床底下找到了一把蒲扇。我對著蒲扇吹了一口氣,被嗆了一鼻子的灰,差點沒咳嗽起來。為了不把小瓶吵醒,我連忙摀住嘴巴,然後用濕布把蒲扇清洗乾淨就回到了小瓶身邊。我坐在床邊,拿著把蒲扇給小瓶打扇。
小瓶現在還傷著,我也不知道對他打扇會不會害他著涼,不過看他在睡夢中這麼難受,我實在不忍心,只好一邊打扇一邊給他擦汗,免得冷汗招病。
漸漸的,小瓶眉間的小疙瘩也沒了,睡得似乎還挺沉。我也不敢停下,就怕他等會又會難受。
說實在話,打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再次穿越前跟小瓶的那個夏季,沒空調沒電風扇,小瓶還要在太陽底下訓練,我也得跟著曝曬,差點沒要了我的小命。到了晚上,更是炎熱得睡不著覺。小瓶注意到這一點之後,不知道從哪拿了把蒲扇過來,給我打扇。我心頭一暖,使勁揉了揉小瓶的腦袋,把蒲扇搶了過來,換做我給他打扇。小瓶總會用黑漆漆的眸子盯著我看,雙手伸過來要跟我搶扇,我會陪著他鬧一會兒,在出一身汗前用扇柄輕輕敲他的額頭,說快睡覺,不然哥哥就生氣了。小瓶這才安分下來,閉上眼睛老老實實地睡覺。
整整一個夏季,我看到小瓶睡得特別舒服的睡臉,覺得打扇的手快斷了也是件很值得的事情。
對我而言,現在只不過是過了幾個月,對小瓶來說,卻已經是近十年光景的差距。
我依然手執著同一把蒲扇,竟已是物是人非。

窗外的晨光投射進來,我怔怔凝視著沉睡中的小瓶,看著光影一寸一寸地移上他的臉龐。晚上小瓶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留意到了,他比以前高了約八寸,大概到我的腰側,對於八歲的孩子來說算是偏高了,不過身形依然比同齡的男孩瘦弱一點。他的皮膚依舊很白,細膩得跟新生嬰兒似的,如果去拍什麼美容廣告,比那些明星不知天生麗質多少倍,襯得過長的劉海更是黑如漆。但我好不容易給他養出來的臉頰上的肉都沒了,甚至微微下陷,突出了兩邊顴骨,讓我這個哥哥看得好心疼,忍不住用指尖把他的輪廓細細描繪了一遍,心想記住這個分寸,以後得給他再好好補回來。
前提是,我沒有過兩天就蒙“終極”寵召。
我小心撥開小瓶臉上的頭髮,露出光滑飽滿的額頭,形狀很好看,但額角有一道劃傷,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但不要緊,會好起來的,現在已經快要痊癒了,紅色的淺疤遲早會消退,我低頭在他的傷口處烙下輕輕一吻,然後又蹭了蹭他微微翕動的鼻翼。
我這樣算不算是猥瑣兒童?欺負孩子?
我有些心虛地摸了摸臉,可是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小瓶身上。本來以為我會一直在他身邊見證他每一處細微的成長,沒想到一剎那這孩子就長大了這麼多,感覺既神奇,又有點遺憾。所以我總想好好看著他,好好記住他的每一個細節,記在記憶的最深處,就算被迫離開,也不會忘懷。
我根本捨不得移開眼睛,反而情不自禁再度傾前。
反正都這樣了,不如再來多一點?
我安慰好自己的良心,然後低頭,輕輕地親了一下小瓶的嘴唇。



第四十三章

我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手上還記得給小瓶打扇,可是睡意朦朦朧朧,我都不知道到底停了沒有。突然,我被人推了一把,毫無防備的,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疼是不疼,倒是讓我清醒過來。我抬起頭,看見小瓶用完好的那隻左手撐著上半身,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我一下子止住了呼吸:“呃……那個……”
昨晚小瓶都說了讓我出去,擺明了不想讓我進來,可是我還是進來了,還趴在他床頭睡覺,我想他現在肯定很不高興……
小瓶面無表情地再看了我一眼,連出去都懶得說了,翻身就躺了下去。我尷尬地住口站了起來。
想我一個上山下海倒鬥淘沙雖說開始都是做拖油瓶的角色,可怎麼著也是在鬼門關前晃過好幾次的,接手三叔生意這麼多年,制得手下人服服帖帖,什麼時候被一個孩子這麼無視過?被無視了又不能打不能罵,誰叫我心虛理虧呢?況且小瓶還傷著,我總不能脾氣一上來直接跟他鬧冷戰吧?
老子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至於跟一個孩子這麼計較麼?再說了,這孩子我是真心疼著的,他哪磕著碰著了,我第一個心疼。
我嘆了口氣,帶著點討好的口氣說道:“小瓶,讓哥哥幫你換下藥好嗎?”
小瓶拿背脊對著我,根本不理人。我拿小瓶毫無辦法,最後還是過來送粥的海林幫的忙。
接下來幾天,不管是我怎麼討好檢討道歉,小瓶就是不理人,換藥什麼的更不要我來,最後我只能拜託海林幫忙。更多時候,小瓶看都懶得看我,經常拿著他的後腦勺和背脊對著我,讓我有時候挺想打他屁股。可又不敢真打下手,只能自己憋屈著,心想吳邪啊吳邪,悶油瓶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都能給你冷臉悶死你,你真是越活越不爭氣了。
偏生我就是習慣了看他臉色,用胖子的話來說,真他媽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到了第五天中午,海林穿著一​​身喪服,眼睛紅紅地拿著一套喪服過來讓小瓶穿上。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瞪了我的方向一眼,說道:“今天出殯。明天就要封棺了。”
海林含糊其辭,但我馬上聯想到了那個藏在祠堂底下的墓室。那裡有無數的鐵封棺槨。他們千里​​迢迢從馬壩鎮帶回屍骨回吉林,藏在自己屋子底下,莫非,是擔心屍骨會起什麼詭異的變化?
我心裡一動,但沒有深思下去,思緒轉回小瓶身上。一般來說,父親去了作為子女的自然要去送殯,可是小瓶根本不是張瑞峰的兒子,而且張瑞峰待他不好,小瓶的傷勢雖說好了一點,但也不到能下地活蹦亂跳的地步,更枉論是到靈堂去跟著他們折騰。老實說我不想讓他去。
問題是在張家人眼中,小瓶是張瑞峰的親兒子,他要是不去,會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他不孝。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跟我獨處,小瓶很乾脆地接過了喪服就要套上,被我一把按住了。
“你放手。”他猛地把臉轉了過來,瞪著我。
老子脾氣上來了,就算是悶油瓶我也敢跟他鬧,更何況是殺傷力大減的小瓶?我沒有放手,瞪回去:“不許去。”
別的時候我可以由著他,他要扮酷散冷我也能忍,可是我不能放任他傷害自己的身體!這才從鬼門關逃出來幾天啊,下了床都站不穩,動作大了傷口就出血,還想去靈堂罰站?他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還是覺得死了都無所謂?他自己想亂來,我可不答應!
我想得很透徹,張家人反正都放著他在屋子裡等死,怎麼還可能去理會他孝不孝順。要誤解就由著他們誤解好了,小瓶的身體狀況才是最重要的。
小瓶的臉色瞬間變得很冷:“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我自己的事情,為什麼要你管?”
靠,這句話他媽的也太耳熟了吧?老子的火氣一下子被撩高了,更凶狠地瞪回去:“就憑你是我家的小瓶,我是你的吳邪哥哥!哥哥管教弟弟關心弟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你覺得自己受罪無所謂,可是老子會心疼會難過!”
“我不要你心疼,也不要你難過。”小瓶的臉更白了,嘴唇在顫抖。“我不要你,我不要吳邪。你滾!滾出去!”

小瓶說的話簡直就像一記悶棍重重打在了我的後腦勺上,把我毆得七素八葷。我愣愣地看著小瓶,他蒼白著臉甩開了我的手,胡亂地套上喪服就跟著欲言又止的張海林跌跌碰碰地走了。
我有點腳軟,兩眼直直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我從未想過小瓶會這樣對我說話。
我知道,我的突然離去必然會讓享受過溫暖的小瓶受到傷害,我想了千百種哄他的法子,但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排斥我。
我的心情跟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沉悶疼痛得不得了。
然而現實並不允許我在這裡傷春悲秋,很快的,我就因為小瓶身上的引力被拖了過去。我看著前面兩個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辦。

靈堂就佈置在吃年夜飯的大廳裡。
對我而言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大廳已經是物是人非。
與那次喜氣洋洋的場面不同,現下擺著幾十口黑漆漆的棺材,垂下的白綢正好跟棺材來個黑白配。
我記得張海客說過,他是在斗裡看到屍體裡的懷錶才知道那具屍體是悶油瓶的養父,他身邊還有好幾具的屍體,這麼說來,他們只是成功帶回了部分屍體,剩下的應該都是衣冠塚。
大廳裡的人不是穿著白色就是青色,一些在吹喪樂,一些在燒紙錢,剩下的,都是在參拜。
族長張瑞桐不在。
小瓶面無表情走到了張瑞峰的棺材前,跪下不顧身體磕了三個頭,上了香並燒了些紙錢之後就一直跪在那。
為什麼呢?張瑞峰對小瓶不好,只把他當放血工具,小瓶為什麼還要來給他守孝?我掏心掏肺的對他,他卻不要我了,這是哪門子的選擇?
“小瓶,不要傷心太過。”我按捺下心裡的嫉妒,人死為大,張瑞峰再壞我也沒必要在他死後嫉恨他。“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父親是為了他的追求而付出生命,他沒有遺憾。也正因如此,活下來的人,更要珍惜他們擁有的一切。”
——所以,張小瓶,不要再難過,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我蹲在小瓶身邊,看著黑漆漆的棺材,突然湧現了一股害怕的情緒。
如果,如果我再晚一點,我再回來的時候,小瓶會不會也是裝在這小小的空間裡,進入張家古樓?他還能不能做那個“活下來的人”?
我不確定我的出現有沒有什麼蝴蝶效應,萬一因為我的出現,導緻小瓶有了什麼樣的改變——比如不顧生死地去斗里放血找我——害得他改變了歷史,那日後強大如神的悶油瓶是不是就會從此消逝?
我越想越怕,呼吸都有點急促,我開口道:“小瓶,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會再次消失?”
小瓶的身體近乎不可察覺地顫了一下。
我抱著小瓶,小瓶沒有掙開我,就像以前他怕我會暴露那樣一動也不動地任由我抱著。
我知道小瓶還想著我念著我,他思念著我又生氣我的突然消失,還害怕我會再度消失,乾脆把我驅趕出他的世界。
因為害怕失去而不敢付出,是懦夫的行為,也不是我老吳家的家教。正是因為隨時有可能失去,才更要珍惜當下,才要留下更好的回憶。我不知道自己是個怎麼樣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個瞬間就會消失在小瓶眼前,可是我想在我消失前,好好地照顧小瓶。
“小瓶,我不知道我能在這裡多久,不知道能陪著你多久,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不想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跟你鬧彆扭上面。”我撫摸著他的頭髮,道,“小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就算我消失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絕對會再見。為了再見時候能有更多的回憶,我們在一起過日子好嗎?”
小瓶沒有答話,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跪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現在的環境不容許他掙脫我,可是也讓他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我繼續道:“小瓶,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是一個沒有影子和肉體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對你好,讓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長大。有些事情,我很難向你解釋。可是我能告訴你,我的確是為了小瓶而來到這個時空,來到你的身邊。所以我才不能離開你超過十米。我沒有影子和肉體,只有你能看得見我、碰得到我。如果連你都不要吳邪哥哥,要吳邪哥哥'滾'的話,”我咬牙切齒地說出那個'滾'字,這悶油瓶子說話怎麼就這麼狠心,動輒不是不關我事就是要我滾。“吳邪哥哥就連唯一的這個存在意義都沒有了,會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在這個世界遊蕩,就算消失,也不會有人發現。”
小瓶劇烈震動了一下,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胳膊上,我低下頭,看到小瓶抿著嘴唇,面帶倔強的看著棺材,一顆顆的淚珠卻止不住的滾下來。
這些天我為心疼後悔擔憂所侵擾,小瓶又何嚐過得好?
這孩子不會哭,只在那一次半昏迷中哭喊過,一旦意識清醒,他連哭泣都是這麼無聲得讓人心疼。
心裡的酸澀似乎湧上了喉頭,我也紅了眼眶,用手指拭去小瓶的眼淚,輕聲說不哭不哭,小瓶的眼淚卻掉得更兇。最後我也作罷了。
悶油瓶這一輩子要是有能哭泣的時候,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了吧。小瓶會變得很強,比誰都強,他會無視一切的痛苦,無所畏懼地走向他的終途。然而,歡笑與哭泣是人生最簡單的組成元素,誰都不應該錯過。我很高興,強大如神佛的悶油瓶也曾經有過這些彌足珍貴的經驗,甚至偷偷竊喜著,是我教會了他這些。
縱然不能得到小瓶的諒解,我依然慶幸,曾經在他的人生中,佔有如此重要的一席。
(另一個筆跡:吳邪,你是我人生的唯一。)
(另一個筆跡:一直都是。)



第四十四章

我放任小瓶用哭來宣洩感情的時候,一條手帕突然遞了過來。
我抬起頭,看見的是海林的二姐張海梨。
張海梨的狀態也不好,雙眼紅腫,臉色蒼白,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憔悴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初那副青春可人的模樣。
她示意小瓶接過手帕擦掉眼淚,給張瑞峰上了一炷香。
張海梨怎麼算都是張瑞峰的小輩,上了香她跪在小瓶身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而我分明看見她彎腰磕頭的時候,有亮晶晶的液體滴落下來。
當時我就在想,她也不像她之前說的那樣對張瑞峰毫無感覺或者抗拒他的追求,還起了幾分同情之意。但我忘記了,海林說過他曾經去求過這個二姐救重傷的小瓶,卻被拒絕了。如果她真的對張瑞峰心存愛慕,怎麼會不管他養子的死活。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從悶油瓶口裡輾轉了解到真相,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都猜錯了這個女人的想法,也小覷了她的能耐。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那天,張海梨走後小瓶繼續跪了三個時辰,體力透支,痛得渾身打顫,被折返的張海梨吩咐回去休息。她連話都不想多說,揮了揮手就讓人把快要暈厥的小瓶帶回去。
回到房里後,我給小瓶餵了一杯水,讓他躺好歇息,然後檢查他身上滲血的傷口,想幫他重新包紮。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那番情真意切的話打動了,小瓶這回終於沒有抗拒我,只是硬撐著眼皮不肯睡,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直瞧著我。
我嘆了口氣,看來他是又不肯聽話的了。“小瓶,別鬧了,睡吧。”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小瓶垂目,小小聲說。
我被他帶點委屈的語氣說得一愣,想了一會兒腦海才湧起一個猜測:是指我做夢消失的那一天嗎?我那時睡得迷迷糊糊的,似乎真的說了類似的話。“我……”
“你去了哪裡?”不等我想好怎麼解釋,小瓶接著道。這是他在我回來後第一次主動提起我的消失。
“其實我只是做了一場夢,沒想到一夢醒來,就過了十年。”我語氣沉重道。“那天晚上我睡著後,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夢境。吳邪哥哥不是想丟下你的,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你,沒有想過會消失,還準備給你過生日,做了很棒的生日禮物,現在恐怕——”
小瓶抬起了頭,不待我說完便急切地追問起來——問的當然不是生日禮物的內容,他更關心的是:“你還會再做夢?睡著了就會消失?夢醒就會回來?”
“是的,”我鄭重點頭,想要紓解他的不安。“但不是說不能睡著,也不是睡著了就一定會消失。更重要的是,就算消失了,吳邪哥哥也會回來,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等著小瓶,等你好好長大。 ”
小瓶低下頭,又沉默了。
解釋慰藉的話都說光了,怎麼他還是不能高興起來?我真的束手無策了。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我是不是,猜錯了小瓶鬧脾氣的理由?

其實我心中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想法。
那個被小瓶打斷腿的瞎眼孩子曾經說過小瓶是個黴星死啞巴,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死於非命。小瓶聽見後居然少有的大動肝火跟他打架,幾乎把人打死。他的反應這麼非同尋常,我當時就隱隱覺得恐怕是被那瞎子說中了他心裡最害怕的事情,被觸及逆鱗。但這種潛意識的恐懼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我不想讓他糾結這個,便沒有提起,思忖著日子長了這個結慢慢就會解開的。
但現在看來,我當時是做錯了。他是不是就一直記在心上怕克著我?就像那一次盤馬老爹說我和悶油瓶一個會害死另一個那樣,悶油瓶表面上不動神色心底卻記得牢牢的,還說什麼還好我沒有害死你。
唉。其實也不難理解,悶油瓶會把盤馬老爹的話記得清楚並死活要自己一個人扛而不讓我有損傷,小瓶未必就不會記得瞎眼小孩的話而故意要支走我。
再聯想開來,那剛才他忍著病痛也要去靈堂拜祭,是不是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父親?他不會這麼傻吧?
我有心問一問,又怕傷到小瓶,最後嘆了口氣,輕輕地抱著小瓶。
小瓶本來就還傷著,再加上這麼折騰,很快就睡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原諒我了,小瓶用手拉著我的手就是不放開,我也沒辦法,只能爬上床盡可能地避開他的傷口,抱著他睡覺。
想想我這次穿越而來,都有五天了,還是第一次躺上這張睡了差不多一年的小床,心情那叫一個複雜。

接下來的日子,小瓶的態度軟化了不少,雖然沒有像以前那樣面癱著做出類似撒嬌的舉動,但總算沒有再拒絕我的照顧。本身的體質加上海林偷出來的藥,他的傷勢好得很快,半個月後便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一直很想跟他證實我那天的猜測,看著他木無表情的小臉孔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些隱蔽的心事難以言傳,我很怕自己措詞不當會讓他難過或者尷尬。
雖說我們之間突然多了近十年的差距,但五歲跟八歲的男孩看起來還不至於脫胎換骨,他也還是那個面癱沉默的小男孩,相處起來倒是沒有什麼心理壓力。
值得一提的是,我找到了當​​年沒有完成的生日禮物——也就是那個費了我好大功夫的埃菲爾鐵塔木砌模型。
那東西我是在後山的山洞找到的。
其實也不算是我自己找到的,那天我帶著海林塞過來的食材,偷偷帶著小瓶去了後山。我爬到樹上偷了幾顆鳥蛋並抓了幾隻麻雀,打算給小瓶補一補。後來我專注燉小鳥的時候,嘴裡習慣性地喊了幾聲唧唧,那隻跟小瓶一起賣萌的小黃雞卻沒有過來。我這才想起來,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夢的時間,而在現實裡,已經過去了近十年。
沒有哪隻雞能活上十年的光陰。
小瓶的臉色有點蒼白,他看了我一眼,木無表情地說道:“它死了。”
我帶了點尷尬安慰小瓶說道:“沒關係,別傷心,你要是喜歡小雞,哥哥等會再給你去抓。嗯,多抓幾隻怎麼樣?”
等野雞長大了就可以下蛋,就可以孵出小雞,那時候小瓶就有了一個固定的食物來源。
我的想法是挺美的,可是小瓶不領情。他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道:“唧唧只有一隻。”頓了頓,小瓶接著說道,“它死了,我不要其他的。”
小瓶的意思是那隻賣萌的小黃雞是獨一無二的?不就是一隻雞麼,至於麼……
(另一種筆跡:吳邪,你才是獨一無二的。)
我不是小瓶,也離開了十年,自然不知道小瓶對那隻小黃雞的感情究竟是怎麼樣的。說實話,我有點吃味。
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裡,小瓶對我還有點不理不睬的,一隻雞而已,竟然讓他這麼掛念。果然悶油瓶的本命是雞嗎?他的戀雞情節小時候就這麼嚴重了?
我心里安慰自己說不定是因為我的消失所以小瓶對於與我有關的東西都特別重視,一邊又忍不住覺得這日子真他媽操蛋老子竟然淪落到要跟一隻死雞吃味。
小瓶這時候站了起來,走到了山洞的另一頭說道:“我把它埋在這。”
我對著小瓶勉強笑了笑。
我沒想到小瓶還給那隻小黃雞做了個墳,其實我是想等它再大一點了就宰來給小瓶吃的……
小瓶的目光往旁邊挪了挪,嘴巴開合幾次,最後才說道:“你……做夢之前做的東西,我埋在這了。”
“你還留著?”我驚喜地抱住了他,我還以為那東西早就被張家人當成垃圾扔了呢,畢竟它看起來就像無用的木材碎料。想到小瓶不理解這東西的用途還是把它好好埋在我倆的秘密小山洞裡,我心裡又是心疼又是快活,忍不住就去蹭小瓶的臉,像個花痴似的嘴裡說著:“你怎麼就這麼可愛呢小瓶?你怎麼就這麼乖這麼討人喜歡呢?”
小瓶卻立刻表現了他彆扭的一面,瞬間掙脫了我的懷抱,還轉過身去翻我們帶來的包袱。
“你想找什麼?”我問他,眼尖地發現了他微紅的耳根。
小瓶回過身,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冷淡,手裡拿著的是一把迷你小鏟子。我馬上理解到他的意圖,阻止道:“既然埋了就算了吧,那個沒能做完實在晦氣,哥哥給你做一個全新的、更漂亮的。”
小瓶當我的話是耳邊風,自顧自開始挖掘。他從小就被培養成土夫子,挖土這種事自然是乾得又快又好,連塵土都不會飛揚起來。我看著心裡卻堵堵的。其實做一個模型費勁得要命,我不是閒得無聊非得給他重做一個,而是幾塊木頭埋在泥土裡十年,即使沒有腐爛也會被蟲蛀了大半,挖出來也只是給小瓶添堵。
但小瓶既然一意孤行,我也只好上前幫忙。很快,一個土黃色的大包裹就被挖了出來。
麻布包得很結實,我花了一番功夫才能拆開。
“咦?怎麼會這樣?”
裡面的木板木碎並沒有如我預計的那樣破碎腐爛,而是完整無缺一塊塊地疊起,連顏色都沒有變。我疑惑地望向小瓶,他也看著我,平靜地說:“墓穴的木料機關會塗上特殊的漆料防止變壞,我讓張海林幫我偷了一點。
“屬於你的東西,我不會讓他壞掉。”



第四十五章

如果我說我現在不感動,那絕對是騙人的。
我知道小瓶很想我,可是十年分離再見之時,我為他的傷勢擔憂,為他的夢囈心疼,小瓶對我的言而無信亦是傷心繼而對我十分冷淡。只有在最初燒得神誌不清時才會拉著我的手哭,讓我知道他對我的想念。
但是今天,小瓶對我說,屬於我的東西,他不會讓他壞掉。
我總覺得奇怪,我離開了十年,為什麼我的相機背包等東西看上去那麼新,一定是小瓶好好地保存了吧?
這個彆扭的孩子。
我現在心裡頭的感情很複雜,千奇百怪的念頭在我腦子裡晃來晃去的。
小瓶蹲在我身邊,問我:“你……你做了什麼?”
“玩具。”我忍不住抱住了小瓶,“是我做給你的玩具。我知道你沒什麼好玩的,海林總是有很多新鮮好玩的的東西。我想給你做一個,別人沒有的玩具。”
小瓶猶豫了一下,他推開我,臉上不動聲色,語氣卻有些幾乎聽不出來的委屈:“你當時不讓我進去。”我剛想開口說什麼,小瓶又淡淡加上了一句, “你只讓張海林進去。”
小瓶的話頓時讓我有點想笑。我揉著他的頭髮,又把他抱進懷裡,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因為我想給你一個驚喜。讓你先看到了,怎麼算驚喜?我這東西又不是給海林的,他得幫忙準備材料,我就讓他對你保守秘密了。”
小瓶又不吱聲了,不知道是害羞了還是還在生氣。
我放開他,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小瓶,完成這個玩具好嗎?這次你跟我一起做,我們一起完成它好麼?”
小瓶看了我良久,突然冒出一句:“不是要給我驚喜?”
我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臉:“你都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驚喜不驚喜的?”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嗯,所以你幫我一起快點完成它。”我拉著小瓶的手,“我現在希望,它完成的時候,我的小瓶是第一個看到的人。一起做,好嗎?”
小瓶又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
我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不少,感覺上小瓶離原諒我又進了一步。我跟他說細節,說等會找海林要材料,不知道以前的工具還在不在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焦味,我這才想起還在燉著的小鳥,頓時慘嚎一聲撲了過去:“我的鳥啊!”
只見鍋裡一點水也沒有了,鳥蛋麻雀都糊了一點。
我看著好不容易炮製出來的鳥湯化為烏有,臉垮了下來,殺鳥的心都有了。
小瓶大概是被我一臉的悲​​憤嚇到了,破天荒安慰道:“你的鳥沒了不要緊,還有菊花茶可以喝。”
我無語點頭,好吧,夏日炎炎,也只能喝點菊花茶清涼祛熱了。

那天從山洞偷偷摸摸把模型的材料帶回房裡,我先整理好完成的碎件,再讓小瓶幫我把木板上褪色的格條規線重新描繪勾勒出來,根據畫線再自行切割。雖然當年設計的圖紙早就不知丟哪了,但大致的框架早就完成,我對於比例數據也是記憶猶新,所以要把它補完,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海林發現我們要繼續完成這個東西後,久違地笑了出來,我們找不到的工具都要去麻煩他。
我很高興能見到海林逐漸走出失去兩個哥哥的陰霾。張瑞桐送葬去了,他爹爹不在少了人管他學業功夫,他也輕鬆了不少。
有了小瓶的幫忙,模型的製作快了很多。奮鬥了好幾天,終於把最後一塊木片切割了出來。三百七十塊木片都被我標上了記號,然後用銼刀跟砂紙做了精細的打磨和修整。
看在海林提供了不少幫助並且前段時間遭受大變的情況下,我打著讓小瓶和海林的友誼更進一步的念頭把海林也拉了過來,讓他跟小瓶一起玩模型(因為模型這東西不太好搬運,我乾脆把海林也帶到了山洞。他看著我和小瓶的秘密基地,直喊我們兩個不夠意思,竟然現在才帶他來)。
小瓶海林都沒見過這東西,聽說可以玩,海林當然是非常熱情,小瓶也難得地流露出好奇。這份模型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不需要粘合物連接材料,只需要將一塊塊形狀不同的木片、木條,透過巧妙的勾疊、鑲嵌、填充,互相支撐負壓,便可砌出一座立體木塔。
這兩個男孩都常年學習有關墓穴結構及機關運轉設計的知識,用現代的話來說,那就是從小接受三維立體思維訓練,空間感及想像力都比普通的小孩好得多。所以這個模型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在我的指導下,他們根據圖紙,花了兩天時間就把一座埃菲爾鐵塔(或者說吳氏木塔)砌了出來,還塗上了一層漆保存它的光澤。
看著從薄薄的木塊架構而成的木製埃菲爾鐵塔聳立起來,那種成功感讓我這個大人都有點飄飄然,更別提那兩個小的了。其實當年讀大學的時候我一手一腳製作的模型也不少,但那些都是敷衍教​​授的功課,哪裡比得上這個能逗得小瓶真心笑容的迷你鐵塔。
我們把模型藏在山洞裡,因為我當初設計的時候花了很大心思,高都快趕上當時六歲的小瓶了,放家裡都沒地方放——當然了,由於這期間年份相差太大,現在這個模型已經比小瓶矮了……
完成模型的那天晚上,小瓶躺在我旁邊,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吳邪,謝謝”。我被嚇了一跳,幾乎以為自己幻聽。小瓶沒有明確地說過他的感覺,可是我瞧得出來他是相當喜歡這份禮物的,偶爾得空都要溜去山洞裡望著模型發呆,屋樑轉眼間便失去了寵愛。
我看在眼裡,最近一連串打擊積壓在心頭的憂鬱都消散了大半。

海林看著這個模型也顯得相當感興趣,不過因為這是我給小瓶的生日禮物,他不好意思向小瓶要,就纏著我要我給他做一個。
我當然是婉言拒絕了。
模型這玩意在這裡又不好做,費時費力,要不是為了讓小瓶高興,我才不會去做。海林家要什麼沒有,何必要去跟小瓶爭這個獨一無二。我私心也想著,希望小瓶能擁有吳邪哥哥給予的世上唯一的禮物,在這個年代再也不會找到第二件,讓他感覺到他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樣,是被放在心尖珍惜疼愛的。我還偷偷跟小瓶說,等他長大了,帶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見識這個鐵塔的原型(前提是我得解決掉悶油瓶的黑戶問題)。
海林直說我小氣偏心,念叨了好幾天,見我一點鬆口的餘地都沒有,也只能放棄了。不過當天他很小心眼地只拿了兩份點心來找小瓶,他一份小瓶一份,我的那份直接給扣下來了。
我哭笑不得。
海林和小瓶成為朋友之後經常會帶點東西給小瓶,通常都是些零嘴。後來連我也有一份,我不怎麼吃,都塞給了小瓶。不過他大爺今天心情不好,原因還是我,所以直接忽略了我。
另一個讓他心情惡劣的原因是,一個我倆都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人來找小瓶。

那個人沒有敲門就闖進來的時候,海林跟小瓶正一人咬著一塊餅在玩海林帶來的象棋,我就喝著茶坐在旁邊,突然就听見有人喊“餵啞巴我來看你死了沒”,一抬頭,一個黑布蒙眼的少年撞開門衝了進來。
我沒想到還會有人來找小瓶,同時也為少年的言語感到不悅,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還舉著茶杯,連忙輕輕放下。我剛想問小瓶這個眼熟少年是誰,海林已經嚷了起來:“你這個死瞎子,難道不知道進別人屋子要先敲門嗎?”
少年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雙手環胸靠著門戲謔道:“喲,又是你這個大少爺啊。怎麼,這屋子又不是你的,啞巴都沒說什麼,你在這裡瞎嚷嚷什麼? ”他偏過頭,提高了聲音,“啞巴,你還活著不?還活著就吱一聲。”
“不許你喊他啞巴!”我覺得海林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很護短的人,他認識小瓶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站在他這邊,一個稱呼就讓他發火。
“他再不開口就是啞巴。啞巴~”少年挑釁地繼續說道,“啞巴,你該不會真死了吧?”
海林見少年一口一個啞巴,嘴裡還說著那些不吉利的話,當場就站起來要開打。我立馬就想到了那次大年初三的事情,小瓶的傷還沒好全,再來一次誰吃得消!我剛想讓小瓶阻止海林,小瓶自己就先站了起來,拉住了海林。
他把海林拉到了他的身後,對著少年點了點頭,說道:“我沒事。”頓了一下,又問了一句:“你呢?”
“死不了。我還以為我倆都是被抬著回來躺著斷氣了,沒想到我還能站起來,你也不給我個機會上支香啊。”少年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甚至還帶了點自嘲的語氣說道,“這樣都死不了,我是該說我是禍害遺千年還是傷得不夠重。”
少年的語氣讓我皺了皺眉頭。
我覺得他有點厭世,他根本不想活著。



第四十六章

小瓶似乎也察覺到了,皺了一下眉頭,說道:“你當時要我拉你一把。”
“哈,如果我就這樣死在裡面,看著你活著出去了,我心裡難受。我也就隨便喊喊,誰知道你居然真的回來拉我。”少年擺擺手,根本就沒有難受的樣子,“看來我倆都命不該絕,老天爺的眼光忒差啊。喂喂大少爺你冷靜點,像人家啞巴學學,看他多淡定。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就是瞧瞧他死了沒。既然死不了,那以後有機會再一起下鬥哈。大少爺不歡迎我,我還是哪兒涼快滾哪吧。”少年轉個身就跑了,我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那歡快的背影其實藏著深沉的傷痛。
他一個瞎了眼的孤兒,究竟是怎麼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張家生存下來的?
那邊海林還在埋怨小瓶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也奇怪他和瞎眼小孩關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上次還不是打斷了他的一條腿麼?
估計是煩了,小瓶坐下拿著我剛才的茶杯喝了一口,冷淡地說道:“他救過我。”
“他一個死瞎子,到了斗里能起什麼作用?”海林憤憤道,“是他救過你還是你救了他?”
“都有。”小瓶平靜道。
海林被嗆了一下,撇了撇嘴:“你怎麼這麼菜,還要他來救。而且你幹嘛要救他?他可是我們的敵人仇家,每次打架的時候你也有份的,兩年前他說你壞話,你還一拳打塌了他的鼻子。你們怎麼可以悄悄和好?”
小瓶搖搖頭。
“說壞話?打塌鼻子?這是怎麼回事?”上次打架已經是不對,我真沒想到小瓶長大了還這麼衝動,吃驚地追問道。小瓶不理我,我便翻出宣紙寫出來問海林。
“死瞎子來找悶葫蘆報仇,悶葫蘆不理他,他就說悶葫蘆是命克六親的掃把星,說得難聽死了。我們打了好多次,每次都連累我跟悶葫蘆被罰,那個瞎子真的壞死了。”海林言語之間流露明顯的厭惡,他轉向小瓶。“你以前不是最討厭他胡說八道了嗎?幹嘛還要去救他呢。”
小瓶這回並沒有說話,而是坐了下來,拿起一粒棋子,淡定地走了一步,清脆的一聲啪,小瓶面無表情地說道:“將軍。”
海林嗷的慘叫一聲,連忙道再來一盤!
很好,海林再次敗北的同時還被轉移了注意力。

海林差不多耗到了要睡覺的時間才離開,期間下棋沒一次贏過小瓶,被打擊得欲哭無淚。洗澡的時候我又看了看小瓶的傷口。
小瓶的傷已經全好了,只是在左胸的位置有一塊疤痕。以小瓶的恢復力還能留下傷痕,足以說明這次小瓶受的傷有多重。
我心疼地擦著那條疤,一邊暗罵自己沒用一邊暗罵小瓶不懂得珍惜自己。
小瓶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怨念,拉住了我的手,道:“沒事。”
沒事沒事,不管是悶油瓶還是小瓶,受了傷總是沒事沒事,這次要不是我及時回來,你還真的能沒事?
小瓶並不想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草草洗了澡就爬上床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我也沒辦法,只能跟著躺在他身邊。
我拿著蒲扇,像以往那樣給小瓶打扇,小瓶還沒睡​​,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自從我們和好之後,小瓶每晚都很不放心地盯著我看,好像怕我又睡一覺做一個夢消失個幾年。直到我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或是他真的支撐不住了,才會乖乖睡覺。睡著了也不放鬆,整個人面對著我側躺,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好像這樣我就不會消失一樣。
我嘆了口氣,深知自己上次的消失給小瓶帶來的後遺症很多卻也沒辦法,我連個像樣的承諾都無法給出。
我摸了摸小瓶的鬢髮,低聲道:“睡吧。”
小瓶搖搖頭,柔軟的黑髮摩挲著我的手臂。他往我這裡靠了靠,道:“時間還早。”
“呃……睡不著的話,跟哥哥講講你和瞎子是怎麼化干帛為玉帛的好不好?”
小瓶一聽立馬眼睛一閉,摟著我的手臂就跟睡著了一樣。
我戳著他的小臉蛋,一會兒又去捏他的鼻子,就是非要他說不可。小瓶被我鬧得也沒辦法,只好睜開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開口講了一些話。
小瓶說上次共有五個小孩跟十多個張家人,包括他和那個瞎子。一路上張家人也沒怎麼顧著他們,有時候渴了餓了去向張家人要說不定還會被打罵回來。好在張海林的大哥為人還算不錯,沒怎麼虐待他們倆。小瓶的性子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休息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呆呆看天,瞎眼少年無聊了又來撩撥小瓶,說他克人說他掃把星,沒想到的是小瓶並沒有像他想像中那樣跳起來打他,依舊是看天。
瞎眼少年覺得沒趣,後來也不再來惹他了,改去鬧剩下那三個孩子。我心想他們這幾年老是打架,原來是那瞎眼少年皮欠抽,看小瓶這麼淡定的孩子也會打​​人才故意來惹他生氣的。不過小瓶怎麼又突然不氣了呢?
我心裡一緊,小瓶從會因為瞎眼少年的話而暴怒,變成不在乎,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心理起了變化。
如果他不是立定主意不要吳邪哥哥了,那就是,他相信了。
他相信瞎眼少年的話是真的。
所以他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我。
一想到這,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小瓶沒有理會​​我的反應,還在繼續講述著他們下鬥的經過。
小瓶淡淡地告訴我,那個群葬墓非比尋常,地下泥潭的通道四通八達、錯綜複雜,泥潭里面的小蟲子會鑽進人類的毛孔裡面,遇熱甦醒,將人從內部吞噬。張家人為了拿到墓穴最深處的一樣東西,建了好幾個臨卡,幾個孩子輪流放血開路。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進鬥之後又來了兩撥張家人,幾批人為了某個東西竟然會發生了內鬥。他們爭論的內容小瓶沒有註意聽,等他回過神來,他“父親”的刀已經捅進了張起靈長子的胸膛。
我後來問他,既然他知道海林大哥的死因,上次怎麼又告訴海林說自己不清楚。小瓶搖了搖頭,沒有解釋。我也隱約猜到小瓶是怎麼想的,悶油瓶也說過,有些事情不告訴一個人,是為了他好。
小瓶對於這個鬥不是第一次來,比瞎眼少年熟得多。他見情勢不對,便躲了起來,瞎眼少年也不是笨蛋,跟著他也溜掉了。
等他們再次出來的時候,張家人已經死得大半。另外那三個孩子也死了。張家人此時已經殺紅了眼,看見泥潭里冒出兩個孩子,二話不說就上傢伙。
後面的事情小瓶說得很含糊,只是說他和瞎眼少年都受了傷,少年也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了他一次,他也從泥潭里拉出少年,放血把他身上的蟲子趕走。經歷這件事後,他們彼此是對方的救命恩人,所以今天才沒有像以往那樣用拳頭招呼對方。

故事是講完了,我就拉著小瓶起身,端端正正的面對面坐在床上。他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揉了揉他柔軟的髮絲,然後拉著他的手,嚴肅地看著他說:“小瓶,接下來我想問你的事,你必須得老實回答我。”
小瓶眨眨眼,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這些都是你的錯?”
小瓶的眼裡有疑惑之色。
我又道:“我指發生在你身邊的所有事,包括你的養父,你的父母,還有——”我艱難地說出最後四個字:“——我的消失。”
小瓶皺緊了小眉頭,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
“小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們的逝世,雖然遺憾,但絕對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你害的。尤其是,張家幹的是倒鬥損陰德的活計,斗里的意外總是難免的。失去他們,的確令人難過,但這不能證明是你害了他們,那個瞎子的胡言亂語你別去理會。”小瓶自小沒有父母,骨肉親情肯定是缺少的,養父對他也不好,如果我不妄自菲薄的猜測一句,事情的癥結大概還是出自我身上。
“我的消失,跟我出現在你面前的原因有關。就好像一種不穩定的力量,它能帶我來,也能帶我走。跟小瓶你本身,或者你做過什麼事情,都沒有關係。我會做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離我遠遠的,事情就能得到解決。”
小瓶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嘴唇緊抿。
“下一次,說不定什麼時候,我還是會消失。我不想離開小瓶,想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我沒有束縛那種力量的能力,這些都只能看天意。不要緊,吳邪哥哥答應過你了,我們在未來一定會再見,我們不會永別。到時候小瓶你可要記得別只顧著耍帥耍酷,不理會哥哥哦。”我笑了笑。
我想起了那年在三叔樓下的擦肩而過。
就算那時候悶油瓶已經失去了記憶,我的旅途剛剛拉開序幕,就算那時候悶油瓶對我理都不理,可我和他最終還是相遇了不是麼?
“就算我再消失了,你也不用害怕。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我會跟著長大後的悶油瓶上山下海,最後藉由青銅門回到從前照顧小瓶。
這說著像是一個死循環,可那又怎麼樣,起碼我和小瓶——悶油瓶一直會相遇。
只要想到這一點,哪怕我身處一個無解的死循環,我也心甘情願。
小瓶怔怔地望著我,俊秀的小臉上一片茫然。
“小瓶,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鄭重道:“我們兩個在一起,誰也不會害死誰。所以,吳邪哥哥不會放棄小瓶,小瓶也不要放棄吳邪哥哥,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對方。拉勾勾,說定了就是一輩子,好不好?”
小瓶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伸出了小拇指,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吳邪。”小瓶的聲音不像小時候那麼軟糯,多了些清脆的少年音。“我相信你。”
“哥哥不會騙你,不管我會不會再消失,消失多久,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在我回來之前,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瘦了一點,我就打你屁股,明白嗎?”
小瓶點點頭,面上還帶了點搞不清楚的迷茫。我想起打架的事,又義正詞嚴教育了他一番。當年他們第一次打架我就嚴詞責備過小瓶一次了,還喋喋不休地跟他說什麼“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之類的。沒想到在我走後他變本加厲,又跟那瞎子打了好幾次,聽海林說對方還傷得很重。雖然知道小瓶再也不會跟他計較,我也不想輕輕帶過這事。
噴了半天口水,小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心想這事得慢慢來,才住了口,讓他重新躺下去,一邊給他打扇,一邊把另一隻胳膊貢獻出去給他抓著,輕聲道:“很晚了,睡吧。”
小瓶眨巴了幾次眼睛,終於乖乖地合上眼,不抓著我的手,反而整個人滾進我懷裡,手攬在我腰上不鬆開。
我推了推他:“大夏天的,這麼抱著你不熱?”
小瓶抬起頭,眼睛裡難得的有一絲狡黠,他說:“你在幫我打扇。”
得,這孩子說的話經常讓我無法反駁。我把他的頭按回我懷裡,嘴角都翹起來了:“睡覺。”
晚安,我最愛的小瓶。



第四十七章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逃避去想,可是卻遲早要來臨的,那便是小瓶的魔鬼訓練。
並不是有張家人來逼迫小瓶去訓練,事實上除了海林,張家根本沒有人來理會過他。一開始是海林每天照三餐送飯,後來是小瓶跟著阿秀他們去廚房吃飯,日常用度也是跟阿秀他們一樣被悄悄送到孤兒院。物資不多,但那個大強放野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孤兒院子裡只剩下小瓶、阿秀跟雙胞胎四個,倒也不至於太緊拙。
張家人不管小瓶,我樂得清閒,整天給小瓶調養身體,目標就是把他那張白白嫩嫩的小臉重新養回來。然而小瓶比我上進多了,他主動提出要去上課。我想起悶油瓶也是不怕吃苦的人,張家每個小孩都從小受訓,卻未必個個都能練出悶油瓶那種水準,除了天資,大概就是他這種超強的韌力了。
我不好攔著,只能像個過度溺愛孩子的家長那樣,不情不願地送孩子上學,總擔心他會哪裡受委屈。
唉,養成悶小瓶一個,比教育十個娃娃都艱難啊。

我以前聽三叔說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意思是在嚴寒酷暑的時節裡刻苦鍛煉。張家的小小張培訓班沒有辜負這句話,每天早上雞鳴小瓶就要起床,去後山背著鐵塊長跑。
正值盛夏,大太陽曬得我差點趴下,更別說是正在訓練的張家孩子了。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面色通紅的,跑完步之後都要趴下了。
雖說上次我陪著小瓶跑了一年,體能有了很大的提高,可是我消失了幾年回來,他媽的張家孩子們長跑的路程起碼多了一倍!老子再次淪為被小瓶拖著走的拖油瓶。
同時我發現領跑的已經不是海林的四哥了,換成了一個我沒見過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
我想海林的四哥應該是被他老爹喊走了吧。
成年能幹的長子三子去了,四子也不能總在這裡領跑,到了該扛起責任的時候了。至於五子海林,他現在還小,主要的目標就是好好訓練。
說起這個,今天海林倒是很認真地跑完了全程,雖然那成績跟我差不多,還虧了小瓶拉他幾把才跑完。不過比起以前跑一半就跑路來說,他已經成長了。然而聽見晚上還要重複一次負重長跑,他的臉拉得跟我一樣長。
早上跑步結束後,便是我曾經見過的紮馬步、仰臥起坐、俯臥撑、引體上升、短跑等基本訓練,鍛煉他們的柔韌度、體力、速度、爆發力等等。其後的拳打、腳踢、躲閃、跳躍、摔跌等徒手格鬥項目是新增的,感覺挺新穎。我發現他們很重視培養孩子們對身體肌能的掌握,教育他們如何發力,以及最大限度地利用力道,而不是一味地利用蠻力。他們還會針對脆弱的部位進行數個時辰的擊打特訓,例如手掌、肘、拳頭、腳和膝蓋,事後再用專門的藥水浸泡治療,幾乎是想要把他們鍛煉得無堅不摧的架勢。
第一次看見小瓶用兩根手指倒立,又徒手去捏核桃石頭,我真是目瞪口呆。小瓶小小的手掌攤開後,手背甚至側掌指關節全是薄薄的老繭,但兩根突兀修長的手指在我眼裡依然好看,多虧了張家秘製的藥膏,指腹柔軟、指尖細滑,沒有一點隔閡觸感的繭,非常靈敏。
此外,逢初一十五的縮骨訓練比以前更痛苦了,老師還是那個張家唯一的老頭子,他會訓練孩子們自行脫臼身上各處關節。很多孩子都是哭到聲嘶力竭,但小瓶從來不哭,痛到了極點,也不過是黑眸裡茫茫然地望著屋樑。
我看小瓶顫巍巍地為自己接骨,想到了在海底墓悶油瓶那麼瀟灑地玩大變活人戲碼,誰能知道他那時候是不是已經痛到麻木了?誰能知道他幼時如此辛苦?
小瓶不肯讓我在他訓練的時候幫他,我也只能是忍著心疼幫他擦汗。
令我意外的是,海林竟然也支持了下來。
儘管他訓練的關節是眾人之中最少的,儘管他痛得一個勁的哭,可他還是很努力地用自己的手把脫臼的關節接回去。
我看得一陣不忍。
海林本來就經常耍賴撒嬌不訓練,而現在讓他一下子跟上大家的訓練進度,確實比較困難。況且這些訓練小瓶都有些難以堅持,更別提他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海林竟然一直撐了下來。我小看了張家人骨子裡的執著,哪怕是一直被寵著長大沒心沒肺的張海林,在他需要成長的時候,他也能拋棄被慣出來的惰性,縱使再痛再累,對自己狠下心,牙一咬眼一閉就過去了。

一個月後,海林的各項成績都上去了不少,至少長跑的時候不用小瓶幫忙,也不再是最後一名。
吉林的夏天也是熱得很,所以當我得知張家小孩們要去訓練游泳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訓練的辛苦,而是清澈的涼津津的清水。
要說夏天最幸福的事情是什麼,絕對是游泳!
我喜滋滋地幫小瓶準備東西,一邊還跟他吹牛,說什麼哥哥游泳可厲害了,小瓶在水里也不用害怕,哥哥會保護你,還會教你游泳。對了對了,哥哥還會很多種游泳的姿勢,小瓶要不要學。說完了這些,我還不忘感嘆一下張家訓練的全面,連倒海鬥或者遇上地下河的可能性都考慮進去了。誰能想到旱鴨子還不讓倒鬥的!
跟我的興奮不一樣,小瓶興致缺缺地幫我整理。
游泳訓練是在一個離張家宅院有一段距離的湖泊中進行的,訓練的時間有十天。這十天裡張家孩子都直接駐紮在湖邊,同吃同住。
我再一次看到了小瓶的不合群,除了海林來找過他之外,其他的孩子們都懶得理他。
除了小瓶是一個人孤單單的之外,還有三個人加不進大團體,那就是孤兒院中的阿秀和雙胞胎。
幾年不見,阿秀一下子變得可愛不少。女孩子本身就比男孩子發育得快,她也比小瓶大一些,現在真是應了女大十八變這句話,變得清秀可人氣質清冷,很符合一些怪蜀黍的特殊喜好。(等等,這些話一定要刪掉。別說悶油瓶看到會怎麼樣,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是有戀童癖的怪大叔。)雙胞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他倆整天膩在一起,除了對方誰都不理,別說是雙胞胎了,要我說啊,他們根本就是連體嬰兒。
不過這些事我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能游泳這碼子事,並期盼著能教小瓶游泳,好展現一下吳邪哥哥我的英姿。哪知道到了訓練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娘的小瓶游泳游得可快了,跟條魚似的,把一些孩子甩下了好長一段。令我意外的是海林的游泳技術也非常好,身姿矯健得都快趕上小瓶了。
訓練結束回到張家我才知道,自我走後,海林不知被誰挑唆著喜歡上了游泳,經常拖著呆呆望天等我的小瓶溜出去,到後山的小溪里玩水,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游泳。
我聽著不覺得高興,反而是一種後怕。
兩個小孩子,竟然跑到沒人的地方玩水,萬一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
此時我終於體會到了,小時候我跟老癢跑出去爬山玩水時,我家老頭子是怎麼樣的心情了。
小瓶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皺起了眉頭生氣,有點不知所措。他呆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子向我靠近。我翻個身,不理他,他就一隻手抱著我的腰,另一隻手則在我背上寫字:吳邪,我冷。
這大夏天​​的,老子都熱出一身汗了,怎麼可能會冷,小屁孩說謊也不挑個好的。
明知道小瓶是故意的,我還是沒忍住,再翻了個身抱著小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以後去玩水一定要有大人在,知道不?”
小瓶望著我,劉海間縫下黑亮的眼珠子裡倒映出了我的臉。他說:“吳邪,你會在。”
“我總有不——算了,”我喉嚨突然一陣縮緊,揉了揉他的頭髮,沉默了一會兒,說:“總而言之,注意安全。別讓吳邪哥哥擔心。”
小瓶低低嗯了一聲。
“其實吳邪哥哥小時候也很調皮,”我有意活躍氣氛,便說道。“年紀跟你現在差不多,就跟發小們老是到處瘋到處玩,在村子里扔泥巴偷雞蛋,還有爬樹、打架,搗蛋得不得了。”
小瓶果然抬頭看我,眼睛裡少有的閃耀著感興趣的光芒。
“發小是什麼。”
“發小就是青梅竹馬,不,就是童年的玩伴朋友,好像你跟海林那樣。”我解釋道。“小孩子嘛,一個人是不敢鬧的,幾個人一起哄,就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敢闖天下了。我小時候就立志要當吳大俠來著,身手無敵,主要除暴安良、兼職維持世界和平。”
小瓶嘴角有一點小弧度,似乎在忍笑。
“哎呀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嘲笑你的吳邪哥哥!看吳大俠怎麼整治你個小魔頭!”我故作惱怒地哼了幾聲,五指如爪去搔小瓶的癢癢。小瓶閃來扭去的避開我的魔爪,見我要壓下來,手在床板上一按,翻身就壓在了我身上。我差點被壓得岔了氣,咳嗽了幾聲,正要找他算賬,他卻突然正經兒八檔地說:“吳大俠被鎮壓了。以後再也不許搗蛋。”
“這句話是吳大俠對你說才對吧。”我伸手去捏他的臉頰:“你這個小魔頭,不好好保護自己,又是下鬥又是放血的,讓我擔心難過很好玩嗎?以後還敢不敢不理吳邪哥哥?”
小瓶呆了一下,望向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然後他點點頭,認真說道:“不敢了。”
我聽了大為受用,坐起來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孩子,額頭相貼著,熱乎乎的鼻息都混在了一起。小瓶見我這麼高興,拍了我肩頭幾下。
唉,如果悶油瓶也有這麼乖就好了,不用老子老是跟著他在外面跟地底擔驚受怕的。
(另一種字跡:吳邪,你也很乖的。)
(張起靈你想表達什麼?!!!)



第四十八章

游泳特別課結束後,小瓶他們又開始了以往的課程,這些沒什麼好說的,我也就不寫下來了,不然我的日記就真的變成流水賬了,值得一提的有兩件事。
第一是文科課多了一門類似符號學的玩意兒,專門介紹各種表意象符號、圖案和其引申意義。古人說話簡潔,往往一個簡單的圖案已經蘊藏了豐富的意思。我對這門課挺感興趣的,聽得津津有味,可惜大部分孩子都不懂得欣賞,海林更是直接趴桌子上睡著了。
後來我還跟小瓶一起設計了一套下鬥專用的符號,表達諸如“前方安全”、“此路不通”、“小心粽子”等意思,被他在老汪造的墓裡靈活運用,這又是題外話了。
第二件事是夏末的一次倒鬥特訓。
不知道張家人的腦子是什麼奇葩的構造,這一批十八個都是十歲左右的小屁孩,竟然現在就要他們下鬥,不怕自己的孩子折在斗裡斷子絕孫嗎?!我本來以為張瑞峰死後,小瓶在放野之前都不用擔心下鬥的問題的。
小瓶試圖安慰我說並沒有危險。我想起我每次倒鬥被一干亂七八糟的不科學生物追得上躥下跳就黑了臉,這倒鬥淘沙就是腦袋掛褲頭的行當,哪有不危險的?一個不小心就交代在裡面了,到時候找誰哭去?
而且,我看小瓶對這一次的倒鬥訓練其實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自從得知這消息後經常默默地看我半天。
縱使我倆再不情願也不能改變什麼,張家人在臨江的北大陽溝選了一個小鬥,帶著一群小屁孩出發了。好歹上過雲頂天宮三次,我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大概就距離二道白河一百公里左右,反而距離吉林張宅比較遠,馬車要走兩三天。
在出發前我跟小瓶約法三章,不許隨便放血不許隨便受傷不許凡事打頭陣殿後,小瓶好像覺得我在小瞧他,直接扭頭當做沒聽到,氣得我戳著他的額頭說他要是敢胡來我就不理他,小瓶才點了點頭。
直到我忍受著空氣一般被穿透的古怪感覺擠上了馬車(沒辦法,一輛馬車六個娃,擠得滿滿噹噹的,根本沒給我留地方。這種時候就體現出透明阿飄的好處了,只是我心理上還是有種當鬼的悲催感),聽掌握獨家資料的海林對眾人大放厥詞,才知道這次的倒鬥訓練其實真的不是很危險。那個鬥原本是一個明代富商墓,雖然富得流油,但比起見識過魯王宮海底墓雲頂天宮之類的大斗的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而且裡面的東西早就被張家人掏空了,還加設了一些常見機關,需要運用到縮骨鑽洞、發丘指破牆等等,為的是考驗張家孩子們學習的進度,並將課程上的理論知識應用在實際情況裡。班上大部分小小張從來沒下過鬥,自然又緊張又雀躍。可是孤兒院那四個娃早就被帶去過大小兇斗里放血,這種程度的怎麼還會放在眼裡,難怪小瓶會安慰我別緊張。
我反而更同情那個明代富商,殉葬品被搬運一空就算了,死了也不得安寧,長眠的家被改頭換面,定期還被張姓小屁孩們集體騷擾,要是被氣得起屍了,唉,我都不敢想像他要再被殺躺下多少遍了。這富商在世的時候肯定是燒殺搶掠為富不仁作姦犯科欺壓良民,要不然怎麼會遭到此等淒慘的報應。
我在心裡默默哀悼了墓主一番,回過神來,發現海林還在興奮地噴口水——也不知他是從何得知那麼多的,大家知道的都不比他詳細,所以都插不上話——據說這次將會把十八個孩子分成兩人一組,除了下鬥對付機關外,還包括在叢林裡的冒險。出發的時候,每組會得到一幅簡陋的地圖,還有一些必要的裝備跟少量食物,大概從距離目的地五十公里的地方就解散。他們不但要確保自己的生存,還得防範野獸蟲蟻,尋找飲用水跟食物,攀山涉水,走深澗爬沼澤,在十天之內抵達主墓室。率先開棺的一隊會得到兩塊珍貴的麒麟竭,而遲到的隊伍將會受到懲罰。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可不就是張家兒童版野外求生加野外定向遊戲麼?

馬車上顛簸了幾天后,我們在一個荒郊野外的地方停了下來。據海林說,到了這裡張家孩子們就要靠自己走到斗里了。
領頭的三個張家大人安排大家在野廟裡休整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叫醒了睡意朦朧的張家孩子們,說訓練開始了。
張家人選取了抽籤的方式,號碼相同的人為一組。我私心比較想讓海林跟小瓶一組。一來海林知道我的存在,我一路上不但可以不拘謹害怕自己暴露,還可以照顧他們;二來,有小瓶還有我這個外掛守護神在,海林肯定會比較安全。至於其他張家小孩的安危,我真的力不從心了。
可惜天不如人願,跟小瓶一組的,是同為孤兒院孤苦伶仃的阿秀。
其實我挺佩服阿秀這個小姑娘。
小瓶有我和海林在,雙胞胎是相互的支柱,死在放野時的大強討好其他張家孩子,只有阿秀始終是冷冷冰冰的,自己過日子,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做一件事,既不去討好別人,也沒有交上一個朋友。阿秀比小瓶年長一點,初見時已經是索群離居、不苟言笑的冷姑娘,十年後再見,她變得更加沒有人味兒了。我總覺得,沒有我在的話,小瓶也會是像她那樣,冷淡、孤寡,用漠然的態度去面對痛苦。
我注意到,在每一次縮骨和發丘指的訓練,連男孩子都受不了大哭的時候,她是少數幾個強忍著硬扛下來的孩子,還是唯一一個女孩子,這點我不得不佩服她。
分好組之後,張家人給每個孩子一壺水,十個白饅頭,一把匕首,兩支火折子,一張小地圖,數米的繩子,一些藥瓶,還有一個簡易的定位羅盤就讓他們分批出發了。早出發的孩子佔點時間上的便宜,但是路線比較長。而且張家人還在路上留了幾個寶藏(海林語),一來是為了加大難度——要把“寶藏”收集起來帶到主墓室,二來也是為了讓張家孩子們知道自己沒有走錯路。
海林跟一個個子比較高的張家小孩一組(我對他有點印象,說話的時候彷彿王月半上身一樣不靠譜),在出發前海林還興沖沖地跑到小瓶跟前說看誰先到達,簡直把這次的訓練當做了沒有危險的比賽遊戲。
小瓶點了點頭,破天荒地說了一句小心,阿秀已經準備妥當,站在十米外等著小瓶。她那架勢讓我覺得,如果不是規定兩人一組一起行動,她早就自己走了。正巧跟海林一組的高個子張家小孩也叫他了,海林跟小瓶說了一聲在終點等你就跑了,小瓶把不多的東西打理好,也跟阿秀出發了。

小瓶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阿秀也是一個冷冰冰的小姑娘,我這個只有小瓶能看見的透明鬼,因為怕被阿秀發現,小瓶根本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自說自話了半天,最後只好放棄了。
你媽的,為什麼不是跟海林一組,那樣老子根本不用被迫裝啞巴。
山路並不好走,坑坑洼窪崎嶇不平,或許是少有人走動,野草長得茂密又高,高得都快到小瓶的膝蓋了。
我挺擔心草叢堆裡會竄出蛇來,畢竟有一句話叫打草驚蛇不是麼?萬一兩個孩子的走動驚動了草叢裡的毒蛇——話說吉林這邊有什麼毒蛇來著——咬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怎麼辦?
我有心探路,看看這周圍有什麼危險,但小瓶對於訓練從來不讓我幫忙。在昨晚上,他在我手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不准出手,我也答應了,現在反悔,會給小瓶樹立一個言而無信的壞榜樣吧。
我嘆了口氣,默默地安慰自己:好在張家有寶血,不用擔心奇奇怪怪的蟲子找上他們。我老是擔心這些有的沒的,遲早未老先衰。
一路上沒有碰見其他人,兩人一鬼默默地走了一段,炎夏的太陽就升到了正中間。好在這裡是叢林,參天大樹多得很,遮擋了不少陽光,在下面走動還算陰涼。阿秀和小瓶終於停了下來,一人找了一個大樹靠著坐下,咬著又冷又硬的饅頭充當午餐。
我在小瓶旁邊坐了一會兒,便察覺有些不對勁。此間樹冠不似之前連綿茂密,太陽光投射下來,加上午間叢林地面的熱氣不能揮散,氣溫越來越高,肉眼可見空氣中騰騰瀰漫的都是蒸汽。連我這個感覺遲鈍的存在都開始額頭背脊冒汗。小瓶向來體溫偏低,此刻臉頰也有點被曬得微紅。被我好生調養了幾個月,他的臉上終於多了一點豐腴,白裡透紅的樣子可愛極了。
“小瓶,快喝點水,別中暑了。”我提醒小瓶道,用衣袖幫他擦汗。小瓶遲疑了一下,還是聽話地喝了幾口。我望瞭望坐在附近的阿秀,她面無表情地啃著乾巴巴的饅頭,一口水也沒有喝。
片刻後,我們繼續在暴晒下前進著。張家給孩子們發的地圖其實只有半份,一組兩個人的加起來才是完整的路線。我想這大概是為了避免他們中途分開上路吧。前半份的在阿秀手裡,所以她一直走在前面。小瓶也沒有去質疑她的判斷,只是默默跟著走。山路雖然崎嶇不平,但對於習慣了長跑的兩個孩子來說也不算什麼困難,只是天氣炎熱得令人頭暈腦脹。我頻頻囑咐小瓶及時補充水分,阿秀可能是擔心不能找到水源,實在熬不住了才抿一口。
後來事實證明,她的憂慮不是杞人憂天。走到下午,小瓶的水已經喝光了大半,但是還沒有找到水源。這才過了大半天,要是找不到水源,小瓶很可能走不出這個林子。阿秀只喝了幾口,還有大半壺的水,但是她的嘴唇都乾得起了皮,看著也挺可憐。
相比起往年我跟胖子三叔去倒鬥時的全副武裝,他倆這回是真真正正的輕裝上陣、腳步輕盈了,可是裝備也是嚴重不足,連最基本的食水也匱乏。我真替這兩個孩子擔心,看來就算不是大斗,這一趟旅程也沒有海林口中說的那麼容易。



第四十九章

小瓶跟阿秀兩個人走了大半天,到了太陽落山了才停了下來。
阿秀說饅頭應該留在斗裡吃,路上要去抓野獸充飢。小瓶點頭同意,在我提心吊膽的注視下,兩個小孩子靠著兩把小匕首居然真的逮回來一隻野兔一隻山雞。阿秀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抓著血淋淋的兔子剝皮的情景頗予人走錯片場之感。我一邊感嘆張家小孩果然厲害,一邊又想著這大熱天的,饅頭放個七八天的真的還能吃麼?我讓小瓶別再喝水壺裡的水,去找一些野果,既可以充飢又可以解渴。小瓶聽話地去四處看了看,還真摘回了幾個可以吃的野果子。回到營地的時候阿秀已經處理好了野兔,正放在火上烤著。小瓶把野果給了阿秀幾個,並說路上可以用野果解渴。阿秀望了他一眼,居然點點頭,破天荒說了一句“好辦法”,之後她也開始放心喝水了。
兩個小孩子吃不了多少東西,兩人都吃飽的時候兔子還剩下了一點。至於那隻野雞,連毛都還沒被拔掉。啃了些野果解解油膩,小瓶把山雞拔了毛處理了內臟,阿秀則是去撿了些柴火,跟小瓶一起烤山雞。
這次不是烤來吃,而是把山雞烤乾,帶在路上當乾糧的。
處理好山雞,天色已經全黑了。兩個小孩子不知用什麼方法達成共識(反正肯定不是靠語言,這林子裡都靜出鳥來了),決定今晚就在樹上過夜,好躲避夜間出來行動的食肉動物。
小瓶率先爬上了一棵大樹,阿秀望了他幾眼,才選了旁邊的另一棵樹。
我突然多了一點奇怪的感覺,腦海裡整理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才問小瓶:“阿秀是不是不像你跟孿生子那樣,經常被帶出去倒鬥?”
小瓶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我覺得阿秀外表看著倔強冷漠,可是很多細微之處卻是掩不住的生澀,身手跟經驗的確是有的,可是未必好過年紀小點的小瓶。我以前之所以會誤會她也被放血,是因為她經常會被張家人帶走,消失幾個月後臉容慘白地回來。如果不是下鬥,那他們帶她去哪了?如果沒有遭遇純粹的利用,她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性子?
我皺起眉頭,除了好奇,也有同情跟憐憫。我們在同一個院子裡住了這麼久,我都沒有發現這個小女孩身上隱藏著秘密。
不過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

山里的夜晚比較涼快,我把小瓶抱在懷裡,一會兒問他累不累,一會兒跟他說快點睡今晚我守夜,不會有蛇爬上來的。自從蛇沼之行後,我對於野外在樹上睡覺也覺得很不安全,唯恐半夜會有蛇爬上來噬人。或許是覺得我太煩了,小瓶用手摀住了我的嘴巴,用手在我手上寫道:睡覺。
好好好,睡覺,睡覺。
我果然拿這小屁孩一點辦法都沒有。
天剛剛亮的時候,小瓶和阿秀就都起來了。兩人吃了點昨晚剩下的兔子肉,又吃了兩個野果就繼續前進。一路上都沒看到水源,小瓶又找了幾個野果帶著。一直到中午,我們才找到了一條小溪,重新填滿了水壺。
本來小瓶打算啃山雞肉乾和野果子的,我拍拍他的頭,對他說去抓螃蟹。
我在長沙的老家呆過一段時間,也跟老癢去小溪邊玩過。根據我的經驗,這條小溪很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魚,但是,肯定會有河蟹。我讓小瓶專門去找石頭下有小洞的地方,小瓶眼睛毒,身手好,還真給他抓到了幾隻大螃蟹,看得我非常羨慕。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告訴小瓶我小時候抓螃蟹不成反倒被螃蟹的大鉗子夾出血,然後淚眼汪汪地去找家長哭訴了。
(最後一句話下面被加了粗底線,「淚眼汪汪」和「哭訴」還被圈了起來)
(張起靈!你為什麼要特地劃出這句話?圈起來是什麼意思?)
(另一個筆跡:吳邪,我想看)

小瓶抓螃蟹的時候阿秀去撿了不少柴火,還摘了一些野果回來。讓我意外的是,小瓶居然指點著阿秀去摘了一些菌類回來,我看著好像是香菇的一種,品種我不是很清楚,但應該不會有毒。經過火一烤,香味四溢,感覺很好吃。
兩個孩子沒有鍋,只能用烤的,再吃上幾頓肯定會上火。等這次訓練結束了,我一定要找一些清涼降火的東西給小瓶。上次海林送來的菊花茶就很不錯。
小瓶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出色,他很清楚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找了不少野菜野果,還上樹抓過鳥來吃烤小鳥。方向感也很強,幾乎不用張家人給的羅盤,往往靠自然界的東西就能分辨出方向並找對路,根本不用我擔心。阿秀經驗遜點,但比當年的我已經好上很多倍,而且舉一反三,反應快捷、動作靈敏,是個很好的同伴。我反而比較擔心海林。那孩子在他哥哥們去世之前都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也不知道他這次能不能熬過去。
阿秀見識過小瓶的能力後,對這個小弟弟似乎刮目相看,偶爾也會跟他說上片言單字,凡事也會參考他的意見。我看見兩個人的合作漸入佳境,心里挺高興的。

到了第六天的時候,小瓶阿秀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一路上的“寶藏”也都收集到了(其實就是一小塊的木牌,上面寫了一個張字,並有一個數字,是小瓶這一組的序號),這時候天卻下起了大雨。
兩個孩子只能先去找避雨的地方,但是沒找到,只能躲在枝葉茂密的樹底下。
我怕小瓶會感冒,連忙給他擦雨水。他的衣服全濕了,黏在身上肯定不舒服,都冷得發抖了。我心疼地抱緊他,想要給他一點點熱度。
雨下得很大,叢林間瀰漫著一層水霧,遠處都看得不清楚。我看這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乾脆讓小瓶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養好精神等雨停了再上路。
下雨天的沒辦法生火,小瓶只能拿出饅頭來啃。阿秀接了點雨水洗臉,背靠著樹也吃了一點東西。
大約有半天之後雨勢才減小,小瓶和阿秀琢磨了一下,決定現在就出發。
下過雨之後的山路很不好走,一腳踩下去濕濕軟軟的稀泥感覺怪噁心的,還要注意不要滑倒。低矮的草叢掛著水珠,人走過去有一半都被褲子佈鞋吸走。濕透的褲子佈鞋貼著腿腳,冷冰冰的。
兩個孩子都沒有叫一聲苦,只是加快了腳步,希望早點走出去。
到了第七天,兩個孩子終於走到了張家選定的富商鬥。
據小瓶後來告訴我,每一組的路程不同,進鬥的盜洞也不同。張家人事先給每一組挖好了盜洞,每一個盜洞都通往主墓室,其中的機關也不盡同。這是為了防止後來的張家小孩佔了前面人的便宜。
找到事先挖好的盜洞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的事情。
我不知道小瓶是第幾組到達的,要我說的話,小瓶和阿秀都是在外面真槍實彈經歷過來的,有實踐經驗,肯定比其他紙上談兵的孩子快——當然了,這也有自家孩子最棒的心理在作祟。
雨還沒有停,隱隱有加強的趨勢,阿秀提議直接進鬥,小瓶想了想也同意了。準備好不多的裝備,阿秀垂了繩子打頭陣,小瓶跟在後頭,望了我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下去。

我有一年多沒下過鬥,習慣了在張家波瀾起伏但終究算是足不出戶的帶孩子生活,倏然之間還真有幾分緊張。盜洞挖得很深,頂頭的陽光都投不進來,左右兩邊的墓道里黑漆漆的,一眼望去都不知有多深。
阿秀點起火折子,照亮了墓道兩旁的墓壁,居然都是用整塊的巨石雕成,不知要費多少人力物力。阿秀與小瓶對望一眼,小瓶掏出地圖掃了掃,然後指向右邊。阿秀也不問,舉步便向前走去。那地圖我早就偷看了很多遍,爛熟於心了。不顧小瓶的反對,我走到了阿秀前面,遇上什麼事也好給孩子們緩衝的機會。
我感覺到小瓶的目光一直緊張地盯著我的後背,心裡不禁感動,又有些無奈。好歹我這個大人也是倒過皇陵的土夫子了,悶油瓶要來救我,怎麼悶小瓶也生怕我出事呢?老子有這麼弱嗎?更何況我現在的體質就算是萬箭穿心都不留痕跡,小瓶白擔心什麼呢,怕我噗一聲消失在空氣裡嗎?
我一震,回頭瞥了小瓶一眼,心裡有些悶悶的。海林曾經說過小瓶在過去十年經常自告奮勇跟著去下鬥,就是在斗裡找我。我真是傻瓜,這麼久都沒想通,小瓶曾說這個鬥其實並不危險,可是又掩不住緊張,一路上還頻頻地看我。五歲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是粘人的孩子,分開這些年更是習慣了獨立,這麼做恐怕是把我的存在跟倒鬥聯繫起來了,所以一看見我走在墓道裡就怕我消失。
我不知道我這番推測有沒有錯,正想走到小瓶旁邊安慰他幾句,他突然停下了腳步,面色凝重。我一愣,再去看阿秀,她也僵住了,眼有異色。
她腳底下的石板,不知何時已經陷進去了半寸。



第五十章

我還沒反應過來,小瓶跟阿秀已經拔腿就跑了。小瓶逃跑的時候還不忘拉著我的手一起跑,我心裡一驚,連忙去看阿秀,只見她跑在小瓶跟前,沒有註意到我這,我才放下心來,連忙讓小瓶鬆手。
小瓶沒有鬆手,跟阿秀一起滾到了死角。
不得不說兩個孩子的反應很快,兩個孩子剛剛用不大的包裹護住要害(小瓶這個臭小鬼還把老子擋到了身後,我操,老子一隻鬼還怕這些不成!看老子回去不好好收拾他!),墓道中就射出了一大把弩箭。耳邊都是弩箭射出的聲音,泛著冷光的箭頭讓我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媽的,不就是一次實習麼,用得著真刀真槍的來麼?萬一不小心沒躲開,被一箭爆頭了找誰哭去?
張家人果然全他媽的是混蛋!
(另一種筆跡:我也是?)
(你他媽是最大隻的混蛋。)
弩箭嗖嗖嗖地很快就過去,阿秀上前撿起一支箭仔細地看,我趁她不注意掐了小瓶手臂一把,威脅道:“你再把我擋身後,小心哥哥打你屁股!”
小瓶一臉的莫名其妙,似乎很不明白我為什么生氣。大概覺得自己保護了我並沒有錯,卻被我罵,眼裡還有一點點的小委屈。
我看得心軟,只能說道:“出發前你答應過我什麼的?不是說好要保護自己的嘛?哥哥我是……呃,鬼,你見過哪隻鬼會被這些刀箭傷到的?”
小瓶看著我,黑亮亮的大眼睛裡明明白白寫著“我只見過你這隻鬼”。
好吧,我做鬼做了這麼久,也沒看到過其他好兄弟。
這邊阿秀還在研究,她把箭頭一扭,泛著冷光的箭頭居然分開了。她把手裡的箭拿到小瓶跟前,冷冰冰地說了三個字:“蓮花箭。”
我湊上去看了看,跟西沙海底墓裡面的蓮花箭的確差不多,看來張家人還不至於太腦殘,知道要顧著張家未來棟樑的安全。
說起西沙海底墓的蓮花箭,汪藏海黑心地在上面淬了毒,張家人應該不至於這樣吧?
阿秀丟掉手裡的弩箭,小心翼翼地繼續前進。

這回阿秀跟小瓶都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走的每一步都經過思考。我被他倆的神情和沈重的氣氛所影響,我這個不需要多擔心的鬼哥哥也走得小心翼翼,就怕自己會跟以前一樣老是連累悶油瓶。
小瓶手上的地圖只是簡略地畫出了大致墓道的走向與墓室的分佈,機關密道什麼的當然是留給孩子們自己去發掘。我刻意留意過墓道的壁畫跟雕刻,的確是明朝的風格。一個明商的鬥本來不會復雜到哪去,只是張家人增添了數十種上課時教導過的基本機關,暗箭毒氣鐵索吊石之類的層出不窮,靈巧百變,既小且精,簡直是匯集了千百年來中國機關術及奇技淫巧的精華(不包括汪藏海超越古代智慧的一套大而全理論),足以讓粗心土夫子死上十遍。
當然,這對熟知設計又刻意提防的張家孩子們來說還不算太難,就算逃不掉應該也死不了。我是後來才想通的,張家最重要的就是留存,不會隨便犧牲珍貴的血脈。
老實說,普通墳墓很少會有這麼密集的機關,一來耗費巨資,二來也未必有這樣的智慧將它們並行不悖地放進去。真的有這樣的時間錢財,倒不如把墳墓建大一點。我們走得很慢,且休息了很多次,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秀跟小瓶最早入鬥,一路上我們都沒遇見過其他張家小孩。
每次阿秀沒注意的時候,小瓶都會拉住我的手,手心有一點汗。我想,他是真的很擔心我會消失。
我正好言安慰著,小瓶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跟著停下。
小瓶拉住阿秀讓她看了看地面,我也跟著看,結果在我眼中地面就是地面,一點異樣都沒有。
小瓶指著地上的一點土說:“這些土是新的。”
我腦子轉了幾個圈才反應過來。
小瓶的意思是說,這裡本來是沒有土的,這些土是新留下來的。不用說,肯定是張家人搞的鬼。
既然知道有古怪,兩個孩子也不敢貿然前進。小瓶用發丘指拆了一塊磚頭下來(其實小瓶一個人還不能像日後的悶油瓶那樣輕鬆地用手指破壞磚頭,第一塊磚頭是兩個孩子花了半天的力氣好不容易拆下來的) ,丟了過去,絲毫沒有反應。
小瓶跟阿秀對望了一眼,乾脆又拆了好幾塊磚頭下來一一扔了過去。
說實話,我對這個墓主的憐憫又加深了。
他現在不但是長眠的家被騷擾被改造,現在還要被拆了,真是可憐啊可憐。
小瓶扔出了第六塊磚頭,終於讓他試出了機關。
是翻板,古墓裡經常出現的機關。
底下的黑洞只暴露了數秒,軸心一轉,地板再度翻了上來,嚴絲密縫地封住了深坑,我差點以為機關是我的幻覺。
“能不能破壞?或者想辦法卡住轉軸?”我試圖想出辦法。
他倆在邊上細細摸索了一輪,阿秀就像是回答我的問題一樣說道:“我們不夠力氣。”
小瓶沉默點頭。
我皺起眉頭。連扔了六塊磚頭才啟動機關,證明這個翻版設計並不靈敏,或者只有踩中特定位置才會觸發。姑且不論我這個打醬油的,小瓶發育不良的偏瘦孩子體型,還有阿秀輕盈的少女體態,也許能躡手躡腳地爬過去,或者靠他倆對機關的敏感度逐寸逐寸地摸過去。
這兩者都太危險了,我寧願他倆轉頭就走。
“只有這條路。”手攥地圖的小瓶說道。
阿秀不語,皺眉望著墓頂石樑的雕刻,然後摸向了自己的腰間。我差點以為她是要寬衣解帶,沒想到的是她扯出了一段綠豆粗細的鋼絲,我這才想起了張海客說過張家小孩下鬥的時候腰上都纏著十來圈的鋼絲,這是張家小孩才能使用的東西,因為成年人的體重太重,鋼絲會承受不了。當初張海客一行人就是用張家小孩下鬥必備品鋼絲爬到神秘蝎子墓中的銅馬上面,破除了銅馬中十八弦的機關。
想到這,不用小瓶解釋我也看出來她想幹嘛了,連忙也去看那邊石樑的雕刻,突出的獸頭正好可以用鋼絲套住,兩邊拉緊就能攀過去了。
出乎我意料,小瓶表示反對。
“那個虎頭未必是巧合,可能是壓力機關。”他冷靜道,“受力過重就會觸發。”
“沒有別的辦法。”阿秀冷冷說:“過了這關,很快就能到主墓室。我一定要贏。”

阿秀表現出強烈的求勝心理,我當時以為她僅僅是性格倔強好勝,卻不想她是在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拼命。只可惜到最後,這個小姑娘還是做了無用功。
當時阿秀一意孤行,小瓶也同意了。我覺得其實他也挺想贏,這點好胜對他來說還挺罕見的。
陪著小瓶上了一年多的課,我對於機關也不像以前那樣一知半解。
我記得翻板的原理跟天平秤差不多。先挖一個坑,坑里面要放什麼那是墓主喜好,大多是會讓人掉下去就死的東西。然後坑上層平覆數塊石板或木板,板中間有軸,下綴一小型相同重量的物體來保持木板的平衡。如果有人踏上板,板的一端隨之下陷,人就會掉到坑里。墓主精心準備的大餐會讓掉進去的人去黃泉路上好好品嚐。
其實連環翻板並不是不可解,我聽三叔(我不知道跟我說的究竟是吳三省還是解連環)說,曾經有人拿著梯子進鬥,把梯子放在墓道上,踩著梯子過去就不怕會因為重量不平衡中了連環翻版的機關。可是現在上哪找梯子去啊?
那邊阿秀已經把鋼絲搞定了,打了兩個很結實的結,正想爬上去的時候,小瓶攔下了她。
小瓶拿出自己的繩子,綁了數塊磚頭,掛在了阿秀綁好的鋼絲上。
虎頭紋絲不動,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小瓶又掛了幾塊上去,見沒有問題之後對阿秀點點頭,示意這個辦法可行。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小瓶還是在阿秀身上綁了繩子,另一頭的繩子不顧我的反對綁在了他自己的腰上,以免等下出現意外。
兩個小孩子依次用鋼絲攀爬過去,我這個鬼哥哥在下面慢悠悠地走過去,翻板很給面子的沒有動靜。

躲過翻板機關之後,小瓶阿秀繼續前進,沒想到在主墓室的石門前還是出了狀況。
阿秀一個不留神,又踩中了機關,前頭倏地冒出好幾根木樁砸向了兩個孩子。
我當時嚇得臉都白了。
如果在這裡的是悶油瓶,我或許不會這麼擔心,可站在我跟前的是小瓶啊,不管什麼都比不上悶油瓶的小屁孩,就算知道張家人不會下死手我也怕得要死。
好在兩個孩子平時上課都很認真,機靈地躲過了木樁,直到最後一個——他娘的最後一個木樁朝我砸過來,我一個鬼自然是不怕,頂多忍受一次被穿過身體的詭異感覺罷了。哪知道小瓶——那個跟我約法三章的臭小鬼臉色一變,竟然朝我撲了過來。在我還沒反應之前硬生生地用他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根木樁。
我當時就傻了,直到小瓶因為木樁的慣性被砸進我懷裡並帶得我退後撞到牆上我才反應過來。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像是大冬天在長白山扒光了衣服埋進雪裡那樣,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冷透了。
小瓶雙眼緊閉眉心緊蹙,呼吸有點喘,咳了幾聲竟然咳出了一點血。
我喊了幾聲小瓶,聲音完全不像是我自己的。估計小瓶是被我淒厲的叫聲嚇著了,他睜開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



第五十一章

出發前我已經對小瓶千叮嚀萬囑咐,小瓶對我身體的詭異狀況也是一清二楚的,他為什麼還要替我擋機關?為什麼還要受傷?
我以為自己經歷過這麼多鬥下的怪事險惡,已經能冷靜面對所有變故。但小瓶做的傻事把我整個打懵,“小瓶受傷了”五個高亮初號體大字在心裡翻覆滾動,恐懼、驚慌還有害怕讓我就像當初那個沒有經驗的青頭小子那樣呆住了。
阿秀衝過來跪下,讓小瓶趴在她大腿上,然後撩高了他的上衫。小瓶白皙的背脊上有一個紫紅圓狀的撞傷瘀痕,半徑差不多五厘米,位置就在左邊肩膀下五分,鎖骨下一個巴掌左右,皮下蔓延的血痕觸目驚心。
“小瓶你——你,疼不疼?”我也跪在他們身邊,想伸手去檢查小瓶的傷勢,又怕會造成他更多的痛苦,也怕被阿秀發現。
阿秀沒有我的顧慮,冷靜地檢查了一遍,手指還輕輕按壓過傷處。小瓶咬著唇,沒有呼痛。“木樁不是尖頭,他們沒有下狠手。但可能有內出血。”阿秀頓了頓,又說:“你呼吸怎麼樣?有沒有感覺到痛?”
小瓶又咳了一口血,慘白著臉答道:“我……沒事。”他是對著我的方向說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阿秀俯下身去聽他的胸腔,半響抬起頭對他說:“有點雜音,也許真的傷到了肺。消炎的藥粉可以塗,活血藥丸我們也有,再多也就只能等找到其他人了。”
我在旁邊也發現了不妥,用現代的話來說,小瓶恐怕被撞傷到肺部。古代醫療設備不足,後果會很嚴重。我的醫療包也沒有帶出來。
阿秀幫小瓶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嚴肅地對小瓶說:“如果有胸痛,或者呼吸困難,或者哪裡不舒服,馬上告訴我們,聽見沒有?”見小瓶不理我,我的冷靜又被打碎了,憤怒地說道:“你就不能聽話一次嗎?你要倔強,要當英雄,行,等我消失了隨便你鬧!現在聽我的!”
小瓶像是被我的話嚇到了,錯愕又委屈地抬眼看我。
悶油瓶的個人英雄主義,還有自我犧牲的精神,我早就領教過了,不是嗎?他就是這麼一個頑固偏執得讓人討厭的混蛋,我早該習慣了。可是——我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息心裡的怒火。
悶油瓶跟小瓶一樣,不怕荊棘當途不怕痛苦流血,他們都會致力去做他們想要做的事情。這點我是攔不住的。可是悶油瓶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而不是毫無意義的犧牲。悶油瓶不會開無謂的玩笑,不會做浪費時間的無聊事情,更不會為了救一隻虛無的鬼去擋機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知道他也願意為了救人而冒險,可是我更知道他不會去救不想活的人,也不會在明知沒有需要的情況下還以身試險。
只有小瓶會這麼做。他的世界裡沒有那些張家的任務,只有他的吳邪哥哥。
無論有沒有這個必要,他都會扑出來,跟別人打架,或者用血肉之軀擋機關。
想到這裡,我真的有些怨恨這個傻孩子的不懂自愛不懂權衡,我甚至想要給他一巴掌打醒他。
可我又怎麼忍心去責怪他?
這個傻孩子,為了一個曾經丟下他很多年,也隨時會消失的吳邪哥哥,奄奄一息地趴著。我心疼得都想自戳幾刀了,哪裡還下得了手。
可說我因此就不生氣了,那他媽的全是屁話!
當初悶油瓶一​​個勁要擋在我跟前的時候老子就差點氣得半死了。要不是悶油瓶殺傷力太強老子武力值又太低,老子早就撲上去把那個個人英雄主義的悶油瓶狠狠揍上一頓了。老子不止氣他,還氣我自己。
我氣我自己什麼都幫不了他,還一個勁地拖他後腿。
我現在更是氣。
我氣小瓶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就學日後的悶油瓶搞個人英雄主義,什麼都要自己扛,還把跟老子的約法三章當放屁。
但我最氣的還是我自己。
變成了一個鬼還他媽的讓小瓶受傷。
小瓶似乎感受到了我身上高漲的怒氣值,有點不安地看著我,還動了動身體想站起來,被阿秀一把按住了。她冷著張臉,麻利地給小瓶包紮的同時還不忘警告他:“別動。”
有外人在我不方便給小瓶包紮,只能在一旁看著。可是小瓶似乎誤會了我是因為生氣所以不管他了,神情裡的不安又加重了些,咳嗽了幾聲。
阿秀包紮好看他一臉的不安,以為他是在擔心自己的傷勢,難得的伸出手拍了拍小瓶的肩膀以示安慰,說道:“情況應該沒有很嚴重。馬上就到主墓室了,回去之後就沒事了。”小姑娘說完,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在小瓶表示沒事之後就繼續前進了。
我想阿秀這個孩子應該是覺得小瓶剛才的行為很奇怪。明明沒事卻要自己撲上去挨這一下子,在她眼中是無法理解的。但她又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她選擇了什麼都不問,知道得越少有時候越是安全。
小瓶故意慢了幾步,走在我身邊,伸出手​​想拉我。我冷著一張臉,把手收了回來,小瓶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
我雖然生氣,但不至於說不理睬小瓶。之所以收回手,是我覺得要給他一個教訓。
一個人要從小教育,要是小瓶現在就養成了凡事沖在最前頭的性格,老子以後該有多擔心?他明明跟我約法三章,轉頭就毀約,他到底把承諾當成什麼了?
我不理他,是要讓他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要他知道,再不愛惜自己,老子會生氣。
而現在,老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接下來的路都沒遇上什麼機關,暢通無阻地走到了一座拱形的石梁,上面刻著四隻飛翔的鳳凰,刻工精美,惟妙惟肖。而過了石梁,就是墓室了。
小瓶一直不著痕跡地接近我,都被我躲開了,眼神逐漸黯淡,對於面癱的他來說已經是心情很低沉的表現,連成為第一組進入主墓室的優勝者也沒能讓他恢復過來。
在裡面等候的兩個張家人看見小瓶跟阿秀,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錯愕。在小瓶跟阿秀合力撬開棺材,挖出裡面那具不知道被糟蹋過多少遍的墓主後,那兩個大人才宣布了他倆的勝利,然後給他倆檢查了一下,其中一個人才帶著他倆先行出斗等候。
結果我們在大山的木屋裡足足等了八天。
我本來有點擔心張家人會像上次那樣不理會小瓶的傷,但這回他們早就安排了一個長著小鬍子的郎中給少年倒鬥團的小孩們療傷。兩個孩子身上有著不同程度的擦傷,最嚴重的就是小瓶後背的撞傷。幸好那大夫醫術很好,秘藏的藥品也很靈驗,還沒回張家小瓶的瘀痕就消掉了大半,咳血也停止了。
海林是第三組出來的,行跡狼狽,不過只有一點小傷,反而是他那個子高高的同伴傷得很嚴重。海林幾乎是一擦完藥就來看望小瓶,看得出他對於失落冠軍很不是味兒,但一來輸給小瓶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二來小瓶的傷勢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就沒再鬧彆扭,回家後還給我們偷他爹珍藏的什麼“大還丹”,聽得我還以為自己走進了武俠片場。
到後來出來的小孩傷勢越來越重,有兩個甚至失踪了很久,還是張家人派人去找回來的,一男一女的兩個小孩進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們都哭紅了眼。
至於我跟小瓶的冷戰,則一直維持著。
原因之一當然是我心裡十分生氣,不想小瓶輕鬆過關,以為還可以隨意冒生命危險或者欺矇吳邪哥哥;但更重要的是這些天來十多個人住在一個小木屋裡,太容易露出破綻,我不能冒險跟小瓶說話或者觸碰他,只能在十米的距離遠遠避開。小瓶也不方便來找我,他背上有傷,整天都趴在床上休息。主事的讓大夫跟阿秀貼身照顧他,看得我心裡慶幸之餘,又有些酸溜溜的。
很久以後我私下用筆墨問過海林,​​為什麼這次張家人對小瓶這麼好。原本我以為是海林或者張海梨的功勞,但海林說帶頭的那個是他二叔公,這事也是他二叔公吩咐的,小瓶跟阿秀走的是最困難的路線,卻是最早到達主墓室的組合,期間的出色表現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幾句話很短,我卻從中聽出了很多事情。張家的少年倒鬥團恐怕不止是考驗孩子們的學習進度,也有測試天賦和挑選人才的意思在內。我不相信阿秀跟小瓶拿到最難的地圖是一種巧合,這更像是為了均衡他們跟其他沒有經驗的孩子的能力。而一直被張家人遺忘的小瓶,藉著這次倒鬥,終於得到了一些關注,可謂嶄露頭角。
對此,我不知是喜是憂。



第五十二章

找回那兩個孩子後,我們終於可以啟程回張家。在馬車上顛簸了幾天后終於回到了張家宅院,此時已經是大晚上了,張家人說了幾句話對這次的訓練做了個總結,又說接下來幾天都是休息就讓他們散了。我跟小瓶回到了孤兒院的房間,沒有了外人在場的小瓶面癱著一張臉要來拉我,我躲開他獨自坐在床上。
小瓶猶豫了一會兒,走上前坐到我身邊,我立馬起身坐到桌子邊去。
小瓶亦步亦趨地跟過來,我又閃到一邊,小瓶繼續跟過來。我倆幾乎把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最後還是我覺得這樣太蠢,結束了這種類似於小雞跟在雞媽媽後面的畫面。
小瓶的臉色有點白,他在我跟前站著。我故意不去看他,仰著頭跟他學看房梁。
“吳邪……”小瓶開了口,手抓著我的手,半響才擠出一句話,“我餓了。”
我一听就樂了。
以往他一說餓,老子立馬給他準備吃的,現在他用這一招,是想逼老子先投降是吧?
我狠狠心抽回手,兩眼一閉滾進床裡頭,背對著小瓶。
小瓶半響都沒聲響,過了好一陣子才爬上床,又過了好一陣子才猶豫著把手搭在我腰上,整個人貼著我,小小聲地說了一句別不理我。
我狠心不理睬他。
說實在話,別看我一臉鎮靜,其實老子心裡慌得很。小瓶的傷剛剛才好,我卻跟他冷戰。他都小心翼翼地親近我了,我還一連這麼多天裝酷不理他,是不是太過了?
我覺得自己完全是挖了坑讓自己跳進去。明明捨不得小瓶受苦受累,卻讓他難過,還鬧得自己氣悶。可一想起小瓶在斗裡不要命地擋在我跟前,我又氣得不行。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明天就跟小瓶好好談談,結束這場鬧劇。現在還是先睡覺吧。
結果第二天醒來,小瓶紅著一雙眼看我,我當場腦子就懵了。
我他娘的竟然把小瓶弄得兩眼紅紅就要哭了!
小瓶流露出一點委屈,小心翼翼地看我,又小小聲地喊了句吳邪,得,我就徹底沒轍了。
然後我花了半天的時間把“小瓶受傷哥哥會傷心哥哥是鬼被打到也不會怎麼樣”還有“承諾的事情必須辦到”這兩個中心思想跟小瓶講了一個上午。小瓶表現得很乖,我說什麼他都是點頭,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這件事也就這麼暫時過去了,直到下午我才發現不對勁。
這小瓶的眼睛怎麼還是紅紅的?
我讓他坐在床上讓我好好檢查,他沉默著坐好望著我,那對漂亮外雙的大眼睛又紅又腫,就像受了極大委屈似的,可是表情又很平靜。我用手指頭輕輕撐開他的上下眼皮,湊前去觀察他的瞳仁。
悶油瓶的瞳孔是深潭一般的幽暗冷淡,那種淡漠自若彷彿是歷盡滄桑過後的漣漪消散,即便再投石進去也還是波瀾不驚。小瓶畢竟年紀還小,眼神雖然淡淡的,更多的是出於天性上的冷淡,偶爾被我逗笑的時候也還是會閃耀神采,看得我心跳都會亂了幾拍,暗罵自己不爭氣。然而此刻我沒注意他的眼睛有多好看了,只留意到紅腫的眼皮跟充血的結膜。
也許是目不轉睛地對望了太久,小瓶皺了皺鼻子,眼角閃著微光。我心頭顫抖,用食指幫他拭乾,細語跟他說:“小瓶,你怎麼了?是哥哥不好,跟你鬥氣。以後咱們都不吵架了,好不好?”
小瓶點頭,可是淚水還是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自己也用手背擦了擦,有點困擾地說:“我眼睛好癢。”
我愣了一下,瞬間想起少年倒鬥團裡一男一女吊車尾的那兩個小孩,他們也是眼睛紅紅,卻沒有聲淚俱下或者哇哇大哭。
擦,老子明白了。
他們這是感染了傳染性的急性病毒結膜炎。通俗來說,就是紅眼病!

紅眼病這種病是會傳染的,如果說那兩個孩子回來的時候已經感染了紅眼病,那一馬車的孩子擠在一起,應該都不能倖免。
我正想著呢,門外傳來了海林的聲音。小瓶跳下床打開門,海林紅著一雙眼看了看小瓶,突然笑了出來:“你果然也變紅了。哈哈哈,感覺像哭鼻子一樣。”
說實話,我也是這麼覺得的。難得看見小瓶這樣紅著眼的模樣,像是受了委屈剛剛哭過的小毛孩,跟隻小兔子似的,怪可愛又可憐的。要不是這是一種病,我無論多生氣都會馬上解甲棄械去哄他開心。
海林在小瓶面無表情的注視下止住了笑,大概在他眼中紅眼又散發低氣壓的小瓶比平時要恐怖得多,他抓了抓腦勺上的頭髮,說道:“我是來找你的。爹爹要我們都去大廳呆著。好像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紅眼睛,“上次出去的人都有,爹爹要大家都去給大夫看看。”
小瓶點點頭,波瀾不驚地關上門跟海林去大廳。
到了大廳我發現那三個領頭的張家人也在,他們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估計也被傳染了。
張瑞桐坐在主位上喝茶,海林跑過去對他撒嬌。冷冰冰的男人眼神柔和了一些,摸了摸海林的頭,讓他去給大夫看看。
大夫是上次給小瓶治傷的那個長著小鬍子的男人,他正在看一個孩子的眼睛。
大廳裡是上次去訓練的孩子們,還有沒見過的幾個大人,也是紅著眼的,估計是被回來的孩子們感染的。阿秀的眼睛腫得眼皮都聳拉著,下巴尖尖,可憐兮兮的樣子給她添了幾分人氣。
張瑞桐沒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看來上次他注視我只是一種巧合。
大夫檢查過每一個人,小瓶也讓他看了看之後,張瑞桐才問大夫怎麼樣了。
大夫去跟張瑞桐說話,我看著排排站的小張們都頂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好像看見了一排排的紅眼小兔子,不由當場笑噴。小瓶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說不許笑,我摸摸他的頭說不笑不笑,專心去聽大夫的話。
小鬍子大夫說小小張們和幾個大張都是得了暴風客熱。
我一聽這個好像好萊塢大片的病名又是笑噴。
我知道紅眼病只是一種通俗的講法,中醫和西醫的講法又不一樣。我以前得過紅眼病,當時是看的中醫。我記得那個中醫說的是天行赤眼。可是我還真沒想到在中醫裡,紅眼病竟然還有這麼一個名字。也有可能是兩種病,反正是變成了兔子眼,俗稱都是紅眼病,我這個對中醫沒有一點研究的人自然不知道暴風客熱和天行赤眼的區別。
大夫說大多數孩子都不嚴重,只需要銀花、連翹、野菊花、夏枯草各五錢,竹葉、薄荷、桔梗、牛蒡子各兩錢,蘆根六錢,甘草一錢,水煎分3次服用,沒幾次症狀就可以消退。不過症狀消退後還要再連續喝上七天比較好。
最後回來的那兩個小張比較嚴重,現在不停地流淚,大夫說最好下針,張瑞桐示意他隨意。結果那兩個小張那天是痛哭流涕,想想也是,雙眼周圍的穴道都被刺出血來了,能不疼麼?
兩個小張的藥方跟其他孩子的也不一樣,大夫還留了一張藥方,說是沒病的也要喝,暴風客熱傳染性很強,喝了多少能預防一點。大夫還交代,暴風客熱患者畏光流淚,野外的長跑等訓練要么打住,要么轉移到室內。
張瑞桐冷冷掃了在場集體炯炯目視他的紅兔子一眼,答道:“不可為一點病痛懈怠,有病的在屋裡繼續訓練,無病的隔離在外。”
我隱約聽見了一些沮喪的嘆息,仔細一看,那些紅眼睛的小小張們都是一臉嚴肅地點頭,彷彿沒有人失望沒有了休息的機會。
我再次笑噴了,這群裝模作樣的小鬼頭。
接著張瑞桐又拿出兩塊麒麟竭,分別給了優勝的小瓶和阿秀。我看到其他的小小張們臉上都有點羨慕的表情,想來這東西在張家也不多見。
後事不表,給了麒麟竭之後張瑞桐就離開了,大廳的人群也就散了。

雖然沒有當爸爸的經驗,但這方面的普通常識我還是有點的。因為小孩子抵抗力弱,很容易得扁桃腺炎、猩紅熱、咳嗽之類的呼吸道感染,不做好衛生也會患上各種手足口病,再數來便是濕疹、水痘、感冒等等。曾經有段日子我感覺小瓶過於營養不良,但他身體其實挺好,除了受傷以外都沒怎么生過病,印象最深的便是剛剛回張家那段時間因為我的失當而腹瀉。我還以為身懷麒麟血大大增強了他的免疫力,除了驅蟲,連病毒都必殺。所以小瓶會被傳染上紅眼症,其實我挺意外的,不禁好奇起來,麒麟血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呢?如果我給悶油瓶餵點西班牙大蒼蠅,不知道他能不能免疫?或者也會慾火中燒,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另一個筆跡:吳邪,要試試不?)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嘛!)
我們回房沒多久,就有人送來了一碗黑漆漆冒著熱氣的中藥,看樣子就苦得要命。不過小瓶沒讓我哄他,自己端起來一口喝乾,頗有些豪氣乾雲的氣勢,我笑著給他拍了兩下手掌,然後用乾淨的濕帕給他擦眼睛。



第五十三章

紅眼症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只要不吹風、注意清潔,再加上定時服藥,休息十來天就能完全痊癒。雖然張瑞桐不近人情地說了日常訓練要繼續,但野外訓練後本來就給孩子們安排了幾天的假期,他們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休息養病。當然現在的情況他們就不方便出去玩,只能窩在房間裡不出去,以免傳染給別人。
海林是個閒不住的主,一兩天還好,第三天就偷偷摸摸地溜到小瓶這裡了,還帶了一堆的零嘴。都是些蜜餞果脯之類的小甜點,他把東西扔在小瓶的桌上,一邊還說藥苦死了,我帶點甜的給你。
我就偷笑,他以為小瓶跟他一樣害怕吃苦藥麼?
但這是海林的一番心意,我還是要小瓶收下,並拿出我早上捉到的知了。
張家的麒麟寶血厲害無比,只要有一個張家人在,什麼小蟲子都看不見(但是麒麟血跟昆蟲也是分等級的,悶油瓶的絕對是上上品。那個奇怪斗里的蟲子禍害了不少張家人卻只怕悶油瓶的血。家居山野常見的小蟲子大概就是下下品,群居的張家人不用割手指就能把它們嚇跑),這導致了張家上下乾淨無比,蟑螂白蟻什麼的統統沒有。我還想過張家人要是養寵物的話絕對很放心很輕鬆,因為不會長蝨子。但同樣的,我小時候玩的螞蟻知了蜻蜓蚱蜢等昆蟲小小張們一樣碰不得。在後山的時候,小瓶一接近,一大堆蟲子飛的飛跳的跳全沒了。下鬥時的確很管用,有悶油瓶在就不用擔心什麼屍蹩蟲子。可是在日常生活裡也造成了遺憾。我記得我小時候在長沙的老家,到了晚上草叢裡全是昆蟲的叫聲,紡織娘蛐蛐蟈蟈油葫蘆,對於我這個在城市里呆了這麼多年只能聽汽車噪音的人來說別提有多好聽了。
可惜現在環境污染嚴重,就算是在老家也很少聽見了。
除了聽不見蟲聲,更可惜的是小瓶的童年裡也少了很多山里長大的孩子喜歡的遊戲。
我今天跟他去後山(我本來不想讓他出門的,可惜這小屁孩執意要去,一到山洞就盯著模型看。好在他的紅眼病不嚴重,我也就隨他了),便特意給他抓了一隻知了,讓他開開眼界。我用一根繩子系在知了的下腹上,小瓶很好奇地用手去摸它。畏懼麒麟血的知了煽動半透明的翅膀拼命地想逃,並發出知了知了的聲音。
小瓶對於這個新玩具似乎很喜歡,時不時地用手指戳一下,知了就拼命地叫。我在旁邊瞧著發笑,原來悶油瓶小時候也會有這些小小的惡趣味啊。
海林跟小瓶一樣,都是只聽過蟲鳴沒玩過蟲的孩子,導致他對活生生的知了產生了相當大的興趣,一直騷擾著它。可憐的知了被小瓶玩弄了半天,現在又被海林糾纏,它要是能開口說人話,那一聲聲的知了絕對是國罵。
海林逗弄了一會儿知了,突然兩眼發光地提議道:“既然蟲子不怕你,我們去後山抓螢火蟲吧?”
“後山還有螢火蟲?”我寫在紙上問他。現在已經是夏末秋初,天氣逐漸變涼,照說螢火蟲這類昆蟲應該已經逐漸絕跡了。
海林點點頭:“我昨天聽小鏡說的,後山有一塊草地,晚上都是一點點的光,可漂亮了。”小鏡是班上的一個孩子,平時挺乖巧,估計沒有膽子捉弄孩子王張海林。我又看了看小瓶,他還在神游太虛地望著屋樑,我就在紙上寫了濃墨十足的一個好字。

到了晚上,我們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屁孩捏著火折子偷偷溜了出去。小鏡說的地方並不難找,循山路上山走約二十分鐘再拐進左邊樹叢裡,撥開灌木雜草走五分鐘左右,便會來到一個豁然開朗的平坦草地上,點點螢火在上面或飛舞、或低伏,彷彿一個寧靜安詳的小天地。
小瓶跟海林都不能靠近,怕驚散了螢火蟲,可是站遠了又被樹木擋住視線,根本看不見裡面的情景。小瓶沒什麼表情,海林已經嘴巴撅得能掛油瓶了。而這種時候,當然就需要吳邪哥哥出馬了。
我拍拍小瓶,給了他一個“沒問題,所有事情包在吳邪哥哥身上”的表情,然後就在兩個小孩一緊張一冷淡的目送下走了過去。

螢火蟲我也沒抓過,以前頂多是上樹抓知了,草叢堆裡抓蛐蛐蟈蟈蚱蜢,順便挖土抓蚯蚓去釣魚(雖然是那種小溪不會有大魚只有頂多五厘米的小魚,用釣的還不如直接脫鞋下去用手抓),然而到最後都是扔了自製魚竿,不是下去抓螃蟹就是去抓青蛙或是蜻蜓。
蜻蜓其實挺好抓的。它會停下來休息,那時候它的六隻腳抓著草葉,兩對翅膀不像蝴蝶那樣合攏立起,反而是平攤不動。這個時候只要從蜻蜓的背後走過去,小心地抓住它的翅膀,蜻蜓就跑不了了。
想我小時候還不知道蜻蜓是益蟲,抓了不少蜻蜓,弄死的也不少,現在想來真是罪過。
螢火蟲也是會停在草葉上的,可是螢火蟲太小了,不像蜻蜓那麼好抓,更主要的是我那時候也很少看見螢火蟲了,像今天這樣一大片的螢火蟲我還真沒看見過。
果然是以前的生態比較好啊。       
我感慨了一下日後的生態環境就開始工作了。
我現在是鬼體質,一點也不用怕驚動螢火蟲,甚至連捕蟲網都用不著,看準了停在草葉上不動的亮光,兩指輕輕一捏就抓住了,然後扔進海林塞給我的水壺裡,沒多久就抓了不少。
大約抓了半個小時之後我就停手了。一直彎著腰抓蟲也很累,果然是人老了就玩不動了,想我小時候為了抓蚱蜢在草叢堆裡蹲了一個多小時都不覺得累。
偷偷摸摸地回到小瓶的房間,海林迫不及待地要看螢火蟲。我把水壺遞給他,他馬上就拔掉了塞口。
水壺裡的螢火蟲紛紛從壺口裡飛出來,又懼怕兩個孩子的麒麟血便在屋子裡亂飛。我早就把門窗都關牢了,螢火蟲怎麼飛都飛不出去。屋子裡也沒點燈,許許多多一點點的亮光在屋子裡飛來飛去的,還怪好看的。
我摸了摸小瓶的腦袋,問他好看麼?
小瓶點點頭,伸出手想去抓螢火蟲。可惜一靠近亮光,螢火蟲就飛走了。海林也想抓一隻近距離看看,可惜因為麒麟血的關係,怎麼抓都抓不到。最後還是我出馬,找了兩個小布袋,吹了氣,抓了幾隻螢火蟲進去。
小布袋一閃一閃的,兩個小孩子一人一個捧著小布袋,海林的高興溢於言表,小瓶也勾了勾嘴角,螢火下眼裡有點明滅的笑意。而屋子裡的螢火蟲這會兒都飛得高高的,都在屋頂了。兩個孩子抬頭去看,有點像在看星星的感覺。
我想起小時候跟老癢一起躺在家鄉的草地上看星星,滿頭的星辰有著我們喊不出來的名字,至今仍記得那閃爍的、調皮的光芒,好像要迷亂我們的眼。我不由笑了,低頭揉了揉小瓶柔順的黑髮,突然想起那個孤單冷漠的阿秀,有點後悔沒把她叫來。
雖然這不是什麼有利可圖的事,但經驗告訴我,有時候自然裡一點點的、簡單的美好,就能融化人心裡面的嚴冬。這種微小的快樂或許在當下不足道,但它會在漫漫的記憶長河裡逗留很久、很久,恆久地給予人溫暖的力量。
(另一個筆跡:的確如此)

愉快的一個晚上過後,便是小小張訓練班重新開張的日子了。我很遺憾地發現自己再用心也好,過了這麼久依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家長,實在做不到像女人那樣細心體貼顧慮周全。小瓶跟海林因為夜裡上山,眼睛吹了風,第二天起來眼睛像嚎哭了一夜,紅眼症反而更嚴重了。
在他們學習近身搏鬥的時候,我挨著門看著,心裡默默檢討著自己。
我自問不是勤奮好勝的人,有時候還有些優柔寡斷,但天生性格里有一種可惡的固執,一旦真的決心要做好一件事,千方百計都要做到。以前是為了追尋真相上山下海,後來是為了帶悶油瓶回家。現在又增添了一項:我要照顧、教育好張小瓶。

秋去冬來,陪伴在小瓶身邊的日子過得很快。我一邊照顧寵著他,一邊也在細心注意著身邊的線索。我沒辦法離開小瓶十米,不能上長白山去探究真相,也不能去偷鬼璽,想要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回事,只能靠發掘張家的秘密和自己的推理。小瓶似乎也知道我對雕樑畫棟、瓷器花紋之類特別感興趣,但他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鬧彆扭,而是默默看著。我怕他又在心里胡思亂想,在他生日的時候又給他做了一對木刻的護身符,上面分別刻著我倆的名字跟兩隻小雞,然後告訴他只要他保護好自己,吳邪哥哥就算消失也會回來找他。
(另一個筆跡:吳邪,我知道那是情侶護身符。)
(小哥你想太多了!)



第五十四章

雖然我跟小瓶說過自己會消失,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快一語成讖。
大約一個月前我又出現了昏昏欲睡的症狀,我還沒意識到怎麼了,小瓶就擔心得要命,空閒時候緊緊跟在我身邊。睡覺的時候他也一改常態,兩隻小胳膊緊緊地抱著我的手臂,就怕我跑了。
看他這樣我也明白過來了,可我這次穿越還不到半年,怎麼就要走了呢?
我希望自己這些天的嗜睡只是一時的精神不好,可半個月過去,我不得不承認,我可能又要消失了。
小瓶從每晚緊緊抓著我的手到死死抱著我的腰,最後乾脆是不睡覺整晚上盯著我看。幾天沒睡覺的結果就是訓練的時候昏昏欲睡被張家人罰跪了好幾個小時,看得我心疼死了。
海林偷偷給小瓶送吃的,問他究竟怎麼了?
小瓶咬著窩窩頭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想回答還是不曉得怎麼回答。
海林也不強求,他把水壺遞給小瓶,小瓶打開來才發現裡面不是水而是熱湯。香噴噴的,冒著熱氣,沒想到海林還挺聰明。
海林說了小瓶幾句,叫他晚上早點睡覺,訓練的時候不要再想著睡覺,免得又被罰跪。大冬天跪那麼久一點都不好受,幹嘛要自找苦吃呢。
小瓶面無表情地把熱湯喝完,把水壺還給了海林,讓他快點回去,這裡冷。
海林又往小瓶手裡塞了個水壺,說裡面是熱水,拿著暖暖手,也可以喝點暖暖身子。
海林也不便久留,說完他就走了。
我目送海林的背影,蹲下身抱著小瓶,下巴擱在他腦袋上蹭了蹭,說,小瓶你看,就算沒了我,你還是有人關心的。我不是說了麼,我們還會再見的。你這樣,我會擔心,海林也會擔心。
小瓶放下水壺,抱著我的腰,埋在我胸前,小小聲地說不要走。
我苦笑了一聲,這走不走又不是我說了算,如果可以,我怎麼可能會走?我巴不得天天呆在小瓶身邊,陪著他走過他生命中每一個成長的腳印,直至他成為強大神秘的悶油瓶。到時候我可見識過他丟臉犯錯的黑歷史,說不定比有失魂症的他更清楚他所有的秘密,看他還能神秘到哪去。
我故作輕鬆地捏了捏他的小臉,說,我現在還沒走呢,你就擺出這樣一副嘴臉,我怎麼放心得下?小瓶乖,不要這樣,趁我們還在一起,要多留下好的記憶明白麼?
小瓶悶悶地應了一聲,第二天就真的跟往常一樣,認真地訓練沒出過岔子,晚上也是乖乖地閉上眼睛睡覺。只是抱著我腰的習慣不變,我稍微動一下他就醒了,眼神裡有點小緊張,看我還好好地被他抱著才鬆了一口氣。
這可苦了我,想我一個血氣方剛的大好青年,總會有衝動的幾天。以前我都是趁小瓶睡著的時候偷偷溜出去解決,現在小瓶警戒心刷刷刷地往上漲,有一次在自行解決的時候他衝了出來,嚇得我直接軟掉,我都想一頭撞死在牆上。小瓶還面癱著一張臉卻透露出如釋重負的感覺問我在幹什麼,我結結巴巴地說自己在解手。想起來我就覺得悲哀,甚至懷疑我自此以後會不會不舉了。

又是半個月過去,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給小瓶收拾衣服。小瓶去打水,準備擦洗桌子。
我的嗜睡症越來越嚴重了,在小瓶訓練的時候我都偷偷補覺,可是怎麼補都還是累得不得了。我不想坐以待斃,想了一些集中精神的辦法試圖對抗這股力量,包括冥想、打坐等等,但都沒有什麼效果。
我正琢磨著,今晚再早點睡下會不會讓小瓶很擔心,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我腦袋空白了幾秒,好不容易視網膜終於聚焦,我已經跌坐在地上,小瓶的衣服扯落一地。
這……這是時間到了嗎?
儘管早就有心理準備,巨大的恐慌還是頓時淹沒了我,胸腔一陣悶痛。我還有好多話沒跟小瓶說,好多事情沒有叮囑他。萬一他傷心得又亂下鬥怎麼辦,萬一他傻傻地一直呼喚我怎麼辦,萬一他又打架又受傷怎麼辦,萬一我不會再回來了……
四周像是被按停的播放器那樣完全安靜了下來,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腦袋搖晃了幾下,視線又開始漸漸模糊起來,彷彿我眼前的世界將要被抹去。但我不想放棄,我不能就這麼認輸,我想用意志力扛過去。所以我勉強地集中著潰散的思緒,想要想著小瓶,想著我的小瓶,我的悶油瓶。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成功了,我清晰地看見了推門而進的小瓶,與他四目交投。然而更濃的白霧像是收縮又爆發的氣球,頃刻間再度覆滅了我。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我聽見了小瓶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喊叫。
“吳邪!”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黑暗中顫抖著醒來。
我覺得很冷,像是從骨髓裡透出來的嚴寒讓我瑟瑟發抖。我不能去回憶小瓶,我一想到他那聲“吳邪”我就內疚心疼得想死。我用盡所有對他好,結果卻是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消失。
他那一聲呼喚,彷彿是一個孩子的世界在頃刻間崩潰,他所珍愛的都支離破碎,再也回不來。
或者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終極裡的一場夢,沒有悶油瓶,也沒有小瓶。是我的世界被毀滅,我什麼都不會找到。
不,我暫時不能去想這些。我不能坐在這裡浪費時間,我要繼續前進,去找他。
無論那個他是悶油瓶,還是小瓶。
儘管四肢酸軟無力、身體冷得要命,但我還是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步履艱難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吳邪。”
我停住了腳步。有人在喊我。
清冷低沉又熟悉的聲線。就在耳邊。
“吳邪。”
我劇烈地顫抖起來,分不清是興奮還是驚訝。我不會認錯的,這是悶油瓶的聲音,他還在——
“吳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小哥你在哪?”我激動地伸出手想抓住他,卻撲了個空。
呼喚的聲音忽遠忽近,飄忽不定,仍然是那句熟悉的“吳邪”。
我不停地喊著小哥,跑跑停停走走,卻一直抓不住聲音的來源,彷彿是聲音的主人故意戲弄我,藏起了他的真身。這挨千刀的悶油瓶子,就不能消停一回嗎?為什麼老是要這樣折騰老子!
不知道是氣氛的影響,還是我被事情的變化搞懵了,我只想著必須找到悶油瓶,不然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所以也沒去思考不對勁的地方,只是一直追下去,精疲力盡也不會停止。
小哥,你在哪裡。
別鬧了,出來吧,我們回家。
不知不覺間,如墨般的黑暗悄然消褪,就好像有人一刀劃破了黑暗,裂縫處逐漸透漏出一絲光亮。裂口破碎的速度很快,一剎那猛烈的陽光便湧了進來,照亮了周圍的環境。
刺目的光線讓我下意識瞇眼。
這裡是——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響,似乎是抽刀的聲音,緊接著傳來血的氣味。我心裡一緊,喊了一聲小哥,連忙轉過身來。漆黑的視野豁然開朗,我看到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少年蹲在泥地上。他背對著我,前面樹下還躺著四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孩子,聽見我的聲音,背影顫了一下,轉過了身來。
是……小瓶?
少年陌生又熟悉的五官,波瀾不驚的眼神,嘴角緊抿顯得沒有表情的臉,讓我看得上前一步。
是小瓶。
是我的小瓶。
是我長大了的小瓶。
一想到這,我快步走到小瓶跟前,他此時也站了起來,轉身仰頭看著我。
他長高了,都到我的胸口了。
“小瓶。”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不小了,一個瞬間,我的小瓶長成少年瓶了,看起來大概都十二三歲了。欣喜、心疼和失落混雜在一起,讓我心情激盪得說不出話來。
小瓶靜默了半響,嘴角彎起一個微小得幾不可見的弧度,低聲說道:“你沒有騙我。”
然後,我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小瓶雙臂纏著我的腰,臉貼著我的胸膛,偏低的體溫透過衣物傳過來,傳到我的心上。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卻能真切​​地感覺到他的顫抖。
我也是一樣,激動得渾身發抖。想跟他道歉自己的再度消失,想跟他解釋我的來歷,想詢問他過了多少年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想知道他有沒有善待自己有沒有聽吳邪哥哥的話。千言萬語噎在喉頭,眼裡有了淚​​意,最終我只是伸出手,一手摸了摸小瓶的腦袋,一手環抱著他,咽哽著輕輕說道:“嗯,不騙你,說好了會再見的。我回來了。”
懷裡的小瓶劇烈震動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緊,箍得我腰身發痛。他抬起頭,混和著七分少年的清俊英氣和三分男孩青澀稚氣的臉對著我,流露著令我目眩的神采。
他用恍惚宣誓的認真語氣重複著我的話:“吳邪,你回來了。”
這聲音跟我片刻之前聽見的那道呼喚相差很遠,但它們有著同樣的韻律語氣。
“吳邪”兩個字太普通了,曾經喊過我名字的人多不勝數,但我想,我一定能從千萬人中挑出我最喜歡的那一個呼喚。
那是悶油瓶獨有的喊法。



第五十五章

小瓶一開始說話的時候我沉醉在重逢的心情中,沒有註意到他的嗓子。等他又說了幾句,我留神一聽,便忍不住笑噴了,一下子便沖淡了四周有點感傷的氣氛。
小瓶現在大約是十二三歲的樣子,正好是男生的發育期。而在發育期的男生,同時還迎來了變聲期。變聲期的男生,都是公鴨嗓。
上一刻還是清清脆脆的童音,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公鴨嗓,真的是有點……咳咳,差距略大啊。
再配上小瓶那張少年英俊的面癱臉,其中的喜劇效果真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
聽著我破壞氣氛的笑聲,小瓶波瀾不驚的面上少有的帶了一絲無奈和緊張,感覺我會因為他的嗓音嫌棄他一樣,緊緊地抱著我,沒有再開口。
我拍拍他的背,說道:“放心吧,小瓶只要過了這段時間,聲音就會變得好聽的。”
我想起了悶油瓶,他說話總是清清冷冷平平淡淡的,調子略低,沒有明顯的起伏。可我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尤其是當他喊我名字的時候,明明是從小跟著我聽過幾千幾萬次的名字,讓他喊出來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最牛逼的是,他能把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喊出千百種意思,彷彿打佛偈似的總讓我參詳半天。
“對了!你剛才在幹什麼?!”我突然想到剛才的抽刀聲和血腥味,連忙把小瓶的手拉過來一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呈現在我眼前。
我狠狠瞪了小瓶一眼,掐著他的臉說道:“不是說過要好好照顧你自己的嗎?你就這麼照顧的?”
小瓶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四個小孩,說道:“救人。”
說實在話,剛才見到小瓶我都把其他人給無視了,現在才想起地上還躺著四個比小瓶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探過頭去一看,我吃了一驚。
小瓶拉過我轉身,不讓我看那噁心的場面。
我無奈地制止了他的多此一舉,這小孩怎麼老是擅自調換我倆之間的角色!這些年再詭異的事情都經歷過了,大小穿越一次接一次,如果我連這點場景都害怕,那就不只是天真,簡直就是窩囊廢了。
我突然想起穿越後第一要事:搞清楚自己所在的時間與地方。問了問小瓶如今的年份,我確認自己這次一下子又跳了十五年。沒記錯的話,小瓶十三歲的時候經歷了一件事情,那次正好連同小瓶張海客在內是五個張家孩子,而除了小瓶之外,其他幾個都中了機關,體內鑽進了不少蟲。而現在地上就正好躺著四個男孩。
“我們在馬壩鎮?你是不是在放野?”
小瓶沉默著點點頭。
這下子時間地點人物都清楚了。
第一次穿越,我遇見被綁在這個墓裡面流著血的小瓶;第二次,張家人內鬥,小瓶從這個鬥死裡逃生,剛好被我救了;第三次,接受張家放野考驗的小瓶把幾個張家孩子再一次帶到了這個斗里。兜兜轉轉,我們始終被這個墓牽引著。我聽張海客講過一點關於這個墓的事,據說這裡曾經是一座古城,當年有一個張家族長連同他的親衛團在這裡被殺害,下手的人神通廣大,一不做二不休,殺人之後放水淹沒了古城,讓他們的屍體都別想再見天日。古城被沉積到地下深處,上面填了土,成了一個墳頭,而且墳墓越來越多,日久便形成了一個群葬墓。張瑞峰三番四次想要進去,就是為了找到那個倒霉族長身上的一件遺物。
那是代表族長身份的一個六角銅鈴。
我的穿越似乎也跟這個墓息息相關。莫非,青銅門後所謂的終極,跟那個銅鈴有神秘的聯繫,所以才會引領我一次又一次來到小瓶身邊?
現在顧不得想這些了,我回頭再仔細看地上的四個少年,說實話那畫面可真該打上馬賽克,比當初我看的那個《下水道的美人魚》還要噁心:“他們沒事了麼?”
我知道張海客就在這四個少年裡面,但那是他成年以後的模樣,張家人眉目又都有幾分相似,我一下子不可能認出來。我忍著噁心打量了一會兒,有兩個身材相貌相差無幾的,明顯就是當年孤兒院裡面的雙胞胎。有一個身形特別高大,相貌比較陌生,感覺不太像。剩下最後一個少年臉龐腫脹充血,身上血淋淋的,應該就是張海客了。想起他用張家的名頭牛逼哄哄地忽悠我的樣子,我就恨不得給他拍上幾張發微博宣傳宣傳。
小瓶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他指著雙胞胎其中一個說道,“他太嚴重,我給他餵了血,但不知道能不能救。”話雖如此,他鎮定的氣場依然令人安心,彷彿遇上什麼事都可以解決。我感覺他越來越有悶油瓶的架勢了,又淡定又悶。我呆了呆,才問:“大概要多久才能醒?”
小瓶搖頭不語,看來是不知道。
我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地面平實、綠草萋萋,幾棵稀落的老樹豎立著,跟印像中鬥外的風景不太一致。雖然已經過去了快兩年,但因為當時印象太深刻,我對張海客講述的往事記憶猶新。據他所說,他們幾個小孩跟踪小瓶進入墳墓的深處,結果在游過淤泥池時被毒蟲入體,不但跟丟了小瓶,連命都差點不保。為了把小瓶引出來救他們,他們想出了炸毀墓室的爛點子,結果水銀汽外洩,導致地面千里荒蕪、寸草不生。
小瓶跟我講述的事情經過雖然簡略,但跟張海客的版本差距不大。他出鬥以後察覺不妥,便去找當地的地主,借了裝備回去救人。但那地主不是什麼好人,他為了不多惹是非,沒有停留,出了盜洞以後便一路北行,避開人煙。
我詫異地看著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四個孩子扛出來的。小瓶用很平淡的語氣告訴我,他找到這幾個人的時候他們還沒暈,除了那個最嚴重的在半路支撐不下去了,其他人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他在斗裡就給過他們血了,基本上出來後都是因為體力不支才暈倒的。
我就問他剛才怎麼還在放血?
小瓶指了指最嚴重的那個人——孤兒院的雙胞胎之一(我記得他叫張海安)說,這個人吃了幾口淤泥,蟲子在他胃裡,剛才是餵了幾口血給他吞下。但也是盡人事,多半活不了了。
雖然小瓶跟同處孤兒院的雙胞胎並不親近,但畢竟也算是經常出現在我眼前的孩子,聽到這消息我心裡不禁有些黯然,同時也開始諒解當初大強的做法,如果辛苦熬了這麼多年,最終糊里糊塗地死在放野中,實在太不甘心了,難怪他不顧尊嚴也要去討好本家的孩子們。
小瓶的餵血聽起來簡直就像血腥瑪麗的“內洗”似的不太科學,不過麒麟寶血本來就是難以理解的東西,如果真的管用就好了。
不對,想偏了!
小瓶折回去救人的事,張海客語焉不詳,砌詞這不是重點便推搪過去了。如果真的沒有救活,他應該不會故意隱瞞吧。
這麼一想,我就安心了點,蹲下來拿樹枝戳了戳張海客。其實我一直挺怨念這傢伙,我自己願意給悶油瓶替班是一回事,被人欺矇糊弄又是另一回事,這傢伙想拐老子進青銅門,設計引我入局不說,講話還不盡不實。如今看到這個狼狽落魄的毛頭小屁孩,我就覺得當初被他連同張海杏連坑帶騙進青銅門的鬱悶少了許多。我一邊戳著張海客,一邊問小瓶接下來怎麼辦。
小瓶想了想,說是等他們醒了就回張家。而那個最嚴重的張海安,暫時也沒辦法替他治療了。
我也覺得在野外不太好,問題是這四個小鬼現在都昏迷著,該怎麼帶他們走?如果不是我的鬼體質外加不能離開小瓶十米的限制,我還可以跟小瓶分開行動,一人看守一人去找輛馬車板車之類可以輕鬆搬運人的工具。
小瓶看上去沒有我想的那麼多,直接上前甩了昏迷的張海客幾個巴掌,把人打醒了。我來不及製止,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版張海客捂著臉醒過來,耳邊還圍繞著剛才清脆的啪啪聲響和張海客的痛呼聲。
我有點想掩面。
這個疑似暴力傾向的少年郎真的是我的小瓶嗎?真的是嗎?
我是不是該慶幸以前下鬥昏迷的時候悶油瓶不在我身邊?
(另一種筆跡:吳邪,你不一樣。)
(小哥,雖然你這麼說令我很感動,可是我更替海客兄感到悲哀啊。)

少年張海客捂著臉對小瓶怒目而視,後者根本懶得理他,簡要地說了一聲​​叫醒剩下的人,他去找車就走了。我背起自己的包(上一次穿越回來我看見我的東西很新,還以為是小瓶很用心的放好,後來小瓶有跟我說過,我消失的時候,我帶來的奇怪的東西一起消失了。難怪那些抗生素退燒藥過了那麼多年還有效)跟了上去。
然而在這種荒野地方,哪有那麼容易找到馬車,我們兜兜轉轉走出好遠,才從一戶農家買到一架破驢車。一路上小瓶雖然話不多,可是態度很平靜,也沒有故意避開我,讓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氣。看來上次給他打預防針說出部分真相是對的,這回他沒再跟我鬧彆扭了。
大半天后我們才回到原來的地方,而且發現張海安的情況更嚴重了,全身發紅潰爛,呼吸微弱如絲,別說回張家,挪動一下恐怕也會斷氣。
雙胞胎的另一個(名字似乎是張海豆)醒了過來,正跪在他身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高大的男孩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我現在認出來了,他是當年小小張倒鬥團裡面跟海林組隊的那一個)。
張海客跟回來的小瓶點了點頭,他沒有多說什麼,臉上陰霾滿佈的表情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除了海豆的哭聲,沒有人說話。



第五十六章

張海安最後還是沒有被救下來。
到村子裡的時候,張海安就一直吐血,我估摸著可能是他吞下去的毒蟲在他體內造成了傷害,很可能是胃出血,或者比這更嚴重。
雖然小瓶用血幫他驅走了毒蟲,可是身體已經被破壞,小瓶就是放再多血也已經沒用了。
小瓶一行人在村子裡找了個赤腳醫生,他看了看也是搖頭,在張海豆的懇求下還是給張海安開了一點藥。不過看他的臉色,估摸著他已經想要叫張海豆準備棺材了。
張海安吃了藥也沒怎麼見效,一直在吐血。
我嘆了口氣,看來這個張海安是要折在這裡了。也不知道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同胞兄弟,張海豆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小時候他倆就一直是形影不離,感情好得要命。
小瓶抿了抿嘴,站在門口看著哭得雙眼通紅的張海豆,進去把晚餐放下就出來了。
小瓶也沒跟我說什麼話,他為了救人好幾天沒好好睡過了。隨便洗漱了一下,往床上一躺就打算睡覺。
我們給了赤腳醫生一點錢,借宿在他家裡。他搭了兩張竹床,又去借了幾床棉被,算是給小瓶他們的臨時床鋪。
張海客他們看起來挺嚴重,但洗乾淨了,敷上點草藥好像就沒事了,現在都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也爬上床,剛在他身邊躺下,小瓶的手就伸了過來,在棉被底下用了很大的力氣抱著我。我一邊驚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小瓶的氣力變得真大,一邊忍受著腰疼默默地把小瓶抱在懷裡,手掌安撫性地輕拍他的背。這瓶子體型抽長了,抱起來的感覺還真不一樣。我用下巴蹭了蹭小瓶的頭頂:“沒事,我已經回來了。你現在就抱著我,感覺到了嗎?”
我一直對小瓶說沒事了我回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了一聲慘叫,整個人彈了起來。小瓶已經不在床上了,我急忙起來跑出房,看到那個赤腳醫生的老婆一臉驚恐地看著雙胞胎的房間。其他幾個孩子也站在門口看著,我走過去一看,一種噁心感直衝心口。
屋子裡全是血。
張海安躺在竹床上,嘴角邊有一大灘半乾的血跡,也不知道他昨夜到底吐了多少血。張海豆就躺在竹床靠牆的那一邊,他抱著張海安,一隻手伸出了竹床,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血。地上那從竹床一直蔓延到門檻的血,不知道是張海安吐出來的多,還是張海豆自殘流出來的血多。
赤腳醫生也趕過來了,看到滿屋子的血臉色也變了,​​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三個張家少年對望了一眼(其實這其中不包括小瓶,真的,他一直盯著雙胞胎),張海客打頭進了屋子。我看小瓶跟了進去,沒有猶豫也跟了進去。
地上的血已經半乾了,黏黏稠稠的,踩上去感覺挺噁心。血液的顏色也不再是鮮紅,隨著時間的推移,半乾的血液呈現出暗紅的顏色,讓人心裡發毛。
張海客探了探雙胞胎的鼻息,搖了搖頭。
他們已經死了。
“阿豆也死了?”高大少年難以置信地說:“他的傷勢明明沒有阿安那麼嚴重——”
“他是自殺的。”張海客匆匆打斷了他,臉上的表情似哀非哀,竟像是早已料到。他望了醫生夫婦一眼,擺出了非常哀戚的表情,說要立刻帶弟弟回家安葬。屋裡死了人可是大麻煩,還流了這麼多血,那對夫婦哪里肯善罷甘休,狠狠敲詐了他一筆。
第二天清晨,我們打發了那對夫婦,找到一輛馬車把雙胞胎的屍體用白布抱著放進去後,便馬上離開了這個村子。路上,張海客一直心神不寧,恍恍惚惚地不知道在想什麼,大家都看出來他心裡藏著事。半路停下休息的時候,高大少年便直截了當地問他了。
我還以為張海客會砌詞隱瞞,沒想到他徐徐望了一遍在場的人,便說了出來。
原來他們在墓裡引爆炸藥、等待小瓶出現的時候,他已經察覺到了雙胞胎的異樣。他們的感情很好——簡直是好得過分。張海安傷勢嚴重,張海豆一直守在他身邊跟他說話,這是雙胞胎的兄弟情重,無可厚非。可是張海客在某方面非常敏銳,他發現,雙胞胎竟然會趁著其他人睡覺的時候,偷偷接吻。
高大少年很誇張地倒抽了​​一口氣。我心裡也打了個突,同性戀加上亂倫,這兩個孩子可真夠重口​​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地望向小瓶,他垂目沉默地坐在旁邊。
如果不是還有幾個張家人在這兒,我一定會掏出一個硬幣,買他現在心裡的念頭。
張海客語氣沉重地說,雙胞胎居然發展出這種關係,實在是大逆不道。斷袖分桃是極大的罪孽,斷了傳宗接代的指望,在張家肯定是待不下去,要被處以極刑的,所以死在放野的時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局。要是讓人知道了,連屍體都甭想能葬進張家樓。
我聽他的言下之意,亂倫不算什麼,同性戀才是極大的罪孽,真是又生氣又無奈。其實這不難理解,張家早就習慣了內部通婚,別說堂表聯姻,必要時親兄妹也能滾上一滾,為了保留血統無所不用其極。可是同性戀卻是毫無“生產力”(各種意義上)的行為,只會導致斷後,他們當然要嚴刑禁止。

張海客接著又說家法規定,知情不報的人也要受罰。所以他們必須得討論討論該怎麼處理雙胞胎的事。
“他媽的你這不是廢話嗎?他們都已經死了。倒鬥是一回事,讓自家人死不安寧又是另一回事,咱不能幹這種缺德事。”高大少年不假思索地說道,張海客遲疑了一下,望向了小瓶。
這張海客再人鬼成精也不過是個屁大的孩子,他心裡在想什麼我當然看得出來。他跟我們說雙胞胎的事,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情緒困擾,而是他要把大家都拉入他的陣營,分享同一個秘密。這麼一來,出了事要負責的就不只是他一人了。同時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張海客對我隱瞞了這次下鬥的傷亡,原來是家醜不外揚。
我在心裡咒罵張海客的奸詐,小小年紀就懂得勾心鬥角,難怪長大後一臉的奸詐樣。
小瓶的目光轉到了我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小瓶的眼神跟X光線似的,把我全身上下都掃射了一遍,感覺怪怪的。
我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怎麼了,小瓶才把視線收回來,那一邊高大少年已經再度表態人都死了一切都過去算了。也許是知曉小瓶的性子,他倆也沒催他,甚至聽到小瓶開口說話的時候還被嚇了一跳。
在他們的認識裡,似乎覺得小瓶完全不開口才是對的。
小瓶也表示逝者已矣,不管什麼事都過去了。
三個少年郎想法達成一致,也不再多言,一路上快馬加鞭地趕往老家。

途中,我一直覺得小瓶有點奇怪。他似乎有什麼心事,發呆的時候總是會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來。
我起初以為小瓶是怕我突然消失,畢竟我有兩次前科,第二次還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消失,想起那一聲吳邪我都替他難過。
後來我又覺得這回不是那麼簡單。
我總覺得小瓶看我的目光中帶了點其他的東西。過了幾天之後,我實在是忍不住,趁著張海客他們睡著了把小瓶拉了出去,進行了一次知心談話。
詳細內容暫且不提,總之結果是令我又喜又憂。
原來在張海安死的那晚,小瓶在大家都睡著之後還去看過雙胞胎,張海豆跟他說了不少話。也不算是特意說給小瓶聽,有些話有些事在心裡憋久了,總是想說出來,小瓶正好趕上了而已。
張海豆說張海安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的愛人。就算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並不正常也不會得到認同,可那又怎麼樣。只要跟這個人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他們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棄子,只有彼此才會珍惜彼此。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其他的,他為什麼要管那麼多。
那晚,小瓶眼中帶著點迷惑,問我,兩個同性別的人在一起是不對的嗎?
他從沒質問過張家的規條,也許在他們張家人眼裡那些都是順理成章的。唯有這次,一同在孤兒院長大的雙胞胎慘死眼前,才讓他稍微動搖。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的感性告訴我,趁現在就把小瓶掰彎,日後搞定悶油瓶也就容易得多。免得真有機會告訴悶油瓶的時候他會覺得我是變態,甚至直接把我踹牆上或者擰脖子殺人滅口。
而我的理性又在告誡我,同志在這個世​​界會很辛苦,在重視承傳的張家尤其離經叛道。你怎麼忍心讓嚐遍諸多痛苦的悶油瓶被人罵變態噁心?而且現在掰彎小瓶,總有一種哄騙小孩子的感覺。
我的感性和理性一直在交戰,最後我只能問小瓶:你覺得我們兩人在一起不好嗎?
小瓶認真地看著我,握緊了我的手。
他說,不管好不好,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明知道小瓶話中的意思未必是我最想要的,可聽到這句話,我心裡還是感動高興到一塌糊塗。
小瓶。
我的小瓶。
我的悶油瓶。



第五十七章

因為帶著兩具屍體實在不太好趕路,只能走偏僻的小路。這樣不但麻煩,屍體也不能及時運回去。三個小屁孩一商量,在屍體發臭前砍下了雙胞胎的右手帶回去,算是一種憑證,至於屍體,只能是放一把火燒了。
我看著三個少年郎動作迅速地把兩隻右手處理好,就想起了張家古樓的神仙果子。
不知道那一樹的神仙果子,是不是也有許多這樣在放野中就死去的張家少年呢?

沒了屍體的阻礙,小瓶他們輕輕鬆鬆地坐車回到了吉林。
在這一次的放野中,除了雙胞胎之外還死了好幾個張家孩子,一時之間,白布飄揚。我很懷疑那些失去兒女的家長們為什麼還願意信奉張家的規條信仰,祖宗的命令會大過父母子女天生的親情嗎?
因為放野的時間即將結束,這一段時間會比較忙碌,所以張家孩子的訓練都會暫停,也算是給從外面回來的張家孩子一點休息的時間。小瓶多了休息的空檔,還沒睡一覺緩解長途跋涉的疲憊,海林就找上門了。那時候小瓶正好梳洗完畢,在桌邊吃東西,打算吃完就休息。
時光匆匆十五年,不但是小瓶長高變帥了,海林也變了不少。
或許是有父母疼愛,海林的個子愣是比小瓶高了半個腦袋,一張臉也不再是圓圓的包子臉,臉型抽長,變得堅毅了些,隱約有幾分冷面鬼張瑞桐的模樣。
他看到小瓶很激動,說他都快擔心死了。我記得張海客說過放野一般是十五歲,當時小哥是放野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才十三歲。海林跟小瓶同年,看他並沒有什麼風塵僕僕勞累的樣子,想必是沒有參加這次的放野。
之前小瓶也跟我說了,海林本來是想跟他一起去放野的,但是被張瑞桐強行扣押了。
哼,張瑞桐還真的是懂得照顧自己的兒子。
我雖然氣憤張瑞桐,但不會把氣撒到海林身上。我拍了拍他的頭,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喊了一聲:“守護神?”
小瓶點了點頭,回道:“他回來了。”
海林有一瞬間的愣神,然後抓了抓頭髮,說他沒想到我真的會回來。他一直覺得小瓶在等我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氣得我狠狠地敲了他的腦袋一下。
海林抱著頭故意擺出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還問小瓶他到底施了什麼法,為什麼我會這麼聽他的話。
小瓶的眼裡也帶了點笑意,想了想,竟然一本正經地回答海林:“因為他是我的守護神。”
海林撇了撇嘴,要是小時候的他,肯定會喊著自己也想要一個守護神。不過他後來不知是意識到自己沒指望還是覺得這個守護神不太靈驗,也不再提這個了。
“悶葫蘆你知道嗎?他們都在說你稱讚你呢。虧他們之前還敢說你是去送死的,誰都不讓我們一起去。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嘛,還是第一名呢。要不是二姐攔著,我肯定能給你幫上忙的!你知道嗎,你這次表現太出色了,年紀小點算什麼,你一次把他們通通壓下去打倒了。哈哈,連二叔公都在爹爹面前稱讚你。你真的太厲害了。”海林滔滔不絕地說著小瓶的成就,興致勃勃的模樣彷彿與有榮焉。
我看著他們,心裡由衷為小瓶有這麼個朋友感到高興,也替這兩個孩子的堅固友誼而欣慰。因為我看得出海林的話都是出自真心的。這些年我的離開都沒有損壞他倆的交情,而海林居然克服了他的孩子氣和大少爺性格,完全不妒忌小瓶的成就,只替他感到高興。這在十多歲青春期少年身上是極其難得的。
當然,也許這只不過是因為海林缺心眼,根本沒想那麼多,而我這個大人改不了對張家人的偏見,但小孩子的天性還是純良的。
“……不過,二叔公還說了,你的天分不適合跟我們一起受訓,會影響你的進步。以後你不能跟我們一起上課了,豈不是要悶死我嗎?”海林扁著嘴巴說,彷彿這只是一件不合他心意的小事。
我心裡卻頓時敲起了警鐘。二叔公居然對小瓶青瞇到這種地步,這代表了什麼?悶油瓶族長青雲路的第一步?第一關、甚至第二關就這麼通關了?
我心情頓時復雜起來。
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海林一邊喝茶一邊跟小瓶東拉西扯,話題越來越沒有重點,說得口沫橫飛。後來茶水沒了,他還親自添了熱水。小瓶沒有被他的情緒影響,態度沉靜地坐在那兒,一開始還偶爾應一兩個字,後來眼神都放空,又在發呆了。
海林也不跟他計較,中氣十足地從中午說到夕陽西下。我本來以為他是跟小瓶久別重逢,所以特別多話說。後來聽著聽著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又不是倆女生閨蜜聊心事,哪來那麼多廢話。晚飯過後,海林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第二天又是一早來找小瓶,而且明擺著就是沒話找話說,到實在沒話題了,便開始哼那首他從小就喜歡的歌。小瓶的耐性比我好,過了中午,才開口問海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海林還想裝傻,在小瓶冷冷的目光下,半響才支支吾吾地招了。

原來在小瓶出去放野的這一段時間,海林的媽媽(也就是所謂的族長夫人?)給海林添了一個小妹妹。在抱孫子的年紀還能腹大便便十月懷胎,我不知該吐槽張瑞桐精力過剩還是吐槽張家女人老當益壯。這麼聯想下去,我突然感覺不太舒服。本來還以為悶油瓶出獄以後,一大把年紀就算是想給張家留存精子也沒活力了,現在看來他想討個媳婦生小悶油瓶還是有可能的嘛。
(另一種字跡:吳邪,我有媳婦。)
(靠,張起靈我告訴你,老子大男人一個,可沒有替你生兒子的功能!)
那邊廂,海林還在說他妹妹的事。在妹妹出生前,他很是期待娘親肚子裡即將成為他弟弟或是妹妹的小生命,還說會像自己的哥哥姐姐那樣很疼愛他(她)。可是等妹妹生下來,海林就決定討厭她了。
我在紙上問他為什麼,海林耷拉著腦袋,沒什麼精神地說,因為妹妹出生後,爹娘和哥哥姐姐們只圍著她轉,都不理睬他了。
我聽了簡直要笑出來了。
我是個獨生子,或許不能理解這種心情,可也聽說過一個家庭的兄弟姐妹很有可能會覺得長輩們都偏向另一個,沒想到海林也會這樣。昨天我才稱讚他脫去了孩子氣和大少爺性格,沒有嫉恨小瓶的成就,沒想到今天就原形畢露,妒忌起自家妹妹來了。
這也難怪,他本來是最小的兒子,張瑞桐他們又寵他寵得很,養成了大少爺的脾氣。他也只是有點任性,習慣了被人捧在手心裡的感覺。小瓶是怎麼辛苦熬過來的他清楚得很,地位再怎麼說也越不過族長的小兒子,兩人都是患難過的交情,他還不至於受不了。可現在因為小妹妹的出生,所有人都把視線轉到了她身上,他頓時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吃吃小醋什麼也算是正常。
海林一臉委屈地對小瓶訴苦:“你說,我妹妹是不是很討厭?”
小瓶仰頭四十五度看房梁。
他覺得這種事情太蠢他不想回答。
海林還在一邊說他二姐跟他說妹妹這麼乖巧比他順眼多了,他四哥也跟他說以後有好東西都給妹妹不給他云云。
我跟小瓶聽他大吐苦水,小瓶是沒什麼反應,我是在一邊樂得直笑。
海林這個笨孩子,根本就沒發現自己的哥哥姐姐們是故意這麼對他說,都在欺負他來著。不過欺負海林,的確有一種快感呢。
真是一個好玩的孩子。

那天海林滔滔不絕地說,最後是我看不下去了強行把他攆了出去。
小瓶昨天剛回來就被他找上了,談了很久的廢話,晚上很遲才睡。結果今天一大早又被海林吵醒,要是今晚再這麼遲睡,肯定會精神不好。
我讓小瓶去梳洗了一下就把他趕上床睡覺。
小瓶抱著我,不再是整個人滾進我懷裡,他現在攬著我的腰,貼著我,鼻息都噴到了我的鎖骨上。
我吞了吞口水,覺得鎖骨上癢得很,想換個姿勢,可剛動了一下小瓶就抱得更緊,嘟囔了一句吳邪又睡過去了。
我沒辦法,只能用手把他的腦袋推遠一點,起碼不要再讓小瓶的呼吸噴灑在我的皮膚上。
察覺不到氣流的騷擾我才鬆了一口氣,不然我真怕我會被撩撥起來。
我也把手攬在小瓶腰上,十三歲少年郎青澀的身子抱起來又是另一種不同,我輕輕摸了兩把,喜滋滋地睡了過去。半夜裡半睡不醒地依稀感覺到有什麼硬硬的棍子頂著我的肚子,怪彆扭的。我推了推,沒推開,就懶得再管,馬上又睡著了。
第二天我還沒醒,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小瓶要起床的動作,拉住他含糊說道:“時間還早,再睡一會兒。”
小瓶用力掙脫了我的手,飛也似地衝出了房間。



第五十八章

我被小瓶出乎意料的動作一下子驚醒,錯愕地坐了起來。小瓶早就跑了出去。我知道他沒走太遠,因為我沒有感覺到牽扯我的引力。可這一大早的他是怎麼了,突然想起有沒辦的急事,做了噩夢還是趕著去找吃的?
這些都相當違反小瓶性格啊。
還是青春期少年總不免性格善變?
我想不明白,也不去費這個腦筋,反正他也沒跑出十米,大概是打洗臉水去了吧。我伸了個懶腰,下了床,順便把被子也疊了。可是手一摸,怎麼小瓶那邊的被單被子都有點濕濕的?這孩子尿床了?
不對——我打了個激靈,總結了一下剛才腦子裡想到的關鍵詞——青春期,少年,濕被子。
三個粗體關鍵詞在我腦裡瞬間交叉了一下,匯成一個驚人的結論。
我操,難不成這孩子是夢遺了?!
那個禁慾派的面癱悶油瓶,那個從來不會手淫也對黃色笑話零反應的悶油瓶,在跟我同床的時候夢遺了?!那昨晚頂著我的棍子,豈不是……
我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被這個堪比胖子穿裙子在街上大喊我愛男人的消息刺激得昏頭昏腦,不知道是該激動,興奮,尷尬,感動還是臉紅。
不,我為什麼要臉紅?夢遺的又不是我。我拍了拍自己熱度很高的臉頰,試圖鎮定下來。
我現在不該出去找他,還是替他收拾床單被單吧。按照我這個過來人的經驗,小瓶現在肯定是在洗褲子。
我想,張家人應該沒有科普過性教育,哪像二十一世紀,就算不用學校來教,那些還在上小學的小屁孩都或多或少懂一些,性早熟得令人吃驚。這就是網絡發達的弊端,過早地宣揚了一些知識。
這麼說來,小瓶這麼慌張,是因為第一次夢遺,還是因為被我發現了覺得不好意思?

沒多久小瓶就回來了。
他板著臉,下身穿的不是昨天剛換的褲子,而是一件黑色的長褲。手裡也沒拿著濕漉漉的褲子,想必是洗完晾在外面了。
他看我坐在床上,而床上的被單床單都換了一套,另一套疊好放在凳子上,頓時僵住了。劉海擋住了眼睛,臉上的表情還在努力維持冷淡,可是早上猛烈的陽光可沒有替他掩飾,微紅的耳朵根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門口站了好久,好像被點了穴道似的一直不動。
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罵道:“笨蛋。”
小瓶抬頭看了我一眼,帶了點窘迫和委屈,然後就別過臉,什麼話都沒說,越過我把凳子上的被單床單抱了起來。
我跟在小瓶身後,同他一起蹲在地上,浸著水盆搓被單。
小瓶一直低著頭,耳朵上的紅色就沒消退過。
我在心底里暗笑,沒想到小瓶對於這些青少年的改變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這也難怪,沒有人教他,身邊也沒有長輩告訴他,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不過……我的思維又轉到了大的悶油瓶身上。
都說精滿則溢,悶油瓶不像是那種會去找女人發洩慾望的人,我也想像不出他打手槍的樣子,那他會不會夢遺?
要是會的話,他夢中的性對像是誰?醒來之後又是什麼表情?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悶油瓶淡定地脫了內褲(重點部位打馬賽克,我還沒看過,不知道他那裡是什麼樣,根據當年替小瓶洗澡的經驗應該不足為懼),面癱著一張臉洗乾淨換上新內褲,一點也沒有小瓶這樣尷尬得紅了耳朵的場景。
(「我還沒看過」這一句話被圈了起來,另一種筆跡在下面寫道:吳邪,你現在想看嗎?)
(我一點都不想看謝謝!)
想想也是,悶油瓶活了那麼久,他要是一直不找女人不打飛機,夢遺的次數說不定有上百上千次,早就見怪不怪了,哪會有小瓶這麼純情的反應。
我看了看到現在都不敢望我的小瓶,清了清嗓子問道:“小瓶,這是你第一次發生這種事嗎?”
小瓶曬好被單,沒有理我,回頭就往屋裡走。
我努力回憶當年青春期我是怎麼度過的,有尷尬到這種地步嗎?抑或是小瓶習慣了淡定若水,尤其受不了這種刺激?“小瓶,吳邪哥哥不會笑話你的。這種事情很正常。”
小瓶的腳步停在房門處,像是被按了停頓鍵鈕。我連忙繼續道:“不用尷尬的。這是每個青少年成長的時候都會經歷的事情。這是很正常的,你不需要覺得尷尬。”我又重複強調了一遍,其實心裡也有些尷尬。男女之間那回事我雖然沒真槍實刀經歷過,可是理論知識是非常充足的,我只是沒想到我會有擔當性教育老師的一天,對像還是張小瓶。
我該怎麼解釋給他聽?

“悶葫蘆你站在門口乾嘛?”海林的大嗓音突然插了進來,我倆都一驚,回過頭,看見海林正站在院子門口,好奇地看著我們。
小瓶向他點了點頭,沒有回答。我看見他耳根的紅色終於消退了。
海林似乎也沒期待他回答,繼續道:“今天天氣這麼好,你別發呆了,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我心想你是想繼續逃避你的新妹妹才搞那麼多花樣吧。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奇怪,他們現在能出去玩了?去哪裡玩?逛市集嗎?
答案是後山。
海林帶了點零嘴,拖著小瓶就往後山跑,我只能是跟著一起去。
沒想到到了山洞的時候,竟然看到了一個小妹妹。
她看到小瓶海林進來嚇了一跳,縮成一團躲在山洞的角落裡發抖,一雙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恐懼,怯生生地看著兩位少年。
我推了推小瓶,問他這是誰。
小瓶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小妹妹,大約七八歲的模樣,臉上沾著泥巴,梳著麻花辮,穿著粗衣麻布,看得出質量不是很好,褲子上還有補丁,不像是張家的孩子。
雖然張家人把一些孤兒養著是讓他們當炮灰,但家裡有錢不怕養不起。在衣物上,每年都會送來幾件應季的衣物,我還沒見過誰穿著打補丁的衣服​​。
我注意到小妹妹的腳邊有一個竹籃,籃子裡有一些野菜。
她應該是山腳下村子裡的人,上山來採蘑菇,無意間發現了小瓶的秘密基地。
開口打破沉默這種事不能指望小瓶,相信海林也很清楚,所以他開口問那個小妹妹是什麼人。
小妹妹還是發抖,像只被拋棄的小動物,看著也怪可憐的,好像很怕小瓶海林會傷害她。
海林難得沒有發他的大少爺脾氣,溫聲細語地哄了她半天,小妹妹才稍微放下了一點戒心。
小妹妹說她叫葉少晴,是山下一個獵戶的女兒。她今天是上山摘點野菜,想帶回去給她爹吃的。沒想到越走越遠,最後迷路了。
說到最後,葉少晴抖著肩膀哭了起來,想來是害怕得很。
“哎呀你別哭啊。”海林像是受不了她的哭聲,臉上也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我們又不會打你,你不要哭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哭啦,算我張海林求你了。”他打躬作揖地求著葉少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大少爺這麼低聲下氣的模樣,不由好笑,推了推小瓶的肩膀,說:“你怎麼也不去安慰安慰人家小妹妹。”
小瓶別開臉不理我。
我心知張家女人個個強悍,這兩個青少年都沒有跟愛哭小妹妹相處的經驗,尤其是現在這個年紀最好奇異性,肯定都無措著呢,就更想逗小瓶了。“這麼哭著不是辦法,小瓶你別板著臉,嚇到人家了怎麼辦。”
小瓶臉頰那塊肉抽動了一下,似乎想柔和一點卻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無奈地瞪了我一眼。
我噗的一聲便笑了。
葉少晴捂著臉,哭得更大聲了。
“你怎麼比我妹妹更愛哭啊,你是水做的嗎?這樣哭下去會不會融掉變成一灘水啊。你嗓子不疼嗎?”海林苦惱地看著她。
葉少晴因為他的胡言亂語愣了一下。
“你要是化掉了,我們怎麼送你回家啊?”海林繼續苦惱。
“你們……”葉少晴放下了捂著臉的手,怯怯地說:“要送我回家?”
“你終於不哭了!”海林興高采烈地說,高興得好像得了什麼有趣的新玩具。“只要你不哭,別說送你回家,背你回家都行!”他舉起手,猶豫了一下,還是用衣袖輕輕拭去了葉少晴臉上的髒跡,溫柔得簡直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倆的互動,突然感覺春天快要到了,有人要情竇初開了。
轉過頭看小瓶,少年英俊的臉上只有淡然,彷彿完全對他倆的事情不感興趣。
什麼時候,才會輪到我的小瓶情竇初開呢?
他,又會喜歡誰?
(另一個筆跡用寥寥數筆的簡單線條在問題後面畫了一張呆萌無邪的臉)
(我的臉哪有這麼傻?還有,張起靈你別在我的日記本上塗鴉!)



第五十九章

最終我們冒著被發現受罰的風險,親自護送葉少晴回山腳的村子裡。
葉少晴這個小妹妹擦乾淨了臉後,看著也挺清秀討喜的,是在張家找不到的乖巧型小女孩。她提著小籃子,努力跟上哥哥們的步伐,在摔了一跤後吸吸鼻子,眼淚汪汪的,就是不哭出來,像是怕自己哭出來小瓶海林就不送她回家了。海林猶豫了一下,真的咬牙把她背著走,累得他夠嗆的。小瓶就在旁邊看著,他不說要幫忙,海林也沒有要求。
他們不認得路,葉少晴說的位置也是含含糊糊不明確,三人在後山轉悠了大半天,肚子都餓得咕咕叫。考慮到有一個跟他們不同的普通小女孩在,小瓶沒有去抓野味充飢,怕會嚇到她。不過現在是秋季,山上野果很多,小瓶去摘了幾個,海林也把早上帶出來的零嘴拿出來。葉少晴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兒,這些好吃的果脯肉片她從來沒吃過,吃完自己那一份還意猶未盡,又不敢再要,就低著頭啃野果子。海林看了看手上的零嘴,最後忍痛都給了葉少晴,換來了小妹妹的一個笑臉。海林也跟著傻笑,小瓶本來是坐在海林身邊的,他現在挪了挪屁股,坐得離他遠遠的,似乎覺得海林的傻氣會傳染給他似的。
等到終於找到村子的時候,天都快黑了。葉少晴囁嚅著跟兩個哥哥說謝謝,踟躕了一下,還是招手讓海林彎下腰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就一溜煙地跑回家了。
海林摸著自己被親的臉頰,痴痴傻傻地笑著,還跟小瓶抱怨說本來想避開煩人的妹妹,沒想到會認識了一個更愛哭的小晴兒。瞎子都能看出來他是樂在其中,我在旁邊偷笑著,小瓶根本懶得理他。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當天晚上小瓶海林剛回到張家就被人帶走了,海林還被他老爹狠狠打了一頓屁股,理由是外出一整天不見人。
海林的爹娘和二姐四哥都在,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海林的母親。她的外貌也不顯老,不知道是保養得好還是張家人的特殊體質老得慢,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歲,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母愛光輝。她懷裡抱著一個小嬰兒,我想這就是海林的小妹妹。
她現在含著自己的一根小手指睡得正香,完全沒有被她五哥挨打的慘叫吵醒。
這小娃娃挺可愛的,海林怎麼就不喜歡呢?
算了,說不定海林再長大一些,就會懂得如何疼愛妹妹了吧。
教訓完了海林,張瑞桐就把目光轉移到了小瓶身上。
靠,他該不是想要打小瓶一頓吧?
好在張瑞桐沒有這麼幹,只是簡單的禁足。
小瓶給張瑞桐微微躬身,便走​​了。在走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海林,我也有些擔心,讓小瓶先走慢點,站在門口看了一看海林。
海林痛得不行,又不敢用手揉,在那裡齜牙咧嘴的,一聽張瑞桐說還要禁足就嚷開了,被瞪了一眼就不敢說話了。
海林撅著個嘴巴低著頭,看起來很難過,我幾乎都能接收到他的腦電波在哭訴大家有了妹妹就不要他了。
我搖了搖頭,這個笨小孩,一點都不懂大人的心思。
他也不想想自己今天一早出了門,回來都什麼時候了,他家里人不擔心才怪呢。
雖然他挨了打,可那是因為擔心所引起的怒氣,要教訓他讓他下次不要再犯。哪像小瓶,明明是跟他一樣的過錯,卻沒有表現出在意,所謂的禁足也只是懲罰他擅自離開。
我察覺到了身上的引力,想必小瓶走出十米的範圍了,我也只能先走了,反正海林等會兒會有人給他上藥,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臨走時隱約聽見海林的母親說“小幸兒醒了”,隨即響起女娃的啊啊聲。我心想海林妹妹中氣不錯啊,跑了幾步,才追上了走得慢吞吞的小瓶。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停了下來,微微仰起頭看我。我揉了揉他的頭髮,說:“海林沒事,別擔心。還沒吃晚飯呢,你餓不餓?”
小瓶默默搖頭。
是我錯覺還是這孩子越大越悶了?下午那麼點野果能餵飽一個發育期的男孩子才怪呢。我故意恐嚇說:“少年人不好好吃飯是不會長高的,你想當個小矮子嗎?”
小瓶瞥了我一眼,沒有什麼表情。我正想再追加幾句,卻發現他已經改變足下方向,往孤兒院的小廚房走去。
我暗笑,居然被我發現小瓶的軟肋了,以後可要好好利用這點,更不能讓他知道他能長到練武之人少有的一米八個子。
好久沒在這個小廚房裡洗手作羹湯了,想當年我為給小瓶補營養在這裡忙乎過多少遍啊。裡面的陳設都沒變,我翻了一下,居然在蒸籠裡發現了一大塊冷掉的千層糕(沒想到張家也有人好這種北京小吃),還找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食材。
我讓小瓶在門口守著,一來看風,二來也不讓他幫忙,洗了蘑菇想給他做個蘑菇湯,當然還要蒸熱千層糕。現在做這種事遠遠沒有小瓶小時候那樣戰戰兢兢了,畢竟小瓶不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欺負的小屁孩,晚上守衛的人溜走後院子裡就只剩下兩個新入住的小孤兒,就算被發現也鬧不出什麼事來。
我一邊哼著歌一邊切蘑菇,聯想起一件事:當年我來的時候,孤兒院有六個孩子,一個見都沒見過就消失了,一個大強跟一對雙胞胎死在放野時。唯二能活到如今的,就只剩下小瓶跟阿秀了——不,這次回來我還沒見到阿秀,我一直心心念念著我家小瓶,居然也沒主動去問她在哪。難道那個好勝的冷姑娘也出事了?
我心里大急,扔下菜刀就衝去問小瓶:“阿秀呢?阿秀沒出意外吧?”
這問題沒頭沒腦的,小瓶表情有點異樣,但他還是立刻答道:“她沒事。”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比起沒怎麼相處過的雙胞胎,我對在小小張倒鬥團裡跟小瓶搭檔的阿秀印象深刻多了,實在不忍心看見她出什麼事。“她放野還沒回來嗎?不是說你們已經是最後一組?”
“她不用放野。”小瓶頓了一下,才說:“她有其他任務。”
我再追問是什麼任務,小瓶卻再也不肯開口了。

考慮到小瓶今天走了近一天的路,我也不再追問,讓他吃了東西,再燒了熱水讓他洗完澡,就早早趕他去床上睡覺。
我也爬上床,像往常一樣想把小瓶抱在懷裡睡覺的時候,小瓶挪開了一點。我奇怪地問小瓶:“你挪開幹什麼?覺得兩人抱在一起睡覺熱?”
小瓶搖搖頭,又往床邊挪了挪。
小瓶的床並不是很大,兩個成年女子睡正好,換成兩個男人就顯得有些小。以前小瓶是小孩子,小小的,我跟他睡還可以讓小瓶翻身。但小瓶現在是個發育開的少年了,兩人睡一起雖不至於要肉貼著肉,可床就那麼點大,小瓶再往那邊挪,就要掉下去了。
我也懶得廢話,直接伸手去攬他的腰,想把他拖回來,哪知道小瓶紋絲不動。
我嘴角抽了抽,覺得我的自信心被打擊到了。
一個十三歲的小鬼我竟然拖不回來,他的力氣是有多大?
小瓶跟我面對面,雙唇抿成一條線,雙眼卻垂下不敢看我。
這孩子是怎麼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嘛?我拿出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一直追問,小瓶往被子裡縮了縮,露出一雙眼睛和微微紅著的耳朵。他小聲地問我,我早上說那種事情很正常,那他今晚會不會。
後面他沒說,但我已經猜到了。
本來早上我想給小瓶講解一下青少年都會經歷的事情,可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後來又被海林拖出去玩,還要把迷路的葉少晴小妹妹送回家,我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小瓶倒是記得,不知道是不是怕晚上再來一次。
我也有點尷尬,可這些事總要有個人告訴小瓶,我也只能是硬著頭皮上了。我清了清嗓子,盡可能地把青春期的萌動和衝動講解清楚,順便也講了講人倫大事,給小瓶上了一節詳細的性教育課程。
這種場面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說實在話,我覺得悶油瓶這人是個徹徹底底的禁慾派,我從不認為有哪一天會在他臉上看到令人發狂的情慾。我甚至覺得,我在意淫他打飛機的畫面都是在對他的褻瀆。
但是現在,我跟少年版的悶油瓶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們面對面,距離不過咫尺。他的眼睛不敢看我,耳朵紅紅的。而我,則是在給他講解性知識,甚至在告訴他性衝動來臨的時候該如何用自己的右手解決。
我實在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猶如一場夢境。是噩夢,也是美夢。而夢境的主導者是我,我幻想著教會小瓶這些,然後跟我……他娘的,猥瑣青少年的罪名應該比猥瑣兒童輕一點吧?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悶油瓶的慾望很強烈。以前的我拿他當兄弟看,巴乃那會脫得只​​剩內褲都不會有什麼綺思。可是後來因緣際會發現了我對他那點心思後,心態就開始不正常了。即使他氣質清冷如謫仙,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我還是渴望擁有他的一切,甚至幻想著他的臉打飛機。經過跟小瓶這些年的純潔相處後,不但沒有澆熄我的慾望,反而因為對他的認識更多,脫去了我因為傾慕欽佩而對他不自覺的神化後,便明白到他也是一個有著凡塵俗念的凡夫俗子。
結果就是我更控制不住自己去意淫他了。
意識到我自己腦海中這些令我想要撞牆自盡的想法之後,我發現我的下半身,我的小弟弟,它硬了。



第六十章

如果說小瓶發現自己弄濕褲子後,表現出十分的尷尬的話,跟他躺在同一張床上講解性知識卻情不自禁亢奮了起來的我,大概是一百二十分的尷尬。
我們距離太近了,還剛剛講解完這方面的知識,除非小瓶是傻子,不然他肯定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戰戰兢兢地低頭一看,他娘的,小瓶果然正表情嚴肅地盯著我的胯間,神情就像在研究一個特別複雜的墓穴機關。
那一刻,我就像被點了穴一般呆住,摟著小瓶的手繼續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心肝兒砰砰跳,恨不得地下開個縫讓我馬上鑽進去躲開小瓶的視線。
“娃娃就是這樣來的。”小瓶問道,雖然一點疑問的語氣也沒有。
我嘴巴張合了好幾遍,才遲鈍地想到我們剛才正講到男女的交合和生娃,血氣一下子衝上兩頰。
狗日的,我怎麼會傻著去教育一個我想掰彎的男人該怎麼跟女人上床?腦子都被狗吃掉了嗎?抑或穿越次數太多穿傻了?
見我久久沒有反應,小瓶的視線從下至上回到我臉上。我看著他已經有悶油瓶七成模樣的臉,腦補越發不可收拾,只能無語地點了點頭。
小瓶眨眨眼,黑色的瞳仁里倒映出我的樣子。我的窘迫似乎讓他舒服了很多,耳朵也不紅了,張嘴似乎還想追問。可是我已經承受不住快要爆炸的下體跟大腦,理智跟性慾都要崩潰了,一個翻身跳下床,吼了一句“我要去解手!”就衝了出去。

這絕對是我最尷尬的一件事沒有之一。
我躲在浴室間擼著高高翹起不肯軟下去的小弟弟。
剛剛我還在床上對小瓶進行性教育,而再稍早一點,我在這裡跟小瓶一起洗澡。
我腦海中回想起水流是如何流淌過小瓶青澀的少年身體,緊接著又幻想著悶油瓶赤著身體,踏火麒麟紋身浮現在精瘦結實的胸膛之上,水流緩緩流過,留下亮晶晶的痕跡。
“吳邪。”小瓶在洗澡的時候,通常會喊我的名字,一般這時候他是想要我幫他洗頭。我每次都覺得,從被水蒸氣潤濕的雙唇中喊出我的名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而我又把悶油瓶帶入了這個場景。
悶油瓶的臉藏在水汽瀰漫之後,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只有一雙潤澤的雙唇微微張開在喊我:“吳邪。”
我此時也快到了臨界點,加快手裡的速度,很快就釋放在手裡。
我一下子就失了氣力,靠著門坐到了地上,又一下子彈跳了起來。
因為慾望而升溫的身體接觸到冰冷的地面,猶如火炭埋進雪裡,沒有反應才有鬼。
我深深嘆了口氣,我自問我除了下下鬥,偶爾坑一些暴發戶之外我是一等良民,為什麼在感情這種事上總是折騰我。
活了二十幾個年頭沒有女友就算了,看上一個帶把的兄弟也算了,偏偏,偏偏還讓我回到他的過去看著小時候的他想吃卻下不了口!
我煩躁地清理了一下痕跡。
我不記得在哪裡看過,說是男人打飛機事後會有一種空虛感,並不能得到滿足。我以前沒發現,現在我是確切體會了。
我解決了生理問題,但是我的心理,空虛寂寞得很。
我想,我是想悶油瓶了。
那個一路護著我甚至要替我做守門大爺守護終極的悶油瓶。
最讓我沮喪的是,我估計此刻悶油瓶根本不會想我,不是在發呆就是失憶了吧。

懷著滿腔的忿忿不平,我走回房間。推開房門的一刻,才想起一個要命的問題。
剛剛我就這樣跑了,小瓶也沒追出來,他會怎麼想我?
預想中吳邪哥哥的貼心性教育課被我搞得就像一場鬧劇,我回去還需要繼續講解嗎?可是我還能說什麼?教育他除了男女交配外,男男之間也會有毫無生產力的運動?
靠,這種事想想都覺得太教壞孩子了,我怎麼說得出口。
我站在門口醞釀了半天,都沒辦法組織好語言。
要是等我進去看見小瓶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更甚者,他問我怎麼解手這麼久是不是便秘,我想我一定會羞憤至死。雖然以小瓶的性子不會這麼問,可我自己想想就覺得臊得慌。
有誰在進行性教育的時候會自己硬起來然後丟下學生跑去解決還謊稱解手的?!老子的臉真他娘的丟到姥姥家了!
不由唾棄自己,帶孩子帶久了居然也娘們起來,這麼一件事都乾不爽利還落荒而逃。吳邪啊吳邪你還老是說自己成熟老練了很多,到關鍵時刻怎麼還是像天真的二次方,又天真又二。
罵了自己一輪後,我心裡舒服了點,想著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這才硬著頭皮推門進去。
小瓶在裡面已經睡著了。
我著實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小瓶半張臉藏在棉被下,睡得很香。
我怕小瓶會凍著,動作迅速又輕輕地鑽進了被窩。把被角掖好,我貼著牆壁看著小瓶安靜的睡顏,不由伸手輕輕撫摸他的五官。
和悶油瓶越來越像的五官。
“什麼時候你才能變成我的悶油瓶呢?”我喃喃自語了一句,嘆了口氣就摟著小瓶睡著了。
那時候我沒敢往深處想,但隱隱約約也知道最大的問題是我對小瓶的心態不對勁。我表現得亦師亦兄亦父亦友,其實根本沒把這個孩子放在後輩的位置上。
自始至終我都將他看做悶油瓶,小時候的悶油瓶,少年時代的悶油瓶,還不是那麼神秘莫測強大如神佛的悶油瓶,還依然是日後那個保護我。甚至代替我去坐牢的男人。
以至於連一點性教育也讓我糾結了半天。
真他娘的讓老子鬱悶透頂。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一晚小瓶其實根本沒睡,我的喃喃自語,甚至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夢囈,都被小瓶聽了去。
我不知道那些只言片語的夢囈給小瓶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只記得那晚我做了很混亂的夢。
有我小時候在老家玩狗的童趣,有鐵三角生死與共的驚險,有悶油瓶進入青銅門的絕望,亦有我與小瓶相處的點滴,甚至還有我幻想了很多次與悶油瓶纏綿的旖旎。最後混亂的畫面倏地消失,只剩下青銅大門,悶油瓶打開了它,奇異的是他的頭頂打下了一道強光,把他照得分外明亮,也讓我看得相當清楚。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說:“吳邪,再見。”
我大喊了一聲小哥醒了過來。
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才發現身邊的小瓶已經不見了。
不會又去洗褲子了吧?
我摸了摸被子床單,沒濕,應該沒發生什麼事。可是這麼一摸,又勾起了我對昨天的回憶,心情一下子復雜起來。
我躺在床上沒有動彈,呆呆地望著上方。也許我不該這麼糾結,而是應該表現得落落大方,不然小瓶就會更尷尬,以後再有什麼疑問也不敢問我,就像昨天夢遺一樣不明不白地偷偷自行解決。
推門的聲音響起,我坐起身,看見小瓶洗漱回來了。
他望了我一眼,關上門,慢慢走到我身邊。
“早安。”我吶吶道,發現自己非常窩囊地臉上發熱,不由在心裡吐槽自己:你真的是個比小瓶大上二十歲的老男人嗎?你看看人家多淡定,接受程度多高,這回連耳朵都不紅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初中時候學校的生物老師跟島國的蒼老師特別偉大。教育事業真是萬分艱難,任重而道遠,比尋找真相終結終極什麼的曲折多了。
尤其是性教育。
小瓶輕輕嗯了一聲,垂目站著。
我揉了揉小瓶的頭髮,抱了抱他,“小瓶,你餓了沒有?”
小瓶點了點頭,我掐了掐他的臉。少年的臉不像以前那樣捏著軟綿綿的,手感比較硬。
“那我去給你做早飯。”
昨晚我已經把院子裡的廚房食材用得七七八八,本來還想著也許要去大廚房偷,沒想到裡面又堆上了不少新鮮的食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搬過來的。
孤兒院裡年紀大的只有小瓶,難道小瓶的節食訓練結束了?
我問了問小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這個消息讓我心情歡悅了一點。
小瓶進入了發育期,要是還要經常餓肚子,我很怕他以後會長不高。雖然日後的悶油瓶海拔有一米八隻比我矮了一公分。
昨天張瑞桐親自給小瓶下了禁足令,所以今天我們是不能離開這個院子了。幸好禁足的時間也不是很長,只有三天而已。
在這三天裡,為了保證小瓶得到足夠的營養,我使出了渾身解數,除了給小瓶做三餐之外,我還給他做宵夜,頓頓飯都做得非常豐盛,而且不忘接濟一下那幾個新孤兒。反正小瓶現在不用節食,就應該好好地吃,能吃多少是多少,正所謂能吃是福嘛。
老實說,這些東西味道大概算不上多好,不過小瓶對我的吳氏餐廳總是非常捧場,往往是我給多少他就吃多少,好不好吃他都會吃光,搞得送食材過來的人頻頻用驚異的目光看他,大概以為他長了一個無底洞的胃部。
短短三天我總覺得我像是在餵小豬,而名為張小瓶的小豬在這幾天裡是被我餵得飽飽的,除了早上在院子裡面的晨練之外不是在曬太陽就是睡覺,名符其實的小瓶豬。
我自然是樂意之至,要是哪天悶油瓶也像小瓶這樣讓我像養豬一樣放家裡養著,不失憶不落跑頓頓吃得好,我在夢裡都會笑醒,還會給祖宗們燒香拜佛。
不過吳家的列祖列宗們要是知道我燒香拜佛的原因是有一個男人終於願意像小豬那樣讓我養著,一定會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說不定我爺爺還會帶著他以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隻愛狗撲過來要宰掉小哥。
當然了,作為張家族長,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會被宰掉,我反而會擔心我的祖宗們會再被幹掉一次……



第六十一章

今天是禁足結束的日子,海林中午吃完飯就跑來拖著小瓶往後山跑。
我記得四天前海林剛吃了一頓竹筍炒肉絲,今天就活蹦亂跳的,我是該說他恢復力強還是該說原來張家人恢復能力高,連屁股都好得比別人快。
海林拖著小瓶到山洞的時候,竟然又看到了幾天前的小妹妹葉少晴。
葉少晴被躥進來的海林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撞倒了她剛才在看的埃菲爾鐵塔模型。
小瓶立刻上前扶好模型,還仔細看了看,似乎很擔心被葉少晴撞壞了。
關於這個模型,海林跟我說過,自從我再次消失後,小瓶就偷偷溜出去過一次,在木匠那裡拿了一些防止風化的東西,里里外外給模型刷了一遍。又怕會有白蟻或是其他蟲子啃食模型,小瓶還放血抹在了模型裡面。
海林說這些的時候小瓶是一直扭著頭看窗外的,好像海林嘴裡喋喋不休說著的都跟他無關。不過我是看得清楚,他那時的耳朵分明有點紅了。
莫不是悶油瓶知道了屢屢暴露他心情的是他那叛徒耳朵,所以長大以後才換了掩耳髮型還戴個藍兜帽吧?仰頭看天花板,就是因為這個角度的頭髮垂落下來,剛好擋住耳根?我認識了悶油瓶這麼久,是切切實實地見證過他對藍帽衫和天花板堅定不移的愛,這麼分析下來似乎也非常合理啊。
就在我發散思維的時候,海林也上前,不過不是為了模型,而是關心地問葉少晴怎麼樣了,痛不痛。
我倚著山壁嘖嘖稱奇。
看來某人的春天是真的要到了。
葉少晴臉紅得跟小蘋果似的,喊了一聲海林哥哥,還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海林哥哥的臉頓時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扭扭捏捏地問她是不是特意過來找他玩的。
葉少晴點點頭,身子一動,身後突然竄出了一條小小的黃色小土狗,狗嘴裡還咬著一塊布,我認出是那天海林用來裹糕點的。
看來是循著海林氣味找過來的啊,這小妹妹明明那天怕得要命,今天卻敢大著膽子帶條狗又找上門來,看來是真的很喜歡她的海林哥哥呢。
無形中被小妹妹嫌棄的小瓶哥哥檢查好模型,看也不看那一對似乎散發奇怪光線的人,徑直出了山洞,爬到了一顆大樹上,我跟著爬了上去。樹上的風景挺好,現在大秋天的,一眼望過去不是翠綠而是一片金。
在普通人的想像裡,一對情侶坐在樹丫上晃著腳說情話應該是挺浪漫的事情,可惜我跟小瓶在樹上坐了好大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那風吹得我倆都快凍僵了,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我望了小瓶一眼,心想如果我給他從小培養浪漫細胞,不知道以後悶油瓶會不會變得憐香惜玉——等等我為啥要幫他改善女人緣?我自個兒都還沒拖過女孩子的手呢。說起來,悶油瓶平時就只愛發呆,似乎看不出丁點對女人有興趣的跡象,他失憶住院那會幾個年輕女護士爭著去照顧他,一番情意完全是石沉大海,怎麼就沒有眼光看上老子呢。
我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過了好一會兒,海林才拉著葉少晴出來,左顧右盼的,似乎在找小瓶。
小瓶從一堆黃葉中探出頭來,正好讓海林看見。後者對他招招手,讓他快點下來。
小瓶下去的動作速度敏捷得跟隻猴子似的,很快就到了地面。
海林抱著小妹妹的土狗,對小瓶說葉少晴邀請他們去她家玩。
小妹妹的小臉紅了幾分,眼睛卻是亮晶晶地看著海林和小瓶,很顯然是希望他們能一起去。
小瓶想了想,最後還是點頭。
我估摸著小瓶其實挺無奈的,因為海林看他在思考就躥到他身邊,在葉少晴小妹妹看不見的地方一個勁地戳他的后腰,好像他不答應就要用發丘指把他的腰戳出一個洞來。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前幾天才因為送這個小姑娘回家而屁股開花。
迫於海林這麼強大的執念,小瓶不答應都不行。
看幾個小孩子的互動總比又在屋子裡窩一天好,我聳了聳肩,也跟了上去。

其實葉少晴的村子離張家並不是特別遠,按照張家小孩的腳程,來回頂多是一個半小時​​。上回走了大半天都是因為葉少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哪裡,說不清楚確切位置才繞了半天。
這回雖然目的地明確,但還是花了兩個小時才走到了葉少晴所住的小村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葉少晴畢竟不是經過張家嚴格訓練出來的孩子,在各個方面別說是小瓶了,連海林的一半都達不到。最後一段路還是海林背著她走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走到後山的小山洞裡的。
葉少晴的母親早死,父親是個普通的獵戶,見到小瓶海林非常高興,對他們說了好幾聲的謝謝,說他們真是好孩子。他就這麼一個女兒,要是出了什麼事,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海林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誇獎,臉都紅了,只會傻笑。
葉父還有事情要做,他吩咐葉少晴好好招待一下他們,自己就出門去了。
葉少晴端出了一些肉乾,說是她爹爹平日里打獵得來的野味,風乾了留下的。沒有那次海林哥哥給的好吃,可是是她爹爹特意拿出來說要謝謝兩個小哥哥的。
葉少晴小妹妹的臉又紅了,低低地說她知道他們是有錢人家的哥哥,不要嫌棄這些。
海林連忙說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怕小妹妹不信,還大口咬下肉乾,吞下去的時候差點噎到,漲紅了臉咳了半天。葉少晴連忙給他倒了一杯水。
海林搔了搔頭髮,提議大家來玩遊戲。
聞言,小瓶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隱約流露出一絲無奈,葉少晴卻是興致勃勃地表示贊同。我失笑出聲,被小瓶瞥了一眼。悶油瓶個性再冷淡,在他十三歲的時候面對海林這個多年發小,還有懵懂乖巧的小妹妹,還是個戰鬥力只有5的渣渣。所以儘管他對兒童遊戲絲毫興趣都沒有,還是不得不陪這兩個小屁孩玩跳房子,然後又開始踢毽。
張家的孩子其實童年都挺悶的,除了訓練就是訓練,海林算是日子過得比較有意思的一個了。我在小瓶身邊照顧了他這麼久,基本上沒看見過他跟同齡的孩子打成一片玩小孩子的遊戲,所以今天這一趟也算不枉了。看他的樣子,雖然沒有特別投入,總算也沒有流露什麼厭惡。而且兩個半大的少年陪著小女孩玩遊戲的情景,還真別有趣味。這小海林有異性沒人性,見色忘友,一會溫柔地替小妹妹加油,一會來瞪自己這個不知道要配合哄女孩子高興的發小。要不是小瓶壓根兒不在乎這些,我肯定要好好敲幾下這小混蛋的腦門。
然而我記掛著上次海林享用的竹筍炒肉絲,還沒到傍晚就催促他們回去了。海林一步三回頭,再三保證改天再來探望葉少晴,離情依依的樣子看得我好笑。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葉少晴了。

那天回去之後,第二天張瑞桐就召集了張家人,幾個老大包括海林的二叔公張隆半輪流發言,總結了這次的放野,我猜測這個放野對張家來說也算是年度大事了。張海客也站在人群的最後,一臉輕鬆的笑意,傷勢完全痊癒了。他的相貌體格在這班人中算是第一流的,身邊也站著幾個同年齡看起來精神奕奕的朋友,可惜因為是外家的人,被排斥在外圍,前面的大人物望都沒望他一眼,更別說會提起他的成績。反而小瓶一個孤兒被安排在前排,還破格得到了兩個大叔稱讚。
當代族長講了什麼我沒聽進去,反正他跟悶油瓶一樣是個話少的人,沒講幾句就表示散會了。
我想要是擱在現代,每次開會的時候張瑞桐將會是最受歡迎的發言代表,不會每次都長篇大論沒重點,幾句核心講完就說散會拜拜,底下的人都要樂瘋了。
話說回來,悶油瓶後來也是張家族長,總是要說上幾句,他會說什麼?
我腦補了一下,覺得情況會比張瑞桐更嚴重,大家默默相對無言半天,轉個角度繼續望天,嗯,今天的天空真晴朗,重點請自行理解,拜拜。
我被我的腦補逗樂了,嘿嘿地笑了幾聲,小瓶早就習慣了,連眼角余光都不分給我一個。



第六十二章

放野正式結束之後小張們的訓練又開始了。
海林上次說過小瓶被看中潛質,不再跟他們一起訓練,我有點擔心小瓶的新訓練會不會太過恐怖。
事實上的確如此。
據說提拔小瓶的張隆半只出現了一次,看了看小瓶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把小瓶完全交給了另一個長著羊鬍子的男人手上去訓練。我以前從來沒有註意過張家有那個人的存在,他表情嚴肅得不得了,眼裡精光炯炯,腰背挺直,食中二指粗長得簡直是畸形(胖子曾經一臉猥瑣地跟我說過讓我悠著點,因為男人食指的長度跟老二是成正比的。萬一他這屁話還真有什麼根據,我不得不懷疑這男人當了不止一回鰥夫了),走出來的時候就像武俠片裡面的正派掌門登場。他沒有介紹自己,只簡單說讓小瓶稱呼他為張師傅。我心想掌門你這是隻長肌肉不長腦子嗎,滿屋子的張師傅誰知道你是哪位啊,比喊小張還不靠譜。
起初我以為這位掌門張的出現是因為張隆半並不重視小瓶,所以隨便找了個練武練傻了的掌門來應付他。結果人不可以貌相,掌門張看著像正人君子,上課的時候便成了喪心病狂的惡魔,給小瓶的訓練差點沒嚇死我。
首先是熱身,除了以往的靜態紮馬,還加入了短跑衝刺。我摸著下巴想這也不錯,可以為進一步的力量訓練和爆發力運動做準備,而且這技能下鬥應該很實用,悶油瓶的瞬間反應和短途爆發力救了我跟胖子很多次。
掌門張指令的短跑距離約有一百米,在最短的時間內跑完回到原點,短暫休息後再來回訓練,重複了三十遍才算結束。三十遍聽起來不算什麼,可是真的跑起來簡直要我的老命,那可不比往年在後山的長跑,還可以慢悠悠的調整呼吸。
這短跑啊,玩兒的就是爆發力和瞬間提速全力以赴。
第一次的時候,掌門張一彈指,小瓶就如脫弦之箭飛出去,一秒後我就被扯著跑了。要不是有我這個累贅,他肯定能跑出賽世界紀錄的成績。以後悶油瓶出山了,我可以慎重考慮介紹他去當運動員為國爭光,以他的十項全能搞不好能包辦所有金牌呢。
小瓶望了狼狽的我一眼,到了第二遍,他的速度明顯下降了一大半。
我心頭一嘆,很明白自己拖累了小瓶。我正想跟小瓶說不要顧忌我,誰知那掌門張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清脆的聲音聽著就很痛,小瓶沒有閃避,俊俏的臉蛋兒馬上紅腫了一邊。
我當下爆出了一個操字,一個激憤就朝那喪心病狂的掌門張——不是衝過去給他一耳光,當了遊魂這麼久我還沒傻到那種地步——我給了一個問候他娘的中指。
操他娘的,他居然還適時走開了,掌門師傅還附帶陰陽眼外掛的嗎?今晚上老子去給他來個鬼剃眉毛,看他還敢不敢虐待兒童。
我氣呼呼地站在原地腹誹了一頓,再次被小瓶拖飛的時候,才遲來的想到小瓶根本沒有反抗,連表情都一成不變。
這孩子是以為自己是特種兵還是木頭人?被這樣打也無所謂嗎?

短跑過後,小瓶下一階段的訓練便開始了。這訓練不會牽動我,所以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那個掌門張怎麼折磨他,俯臥撑、分腿跳、平凳臂屈伸一個個彷彿軍隊訓練的項目輪番上陣,每個都需要小瓶在短時間裡完成上百個。
然後是全身參與的循環訓練,據說目的在於提高極端狀態下的發揮及體能。
我坐在一邊看小瓶用力打木樁,瞬間覺得自己親眼目睹了武林高手的養成。
木樁打完之後,小瓶要舉著兩大包沙玩舉重,還要背著沙做俯臥撑,等到終於可以卸下沙包了,緊接著就是俯臥撑跳起。也就是開始站立,然後下蹲,手扶地成俯臥撑狀,接著再俯臥撑起身,收腿站起的一種訓練,一共要做一百次。接著又去打木樁,從頭再來十次。緊接著還有二百次高抬腿,百次膝撞,百次叉腿跳,百次負重箭步蹲,循環訓練以上動作,做十個循環。
小瓶雖然一聲都不吭,可累得也夠嗆,哪怕在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裡,他的汗水也一直不停地流,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看得我都覺得自己濕淋淋,那個天殺的掌門張卻說這是為了提高耐力。
說得不錯,我的耐力得到很大程度的提高,要不然我早制止小瓶跟著他瘋了。
上午最後一個訓練,那個掌門張拿來了一把大錘,少說也有幾十斤,讓小瓶對著沙包猛打。我一瞬間想起了一些恐怖片,變態殺人魔的恐怖片,拿著那麼大的錘子對著人的腦袋一錘子錘下去……阿彌陀佛,我想太多了。其實這個訓練一方面是練爆發力和速度,另一方面因為大錘重,可以激使腰力和肩力的鍛煉,達到鍛煉肩和腰的發力效果。我對小瓶說把沙包當做他最討厭的人,使勁地打不要客氣!
當小瓶最後做完五十次的仰臥起坐之後,他這一天上午的訓練終於結束了。

我本來以為下午也是類似的體能訓練,要不就是練縮骨玩手指之類,但張家人的手段總是多不勝數。據我觀察,張家對單獨個體的肉體鍛煉已經到了極致(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們在培養超人呢),小瓶八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學習徒手格鬥和熟習各種兵器,到如今已經十多年,也許實戰經驗還不足,但我相信他已經練習到無論在什麼時候身體都能本能地做出最佳的反應。
掌門張所做的,就是給他實戰經驗。
所以在經歷超負荷體能運動的上午後,小瓶便被關在地牢的房間裡,赤手空拳地正面對上一隻搖搖晃晃的粽子。
同時掌門張也驗證了一件我懷疑了很久的事情——張家人果然是變態到會在家里地牢養血屍、粽子和各種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守墓獸。那些怪物從墓裡被挖出來搬到張家當訓練工具,也真夠悲催的了。可惜我顧不上為他們感嘆,忙著替小瓶開外掛打怪物(我知道我不該妨礙他訓練,但小瓶的體力已經被上午的訓練消耗了八成,萬一不小心被粽子劃破根頭髮心疼的還不都是老子。況且掌門張鎖了門就施施然走開了,他根本沒有關注過程,如果小瓶在裡面失手死掉估計他也不知道)。
小瓶並不樂意我的插手,還老是下意識幫我擋殺招,可老子才不管他怎麼想,他不怕疼我來替他怕,遲早能把“吳邪哥哥是鬼不怕怪物”這個概念灌輸進他那個頑固大腦的。
不知道是家養的粽子特別溫馴,還是這些粽子年份不夠,抑或是這些粽子已經被折磨得沒有陰氣了,慢悠悠地撲過來的樣子連我都不害怕。在我們聯手殺掉兩隻粽子一隻肥遺一個直立蛙後,這一天的訓練終於迎來了結束。

小瓶表面上的狀態還行,晚飯還吃了三大碗。我見他精神勁頭不錯,便忍不住問他一個我糾結了半天的問題,為什麼總學不會愛惜自己,就算他自己無所謂,吳邪哥哥也會擔心的。
沒想到小瓶莫名其妙地望了我一眼,淡淡說那是訓練的一部分。
我瞠目結舌,被打罵算個狗屁的訓練?
小瓶見我揪著這個話題不放,瓶蓋子終於鬆動了一點,跟我解釋了幾句。原來他們從十歲起就經歷過這種訓練方式,小時候那些老師還算是心慈手軟,換上的新師傅都是對學生們肆意打罵呼喝,動輒就把人揍個半死。這是張家的傳統,就連最寵溺孩子的父母也不會跑出來說三道四,目的是希望他們意志堅強,榮辱不驚,無論遇上什麼打擊也不會忘記任務。小瓶習慣了這個教育模式,所以被扇耳光也沒什麼反應,反倒是我顯得大驚小怪。
我心想這種沒有尊嚴又不人道的訓練班肯定是不包括海林的,哪個老師敢打族長的小兒子啊。不過小瓶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我也不好娘們似的再拿這個煩他,就問了問他有沒有被打得很慘的經歷。小瓶不消說是沉默搖頭。我嘆了口氣,轉身去拿藥油和藥粉。這些都是我跟海林討的,因為我擔心小瓶傷口疼痛肌肉疲勞卻硬撐,一是給他處理身上的傷口,二是消臉的紅腫,三呢,也想給小瓶做手腳按摩,放鬆緊繃的肌肉。



第六十三章

這次穿越後,小瓶除了竄高了十厘米外,身體變化也很大,再也不像小時候軟軟嫩嫩的。白還是那樣的白,但堅實了很多,腰是腰腿是腿,肌肉的輪廓都出來了,不難想像這些年他訓練是如何的刻苦。
有我這個外掛,小瓶沒受什麼傷,很快就處理完畢。藥油推開以後薄薄的一層覆蓋在皮質上,逐漸脫離青澀的肉體泛著動人的光澤,撫摸的觸感好得不得​​了。我有點目眩神迷,一時間浮想翩翩,回過神後心裡悲鳴著等這孩子睡著我又要去浴室跟我家右手進行友好訪問了。
以前對著稚齡的小瓶我都能想入非非,如今他長成了俊秀的少年瓶,對我的吸引力就更大了。有時候我也會想這樣陪著小時候的他會不會導致我對他的感情變質,但我心底清楚,就算把他的黑歷史老底都掏得清光,他還是那個悶油瓶小哥。我對他的感情,也從來不是“愛情”那麼單純,複雜得連我自己都說不清,加上幾錢心疼只會讓我更心軟。終究到底,他就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人吧。
(另一個筆跡:吳邪,給你好評。)
(小哥我不是說了讓你別聽胖子胡說八道嗎?他這回又教你什麼奇怪的東西了,還給好評,要不要包郵到付啊親?)
(另一個筆跡:昨晚那個XXX【三字被發怒的某人塗黑,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意思】是胖子教我網購的。)
(操他娘的王月半,搞得老子這麼慘,他那件雲龍紋大提梁壺別想再拿回去了!)
訪問過後我偷偷摸摸地回到房間,小瓶睡得很熟,想來今天累得慌,都打起了小小的呼嚕。我看著心疼,把被子給他裹得嚴嚴實實的,還一邊默念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地偷偷親了他一口。再一次想著,小瓶小瓶你快長大。
我覺得我真的是個耐力強到超凡入聖的人了,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日日同床共枕都沒有越軌行為,完全打破了男人就是下半身動物的鐵律。
咳咳,好了,這些苦逼事我也不想多說了,第二天小瓶繼續那個操蛋到讓我想直接賞掌門張幾記老拳的訓練。
上午除了常規的體能訓練,掌門張還開始教授小瓶一套沒有名字的刀法。我不是武術專家,看不出什麼門道,就覺得耍起來跟老謀電影裡面的武打場景似的,那把刀絕對比替身拿的道具重多了。掌門張不是一個很會講解的老師,他只簡單說了幾句要義,示範了幾遍就讓小瓶自個兒琢磨去了。但小瓶隱隱居然有點喜色,心情很不錯的樣子,這對年紀越大情緒越少的他來說是非常罕見的,所以我相信那套刀法肯定很得他心意。
下午的實戰訓練也在快速地增加難度,對付的怪物一天比一天難纏,而且數目眾多。可惜我縱使再心疼,沒槍沒刀,能夠干涉的也非常有限,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為了讓我心裡好受而導緻小瓶的能力進度落後,導致以後倒鬥出什麼岔子。
我能做的,只是盡量不讓他受傷,還有幫他燒熱水泡澡,給他擦藥酒放鬆肌肉。

這樣的訓練大約維持了二十來天,中間經歷了兩次縮骨訓練和三次發丘指特訓,後期還加入了好幾個新的訓練項目。比如走鋼絲,是為了訓練小瓶保持身手靈活輕敏;比如扔大量暗器,是為了鍛煉小瓶的躲閃能力;再比如訓練小瓶隨時保持警惕心。
說起這個訓練老子真他媽想罵娘。
這個訓練不是說在一個時間段,而是全天候無間斷的訓練!
不止是在訓練,吃飯,洗澡,抑或是睡覺的時候,隨時隨地都可能飛來一大把的暗器——或毛針,或箭頭,或石頭。雖然那些暗器都傷不了人,但小瓶只要被擊中一次,就要受罰。受罰內容是負重五十斤跑一萬米。饒是小瓶這樣從小訓練到大的,在經過一天的高強度訓練之後,再跑一萬米也快要趴下了。
另一個讓我對這個訓練極度厭惡的理由就是老子隨時有可能被發現!
因為是要鍛煉小瓶的警惕心,讓他隨時保持警惕,那個掌門張自然要神出鬼沒,時不時扔暗器來檢測,有一次他娘的還是三更半夜老子睡得正熟的時候。萬一他正好來測試,老子在給小瓶做飯給小瓶燒熱水給小瓶擦藥酒等等等日常瑣事,被他看到老子豈不是就暴露了?!
在這項訓練開始時,小瓶就嚴禁我做任何事,免得到時候給那個掌門張瞧出蹊蹺來。導致我跟那個王八蛋掌門張,舊仇未解開又添新恨,真恨不得揍他幾拳。
彷彿是上天終於聽見了我的怨念,三天后張隆半就給小瓶帶來了新的老師,兩男兩女,一個教他機關術、歷史秘辛,一個教導易容,一個是走在時代尖端的科學與政治課程,最後一個,教的居然是外語,還是同時教兩門,包括英語和德語。
我不得不佩服張家,他們這培育出來的絕對是全才,大全才,在每個領域都能大展手腳。曾經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的中國高考比起來簡直就像小孩子過家家。而一直因為訓練拖累小瓶的我終於有了實質上的作用——幫小瓶補英語。
德語我是不懂,機關術只是略懂皮毛,歷史秘辛又絕對說不過張家的老古董,科學民主什麼的他們的課程並不深入,老子怕我一開口就嚇到小孩;至於易容,那更是一竅不通,除了英語——老子好歹是個大學生,英語四級當初花了好大一股勁過了,教教小瓶還是可以的。
英語德語這一類的口語都是靠練習的,平日里悶聲不響的小瓶現在是每天被我督促著念ABCD。每次聽著那一把公鴨嗓背英語德語,再想想他冷言少語的一面,我頓時覺得很喜感。
人生果然他媽的充滿意外。
老子以前絕對沒有想過哪一天會聽見悶油瓶在大聲朗讀的場面。

海林來找過小瓶幾次,每次見小瓶動都懶得動的模樣,缺心眼的他也瞧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問他是不是他的訓練很辛苦。
小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只是坐在一邊聽海林講話。
海林見問不出什麼也不再多問,反正他也習慣了小瓶三問都不見得會回答的脾氣,開始絮絮叨叨地東拉西扯。
比如說他老是循環聽那首很喜歡的歌,把收音機搞壞了,纏著二姐給他買了個新的;比如說今天小鏡訓練出了錯,被罰不准吃飯;比如說他真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寵他那幸兒小妹,明明是個只會哭什麼都做不了的沒用鬼。但說得最多的,還是他的葉少晴小妹妹。
葉少晴今天把頭髮剪短了,可還是很可愛。
葉少晴今天給他做了一道家常小菜,很好吃。
葉少晴今天跟他一起去捅蜜蜂窩,張家寶血一出,蜜蜂全部跑光光,還撈了一些蜂蜜回來。她說蜂蜜很甜,很好吃,海林哥哥好厲害。
葉少晴葉少晴葉少晴,我一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到後來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我記得張家是嚴格執行族內通婚,搞個基被發現都要不得好死,要是不娶張姑娘出去搞三搞四,還不得閹掉殺雞儆猴?
葉少晴年紀太小了,說什麼戀愛都好像開玩笑,所以我一開始根本沒把海晴戀當真,可惜我忘記海林已經是張家的十三歲了,以他那種古怪的性格,要動了真格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吞了吞口水,在紙上問海林他是不是很喜歡葉少晴。
海林響亮地回了聲是,並說以後要娶她做老婆。
這句話不但把我打懵了,連小瓶都有了一絲反應:“她不是張家人。”
“有什麼關係,我喜歡就好,娘親不會拒絕我的。”海林一臉的不在乎。
這個笨蛋!
其實我一直在猜測,張家之所以一直族內通婚,除了要保證麒麟血的延續和純正之外,還有一點原因是張家人長壽。
當摯愛之人年華不再慢慢老去,甚至與世長辭,而你卻年輕如初,往後還有漫長的生命留著去懷念祭奠,那該是一種多大的折磨?
海林畢竟還小,想不到這些,我不想破壞他朦朧美好的初戀,也不想他泥足深陷導致以後鬧出大事。
靠,老子又不是戀愛輔導員,我自己都沒牽過大妹子的手呢,我該怎麼勸他?
打那後的幾天,我都在想海林跟葉少晴的事,不好跟小瓶討論,只好自己挖空心思回憶小時候暗戀女孩子的心情,想來想去都覺得那種感情只是青春期的悸動,懵懂的迷戀不會延續太久的。當年青春期的我還以為自己看不見隔壁班的班花會傷痛欲死呢,現在連她的樣子都想不起了。所以海林對葉少晴的感情應該不會出大事——我這樣努力安慰自己——慎重起見,我委婉地提醒了海林幾次,看他那副沒心沒肝的樣子,聽進去多少實在不宜高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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