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
海倫是瓊儷的朋友。
第一次和海倫見面,瓊儷也在場。
海倫經營的美容中心據說做許多名人的生意,怎麼可能會買龍赫他們公司的那些垃圾?但是瓊儷卻興沖沖地介紹海倫給龍赫見面,瓊儷說是要給龍赫介紹客戶,但卻約在假日,龍赫甚至沒穿上西裝打上領帶,只穿了高領的運動服就來了,瓊儷看到他笑逐顏開,拉著他的手的樣子好像是把男朋友介紹給手帕交。其實聖誕節以後,他和瓊儷根本沒聯絡過。
海倫的年紀比瓊儷大,他看不太出來實際年齡,跟瓊儷相比,海倫算漂亮的了,瓊儷矮胖,海倫勉強算高,瓊儷的長相給人感覺很俗氣,海倫好些,全身穿戴所費不貲的樣子,有股高雅氣。但是海倫眼角的皺紋實在是深哪!連嘴角也有皺紋,這樣少說也有四十歲吧?現在的女人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年輕,何況自己還是做美容中心的,難不成海倫都超過四十五了?他胡亂猜想著。黑木瞳也都有四十六歲了,能保養得那樣好,實際年齡也不重要了。
喝了一小時咖啡,有的沒的聊了半天,大抵都是瓊儷在講話,海倫安靜,最後瓊儷心急地問,海倫究竟要不要給龍赫生意做呢?龍赫在旁看著,頗覺尷尬,有一半他是感激瓊儷的,他這個人雖然陰沉,想法總是很複雜,但要說單純,他的感情也是十足單純的,有人對他好,他很容易被感動,而且是感動得要死,只差沒痛哭流涕,至於到頭來他的那些鬼迷心竅,又是另一回事。另一半,他卻又想,瓊儷這樣幫他,他就又欠瓊儷的情,到頭來又要和瓊儷上床,想到這他卻很頭痛。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能免還是免嘛!
再者,瓊儷大可不必多事,他會怎樣?窮死餓死嗎?台灣這種地方餓不死他這樣的人的。
海倫像要開口說話,半天卻不發一言,弄得氣氛很僵,瓊儷緊張得要命,龍赫突然發現,瓊儷是很怕海倫的,他不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
「我是很有興趣。」海倫說。
瓊儷鬆口氣笑起來。
「但是我不想跟你們公司做生意。」海倫說。
瓊儷疑惑地看著她,「這是什麼意思?」連龍赫也不解。
「我只跟你做生意。」海倫說,盯著龍赫。
「一年的薪水,我先付給你,每個月的獎金,我再跟你算。」
海倫還沒說完,瓊儷打斷:「妳要挖角龍赫?」
海倫點頭。
瓊儷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龍赫做美容嗎?」瓊儷說話的模樣,簡直像是傻瓜。
「他要做什麼都可以。」海倫說。
龍赫不發一言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了。
一週以後,龍赫接到海倫的電話。
「要不要一起去東京?」海倫說。
他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直接拒絕,也沒說,讓我考慮一下,他就只是沉默,那表示等他開口的時候,他就做好決定了。
電話那頭,那女人也耐心等待著。
他想到小永那時說他幹嘛不跟瓊儷去旅行啊?一瞬之間,他就乾脆地說好了。
他都想到了,這次一腳踏上去,就是不歸路。
*
他想都沒想過他會是為錢出賣自己的人,儘管他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缺錢,卻從沒覺得他需要錢過。
現在他願意接受海倫包養,這實在讓人啼笑皆非,他想起父親生病那時候,有個長輩一得知這消息,就主動來表示關心,第一個問的就是需不需要錢。
他很乾脆地回答不需要。
這男人是位同志,中意龍赫很久了,有一次龍赫答應和他去吃飯,沒有多想,雖然不算挺熟,勉強算朋友,只是途中對方有好幾次說這是一個「約會」,那男人老是有意無意這麼說著,「這樣的天氣真的是很適合約會哩!」「想了很久若是和你約會就要來這裡。」「我別無所求,能夠和你約會就覺得很開心。」他很驚訝,他不曉得這算「約會」,更詭異的是他從來沒聽過有人會嘮嘮叨叨說自己是在約會。
龍赫和這男人有個共同朋友,是位女性長輩,那女人有次告訴龍赫,說那男人可不是只中意龍赫的身體,想跟他上床或者玩玩而已喔!他把龍赫當作結婚的對象哩!龍赫聽了更是睜大眼不可置信。
「結婚?」
他都不曉得同志在台灣是可以結婚的?
「他媽的,瘋子!」龍赫說。
海倫的司機載他們到機場,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
其實在這之前他們吃過兩次飯,真是折磨人,他和瓊儷還有話題可聊,瓊儷很認真搬出所有龍赫可能會喜歡而自己「也曉得喔」的事物,但海倫和他完全沒有交集!不但沒有,而且是南轅北轍。龍赫說到莫迪里亞尼(因為某些原因,順著從電影談起的),說莫迪里亞尼有一幅妻子珍妮的畫像,她的臉不像他其他的作品那樣像一張面具,而真的很像珍妮。海倫問他是不是看過珍妮本人(老天!)。他說那幅畫很美,海倫就問那樣的畫要多少錢才能買到?
海倫絕對不愚笨,相反地,她處處想暗示她見的世面比龍赫多,跟著她開眼界,對龍赫是好的。她這種態度龍赫倒沒有太大的反感,只是很痛苦和海倫相處,找不到話可說,時間真的很難熬。
在候機的貴賓室,海倫忙著接電話,電話打完安靜下來,竟然有點微微的尷尬。不像以前把女人,要花心思逗樂對方,要讓對方戀慕自己,要把對方迷得團團轉,不用去下這些功夫,龍赫居然連聊天的話題都想不出來。
兩個人都沒意思要奉承對方。對海倫來說,她都花了錢了的,對方自己夠上道就應該付出等值的回饋,而對龍赫來說,他就更賤了,他那時想從瓊儷身上賺到錢,錢還沒進口袋,所以使出渾身解數討好瓊儷,而現在,反正訂金都到手了,難道還會逼我吐出來?那又何必再花什麼心思呢?
結果,雖然還不到冷淡的程度,但真不像情侶,也不像牛郎和客戶,勉強算半生不熟的普通朋友。
振作起來啊!他懶懶地想著,他不能老擺出這副死相,無論如何,得振作起來,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心神不能集中的狀態。
「哇靠,我從來沒坐過商務艙哩!」龍赫上飛機的時候,差點這麼說出來。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想起來小永曾經要他做一個問卷,就是那種網路上大家傳來傳去填的東西,題目一大串,看了就倒胃口,他心裡在想,除非是喜歡你、好奇、關心你到一個程度的人,否則誰理你這些答案啊?這份問卷真是無聊、沒意義。不是沒有打算填過,網友給功課,他都是會想(裝作)當一回事的,不過試著填一填,真的很沒勁。
大部分題目他都忘記了,如果手上有,現在就可以拿來問海倫,至少打發時間。
他想了老半天,從記憶庫裡挖出幾個題目來,「從小到大的綽號?」「如果可以變成透明人,有效期限三小時,你想做什麼?」「覺得人家給過你的最好的意見?」「如果可以改變,你最想改變什麼?」「最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最喜歡什麼穿著的異性?」「覺得做什麼事最浪費時間?」「相信有鬼嗎?」「最不希望哪一種死法?」「心情不好都做什麼?」
「綽號?」海倫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我好像沒有綽號過……」
「沒綽號啊?沒綽號的人表示很難親近吧?」龍赫想想,他自己其實也沒被人取過綽號,但是話說回來,其實難親近的人才會被人背後取綽號,搞不好他有,只是自己不知道。
海倫回答每個問題都很一本正經,好像這是在參加口試,講到最喜歡的男人穿著,海倫說是燕尾服,「燕尾服很好看的呀!只是台灣的人都不懂。」然後她說一定會替龍赫也訂做一件的時候,龍赫實在忍不住笑起來。
「怎麼?有什麼好笑?」海倫木著臉說。
「沒有啦!」龍赫輕嘆了一口氣,輕微得不太容易被覺察到。「只是覺得妳很可愛罷了。」
甜言蜜語,他終於又回到他那個舊的運轉軌道上。
之後他跟她聊天,變得容易了,他甚至不時又搬出他拿手的迷人微笑,會讓人覺得是面對著太耀眼的陽光的微笑。
很奇怪,他一點都不是回到舊有的軌道上,剛好相反,是他內在的什麼事物都移開了原有的位置,那一個瞬間,有某樣東西脫落了,他卻沒發現。就好像一部精巧的機器有一天壞掉,壞得有如報廢一般,你會很驚訝「昨天不是還好好的?」,事實上這部機器是這麼龐大複雜,但是在某個迴路裡面,一個小小的地方,有一天啪地斷掉了,卻幾乎不會被察覺到,它就這麼持續運轉著,然後突如其來地崩毀。
他們只是去度一個週末,在東京過兩夜,他真不知大老遠跑來東京是幹嘛,除了有一天的下午陪海倫到代官山散散步,他們整天就只在旅館做愛,其他什麼事都不幹。
和海倫做愛與和別的女孩子做完全不同,過去他向來只顧到自己,那只是一件為了他自己的性慾得到滿足而做的事情,他幾乎不太想到女人的感覺是如何,好像男人在床上的表現優異就只靠他有一副健美的體格,他的蠻幹跟持久就是滿分了。而他在床上不太有興趣調情那一套,調情是用來把女人弄上床的,一旦上了床,他通常都只想趕快辦事。
但是跟海倫做愛,他根本沒視為做愛,他當作工作,一份要做得完美的工作,拿出他的敬業精神。
他其實是責任感很強的人,只是不幸不敵他性格裡那些破壞性的毛病,導致他看起來什麼事情都搞砸,一點都瞧不出他求完美的負責和他有工作的倫理觀念。現在他認為敬業是他的道德,他就想把它做好,在床上對一個女人這樣溫柔,以前可從沒有過。
他在面對海倫的身體的時候,是把她的每一吋投以竭誠的渴慕,好像那是他無與倫比地狂愛的東西,那樣癡迷的愛戀,在他的一隻手指只是觸摸到她完全不在性感帶上的皮膚任何一個點的時候,也因為那灼熱的觸感而彷彿通電般讓她顫抖。他吻她的唇的時候,好像他是在參加馬拉松接吻大賽似的,那麼久、那麼久停不下來,好像每當他覺得該停止的時候就感到意猶未盡,好像附魔,越是貪戀地吻她的唇就越發不能控制地產生無止盡地吻下去的慾望。當他的皮膚貼合著她的皮膚的時候,她覺得他在使它們融化,好讓他們彼此能腐蝕掉對方,直接沉入對方的底層,那種迫切感,好像除了完完整整地把彼此的每一個細胞吞噬、融合、置換掉,沒有別的方法。
他赤裸著躺在床上,剛才他幾乎整個人是濕淋淋的,他本來就很會流汗,不過這會兒皮膚已經乾燥了。他呆滯地想著,是否每當他身上的汗水乾了的時候就應該再來一次?
海倫說要拍照。
「隨便妳。」他平淡地說,動也沒有動一下。
「如果你以後敢作出對不起我的事,我會把照片散佈出去喔!」她說,口吻是開玩笑的,但她其實很認真,這一點他連想都懶得想。
「妳愛拿給誰看就拿給誰看吧!」他懶洋洋地說。
「我會貼在網路上。」她依舊露出笑容,好像只是隨口說笑話,但她心裡確實有一種威脅的怒意。「你不怕喜歡的女孩子看到?」
他敏捷地翻過身,像一隻靈巧的野生動物一樣躍起,攫住她。「那妳也一起拍啊!讓她看看好了。」
她不知道他說這話是冷酷還是甜言蜜語,但是他溫熱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令她抖了一下身體。
她想轉過身抱住他的時候,他直直地倒下,砰地掉在床上,好像很疲倦地閉上眼睛。
她真的拍了幾張他的相片,有時候靠得很近,她拍局部的特寫的時候不是用伸縮鏡頭,而是靠近去拍,但她覺得她的樣子很可笑,好像研究動物的科學家在拍草原上死掉的野生動物一樣。
她原以為他會怕她這麼做,但他這種冷淡的反應令她覺得自己的舉止很愚蠢。
她把他叫起來,要他手淫給她看。
他坐起來,表情很茫然。
她說她要拍他自慰的影片。她最喜歡看男人手淫,她如果拍下他手淫的樣子,她一定百看不厭,而且這個影片應該比較足以用來威脅他。
他若不是因為人變得有點呆滯,她說的話一定會令他大笑。因為一個女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很可笑。
但他沒想那麼多,他逐漸在練就一種本事,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要用腦子,讓自己完全像白癡一樣。他開始摸索到訣竅,發現讓自己的腦進入一種智障的狀態,實在是很舒服。如果有一個智商量度計,此刻數字應該降到68,他想,剩下零頭。
不過他馬上又清醒了,因為他現在接收到的命令是手淫給她看。他直覺生物本能可能很難讓他完成此一任務,他得讓腦子運轉起來,專心在他的那玩意兒上。
他跪坐起來,抓住自己的生殖器套弄,他低著頭弓著背,此時他最漂亮的就是他的背,因為他寬闊又優美的背擴肌向外張開著,可以看到美麗的脊骨突起,背上刺著的青龍像要飛起,手臂結實的肌肉緊繃,他的表情非常專注,額前的頭髮垂落,整個人以一種急躁卻非常安靜的速度震動著。如果她看著他就會驚訝這像是非人間的神蹟,他處在一個肉體亢奮的狀態下,但整個人卻好像透明。
可惜她始終看著數位相機的小小液晶螢幕,並且來來回回移動鏡頭,一會兒停留在手部和生殖器的特寫,一會兒帶到臉,一會兒拉開到全景,她應該有蒐證的天才,她的拍法可以讓人100%確定影片裡的人在幹嘛跟他是誰以及這不是假造合成的影片。
早上他朝窗戶望出去時,發現路面積雪,吃了一驚,原來下一夜的雪就可以讓街道籠罩在白色裡。他們抵達東京的時候,天氣已經很冷,她早就警告過他要帶保暖的衣服,但他沒理會,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他甚至沒帶任何行李,反正什麼她都會給他買好。也不過三天兩夜而已。
她堅持要幫他在東京買件大衣,他身上就只穿了那件愛迪達連帽夾克,就是他在部落格上放的照片穿著的那件,十分老土,海倫看了就倒胃口。
他把身體倚在窗玻璃上,海倫走過來,伏在他胸前,他輕輕撫弄著海倫的頭髮。
「如果時間可以停留在現在多好。」海倫說。
這句話好老掉牙。
但是他也是這麼想的,時間不要流動,不要向前,人生如果就這麼繼續前進,可怕得令人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