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最易碎,卻也最堅韌綿長的存在─關於《易碎物》
-臥斧
他們全都假裝自己是孤兒,他們的記憶就像火車
在漸行漸遠時越來越小
而你記不得的那些,告訴你忘不了的那些:
歷史在每個夢境裡,都安置了一個聖人
〈Time〉,Tom Waits
閱讀尼爾.蓋曼長篇時,會發現一種迷人的特質。
這種特質在蓋曼的長篇以及他與大衛.麥金(Dave McKean)合作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裡明顯地出現──不受字數及篇幅限制的空間中,蓋曼巧妙地將日常與幻想結合,揉絞了從古老寓言及近代傳奇裡提煉出來的元素,舒緩寫意地敘述,呈現出一種不急不徐的基礎旋律,沒有太過煽情、激動、讓人急著追讀的步調,卻仍會讓手停不下翻頁的動作,純粹只因為好奇,想要瞧瞧:這位領頭漫遊的嚮導,會把世界引到什麼地方去?
前幾年讀了他的短篇集《煙與鏡》,則大為驚豔。
第一層驚奇來自蓋曼的敘事基調──那種原以為只存在於長篇當中的迷人閒適,在短篇有限的篇幅當中居然仍舊存在;故事情節或許透著邪惡,或許染著不祥,但卻總仍有種氣味古老的悠然,彷彿說著:別急,故事就是會這麼開展的,咱們等著瞧就是。另一層豔羨則來自蓋曼說故事的魔力:這本集子裡有些故事自童話、傳說或者近代幾位恐怖 / 奇幻大師作品當中取材,角色包括了天使、聖誕老人與白雪公主,許許多多的創作者都使用這些角色重述過故事,但蓋曼切入的角度與陳述的方式,卻總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讓故事變得格外「好看」。
這是蓋曼的個人特色:一種能讓故事吸引力倍增的說書魔法。
就拿收錄在《易碎物》這本短篇集的第一個故事〈綠字的研究〉(A Study in Emerald)來說吧:如果是個光看篇名就下意識露出微笑的讀者,那麼一定已經知道,這是一篇對〈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的仿作──〈血字的研究〉是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登場作品,從主述者華生醫生初識福爾摩斯開始講起,記述他們一起參與的首宗案件──關於福爾摩斯這個角色的仿作有一大堆,其中不乏許多成名推理作家向原作者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的致敬之作;不過,就連恐怖大師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寫的那篇仿作,都沒有摻進任何超自然色彩,畢竟,福爾摩斯的世界,是個充滿邏輯思維、理性至上的世界。
不過,〈綠字的研究〉卻對此做出挑戰。
蓋曼在《易碎物》的前言裡提及,這篇故事是應邀寫的,編輯的要求是「一個福爾摩斯撞進洛夫克萊夫特筆下世界的故事。」──洛夫克萊夫特(H. P. Lovecraft)是廿世紀初的恐怖 / 奇科幻小說大師,生前雖然不甚得意,但後起的此類型作者對他的作品大多十分推崇──洛夫克萊夫特筆下的恐怖世界是全然反理智的,除了常有神經兮兮疑神疑鬼的主角之外,還會出現來自遠古充滿陳舊腐朽氣息的惡意怪物。理性邏輯的推理故事如何加入非理智的狂亂恐怖?蓋曼不但在〈綠字的研究〉中做了場漂亮的演出,贏得了二○○四年的雨果獎(Hugo Award,奇科幻作品的專門獎項)短篇小說獎,還因此被福爾摩斯迷所組成的「貝克街非正規軍」(Baker Street Irregulars)納為會員。
諸如此類的例子,在《易碎物》這本集子裡可以舉出好幾篇。
〈蘇珊的問題〉(The Problem of Susan)與著名的「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有關,〈創造阿拉丁〉(Inventing Aladdin)則源自《一千零一夜》……從前輩大師們的作品中找到某些元素(無論是角色、場景、故事類型或者某些無以名之的設定技巧)加以發揮,聽起來似乎是種簡單方便的創作方式,實際上卻有許多執行困難:只要搭配稍有不巧,故事看起來就會是東拼西湊不成模樣的失敗版科學怪人,就算情節好不容易搞通順了,還是可能會有讀者認為用字遣詞不夠優美、角色形象不夠精準,直言這樣的東西只算是大師作品的拙劣模仿,甚或被冠上貪瀆的罵名──不過,蓋曼的創作完全沒有這種問題。因為蓋曼並非單純地挪用既有設定,而是巧妙地利用自己的見解及敘事技巧加以轉換:〈蘇珊的問題〉談到兒童文學對讀者的影響,〈創造阿拉丁〉講到故事創作的過程,於是這些作品不再是某部經典的仿作,而成了蓋曼版本、獨一無二的全新作品,就算不認識原初的作品,仍會讀到一個絕妙的故事。
除此之外,《易碎物》中還藏著其他有趣的創作來源。
例如〈雀小姐失蹤案始末〉(The Facts in the Case of the Departure of Miss Finch)靈感來自美國插畫名家Frank Frazetta替科幻小說系列《Savage Pellucidar》繪製的著名封面畫作,〈歌利亞〉(Goliath)是蓋曼應邀替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irx)寫的短篇(後來也收入《The Matrix Comics》第一集中),〈十五張手繪吸血鬼塔羅牌〉(Fifteen Painted Cards from a Vampire Tarot)是以塔羅牌為主題的系列短篇作品,〈幽谷之王〉(The Monarch of the Glen)裡則能見到《美國眾神》的角色們再度登場……這些故事本身就已經能夠提供有趣奇妙的閱讀經驗,倘若再對照蓋曼在前言當中一一細數的由來,那麼這些故事便成為前往更多奇妙世界的起點,就此行去,還有其他令人目不瑕給的天地。
所有作品當中,或許該特別談談〈怪怪小女生〉(Strange Little Girls)當中這些短短的故事。
二○○一年,美國創作歌手Tori Amos找了十二首原先由男性樂手創作的曲子,以女性的觀點重新詮釋演出,她替每首曲子創造了一個女性角色,親自飾演拍照,還請了與自己私交甚篤的蓋曼替每個角色各寫一篇短文;當初唱片內頁裡摘錄了部份文句,完整短文則只在同名演唱會的刊物當中發表。Amos的《怪怪小女生》專輯是換個角度演唱原就存在的歌曲,蓋曼的創作則是再加上另一種觀點的故事,能夠在《易碎物》中一口氣讀到這十二則極短篇(當然,閱讀時搭配Tori Amos的專輯更佳),感覺彷若透過另一雙眼睛重新審視習以為常的世界,有種奇妙的疏離,以及熟悉的安心。
這或許就是蓋曼故事當中,最最吸引人的核心。
Amos《怪怪小女生》專輯裡的翻唱曲中,有一首是Tom Waits的〈時間〉(Time),歌詞裡的這句「而你記不得的那些,告訴你忘不了的那些」(And the things you can’t remember tell the things you can’t forget),與蓋曼在《易碎物》前言中提及的「故事」本質,有著某些奇妙的契合──蓋曼說道,故事的組成材料並不堅固耐久,但許多故事卻比所有說過它們的人更長壽,有些甚至比創造它們的國家存活得更久;或許正是因為好故事會在閱聽者的內裡某處扎根,就算不一定能夠被完全記得,但在令人無法忘懷的物事裡頭,卻永遠有它們低低的耳語。如此易碎卻又堅韌綿長,這是所有好故事的特色。
讀完《易碎物》後,看看自己的心;將會發現,那兒也刻下了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