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推薦文
我愛陌生人──畏懼當庸碌女人的分裂人生
鍾文音
為什麼是第5位莎莉?
不是因為有五個叫做莎莉的人,而是這五個人都是莎莉的
化身,同一個莎莉的體內還同時住著四個女人:杜芮、諾拉、
貝蕾、金妮。這四個人都會在不同的時空裡跳出來「扮演」莎
莉,真實的莎莉反而退位成第「5」位,其他的女生都搶著「消
滅她」。
精采的敘述從一場海邊強暴開始,敘述者「我」叫杜芮,
小說步步進入人格分裂自我者的生命迷宮,叫杜芮的我看著叫
「諾拉」的她如何遭受強暴的可能,然後又襲擊強暴者,接著
她在醫院醒過來,這時的她才頓然成為「莎莉」。如果不太明
瞭這本小說的敘述位置,很容易讀起來錯亂而迷惘。但只要抓
住一個敘述的線頭即可:也就是隨著不同的時空與情境,莎莉
體內的四個女人會跳躍而出,扮演莎莉的「真我」。
其實這本小說是一場「真我」與「假我」的戰爭,正經八
百而又毫無特色的莎莉其實內心有多重的「我」,反而一般人
見到的莎莉才是假我,真我的渴望必須由其他四個女人來扮
演。小說在莎莉去餐廳面試時最為有趣,她一開始以莎莉現身
時,餐廳合夥人陶德沒有多看她一眼,住在莎莉體內的「我」
知道莎莉會搞砸這一切,於是「我」搶著出來。「感謝上帝,
也該是換我出來的時候了。」我一現身,陶德眼睛一亮,十分
迷惑眼前這個女人是剛才所見的女人。「我」變得性感,晚上
再度見餐廳另一個老闆艾略特時依然成功地擄獲男人的心,有
趣的是小說寫到洗碗擺餐具那些無聊工作還是讓「莎莉」來做
時,性感的「我」馬上又變回了無聊的「 莎莉」,莎莉困惑於
眼前的男人,於是她尖叫……讀者一定可以馬上感受到其實每
個人的體內多少都住著「陌生的自我」,一個是進出光明的
我,一個是想要走入黑暗的我,一個想要情欲,一個可能想要
禁欲,一個想要行善,一個可能想要使惡,一個想要結婚,一
個想要單身……分裂的自我永遠拉扯在生命的兩端。差別只是
我們所謂的正常人擁有「自動切換的開關」,何時該開,何時
該關,不會搞錯,甚至我們一般人潛藏的多重人格與角色扮演
慾望多僅停留在「想像 / 作夢」層面,有人終其一生在道德與輿
論壓力下都不曾讓「真我」跳出來,而有人則將「虛構」與
「真實」融為一體,難分難辨。
讀這本小說時,我想起小時候有個父親的朋友常來家裡
玩,那時這個叔叔英俊而瀟灑,等到我大了,有天他來按門
鈴,我完全不知眼前這個穿著裙子的「女人」是誰?等到他開
了口,又顯現某些我腦中習慣的動作時,我才啞然發現眼前這
個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叔叔,一直想要成為女人的男人,終於讓
真我的慾望跳出來。
不過《第5位莎莉》則比「男變女」、「女變男」要複雜的
多,小說處理得更龐大,小說處理「時間」、「多重」、「真
假」,心理醫師艾許在這本小說裡其實是主角,他扮演整個社
會清楚的認知機制,小說最常用「我」這個敘述觀點的角色是
住在莎莉體內的杜芮,她愛的人是「艾許醫生」,而諾拉或者
貝蕾愛的人是陶德和艾略特。問題是,莎莉體內的人會不會
「自我扮演錯亂」呢?你可以想像這本小說多麼有趣之處了,
當男人靠近莎莉時,他們喜歡的卻不是莎莉,而是她的其他化
身諾拉、貝蕾等,且更常發生讓莎莉沮喪的是,男人可能常搞
錯他們約會的究竟是「哪一個她」?更嚴重的還有,莎莉體內
的我,一個想死,另外一個卻想活,當一個人的身體同時交戰
著生死,不發瘋實在得生命夠剽悍。
「我所面對的不是生或死,我面對的是做一個不是我自己
的人或死。」也就是在「做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人」與「死亡」
的兩個抉擇面前,「我還寧願選擇死亡。」這讓我想到電影
「時時刻刻」裡拋夫棄子的女人老年面對他人的質疑時,她想
到年輕時面對的那個世界是她不認識的世界時,她該如何自
處?
在這由庸俗統領的世界裡存活,在這庸俗欲死的世界裡求
生,讓許多人在年輕熱騰騰面對世界與真我時刻都有過這種沮
喪的心情。莎莉認為自己會墮落成一個庸庸碌碌的人,心靈會
困在一盆泥巴裡頭。艾許醫生在小說裡扮演的「大師」與「治
療師」角色對她形容每個人其實比較像是一碗「心靈馬賽魚
湯,雖然每個人都是裡頭的佐料,卻又不失各自的特色。」艾
許醫生就像多數人會說的話:「放下不就好了。」「別想那麼
多了。」「都是慾望驅使啊。」……其實這都是失效之詞,當
這些字詞如螢光記號從嘴巴或文字跳躍而出時,意味著人已經
不再探索,至少認輸了,因為這樣可以讓自己快速「服用語言
的精神特效藥」,也是讓自己進入庸俗化世界的語言捷徑,
「不用再探索自我,也毋須檢視自己存在的歷史,毋須清醒自
己行過的年表了。
這本小說最有力量之處即是書寫「莎莉」為自己生命的精
神奮戰,很苦的穿越多重慾望的自我,最後將所有遺散的碎片
拾回,重拾了可能分崩離析的自我完整。
所以「莎莉」也可以說是許多人的鏡子,但另一方面我們
也可以說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像莎莉,因為人本身大多是懦弱
的,我們大多「被收編成」一個只敢在安全領域庸庸碌碌過活
的人,寧可心靈塵埃日積月累也不願引一波波洪水來洗滌一
番,畢竟面對「我」是殘酷的。然而被現實照射而碎裂的這片
真我之鏡下,人如何單一存在?人如何分裂而完整?人如何度
過漫漫時間長河卻保持清醒?我們如何統合我們內在的小女孩
與大女人?如何讓被恐懼與憤怒製造出來的「我」退位?
「只有重新接受才行。」小說提出一個簡單易懂卻難行的
話,人人懂「重新接受」四字,然如何才算真正的接受?心裡
是否能夠對往事毫無任何的雜音?
沒有真正的解答,只有真正的面對。
一個人過著五種人生,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就等於愛上五
個人,難以捉摸的女人具有交往的刺激感……這讓這本小說的
「愛情」具有十足的犯罪欲與社會性介面,將我們庸俗的人生
視野拉到如此繽紛的萬花筒世界,且都由同一個人來演出。這
太有趣,但也太危險了。莎莉最終被艾許醫生泰半療癒了,至
少她「已經強大得能夠面對自己了」。
莎莉體內的女人可以說是所有女人的再現,也就是說我們
每一個人都不可能是單一人格的,沒有顯現不代表沒有,如前
面所言我們所謂的社會正常人只不過是比較清楚地知道何時該
「開」,何時該「關」而已,但問題我們也沒有比較快樂。
有時黑暗會把人帶到深淵,但彈出深淵者力道之強大也讓
人肅然起敬。
莎莉的人生是一則精神疾病者的奮鬥史,但更寧願把莎莉
視為我的好友,莎莉也是我的分身,莎莉照妖鏡了「我」,讓
「我」目睹體內自我繁殖的各種「她」:想遠走高飛的浪女、
紅塵慾望熟女、退隱山林女尼、瘋狂女藝者、永遠不想長大的
小女孩……她們互為關係,她們都是某個我的碎片,也是我刻
意遺忘或者壓抑的「部分本我」,完整的人意味著接受每個時
間下的碎片自我。
小說具有療效功能,此為其一。
當然,我更願說《第5位莎莉》不僅是心理疾病探索的書寫
類型,其文本本身即是一本好看的「心理小說」,甚至初寫作
者還不妨將這本書視為「如何將敘述人稱轉換自如」的小說文
本,當然也要讀讀精彩的丹尼爾.凱斯如何將多元分裂人格統
合在一本小說裡,在迷人的敘述下,看著莎莉如何對付其他四
個從體內變換而出的女人,如何在清醒時刻見到不同樣貌的陌
生自我,然後在不同時空下愛上不同的男人類型,多重人物如
何既交融又獨立……迷人的小說永遠給閱讀者難題,因為閱讀
者同時也在理解自我的多重或複雜性,因之我們不過度簡化自
己的人生,也不將那種庸俗社會下所產生的「勵志性格言」強
行放在自己的腦海,而是將自己的人生歷程如莎莉一般地進入
各種實踐之旅:發生-思考-面對-探索-接受-重生-上
路……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