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客房服務」
天窗飯店八一二號房內,一個女人奄奄一息地倒臥在血泊中。
女子臉孔朝下,呈大字形橫躺在床舖上。渾身赤裸,傷痕處處。她的背部被人切成一道道稀爛的肉條,深色血液從傷口汩汩滲出,沿著軀幹側面緩緩滴淌,在床單的縐摺裡匯聚成一個個小血池。一隻蜘蛛爬過她的臉孔,彷彿感覺到死亡氣息似的,牠匆匆爬開,快步溜往安全之處。
一個女服務生進來了,是個四肢健壯的中年婦女。她立刻瞥見浸染在血池當中的屍體。要是其他人見到這場面,老早就放聲尖叫、奔出房間了。但死亡對這位女士而言,並非什麼新鮮事。
她輕輕關上身後的房門,朝屍體靠近了一些。一把鮮血兀自滴淌的刀子擱在不遠的地上。她戴著塑膠手套,卻沒去碰刀,而是站到屍體的旁邊,仔細俯視著。
接著她跪了下去,用兩指抵住受害者的脖子,檢查脈搏。什麼也沒有。她已經打算離開了,但這時……
一陣微微的抖動。女服務生扒開一隻眼皮,瞳孔隨著光線而放大。她把手指挪開時,那隻眼皮抽動了一下,女人的嘴也痛苦地微微顫抖。
女服務生忍不住皺眉。她撿起地上的刀,掃視所有的傷口,最後目光停在靠近心臟的那一個。她湊上前去,用手指將皮肉撬開,把刀尖扎進裂口,輕輕扭動、畫圓。她的另一隻手將女人牢牢地按在床上,感覺屍體的顫抖完全停止後,她才停止攪動。
她檢查了脈搏、眼睛和嘴。
死了。
女服務生扔掉刀子,走進浴室,洗去手套上的血液,再將它們揉成一團,塞進口袋。她一派悠閒地走到門邊,打開門,撥亂頭髮,深吸一口氣,然後激動地厲聲尖叫,讓飯店員工與房客急忙趕來。
星期二早晨,我結束休假回去上班。
我騎著腳踏車去「香卡餐廳」吃早餐,這是為紅衣主教工作的福利之一──可以在香卡免費吃飯。我不是這裡的固定常客(大部分的早上,我都會在阿里那裡買個焙果快快吃掉,不然就是工作時抽空吃個三明治),但我喜歡一週來這裡幾次。
我把車停在餐廳後方的室外空間。腳踏車是我唯一的交通工具,除非是和教軍出任務,否則我到哪兒都會騎它。我是在幾年前酒醉車被逮之後,才開始騎腳踏車的。但我實在太喜歡騎車的感覺了,我甚至在駕照效力恢復後,依舊離不開它。
「香卡餐廳」是個有開放式空間的兩層樓巨大建築,二樓則是用玻璃造的,但裡頭幾乎沒有什麼裝潢。蕾奧諾拉•香卡是個著名的極簡主義者。
我看到一群教軍成員聚在一張靠近門邊的桌子,於是也擠了過去。只有傑立及麥克是和我值同一班的,但其他人我也都認識。在紅衣主教的私人軍隊中,大部分的成員都已經認識彼此多年了。我們的人數並不多,而且我們全都得牢牢守住這座城市,不能離開,所以說我們是個關係緊密的團隊。
「度假回來啦。」傑立說,一面舉起馬克杯歡迎我。大家便紛紛問起我之前去了哪裡,於是我花了十五分鐘,愉快地陳述了我的釣魚行。
「真希望我也能一起去。」有著悲傷眼神的歐辛說道。「打從新年那個週末起,我每個週末都在工作。上班日時去釣魚,和週末時去,感覺是不一樣的。」
「換個班嘛。」有人說。
「沒必要。我太太週末也要工作。要是我週末自己休假,沒帶她一起去,她會覺得我在外頭亂搞。」
「女人就是不懂釣魚這回事。」馬克同意。「我年紀比較輕的時候也會去。每次釣魚回來,我馬子就要翻我東西、徹底搜身,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證據。最後我受夠這一套了,於是放棄了釣魚。其實我當時應該放棄她的。」
我們全都嘟囔了幾聲,接著又沉默了好幾秒鐘,回想女人的作風。我的咖啡和吐司送來了,於是我大口吃了起來。我的一天總是從一頓清淡的早餐開始。
「我不在的時候有發生什麼事嗎?」我問道。
「有幾個新人剛剛開始上工,」傑立告訴我。「最近一直在教他們。」
「塔索和韋爾德又鬧起來了。」麥克補充。福特•塔索是紅衣主教的得力助手,他以前是教軍的指揮官。法蘭克•韋爾德在幾年前取代了塔索,但塔索依然認為教軍是「他的人」,老是愛批評法蘭克帶人的方式。我同情法蘭克,但我喜歡塔索,而且我得承認,當他還是頭頭的時候,生活有趣多了。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我問道。
「上週五,有個女的在天窗飯店被殺了。」傑立說。「不是上頭授意的。紅衣主教氣炸了,釘得塔索滿頭包,塔索則猛攻法蘭克,然後他們倆整個週末就在對彼此吼來吼去。塔索說以前他在當家時,根本沒有人能越過教軍的防線;而法蘭克嘮嘮叨叨地抱怨起天窗飯店的安全部署。」
從塔索手上接下指揮棒後,法蘭克就一直想要提升天窗飯店的安全部署。天窗飯店是紅衣主教重要的活動場所之一,許多他的員工和客戶進城時,都會住在這裡。但「天窗飯店」和「黨中央」不一樣(那裡的防守可以說是牢不可破),這裡的防備很鬆散。紅衣主教喜歡這個樣子──這會讓他的客人比較放鬆,但法蘭克痛恨這種安排,每次只要一有地方出錯,他就會大肆抨擊。
「看來他這個星期又要唸個沒完了。」我嘆了口氣。
「我們已經領教過了。」傑立說。「昨天應該可以列入的『倒楣到家的週一』排行榜裡頭了。你昨天沒來,算你走運。」
「是呀。」麥克說,一面看了看錶,一面把飲料一飲而盡。「但要是今天遲到,我們就會死得更難看。敢找藉口,他就會把我們的耳朵唸到長繭。所以分頭行動吧。」
「但是還有半小時耶。」我抗議。
「你覺得法蘭克會管你這麼多嗎?」麥克回答。「我昨天早到了十分鐘,就差點要捲舖蓋走人了。」
「回來真好。」我嘟囔地喝光咖啡,並吃掉最後一片吐司。「我可以把腳踏車塞到休旅車後頭,順便搭你們的便車嗎?」
傑立特別愛護他的休旅車,正常情況下,他會拒絕我這種請求。但這次他看我可憐,於是幫我把腳踏車抬上了車,同時小心翼翼地確認我完全沒刮到車子的烤漆。
在教軍裡,加班從來就不是個問題。去年左右,我就被加了一大堆額外的工作時數,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事好做。再說,讓自己忙碌也使我較能遠離酒精。在愛倫和我分手那段期間,我喝得可兇了,差點沒被攆出教軍。當時我不斷向下沉淪,就快萬劫不復時,被比爾一把拉了出來。
這天早上,我和另外九個教軍成員以及幾名紅衣門衛一起待在黨中央的大門外,我們是第一道防線。對於成群結隊、進進出出的人群來說,我們看起來就像沒有生命的雕像,站在那兒彷彿只是為了展示;但事實上我們卻時時刻刻都在警戒,觀察所有進入建築的人員,一嗅到威脅的氣味就會立刻開槍。我們在盯的並不是武器(那會被X光機揪出來),而是會洩露人心秘密的臉部表情及不自覺的抽搐。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教軍的成員全都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研究肢體語言這門學問。並不是加入教軍後,就會被派駐到黨中央站崗的。新人必須先經過六個月的試用期,接著得在許多不同的分部和崗位站崗五年。之後,上級若認定你足以勝任,你才有可能被介紹給黨中央的任務派遣中心。然後你會先被派到大樓中間的樓層,巡邏個幾個月(那裡出不了什麼大錯),接著再慢慢挪向一樓。在飯店後院的巡邏區踱步踱個幾個月後,你就會被調到外頭去守圍牆,最後才會輪到建物的大門及大廳──那裡是最優秀的人才接受部署的地方。
擔任防守前線的教軍成員,還有一項不成文的挑選條件:在過去任職的期間必須殺過人。站班的十名守衛都曾以主教之名殺過人,至少一次。
我自己殺了三個人。第一個對象是個肉販,那時我才剛進教軍十一個月。他並不是上頭要我們解決的對象。我和幾個比較有經驗的教軍成員,去了他的店裡,要從他身上搾出一點保護費。他是個固執又愚蠢的老頭,一時失控抓狂,便拿起大腿那麼長的刀子左右揮舞。我的同事們閃開來了,我和我的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阻礙。於是我抽出槍來瞄準,這時他高高舉起大刀,像頭狂牛般嘶吼。接著,四顆子彈射穿了他的額頭中心,乾淨俐落。
他們硬是要我放一個月的大假,才准我回來穿制服。我接受了一整個月的心理分析,雖然我並不認為有那種必要(我一直告訴他們:我並不喜歡殺人,但要我下手時,我也不會手軟),但那是紅衣主教使出渾身解數、想讓教軍合法化的年代。當時我們是眾人關注的焦點,是最紅的辯論話題,有一大票人聲稱,我們和受雇於人的刺客相比,根本好不到哪兒去。塔索和他的管理團隊不得不小心行事,於是就有了這套哄小孩的治療安排。
我再度下手是在四年之後,對象是硬闖入紅衣主教領土的俄國黑手黨,我們之間展開了一場狂暴、混亂的槍戰。我們有一百個人,對上三十個俄國佬。混戰蔓延到了他們強占的一個公寓街區,我是教軍被派進去的第三小隊成員。我在黑壓壓、煙霧彌漫的走廊上撞見了一個青少年。他拿著裝滿了硬幣和石頭的襪子,我則握著可以劃開棕熊胸膛的銳利匕首。
那次事件的幾個星期後,我便開始在黨中央任職了。
第三次殺人是在三年前。對方是個壞條子,那是我第一次被派去執行特定殺人任務。我在他出門之後闖進他家,把他的太太和小孩捆了起來,塞住他們的嘴。聽到樓下傳來他進屋的聲音後,便站到他的臥房門後。等他一進房間,我便從門後踏出來,將槍口貼在他的腦袋瓜後頭。
轟!
在那之後,我差點就要辭去教軍的工作。讓我難受的,並不是殺人這件事本身,而是那傢伙的身分。他很可能是個正直的警察,他也很可能會是比爾。但你在教軍中時,你是沒有選擇的──上頭叫你上那兒就上那兒,給你命令你就得開槍。我打一開始就知道,有一天我可能會與比爾正面交鋒,但我是和那個警察交手之後,才開始認真深思這種可能性。
然後星期四,狗屁倒灶的事發生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要去哪裡?」我抬高音量問道,以蓋過文森剛剛啟動的高聲警報器。
「大冰箱。」文森說,一面像鬧劇裡的搞笑警察一樣,誇張地猛踩油門。只要塔索不在,他就老是會這樣開車。
「送人過去嗎?」
「接人回來。你聽說有個女孩在天窗飯店被殺了嗎?」
大冰箱是個私人停屍間,紅衣主教的手下會把沒人想管的屍體、想晚點再處理的受害者帶到那裡去。這國家裡最優秀的病理學家顯然都被網羅到大冰箱的牆壁後頭,秘密做起他們的工作了。
我回想。「聽說了。」
「沒有人知道她的任何背景。她是用假名登記住房的,之前我們把她帶到了大冰箱,讓專家們看過。本來她應該不是要優先處理的對象,但現在她是了。消息外洩,所以我們得把她帶回去天窗飯店。有個警察打了電話給老闆,說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得在午夜之前把她送回去,然後向警察報告她遭到謀殺,不然那傢伙就要帶他的人馬殺進來。他說要是那女人不在飯店,他就會去找媒體。」
「那又怎樣?把那個條子宰了,讓所有人封口。這是我們的標準作業程序,不是嗎?」
「是呀,」文森說。「但既然條子都知道有這個女的,那就讓他們把她帶走好了,這樣比較省事。」
「政府的病理學家不會發現她已經死很久了嗎?」
文森眨了一下眼睛。「每年生日的時候,他都會收到一款免費的新車,所以我們叫他看到什麼,他就會看到什麼。」
大冰箱從外頭看起來很無害。它坐落在碼頭附近,是棟破破爛爛的巨大建築,窗戶上有破掉的玻璃,屋內有幾盞亮著的燈,用來嚇阻流浪漢,牆面上低矮的地方則被人刻意畫上潦草的塗鴉。我們把車停在旁邊的小巷,接著進了建築物。快步走過一條走廊,穿過一扇有裂痕的門後,我們就突然與一個怪物般的物體面對面了,那是一個漆成白色的巨大石箱。
文森直接朝箱子的其中一個入口走去,輸入了安全密碼。門打開了,發出「嘶」的一聲,一陣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們走了進去。
我們所在的區域內,除了一格一格的棺材小隔間外什麼也沒有。冰冰冷冷的金屬容器裡和冰涼的停屍板上,擱著沒有生氣的屍體。附近大部分的棺材隔間裡都有人住了,它們的門上貼了標籤,並掛著附屬的檔案。
文森找到了一台內部通話機,按下按鈕。
「賽恩斯醫生會立刻與您見面,卡瑞爾先生。」文森還來不及說話,一個女人就這麼告訴他。「麻煩您待在原地。」
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高個兒男子在我們下方出現。他往上嚷嚷:「卡瑞爾先生?我是賽恩斯醫生。你是來接天窗飯店小姐的嗎?」
「一猜就中,醫生。」
賽恩斯帶我們穿越大冰箱的走道時並沒有多說什麼。五分鐘後,我們進了一間白得一塵不染的大手術室。房間內還有其他的醫生和助手。他們沒理我們。
我們的「貨」臉孔朝下,躺在一塊停屍板上,渾身皮膚泛出藍白色的色調。
「我已經蒐集了她的指紋、三圍數字,還拍了照片。」賽恩斯醫生說。「動作不得不快。我在等待清理的時候,就看過她的背了。手法非常拙劣。」
他所說的背部已被切成一塊一塊的了。長長的刀痕、深深的凹洞、細細的紅色割痕,及粗暴手法造成的紫色穿刺傷口。她的兩塊肩胛骨之間被人刻了一個不均勻的圓圈,有幾道直線以圓圈為中心向外放射。
「這是什麼?」我問道。
「可能是代表太陽的符號。」醫生回答。
「我帶她過來的時候沒注意到有這個呀!」文森說。
「那時候她身上還有很多血,我們幫她做過清理了。洗乾淨後浮現出來的東西,讓人驚訝不已。」他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但文森和我都依然面無表情。「你們想要她怎樣?」
「什麼意思?」文森問。
「你們要我們讓她維持現狀,還是要我們再幫她塗上假血,讓她看起來像是剛剛被殺的?就我所知,你們應該要把她送回案發現場,對吧?」
「對。」文森不太確定地搔搔鼻子。「沒必要在送她回去的時候,又把衣服搞髒一次吧。這樣乾淨地走就行了。」
「我想包裝一下,應該會比較恰當。」
「那就快呀,老哥!我們的行程很趕耶!」當醫生有些不悅地朝一個助手彈彈手指,文森對我微笑。「對他們嚴格一點還是很有用的。」他悄聲說。
「我是不想招惹他們啦,」我也小聲回話。「天曉得改天你掛掉被人送到這裡之後,他們會讓你死得多難看。」
文森聳聳肩。「說得好像那有什麼屁關係似的。嘿──把她翻過來吧,你要扶左邊還右邊?」
「有差嗎?」
「那我就扶右邊囉,我可不想在她的心臟突然開始跳動時,當第一個聽到她心跳聲的人。」他露出醜陋的笑容,並抓住她的手臂,此時助手也拿屍袋進來了。我握住另一條手臂。「準備好了嗎?」他問道,我點了點頭。「一、二、三。」
我們把翻動她的身體,讓她正面朝上。文森把她拖往停屍板的邊緣。我想幫忙推,但下一刻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然後我呆住了。
「至少假裝你有在幫忙吧,」文森氣呼呼地說。「別把所有差事都丟給我一個人──」
他瞥見我的表情,停了下來。
「老天哪,艾爾,你的臉看起來比屍體還可怕耶。怎麼啦?」
我麻木地搖搖頭。
文森湊了過來,拍拍我。「艾爾!快醒醒!看著我的嘴巴,怎─麼─了?」他緩慢地吐出每個字,就像在對笨小孩說話一樣。
「這女孩……」我費勁地嘆了口氣。
「別露出你從來沒看過屍體的樣子,你又不是認識她還是怎樣,」他已經準備要哈哈大笑了,此時卻突然頓住並瞇起眼睛,說:「你不會是認識她吧?」
我無言地點點頭。
「該死,」他舔舔嘴唇。「她是誰?」
「不、不、不。」我結巴地說。
「你想先坐下嗎?醫生,你們有椅子嗎?」
「我大概可以去找一把來吧。」醫生不帶感情地回答。
「不用,不用椅子,」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會有事的。」
「你確定嗎?好,那她是誰?」
「確定。她是……」我看著他的眼睛,把話吐了出來。「她叫妮可•霍雅克。」沉默了半秒後,我補上了最驚人的關鍵句。
「她是我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