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驚奇與驚嘆：初識蘇恩托瓦的《黑暗中的願望》
杜明城／前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教授
小說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博學多聞，無書不觀，於文學閱讀頗多獨到的見解。他認為讀完一本著作，若是覺得精采，就必須緊接著讀第二次。這個見解深得我心，也每多奉行。依個人的經驗，首度閱讀一部小說大抵都是印象式的，粗略了解情節的梗概、人物的性格、故事的色調、景物的變化等等，我們的意識與感官自然會回饋出對作品的好惡與評價。無論採取什麼樣的節奏，終歸也只是讀過去（read through），而一流的作品則會召喚著我們要讀進去（read into），否則就未免囫圇美食，錯失真味了。以這種方式閱讀《黑暗中的願望》，初讀是驚豔、再讀是驚喜、三讀則是驚嘆了。
何以在首度閱讀這部小說就能產生深刻的印象呢？作者無須告訴我們故事的場景，但濃郁的榴槤、落蒂的芒果、不忌葷食的僧侶，在在浮現出東南亞佛教的國度。人物的性格完全由對事件的反應與對話來表現，無須多餘著墨。即使是次要的角色，形象也無比鮮明。湛師父的點化之道亦禪亦佛，時而高妙，有如醍醐灌頂；時而匪夷所思，令人錯愕莞爾。所以高僧之道能既親切又得萬民景仰。女俠安白，行事俐落，穿梭於市井之間，乃貧苦民眾之及時雨。配角桑吉特精靈機智，人情練達，不管是助友逃亡或藏匿，穿針引線的功夫流暢且不著痕跡。西法潘先生落寞愁苦的容顏，隱藏著權力、法律、親情與良知的多重糾葛。總督藉法律之名行操控之實，提供了光亮，卻製造了黑暗，是神話化極權領袖的縮影。陷入生活困境的克拉與他龐大的身軀構成強烈的反差，作者寥寥數筆就刻劃出尤德、亞伊典型地痞無賴的嘴臉。人物無分主次，都在每個環節發揮他們的作用，而他們的性格則是藉由情節的推動而烘托出來的。這也正是作者高明之處，讓每個登場的角色自行演出。
故事的主軸當然是環繞在主角阿朋的流亡歷程，他的命運與如影隨形追逐他的女主角娜可相互牽動。娜可嫻熟武藝，自小崇尚法律，是那種典型受到政治意識灌輸，尋求將逃犯「繩之以法」的人。家庭的微妙關係讓她隱隱約約感受到自己的身世之謎。無權無勇的阿朋則充滿俠義精神，坦蕩無私，他的舉措與抉擇都來自良知的衝動。湛師父開啟了他的智慧之路，顛沛流離而永遠不失本心。娜可的悟道則是循著相反的途徑，發現自己一向遵循的正義不但是假象，且是可怕的騙局。「光明只照耀在有價值的事物」、「來自黑暗者終將回歸黑暗」既是烙印，也是魔咒，從出生就被銘刻在手腕上、思想間。來自黑暗的反而能及早把世道看通澈，而出身光明的反而被魔道所蒙蔽。光明與黑暗原來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代表善惡，娜可與阿朋的追逐與逃亡正是一連串除魅與解咒的歷程。
然而《黑暗中的願望》最令人激賞的，還是在於作者的敘事手法。四十九章的故事環環相扣，場景與人物的過場毫不拘泥生澀，情節錯落有致，前呼後應，自始至終無一處落入疲軟。故事的進展無比流暢，布局又完全不著痕跡，隨著各色人物登場，一幕幕的畫面都深刻到令人目不暇接，張力永遠不墜，顛覆了特意安排某處高潮的傳統手法。故事始於凝視芒果落蒂，也終於靜待芒果落蒂，只是心境改了，身邊人換了，暗示著愛情與友情的轉移。這是神來之筆，一切歸於圓滿。
像許多傑出的作品一樣，我們很難把《黑暗中的願望》只劃歸為某一種類型。它既是奇幻小說，也是教育小說（bildungsroman）。一流的小說也必然是思想性的，作者筆下隱含了對現實政治的揭露與批判，所以更像是一部關於權力的寓言（allegory）。而由於某些類同的東方元素與敘述筆法，我感覺似乎在讀一部高潮迭起的武俠小說。這是一部豐富到難以一言以蔽之的傑作，毋須回歸到赫塞的建議，相信許多人會像我一樣，會迫不及待地讀第二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