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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文藝] 雙生石

雙生石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雷倩倩 您是第1587個瀏覽者




作者:亞伯拉罕.佛吉斯
原文作者:Abraham Verghese
譯者:呂玉嬋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0年09月27日


我倆何其幸運,在出生之前便已擁有彼此。

又何其不幸!映現在我眼中的,為何是另一個我?



他們的出生是不能言說的禁忌,
  
是母親死亡的宣告,是父親出走的引線。
  
他們的存在是無人能解的謎,
  
直到一切從頭開始、兩人再次緊緊相連,
  
謎底,才終於揭曉……

 
 

這是關於「濕瑪雙胞胎」的故事。我是瑪利詠,如今我把故事說出來,是因為我虧欠弟弟濕婆最深,同時這也是我母親未曾揭露、我父親一直在逃避的故事,而我必須一片一片地拼湊,才能癒合我與弟弟之間的裂痕,以及生命的種種傷口。

  

我們的出生其實是一場災難,身為修女、原本不該懷孕的母親因為我們難產而死,而醫術精湛的父親眼見無力挽救心愛的女人,竟然拋下我們奪門而出,從此音訊全失。雖然如此,我和濕婆卻各自繼承了父親的平凡與天才、天真與世故、熱情與漠然。我們就像鏡面的反射,各自擁有世界的一半,彼此互補也互斥,然而這並不影響我們的感情,即使出生時被迫分割,之後我們卻總是形影不離,連睡覺也要頭碰著頭。

  

直到發生了那件事,彷彿一把背叛的利刃,把我、濕婆和我深愛的青梅竹馬珍妮特三人緊密的關係割裂,濕婆也從我的心裡被徹底地分開來。然而多年以後,我才終於明白,我對父親的想念和憎恨、我對珍妮特未竟的情感,以及我與濕婆注定相連的命運,如果只是一味禁錮埋藏,沒有去向和出口,我也將無法好好地踏出下一步……

  

歷經數十年、跨越三大洲,這是一對奇特雙生兄弟之間的愛恨情仇,也是自我的追尋與生命的解答,作者佛吉斯以絕佳的文筆娓娓述說出瑪利詠和濕婆兩人動盪的人生與迴異的命運,複雜的情感、無法割捨的牽絆,加上多線交錯的豐富情節,讓人讀之不禁忘卻時間,著迷到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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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1


〈序幕•到來〉


在母親子宮晦蒙處度過八個月之後,弟弟濕婆與我,在西元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日的傍晚,來到了人世間我們第一口呼吸,吸進了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的稀薄空氣。




我們出世的奇蹟發生在失迷醫院的三號開刀房,那正是母親瑪莉.喬瑟夫.佩禮斯修女多數工作時間的地點,也是她最能發揮長才的地方。





我們的母親是修女,隸屬馬德拉斯市主教管區的聖衣會。在那個九月的上午,當她不期然開始陣痛,衣索比亞的豪雨停歇,失迷醫院鐵皮浪板屋頂的喋喋雨打戛然而止,好像饒舌的人話才講到一半便打住。在闃靜無聲中,十字架雛菊在一夜間怒放,將阿迪斯阿貝巴的山坡染為金黃。在失迷醫院四周的草地,莎草克服了爛泥,如燦然的毯,一路攤展到醫院的水泥門檻前,帶來了比打板球、槌球或羽毛球更實在之活動的希望。




失迷醫院位於翠綠的山丘上,單層與雙層的石灰建築群集錯落,彷彿在造就恩托托山脈的地質活動悶響中,與山巒一同自地表隆起。槽型花圃由屋頂檐槽滿溢的流水澆灌,如護城河環繞低矮房舍。赫斯特院長的薔薇攀上了牆,緋紅的花沿著每道窗框,蔓生延及至屋頂。由於土壤肥沃,院長(也就是醫院睿智又明理的領袖)警告我們別光著腳踩上去,免得新的腳趾頭會冒出來。





失迷醫院(Missing)其實是布道傳教的使命醫院(Mission Hospital),衣索比亞人的舌頭唸這幾個字會帶嘶聲,因此聽起來像是「失迷」。衛生署一位才高中畢業的職員在執照上打了「失迷醫院」,對他來說,這才是發音正確的拼法。由於一位《衣索比亞先鋒報》記者,拼錯的用語繼續沿用下去。當赫斯特院長跑去找衛生署職員修正時,他拿出原本的打字文件說:「女士,您自己看看吧!是失迷醫院沒錯。」那口氣彷彿他證實了畢達哥拉斯的定理,太陽就是位居太陽系中心,地球正是球體,還有,證明了失迷醫院在想像中的地球精準位置。於是乎,它叫失迷醫院。





在釀成劇變的臨盆陣痛過程中,瑪莉.佩禮斯修女沒有迸出哭聲,也不曾發出呻吟。三號開刀房隔壁的旋轉門後方,有蘇黎世路德教會捐贈的特大號壓力鍋,滾燙的蒸汽消毒了即將用在母親身上的手術器械與毛巾,同時低聲怒吼為她悲嘆流淚,畢竟母親的庇護所就在壓力鍋間的一角。在我們狂暴抵達之前,母親在失迷醫院待了七年,並且在不鏽鋼巨獸旁為自己布置了避難處,面牆的連桌椅是從停辦的教會學校搶救來的,上面有許多學生失意時的鑿痕。白色開襟羊毛衫搭在椅背上,有人告訴我,她在手術與手術之間常把毛衣披在肩上。





在課桌上方的灰泥上,母親用圖釘釘了張日曆圖片,是貝里尼著名的雕塑:亞維拉的聖泰瑞莎。聖泰瑞莎宛如昏厥,體態軟綿無力,嘴唇因銷魂而張啟,眼神失焦,眼皮微掩。在左右兩側,各有一群合唱團員從祈禱台俯瞰窺探。一名男童天使隱約帶笑,聳立於虔誠而縱慾的修女旁,健壯的身軀與年少的臉龐相違。他以左手手指撩起遮掩她胸脯的衣緣,右手拎著箭,優雅得猶如小提琴手提著弓。

為什麼放這張圖片?媽媽,為什麼是聖泰瑞莎呢?





四歲的我偷偷躲入無窗的房內研究圖像。只憑膽量,是無法讓我通過那扇重門的,只是我覺得她在裡面,一心一意地想認識身為母親的那位修女,於是產生了力氣。我坐在壓力鍋旁,它像清醒的龍,低沉咕噥,嘶嘶作聲,彷彿我咚咚的心跳喚醒了這隻野獸。我坐在母親的桌前,心情一點一滴地平靜下來,感覺好像與她在溝通交流。後來我才知道,沒人敢把開襟羊毛衫自椅子披掛處拿走,它是聖物。不過,對一名四歲孩童而言,樣樣事物都既神聖又普通。衣服有抗菌肥皂的氣味,我把它拉到肩頭,還用指甲繞著乾涸的墨水瓶,追尋她手指曾經走過的路。如同她坐在無窗房間中一定會做的事情,我仰頭凝望日曆圖片,那圖像怔住了我。




幾年後,我得知聖泰瑞莎重複看見天使的幻覺被稱為「穿心神蹟」,字典說是靈魂因上帝之愛而「激烈燃燒」,心臟遭神的愛「穿刺」;她這分信仰的隱喻同樣也被當作醫學的暗喻。在四歲的年紀,我不需要「穿心神蹟」這樣的字眼,就可感受到圖像所引發的崇敬。我沒有母親的照片可尋,情不自禁地想像著圖片中的女子就是她;她受了脅迫,揮舞尖矛的男童天使即將讓她心神蕩漾。我總是問:「媽媽,妳什麼時候會來呢?」冰冷磚瓦傳回我微弱聲音的回聲。妳什麼時候會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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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擅自來到這人世,別忘了,飢餓、苦難、早夭是普遍的命運;僥倖的話,或許能超脫命運,找到目的。我長大了,我找到了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要成為醫生,與其說是要拯救世人,我的意圖其實是要自我治療。沒有幾個醫生會這樣承認,年輕一輩絕對是不會的,不過進入了這一行,我們潛意識中一定相信照料他人能治療自己的創傷。的確可以,不過也能加深傷口。



院長是我童年與青春期中堅定不變的身影,我為了她,選擇了外科專業。在我前半生最灰暗的日子中,我去找她尋求忠告。她問:「如果你盡力而為,什麼是你所能做到最困難的事情?」



從性情來說,我更適合走認知相關學門,從事深入探究的領域,例如內科或精神病學。一想到手術房的景象,我便汗如雨下,想到手持手術刀,肚子就揪成一團(至今還是如此)──手術是我能想像得到最困難的事情。



於是乎,我成了外科醫生。



三十年後,我不是以速度、膽大或手藝才能而出名。說我從容、說我埋頭苦幹、說我採用適合病人與特定情況的做法與技術,那麼,我會把這些話當成重要的讚美。同事自己必須挨刀時會來找我,這一點讓我信心大增,他們知道,無論是術前、術中或術後,瑪利詠.石東都同樣地投入時間與關注;他們知道,我不喜歡「有疑問就切除」或「能動刀就不等」等等的外科箴言,這些言論只會確實地揭露我們領域中最膚淺的人才。我的父親擁有我最敬佩的外科醫術,他說:「手術結果最為成功的,是你決定不動刀的那一項手術。」我知道何時不該開刀、何時能力不及、何時該尋求擁有父親水準能力的外科醫生協助──那樣的天賦、那樣的「才華」,都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有一回病人病情危急,我求父親動刀。他默默地站在床邊,測好心跳數後,手指還在病人的脈搏上流連不去,久久不肯放開,好像需要摸著肌膚,感受動脈血管纖弱的訊號,才能歸納出結論。從他緊繃的表情中,我注意到百分百的專注,我想見他腦中的齒輪轉動,幻想看到他眼中淚光閃爍。他兢兢翼翼地權衡不同選擇的利弊,最後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我跟上前去。「石東醫生。」我用他的頭銜喊他,縱然內心渴望呼喊一聲「爸爸」。我說:「手術是他唯一的機會。」我心底明白,機會微乎其微,麻醉藥才噴一下,或許就扼殺了他的性命。父親把手放在我的肩頭,口吻溫和,就像對資淺同事而非兒子說話。「瑪利詠,不要忘記第十一戒,」他說:「不要在病患大限之日動刀。」



在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滿月時分,刀光閃耀,石頭與子彈紛飛,我感覺好像站在屠宰場,而不是三號開刀房,皮膚沾了一點一點的碎穀與生人的血。在這樣的時分,我想起他的話。我沒有忘記,可是開刀之前不見得都知道答案,開刀當下只能專注於開刀一事上。事後,在我們稱之為「死亡及併發症研討會」的鬧劇上,那些妙語如珠或成為媒體名嘴的會議召集人,隨隨便便就能大放馬後炮,宣告你的決定是對或錯。生命同樣也是如此,你往前走,回頭才了解它,唯有駐足回首才發現卡在你車輪下的屍首。



而今,我五十歲了,見到開膛剖腹,依然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人類彼此殘害、褻瀆人體的能力令我汗顏,可是這樣的能力讓我明白玄奧的和諧。我的手指「在腸道滑走」,尋找刀身或子彈造成的洞孔,閃爍微光的腸道一圈又一圈,那近乎六十公分的長度緊密收攏在這般窄隘的空間內。我能查看藏於肌膚肋骨肌肉底下的平凡奇蹟,目睹身體對主人所隱瞞的景象,人間豈有比此更為崇高的殊榮?



在這樣的時刻,我不忘感謝我的孿生弟弟濕婆──濕婆.佩禮斯.石東醫生。我尋尋覓覓,在兩間開刀房之間的玻璃隔板上尋找他的倒影,然後點頭致上謝意,因為是他讓我成為今日的我,一名外科醫生。



對濕婆而言,生命終究是在修補破洞。濕婆講話不用隱喻,他要說的,就是「修補破洞」這四個字,不過,這個隱喻用在我們這一行恰如其分。然而,還有一種破洞,就是讓家庭分裂的傷口。這種傷口,有在出生之際產生的,也有日後才出現的。我們都在彌補裂傷,這是畢生的任務,而許多的未竟,則留給下一代。



生於非洲,離鄉背井來到美國生活,最後又重返非洲,我是「地理即命運」的實證。命運將我帶回到出生的地點,不偏不倚,就在我出生的那一間手術房,我戴上手套的雙手在三號開刀房的手術台上方活動,母親與父親的雙手,也曾在這同一個空間。



有些夜晚,在寂靜的真空中,我聽見星星尖銳的嗡鳴,欣喜若狂,為自己在銀河中低渺的地位感到欣慰。就是這樣的時刻,我覺得自己承受了濕婆的恩惠。



身為孿生兄弟,我們同睡一張床直到十幾歲,頭顱相倚,兩腿軀幹往不同方向偏轉。長大後,我們不再那樣親密,然而我依然渴望,渴望親近他的頭。當我醒來,收到又一個日升做為禮物,頭一個念頭是想喚醒他,告訴他:多虧有你,我才得以見到晨光。



而我虧欠濕婆最深的,是把故事說出來。這是我母親瑪莉.佩禮斯修女未曾揭露的故事,是我膽大的父親湯瑪斯.石東所逃避的故事,是我必須一片一片拼湊而得的故事。唯有講述,才能癒合弟弟與我之間的裂痕。的確,對於外科手藝,我有無窮的信心,卻沒有外科醫生能修復分歧兩兄弟的那種傷處,剛柔並敗之處,精采的故事於焉出現。從故事起頭的地方開始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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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婆神之舞〉



我們──兩個無名的嬰孩,乍到人世,沒有呼吸。多數的新生兒以尖銳刺耳的嚎啕迎接子宮外的人生,而我們吟唱的是再悲傷不過的曲調:死產嬰兒那曲無聲頌歌。我們的手臂不去抱胸,手掌沒有握拳,反而像兩條受傷的鰈魚,鬆垮而綿軟。



我們的出生是則傳奇故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母親是修女,分娩後喪命,生父不詳,雖然很不可思議,不過應該是湯瑪斯.石東。傳奇的內容越來越長,經由歲月而成熟,在重述的過程中,新的細節又出現。不過,在五十年後回顧這一切,我知道還有細節不明之處。



母親難產之際,矛柄從我們唯一的自然出口朝弟弟直來,我把弟弟拖回子宮,讓他免於受到傷害。攻擊停止了。然後,我記得,我相信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朦朦朧朧的聲響,外頭有拖扯拉鋸的動作。救星來了,我記得刺眼的強光,還有強健的手指在拖拉我。黑暗與沉靜破碎了,外邊的喧鬧震耳欲聾,吵得我險些錯過了我們身體分開的那一剎那,連結我與濕婆頭顱的韌帶掉落的那一瞬間。分離帶來的震驚依舊餘波蕩漾,就算是現在,我最常想起的不是我停止呼吸躺在銅盆裡動也不動,誕生到這人世卻沒有一絲的生氣。我只會想起我與濕婆的分離。還是回到傳奇故事上吧:



實習護士把兩個死產兒擺到裝胎盤用的銅盆裡,拎著盆子走到窗邊。她在分娩病歷上加了一條紀錄:頭部相連,已經分開。



雙胞胎面對面躺著,感覺盆子如電流般貼著肌膚。在病歷上,實習護士用「蒼白窒息」來形容他們死灰般的膚色。



片刻之前,太陽像舞台燈照亮手術房,此時陽光對準了盆子。



銅片散發出橘光,它的分子激烈活動,生命之氣透過嬰兒半透明的肌膚,滲入軟弱無力的肉體。



大家認定是孩子父親的男子站在那裡,這樣高大結實的白人,站在屬於他的手術間,竟然顯得手足無措。這個做父親的剝下手套,雙手由於殘留的滑石粉而異常灰白,手指緊扣在一起,那手勢像外科醫生、像牧師、像懺悔的人。他的藍眼深陷在眼窩中,眉稜原本讓他流露熱切的神情,這天卻使他看起來遲鈍。大斧狀的鼻骨從陰暗處聳出,這樣的尖鼻與職業相稱,嘴唇薄而直,猶如直尺畫出的。的確,他臉上刻滿直線菱角,集中到柳葉刀狀下頦上的一點,這張臉猶如一塊花崗方塊雕刻而出。頭髮從自幼就有的分線右分,梳子將每一個髮囊順得服服貼貼的,該偏哪個方向都一清二楚。這樣一張執拗堅決的臉,如果拿一付小型望遠鏡貼在眼睛上,再繫條馬尾,非常適合站在英國軍艦的甲板上。當然,在甲板上不會有淚水撲簌簌滑落臉頰。



從那淚痕斑斑的臉龐發出一個聲音:「瑪莉怎麼了?」每個人聽了心頭都是一震,因為他已經沉默良久不曾言語,緩慢而謹慎的發音彷彿是一條徐徐燃燒的導火線。



「很抱歉,湯瑪斯,來不及了。」賀瑪說。她語氣中對石東的氣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憫。她偷偷轉頭瞅了他一眼。



石東發出痛苦的聲音,那是一個精神失常者的吶喊。



良久之後,他總算抬起頭,露出彷彿是首度觀察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到雙胞胎身上。雙胞胎已經不在銅製的寶座裡,此時石東看到的是橘色光暈籠罩著兩個小男孩,不知為何,兩個孩子是活著的,眼睛明亮,一個孩子似乎在端詳他,第二個則與第一個一樣是粉紅的。



「啊,不對,不對,不對,」他以悲苦的口吻說:「不對,那不是我要求的奇蹟!」



「湯瑪斯。」賀瑪喊了一聲,朝石東走去,他卻往後畏縮,轉過身去不肯看。



她以為自己熟悉這個男人,都當了七年的同事了,而今他拱著背站在那裡,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



懷裡兩個襁褓的嬰兒敦促賀瑪往前走,畢竟他們是石東的孩子。雖然她如此以為,不過心裡依然與自己的懷疑在拉扯。石東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吧!此刻她不能退後,她必須強行提出這個問題,不然還有誰能代表這兩個孩子發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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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給小寶寶取什麼名字好?」她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猶疑。



石東拿下巴對著她,彷彿表示她想取什麼名字都好。「行行好,把他們抱走,不要讓我看到。」他的語氣極為溫柔。



他繼續背對著新生兒,又一次凝望瑪莉.佩禮斯修女,因而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像熱油往賀瑪身上潑去,沒看到她眼中噴出的憤怒火焰。賀瑪將誤解他的意向,他也將曲解她的意圖。



石東想跑開,可是他躲避的不是孩子,不是責任。他之所以不理會這兩個嬰孩,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是種神秘,他們不可能存在。他只能把心放在瑪莉.佩禮斯修女身上,他只能去想她如何隱瞞懷孕一事,等候……天曉得她是要等候什麼。要回答賀瑪的問題很簡單,石東只消說:為什麼問我呢?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並不比妳多。只是有分肯定像大釘子卡在他的內心,他知道這事是他所為,縱然他完全想不起來何以、何時、何地。



瑪莉.佩禮斯修女懷胎生下了兩個生命,躺在那裡,死了,好像這就是她來人間一趟的唯一目的。院長已經蓋下她的眼皮,然而她不肯瞑目,那半張半闔的眼皮,那視而不見的目光,反覆強調了她長眠的事實。



石東看她最後一眼。他不想記得她身為修女的模樣、她擔任他助理的模樣,他要記得她是那個他早該承認深愛的女子,他早該關心的女子,他早該迎娶的女子。他希望將這劌目鉥心的遺體畫面烙印在腦海中。他,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用工作勉強走出人生一條路,這是他唯一覺得自己完整的舞台,是他唯一必須為瑪莉.佩禮斯修女所做的,在這一瞬間,工作卻辜負了他。



見到她的傷處,他滿面羞愧。傷口將不會癒合,傷疤不會在她身上出現、變硬、褪去。是他將背負這個傷疤,背負這個傷疤走出開刀房。他只了解一種生存之道,而為此他付出了代價。然而,倘若她開口問,他樂意為她而改變,他會改變的。要是她當初就明白那該有多好。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他轉身準備離去前,環顧四下,好像要將這個他磨練提升手藝的地方封死在記憶中,他配合自己的需要配置這間手術房,曾以為這是自己真正的家。他仔細把每一吋空間看了一回,因為他明白從此不會再歸來。他發現賀瑪還站在身後,吃了一驚,見到她懷裡包在襁褓中的孩子,再次感覺惶恐而畏縮。



「石東,好好想想,」賀瑪說:「你不想理我沒關係,因為我對你沒用,可是不要避開這兩個孩子。我不會再問你第二次。」



賀瑪托高兩個沉沉的生命,等著石東抱過去。石東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他想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想把一切都告訴她。賀瑪在石東眼底看到痛苦與迷惘,卻沒有看見他願意承認小娃娃與他有所關聯。他的語氣像是頭部剛遭到撞擊的人。「賀瑪,我不知道是誰……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瑪莉為什麼死了。」



賀瑪還在等,他拐彎抹角不說實話,假如她等下去,也許他會說出實話。她想揪住他的耳朵,把實話從他口中搖出來。



終於,石東正視她的注視,只是不願低頭看看嬰兒,而他的話不是賀瑪想聽的。「賀瑪,我不想要看見他們,永遠都不想。」



賀瑪最後一根自制的弦斷了,她為孩子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太可惡了,他好像以為只有他因為這件事情而有所損失。



「湯瑪斯,你說什麼?」



他肯定知道戰火剛剛已經點燃了。



「他們害死了她,」他說:「我不想看見他們。」



賀瑪心想:所以就是這樣囉?我們就這樣離開對方的生命?雙胞胎在她懷中發出低低的嚶泣。



「那他們是誰的?他們不是你的?所以也不是你害死她的囉?」



他痛苦地張開口,無言以對,於是轉身要走。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石東,是你害死她的!」賀瑪扯開嗓門,把其他聲響都蓋過去。這些字一個個刺中石東,他怕得癟癟縮縮,看了賀瑪好不得意。她不憐憫,對一個不敢聲稱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男人,她不憐憫。石東用力推開旋轉門,門發出尖銳的抗議。



「石東,是你害死她的!」賀瑪在他身後大喊:「這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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