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
有一個字,可以讓我們從生命裡所有的重擔和痛苦中,得到解脫,
那個字叫做「愛」。
─出自希臘悲劇詩人沙孚克里斯之作《伊底帕斯在科羅納斯》
可瑞應該要感到害怕的,但是他沒有。他曾做過壞事,一件足以讓其他所有壞事都變成無關痛癢的壞事;那件壞事讓他整個人由內至外地抽離、再抽離,之後,他就沒有再感到害怕過。壞事走了,害怕消失了,現在剩下的,就是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然而,搜摸那男人的口袋時仍讓可瑞屏息,他預料那男人隨時會跳起來,預料自己會聞到一些味道。但是沒有,什麼味道也沒有。不像那些農場裡毫不在意髒兮兮褲子的農夫。農夫就像令人厭煩的大嬰兒,到處散播味道,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只在意自己。
可瑞的爺爺就是農夫,他很臭,可是他毫不在意。
那男人就躺在那邊。可瑞還是覺得就算再怎樣輕手輕腳地去摸他的外套,那男人可能會馬上跳起來抓住他的手。不過,男人口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錢包,沒有火柴,甚至連個零錢也沒有,只有一些小石子跟黑掉的穀禾。可瑞在自己的褲子上把它們抹掉。
那男人四肢蜷曲,外套沒拉上,像穿著件敞開的睡衣。但他並不像是來這裡睡覺的,比較像在山坡上的人行道跑著,然後被推倒了。他的腿仍呈現跑步的姿勢,下巴緊縮著,肩膀緊聳著。
可瑞望向男人的腳,白色棉襪、短筒運動鞋────這在下雪天看起來很荒謬,黑色鞋底沾黏著雪水跟石子。可瑞跟自己說不害怕,他知道人死後是怎麼一回事。
昨晚,可瑞夢見哥哥藍斯像團被烤焦的棉花糖似地向他跑來,當他試著要抓住藍斯,藍斯卻被壓皺成灰。每次作惡夢時,可瑞都會到森林去平復自己。他只在夜晚作這個夢,白天時他只會看到藍斯黝黑的臉、聽到藍斯的尖叫。
午餐過後,可瑞終於可以到森林去,直往他的祕密基地,也是小鹿們的祕密基地。有一次他起得太早,他驚訝地看到鹿兒們還在長出雪面的草堆裡睡覺。當牠們跳躍離開,那凹陷的蛋型巢安穩地保護著牠們的寶寶。可瑞曾曲躺在裡面,想像自己是一隻剛出生的小鹿。
而現在中午炙烈的陽光曝晒著,那個老男人就這樣躺在那邊。可瑞覺得他的心臟尖銳地刺跳並撞擊著肋骨。他瞪視著這個男人,跑著、睡著,在殘雪中。他希望當自己的那日到來,也可以像老人一樣那麼快地到達人生的終點,快到沒有感覺到一絲痛楚。
可瑞再抬頭看看天空,那樣地安靜,天堂般地湛藍,他得趕緊回去了,教堂的合唱即將開始,爺爺就快從午睡中醒來,接著會命令他去清理東、修理西。他得跑回去,沒有時間了。但可瑞還是被絆住了。他無法讓老人就這樣躺在這兒。畢竟老人也曾經是個人,並不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他可能會被野獸吃掉。
可瑞的指尖感覺到老人的臉頰還算平滑,但冰冷得像馬具上的皮革。可瑞想用些什麼東西蓋住他,像法蘭絨的毯子或是衣服。他四處找了找,撿到一些枝條,又找到一些松針。這是他眼前能夠做的。撥開雪堆,他看到有些輕如狸毛的常綠喬木小樹針雅致地微垂著。他撿了撿,找了找,輕輕地覆蓋了老人的身軀。
這雖然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至少可瑞為他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