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青澀不再,感傷依然。撼動心靈的冒險,直搗沉重的社會亂象
「與心相比,人的身體真是輕盈之物啊!身體到死都還殘留著,心卻只存在人還存活之際。」
帶頭大哥的奮鬥之路
「大極宮」,一個在推理迷之間赫赫有名的名字,是為人所熟知的大澤在昌、京極夏彥、宮部美幸三位頂尖作家所組成的「品牌」。在富有商業頭腦的大澤在昌率領下,「大極宮」不僅擁有專屬網站,也出版《週刊大極宮》與讀者互動,藉由三人的魅力彼此互補、相輔相成,吸引眾多讀者支持,也成為推理界宣傳的成功楷模。在三位作家之中,京極夏彥、宮部美幸在台灣已經擁有極高的知名度,作品銷量穩定。相較下,身為「帶頭大哥」的大澤在昌似乎較不為台灣讀者注目。然而,隨著「打工偵探」系列引進、「新宿鮫」系列的全新出發,連佐久間公系列也終於藉由新雨的出版首度亮相了!至此,大澤在昌的三大名偵探系列終於到齊,二○一○年成為台灣推理界的「大澤年」,實乃推理迷之福。
《於心而言,過於沉重》是大澤在昌「佐久間公系列」最新的第六部作品,第四部系列長篇作品。原名《心□□重□□□》,是大澤在昌少有的「巨篇」小說。本作亦榮獲二○○一年「第十九回日本冒險小說協會大賞日本軍大賞」,這是大澤在昌第一次獲頒此獎項。隨後在二○○二年、二○○六年則憑藉《暗黑引路人》(大澤構思八年的力作,暫譯)、《狼花 新宿鮫IX》再度獲獎,三度獲獎的經歷讓他也成為僅次於船戶與一(曾六度獲獎)的日本冒險小說界名家。
日本冒險小說協會由內藤陳先生於一九八一年成立,隔年起進行每年一度的會員票選,選出該年度日本國內(日本軍)與國外(海外軍)的最優秀冒險小說,至今已舉辦了二十八屆。在這個獎項中有不少台灣讀者熟悉的「冷硬派」作家名字,如八○年代的代表人物北方謙三、至今仍活躍於文壇的逢(土反)剛、馳星周、佐佐木讓……等;亦有宮部美幸的《理由》、夢枕□《眾神的山嶺》等名作已在台出版,最新的得主則是知名恐怖小說家平山夢明。
大澤在昌的成功之路與推理名家東野圭吾有些接近,或許是更為坎坷。雖然他在一九七九年、年僅二十三歲時就憑藉佐久間公系列處女作《感傷的街角》榮獲「第一屆推理小說新人賞」出道,但一直苦於作品銷量不佳,甚至在這十年內出版的近三十本小說全都銷售不佳無法再版,而得到「永久初版作家」之名。這段期間的付出與無奈,與在一九八五年以《放學後》榮獲第三十一屆江戶川亂步獎風光出道,卻也度過一段慘澹時光的東野圭吾是相似的。有所不同的,或許是東野「為了生活,什麼都要寫,什麼題材都要嘗試。」而大澤在昌卻始終如一地,在最愛的「冷硬派」之路上前進,他的堅持也在持續的努力中得到回報,以傳統冷硬派的「新宿鮫」系列獲得來之不易的成功、擠身暢銷作家行列。
而從《感傷的街角》到最新作品《於心而言,過於沉重》,創作年代相差了二十餘年,其風貌的改變是極巨大的。主角佐久間公也從二十多歲的青年成長為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中間則發生過許多的故事。
對青澀與感傷的認同
我在閱讀《感傷的街角》時,認同大澤恩師生島治郎的評語:「無法說這是很明確的冷硬派小說,只能認為是『具冷硬派味道」的作品。』該作的佐久間是最能反映當年大澤在昌心境的人物,剛脫離了少年的青春時光、進入社會接受磨練,青澀與未熟的青年,內心充滿感傷的愁懷。
--「你有才能。」
「怎樣的才能?」
「和人持續交會,卻不以此為苦。」
我在早川律師事務所最後的工作、羊子委託我澤邊的失蹤調查過程中,我才從課長那裡聽到那些話代表的本意。--無法斷言追求真實能維繫最大公約數人們的幸福。就算理解,也有無法放棄的人。對那樣的人來說,謊言和欺騙是最難以忍受的事。然後,傷害人只是為了滿足「得到真實」。
身為早川律師事務所的失蹤人口調查員,這份工作需要的不是經驗,而是天份。佐久間公在當年就顯露了在這方面的才能,走遍大街小巷、尋找一個又一個的人生故事,在這些故事中品嘗辛酸或溫馨的感受,並從中成長。然而,成長不是那麼容易,也是需要代價的。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總會碎碎念,抱持一絲無能為力感傷情緒的青年。初出江湖、經濟拮据、稍懂世事,但對自己的人生與未來,依舊抱持著不安與期待。努力於自己的工作中,卻又隱隱期盼著脫離這一切。這樣孤單清冷的心境,從□木隆的角度來看是「想太多!」但從鮫島的角度來看,可又是「無病呻吟!」這也是很正常的,因為這就是這個年紀的青年所抱持的一種情懷,與高中生和成年漢子不同。脫離了青春年華,卻又還未走向看透世事的冷漠,對許多事物仍抱持希望與熱情,這樣一種青澀的信念,是目前年齡、心境相仿的我,所感同身受的。
也因此,「佐久間公系列」可能是三大名偵探系列中緊張刺激度最低的,卻反而成為我最喜愛的大澤筆下角色。在《感傷的街角》之中的不成熟、不精純,反而是展現一個時代的必然、一種珍貴的印記。對仍未「徹底成熟」的大澤來說,以詩意的鄉愁,讓《感傷的街角》成功呈現了令人懷念的味道。我也能從中代入佐久間公,體會那股「無法貫徹冷眼,只能徒留感傷」的青澀心境。這樣清新(不帶羶色腥描寫)、寫實的人生,也是我們最能理解、依舊在之中掙扎的。能帶給「未熟」的我們這些青年世代如此認同的莫名感動,或許也只有當年的大澤在昌於《感傷的街角》中才能做到的吧!
新的時代,心的視野
那麼,年齡仍停留在《感傷的街角》的我,此刻閱讀二十年後的熟男佐久間,是否會感覺不協調、無法認同呢?的確,隨著年歲增長、不再青澀,大澤在昌也自覺無法再寫出佐久間公的那份「感覺」,或許也與本系列並不暢銷有關,而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系列第四作《追蹤者的血統》後停止創作,直到十年後,一九九六年出版的《雪螢》,才讓佐久間歸來。但這時的他,也與大澤本人一樣,成長為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此之後的作品,也以「新.佐久間公」系列著稱。《於心而言,過於沉重》便是這個系列的第二部作品。
這時的佐久間公,已離開早川事務所,在一所藥物成癮者的更生機構「Sail off」擔任顧問,同時秉持「偵探不是職業,是一種生活方式」的理念過活。他的好友「六本木帝王」澤邊,已繼承家族的財團事業,也是成立「Sail off」的金主。但兩人很諷刺地,都在結婚沒多久就因事故失去畢生摯愛,而過著孤獨的生活。身為偵探的佐久間,接下了尋找失蹤的前當紅漫畫家之任務。同時,在「Sail off」接受治療的少年雅宗,不斷試著接觸一女子高中生;名為錦織令的美少女飼育、支配著如雅宗這樣的「狗」,她的背後也存在著新興宗教、暴力團體的巨大陰影……以涉谷為舞台,佐久間公展開前所未見的冒險。
在本作中,我充分體會到大澤筆力的與日俱進。《感傷的街角》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即便主角心境與你我相近,時代、科技背景卻還是有那麼些隔閡的。但在《於心而言,過於沉重》中,描寫的涉谷年輕人卻是相當寫實、精湛。佐久間公這個人與這個系列的本質從未改變,在這裡他仍舊是個內心思緒複雜的男人,只是換了一個立場,看待已消逝的青春、這些他所不能理解的青春。
--現在的小孩很奇怪,我們那時,還會有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自己和集團往來的情況。集團來說,有各式各樣像學校、同族等等,如組織般。但現在的小孩不是。即使組成幫派團體,也只有自己與誰、自己和哪個人的認識往來。團體和自己無關,所以沒有規則。即使知道個人對個人的規則,但說到組織的規則,卻不清楚為何必須遵守。而且,幾乎沒有幫派之間的往來。明明組成團體,卻沒有自己是團體成員之一的自覺。就算想管,也無從管起。畢竟即使成員中誰垮了,他們也不認為那是對自己的警告。加上能利用雙親、警察時會盡量利用,簡直就是外星人。
--「等等,朋友來說,不是有難同當才叫朋友嗎?」
「會造成麻煩的傢伙才不是朋友呢!我才不承認那樣的人是朋友。」
「不是互相討論煩惱、有困難時互相幫助才是朋友嗎?」
「找人商量就是想要幫助,遇上那種事,當不如預期、什麼也不做時,不是給人少開玩笑的感覺。」
我無言以對。
「那不叫酷,只是獨善其身、奸詐狡猾的生存方式罷了。」
「說那啥話,光有張嘴、一副是朋友就該幫忙的嘴臉,不也相當狡猾。」
友情和幫忙這樣的話,若說不想淌渾水、不想被強迫等我還能理解。即使有心、當到了說出口的時點,別人的懷疑、試圖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等讓我感到偽善。若沒說出口、只是讓人這樣感覺就算了,但是,到了不得不說出口時,我想那應該是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
但是,美知(王留)的同伴所想的友情,完全不同於這概念。
友情若是這種東西,就不是我感覺的友情了。
大澤在昌透過佐久間的經歷,反映眼中所見,現代少年與他們存在的鴻溝。大澤並不是用同一套寫法、刻版的印象來創作,而是經過觀察與研究,將自身代入於佐久間,提出對社會亂象所抱持的疑問、畏懼、想法,甚至少見的焦躁,試圖藉由心靈的探索,追尋答案。
融入動漫風格建構獨特魅力
從尋找失蹤漫畫家「真之魔丸」,帶出一大段關於少年漫畫世界的論述,就是在刻版印象中處理國際危機、社會問題的「冷硬派」並不會出現的劇情,反而讓我們聯想到熱門漫畫《爆漫王》,反映另一種有趣的社會現象。
--「少年誌的讀者們很明確。孩子在某種意義上,是不會委屈接受的。太無聊就不會看、也不會期待後續。就算是之前作品十分受歡迎的老師,只要現在的連載無趣,馬上就跳過。所以說,和小說家不同,漫畫家無法賣名氣。才能用盡的人,再也無法東山再起。
「人的才能有限,最能顯露地,就是少年漫畫的世界了。」
不論哪種領域,要成為職業都很辛苦,但沒有像成為漫畫家般如此辛苦的世界。有這種人吧!明明唱歌很難聽卻能當歌手,不會演戲卻成為演員的傢伙,只因為光靠臉蛋和氣氛能夠對胃口即可。但是在漫畫的世界不行。層次厚薄不同。在日本,要從最底端的業餘站上職業頂尖,中間隔最多層、距離也最遠的世界就是漫畫了。
數萬、數十萬的人只為了快樂這理由畫漫畫,其中,只有能真正掌握住真實才能的傢伙,才可能浮上職業檯面,偶然和關係都不通用。因為對象是孩子。孩子啊!光靠宣傳是沒用的,他們只單純地在乎快不快樂而已。畫圖的就算是多有名的大師,廢話連篇還是行不通。
曾經踏上巔峰,十年間穩居少年漫畫雜誌人氣調查榜首的漫畫家,為何在結束連載後再也不畫並就此失蹤,是眾多漫迷想知道的答案。大澤在昌將業界之殘酷、漫畫家之辛酸在調查過程中忠實的呈現,加上設計出錦織令如此具備ACG魅力的女角,不僅大幅提升作品的趣味性、可看性,更巧妙地同樣呈現出「冷硬派的本質」,為自己說過的:「我想寫屬於自身風格的冷硬派。」做出最佳的註解。
情緒波動不大,甚至有些溫吞的佐久間公,在這部作品卻遇上了讓他真正棘手、焦躁不已的強敵,女高中生錦織令。令在一出場就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也成為全書最具魅力的角色。佐久間完全無法明白,這位少女為何對周遭一切懷抱強烈憎恨,卻又能將少年收服為「狗」,盡情使喚他們,甚至操縱生死。
--「肉體年齡只在社會上有意義而已,飼主與狗的關係,是完全排除社會性的價值觀等雜物。對你來說或許我的肉體年齡有其意義,但對我和狗的關係來說毫無價值。一切都是遊戲,我是這麼說,除了遊戲以外什麼也不是,但是遊戲的始終只有飼主。狗是不能玩樂的,要他去死就去死的,才配是狗。」
面對如此冷傲的「女王」,佐久間儘管帶著雅宗與令脫離關係,但雅宗仍舊彷彿被她所操縱地自殺。這讓佐久間受傷了,無可自持地對她抱持強烈恨意。也是直到這刻,我們才更為認識佐久間這個人,藉由最了解他的澤邊之口。
--「你說不想痛毆錦織,是因為心被傷到,所以打算以牙還牙。既然這樣,當你被痛毆時也記得還手吧。聽好了,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將生理和心靈的疼痛分開看待,所以被痛打時,心理也感到受傷的傢伙很多,因此脅迫才令人恐懼。但像你這樣嘴上喊著『好痛』,就算被打被踹還是不肯收手的傢伙幾乎沒有。」
「心」何以沉重?又將走向何處?
在本作中,對許多人,佐久間可以說出自己的信念、長年以來的生存之道。他並不想品嘗擔任偵探,知道真相的優越感。只是認為,若對查探消息拿手、個性不輕易放棄,這樣的人也許能對人有幫助,只是這樣而已。但敵視一切的錦織讓佐久間的信念動搖,一直深放心底、沉澱堆積的東西崩壞。
--「我發現偵探這職業,當生活持續時,相對的自己內心所抱持的不安和疑問並不會消失,只會大幅縮小。我非正義魔人,也不覺得自己最有道理,但是,我想自發生的一切是否該歸咎於自己的出現、存在的束縛中逃離。」
偵探的工作是旁觀者。和沒有見過面、也沒必要交談的人碰面,詢問事情、確認一切,甚至傾聽他人的記憶,都是為了工作,因而屬於旁觀者。但那是錯誤的,人的生活是更為緊密的。身為第三者的偵探介入,為了取得情報,就像把身體硬是擠進客滿的電車般,等同於將他人生活的走向流動暫停,使他們的意識轉往其他地方。「這樣若仍視自己為旁觀者,感覺就像以偷窺為樂卻不覺羞恥,未免也太沒責任感。」抱持如斯態度生活的人,不會是快樂的。也因此,我們明白了「心」為何沉重。
「人心總是浮在危險之處,就像浮於無底深淵的水面上,使之浮起的是那人的道德心和倫理觀、和他人的友情與愛情、和家族的牽絆等。若失去這些,裸露的心對那人來說會非常沉重,因為不停陷在憎恨、嫉妒、慾望漩渦中、只有愈來愈陷落。讓你的心浮沉的又是什麼?」
沉重,正因為其為人心。不僅是佐久間,在書中的每個角色、在現實社會中的人們,無一不因種種感情讓心靈時而沉重、輕盈。無論是錦織、雅宗這些青澀的青少年;或是飽經歷練的真之魔丸、遠藤等人,沒有人能說他們各自沉重的理由是錯誤的。而這樣反映出青春的沉重與哀愁,恰恰是佐久間公系列自始至終的文風與系列主旨。從《感傷的街角》「未完成的魅力」到《於心而言,過於沉重》的成熟平穩,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冷硬派主角,或者說是大澤本人,那令人心中低迴不已的成長與犧牲。
冷硬派主角的共同點,是他們對某些物事的堅持:有時是某種私我的正義標準,有時是某些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價值觀。這些堅持讓他們難以與人親近,有時讓他們與世界有著很大的歧異,因而痛苦地、冷漠地活著。但冷硬派硬漢的處世之道,正是努力奮戰,將自己能力所及的世界扶正成他們心中的模樣。
佐久間公不是一個強勢的硬漢,他會動搖、害怕。但他沒有改變世界,卻願意竭盡所能地幫助、照顧他所見的人;心中懷抱的信念遭受黑道的質疑與不屑,卻倔強地不肯改變。這,不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照亮濁世的孤獨、光輝之路嗎!
人心是脆弱的,但也正因有過脆弱與沉重的低迷期,方能得到真正的堅強與成長。如同人會畏懼死亡,卻也因為畏懼死亡而努力活著。心的各種感覺是我們正在努力過活的證明,我們可以逃避,也可以正視它。佐久間與錦織通過這場漫長的「心之冒險」,踏出新的一步後,所看見的世界,也將是截然不同的海闊天空。這也是與時代同步前進的大澤在昌,歷經多年歲月探索的結論,並分享給讀者們的。
[ 本帖最後由 雷倩倩 於 2010-10-15 17:4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