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情婦的自我修養》作者:半島璞【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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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姐走在寫字樓裡的時候,沒人看得出她是個二奶。
該打卡的時候要打卡,該被上司訓的時候要低頭。每月銀行卡里進賬四千五百塊工資,周小姐也沒有一下子把它刷成一雙高跟鞋。
這份工作,是她的金主李先生托賴朋友為她找的。不起眼的寫字樓裡擠滿了不起眼的小文化公司,周小姐做事的那一家,只是密密麻麻中的一個。她在行政部裡替老闆定定機票酒店,給員工們做做考勤,有時候也草擬一些小會議的文件。「你就只有大專學歷,我也不能讓朋友給你創意總監的位子吧。」李先生當初就是這麼對周小姐說的。
周小姐今年三十三了,對於一名情婦來說,這已經不是最好的年齡。今年是她和李先生在一起的第八年。八年,周小姐身邊許多人的婚姻都沒撐到八年。
除了真的培養出了堪比夫妻的感情以外,周小姐認為,還緣於她有作為一名情婦的職業修養。
李先生回家進門,她第一時間將拖鞋遞來。李先生要吃夜宵,但不吃油膩易發胖的,周小姐一般準備海鮮粥配素菜包,或者煲些時令的湯水,夏天比如冬瓜薏仁排骨,冬天又比如當歸山藥烏雞。李先生在浴缸裡泡澡時,旁邊一定已備有煙缸。浴室出來進臥室,床頭又有煙缸還有剛泡好的洋甘菊茶,電視都調在了他常看的那個頻道。
不說一個男人,就是一個女人,被伺候成這樣,渾身也要酥酥麻麻。說來有人不信或覺得好笑,這八年,周小姐竟幾乎沒在李先生面前放過屁。
李先生的日常開支,周小姐瞭若指掌。每個月匯回台灣那邊的家用,都是周小姐去銀行辦理。回台灣時帶給太太女兒的禮物,更有不計其數由她置辦挑選。
一次李先生去日本出差,要臨近春節,周小姐提醒他不妨在日本買好給太太的禮物。李先生無奈:「我不知道她的任何尺寸還有喜好。」周小姐就說:「那就買絲巾,絲巾總是不會錯的。」
但李先生其實並沒有多少錢。他只是一個比周小姐身邊的普通男人經濟要寬裕些的中年台灣人。在北京沒有房也沒有車。不過是能給周小姐用得起SKⅡ,一年買一兩個路易威登或者巴黎世家的包包。租下一套還算體面的公寓,出門他倒是有公司的車接送,周小姐上班打不到車的時候,一樣得擠地鐵或者公交。
所以,那個在公車上提著真LV包包的女人,沒準就是周小姐。
剛開始的時候,李先生並不贊成為周小姐找一份工作。女人經濟獨立是很可怕的事,尤其是對於一名情婦來說,哪怕僅僅是區區四千塊,也會讓她產生許多不必要的人際關係和道德思想。但公寓裡逗貓的日子過一兩年還可以,長了誰也會發瘋。更何況,他沒有那麼多錢足夠她的情婦天天血拼派對,五星酒店吃下午茶度日。而李先生一個月裡有一半時間都基本出差在外。
如今把她安排在熟人的小公司,最終是件兩廂情願的事。
周小姐站在菜市場裡買菜的時候,沒人會覺得她是個二奶。
用剛修過的指甲戳戳鮑魚的肉身,揀最新鮮的幾隻過秤。再轉頭要二兩鮮香菇和小芹菜,「今晚我先生回家吃飯。」小菜販面前,周小姐可以大大方方地稱不在場的他為「我先生」,別的時候,無論在不在場都是「李先生」。
晚上吃鮑魚粥的時候,李先生說:「景嫻上個禮拜騎機車載小朋友去補習班的時候滑倒了,兩個人都受了傷。」周小姐問:「傷得重不重?那下個月的家用要不要提前打過去?」李先生不響。周小姐也沒再說話。
到下個月給台灣匯家用的時間時,周小姐說:「那筆打算拿給我買甲殼蟲的錢,你先拿去給景嫻,天天騎機車送小孩,真的不安全。錢我已經打過去了,你再給景嫻打個電話,讓她務必要選合適一點的車型。」
李先生不多做聲,回頭又送了周小姐一瓶香奈兒的邂逅。
李先生走後,周小姐把香水砸爛在衛生間裡。後來又跪在地上拿消毒水擦洗了許多遍,濃香在屋子裡還是久久沒有散去。
相安無事兩個月後,周小姐一晚沒有給李先生那邊的床頭放煙缸,李先生說:「哈尼,你忘事哦。」
周小姐平靜地說:「我懷孕了。」
李先生正處事業轉軌階段。在大陸一直沒有自己的事業,在別人的公司裡職位做再高,也不過是打工仔,他躊躇單干,前期資金準備讓他捉襟見肘。李先生不想把這些苦惱通通分擔給周小姐。名貴的賠償眼下是拿不出來,只緩緩說:「身體好一點後,要不要去學一下車?給你報個豪華班。你總得先會開才行。之後,看你要不要陪著我做生意,我身邊也真的需要一個會開車的人。」
給不了足夠的錢,那就給足夠的可能與時間。
周小姐不再說話。她也沒必要把李先生榨乾。何況她根本就沒懷孕,她知道景嫻很有一些手腕,她不過就是想還之彼身。
日後周小姐高高興興地去學了幾月的車。
再後來的一天,周小姐發現這次的例假真的沒來。
這次,是真懷孕了。她想起來,上月她有一天忘服避孕藥了。
她不敢再告訴李先生。這次是她的全責。在懊惱地捶打小肚子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為李先生懷孕。今年她已經三十三,這次再拿掉,也許她再也做不了媽媽。
一個難演的劇本不是一天就能編出來的。八年時間,足夠安插無數個離開李先生的機會,周小姐都沒有成功。一個普通女人身邊,有錢的好人出現的概率是不會太高的。從一開始,李先生就沒有隱瞞過他的婚姻狀況,後來他身邊也不是沒出現過更年輕的女孩子,但他一直選擇著周小姐。是周小姐,沒有再遇見過比李先生對她更好的人。
兩個人,也就這麼相依為命下來了。
這個孩子要不要?如果要,她就做了身為一名情婦最大逆不道的事,未來將變得不可期。李先生的脾氣和經濟能力,周小姐又不是不知道。
周小姐沒有再去駕校。
但床頭櫃上的菸灰缸她也沒再替李先生收起來。
日子天天尋常過。
但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現已經緩緩有三個月大。她讓寶寶替她下了決心,過了三個月,就是不能再做人流的了。
李先生躺在床上抽雪茄。電視裡,小S正大著肚子主持《康熙來了》。周小姐盯著電視屏幕說:「我肚子裡有寶寶了。」
但她沒說這個寶寶的月份。
四下無聲。周小姐盯著小S的肚子,突然不甘心地問:「怎麼辦?」
李先生滅掉雪茄,「看你。」
但李先生第二天就飛去了菲律賓。他也不是故意要躲得遠遠的。自己新做的生意,陣地突然要轉至南洋,而他不過是把飛往馬尼拉的機票,改簽得提前了兩天而已。
這的確是未來某種生活可能性的預演和警告。周小姐知道,如果她有了孩子,她就不能再做李先生隨手就能拎上,可以陪他輾轉各地的一隻行李箱。
周小姐去醫院做了第一次孕檢,胎兒的一切都很健康。
著小區裡到處亂跑的小孩,周小姐突然哭了。
她真的想做媽媽了。
這個念頭戰勝了一切未卜的前途。
電話裡,周小姐斬釘截鐵地告訴李先生:「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
李先生半天沒說話,最後他不得不說:「我的大女兒,明年就要上大學。她想去日本念設計,我沒能答應。」
李先生給不了她比現在更好的生活。又一個孩子的到來,將拖垮這八年悉心維繫的感情以及物質的兩岸平衡。李先生也許不會因為這件事立刻離開她,但是他們的生活面貌將不復從前,李先生不會成為受益者,但周小姐一定會成為受害者。
週一,周小姐渾渾噩噩地去公司上班。老闆把她叫進辦公室,一番婉轉後,言下之意是她只能做到這個月底。
「是李先生的意思嗎?」在老闆面前,她不用遮攔。
「不是。是我的意思,李生不知道。公司有些問題,撐不了太久了,先一步裁你,多少可以拿點補償,算是我對你和老李的一點心意。到時候,他們走,沒有的。」他用下巴努努外面。
周小姐不語。老闆依然笑眯眯:「不過,老李轉去了菲律賓,你不在這做事了,正好跟過去,時間上倒還挺銜接。」
周小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是接納了自己的失業,而是突然意識到,月份再大一點,她挺著個大肚子,還怎麼能來上班?
中午吃飯的時候,周小姐無精打采地撥弄著快餐盒裡油膩的雞翅。寶寶很懂事,她至少沒有太嚴重的早孕反應,不會突然哇一聲朝廁所奔去。
剛畢業的小鄭在公司裡與她親近一些。周小姐做考勤不為難員工,小鄭有兩次上班時間跑出去辦私事,周小姐知道,當做不知道。但小鄭是知道的,由此把周小姐當知心人。
「姐姐你沒食慾?」
「嗯,最近身體不舒服。」
「那要不要請兩天假休息一下?」
辦公室裡四下沒人,周小姐對小鄭小聲說:「我就做到這個月底,也就是下周。這兩天得把你們的考勤都做出來,該交接的工作要交接出來,不方便請假了。」
小鄭睜大一雙稚嫩的眼睛,周小姐沒忍住,多嘴一句:「你要有空,不妨也看看外面的機會。」
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一口熱水也沒人燒給她喝。
周小姐在沙發上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媽媽。爸爸去世後,媽媽就改嫁了。她沒有去接近過媽媽的新家庭。這些年來,媽媽和她,都是各討各的生活。
她知道,媽媽什麼都幫不了她。但是,當她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是媽媽的孩子。
此刻,她想她的媽媽了。
月末交接完畢,小鄭走過來說:「姐姐,我請你吃個飯吧。」
小飯館裡,小鄭對周小姐說:「姐姐,其實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周小姐心頭一顫,但臉上還是保持了一個心平氣和的微笑。同事們知道,但是從沒有任何閒言傳進她的耳朵裡,任何指指戳戳也都沒讓她看見,周小姐覺得,這已經是一種善待。
「但你是個好女人。」小鄭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而且你這麼聰明能幹,去大公司一定有大發展,一定能過得更好。」
周小姐懂她的意思,抿嘴笑了笑:「小鄭,我其實只有大專學歷的。」
小鄭突然沒有了話說,周小姐就說話:「那你這麼著急辭職,是干什麼呢?下家找好沒有?」
「沒有,不想找了。畢了業就開始實習,到現在都沒清閒過,正好,就當是補個畢業旅行吧。」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還沒有。」
「那我倆一起去旅個行怎麼樣?」
小鄭激動地叫:「好啊好啊,你說去哪就去哪!」
小鄭陪周小姐一起去了一趟崑山。
一路上小鄭都很照顧周小姐。因為她把懷孕的事告訴了小鄭。這次去崑山,主要就是去看周小姐的媽媽。
和媽媽見面,是在街上隨便找的一家咖啡店。
懷孕的事,周小姐直接說了。她和李先生的關係,媽媽是一直知道的。
媽媽哭了,擤完鼻涕,從皮包裡拿出一個信封,「我以為這次你來找我,是跟他分了,生活有困難,所以我準備了點錢。這是我的私房錢,就只有這麼多。一些事情,媽媽曾經是該做的,但是沒做。到現在,做不了了,也沒資格做了。你把錢收著。這件事,還是你們倆商量著解決。媽能做的只有這些。」
周小姐看了一眼信封裡的鈔票,頓時哭了。不是太多,是太少了。媽竟只存下了這麼一點錢,她捨不得收下。
晚上小鄭出去買了一籠灌湯包帶回旅館給周小姐吃,周小姐吃了兩口就膩了。李先生晚上十點鐘例行打個電話過來。小鄭立刻關掉電視聲音,只靜靜嚼著嘴裡的包子。
李先生說:「我聽阿鐘說,你不在他那裡做了。」
周小姐說:「是他讓我走的,公司好像出了點問題,也快要散了。」
李先生說:「那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周小姐不語。
李先生說:「我在馬尼拉還有重要的事要處理,什麼時候能回去,現在都說不定。」
周小姐說:「我知道了,那你也保重身體。」
回北京後,周小姐每天都躺在床上度日。孕婦本來就愛睡覺,又一時對人生心灰意懶,更不想起身伺候自己吃喝。做個夢,都是有人拿著刀要剖開她的肚子。
這天中午,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進來,適時地打斷了她的又一個噩夢。是前老闆阿鐘。
「鐘總,找我有事?」她揉揉睡眼,但聲音還是迷糊的。
「小周,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晚上一起吃個飯?我六點開車來接你。」
鐘總這時候來找她,有點莫名其妙。洗了澡,換好衣服吹好頭髮,出門猶豫良久,還是狠心選了一雙高跟鞋。
周小姐走出大門的時候,沒人看得出她是個孕婦。
「你現在缺錢花嗎?」鐘總專心地切牛排,像是問天氣一般隨意。
周小姐警覺地抱住自己的兩條胳膊:「我覺得還行吧。」
「小孩恐怕會覺得不行。」
周小姐愣住。
「你懷孕的事,我知道了。小鄭是我的外甥女。」鐘總用餐巾抹了抹嘴角,「她昨晚還在我家哭,要我幫你。」
周小姐笑了笑,低頭拿叉子戳戳牛排:「她還是個小孩子。」
「小孩要不要生,是你的事。不要說我管,老李也是管不了的。但你應該管一管老李。」
周小姐靜聽下文。
「他如果在菲律賓把生意做成,以後就沒必要多回大陸了。你想一想自己。」
周小姐的牛排一口沒動。鐘總拿過周小姐的刀叉,幫她一一切好。「我想要老李的一份標書。事成,給你酬勞三百萬。要小孩,或者不要,你都該用得著。這筆賬無論怎麼軋,你都是贏家。」
吃完飯,鐘總替她拉開椅子,小心翼翼將其送回家。這是她懷孕以來第一個把她當孕婦對待的異性。
坐在自家沙發上,周小姐胡亂按著遙控器。衛星電視裡正在播台灣新聞。她覺得她這輩子估計都盼不到祖國收復台灣的那一天了,但是景嫻絕對能捱到收復李先生的那一天。就算李先生在菲律賓的生意由此失利,重回大陸營生,他一樣也會老,老了就不會不回到台灣的妻女身邊去。更不消說他若在菲律賓事成,就此常駐南洋,那她恐怕就是第二個景嫻。
果然算來算去,她都應該要那三百萬。
為了孩子,她心意已決。周小姐想,她是情婦,她又不是聖母。
她老了,身邊終要有一個人陪伴。
但她沒想到李先生這麼快就回來了。
剛去樓下買了一點青菜,開門就看見李先生的那雙皮鞋。再往前,是桌上一堆盒子與塑料袋。
「我從那家你喜歡吃的杭州菜門口路過,給你打包了一些。中午飯不要做了。」
他今天沒有抽菸。菸灰缸裡是干乾淨淨的。
周小姐振作精神,把飯菜都拿進廚房裝進適宜的盤碗裡,該擺好的擺好,該加熱的再加熱一下。
「不要再弄了,」李先生捉住她的手,「吃點便飯嘛,別那麼麻煩。晚上再好好做點東西。」
晚上是李先生好好做的東西。原來他也能下廚,不多時就捧出一缽雞湯,一盤上湯青菜,還有一碟白灼蝦。
他依然沒說要這個孩子,但他的所做所說,都不像是不要的。
晚上,李先生進浴室洗澡。周小姐打開了他的公文包。找文件之前,她首先看到的卻是一瓶孕婦維生素片。
他揣著一瓶藥片的心情,也許和揣著一枚求婚戒指的男人的心情是一樣的。
周小姐突然流下了眼淚,合上了他的公文包。
原來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是滿足一千個慾望,還是僅僅戰勝一個呢?
後來,周小姐把孩子生下來了。寶寶健康可愛,一逗就笑。
其餘的事,周小姐沒有再對我講。
她說,那些都不重要了。
但我希望周小姐能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