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紗(二)
菡瑾的爸爸還是被叫到了學校來。
雖然菡瑾覺得他來不來都一個樣。
當時,班主任在聽到她的話以後,先是怔愣,隨即暴跳如雷,大罵菡瑾沒教養,目無尊長,侮辱老師,堅持要請家長。
電話是班主任打的,放學的時候,爸爸匆匆趕到了學校。
以前的時候,菡瑾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這個老師,現在卻有點討厭了。
被關在辦公室好幾個小時,沒有回去上課,就一直站在那裡。旁邊的老師曾多次暗示和提醒,她卻只當沒聽見。
敢如此虐待學生的,這個老師看來來頭不小,而且年紀輕輕就坐上班主任這個位子,後臺肯定很硬。
若不是午休時間,數學老師偷偷塞給她一個麵包,菡瑾覺得,她鐵定要暈在辦公室裡了。
菡瑾的爸爸到辦公室的時候,菡瑾站得已經快虛脫了。她原本就有些營養不良,再加上一天只吃了一個麵包,挺不住是肯定的。
看到爸爸進來,菡瑾又強打起精神,她知道,自己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菡瑾從父親進來的看她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她的父親,今天是不會幫她的。
班主任細數著她的罪名,什麼不做作業、不尊重老師、上課開小差、說謊、冤枉同學之類云云,菡瑾聽著她嗲聲嗲氣發出相當於超聲波一樣的聲音時,頭不由得又疼起來。
她不想在浪費時間了,她打斷了她的長篇大論:“老師,我想,今天我們爭論的重點已經不在做作業的問題上了。你說,對嗎?”
“你……什麼意思?”班主任顯然還是對自己剛剛說的“私生女”的話有所顧忌的。
“菡瑾,”爸爸的聲音裡滿是怒氣,“誰教你用這種口氣跟老師講話的……”
“柳先生,您看看,這就是您的女兒,她……”班主任一看家長的態度,立刻硬氣起來,她不由得想起了私生女的傳言,看來不是空穴來風啊。
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態度,班主任再次露出的鄙夷地眼神,讓菡瑾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可笑。
耳邊充斥著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她又想起了芸姨和媽媽吵架時的樣子,爸爸和媽媽吵架時的樣子,還有……結婚以後幸村每次對她的態度。
一天沒怎麼進食的胃開始抽疼起來,該死,她怎麼就忘了,後來幾十年一直常伴著她的胃病呢!
“別吵了,給我閉嘴!”
班主任被呵斥聲嚇了一跳,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個6歲的小孩子嚇到了。
菡瑾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著,她真是瘋了,才會想和這些人好好講話,身體縮水了,居然連腦子都縮水了。
菡瑾抬起頭,直視自己的父親:“爸爸,老師剛剛說了,我是私生女。”
父親的樣子相當瑟縮,原本進門時的意氣風發消失得無影無蹤,臉漲得通紅。
菡瑾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請問,您有什麼要說的嗎?”
班主任也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尋常,原本還要發洩的火氣頓時滅了下來。
辦公室裡原本幾個沒下班的老師,這時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忙收拾了東西,準備走人。
這種大家族的秘辛,不是好聽的。
半晌之後,父親訥訥地說:“菡瑾……你……你……你先回去吧……”
菡瑾胃疼得死去活來的,一下子,突然間沒有了感覺,她聽見了辦公室裡的大鐘秒針行走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菡瑾一直不喜歡這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滴血的聲音。
“就這樣……算了嗎……”菡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句話,但是,說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她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
“菡瑾,算了……”父親的語氣裡已經帶著絲絲的祈求。
這就是她的父親,菡瑾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菡瑾突然轉身,對著顯然松了一口氣的班主任笑了,笑得無比天真:“呵呵,老師,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柳家,會好好報答你的。”
母親,一直都是她的逆鱗,比幸村,更加恐怖的逆鱗。
任何人,都不能褻瀆她的母親,任何人。
已經是5月了,天氣已經有了微微的熱意。
走在學校裡的大道上,兩邊大樹蔥蘢,抬起頭的時候,還能看見幾縷陽光透過層層疊疊樹葉,一不小心被掃到眼睛,眼裡就濕濕的了。
父親走在菡瑾旁邊,雖然她極力跨大步子,無奈自己腿實在是太短了。
快到校門口的時候,父親開口了。
“菡瑾,”父親臉上,已經沒有了剛剛地驚恐和哀泣之色,有的,是屬於成功人士的風度,“爸爸知道你委屈,但是,你也要為你哥哥和妹妹想一下啊,他們……”
菡瑾突然間停了下來,父親連忙止步,轉身的時候,已經離她有幾步遠了。
他看見,此時,女兒的臉上陰沉得可怕。
菡瑾的嘴角慢慢勾了起來,一會兒,已經笑得無比甜蜜:“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一直很為哥哥和妹妹考慮的,你看,我今天可是什麼都沒跟老師說……”
“對對……菡瑾……謝謝你了……”父親搗頭如蒜,隨即,又把手放到了菡瑾的頭上,輕輕地撫摸著,“菡瑾,你剛才在老師那裡的樣子……真不像個孩子……”
“我什麼時候像個孩子了?”菡瑾一下拍開父親的手。
父親似乎很開心,笑道:“你這個……”
他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他以為,女兒的那句“不像孩子”是開玩笑的,他以為,女兒只是有點自閉有點不愛說話,他以為,6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但是當他觸及到女兒的眼神時,頓時覺得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那種眼神,比寒風更刺骨。
“父親,你難道就不好奇,爺爺為什麼一直不讓你看族譜嗎?”
菡瑾越過呆愣的父親,輕車熟路地在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一陣風吹過,卷起了她手上的黑紗。
雖然,重生的世界裡媽媽不在了,但是,她還有一個爺爺。
計程車停在本家門口的時候,菡瑾把早上的時候,父親給她的幾張紙幣通通給了司機。“叔叔,謝謝,不用找了。”
計程車走遠了。
菡瑾在祖宅門口站定,這個地方,她曾經在這裡度過了12年。
現在想想,這可能是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
嚴肅的爺爺,關心她的管家夫妻,她在這裡像一個普通女孩一樣的長大,戀愛,然後出嫁。
這裡有太多的回憶,但是讓她記住的,卻已經不多。
那時候的她,太小,太年輕,始終無法理解爺爺對她嚴格要求下的關心,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怨自艾。
沉重的大門被慢慢地打開了,走出來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婦人。
老婦人看見她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小瑾兒,你怎麼來了……”
菡瑾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早川奶奶……”
“小瑾兒怎麼了?”被叫做早川奶奶的老婦人嚇了一跳,連忙扔下了手裡的籃子,抱住了她,“不哭不哭,早川奶奶在這裡,我們去找老爺,讓他好好教訓欺負我們瑾兒的人……”
早川夫婦,在這裡做了一輩子的管家,待她,永遠都像親人一樣。
本家的宅子,是很日式的建築。
潺潺的流水聲,靜謐的小竹林,還有那有節奏地敲打著的筧(jiǎn)①,讓人心曠神怡。
菡瑾和爺爺盤膝而對。
“你真的決定要搬過來住?”老人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卻精神矍鑠,聲音亮如洪鐘。
菡瑾點頭,態度誠懇:“是的。”
“你的母親,”老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臨死之前希望,你能和你的父親住在一起。”
菡瑾抬起頭,笑了起來:“我想,我的母親只是認為,我和父親住在一起會幸福。但是,現在事實並非如此。我有權利,決定我要什麼樣的生活。”
“隨便你吧。”老人拂袖站起,朝門外走去。
菡瑾一下子趴倒在了地上,胃痛,加上老爺子身上發出的懾人的氣勢,讓她冷汗直流。
即使知道爺爺疼她,但是,這樣的對話,真的是很恐怖啊!
估計,不管再過多少年,她對爺爺的畏懼,還是不會改變的。
在菡瑾看不到的地方,柳家老爺子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早川管家看在眼裡,相當欣慰:“老爺,我們這個老宅子裡啊,看來又要熱鬧起來了。”
老爺子點頭。
抬頭看一會兒天空,突然間想到了什麼,老爺子眉頭皺了起來:“剛剛秀子到處找胃藥,是怎麼一回事啊?”
早川管家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好像是小小姐胃痛。”
“馬上去查一下今天學校發生的事。”
“是。”
這廂,菡瑾接過了早川奶奶送來的清湯,一口一口地喝著。
她坐在院子裡的竹凳上,看著澈藍的天空,一股暖意襲上心頭。
①筧(jiǎn):引水的長竹管,安在簷下或田間。日本山多,房子多依山而建,或乾脆建在山上,筧,就是一種引山上雨水的器具。
正文 新晨(一)
回到祖宅的那一晚,菡瑾睡得無比的安心。
這個她重生後的第一晚,她以為會被噩夢縈繞,一覺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是一覺到天明的。
這是嫁給幸村以後,睡得最舒服的一晚。
早上是被早川奶奶叫醒的。
枕頭邊上整齊地疊放著一身粉紅色的衣服,菡瑾揉了揉眼睛把她抖開來,是一條粉紅色的小洋裝,看牌子像是法國,質地非常好,摸著很舒服。
菡瑾穿完衣服,磨磨蹭蹭地疊好了被子,然後開始往餐室走。
祖宅靠山,空氣格外新鮮,走在過道裡,能聞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讓人周身輕鬆。
餐室裡,爺爺已經坐在那裡了。
菡瑾向他行了個禮,也坐下來。
早飯,就在這種和諧安靜的氛圍下開始了。
祖宅離學校比較遠,步行需要一定時間。按照前世生活的經驗,司機田中叔叔會開車送她過去。
玄關處,早川奶奶已經幫她準備好了一雙精緻的黑色小皮鞋。菡瑾套在腳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適。
小孩子的鞋,看起來永遠都比大人的精緻。前世的時候,她搬到爺爺家的時候,已經12歲了。那時候,也是一個半大人了,這樣可愛的鞋子她早就沒福穿了。
可以說,上一世,她從來沒有穿到過這樣精緻小巧的鞋子。
縱然靈魂已經不是6歲,但是菡瑾因為太開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蹦跳起來。
沒想到樂極生悲,腳一崴,不小心向後跌去,恰巧摔在了身後的人身上。
菡瑾怯生生抬頭,看見爺爺一臉嚴肅地站在她身後。鐵青的臉色讓菡瑾連忙站起來,低下頭吐了吐舌頭,卻錯過了老人眼中閃過的笑意。
原本一身和服的爺爺此時已換上了一身西服,拄著拐杖,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菡瑾好奇地看著他,直到田中叔叔叫她上車為止。
菡瑾是和爺爺一塊到學校的。
爺爺陪著她進學校,到樓梯口的時候,碰到了送哥哥妹妹來學校的爸爸。
爸爸的表情很緊張,說話也開始結結巴巴了:“父……父親……大人……您……您怎麼來了……”
爺爺皺著眉頭瞥了他一眼,仿佛是看見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一樣,馬上移開了視線:“我送我孫女來學校,還要向你報備?”
“不……不是……”菡瑾抬起頭,剛好看見了爸爸頭上滾落的汗珠,不由得也皺起了眉頭。
旁邊的考拉茗雅早沒有了平日的跋扈,哥哥看起來也有點束手束腳,氣氛一時怪異起來。
早上人來人往,除了上學的孩子之外,還有一些趕早上班的老師。
這個角落裡發生的故事,引來了不少人側面。
爸爸突然間想起了什麼,推了一下哥哥和妹妹,忙不迭地開口:“蓮二,茗雅,快叫爺爺。”
“不必了,”爺爺猛然抽高的聲音打斷了哥哥妹妹出口的話,“還是不用叫了。你和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孩子,叫的這聲‘爺爺’我擔待不起。”
明媒正娶四個字像鞭子一樣抽在了爸爸身上,菡瑾看見爸爸的身子抖了抖。
爺爺拉起她的手,開始往樓上走。
沒走幾步,爺爺又停了下來,慢慢轉身,看著爸爸漲紅的臉,淡然地開口:“管好你的女兒。”爺爺的視線掃過了茗雅肥胖的身子,“如果她再做出昨天那種事,那她就不用在日本待了。”
菡瑾轉身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妹妹抖得像篩糠一樣的身子,還有,哥哥慘白的臉,和若有所思的樣子。
菡瑾在大家好奇的眼神下走進了教室,在位子上坐定,優雅地打開了書包。
早上第一節課依舊是國語課。
菡瑾很淡然地翻開了課本,開始自習。
班主任一直沒出現,直到下課,班級裡鬧哄哄地卻沒跑出一個老師來管。
第二堂課是社會課。
社會老師是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年紀比班主任還小一點,菡瑾對她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好像脾氣比班主任略好一點,對待學生比較嚴格。
社會老師掏出了點名冊開始點名,小孩子們像小木頭一樣坐得端端正正,點到自己的時候,就站起來,說“到”。
老師連叫了三遍“橋本月同學”沒人應之後,擰著眉在點名冊上畫了兩筆。
然後,課就開始了。
第三節課是算數課。
來上課的是一個頭髮灰白的女老師,也就是給菡瑾麵包的那個老師。
算數老師對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學生調皮了,她也不會生氣。
她進教室的時候,依舊是笑嘻嘻的,她笑著對大家說:“同學們,你們班主任老師有事不能來上課了,從今天開始,由我擔任你們的班主任,你們開心嗎?”
“開心!”孩子們齊聲回答。
“好,那我們開始上課。”
菡瑾算著1+3=?的白癡問題,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和爺爺商量一下跳級的問題。
這種像懶貓一樣的日子,過多了,容易頹廢,不適合她。
整整一天,教國語的班主任都沒有出現過。
下午放學路過宣傳欄的時候,菡瑾看見一群高年級的學生圍在通知欄那裡。
菡瑾跑了過去,裝作不經意路過的樣子,偷聽高年級的談話。
“真沒想到啊,居然有這樣的副校長,走後門讓自己的侄女進學校教書……”
“我覺得那個老師才壞呢,體罰虐待一年級的學生……”
“我見過那個老師的,平時打扮得就讓人很不舒服……”
“我嬸嬸也是學校的老師,和那個老師一個辦公室,聽說,要是誰家家長給她送禮了,她就會對那家的孩子好一點……”
菡瑾出校門的時候,田中叔叔已經在校門口等著了,一見她出來,連忙下車給她打開了車門。
菡瑾覺得很奇怪,柳家對待家裡雇傭的人一向和氣,除非重要場合,否則田中叔叔甚少幹這種開車門的活兒。
兀自沉思,冷不丁地看見了田中叔叔在和自己擠眼睛。她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芸姨正帶著茗雅和蓮二在月臺上等公車,殺人一樣的眼神不停地射過來。
菡瑾聳肩,擺出了一個很貴族式的禮儀遙遙向她打招呼,然後示意田中叔叔關上車門。
回家之後,早川奶奶給她換上了一襲櫻色訪問和服①,看起來粉粉嫩嫩的,給人非常可愛的感覺。
菡瑾及肩的頭髮被她小心的盤了起來,插上了一根櫻花式樣的簪子。
菡瑾走到鏡子前的時候,原本蠟黃稀拉的頭髮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鏡子裡的小女孩臉紅紅的,因為比一般孩子瘦的緣故,看不出嬰兒肥,倒是襯得一雙眼睛格外的大,水汪汪的。
今天,是爺爺朋友的生日,爺爺要帶她到朋友家拜訪。
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大人當然不會在路上就很鄭重地告訴她,我們今天要到誰誰誰家之類云云,菡瑾也不會主動去問爺爺。
所以直到踩上那家人家的地皮,菡瑾也不知道今天是來給誰賀壽的。
菡瑾被爺爺拉著,沒有直接進到喧鬧的宴會廳去,反而拐進了略帶幽靜的小樹林裡。
當小石子路踩到底的時候,菡瑾看見了圍在亭子裡小石桌上下棋的幾個老人。
這些爺爺菡瑾前世也經常在柳家見到,現在大家都年輕了十幾歲,仔細辨認之後,叫上名字倒是不難。
菡瑾在爺爺的介紹下,手塚爺爺、忍足爺爺、日吉爺爺一路叫過去,因為嘴巴甜,一下子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這幾個爺爺家裡都只有一個孫子,看見了乖巧的小女孩,平時嚴肅慣了的臉上也不免露出淺淺的笑容。
最後,爺爺把她帶到了一個頭髮有點略翹,昂著頭的爺爺面前,告訴她:“這是跡部爺爺。”
如此大的陣仗,如此鄭重其事地介紹,菡瑾心裡早就有了數,連忙鞠躬:“跡部爺爺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被叫做跡部爺爺的老人打量了她幾遍後,露出了微笑:“啊,翔泰,你這個孫女還算華麗。”
菡瑾坐在旁邊吃點心,幾個爺爺在那裡下棋、聊天。
因為再世為人的關係,再加上原本就喜靜的性子,菡瑾倒是絲毫沒覺得自己被冷落了,一個人吃的自得其樂,順便聽爺爺他們聊些有的沒的。
那邊,日吉爺爺冷著臉開口了;“將一和拓人怎麼怎麼還沒來啊?”
菡瑾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點心好像卡在了嗓子眼,她只覺得渾身氣血上湧。
將一是真田透的爺爺,拓人是幸村精市的爺爺。
雖然真田透在真田家向來不被真田爺爺喜歡,這次宴會按道理也不可能出現,但是,聽見這個姓的時候,菡瑾還是很不舒服。當然,她更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碰到幸村精市。
重生之後,她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再去碰觸這兩個人。
想到這兩個姓氏的時候,她會想起臨死前的那個晚上,那種恐怖的感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還有……她……剛剛成形的孩子……
仿佛吞下了一塊金子一樣,壓得她胸口生疼。
菡瑾渾渾噩噩地飄出了亭子,等到她發現的時候,已經站在一條小河邊上了。
她抱著頭蹲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和爺爺說的,爺爺是不是發現了自己的不對勁。
“啊——”腦子裡一團漿糊,菡瑾不由得叫出了聲。
“真是個不華麗的女人……”細細軟軟的娃娃音,卻奇怪地帶著高人一等的傲氣。
“是誰?誰在那裡?”菡瑾下意識地扭頭,看見了不遠處大樹下穿著和服的少年。
少年紫灰色的頭髮微微上翹,睜得大大的眼睛,右眼角下一顆淚痣,夕陽在他身上投射下最後一抹餘暉,他整個人倨傲地站著,看起來就像是神祗一般。
①訪問和服:是整體染上圖案的和服,它從下擺,左前袖,左肩到領子展開後是一幅圖畫,近年來,作為最流行的簡易禮裝,訪問和服大受歡迎。開學儀式,朋友的宴會,晚會,茶會等場合都可以穿,並且沒有年齡和婚否的限制。(百度提供)
正文 新晨(二)
菡瑾就這樣愣愣地盯著他看,其實,她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看的。
直到對方不屑地冷哼聲傳來,菡瑾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但是,下一刻,菡瑾就直接無語了。
那個小男孩摸了摸淚痣,打了個響指,蹦出來一句:“怎麼樣,女人?沉醉在本大爺華麗的美貌下無法自拔了?”
女……女人……
菡瑾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她現在這個樣子,最多算是個小女孩吧?為什麼這個孩子張口就是“女人”,現在的小孩子都這麼早熟嗎?
菡瑾扭過了頭,不理他,繼續對著湖面發呆。
過了一會兒,身邊有衣物摩擦的聲響,菡瑾下意識地抬頭,發現剛剛那個小男孩已經站在她旁邊了,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他製造出的陰影裡。
很多很多年以後,菡瑾再次回想起她和跡部見面時的情景時,她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她就像個傻瓜一樣蹲在那裡,傻傻地抬頭看著他,而他,則是低著頭,明明是一張正太臉,卻偏要裝出一副很大人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她的傻樣,小男孩突然笑了起來:“喂,你叫什麼名字?”
態度很囂張,但是菡瑾卻有一種他就應該是這樣的感覺。菡瑾抿了抿嘴:“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作為一個合格的紳士,在問淑女名字之前,應該自報姓名。”
男孩氣結:“你這個丫頭……”隨即,好像又想到了什麼,“淑女……我怎麼沒看見這裡有淑女啊?”
這下輪到菡瑾生氣了,她連忙改蹲為站:“你這個……壞小子……”
菡瑾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明明心裡一直在告訴自己,你是大人了,別和這種小孩子計較,但是整個人就是控制不住地生氣。
菡瑾站起來,吵架嘛,氣勢不能比人家弱,至少兩人應該平視。
站起來以後,菡瑾才發現,這個氣勢,還不如蹲著。
她和男孩差了一個頭。
她的眼睛只能平視男孩胸口繁複的和服衣襟。
菡瑾慢慢地抬起頭,對上了男孩看好戲的眼神,臉漲得通紅。
“啊嗯,原來是個小不點啊,本大爺不欺負小孩子,”男孩眼裡滿是笑意,他揚起下巴,“本大爺就勉為其難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本大爺叫跡部景吾,來,叫哥哥。”
這個跡部景吾她記得,是前世幸村的朋友,一起打網球的,她見過幾次,年紀和幸村相當,應該只比她大一歲。
菡瑾覺得自己被一個小男孩笑話了,很沒面子:“誰……誰是……小不點了……我今年6歲了……才不是小不點……”
“騙人的吧?”男孩一點都不相信她的話,“沒什麼能逃過本大爺的眼睛,小不點,居然說謊!”
“才沒有,才沒有說謊……”菡瑾急了,“我柳菡瑾從不說謊。”
“啊嗯,原來你叫柳菡瑾啊!”
菡瑾看見對方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頓時有了一種刨坑把自己埋掉的衝動。
她是大人了,怎麼可以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太丟人了。
菡瑾跺了跺腳,決定回去找爺爺。
這個跡部景吾的出現,讓她無地自容的同時,也讓她的心平靜下來,把原本腦子裡胡思亂想的東西放到了一邊。
剛走幾步,後面的跡部景吾就叫了出來。
“啊嗯,那邊過去就是一片樹林了,你想進樹林和松鼠一起住嗎?”
轟——
菡瑾覺得,她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在跡部景吾面前丟人的。
菡瑾跟在跡部後面慢慢走著,東拐西拐地不知道繞過了多少地方,還是沒有看見爺爺們下棋的那個涼亭。她又不敢再出聲問,怕一問又要被他笑話。經過剛剛的對話,菡瑾對跡部的毒舌已經有了深切地體會。
最後,跡部把她帶進了一個宴客的小客廳裡。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菡瑾看到裡面的人的時候,再一次害怕了。
裡面,幸村精市、真田透和真田弦一郎正坐在沙發上聊天。
快逃,快逃,要快點逃。
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起來。
大腦不停地下達著逃跑的命令。
菡瑾退後幾步,就開始向外狂奔。
沒走幾步,手臂就被人揪住了。
菡瑾掙扎著抬起頭,看見跡部景吾正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你跑什麼?剛剛和本大爺說話的時候不是挺大聲的嗎?怎麼現在怕了?”
“我……”菡瑾不知道要說什麼,心裡亂的不得了。難道跟他說,裡面那三個人裡面,以後一個會成為自己的丈夫,一個會成為丈夫外遇的對象?
跡部見她不說話,一把抱起了她,往小客廳裡走。
“我什麼我?本大爺帶你來的,還怕人會欺負你?”跡部以為她是還怕被欺負,才鬧彆扭的。
“不……不是的……”菡瑾急得都要哭了,這個跡部景吾,力氣可真大,居然還公主抱,幸好大家都是孩子,不會亂想。
“不是什麼?”跡部扭頭,瞪了她一眼,“不准鬧彆扭。”
菡瑾被抱到了沙發上,跡部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她的對面,是真田弦一郎,她的側面,是幸村精市和真田透。
真田透的臉紅撲撲的,拉著幸村的手笑得正開心,此時,兩個人正一臉好奇地看著她。
菡瑾覺得整個人就像在冰窟窿裡一樣,身上一片冰冷。
她看了一眼他們,馬上又低下了頭。
“嘭——嘭——嘭——”心臟好像要跳出來一樣,她的手在袖子裡攢成了一個拳頭,短短的指甲掐著手上的肉,掐得生疼。
她要使勁地克制住自己,才能讓自己的手不上去掐死他們。
原本以為,再次看見他們的時候,自己會恐懼,會害怕,但是,當他們面對面的時候,菡瑾的心裡想的卻是如何殺了他們。
她前世臨死前跟他們說,她不恨他們,果然只是自欺欺人的。
她恨他們,很恨很恨,恨得幾乎要講他們剝皮拆骨。
16歲的時候,幸村向她告白,26歲的時候,幸村將她從樓上推下。
一個女人最寶貴的10年,就這樣被他們給毀了。
10年,整整10年,這10年裡,他們兩連同其他人,欺騙她,折磨她,最後,將她活活推入了地獄。
她重生了,她的孩子,卻失去了活下來的機會,永遠無法再見天日。
她恨他們,她要讓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真田透看見跡部抱了一個櫻色和服的小女孩進來了,小小的樣子,像個易碎的玻璃娃娃。
今天新認識的跡部哥哥明明對自己老是擺出一副冷臉,卻小心翼翼地護著她,不僅這樣,連弦一郎哥哥和精市哥哥的眼睛都不停地往她那裡看。
這讓她很不舒服,這些哥哥都是她一個人的,憑什麼要看別人。
哼,她不喜歡她。
真田透甩開幸村的手,幾步奔到了菡瑾面前,“啪”地打了她的肩膀一記:“喂,你叫什麼名字?”
菡瑾渾身處於緊繃狀態,冷不丁地被重重打了一下,不由得抖了抖。跡部以為她是被嚇到了,打痛了,連忙握住菡瑾的手,臉一下子板了下來:“你幹什麼?本大爺帶來的人你也敢欺負?”
幸村連忙過來把她拉回去,還不忘和跡部他們道歉:“跡部,真是不好意思,小透她不是故意的,她還小,而且也不是什麼大事……”
菡瑾低著頭,牙齒差點沒把嘴唇咬破。
正當她想努力壓下火氣,說點什麼的時候,小客廳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嗯哼,景吾,在幹什麼呢?”
跡部連忙起身:“爺爺,你怎麼來了?”
幸村爺爺先發現孩子中間的不對勁,朝自己孫子瞪了一眼:“精市,怎麼一回事啊?”
“誒……這個……”幸村有點吱吱嗚嗚的,“剛剛小透不小心碰了那個小妹妹一下……”
跡部冷哼:“本大爺不覺得只是‘碰’了一下……”
真田爺爺直接向自己孫子發難:“弦一郎,你說,怎麼回事?”
“這個……”真田語塞。
“弦一郎,妹妹是你要帶來的,帶來了就管好她。”真田爺爺厲聲道。
菡瑾跳下沙發,跑過去拉住了自己爺爺的手。
趁別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她朝自家爺爺吐了吐舌頭,示意他不要擔心。
爺爺在她的頭上拍了拍,就不去管這件事了。
菡瑾很開心,這就是她的爺爺,不管她幹什麼,都會支援她的爺爺。
前世從小到大,除了嫁給幸村這件事上,爺爺反對過以外,其他的事情,爺爺從來不會過問。
在他眼裡,自己孫女做的事永遠都有自己的理由。
孩子的事情,只是一個小插曲。
不一會兒,氣氛又活躍起來了。
在眾位爺爺詭異的眼神下,跡部拉著菡瑾跑到這邊,跑到那邊,玩得不亦樂乎。
菡瑾幾次要掙脫,手卻還是被跡部牢牢地握著。
後來,跡部被她扭得不耐煩了,丟下了一句話:“小不點,剛剛本大爺可是陪你演了一場戲,你可要好好報答本大爺啊!”
菡瑾僵硬了。
[ 本帖最後由 saraichan 於 2012-6-8 22:58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