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童話
洛蒂正為巴黎歌劇院劇院的新主唱人選煩惱著。
幾個月前，她從美國南方來到浪漫的巴黎；幾周前，她與劇院的新經理拉法葉先生初步達成合意，成為了這家頗具盛名的歌劇院的新主人；而幾天前，她終於決心要為自己的劇院換個主唱。
不，洛蒂並不討厭原首席卡洛塔迎合觀眾的做法。事實上，出於一位成功商人逐利的本性，她原本樂見其成。但這位老牌主唱過於傲慢了。至少，洛蒂認為自己的劇院不需要一位元動不動就犯慢性支氣管病的首席女高音，儘管她也承認卡洛塔技藝驚人。
洛蒂原本考慮的人選是歌劇院的次席女高音西塞妮。
她聽過那個孩子的演唱。就她不高不低的品鑒水準而言，那個棕發藍眼的小姑娘擁有與卡洛塔不相上下的技藝與更勝一籌的美貌。通常來說，這也就夠了。畢竟，出錢觀賞歌劇的人當中，甚至沒有多少人能在不對照臺本的情況下弄懂演員們究竟唱了些什麼。何況，與卡洛塔不同，洛蒂看見西塞妮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個乖巧努力的姑娘。
沒有老闆不喜歡聽話又上進的員工，洛蒂也不例外。但她很快收到了傳言中這座劇院一直以來真正的主人——一位幽靈的來信，信上說西塞妮「還不到時候」。
如果僅僅是這樣，洛蒂當然不會理會一封匿名信件的意見。事實上，儘管她還不到二十歲，但在十六歲就獨自離家打拼的洛蒂.巴特勒從不會為這類裝神弄鬼的手段縛住手腳。但奇怪的是，當她對自己看好的未來女主唱提起這件事時，小姑娘也持有同樣的觀點。
「是的，那位……幽靈說得沒錯，我還差了一點點。」西塞妮應約來到經理辦公室時，顯而易見還有些拘束，提起那位裝神弄鬼的幽靈時，眼裡也不乏驚懼；但除此之外，還有深刻的敬仰與虔誠，甚至一絲絲寬厚的同情——與此前風頭正勁的劇院新星克莉絲汀類似。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那位戴耶小姐剛剛成名就宣佈了與夏尼子爵訂婚的消息，她此刻也不必為劇院的主唱人選煩惱了。
所以，我們的這位特殊員工不僅負責監督劇院的人事安排、曲目創作，還主動肩負起了為劇院訓練歌唱演員的責任？洛蒂回憶起拉法葉先生向她展示的那些「幽靈」歷年來貢獻的美妙樂章，微翹的眼梢忍不住劃過一抹笑意：每月只要付出兩萬法郎的工資，真可謂物美價廉。
至於與這位不知名天才合作可能產生的某些風險，洛蒂並不太擔憂。畢竟，據拉法葉介紹，那位「幽靈」已經在劇院盤踞了整整八年，可她現在看到的巴黎歌劇院依舊人流如織，生意紅火。這充分證明她的這位合夥者應當自有分寸。而且，像她那位船長父親一樣，洛蒂.巴勒特一向是個生性大膽且熱愛冒險的姑娘。
但現在，她還得儘快為自己的劇院至少找一位過渡的主唱人選。
「伊妮德小姐？」她循著一種奇妙的歌聲停下腳步。
這裡是拉丁區，是藝術家和詩人集會所，也是扒手和劫匪的安樂窩。但在人群重重包裹中那位少女卻有著不屬於這裡的寧靜氣質。洛蒂走得近了，才看清她苗條的身軀掩在一襲樸素的灰袍下，但披散的金髮又顯得高雅明淨。
在這浪漫狂熱的拉丁區，少女應景地唱著一首旋律歡快的歌謠，嗓音卻清透而深沉，以至於洛蒂雖聽不懂普羅旺斯鄉間的俚語，卻仍能感受到自己靈魂的舒展與雀躍。
但那又並非純然的溫柔。她看進少女湛藍的明眸，仿佛看到晴日的海面，潮湧潮落間透出一種樸素鮮活的生機——與載歌載舞的吉普賽女郎相似，但又遠比那更為深邃高遠，以至於她對吉普賽人一般的流浪者的抗拒在初見這位少女時便全然失效了。
如果拉丁區有皇后，那必定就是眼前這位少女無疑了。
洛蒂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自己那位奉命去邀請各地名伶的手下還沒出巴黎城區就急匆匆地回返，並且堅稱只要自己肯去拉丁區走走，就一定會認出他無限推崇的那位「深海之音」。雖則除了那些清貧的詩人或藝術家，這條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並沒有幾個能為這優美的歌聲駐足。
少女疑惑地看著她，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向她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但並未停止歌唱。
洛蒂並不覺得被冒犯，包括少女一再拒絕去她的劇院駐唱之時。
「抱歉，巴特勒小姐，但我必須帶著歌聲流浪。」她聽到少女用一種溫和而堅定的語氣開口，蕩漾著柔波的眼眸映照出一個堅韌灑脫的靈魂。
洛蒂略感遺憾，但她是如此輕易就接受了少女幾乎不算是理由的理由。
本就沒有任何一處俗世的美景能令這樣的歌聲為之停留，或許有，但也絕不會是她的劇院。而她，洛蒂承認，儘管她也為這樣美好的歌聲震撼，但自己的劇院依舊會劍指金錢。雖然……她直到勸服少女至少同自己去歌劇院遊覽一番之後，仍在回憶伊妮德那個笑容。那個笑容，從少女湛藍的眼底湧出，像是鋪滿街道的落雪，明淨得不可思議。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伊妮德已能夠在她想停留的任意一處停留，她仍慶倖自己那日在巴黎街頭答應洛蒂的邀請。那一日，她們頂著兩人同行後以幾何倍數增長的不懷好意的眼神一同走過拉丁區，走到那位黑髮美人兒的劇院天臺下，然後，她聽到了一個純淨的靈魂。
一個純淨而熾烈，仿佛下一刻就將被從心靈深處湧出的烈火焚毀的靈魂。
伊妮德忽然停止回應洛蒂的話題，她盡力仰起頸弓，湛藍的眼眸裡遙遙映入一線淒豔的紅。
命運轉折
洛蒂也聽到了那陣歌聲。
那歌聲似乎沒有唱詞，僅是一種奇異的旋律，從高高的天臺飄落下來，經過寒風與街上人聲的排擠、掠奪，傳到她耳中時那種仿佛被烈火煆燒過的溫度已經所剩無幾。她甚至不敢肯定這是否只是自己一個縹緲的幻夢——因身旁這位「深海之音」終將離去而生出的強烈惋惜。
「巴特勒小姐，您的劇院從哪裡能夠最快到達……到達那裡？」但她發現伊妮德臉色瞬間凝重起來，她毫不猶豫地揚手指向那歌聲的來源，並對自己說了見面以來第一句不夠得體的話。少女湛藍的眼眸裡湧起淡淡的焦灼，是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跟我來。」洛蒂飽滿的紅唇習慣性抿成略微肅冷的模樣；她心頭那種終將失去的預感忽然前所未有地緊迫起來，引路的步伐卻沒有絲毫猶豫——並不只是因為金髮少女令人無法拒絕的神情，更因為她也無法坐視一個靈魂的消逝。
雖然不記得為什麼，但洛蒂.巴特勒確實最討厭輕賤生命的行為，即便那也許是誰自己的生命。
於是她看到伊妮德露出一個混合著歉意與感激的笑容——並不比之前那個笑容更美好，卻沾染了更多屬於人世的光輝。
兩人步履匆忙地跑過整整十七層階梯。剛開始還是洛蒂在前，伊妮德緊隨在後；當金髮少女確認方向以後，就獨自跑到了前方。洛蒂一面驚訝于伊妮德文靜表像下驚人的矯健，一面不由慶倖自己至少不是巴黎大多數在緊身衣束縛下柔弱的貴族少女。
洛蒂在第十一層終於不得不目送伊妮德跑過螺旋形階梯的轉角，跑向那與她本人恢弘壯麗的深海之音截然不同的歌聲。她扶著膝蓋喘息了一會兒，乾脆把著扶手放慢了腳步——不知為什麼，在最初的急切過後，她對伊妮德就生出一種無理由的信任來，信任那個金髮少女能夠挽回一切行將墜落的靈魂。
伊妮德在十六層過半的時候就唱起了歌，歌聲裡夾雜著劇烈運動過後急促的喘息，並不似巴黎街頭的吟唱那樣對氣息渾然天成的運用。但那仍是鮮妍的，柔情的，豐盛的，晶瑩的……能令人想起春日的花海與夏日的林蔭，還有秋日裡農人的穀堆和冬日的落雪——總之，一切生之喜悅在這吟唱中被放大到了極致，因出於一種高遠的善意而近乎這世界本身的殷殷勸導。
而在初冬時節，這最後一種比喻最為貼切。
伊妮德的歌聲也是沒有唱詞的。或者說，在某種不祥預感的緊迫催逼下，她根本來不及斟酌唱詞，只得盡力剖開自己的靈魂，試圖以自身所見之歡喜與美好挽留那個在被焚毀的邊界搖搖欲墜的靈魂。那個靈魂，雖仍見青澀，卻在烈火的煆燒下昇華到一種至純至美的境界。
於是落雪融進火焰，本該消融無跡，卻在焰尖上蒸騰起深海的蜃影——對視瞬間，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煥發出一種相似的更為明淨的光輝。
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呀？當伊妮德出終於現在天臺時，她從那吟唱著烈焰與鮮血的少女眼裡看到這樣一句歎息。
那真是個極美的少女。雖然她生著遠離巴黎主流審美的黑髮黑眼，還有與她對面那位男子酷似，甚至比之更甚的鬼魅氣質——伊妮德能看出來，同樣深陷愛情的苦痛煎熬中，那位男子身上還寫著對人世喧囂與柔情的深刻嚮往，少女卻讓人感到，只要能得償所願，永墜幽冥也再所不惜。
而且，她是如此年輕，最大也不會超過十七歲——與伊妮德此刻正聽聞的那種略顯沙啞的歌聲，與歌聲中那顆傷痕累累而顯得蒼老疲憊的心靈全然不同。
黑髮少女身後，半截身子探出天臺邊緣的天馬銅塑上還跨坐著一位神色驚惶的棕發少女。此刻她在伊妮德的視線下稍稍瑟縮了身軀，雪白的脖頸與蜜糖般的棕色眼眸都有種柔軟無害的氣質。
也難怪，伊妮德最後把視線轉向那位元戴著半邊銀質面具的先生，湛藍的眼眸裡顯出淡淡的惋惜——也難怪兩顆藤蘿一同纏上那生於陰影中參天的喬木，卻只這花色純白的一株有幸得那深情所寄。
那位無法窺見全貌的男子當然是深情的。儘管他最早用戒備的目光看向自己這不速之客，但伊妮德仍舊一眼看出那雙眼眸裡因情而生的煎熬——那樣激烈厚重的情意在她迄今為止的流浪生涯中都是極為少見的。最重要的是，伊妮德從黑髮少女眼中看出，她此刻所高唱的，正是這位先生的靈魂。
那樣奇崛壯美的靈魂，如果不是已看到一顆將要為您流幹血淚的心靈，或許我也會愛上您。伊妮德輕輕按上胸口，小心地撫平心底一絲微弱的悸動。她重又看向黑髮少女，湛藍的眼眸湧出與她的歌聲一般明淨的笑意。
達蓮娜看懂了那明淨的光輝，那觸手可及的浮木。她平常在有關埃裡克的事情之外原本很難有這樣的敏銳，但靈魂的直接對視總能帶來最深刻的震動——伊妮德率先對她完全開放心扉，而她方才正孤注一擲試圖獻祭自己的靈魂。
你的靈魂那樣好，可「達蓮娜」這個名字已經被獻祭給埃裡克了。
黑髮少女體貼地在原本預定的結尾之後又陪伊妮德合唱了一段——直到那深海之音也暫時宣告終結。她幾乎是留戀地看了一眼伊妮德明淨的金髮，這才用充滿無限愛意與期盼的聲音向那戴面具的男子發問：「誰是你的音樂天使？」
「我很抱歉，達蓮娜，我以為你明白的。我的音樂天使是克莉絲汀啊。」埃裡克的回答帶著預備將某種熟識之物從生命中剝離的痛苦與勇氣，但他面具後的目光在投向那天馬銅塑上的棕發少女時依舊柔情繾綣，甚至暗含某種寬厚的慈悲。
而伊妮德記下了黑髮少女的名字：達蓮娜——溫柔可愛，體貼的愛。
但有時，被忽視的總是最體貼的那個。黑髮少女冷冷地自嘲了一句，並不想反省自己的行為——不論她是否這麼做，如今結果已明確：埃裡克，這曾在雨裡賜予她新生，讓她從此心甘情願沉溺暗夜的男人終究將愛情給了另一個女子，克莉絲汀，那同樣依賴黑夜而不自知，致命的陽光。
沒有奇跡。達蓮娜深沉的黑眼睛裡極快地劃過一抹苦澀。
黑髮少女不再說些什麼了。她安靜地走到另一側的扶手邊，從一隻銀色的酒壺裡將什麼液體倒進手邊的杯子裡——不論那是什麼，都不該是那樣精細美妙的歌喉應當承受的。伊妮德瞧見那只小巧的敞口銀盃在落雪過後的天光下升起不祥的白色煙氣。
達蓮娜端著酒杯，留戀的眼神在金髮少女溫和微笑的面頰上停駐了片刻，在看向埃裡克時又轉為絕望；最後，她揚起手臂。
「你的靈魂那樣好，為什麼要輕易捨棄？」金髮少女的聲音因痛楚微微顫慄著，秀美的面孔也略略發白。但她湛藍的眼眸依舊溫和誠懇，望向她的眼光有些慶倖，且，近乎珍惜。
小巧的銀盃已經翻過扶手，向天臺下墜去。達蓮娜卻只看著那只手，準確地說，是那只原本光潔的手背上大片新鮮猙獰的燙傷。而造成這可怖傷害的元兇正是她備下的滾油——原本是為了焚毀自己，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這只手的主人用同樣決絕的方式制止。
落雪融進火焰，沾染了滾燙的熱度，原是似水濃情。
達蓮娜眼中有什麼頑固的枷鎖破碎了，滾燙的液體從那雙曾經幽邃的黑眼睛裡大滴大滴地湧出，竟也是與棕發少女別無二致的晶瑩。
假面舞會（上）
「我已經能夠再次提筆書寫樂譜了。」
「但我仍想聽你訴說那些歌劇院以外的音符與節拍。」
「你的靈魂很美，陽光下或細雨中一切低吟淺唱與激蕩的情懷都在等候你的寵眷。」
「你會是其中之一嗎，伊妮德？」
喧囂的聲色繞過一人含情脈脈的黑眼睛，又從另一人微紅的耳尖上滑開，舞會中一個小小角落隨即陷入曖昧的沉默。
這不是歌劇院第一次舉辦假面舞會，卻是達蓮娜第一次參與其中——從前她的目光總屬於埃裡克，偶爾窺見歌劇院地上繁華的一隅也從不停留；而埃裡克，儘管他面具下的靈魂從未停止對這喧囂人世的嚮往，卻絕不肯邁出一步，似乎是因為在她住進地底之前就已被刺傷過了。黑髮少女摸了摸袖中不顯眼的一小截筒狀凸起，目光略深。
「今晚我必須離開了。」終於，伊妮德委婉地回絕。她摘下與灰斗篷相連的兜帽，溫和地注視黑髮少女青澀的面頰，她素淨的金髮散落出來，在廳中流轉的光影下看不出黯淡。
「我可以追隨你的腳步。」而達蓮娜收回思緒，固執地回視。她實在很適合紅色，但不同於在天臺那日鬼魅般的淒豔，此刻的黑髮少女在通身正紅直裾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沉靜雍容——與她自天臺而始的新生一樣，這件古東方風情的服飾也是伊妮德的盛情饋贈。
「心的停留也是停留。」伊妮德也不得不讚歎黑髮少女與這古東方含蓄之美的驚人契合。但她依舊平靜地回答，繼而感到心口處意料之中地隱隱作痛——似乎比從前每次面臨離別時更為鮮明，但仍是在此前永無盡頭的流浪中早已為她所熟識的。
洛蒂很早就看到了那個角落，那個分明屬於喧囂的假面舞會，卻仿佛被獨自剝離與世隔絕的角落。因為中間隔了太多上流社會的衣香鬢影,從洛蒂的角度並不能看金髮少女的神情，反倒是達蓮娜平靜而不減執拗的眼神清晰地映進她眼裡。
洛蒂不喜歡達蓮娜。不只因為那日天臺一瞥令她深感壓抑的鬼魅氣質，還因為她不喜歡任何一個沒有自我的靈魂。在那個少女肆無忌憚地表露對伊妮德的依賴時，這種不喜就愈發根深蒂固，並不因她與自己相似的黑髮黑眼而減損半分。
那個女孩的靈魂就像鮮花簇擁的藤蔓，伊妮德悲憫的光輝將她滋養得愈發鮮妍美麗，卻容易令自己窒息。洛蒂想。老實說，她沒想到伊妮德會在巴黎停留那麼久——小半個冬天，以及來年幾乎大半的春光。初時令人驚喜，最近卻令她感到不安。但她下一刻又從容地回應起兩位前任經理的好意——他們受邀回到劇院參加她提議舉辦的假面舞會，理所應當得到劇院主人的熱情招待。
你知道，她同樣擁有超脫於塵世的歌聲與靈魂——她們是同一類人。是忍受無邊寂寞繼續自由呼吸，或是溺亡于甘醇的愛情，皆非俯首塵世之人有權置喙。洛蒂的目光最後一次掃過那個獨特的角落，掃過達蓮娜還殘留稚氣的臉龐，在心底落下一聲意味難明的歎息。
至於那也許只是達蓮娜一廂情願？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洛蒂早已不再抱有如此懷疑——若非心有眷戀，有哪朵浪花會化作火上蒸騰的幻影呢。容貌美豔的女經理站在一對顏色花哨的胖瘦「火雞」中間，眼底些許黯淡稍稍柔化了她鋒利的氣質，頸間鴿蛋大小的紅寶石倒是在廳中流轉的光影映襯下愈發鮮亮，引來假面後許多讚歎與嫉妒混雜的眼光。
「巴特勒小姐，您可真夠幸運——您還記得吧，您接手劇院時，我們對您提過，關於『劇院幽靈』的麻煩……」三人在在融洽的氣氛中初步確定再生鐵行業的合作意向後，拉法葉經理撓了撓頭頂的大彩羽，覆了一層油汗的臉龐在不失風度的條件下顯出些許好奇。
「劇院幽靈已死去，永不再回返。而我，很榮幸向諸位介紹自己——我是巴特勒經理的特殊合夥人，主管劇院選角、劇碼安排以及其他一切藝術相關的安排。」從螺旋樓梯上緩步走下的男子聲音沙啞，像是不久前才歌唱到聲嘶力竭；包裹嚴實的暗青色衣物上方的面孔卻俊美如神祇，頸間橫系一根色澤深沉的黑絲帶，更襯得他有種老派紳士的優雅傲慢——在如此俊朗的面孔映襯下，那點嗓音的缺陷似乎無傷大雅，又似乎格外令人惋惜。
那個聲音是陌生的，那張完美的臉龐也顯得那麼陌生——仿佛無聲地嘲笑，嘲笑她曾為之壓抑、付出的一切。但那身服飾，那身細節處以古玉點綴的暗青色服飾是如此熟悉。達蓮娜本能地盯著男人頸間那根黑絲帶，那唯一不屬於她曾為他精心縫製的這整套衣物的不祥配飾；少女黝黑的眼眸裡並未有淚珠滾落，不自覺攥緊的手掌卻被一雙同屬於女子，但更加修長的手掌輕輕撐開。
伊妮德遙遙看了一眼這俊美的來客，認出他正是那日在天臺戴著面具的男人。她亦為面具後俊美如謫仙的面孔稍稍訝異，但略含憂慮的目光下一瞬就完全落到了身旁的黑髮少女身上。心口的刺痛忽然劇烈起來，伊妮德卻很冷靜。
我會走的，今晚就會離開。但現在，我必須給這個孩子一些安慰。金髮少女在心底默想。
這說法很容易取信那不知名的詛咒——心口的痛楚再次消退了，些許似有若無的餘痛則不足為慮。伊妮德於是維持著與黑髮少女十指相扣的姿勢，略略側身擋住她看向男人的視線，注視她的目光愈發溫柔。而黑髮少女眼底蠢蠢欲動的地獄之火不期然撞進一片溫柔明淨的湛藍，達蓮娜茫然地眨眨眼，木然的面孔卻習慣性地柔和下來。
「事實上，這正是我舉辦這次舞會的目的。」洛蒂帶點不悅的聲音晚一步響起，拉回了大部分人的神志。於是春心萌動的少女、貴婦們乃至大部分心胸寬宏的男性都對這神使致以最熱情的歡迎——出於人類對美好事物本能的寬容與熱愛。
瞧啊，現在人人都為你優雅美麗的身影傾倒，人人都對你的到來滿懷欣喜，甚至不需要你向他們展示自己精心譜寫的任何一段樂譜或唱詞——世上處處都是這樣的人，何必在意他們是否有幸聆聽你的天使之聲？男子盡力忽視面容首次暴露人前的不適感，盡力挺直脊背傲慢著。
沒人計較他的傲慢，神使臨凡本就該是高傲的。自然，也沒人在意他眼中孤注一擲的火焰——達蓮娜或許看得分明，畢竟埃裡克對克莉絲汀的渴盼從未對她隱瞞，甚至從未因她動搖。但她嫺熟地沉默著，體貼又漠然。
假面舞會（中）
克莉絲汀看著那身著暗青色禮服的男子在眾人簇擁中向自己投來遙遙一瞥，幾乎立即陷入一種熟悉的煎熬中——此前六個月的安寧生活恍若幻影……棕發少女本能地躲進情人懷裡，卻見那俊美的天神在美豔的新經理面前停下腳步，優雅地欠身行禮。
「您願意與我共舞一曲嗎？」真奇怪，隔著那麼多人，她還能隱隱聽到男人的聲音，比印象中要稍稍嘶啞一些，但依舊有種特別的韻律。而她們冷豔的新經理微微點頭，將自己的手掌交了出去。克莉絲汀忽然有些心慌。
不，這不是他！畢竟他的面容那樣可怖，他的脾氣那樣暴戾，他……他對你的愛那樣專注，旁人從不能分去半點注目。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日在天馬銅塑上聽聞的點點滴滴，克莉絲汀忽然有些心慌。她輕喚了一聲勞爾，想從情人處得些安慰，卻發現他也同自己一樣怔怔地瞧著那將與巴特勒小姐起舞的男人。一瞬間，克莉絲汀錯覺那懷抱仿佛成了令人窒息的監牢。
這感覺並非空穴來風。事實上，在過去終於不見幽靈影蹤的幾個月裡，她與勞爾原本滿懷欣喜地互訴愛語，那些甜言蜜語中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偏向音樂——他們儘量不提起那個曾在劇院一手遮天的幽靈，但每當她向勞爾訴說自己煩惱與期望，總是習慣性地渴望誰用歌聲予以撫慰；而她英俊的情人似乎也隱隱懷有同樣的渴望。
勞爾總想要她歌唱，然後禮貌地給予精妙的讚揚，但她能看出那雙湛藍的眼裡一日日消退的癡戀——承蒙幽靈遺澤，已飛上過雲端的歌聲再度降落塵世，與常人相比仍是出類拔萃的，但克莉絲汀知道，在逃離那幽靈的同時，她也背棄了那超凡脫俗的天使之聲。而勞爾，他見證過她初次主演那日撕裂天幕的歌唱，也不幸在化粧室外聽過那蠱惑人心的地獄之音。
他並不是想聽我歌唱。他也許……只是想循著我的歌聲尋找另一個來自地獄的靈魂，某些念頭不可避免地鑽進腦海，主人卻並不以為荒謬——沒人比她更清楚，那超凡脫俗的歌聲擁有怎樣攝人心魄的魔力。克莉絲汀在勞爾懷裡輕輕動了動身子，感到更加不自在。她不由自主撫上以細銀鏈垂掛在心口的銀戒——並不是與勞爾訂婚時情人贈送的那顆，而是在受邀遊覽地宮時幽靈曾為她戴上的那顆。不知是不是巧合，兩枚銀戒款識極其相似——尋常人幾乎難以分辨。
一曲已盡，一種歡快的旋律被另一種更加歡快的旋律代替，而那俊美如天神的男子卻不肯停止與巴特勒小姐共舞。埃裡克一手紳士地虛攬著洛蒂腰間，視線依次掃過她光澤的黑髮、白皙的脖頸，最後停在她蓬鬆的紅紗裙上——始終膽怯地避過了那雙鋒利的黑眼睛。
埃裡克知道，達蓮娜今天也穿了紅衣，但她很少有那樣鋒利的目光，唯一一次便是天臺那日對他孤注一擲的告白。想起天臺那日，他便不得不想起那個盛滿沸油的銀色酒壺——儘管那也算是許久以前的事情，埃裡克卻總忍不住後怕，忍不住猜想，那日在天臺，倘若不是那位金髮少女及時趕到，自己將背負怎樣的罪孽。
不，埃裡克並不後悔自己那日的回答。他很清楚，舞會的另一處角落，那位在情人懷裡神思不屬的棕發少女才是自己今生的愛情所寄。事到如今，他依舊渴望著她，同時也感到那片光明對自己的不自知的呼喚與渴望——幾乎觸手可及。只是達蓮娜，這個伴他走過所有孤寂歲月的女孩兒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無法衡量，甚至理所當然勝過克莉絲汀，勝過他多年來孜孜以求的愛情與光明，因而反倒無法容忍欺騙。
令埃裡克所為之痛悔的，實則是他少年時擅自拘束了一個光明的靈魂以排遣寂寞，卻無力背負她在黑暗中同行——在那之前，他甚至從不知道她早已不再殘缺，隨時都可投身光明。埃裡克無法想像達蓮娜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自己身邊保持緘默；只是，他已愛了克莉絲汀許多年，卻在達蓮娜離開後才割捨最寶貴的歌聲向巫婆換取一副俊美的皮囊，再不奢求有誰聆聽他靈魂的哀歌——就連他自己也充耳不聞。
光明的兒女終於回歸光明，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埃裡克眼角餘光再次掃過角落裡靜靜攜手的兩道人影，心中仍有些鬱塞。他知道那日過後達連娜就主動請求照顧那位名為「伊妮德」的金髮少女，也還記得黑髮少女的身影第一次透過劇院無處不在的窺視孔映進自己眼簾時的陌生。
在分別的前幾天，他還帶達連娜透過那些窺視孔品評歌劇院地上的種種風光。而在之後的幾個月裡，除了不動聲色地為那位金髮少女的隱私做些防護，達蓮娜從未有任何回避——仿佛只要他肯挽留，她就隨時願為他重回幽暗。
但他怎麼忍心挽留。於是看著達蓮娜對那位少女一日日親近，一日日依賴；一日日將自己靈魂的根須從他的永夜王國中抽離，一日日探進那位少女心靈中氤氳的煌煌光明；終於，一日日生出那種超越世俗的情感，安靜又熾烈，豐富而純粹，一如少女們聖潔的靈魂。
他知道自己身邊再不會有一道影子沉默地追隨，只是率先告別的人，心底分明還莫名有些不甘。
相比那些滿面輕浮或癡迷的男人們，英俊紳士的埃裡克顯然更討人喜歡。因此洛蒂並未計較「特殊合夥人先生」明顯的心不在焉，但考慮到平衡之道，三支舞已是極限。於是在第四支舞曲前奏響起之前，洛蒂委婉暗示埃裡克另擇舞伴。無數年輕或不年輕的姑娘們於是搔首弄姿，熱切期盼這位面容英俊的先生向自己伸出手臂。
「可以跟我跳一支舞嗎？」但在埃裡克做出選擇之前，一個熟悉的聲音迅速接近了。
「可以跟我跳一支舞嗎，先生？」西塞妮幾乎是小跑到埃裡克面前，紅著臉儘量鎮定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邀請，灰白色的希臘式長裙裙擺在她站定後依舊蕩出細微的漣漪，將裙子的主人襯得有些憔悴。洛蒂饒有興致地一挑眉——不說女士主動向男士邀舞是多麼不矜持的行為；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小姑娘近段時間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而且前三支曲子都沒有下場跳舞。
「不勝榮幸，小姐。」埃裡克愣了愣，輕柔的聲音像在歎息。其實，經過三支曲子的心理建設，埃裡克本打算順勢邀請克莉絲汀共舞一曲。但他在那雙灰藍色眼眸中看到一種混雜了焦灼與哀求的神色。埃裡克於是想起，自己似乎已將這最後一位學生遺忘很久了。他當然不打算再自承「幽靈」或「天使」的身份，但出於某種淡薄的愧疚，他還是決定聽聽西塞妮的事情——雖然這位學生大約也不會像克莉絲汀或達蓮娜那樣一眼認出他這位不大負責的導師。
假面舞會（下）
「先生，請問……那位幽靈是否知會過您他的歸期？」少女的神情混雜了期待與細微的懼怕，說起法語時怪異的英國口音聽上去也比埃裡克最後一次授課時淡了許多，不仔細聽已經很難聽出來。
西塞妮的確沒能認出自己的導師，畢竟同從小接受幽靈教導的克莉絲汀或達蓮娜相比，他們的緣分是那樣淺，因達蓮娜撿到闖入暗道的落魄少女而起，又因他與達蓮娜的訣別而止，期間不過短短三個月而已。
她甚至沒有見過他的真容，只是陰差陽錯接替克莉絲汀繼續與他進行「天使與信徒」的無聊遊戲，卻又對他「歌劇魅影」的身份心如明鏡。老實說，如果不是自從達蓮娜親自動手替他勒死了那個噁心的佈景工，他就儘量避免雙手沾染血腥，或許這個還算聰穎的少女在闖入暗道的第一時間就已被他送去與冥神作伴了。
但偏偏是她第一個向他打探幽靈的消息，如果不出意料，大約也是唯一一個。
埃裡克一時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他大約明白自己心頭那種莫名的不甘是什麼了——有對達蓮娜一時難以消解的留戀，但更多的是不甘心過去作為「歌劇魅影」的時光就這樣悄無聲息被埋葬，即便那些時光多的是孤寂絕望；不甘心人生的全部意義都依託於一副皮囊，即便那皮囊英俊如神跡。
「永無歸期。」埃裡克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儘管內心細密的疼痛從未止息。他溫和地注視著西塞妮灰藍色的眼眸，感到用歌聲交換美貌後那種縈繞不散的空虛感多少緩解了些。
不必考驗年輕人善變的情感與意志，也不必苛求非得有誰聽聞你殘軀下悲泣的靈魂。會有人將曾與你結緣的歲月銘記在心——你作為「歌劇魅影」的人生並非全無意義。他對自己說：這就足夠了。
西塞妮懵懂地與他對視，隱隱明白了什麼，藍灰色的眼眸有一瞬黯淡，心頭卻莫名輕鬆起來——她是個平凡的姑娘，靈魂並不純粹，實在不適合做「天使與信徒」的遊戲。但她又那麼熱愛歌唱——倘若幽靈不肯放手，她預感自己終將沉淪。
「西塞妮，過來。」舞池喧囂的旋律模糊了太多來不及萌發的情愫，一曲又盡，洛蒂禮貌地同自己的舞伴告別後，自然而然地上前挽住少女手臂，快步向角落的圓桌走去。在少女看不到的角度，女經理銳利的眼刀悄然刮過埃裡克英俊的面孔。
作為很早就離家打拼的女強人，洛蒂對合夥人先生身上那種不安定的氣質分外熟悉。而西塞妮，如果洛蒂沒有記錯，這個小姑娘即使近期心事重重，也兢兢業業完成了自己的配角工作——這樣本分上進的劇院員工，洛蒂認為自己有必要多加保護。
西塞妮回頭看了埃裡克兩眼，順從地被洛蒂拉走——莫名來到這裡，又陰差陽錯在劇院安身，她其實很依賴這個姐姐般的上司。至少，在洛蒂上任的這小半年以來，西塞妮雖然失去了「天使」的庇護，卻也沒遭遇什麼不公。正相反，她得到了比從前更多的演出機會——幾乎是被寵愛的。
幽靈已無歸期，但西塞妮聽著身旁女經理清脆的足音，覺得自己對未來或許還有迷惘，心中卻並無恐懼。
「小姐，能請你跟我跳一支舞嗎？」最後一支舞曲奏響前，俊美如天神的男子終於站到了從前的劇院紅伶克莉絲汀.戴耶面前。口音優雅，禮儀規範，沒人能夠拒絕這樣一位紳士真誠的邀請。
當心，這完美的男子會用舞步勾走你未婚妻的芳心。有好事者的目光紛紛向克莉絲汀的未婚夫傳遞這樣的資訊，並且如願看到血氣方剛的青年人緊盯男子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過於警惕了，好似要燒穿那張英俊沉穩的面龐——幾乎給人以熱切戀慕的錯覺。
或許那並不是錯覺。勞爾一手摩挲著同樣掛在心口的戒指——那裡本該是與他贈給克莉絲汀的戒指成一對的訂婚戒，卻不知何時被主人偷偷與幽靈贈給未婚妻的銀戒交換。但下一刻，青年人腦海中卻浮現夏尼家那些已嫁人的姑姑姐姐們和現任家主，也即大哥菲力浦關懷的目光。
不能任性。勞爾歎了口氣，在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安靜地看未婚妻與那位男子在舞池中默契地翩翩起舞。他其實從未見過幽靈的面容，但未婚妻恍惚的眼光足以令他瞭解，這位英俊如天神的男子便是令她迷戀又畏懼的幽靈了。
如果他是個帥哥，你還會愛我嗎？這是勞爾曾問過克莉絲汀的話。但現在，他看著舞池中央那個優雅的身影，莫名想要問他一句：如果我是個像克莉絲汀那樣的美人兒，你可能愛我嗎？
克莉絲汀不知道事情出了什麼差錯，與幽靈的這支舞竟然就這樣平靜地結束了。
是的，她已確認，這就是幽靈，就是自己曾經的天使與良師。不只因為舞會喧囂中慣性的私語，還因為那雙眼裡熟悉的火光——那張不知因何變得英俊的面孔下，依舊藏著一個卑微渴慕著她的靈魂。
不可否認，這一認知讓她感到些許欣慰。甚至，與他共舞時包裹著她的男性氣息與兩人之間那種渾然天成的默契竟讓她不願逃離。克莉絲汀感到自己仿佛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溫馴虔誠的信徒，被天使的羽翼裹挾著隨波逐流。
是呀，他本就是錯穿了魔鬼外衣的天使；而現在，最後一處錯誤也被彌補，他確乎是你的天使了。克莉絲汀聽到自己一部分靈魂迷醉的歎息，該慶倖做舞女時養成的本能足以應付簡單的交誼舞，在幽靈甜蜜的低語中，她不自覺地放空腦海，不再去想那些逃離、哀求或脅迫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沒有歌聲？像是沙漠中努力舒展根須卻久久尋不到水源的植物，從埃裡克露面起就隱隱存在的某種不安忽然漫上棕發少女敏感的心田。
「我們來唱歌吧,天使？」克莉絲汀感到自己已沉淪在這甜蜜的舞蹈之中，但長久以來的道德仍督促她選擇了一個較為含蓄的稱呼——比「導師」疏遠，但又比「幽靈」或「惡魔」之類友善得多。
「音樂天使已經死去了，只剩一個愛你的男人，克莉絲汀。」恰巧一曲結束，男人略帶嘶啞的聲音落進耳裡便分外清晰——就連他呼喚她的名字「克莉絲汀」時習慣性拖長的尾音都聽得分明。
這是對我的懲罰嗎，天使？克莉絲汀忽然就明白那種不安的預兆來自哪裡了。晶瑩的淚水已奪眶而出，她卻難得固執地翹起唇角。克莉絲汀微微顫慄的嗓音竟隱隱與幼年初聞天使影蹤時的哀傷怯懦相合，神情卻透著少女式的甜蜜天真：「那麼我唱給你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