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屋中一片昏暗,靠牆的土炕上躺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面色潮紅,額頭冒汗,嘴唇乾裂,呼吸重得像扯風箱一樣,顯然是病得不輕。
過了不久,小姑娘睜開眼。
她面無表情地瞪著覆在身上的青面薄被,和被子下瘦弱的孩童身板。
襲人一向是個勞碌命,上輩子從孤兒院出來,畢業後辛苦了十來年,好容易還完最後一筆房貸,剛樂不顛兒地從銀行出來,被歹徒搶包不說,還被凶殘地一刀捅死了……
竟然是從頭開始!襲人搖搖頭,甩掉那些不甘的念頭,裹著被子坐起來,開始打量四周。
屋裡的擺設很簡單,臨窗是一條大土炕,並排睡五六個人都足夠。除了襲人的位置,靠牆整齊地疊著三個人的被子。顯然,這屋裡住著四個身份相同的小主人。
土炕邊擺著一個衣櫃,對面一個描紅雕漆的梳妝台,式樣雖簡單,但也精致不俗。
屋中央有個火爐,偶爾有木柴燃燒的嗶啵聲響起。襲人打量了一圈屋子,心裡有了點底。她身上的汗已經落了,爐子燒得旺,汗濕的衣服也有七成乾了。
襲人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下床准備倒口水喝。
一雙白底青面的繡鞋,規矩地擺在地上。襲人身子一頓,視線上移,落在洗得有四成舊的白色交領中衣上。她閉了閉眼,看來果真是穿到古代了。
襲人認命地穿上繡鞋,到桌邊倒了一杯白水。她摸了摸杯壁,水並不熱,但稍微有一點溫度。這屋裡沒有燒熱水的器具,襲人沒得挑剔,仰頭喝了下去,倒也甘之如醴。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襲人抬頭看去,一個模樣俏麗的小姑娘提著個盒子,走了進來。
小姑娘皺眉,「我的姑奶奶,你還嫌燒得不夠狠啊!一件衣服都不披,就這麼下地了,你這是巴不得病重,想被攆到外面養病呀!」
「口渴,我下來喝口水。」襲人不知道對方身份,放下杯子,謹慎地回了一句。
「你病好了?」小姑娘眉宇間松快了幾分,嘴上卻不饒人,「得了,曉得你記掛寶二爺,二爺好得很!闔府裡誰不把寶玉當眼珠子捧著,就算少你一天伺候,天也塌不下來!」
「那就好。」襲人隨口應著。伺候人?原主是個小丫鬟吧。
「你也躺了一天了,吃點東西吧。」小姑娘打開食盒,取出兩碗白粥,幾碟小菜,把筷子遞給襲人,「你剛病好,脾胃弱著,只能先喝點粥,慢慢把胃養起來……」
兩個小丫鬟吃飯,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襲人邊吃邊套話,一頓飯下來,打聽了不少消息。譬如原主也叫襲人,眼前的小姑娘叫晴雯,伺候的主子是賈寶玉,這座府邸正是赫赫有名的榮國府。
此時賈敏未死,黛玉也未投奔賈府,寶玉還住在賈母院子裡,劇情尚未開始。
不過,襲人晴雯這兩大丫鬟已經到了寶玉身邊。雖然兩人年齡尚小,但隨著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年歲日大,寶玉屋中事務,漸漸移到了襲人晴雯手中。
襲人並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她出身貧苦,因家裡沒飯吃,被爹娘賣掉,換了幾兩銀子。
雖是簽了死契,但襲人並非一定要當一輩子丫鬟。賈府主子良善,非家生子們當上幾年奴僕,到了花嫁之期,若求懇一番,也能贖得回來。
但原主剛被賣了兩年,花家雖有了一點起色,也不過剛混在溫飽線上,想贖回她很難。
當然,現在的襲人並不指望素未蒙面的花家爹娘。
吃過飯後,晴雯收拾了碗筷,自去當差。襲人因身子尚虛,就留在屋裡養病。
屋中再次只剩下襲人一人,她搜了搜全身,從貼身小衣裡找到的一個半新不舊的精致荷包,裡面有一個薄薄金鎖片,以及一枚小巧的銅鑰匙。
金鎖片很小,毫無花飾,式樣簡單,顯是被人常拿在手裡摩挲,表面光滑、色澤溫潤。
這種金鎖片向來是父母為新生子女打造,以保平安。按說襲人離家時,花家都揭不開鍋了,這鎖片雖不值幾個錢,但好歹能換幾袋米面,花家父母又怎會容襲人帶著它賣身賈府?
若說是主子賞賜,釵環衣物倒罷了,賞賜一個小兒所佩的金鎖片實在沒道理。
襲人把鎖片原樣放回,既想不通,只能暫且放下不提。
適才晴雯因天冷,開箱取了一件石青雲緞小襖。襲人探問了幾句,得知左上的櫃子裡擱著原主的衣物首飾。襲人打開櫃子,一摞兒裙襖整齊疊著。襲人略翻了翻,錦裙鍛襖、皮褂子、大毛斗篷……只一個丫鬟的衣裙就如此奢華,著實讓她咋舌不已。
衣櫃角落裡有一個漆木匣子,襲人探身取了出來。匣子上有一個玲瓏銅鎖,與那枚銅鑰匙倒像是一對。襲人取來鑰匙,插上一擰,卡噠一聲,銅鎖果真開了。
匣子裡確如襲人所想,擱著一些貴重的金玉釵環、十來個如意吉祥的金銀裸子、幾塊碎銀子,並七八吊銅錢。
原主在賈母身邊伺候時,已領著大丫鬟一兩銀子的月錢。到寶玉身邊,月錢依舊從賈母的丫鬟份例上領。且她經常在主子跟前露臉,得到的賞賜必然不少。然而經年下來,卻只有這些許積蓄。想來若非是原主花錢散漫,就是她三五不時地接濟親人了。
現在襲人接替了這具身子,雖少不得為原主盡孝,但也要為她自己打算一二。
襲人早年時讀過紅樓夢,自然知道雖然眼下寧榮二府一片榮華,主僕上下都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卻一個也無,眼見是衰敗之相。過不得幾年,賈府上下就要面臨抄家滅門之禍。
若襲人穿成賈母王夫人等掌家人物,或許能力挽狂瀾。但她現在只是個簽了死契的丫鬟,自救尚要費一番籌謀,哪有閒暇管別人的差事。
不過,贖身立戶都不是小事。索性賈府一時倒不了,她只能暫且托庇於此,慢慢謀劃了。
晚上,只有晴雯一人回屋。襲人問道,「麝月秋紋呢?她們怎麼沒回來?」
「通!」熱水壺被重重放在地上,晴雯眉梢一挑,「你這寶二爺身邊第一人病了,自有那機靈人四面周到,為爺看帳守夜。」
襲人聽出晴雯話中為她不值,不由一笑,這晴雯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現在襲人生病,論資歷,本該頂上的是晴雯。可現在守夜的是麝月秋紋,自然不是晴雯性情大度,有意容讓,而是晴雯擔心小丫鬟粗手粗腳,沒得把襲人再折騰病了。
不過,原著裡襲人晴雯關係可不好。沒想到襲人病了,晴雯雖嘴上不饒人,卻也不時來關心照顧,譬如中午為襲人送飯,晚上特意回來看護。
襲人一想,心下也有些了然。
書中開篇沒幾章,寶玉就強拉著襲人一試雲雨。雖然兩人多番遮掩,但這滿屋子的丫鬟哪一個不是眼明心亮的伶俐人,真又能瞞得過誰,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晴雯襲人本都是賈母所賜,雖襲人性格穩重些,多被倚重,但晴雯亦不差多少。後來襲人與寶玉有了首尾,一躍成為上下默認的房裡人,頓時與其他丫鬟區分開來。
想必就是這個原因,讓襲人晴雯矛盾激化,起了齷齪。
雖然通房丫鬟的身份有助於襲人攢錢贖身,但她不准備跟一個十幾歲大男孩兒雲雨一番,奔那二兩銀子月錢的姨娘去。幸好她穿得早,劇情還未開始,到時她自避開就是。
襲人心思電轉,面上卻微笑道,「且容她們得意一日。」
「你心裡有數,我就不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晴雯雖嘴上大度,但小臉一鼓,扭頭坐在梳妝台前,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梳起頭髮來。
「你特意回來照顧我,我還能不承你的情?」襲人笑著接過梳子,為晴雯梳起了頭髮。
「算你還有點良心。」晴雯臉沒繃住,臉上露出一絲笑影,她轉了一下身子,方便襲人梳頭髮,「也不枉我白日裡為你在李嬤嬤跟前遮掩。」
「李嬤嬤?」襲人皺眉。「她又生什麼么蛾子了?」
「無非是看你病了,想趁機擺擺威風,拿點好處。」晴雯撇了撇嘴,「不過是仗著寶玉小時候吃過她幾口奶。早該榮養的人了,沒甚本事,偏還四處賣好,摟著私庫鑰匙不放……」
這李嬤嬤待寶玉倒真個是關心,但她為人卻極貪財,更愛占小便宜。因著寶玉至今住在賈母院裡,李嬤嬤倒不敢太過,但小件的糕點、茶葉等物總是連吃帶拿。
原先李嬤嬤是寶玉房裡說一不二的人物,自然無人敢置喙。但自從賈母把襲人晴雯給了寶玉,饒是李嬤嬤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收斂一二。
尤其襲人是個細致周到的,李嬤嬤恁般挑剔,竟挑不出半點錯處。晴雯手腳伶俐,一張巧嘴更是個不饒人的。就算是再潑辣的婆子,到晴雯跟前,都得被頂得七竅生煙。
李嬤嬤是個慣好內斗的,自己轄制不了襲人晴雯,就想著扶植心腹跟她倆打擂台。
麝月秋紋本是寶玉身邊頭一等的大丫鬟,被空降的襲人晴雯壓了一頭,本就心中不忿。眼下襲人病重,李嬤嬤趁勢提拔麝月秋紋,這兩人可不就順桿兒爬上去了。
襲人心下有了計較,安撫了晴雯,兩人先後盥漱,睡下不提。
第二章
天還沒亮,外面傳來一陣慌亂的喧囂聲。晴雯一向警醒,聞得不對勁,立時起身,匆匆套了一件夾襖,押開了一條窗縫,向外看去。
「出什麼事了?」襲人也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這大晚上的,竟把角門都開了。不管是驚動老爺太太,還是要延請大夫,都不是小事。」晴雯皺眉,手腳麻利地穿好裙襖,「若是老太太倒罷了,若出事的是寶玉……」
「你我只怕都落不了好。」襲人與晴雯對視一眼,眉宇間有些凝重。
「我也去,若真有事,也有個照應。」襲人摸了摸額頭,燒已經退了,也跟著張羅起來。
晴雯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反對。若當真是寶玉出事,就算賈母王夫人沒想起襲人,李嬤嬤也勢必要把責任推到襲人身上。襲人在場,還能當面辯駁一二,總好過被人在背後扣屎盆。
兩人剛一出門,就看到賈母身邊的鴛鴦,攜著一群丫鬟婆子朝她們走來。
襲人雖不識人,但看到這率眾而來的架勢,就知道來人身份絕對不低。
一旁的晴雯自然知道鴛鴦是賈母身邊紅人,這鴛鴦不跟在賈母身邊小心伺候,反而聲勢浩大地來到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處,只怕來者不善。
「鴛鴦姐姐,此來所為何事?」晴雯笑著迎上前。
「老太太叫你和襲人來上房問話。」鴛鴦生著一張鵝蛋臉,高高的鼻子,兩腮上微微有幾點雀斑,她臉色溫和,輕輕一笑,「既你二人已經收拾妥當,就一起來吧,別讓老太太久等了。」
「自不敢勞煩老太太久等。」襲人恭敬應道。
三人言笑晏晏,彷彿一點沒有看到鴛鴦身後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恍似鴛鴦當真是和和氣氣地請襲人和晴雯去上房,而非要押著她二人一樣。
正房處一片明光燭照,映得整間院子有如白晝一樣。
鴛鴦率先進房,片刻後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掀開簾子,「老太太喚二位姐姐進來。」
襲人和晴雯低頭進了屋子,兩人才剛跪下,一個茶杯就「啪」的一聲摔在襲人腳邊,襲人不及躲開,熱水濺濕了襲人的裙擺,一塊碎瓷片擦著她的手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賈母發色雪白,不怒而威,「襲人,我原看你是個本分穩重的,才讓你在寶玉身邊伺候。不過幾日功夫,你也懂得欺上瞞下了!」
「老太太明鑒,我自到了寶玉房裡,不敢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也是小心伺候,不敢有一日懈怠的。」襲人拜下身,「欺上瞞下這等背主之事,襲人實不敢為!」
賈母的表情微微一鬆。
襲人本是賈母親自送到寶玉身邊的丫鬟,今日襲人犯錯,第一個打的就是賈母的臉。剛才是賈母看到寶玉病重,又聽到李嬤嬤挑撥,一時怒極攻心,才一疊聲兒地喊了襲人來。
後來王夫人聽到寶玉病了的消息,也來到上房,賈母這才冷靜下來。這個兒媳雖面上慈和孝順,但一直不滿寶玉被留在賈母身邊,此刻寶玉生病,起因若真是賈母賜下去的襲人,王夫人勢必借機把寶玉接回她身邊。
賈母撩了撩眼皮,視線從王夫人轉回到襲人身上。
若襲人是冤枉的最好,若不是,少不得要打殺了這奴才,才能堵了王氏的嘴!
立在王夫人身後的李嬤嬤登時有些急,眼見襲人的罪名就要坐實,可這襲人一來,只表了幾句忠心,賈母的神態就明顯動搖起來……
「襲人,老太太倚重你,你又是如何回報老太太的!」李嬤嬤立眉罵道,「若非你明明病重卻賴在府裡養病,寶玉又怎會被你過了風寒!」
「寶玉病了?」襲人一驚,登時明白三堂會審所為何來,「寶玉現在可好,可請了大夫?」
「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等你操心,黃花菜都涼了!」李嬤嬤尖刻地刺了一句。
鴛鴦坐在賈母跟前的腳踏上,手持美人捶,為賈母輕輕捶著腿。眼見李嬤嬤越說越粗俗,鴛鴦溫柔說道,「我才經過寶玉的屋子,聽琥珀說,寶玉剛服了藥睡下,高熱也退了大半了。」
聽了鴛鴦這話,襲人心裡有了點底,只四下人多,她不好明白表示謝意。
「寶玉當真好了?阿彌陀佛,可見是菩薩保佑!」賈母不由雙手合十,連聲念佛。就連一直坐在下首數佛珠的王夫人,也露出一絲的笑模樣。
「幸好寶玉有菩薩保佑,就算有小人作祟,也抵不住寶玉洪福齊天。」李嬤嬤一看滿屋子喜氣洋洋,生怕襲人被輕輕放過,忙不迭上眼藥。
賈母臉上的喜色淡了下來,「襲人,你可有話說?」
襲人看得分明,賈母臉上的不善,更多是針對擅自插話的李嬤嬤。她冷靜下來,「老太太容稟,既是李嬤嬤狀告我將病氣過給了寶玉,可容我與李嬤嬤對質一二?」
賈母一揮手,「准了。」
從剛才一番對話裡,襲人不難猜出這三番五次刁難她的人,正是寶玉的奶娘李嬤嬤。
李嬤嬤一直站在王夫人身後,顯見其身份立場。鴛鴦作為賈母身邊第一等的紅人,剛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前,對尚是戴罪之身的襲人示好,想來也是因著襲人出自賈母手下。
襲人心下稍安,「我自染病第一日,就離了正院,退居到後院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裡養病。養病距今已有三日,期間我從未至前院一次,敢問李嬤嬤,這病如何傳到寶玉身上?」
「你沒到寶玉身邊,但晴雯可是日裡在上房服侍寶玉,夜裡回房跟你睡在一條炕上。」李嬤嬤早有准備,得意洋洋,「顯然是晴雯染了你的病氣,過到了寶玉身上。」
「麝月秋紋也跟我住在一起,嬤嬤怎麼肯定是晴雯?」襲人追問。
「她倆個還算懂事,一直白天守在正院伺候,晚上齊心為寶玉守夜。」李嬤嬤狠狠地剜了晴雯一眼,「除了晴雯,誰敢往你那屋裡去!」
「我還道這兩日生病無人探望,是府裡事忙,無人有暇。」襲人以眼神示意晴雯稍安勿躁,她話中若有所指,「原來是李嬤嬤心中有數,一早約束了下人。」
「只晴雯是個不安分的,若非她,寶玉又怎會……」李嬤嬤歎口氣,假意抹了抹眼角。
「嬤嬤早知隱患,卻一直放任晴雯不管,只等到寶玉生病才將此事揭發出來……」襲人抬起頭,「我跟晴雯固然落不了好,寶玉卻平白生了一場病。嬤嬤此舉,究竟是何居心?」
眾人俱都臉色一變,連一直隱隱護著李嬤嬤的王夫人,眼神都變得不善起來。
晴雯本就是個聰明人,立時順著襲人的話道,「嬤嬤管著寶玉房中大小事務,既覺我二人上不得台面,將我等退回原處就是,何必拿寶玉作伐子,設局問罪?」
眼見王夫人臉色愈加不善,李嬤嬤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子從額角沁了出來。
「李氏?」王夫人握著佛珠,冷冷看著李嬤嬤。
「夫人,我可不敢有那麼歹毒的心思!」李嬤嬤一個激靈,跪在地上。
這污水竟然反撲到她的身上,就算李嬤嬤再不甘心,也不敢再胡亂攀咬。王夫人可是她最大的靠山,若王夫人認定她任憑寶玉生病,只為借機排除異己,那她的下場……
雖然自打耳光,有失體面,但總好過失了主子的信任。
李嬤嬤權衡再三,終於下了決心。她一拍大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瞧我這記性!我才想起來,襲人的病並不過人。」
「這麼說,寶玉生病的源頭並非我了?」襲人似笑非笑。
「寶玉生病,確與姑娘無關。」李嬤嬤咽下一口惡氣,低聲下氣道,「前兒寶玉請了李大夫給襲人看病,只說是微感風寒,並不過人。是我老糊塗,冤枉了你……」
「嬤嬤盡日事忙,一時忘了也是有的,」襲人一句話輕輕揭過,格外大方。
晴雯早看李嬤嬤不順眼,眼見這老貨被拿住大錯,就連王夫人都庇護不迭,偏襲人又在那裡裝賢惠大方。晴雯一急,就要開口把李嬤嬤的罪名落實。
襲人面容一肅,「雖洗脫了我的嫌疑,但寶玉的病卻絕非憑空而來。」
眾人一凜。
李嬤嬤耍弄心機、排除異己,在賈母王夫人眼裡真不算什麼,重要的還是鳳凰蛋兒寶玉。
昨晚寶玉在賈母處用了晚飯,又去王夫人處陪著解了會悶兒,一直活蹦亂跳的。只幾個時辰的功夫,寶玉就燒得滿臉通紅,甚至滿嘴囈語,滿炕打滾……
貼身伺候的嬤嬤丫鬟本就難逃責難,適才李嬤嬤一直把屎盆往襲人晴雯頭上扣,未嘗不是打著禍水東引的主意。
果然,襲人話一說完,就見李嬤嬤身形一僵,後頸處一圈領子竟慢慢汗濕了。
襲人心中一動,瞧李嬤嬤這情形,似乎不止是一個疏於照顧的罪狀。她在心裡飛快推敲一番,試探著說了一句,「寶玉病的蹊蹺,不知寶玉房中是否被放進了不乾淨的東西?」
賈母敲了敲炕桌,沉吟了一會兒,「鴛鴦,你帶人去仔細看看。」
話音一落,李嬤嬤癱軟在地。賈母登時看出不對,厲聲喝道,「李氏,你竟敢謀害寶玉!」
第三章
李嬤嬤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任誰都不會信寶玉生病與她無關。
王夫人手裡的佛珠子被攥得死死的,看向李嬤嬤的眼神鋒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
她一恨李嬤嬤膽大包天,竟敢謀害寶玉;二恨這老貨蠢笨至極,做壞事都不懂得把手尾收乾淨,致使她在賈母面前沒臉。
「李氏,寶玉究竟是怎麼病的?」王夫人厲聲喝道。
「我,我……」李嬤嬤嘴唇直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磕頭,不一會兒額前就磕出一片紫紅的腫脹來。
賈母冷眼看著王夫人橫眉立目地喝罵李嬤嬤,倚在炕桌上,等待鴛鴦回來。
鴛鴦的動作很快,堂上的審問還沒出來結果,鴛鴦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回了正堂。賈母欠起身子,問道,「搜出什麼來了?」
「我從嬤嬤們守夜的耳房裡搜出一些東西來。」鴛鴦一揚手,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手捧著一個圓托盤,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精致的木製托盤上擺著一個葫蘆形的酒瓶、數個酒杯。
「這種酒來源並非府裡,估計是嬤嬤們自備的。不過,這麼一大瓶酒,只剩下一個瓶底……」鴛鴦把酒瓶的瓶塞取下,一股粗制劣酒的味道散發出來,「看來嬤嬤們酒量不淺。」
「守夜的時候喝酒,李氏,這就是你的規矩!」賈母一拍桌子,喝罵道。
「是我豬油蒙了心,仗著身份在守夜時聚眾喝酒,請老太太責罰。」李嬤嬤哆嗦著嘴唇,連連磕頭請罪。
「單只這一樁錯?」鴛鴦冷笑了一下,偏頭看向兀自磕頭請罪的李嬤嬤,「寶玉昨兒替換下來的衣裳上,是嬤嬤不小心灑了酒嗎?」
「不,我只是……」李嬤嬤驚慌抬頭。
「你竟敢慫恿寶玉喝酒?」賈母難以置信道。
寶玉現在年紀尚小,除了家宴上央著賈母王夫人同意,才能飲上一兩杯,平日裡一向不被允許沾酒,唯恐小小年紀就移了性情。
李嬤嬤是王夫人特意尋來的奶娘,自然曉得規矩,可現在她卻明知故犯……
不過,寶玉現在服了藥,已經睡下。
寶玉房裡的丫鬟婆子懾於李嬤嬤素日威望,自然不敢跟她唱反調。若李嬤嬤宣稱,是寶玉趁她不注意偷喝了幾口酒,她掩下這樁事,雖有失職之責,卻並不會讓她傷筋動骨。
襲人心思急轉,現在她已與李嬤嬤撕破臉,事後李嬤嬤尋人發洩,首當其沖的必然是李嬤嬤嫁禍不能,反咬她一口的襲人。
「這種劣酒雖然便宜,酒味卻沖得很,想要一時間散去卻不容易。」襲人抬起頭,看向正位上座的賈母,「老太太適才探望寶玉,不知可有聞到酒味?」
「沒有。」賈母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
「李嬤嬤一向周全,想必是讓小丫鬟特意燃了香,驅散酒味了?」襲人瞥向李嬤嬤。
「這……」李嬤嬤沒反應過來,有些不解。
「香爐裡燃得是安神香。」鴛鴦贊賞一笑,繼而正色道,「老太太也知道,安神香的香味一向清淺,斷乎沒有驅味之效。」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鴛鴦排除了這一種可能,那李嬤嬤究竟做了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了。
王夫人看向李嬤嬤,「李氏,你究竟是怎麼驅散酒氣的?」
李嬤嬤身子顫了一下,她不敢得罪賈母跟前的紅人鴛鴦,只能狠狠瞪了一眼襲人。
賈母坐在高位,李嬤嬤的小動作自然看在眼裡。眼下證據俱在,當堂會審,李嬤嬤卻依然如此猖狂……賈母眼神晦暗地看了一眼王夫人,若非有人撐腰,一個老奴怎敢如此囂張!
「這麼一個魯笨的老貨,估計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法子。寶玉屋裡的銀霜炭供應充足,半夜並未出屋,寶玉卻無故得了風寒。」賈母漠然收回視線,「兩相結合,只有一個答案。」
「李氏夜半開窗,驅散酒味,卻致使寶玉寒氣入體,得了風寒。」賈母語氣冰冷,「這等膽大妄為的奴才,賈府可留不得!」
「老太太,這李氏……」王夫人直起腰,出聲阻攔道。
「是了,李氏是你的陪房,就算處置,也不能由我越俎代庖。」賈母冷笑著看向王夫人。
李嬤嬤固然不好,但若順著賈母的意思處置,王夫人連自己人都護不了,這當家太太的臉面還要往哪裡擱?
可賈母這一招以退為進,王夫人固然獲得了李嬤嬤的處置權,卻無法明目張膽再庇護她了。畢竟李嬤嬤犯的錯事可著實不小,若王夫人處事不公,日後管事又該如何服眾?
原本李嬤嬤作為王夫人安排在寶玉身邊的掌事嬤嬤,就十分不受賈母待見,現下犯了大錯,被賈母逮了個正著……
王夫人咬了咬牙,這一招棋只能廢了!
「李氏不守規矩,欺上瞞下,背主鬧事……」王夫人垂下眼,聲音沉穩地數出一大堆罪狀,最後下了處決,「來人,將她杖責二十,攆出府去。」
「太太饒命,太太饒命……」李嬤嬤連聲求饒。
王夫人雖素日以寬和待人,現在卻著實惱羞成怒。既然懷柔護下的形象維持不了,索性下狠手,也好威懾那些見風使舵、鼠首兩端的人們。
於是,王夫人攏了袖子,垂目安靜地撥弄起佛珠來。
一看連唯一可能庇護李嬤嬤的王夫人都無動於衷,鴛鴦朝門口站著的小丫鬟揮手示意。小丫鬟會意點頭,撩起簾子,叫進來兩個粗壯的婆子。
兩個婆子早看不慣李嬤嬤仗著寶玉奶娘的身份,平日裡吆五喝六,瞧不起人,現在得了逞威風的機會,都暗自摩拳擦掌起來。
這兩個婆子雖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駕著李嬤嬤下去,卻借著身形的遮掩,在背地裡下手。或掐或攘,只一小段路就讓李嬤嬤吃了不少暗虧。
不一會兒,堂外就傳來悶悶的杖責聲,李嬤嬤鬼哭狼嚎似的求饒聲也傳了進來。
賈母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熱茶,「雖是李氏率眾喝酒鬧事,但守夜的丫鬟婆子都有失察之責。眼下寶玉病著,身邊斷不了伺候的人,她們就都扣半年的月例,留觀後效吧。」
既是賈母發話,屋中眾人俱都屏息凝神。
「李氏雖去,寶玉房裡卻不可無人統領。」賈母的視線在襲人和晴雯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一直沉穩應對、行止有度的襲人身上,「襲人,寶玉房裡日後就由你掌事。」
「是,多謝老太太恩典,襲人必不負老太太所托。」襲人鬆了一口氣,總算塵埃落定。
鴛鴦一看此間事了,賈母眉宇間露出幾分疲憊的樣子,於是低頭看了一眼懷表,小聲勸道,「老太太,現在剛過三更,您去歇一會兒吧。」
賈母點頭,伸出手臂,任鴛鴦扶著,「也好,不過我得先去看一眼寶玉。」
寶玉住在暖閣裡,與正堂相距不遠。賈母率先離開,王夫人作為兒媳,自然也要跟著去了。王夫人路過襲人時,停頓了一下,「日後好生照顧寶玉,莫要辜負老太太期望。」
襲人恭敬應是。
王夫人深深看了襲人一眼,扶著周瑞家的手,跟在賈母身後,緩步出了門。
目送王夫人離開,襲人隱隱覺得不太妙。
這一晚襲人順著賈母的意思,與鴛鴦合力,把李嬤嬤擠兌地離了賈府。雖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禍患,卻也得罪了李嬤嬤背後的王夫人。
襲人呼出一口濁氣,既投靠了賈母,就別再貪心去討王夫人的好。
所幸,襲人不准備在賈府呆一輩子。現在離賈母過世尚有一段時日,她還有時間了解此間世情,謀劃贖身出府的事。
等一干主子悉數離開,襲人晴雯才站起身來。襲人扶了一下膝蓋,這跪了大半天,青石地板沁著一股瘆人的寒氣,膝蓋都差點凍殘了。
但這是賈母屋裡,襲人自不會出聲抱怨,平白招惹是非。
襲人晴雯相互扶著,略緩了緩。晴雯對襲人得到賈母青眼,一時倒無甚妒意,反而低聲道了一聲喜,「你的病怎麼樣?若還撐得住,就先去看看寶玉吧。」
「已經好了,我們一道去吧。」襲人點頭。
兩人先後出了門,正看到院中擺著一條長凳,上面殘留著斑駁血跡。
剛才還神氣十分呵斥人的李嬤嬤,現下面如金紙,嘴唇泛紫,雙眼緊閉。她被兩個婆子駕著胳膊,如拖著一條死狗一樣,一路拖著離開院子,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襲人心中陡然一寒。
晴雯握住襲人的手,唇邊勾出一個漠然的弧度,「別多想,那是她咎由自取,與你無關。」
自穿越以來,襲人那一直勉力維持的冷靜,終於有了一絲裂痕。她閉了閉眼,將無用的軟弱和歉疚拋在身後,露出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