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最遠的距離
第1章 來自何方
火焰把天空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狐狸精的孩子!去死吧!」
倡狂的笑聲。
以及,猙獰的嘴臉。
「乙破——」
他從夢中猛然驚醒,卻發現自己身處的並不是平時和乙破一起呆著的廢棄木屋。這間院子雖算不上華貴,但總比他們之前的暫時居所要好——乾淨簡樸。庭院的地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白雪,冰涼的雪落在鼻尖時,他才發現,天空中飄著細密的雪花。
他從地上躍起,才發現乙破坐在牆頭,叼著一根野草,木屐半掛在腳上。
「我們在哪?」他擰著眉,發現自己之前躺在一床打了補丁的被褥上。
「不知道。」乙破撇了撇嘴,「不過,麻葉,你最好還是謝謝那個小姑娘。」
聽了乙破的話,他回過頭去,發現一個披散著黑髮穿著簡單衣裳的小女孩正站在屋前積了雪的石階上,打量著自己。她的頭髮並沒有好好梳理,淩亂的堆在肩頭。黑髮下,她那張白皙的臉龐消瘦得過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她比常人要白的膚色,而是她那雙似乎能穿透一切的幽深的雙眸。
她從手中拋過來一隻紙包,他接住,卻並沒有打開。
「不試試嗎?阿織做的綠豆餅。」她微笑著,指了指那只溫熱的紙包。
他注視著她,沒什麼表情。不過還是用手指挑開了紙包的邊沿,沁人心脾的香味從紙包中滲透出來,刺激著他的嗅覺神經。
聞到這股食物香味後,他僵在原地,一副想吃卻不打算吃的樣子。
「真是奇怪的人。」她咕噥著,跳下臺階,走到他面前捏下了一小塊綠豆餅放進嘴裡,「沒有毒的。」
她靠近他時,一股冷冽的寒氣撲來。他很驚訝竟然有人的體質如此寒涼。他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問,「你是誰?」
女孩反問,「你昏在了我和阿織的家門口,不應該是你先告訴我名字嗎?」
昏倒在了她家門口?
自己確實是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
他皺著眉頭望向一旁的乙破,對方攤手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他並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訴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你沒必要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語氣很惡劣。但她似乎不在意的樣子,「不說就算了。」
這時屋裡傳來了一道溫和的女聲,聲音的主人大概是她口中的阿織。她聽到了那人的聲音後,逕自走回屋裡,關上門前,她探出頭,對他說,「我們要開飯了,如果你餓了,就來吃吧。」
看他抿了抿唇一臉不情願,她補上一句,「如果你想離開也請便,那塊綠豆餅就當我送你的。」
她說完,他就把剩下的綠豆餅重新包好,揣在懷裡。
她看著他的動作,笑了,「想走的話最好快點,這個地段對鬼的存在很敏感。你的朋友可能很快會被發現。」
她竟然看得見乙破。
他望向了乙破,對方也對此感到驚訝,面帶思考。
「看得見鬼,有什麼奇怪的嗎?」
菅原芊瀧笑了,她清秀的笑臉最終隱匿在了關閉的木門後。
和阿織一同用完晚飯後,菅原芊瀧沒有打開門去查看那名被自己偶然救下的男孩是否已經離開。她靜靜的喝著瓷杯裡的熱茶,注視著茶杯裡嫋嫋升起的輕煙。
「芊瀧,不去看看嗎?」阿織見她這般,只是微笑。
「不用看也知道的吧。」菅原芊瀧扯了扯嘴角,「他已經走了。」
「不去確認一下嗎?」
「阿織,我又不是只能用眼睛看。」
「也對,我們芊瀧是懂通靈的小傢伙呢。」阿織溫和地撫著她腦後的髮絲。
她將手中溫熱的茶杯輕放在木桌上,若有所思。
那個孩子也看得見靈,但他並不開心。
「阿織,」年少的菅原芊瀧定定的望著端起碗碟的胖婦人,像是在對她說話,但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我有阿織陪在身邊,就很開心了。」
「這傻孩子,突然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呀。」
阿織令人愉悅的笑聲混雜在了碗碟碰撞聲和水聲中,格外清脆。
她望向窗外,天空正蔚藍著。
「是個晴朗的天氣呢。」
她自言自語道。
最終她站了起身,拉開房門,刺骨的冷風竄進衣領裡,她打了個寒戰。
院落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積雪上有幾個深淺不一的腳印,雪層陷落,腳印越來越深,通向院子門口。
……
「乙破,今天的天氣很晴朗,不是嗎?」
行走於山間小道上的酒紅發色的少年和身邊的小鬼交談著。
乙破咬著綠豆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麻葉,你在在意剛才那個人?」
他嗯了一聲,「乙破,我們是不是應該謝謝她?」
「大概吧,如果你想感謝她的話。」乙破把手背在後腦勺。
一陣冷風刮過,山間的樹葉發出了婆娑的聲音。樹影在日光下搖曳著,映出了一個少年被越拉越長的影子。純白的雪花輕柔的落在衣角,他用力拭去,指尖冰涼的觸感卻讓他回想起了方才女孩身上明顯的寒涼之氣。
雪在他的指尖融化,化成了一灘水,水珠順著他的手指輪廓滑下,滴落在地。
天空正在放晴。
雪下得漸漸慢了。
被銀色裝點的山間小徑上,僅有一個披著斗篷的少年孤寂的背影,以及他身後一連串的積雪中的腳印。
作者有話要說:
千年卷里加了一點內容,改動還是挺大的。不過後半部分差的不多。
至於順序→→修過以後的文是按時間順序的也就是說千年卷的內容會在一開始出現。。。
第2章 鬼之子和暖玉
數日之後她在家門口撿到了一隻棉布包裹,裡頭是一小塊圓形的琥珀色玉石,以及一張泛著油漬的破紙。她一眼就認出來,那張紙是她之前用來包綠豆餅的。
菅原芊瀧將玉石拿起,握在手心,發現一股奇妙的暖流正在滲入自己的身體裡。
玉石被一根簡單的細紅繩串著,顏色純正剔透。
紙張背面有著那個少年歪歪扭扭的字跡。
「這是謝禮。」
簡單的一句話。
沒有署名。
她盯著那張紙,半晌,才輕笑了出聲。
「字真難看。」
那年的冬天阿織生了病,感染了傷寒,她在買藥回家的途中會經過一座破舊的廟宇。她在寺廟門口的臺階上見到了那名少年,他滿身是血,雙目空洞無神。少年孤身一人,之前在他身邊的那只鬼也沒了蹤影。他那雙深邃的看不見底的眸子裡倒映出了她的身影,菅原芊瀧在他的眼瞳裡看見了自己驚慌的神情。
他扶著寺廟垮了一半的朱紅色牆壁,吃力的站起身,把自己被磚塊壓住的半截小腿抽出,他的小腿肚上一片青紫。
白斗篷上的血腥味已經淡了,血跡已經凝結在了他的衣服布料上。
他步伐緩慢地向她走來,一步一個腳印,眼神陰冷得如來自地獄的魔鬼。
在那樣的眼神注視下她失去了行動的自我意識。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直到他消瘦得可怕的身子倒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
「那個混蛋終於死了。」
「可是……乙破死了。」
「都是因為我……」
這是他失去意識前,最後說的話,他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喉嚨間嘶啞的嗓音。
她把他帶回了家中。一邊照料生病的阿織一邊替那個少年包紮傷口,這一次她並沒有像上回那樣要趕他走的意思,畢竟他是個傷患。可這一次,少年也沒有久留。他很快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仍然不知道他的來歷,同樣地,他也不知道她的。
不過是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只是巧和救了他兩次。
只有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暖玉時刻提醒著她,她曾經和這樣一個神秘的少年相遇過。
……
羽茂忠具是那個時代最具盛名的大陰陽師,他要在都城展開驅鬼儀式這一消息早已被皇家散至民間。這一次出席的重要人物除了皇家,還有其餘的陰陽師世家,其中就有菅原家。當菅原家家主派人來通知她這個消息時,她正在作一副畫像。
臨走前她將未完成的畫紙放在桌上,對空蕩蕩的房間說,「阿織,我走了。」
沒有人回應。
第二次遇見那名少年的那個冬天,阿織去世了。
菅原芊瀧是菅原家長女,但由於生母身份低微,她在菅原家並不是個受待見的人。
她的生母是個賣藝為生的歌姬,養母阿織是她生母的師傅。
和菅原家家主一同前往驅鬼儀式祭祀台時,那個男人剛毅的側臉線條還是一如既往的冷硬,一如阿織去世那時他漠不關心的模樣。他們兩人一路沉默著,一點也不像是父女。菅原芊瀧稍微動動腦就想到了菅原家家主菅原真戶帶她參與的緣由。
多麼可笑,陰陽師菅原真戶膝下,竟然只有一個懂通靈的女兒,還是個見不得光的女兒。
驅鬼儀式開始前,儀式臺上走上了三個人——大陰陽師羽茂忠具,他的首席弟子大太郎,以及他的新弟子,麻葉童子。熟悉的酒紅發色映入眼簾時,菅原芊瀧幾乎要從座位上沖下去,可她被菅原真戶按在座位上,根本不能動作。
帝王家的人不懂通靈,理論上是看不見鬼的。所以菅原芊瀧根本無法理解驅鬼儀式的意義所在——他們根本看不見鬼,又怎麼能看見陰陽師驅鬼。
直到百鬼夜行的那一刻,直到羽茂忠具將刀刃推入自己弟子胸膛的那一刻——
「他殺人了——」菅原芊瀧猛地甩開菅原真戶按著自己的那只手,她終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那個男人想以弟子的身體為媒介發動實體化的靈體,以此達到讓帝王家看見鬼的目的,這樣,他們就能見證驅鬼的全過程。
血液從大太郎的身體中噴出,那個少年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震驚與絕望。
身邊的菅原真戶面無表情,好像這件事一點兒也不奇怪一樣。
「閉嘴。給我好好看著。」菅原真戶冷冷一喝。
其他座位上的皇家人們都在往這邊看了,但大部分人還是被實體化的鬼吸引了注意力。
她握緊了拳頭,冷冷地瞪著菅原真戶,她的視線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還沒等菅原芊瀧有所動作,菅原真戶就已經招來兩名菅原家家僕把她按在座位上,牢牢地。
儀式臺上的麻葉童子被式神禁錮著,他雙眸充血,近乎歇斯底里。大太郎在他面前被羽茂忠具所殺,魑魅魍魎從大太郎的身體中釋放出來。鬼的陰冷之氣瞬間席捲整座城市,菅原芊瀧下意識的攥緊自己脖頸上的暖玉,企圖獲得一絲溫暖的熱度。
巨大的實體化鬼靈從地上緩緩站立,它的眸光怨恨而絕望,一如死前大太郎的眼神。
但最終,羽茂忠具的計畫失了控。以大太郎為媒介的鬼靈顯然還具有大太郎的意識,那鬼靈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範圍。鬼靈開始破壞整座儀式台,肆意毀滅建築,人群被嚇得驚慌逃竄,看臺上的一眾皇家貴族也紛紛在侍衛的掩護下撤離。菅原芊瀧趁亂掙脫了家僕的控制,在菅原真戶無暇顧及她的情況下奔向了看臺。
「如果我贏了,你的力量,便為我所用。」
「如果我輸了,那麼,我將會和你一同毀滅這個世界。」
看臺上的麻葉童子迎上了化作鬼靈的大太郎,如此說道。
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反噬失了控的式神鬼靈。
這麼做無異于自殺行為,除非他真的能掌控住鬼靈的所有力量。
她看見了麻葉童子慘白到可怖的神情。
那名少年陰冷而瘋狂的眼神,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腦海裡。
最終他做到了,他將大太郎的所用力量吸入了自己的身體裡。
少年酒紅色的長髮在殘破的高臺上飛揚著,他瘦弱的身影清冷孤傲。
他的師傅羽茂忠具早已死在了失控的鬼靈手中,而化作鬼靈的大太郎早就被他奪取了所有力量。他的周圍除她以外,沒有活物。
他朝她走來,每個步子都踩著一灘深紅色的血跡。
她愣在原地,直到他的指尖拂上她冰涼的脖頸間的琥珀色玉石。
「你……到底是誰。」
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多奇怪,她此時竟然連逃都不想逃了。
她下意識的抬手,抓住了他冰涼的手腕。
她觸碰到了他的靈魂。
一個傷痕累累,絕望至極,卻純淨的不可思議的靈魂。
在一片硝煙中,他笑了——
「我,是毀滅一切的——鬼之子。」
他捏著她的玉石,口中念咒。
「忘了我。」
他低聲喃喃道。
一道白光從琥珀色玉石中射出,直沖雲霄。
作者有話要說:
於是添加了兩個人在小時候相見的片段→→
最後麻葉童子給她下了遺忘的咒語,從此抹殺自己在她心裡的所有回憶,也就是抹殺了麻葉童子這個人的存在。
第3章 當十年成為曾經
對於若干年後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而言,十年的跨度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從十年之前那場儀式開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了麻葉童子這個人。
「麻倉君,什麼樣的人,會擁有純淨的靈魂?」
他望著高居王座的帝王,毫無感情地假笑了——
「哦。大概,是孩童時代的人們吧?」
帝王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
「那麼麻倉君在幼時有遇見過這樣特別的人嗎?」
「當然沒有。」
麻倉葉王的回答太過冷靜,冷靜到讓人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他踱步邁出沉悶古板的宮殿,事實上,外頭的空氣也算不上乾淨。
宮殿正門的青石板上,一列宮女正走動著,他們簇擁著一名白衣女子,墨發如瀑,長髮及腰。麻倉葉王盯著那女子清秀柔美的側臉,沉默了幾秒,沉著嗓音,像在自言自語,「那是誰?」
旁邊的侍衛沒想到他會突然發問,於是戰戰兢兢地回答,生怕出一個差錯,惹怒了這位殿下面前的貴人,「是……是被皇太子邀請入宮的菅原家大小姐。」
麻倉葉王朝前走了幾步,面無表情。這把那侍衛嚇壞了,唯唯諾諾的補充,「大概是皇太子看上了菅原家的小姐吧……這位小姐雖然絕色,但不怎麼抛頭露面的……」
他抬頭望向了碧藍色的明朗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停下腳步,轉身,將侍衛甩在身後。
「麻倉君,啊,不,麻倉大人——」
侍衛叫錯了稱呼,急忙改口。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惹上殺身之禍。
「別跟過來。」
麻倉葉王頭也不回地沉聲命令。
「是,是……」
他的步伐看上去沉穩如常。但只有麻倉葉王自己明白,現在自己走的有多急。
——那麼麻倉君有遇見過這樣特別的人嗎?
——當然沒有。
當然沒有?
真是笑死人了。
他停在了皇太子的宮殿門外。但再也沒有向前走一步。
「菅原芊瀧。」他低聲念著這個女人的名字,像是受了某種蠱惑一樣。
「菅原芊瀧!你好大的膽子!」
宮殿內傳來了皇太子暴怒的大喝,以及一個響亮的掌摑聲。
「敢拒絕本大爺的人,菅原芊瀧——你可是第一個!」
自始至終,她的聲音都沒有傳出來。那個女人跟悶葫蘆一樣,一聲不吭。也難怪飛揚跋扈的皇太子會動怒了——被一個不受寵的大小姐無視,這對皇太子來說是何等的蔑視。其實她只要稍稍裝個樣子,美言幾句,或許還能全身而退。
終於,那道平淡如水的女聲輕悠悠的飄進了麻倉葉王的耳中。
「太子殿下,你要的東西我不能給。但你若是要命,我還是可以給你一條的。那麼現在,是要你死,還是我亡?」
她的話語末端尾音上揚,清潤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冷漠的味道。
麻倉葉王閉上眼睛。
此時,殿內的白衣女人對著皇太子豎起了一道紙符。她清秀的眉眼被十年的時光洗練出了一股沉靜的味道。
「菅原芊瀧。你威脅本大爺?!好……很好,你——你給我滾!」
是個明白人都聽得出來,皇太子慍怒的聲線中夾雜著細微的顫音。想必是被菅原芊瀧的氣勢嚇住了。說到底,這皇太子也不過是扶不起的阿斗,紙老虎一個,被一個女人嚇成這樣。
不過,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
他站在門口,站的門邊的侍衛都驚慌了。直到白衣女子從宮殿內緩緩走出,他才有要挪動腳步的意思。白衣女人清秀的臉上殘留著一道深紅色的手掌印。皇太子畢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主,下手怎麼可能會輕。
她逕自向前走,目不斜視。自然也沒有看到倚在門邊的麻倉葉王。他凝視著女人的背影,她像是感覺到某個人的注視一樣,倏然轉身。兩人的眼神就這麼相遇。
菅原芊瀧呆住了,她的目光沒有移開,他也一樣。兩人膠著的時間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
她的語氣中絲毫沒有肯定的意味,「我們——見過嗎?」
麻倉葉王習慣性的勾出一個笑容,但其中摻雜了幾分少有的真實情緒,態度算不上冷漠,但也算不上和氣,「應該是沒有的。」
靈視的能力讓他輕而易舉能聽清她的內心。所以當眼前這女人心裡想著「真是個奇怪的男人」時,他笑了出聲。
菅原芊瀧起初不明白他為何而笑,但思索了幾秒,她便猜到了緣由。
這個男人……
「大陰陽師,麻倉葉王。」
他開了口,向她伸出一隻手。
菅原芊瀧沒有理會旁邊的侍衛們驚悚的表情,她打量著這只骨節分明的手,但並不打算握上去。
她只是輕聲一笑,不帶任何情緒,「菅原芊瀧。」
她企圖用靈視看穿他的內心,但失敗了。
很顯然,這個男人的能力,在她之上。
是陰陽師。
怪不得。
菅原芊瀧沒有和他多做交流便轉身離開,因為潛意識裡某種直覺在告訴著她,不要和這個男人有所糾纏。況且他身上散發出的冷硬氣勢,也說明著這人不是一個她能夠輕易招惹的人。
她的容貌極為出色,方才那無心的一個笑容已經讓宮殿前的侍衛們的視線都固定在了她身上。
果然,什麼也不記得了。
麻倉葉王的目光久久沒有移開,直到菅原芊瀧的背影消失在宮殿門口的幽徑小道上。
第4章 姓與名
「菅原大人,麻倉大人來訪。」
菅原真戶聽了,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麻倉葉王對他而言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直到對方命人呈上彩禮,他都還沒反應過來,這位大陰陽師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麻倉葉王一如往常穿著那件紅白相間的長袍,嘴角盛著一絲讓人捉摸不清含義的微笑。
這個男人是殿下面前的貴人,事實上他根本不需有求於他人。菅原真戶在各種明槍暗箭中摸爬滾打了十幾二十年,已經是老狐狸一個。但面對這名年紀輕輕卻心思深沉的男子,他仍然拉高了警戒,「那麼——為什麼選了她?」
為什麼要娶菅原芊瀧……嗎?
麻倉葉王回想起了數日前殿下派人為自己提供未來妻子的人選名單,他一眼就看見了菅原芊瀧的名字。
殿下指婚,這分明是一個大好機會,選對了人,便可以鞏固自己的背後勢力,選錯了人那只能拖自己後退。無論從哪方面看,菅原芊瀧都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婚姻人選,當然,除非麻倉葉王想要稍微收斂鋒芒——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收斂這二字從來都不是麻倉葉王的行事風格。
「原因嗎……」
「就是剛好看見了她的名字而已。」
麻倉葉王低聲笑了出來。
要是他說,如果真的要在這份名單中選擇一個人,他不會選別人,菅原真戶大概會認為他瘋了吧?
菅原真戶也沒有深究這個敷衍的回答。目前來看,和麻倉聯姻,對菅原家來說,利大於弊。
他和菅原真戶協商的時候,菅原芊瀧一直站在前廳的屏風後。原本菅原真戶是不打算讓她出現在麻倉葉王眼前,但精明如麻倉葉王早已發現了菅原芊瀧的存在。菅原真戶無奈之下只好讓兩人打了個照面,出乎意料的是,菅原芊瀧對這門突如其來的提親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抗拒情緒。
不論是他還是菅原真戶,都沒想到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菅原大人,有一件事,我想,我還是要說明白的。」
臨走前,他的腳步邁過前廳,停在了菅原宅邸門口的臺階上。
麻倉葉王轉頭,雙眸平靜深邃得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深藍海面。
「我不需要靠女人。」
話是對菅原真戶說的,但他的雙眼卻直視著菅原芊瀧的眼睛,沒有一絲躲閃。
菅原芊瀧低垂著的眼簾在他這一句話出口後才緩緩挑起,那雙清澈的眼眸美得攝人心魂。她挑了挑嘴角,似是在笑。最終她轉身離去,她的背影如在狂風暴雨中搖曳著的小小的白色雛菊,柔弱而倔強。
三個月後,良辰吉日,麻倉葉王與菅原芊瀧,大婚。
絢爛的花火在黑夜中驟然綻放,掩蓋了薄雲後的白色月光。
麻倉葉王凝視著那名在夜色中向自己緩慢走來的女人,向她伸出手。她那只白玉般漂亮的手輕輕地打在了他的手上,兩人的手掌形狀竟完美的契合了。
他的眸光閃動了一下。
他動了動手指,反手將她的手勾在掌心。對方的手稍微往後抽離了一些,他也沒有抓緊。他只是慢慢放開了她的手掌,最後僅用一根小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像是兩個孩子無形之中結下了某種約定。手指相勾的地方傳來了她的體溫,比起十年之前要溫暖了幾分。
他勾著她的手,兩人在全城人民的矚目中一前一後,相伴行走。
麻倉葉王稍稍抬眼便能看見整片浩瀚的夜空。
雲層很薄,僅流瀉出了一小片清幽明淨的月光。
但看不見月亮。
成親的禮節很繁瑣。菅原芊瀧果然是受過良好教養的世家小姐,每一套禮節做起來都十分周到。到最後房裡只剩下了他和她兩人,菅原芊瀧自己打理好了自己身上繁重瑣碎的服飾,便從床沿邊上站了起來,拿出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
他看著她,輕輕一挑眉,「菅原小姐這是在為難我?」
菅原芊瀧笑的雲淡風輕,「我想,以麻倉君的能力,那些不知被誰派來的死士怕是沒有辦法靠近這裡一分。」
言下之意,他不必作秀。
麻倉葉王不自覺笑了,那句「就是剛好看見了她的名字而已」到底是給她聽見了。
「菅原小姐覺得我是認真的還是不認真的?」
菅原芊瀧對這個提問不以為然,「麻倉君,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重要。」
他忽然起了興致,玩笑道,「那如果我說,非得同床共枕呢?」
她回答得不緊不慢,「那我相信,麻倉君是正人君子。」
那晚他們竟真的躺在了一床被褥上,兩人都非常謹慎地沒有觸碰到對方,但他知道自己的頭髮和她的青絲糾纏在了一起。
結髮夫妻,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菅原小姐會做綠豆餅嗎?」
菅原芊瀧大概沒有料到他會問起綠豆餅,這個問題似乎觸動了女人內心深處某塊柔軟的回憶。
「會的。」
她清澈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那麼,從今以後,請菅原小姐多多指教了。」
菅原芊瀧。
麻倉芊瀧。
她是一個合格的妻子,每天都細心地打點著他的起居,做出來的料理也精緻得讓人無法挑剔。
這段婚姻持續著,平平淡淡。而他和她成為了可以互相稱呼名字的關係。
一個帶著涼意的秋日午後,她站在麻倉宅邸的柳樹下。日光灑在菅原芊瀧身邊,襯得她秀麗的身影格外柔和。
她的背影和十年前那個在白雪中微笑著的小女孩的模樣重合在了一起。
原來已經過去十年了。
他從來沒有後悔過十年前正是年少的自己做出的那個選擇。
和麻葉童子有所糾纏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是毀滅一切的鬼之子。
忘了我,對你是最好的。
戴著麻倉葉王的面具,抹去過去麻葉童子的一切痕跡。
他感謝著十年前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小女孩,所以如今他能夠給她的,便是一個不再讓她受到傷害的環境。
他走到她身後,伸出手慢慢的圈抱住了她。
「對不起。」
懷裡柔軟的身子在他靠近的那一刻似乎變得有些僵硬,但轉而又放鬆了下來。
「你說什麼?」
她似乎沒聽清。
他低著頭,頭靠在她清瘦的肩膀上,形成了一種依偎的姿勢。
「沒什麼。」
她身上有一股清淺的香,混合著溫暖清新的太陽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覺得麻葉童子後來改名成葉王確實是為了抹去自己的過去。。。
這個時候的麻倉葉王對芊瀧存有的是心靈上的依賴感,因為在麻葉童子幼時,菅原芊瀧是唯一一個向他伸出援手的,值得信賴的人類。
他娶菅原芊瀧起初的意圖是給她一個庇佑,畢竟有麻倉葉王的名字在那擺著她在別的地方再怎麼不受待見別人也不敢動她→。→比如說給了她一巴掌的皇太子也對大陰陽師是忌憚的。。
第5章 拼湊著時光
她和他一樣看的見靈,擁有強大的巫力。
同樣是被世人所懼怕著的通靈人,她有足夠的資格站在他身邊。
那個偶然的擁抱為兩人的生活帶來了多少轉變,他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至少對於于只有情人才會有的親密姿態,菅原芊瀧從來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抗拒情緒。
她被他認可,成為他身邊一個無法替代的存在。
麻倉葉王不知道他對自己放縱了多少,又對菅原芊瀧縱容了多少。等他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時,那份夾雜著憐愛的複雜心情已經蔓延至心口的每一個角落,細密的糾纏著他的神經。
作為同類的話,是能夠明白他的心理的吧?
望著那名在房間內鋪開被褥的秀麗背影,他想——
如果是芊瀧的話,是能理解他的吧?
「葉王。」女子溫軟的語氣傳來,「很晚了,休息了吧?」
男子倚在門框上,臉上難得露出了些許笑意,「芊瀧,這種話不要隨便講。」
菅原芊瀧沒有察覺她話裡的深意,自顧自說,「你這兩天不是很忙嗎。要多休息才對。」
麻倉葉王低頭一笑,走到了床沿邊上坐下,他捉過她那雙白玉般漂亮的手細細把玩著。他粗糙的指腹流連過她白皙光滑的指尖皮膚,不輕不重,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力道。
他執起她的手,拉著她,把她的手背靠近自己,在她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
溫熱的唇瓣久久的停留在她的皮膚上。
手背上柔軟的觸感格外明晰。
她覺察到,那個人在親吻她的手時,虔誠得不可思議。
他的唇在抖。
麻倉葉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一旦開口,他們之間會發生的事情都是他無法預料和掌控的——甚至連十年前的遺忘也會變得毫無意義。他不會讓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發生。
他不能因為十年後一時的頭腦發熱而打破自己曾經慎重考慮過的決定。
菅原芊瀧覺察到他有心事,但她什麼也沒問。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菅原芊瀧從不在麻倉宅邸以外的地方呆著——對她而言,和靈呆在一起,比和人類呆在一起要舒服得多。
這兩天麻倉葉王忙的沒了蹤影,她一個人呆在宅子裡雖然寂寞,但也不算無聊。有一次他回來沒有先來找她,而是先換洗了一套衣服,宅邸裡的柳樹樹妖告訴她,那套衣服上有血跡。
聰慧如菅原芊瀧自然能對他這些天做的事情想到一二,在面對麻倉葉王的時候,她卻什麼也不說,依舊像往日一樣和他相處。
她從不出府,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她出不去。麻倉葉王在麻倉宅周圍的結界,豈是她所能輕易打破的。
那個清高孤傲的男人,就算對她再百般縱容,內心也是有所防備的,這不是針對她一人的,麻倉葉王生來心思縝密,自然對誰都保持著一分謹慎。
她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來自菅原家的一封信件。
信上說那個男人想要建立一個通靈王國。
這個瘋狂的想法遭到許多陰陽師的反對——而他在本就動盪的國家局勢下暗地裡抹殺了許多反對的聲音。
菅原家字面意思是讓她勸阻麻倉葉王。
言下之意,卻是讓她殺了麻倉葉王。
因為她是麻倉葉王的妻子,現在離他最近的人只有她。
菅原芊瀧對著信件,扯開了一個清淺而疏離的笑。
她想起了自己出嫁前一天同父異母的妹妹嫉妒到扭曲的嘴臉,以及生父那句「這是你在菅原家最後的利用價值」的無情話語。
「看來你們真是窮途末路了……」
她的指尖燃起了一簇火苗,那封信件頃刻間化作了灰燼,消失不見。
菅原芊瀧望向了停在窗沿的那只小鳥——是菅原真戶派來送信的精靈。她神色淡漠,「你告訴他們,不可能。」
小鳥飛出去的那一瞬,她的房門被一陣強風卷開,門板砸到牆,發出了碎裂的聲響。
麻倉葉王站在門外。
他眉眼冷漠,漫不經心的掃視了一眼她腳邊的灰燼。
菅原芊瀧站在原地,也不打算開口解釋。
兩人對視了許久,倏地,、黑髮男子輕笑出聲,「這麼嚴肅做什麼?」
原本略顰著眉的菅原芊瀧開了口,語氣平靜卻難掩一絲慍怒,「你試探我?」
她才反應過來,那只鳥兒能進麻倉宅邸,他定然是知道的,而且是故意放進來的。
「芊瀧,你覺得,我為什麼要試探你?」他直視著她,她在他眼裡看不到一絲算計。
麻倉葉王朝她逼近,一步一步地,讓她退到了牆角裡。
「芊瀧。」
他的聲音,如同世界上最蠱惑人心的咒語。
「告訴我,你不會離我而去。」
不會背叛我。
不會放棄我。
你是我的同類,只有你能理解我。
所以,我只需要你給我一份承諾。
菅原芊瀧感覺到自己周圍都是來自對方的氣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是意料之外的鎮靜。
她在狹小的空間裡抬起頭,一眼就望進了他幽深的眼眸裡。
是錯覺嗎?
那個男人的目光裡似乎帶有些許乞求——
心臟的某一個角落,發出了破殼碎裂的聲音。
「我答應你。」
「但我也需要你的一個承諾。」
「說。」
「不要傷害菅原家的人。」
他怔住了。
那個家庭待自己再冷漠,也始終是自己的血脈歸屬之地。所以這次求情,是曾持有菅原姓氏的她對菅原家的最後仁義——就當報答了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
所以菅原芊瀧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良久,那個男人的喉嚨裡終於發出了一個單音。
「好。」
他的嗓音低沉而好聽。
然後,她還未出口的一句「謝謝」被他突然襲來的親吻堵在了喉嚨口。
他吻的很輕,柔軟的唇瓣如羽毛一般輕柔的拂過她的嘴唇——一個沒有絲毫欲念但也算不上溫和的親吻。
就像——
一個在溺水的絕望中掙扎的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如果是同類,是可以相信的吧?
但或許,現在他於她而言,已經不僅僅是同類了。
菅原芊瀧伸出手抱住了面前的男人,企圖用一個擁抱,讓自己心頭的騷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