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生-5
秋獵一整個月,陛下御駕回京。
梅長蘇帶著他親手獵的火狐皮,高頭駿馬,意氣風發。
醉醉越來越怕冷了,他想,要給她做條漂亮的圍脖。想著她的小臉裹在火狐皮毛裡的樣子,他的嘴角不禁微翹。
一個月沒有碰過她,身體微微發熱。男女事,果然是食髓知味的。他快馬加鞭,趕回蘇府。
蘇宅還是他離去時的樣子,仿佛毫無變化。
黎綱早帶著人在大門處等候,待梅長蘇一行人回府,牽馬的牽馬,搬東西的搬東西,一如他走的時候那樣熱鬧。
「醉醉呢?」他第一句便問,「不會還沒起?」
他笑駡:「這丫頭!」
黎綱低著頭壓根沒介面。
梅長蘇沒注意,他一路興沖沖就進了書房,招呼著:「去,告訴吉嬸,把醉醉趕緊叫起來,告訴她我回來了!」
又叫道:「飛流!把那火狐皮拿過來!」飛流應聲而去。
下人上了熱茶,他端起杯子連喝了兩杯,「我親手獵的!回頭啊,給她做個圍……」他的聲音忽然止住。
他握著杯子,看著廳中留守在家的幾個人,旁的人都還有著狩獵歸來,興頭衝衝的勁,唯有留守的幾人,一直沉默不語。
「怎麼了?」他斂了笑容:「出了什麼事?」
……
……
書房中,旁人都已被遣退。只有黎綱在宗主面前深深俯身。
「所以……」宗主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她走了?」
黎綱不敢抬頭:「是。」
他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這是她留給宗主的。她說,宗主曾許諾為她做一件事,以做酬勞。現在她的事已了,該是宗主實現諾言的時候了……」雙手奉上。
梅宗主接過那信,修長的手指摩挲了一會兒,取過書案上的裁紙刀,裁開信封。
抽出信紙打開看了一眼。
便又折上。
「知道了。」他道,下頜微抬,「你去吧。」
宗主心思深沉,喜怒極少會形於色。黎綱在他身邊多年,知道這已是他心情極不好的表現了。忙躬身退下。
才退了兩步,又聽宗主道:「回來。」
只好硬著頭皮再上前。
梅長蘇沉默了很長時間,道:「她的事,以後不用再查了。」
「去吧。」他說。
黎綱這才終於退下。
空闊書房中,只剩下梅長蘇一個人。
他垂眸半晌。再次打開那封信。
紙上半個字也沒有。
畫著兩個頭大身子小的小人兒,十分傳神,一看就知道是他和霓凰。他與霓凰手牽著手,兩個人的下方,是七八個滿地爬的小娃娃,每一個都長著他的臉!在交握的兩隻手的上方,漂浮著一串大大的桃心……
這是桃心,表示愛,她說。執起他手,在虎口處畫下一個桃心……
所以,她要求他做的事是……梅長蘇愛霓凰?梅長蘇和霓凰,生下許多小長蘇?
我發誓,我要你做的事不會傷害任何人!
如有虛言,讓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讓我死之前,先爛掉舌頭,再喉嚨長瘡,一輩子不能吃肉!
讓我胖得像豬,臉上流膿,沒人敢娶!
真的真的!因為這件事世上只有你梅宗主能辦到!
這還真是,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的事情啊……
他狠狠的把信拍在書案上。胸口起伏,運了幾口氣。
一提起霓凰,她就兩眼放光。
她是霓凰郡主哎!我喜歡她!
他聽了之後,通知聶澤,加強霓凰身邊的護衛。更從江左急調了兩名高手,潛伏在霓凰身邊保護。
可原來,她是真的喜歡霓凰。
他本該放心,不是嗎?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很堵……
飛流蹬蹬蹬走進來,騰的一下就坐在他身旁。皺著眉,噘著嘴,盯著他。
「怎麼了?」他強打精神問。縱然心情再不好,對飛流也總能有耐心。
「找不到!」飛流非常不高興。
「找不到什麼?」
「醉姐姐!」他找不到醉姐姐了!
「……」梅長蘇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他捏捏眉心:「她走了。」
「去找!」飛流繼續噘嘴。
「找什麼找!」梅長蘇恨恨道,「她自己長著腳要走,我還哭著喊著求她留下不成?」他瞪眼。
飛流本就找不到醉姐姐,還被蘇哥哥瞪眼喝斥,簡直不能更委屈!他騰一下站起來,皺眉噘嘴,狠狠跺了兩下腳,哼了一聲,就飛出去了。
「你還耍起脾氣來了?你回來!」他蘇哥哥光火道,「你給我回來!」
飛流早就沒影兒了。
梅長蘇一個人在書房氣個半死,惱火道:「一個一個,都反了天了!」
特別是那一個!居然吭都不吭一聲趁他不在家就悶不出溜的跑了!他越想越是生氣!
怪不得頭一晚那樣纏著他!怪不得第二天居然還能從被窩裡爬出來送他!怪不得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敢吻他!
個子丁點大,主意可真不小!
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心口那把火壓下去。就像他說的,腳長在她身上,她自己想走,他還哭著求她留下不成?
他盯著她留給他的信。很好!如果這就是他要求他做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他的身體已經好了,不會拖累霓凰。待南楚平定,霓凰回到京中,他便去求娶。
他會和霓凰白頭偕老,生下一堆小長蘇。
就如她所期望那樣。
梅長蘇就這樣告訴自己,他會實現他的諾言,他會做到他答應了她的事。
他真的是這樣以為。
直到,南生,闖進了梅長蘇的世界。
梅長蘇自宮中回來,便見到那年輕人在大門口與門房糾纏。
天落了雪,有些冷。他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外面還罩著半舊的綢衫,臃腫蠢笨,看著就像是鄉下富戶家的孩子。
梅長蘇穿著滾了毛邊的鶴氅,芝蘭玉樹般的人物,愈發將他比到泥裡去了。
「跟你說了我們這裡沒有叫李月娥的!快走快走!」
梅長蘇勒馬,「怎麼回事?」
「宗主!」門房趕緊過來給宗主牽馬,「他非說有一個叫李月娥的人在咱們府上,非要進來找。」
梅長蘇打量那年輕人,他自然不會以衣著來取人,見他眉目憨厚,隱有正氣,便不覺得討厭。
這梅府上下,連燒火的小廝都是在江左盟裡不知道擊敗了多少競爭對手,才被選拔/出來跟隨在梅長蘇身邊。每一個人的姓名出身、來歷背景、性格能力,都在梅長蘇的腦袋裡裝著。
「你恐怕找錯地方了,我們這裡,確實沒有人叫李月娥。」他微微頷首,便朝門裡走去。
自他出現,南生就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梅長蘇!」他突然叫道,「你是梅長蘇?」
梅長蘇轉頭,上下掃了他一眼:「閣下是?」
「我是賀南生,我是李月娥的未婚夫。」南生斬釘截鐵的道。
梅長蘇眉頭微皺:「我們這裡真的沒有一個叫李月娥的人。」
南生盯著他,很久,一字一頓的道:「她還有個名字,叫醉醉。」
空氣有了一瞬的凝滯,然後莫名尷尬了起來。從門房到黎綱,從牽馬的小廝到隨行的護衛,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
梅長蘇轉過身來,認認真真的,從頭到腳從新打量了一番南生。他輕頷首,對黎綱說,「請賀公子偏廳說話。」
只留給南生一個背影。
南生盯著他,雍容的氣度,上位者慣於發號施令的氣勢。更不要提他清俊絕倫的容貌……
南生非常生氣。
因為他就是梅長蘇!
一年半之前,賀南生的未婚妻李月娥逃婚離家,成為了北水鎮的大新聞。這件事直接導致了賀家與李家三代通家之好就此決裂。回春堂藥行直接拆夥。這樣的奇恥大辱,無論李家怎麼低聲下氣的賠罪,賀家都無法原諒。
南生也無法原諒。
明明都說好,等成了親,他陪她一起去找那個梅長蘇。
他真的傷透了心。
他再也,再也,不想再見到醉醉了。
一直到,他終於弄明白了醉醉的藥方和功法。
他和她一起長大。從小,在一個木盆洗澡,在一個炕上午睡。她見過他用小雞雞尿尿,他看過她撅著屁股拉粑。她和他,分享過太多的事,和秘密。
包括,她的藥方,她的功法。
當他終於鑽研透那功法的真相,他面色蒼白,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
你知道,我是為梅長蘇而生的……
她總是這麼說。而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相信,她說的是真的。為一個人而生,意味著,亦將為他而死。
因為那是,以命換命的功法。
他終於不顧父母的阻攔動身來到了金陵,他終究不能眼睜睜看著醉醉去死。然而,他還是來晚了。
這一路,他聽說了許多關於梅長蘇的事。他是江左梅郎,被稱作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靖王就是因為得了麒麟才子,才坐上了東宮諸君的位子。他足智多謀,只手翻天,將為十三年的赤焰軍翻案這種不可能的事都做到了。實乃奇才也。
人們說到這裡,總是歎息,可惜呀可惜,江左梅郎就是身體太過虛弱,的確是智深壽短之相。
可是他見到的這個男人,並無虛弱短壽之相。他面色紅潤,步履矯健,完全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男人。
「我是大夫,請允許我為你切脈。」南生盯著他說。
梅長蘇當然能感受到南生對他厭憎乃至恨意。
任誰,睡了人家的未婚妻,也必定會被那名正言順的未婚夫憎恨著。
雖然尷尬,但梅長蘇不可能退縮。
對於男人來說,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相讓的,比如天下,又比如女人。
梅長蘇直視著南生的眼睛,伸出右手:「請。」
南生垂眸,兩根手指搭在梅長蘇腕上,細細給他切脈。
「你的脈象……平穩,有力,可見……你的身體,非常健康。」他慢慢的道。
梅長蘇眉毛不動:「然則?」
「然而我在路上聽說的你,體弱多病,已入膏肓。」南生的臉色愈來愈沉,「所以,應該是醉醉,用她的功法治好了你。醉醉呢?她在哪?叫她出來見我!」
「抱歉。」梅長蘇攏上衣袖,「她兩個多月前就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你!她把她的命給了你!」南生驟然立起身體,已經出離憤怒,「梅長蘇!你卻告訴我你不知道她在哪?」
梅長蘇眼睛眨也不眨。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冷得快凝成冰,「你再說一遍。」
賀南生帶著失望與憤怒離開了梅府。
三日後,一份詳細的密報便送至了梅長蘇的手邊。
「她叫李月娥,是東南道平安府長陽縣北水鎮回春堂藥行李家的姑娘。北水鎮只是個丙級鎮,地方太小,沒有任何江湖門派涉足那裡。是我們完全不可能想到去調查的地方。回春堂是兩家合營,李家和賀家,都無人涉足江湖,都只是本分的生意人。李月娥四歲的時候,就曾放言說她是為一個叫……梅長蘇的人而生。這個事情北水鎮很多人都知道,做不得假。她六歲的時候,就開始給自己配藥吃。北水鎮的人都說……說李家姑娘從小就中了邪,淨說些胡話,還拿藥當飯吃。她十歲的時候,同賀家大少爺賀南生訂了親。一年多前,賀南生遊歷歸家,不知給李月娥說了什麼。李月娥就留書一封,離家出走。半年之後,醉醉姑娘就出現在我們大門口……」
黎綱彙報著,額角微汗。「李月娥……也就是醉醉姑娘,今年應該是十七歲了。她四歲的時候,是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渾身燒傷噬痕,火寒毒深入骨髓,正躺在琅琊閣裡碎骨削皮,生不如死。
十三年前,這世上,哪有梅長蘇?
很多次,她在他耳邊呢喃。
梅長蘇!梅長蘇!我就是為你而生的。
他從未信過。
可事實卻擺在這裡,縱然……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她的功法?」
「晏大夫回信說,火寒毒,天下至毒,無解。唯有拔除,以旁人生機與中毒者體內的毒素互相置換。她的功法,只是強在以一人代十人,但仍然是,以命……換命。」
梅長蘇閉上眼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他睜開眼,卻忽然怔住。
黎綱垂首。
甄平垂首。
電光火石間他陡然便明白了。
「你們……」他站起來,「你們……一直都知道。」這不是質問,這是陳述。
黎綱和甄平相視一眼,沒有說話,一起俯下身去。
那姑娘來的時候,臉蛋像只大蘋果一樣充滿生機。離去的時候,纖腰可比宮羽。他們親眼見證了宗主從油盡燈枯,到生機複燃,也見證了她從生機勃勃,到衰弱消瘦。
這蘇宅上下,有眼睛的人,都看明白了。
卻誰都不敢說一個字。
唯恐,一言驚醒宗主。
他們就這樣殘忍的,看著她一點一點枯萎,一點一點衰弱,一點一點的走向死亡……
她體內毒素發作,他們和宮羽聯手替她遮掩、隱瞞。不叫宗主得知。
她卻還感謝他們。
黎綱、甄平,每每思及,便倍受煎熬!
梅長蘇盯著他們的背,卻無法說出任何責備的語言。許久,他感到有種說不出的無力。
「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他披衣坐在廊下,望著中庭。
她在的時候,常常弄得這裡雞飛狗跳,熱鬧非常。她走了,他頗有一段時間不適應這種安靜。
她在他身邊待了一年的時間。
一年的時間,她便像花朵一樣枯萎。他回憶起來她初來時肩頭是如何圓潤,也想起她離去時,腰肢是如何纖細。
她在的時候,梅府所有的人都那樣寵溺她。
吉嬸每天變著花樣的給她進補。她想做什麼、要什麼,黎綱、甄平幾乎是有求必應。就連宮羽,都對她忍讓到無條件遷就的程度。
因為他們全都知道,她把她的命給了他。他們想讓她開心,因為她每開心一天,便少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麒麟才子,江左梅郎,這拿去她的身子,她的命的男人,卻不知道。
可他,真的不知道嗎?
他閉上眼睛。
他無法告訴別人,生機入體,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他們不曾像他一樣那般的接近死亡。他從未像渴望她給他的生機那樣渴望過任何東西。
在北境,他能體察,她每天渡給他的生命之力近乎洶湧。他因此才能熬過那樣艱苦的環境。她也因此衰弱消瘦到那般地步。
說她病了,他每日為戰事殫精竭慮,把她交給宮羽照料,也只在百忙中抽空匆匆看過她兩次而已。
她的身體愈來愈差,清晨開始起不來床,白天也要穿著薄襖,夜間開始咳嗽,睡不好。
他每每抱著消瘦的她,總是想,再一點,再一點而已。只要再給他一點點她的生機,他便知足了。
可直到她離開,他都未曾知足。
他貪戀她體內的生機,一如她貪戀他的溫存纏綿。
只是,她是他的藥,他卻是她的毒。
他曾疑心,是什麼人想要叫她,變成他的癮。
卻不想,從第一次開始,他和她,便互相成了對方的癮。
她的身後並沒有什麼人,雖然她身上依然有著天大的謎團,他卻一點也不想再去追查。
梅長蘇坐在廊下,從午後日頭高懸,到夕陽如火西下。
他的身體在地板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他終於站了起來。
「去找她。」他說。
江左梅郎,跺跺腳便可令這江湖震動,平靜的下達了他不可抗拒的命令——
「傾我江左十四州之力,去把她,帶回我身邊。」
為君生-6
梅長蘇親上了一趟琅琊山。
「幫我找她。」他說。
藺晨簡直開心死了。
「看到你這副德行,我就解氣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老是去懷疑別人!是!這天底下是有很多居心叵測之人,但是,我們也得學會區分啊。總有那麼一些人,她是真心對你好的。」
梅長蘇橫他:「你只說,你幫不幫?」
藺晨笑:「你梅宗主都求到我臉上來了,我能說不幫嗎?」
梅長蘇沉默了一陣,道:「你也一直都知道?」
藺晨不自在的移開目光。
「一直?」他笑笑,竟似有些自嘲,「應該說,我是最早明白過來的那個人吧。」
「為何不阻止她?」
「阻止?」藺晨似聽到什麼笑話,「她給了我兩個選擇,她死,或者你死。你覺得我該怎麼選?」
梅長蘇沉默半晌。
舉手,深揖。「此事,拜託。」
藺晨沒有回禮,他抱著雙臂,有些傲慢的說:「知道了……沒事你就趕緊回吧!」
望著梅長蘇離去的背影,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少閣主,您往哪去?」
「我去後山走走。」他道。「新到的嶺南荔枝呢?給我。」
梅長蘇還沒回到京城,路上就遇到了急詔他的宮使。
拓跋氏又有異動。
梅長蘇不得不再赴北境,這一次,他披甲上陣。打了幾場短平快的硬仗。
仿佛少帥林殊,重回世間。
再回到京城,已經是五個月後的事了。京城裡,愛漂亮的婦人,連春裝都脫了,換上了薄薄的夏衫。
醉醉卻如石沉大海,毫無聲息。
「一點消息都沒有?」梅長蘇雙眸半開半闔盍,「藺晨那邊怎麼說?」
黎綱垂首:「沒有消息。」
「知道了,去吧。」
她竟走的如此決絕,一切蹤跡都被抹去。傾江左十四州之力,竟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這……絕不是她一個人能作得出來的。
麒麟才子閉上眼睛,開始運轉起他那聰明縝密的頭腦。所有彙集的資訊,一一在他腦中篩選、分析、總結。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唯一選項再不可能,也是事實的真相了。
當他再睜開眼睛的後,已經月上柳梢。
「黎綱。」他喚道。
黎綱、甄平都進來了。
「備好車馬,明早我要動身。」
黎綱甄平面面相覷。
「宗主,您……這是要去哪?」
梅長蘇幽幽的看著他們:「去她在的地方。那裡……你們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黎綱、甄平冷汗涔涔,俯首下拜:「屬下……」
「我只想知道,」梅長蘇打斷他們,「她怎麼樣?」
那兩人卻將頭伏得更低。
許久,終是甄平抬起了頭。
「她,時間不多了。」
……
翌日,梅長蘇先去了穆王府。
兩人無言對坐,氣氛凝滯。
「我已負過你,不想再負她。」
「與你有婚約的林殊,早死在了梅嶺。」
「我早不是我,早該放手。我卻一直不甘心。」
「因我這自私,誤了你許多年。」
「對不起。」
他走出來,聶澤跪坐在廊下,見到他,立起身來,俯身叩首:「少帥……」
梅長蘇腳步微頓。
「交給你了。」他說。
聶澤只看到他的青色衣角掠過。許久之後,才敢抬頭。
霓凰望著窗外簷角。
林殊哥哥終於……說出來了……
他們都知道,卻都不肯去面對的現實。
兩個人的婚約和情分,中間隔著十二年。
她征戰沙場,殺伐決斷,當慣了家,做慣了主。早不是當年跟他身後的小凰。叫她放下身段,溫婉的去對待一個男人,她難。
他算計人心,陰辣詭譎,走一步,看十步。早不是當年一杆銀槍,敵陣間叱吒縱橫,往來如風的少帥林殊。叫他敞開胸懷,坦然的去信任旁人,他難。
他和她都明白。只是過去的回憶和情分,太過美好,令他們遲遲不忍放手……
聶澤在她身邊坐下。
霓凰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笑了。因為聶澤,終於握住了她的手。
梅長蘇棄了車,幾騎輕騎,一路飆馳。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他還是林殊,三百里奔襲的時候。
只用了馬車一半的時間,便到了……琅琊山。
「你怎麼來了?」藺晨不快的擲筆,「我不是給你發了信鴿嗎?沒有她的消息。」
「我不需要她的消息。我已知道她在哪裡。」
藺晨嗤笑一聲:「我琅琊閣都查不出來的消息,你是從哪得知的?說說,她在哪?」
作為好兄弟,梅長蘇看的明白,藺晨這笑,有多虛。他深邃如淵的眸子幽幽的盯著他:「她就在這裡。一直在這裡。不是嗎?」
藺晨終於維持不住虛假的笑容。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是哪個笨蛋露了馬腳?」他咬牙罵道。
「沒有人露出馬腳。」梅長蘇冷冷的道,「我最好的兄弟,和最信任的屬下,聯起手來欺騙我。即便是我,也難以看破。」
「只是,我奇怪,這江湖上有什麼勢力,能將她藏得,令我傾盡江左十四州之力,也尋不到她的蹤影?我想了很久,愕然發現,能做到這件事的,放眼整個江湖,竟唯有琅琊閣。」
「無論我想不想相信,也只有『她在琅琊閣』才能合理的解釋這一切。」
「所以,她必然在琅琊閣。」
梅長蘇盯著藺晨:「她在哪?」
藺晨挫敗又煩躁:「後山鏡湖。回來!你先把自己洗乾淨!她身子可弱了,你髒成這樣別帶什麼病給她!」
……
令許多人揪心揪肺,肝腸寸斷的醉醉……她其實過得挺好的。
當她下定決心要離開梅府的那一刻,自她出生便刻印在腦海的裡藥方、功法和任務,便突然消失了。
醉醉懂了。她已完成了任務,可以離開這世界了。
可這離開的方式……她琢磨著,大約可能就是死在這邊吧……
頓感自己成了傷感動人,哀婉離奇的悲劇女主角,很是美滋滋了一陣。於是開始自己給自己設計結局……
她覺得,獨自一人,在最後的日子裡,古道西風瘦馬,走走天涯,最後靜靜的死去……很能增加悲劇的美感。
藺晨只說了一句:「然後屍身喂了野狗?」就讓這美感幻滅了。
醉醉看著藺晨那在風中飄啊飄,飄啊飄,時不時就得左甩一下,右甩一下,以免擋住視線的劉海……非常心塞。
「不如跟我去琅琊閣吧。我們家地方大,房子寬敞,多你一個也住的開。而且,」他說,「我們家的廚子可只比吉嬸更強。」
這最後一句打動了醉醉,乖乖的跟著他來到了琅琊閣。
藺晨真沒騙她。琅琊閣的房子特別多特別寬敞,景色也特別好。她喜歡後山鏡湖的景色,藺晨便讓她住在鏡湖邊的房子裡。絲毫都沒提,那是他爹藺老閣主閉關清修的地方,乃是琅琊禁地。
虧得老閣主雲遊四海去了!
醉醉在這裡住得挺開心的。她心心念念要給自己一個有美感的結局。琅琊後山,有天然湖泊,明淨如鏡,故名鏡湖。能在這樣景色如畫的地方如秋葉般靜美的死去,死之後還有藺晨幫她收屍,醉醉覺得這一輩子可以圓滿了!
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這離去的方式……實在有點難捱,好在也沒有多久了,她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她坐在廊下,望著眼前山水如煙。咳嗽了幾聲,覺得有點疲倦,身子卻懶懶的沒有力氣。便靠著廊柱,閉上眼睛小憩。雖值盛夏,山上卻比平地要涼上幾分,水邊更要再涼上幾分。不一刻,她便眉頭微蹙,覺得有些冷,雖然她身上穿的還是春秋的夾衣。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她合目道:「柔兒,給我拿件衣裳,冷……」
這樣炎熱的盛夏,她卻說冷。
梅長蘇知道那種感覺,所有人都在冒汗,只有他手腳冰涼。所有人都才換上夾衣,只有他已擁裘圍爐。那都是,他十多年來習慣了的感覺。
而現在,他夏衫單薄,手心炙熱,她卻穿著幾層夾衣,依然瑟縮著喊冷……
她瘦得驚人。曾經嬰兒肥還沒褪去,如蘋果般紅潤健康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巴尖尖,再不見過去的圓潤。
他看到她露在衣袖外的手指。她的手很小,肉呼呼的,伸出來手背有四個小坑,特別可愛。此時那手卻乾枯如柴,瑟縮了一下,縮進袖中。
她抖了一下,呢喃:「冷……」
梅長蘇胸中驀地一酸。
他大步走過去自背後輕輕抱住她。
醉醉睜開眼,笑了:「你來了。」
「我來得太晚,你著急了嗎?」他將她抱得更緊,試圖用身體溫暖她。
「沒有,我知道你遲早會來。」她笑得得意,「藺晨大傻子!他說你找不到我。怎麼可能!你可是麒麟才子,江左梅郎!」
「我贏了。」她不能更開心。
「你們還打賭了?」他蹭蹭她的臉。她不喜歡他有胡茬,他剛才便收拾乾淨了才來。「賭得什麼?」
醉醉志得意滿:「他答應我,我贏了,將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鏡湖裡。」
鏡湖湖畔有百年梨花樹,春夏之時,花瓣紛落如雪。
把屍身火化,便沒有腐爛的後續,再在如雪飄落的花瓣雨中,將骨灰灑進這景色如畫的湖中……真是!太特麼!唯美了!
更棒的是,梅長蘇來了!
預先設計的畫面中,「憂鬱的抱著她骨灰的美男」一角,便可把藺晨替換下來,讓江左梅郎親自上陣!
她這一輩子,帶著任務來,啥也沒幹成,就只為他一個人活了。現在她要死了,這點要求他總能做到吧。
「你親自來撒,好嗎?」她把手塞進他袖中汲取溫暖。想像著那畫面,想到她這一生完美收官,便滿意得仿佛是拍出了巨作,即將封帝奧斯卡的大導演。
好像,有鈍鈍的刀子,一點點的割著心臟……
梅長蘇無法呼吸!
她為了他,逃婚離家。于李家,她是未嫁女。于賀家,她是背婚婦。縱然她靈柩回鄉,也入不得李賀兩家的祖墳!
註定成為孤魂野鬼,享不得祭祀香火!
梅長蘇心如刀絞!
「我們成親!」他忍著眼眶的酸意,吻著她的頭髮,「我們現在就成親。」叫她成為林家婦,享林家香火。
「誒?」醉醉有些糊塗。
真是跟不上他的思維跳躍呢!
可他現在這種憂鬱的眼神……真是迷死人呢!醉醉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手指描摹他挺拔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劃過線條硬朗的下頜,喉結,至胸膛,便伸進他胸口衣襟。
他知道,這是她情動的表現。
他後來漸漸康復,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健,變得好看起來,叫她格外的迷戀。
他頓了頓,吻了吻她,抄起她的腿彎,將她打橫抱起,走進內室……
她的身體不像從前那樣經得起他胡鬧折騰。他按下心中欲念,春風化雨一般溫存纏綿,輕憐密/愛……
事後,他抱著她,喁喁私語。
「藺晨可傻了,」她說,「居然懷疑你的智商。我說,你既然開始找我,就一定找得到。他非不信。」
他攏著她的頭髮,「你若輸了,他要什麼?」
「要我嫁給他。」她吃吃笑,「大傻子!」顯然將藺晨的話只當作笑言。
梅長蘇的手頓了頓,贊同道:「沒錯,大傻子!不用理他。」
他在她肩上輕咬一口,含笑道:「藺晨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號的美男子,你日日見他,就不動心?」他早發現她這毛病,就喜歡長得俊的人。梅府中人,若是生得俊俏,她便對人家格外親善。
「臉不錯,」醉醉無限遠目,「髮型不成。」劉海毀一生。
梅長蘇仿佛看見一支利箭「嗖」的一聲射中藺晨的心口……
很好。
「你怎麼想起來找我的?」醉醉蹭著他,「我問了,藺晨不說。」
梅長蘇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是不願欺騙她。
「賀南生。」他說出了這個名字。
懷中柔軟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完結
梅長蘇親吻著她光/裸的背,不斷的撫摸她的手臂和肩頭,直至她終於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他起身去找藺晨。
「她還有多長時間?」他問。
藺晨心塞塞的看看他,垂頭喪氣的道:「一到兩個月?」
梅長蘇道:「我想帶她回家。」
藺晨怒道:「你覺得她的身體還經得起顛簸?」
他平了平氣兒,才說:「別折騰了,這兒是她相中的埋骨之地。她跟我說過好多回了,唯恐我不兌現。」
梅長蘇覺得胸口仿佛中了一拳,隱隱生疼。
他垂眸:「我不會讓她做個孤魂野鬼。」
「借我信鴿一用。」他說。
醉醉醒過來,一時不知道梅長蘇是真的來了,還是她做了個夢?
房門推開,合上。
她斜睨著他笑:「原來你真的來了?剛才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夢……」
他含笑:「會常夢到我嗎?」拿起她的衣物幫她穿戴。
「有時候會。」醉醉現在身子疏乏得厲害,像個大號娃娃一樣任他施為。
他將她打扮齊整,抱著她走到外間。是那種抱小孩的抱法。
醉醉抵住他的脖頸笑個不停,結果笑到咳嗽,吐了一口血。
他喂她喝水漱口,給她擦拭乾淨。抱她坐下:「藺晨說,你不吃藥?」
醉醉懶懶的說:「他那藥要是能根治,我就吃。只是吊命的話,除了延長痛苦的時間,還有什麼作用嗎?」她早點死過去就早點解脫回到自己的世界啦。
她死志堅決……梅長蘇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為赤焰軍平反的意念支撐著他,他也早就熬不住那些痛苦折磨,萌生死志了。
而她……有什麼能支撐她活下去呢?
他竟不知道!
幾日後,便有馬車絡繹不絕的往琅琊山上送東西。
「你這是寒磣我?還是寒磣我?」藺晨黑著臉問,「我是缺她吃還是缺她穿了?」
琅琊閣日進鬥金,他自問讓醉醉的過的日子,比公主郡主也不遑多讓了。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琅琊閣當然不缺錢。但是江左盟一樣不缺錢。我的女人,還是我自己養比較好。」
藺晨有點發虛,抖開他的大扇子,強撐著道:「你和我還分什麼彼此,真是。」
梅長蘇歎口氣:「別的東西不用分,女人,還是分清楚的比較好。還有……」
他盯著藺晨:「你今天怎麼換了髮型?」
藺晨大扇子誇誇誇的扇啊,眼睛注視著遠方:「今年暑氣太重,披散著有點熱。」
梅長蘇死死的盯著藺晨的腦袋。
醉醉淺眠一覺,醒過來就透過視窗看到屋簷下掛起了串串的紅燈籠,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誤入了川菜館。
「你醒了。」梅長蘇抱著一口小箱子進來。
「拿的什麼?」醉醉好奇的問。
梅蘇笑笑,把箱子放在她面前,打開。
大紅色的嫁衣映著日光,璀璨生輝。
醉醉驚呼一聲,拿出來看了看:「真漂亮!」
「可這……不是嫁衣嗎?誰要成親?」
梅長蘇親了親她的頭頂:「我們。」
「咩?」
梅長蘇將她從被窩裡抱出來,將那嫁衣給她裹在身上:「我們今晚就成親。」
從此,她便是林家婦,將來,給她名下過繼個孩子,她便可永享香火祭祀。梅長蘇想,他絕不會,讓她成為孤魂野鬼。
如果那樣,光是想,便痛徹心扉。
醉醉隱約有些明白這中間的誤會。她試圖給他解釋,死之於她,不過是去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而已。
「我知道,」他含笑親吻她,「你別怕。我給你過繼個孩子,你年年都有香火奉祀。」
……簡直雞同鴨講。
她內心其實是有些抵觸成親這件事。但說太多話讓她疲倦,咳嗽起來,胸間便燒心燎肺的疼。罷了,他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吧。
便在黃昏時分,行了昏禮。
藺晨擔了贊者,見證了兩人共牢而食,合巹而酳。
醉醉臉上顏色妍麗,那是琅琊閣少閣主親手調製的秘制胭脂水「醉飛紅」,一瓶千金難求。
她好漂亮,藺晨想,但她看起來似乎沒有特別高興。她為什麼不開心呢?她那麼喜歡梅長蘇,嫁給他,她為什麼還不開心?
藺晨和梅長蘇,都想不明白。
第二天起身,梅長蘇便給醉醉綰了頭髮。他很高興,從此,她便是他的妻子了。
醉醉望著鏡中梳著婦人髮式的女子,有些恍惚。
她的身體已經不可能離開琅琊閣再去別處了,梅長蘇便留在此陪她。
每天和她在一起,他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一點一滴,那些笑聲,那些細節,那些溫柔目光。不帶有任何的偏見和猜疑,以乾淨的眼睛去看她,才知道她有多純粹。
多純粹的喜歡著他。
他每多回憶起一些她注視著他的癡癡的目光,她照顧著他的小心翼翼,她和他身體交纏時的沉溺,每多回想起一些,那把割著他心臟的鈍刀,便更鋒利一分。
他想對她再好一些。可她明明已成為了他的妻子,他卻總覺得她離他更遠了。
醉醉開始時常做些夢。可能是因為她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的緣故,她夢到過去的時候越來越多。
她夢見娘親坐在窗下給她縫製新衣,她夢見爹爹提著剛買的新上市的櫻桃喜滋滋的叫她來吃。
她夢見了院子裡那棵大棗樹,樹上結滿了紅紅的棗子。哥哥和南生輪流,啊啊啊啊叫著沖向那棗樹,飛腿踹在樹身上,紅紅的棗子便劈裡啪啦的往下掉。三個人坐在樹下撿棗子吃,香甜。
她想,她是不是錯了?
她出生時,便知道自己在這世界的任務。她也一直背負著這任務。
因這任務,她一直認為,她是為梅長蘇而生,為梅長蘇而活。過去的十六年,都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誤入了一個副本。一心只想著推倒BOSS,開啟寶箱,然後就可以離開。
為了這個最終的目標,她忽略很多,放棄很多。
像對待NPC一樣對待其他的人。
可他們……他們在這個世界,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她覺得自己真的錯了。
她徹夜難眠。
她的不安終於為梅長蘇察覺。
「你有什麼心願,」他抱著她,修長的手指梳弄著她的頭髮,試圖緩解她的焦躁。「都可以告訴我。」
陽光裡,醉醉伏在他的膝頭,沉默了許久。
「我其實姓李,我有個村到爆的名字叫李月娥。」她說,「我家住在平安府長陽縣北水鎮,開了間小藥行叫回春堂。我爹娘都還在世,我還有哥哥,比我大四歲……」
這是她第一次談起她自己,他想。
他低頭,吻吻她的鬢角,「你想見他們嗎?我叫人去接他們來。」
「不……」她閉上眼睛,「我不想。」
隔了許久,她說:「我對不起他們,請你幫我照顧一下他們。」
他蹭著她的臉,輕聲說:「是我岳家,你放心。」
「還有賀家,我也對不起他們。」
「那也是因我的緣故,你放心。」
他是手眼通天的江左梅郎,得他一諾,她終於不再那麼不安。在他膝頭,沉沉睡去。
她的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最先失去的,是眼睛。
那日晨起,梅長蘇給她綰發,從鏡中看到她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竟沒有了光彩和焦距。
手一顫,牙梳墜地。
「怎麼了?」她問。
她什麼都不說……
「沒事。」他俯身去撿那象牙梳,滾燙的淚水,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他抱著她坐在湖邊,給她講雪白的梨花瓣如何紛飛,落在水面飄零,水裡的魚兒游起來如何靈動,草葉見有鳴蟲螽斯躥跳……
他是滿腹經綸的江左梅郎,他描述起來,栩栩如生,能替代她的眼睛。
她含笑,聽得津津有味。
直到有一天,他問她喜不喜歡,她卻說著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他才知道,她漸漸的已聽不清……
火寒毒攻心,到了最後,會令人喪失五感。
他曾經喝白水,以為喝的是藥。
現在,她亦是如此。
他抱著她,淚流滿面。
她的身體,早承受不了男女事。但他每晚依然會和她肌膚相親,用他炙熱的手整晚整晚的一寸寸撫摸著她的身體,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
因為,他最知道,那行屍走肉般的感覺。
但她最後的時刻依然到了。
她已經三天粒米未進。也已經許久沒有說過話了。
她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靜靜的躺著。
藺晨給她拉好衣袖,放下她的手。他難過得什麼都不想說,只搖搖頭,走了出去。
把她最後的時間,留給了梅長蘇。
梅長蘇寸步不離的守著她。
到了夜裡,她忽然迴光返照。
她睜開了沒有焦距的眼睛。
她的手抬起,像是想要抓住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我在這,我在這!」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她。
唯恐她在最後的一刻,會孤獨,恐懼。
她喉頭「呵呵」幾聲,終於發出含混的聲音。
「南……生……」她喚道,「南……生……」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卻終於沒有來得及說出「對不起」三個字。
便離去了。
梅長蘇茫然握著她的手。
露水深重,寒意入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