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這已經是第幾次睜眼了?早川夏木記不清楚,但是落入眼底的依舊是這片熟悉的,清冷的蒼白色。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了幾下,確認了自己這破爛不堪的垂危靈魂又在世上僥倖存活了一天。
早川夏木睜著淺咖色的眼,躺在病床上,雖然已經從短暫的噩夢中清醒了,卻仍是一副失神空洞的模樣。她什麼都沒有去想,也沒有什麼可以想,也許是覺得可笑的,她活了二十五歲,到病危的時候,卻覺得過去的二十幾年來沒有什麼可掛念的。唯一讓自己牽掛的就只剩下家人了吧……
她直直地盯著病房的天花板,過去的幾十天,她都是這樣過的。
病房門被悄悄的推開,進來的是一位看起來年齡比她小的女護士。從夏木在一年多前入院開始,這個小護士就一直在照顧她,也許是年齡相近的原因,平日裡安靜沉默地一句話都不說的夏木偶爾會跟她聊幾句。但是聊天的內容都是枯燥的,小護士說到明星歌手就會很興奮,而夏木只能默默地看著她開心,爾後點點頭,微微地一笑。
她入院太久了,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好像跟這世界已經沒有什麼聯繫了。
她甚至在想,如果哪一天,她再沒能睜開眼,該是會覺得……解脫的吧?
「夏木桑,日安。」
「嗯,日安。」夏木動了動嘴角,想坐起來時,小護士忙按住她,「雖然你看起來精神不錯,我也很想扶著你出去走走,但是今天可不是個好天氣,夏木桑在床上多躺會吧。」
「勞煩你了。」
「不必這麼客氣,」小護士靦腆的一笑,「夏木桑不嫌棄我總是這樣聒噪就好了呢!」
夏木極淡極淡地笑,「……怎麼會呢。」
……怎麼會厭惡這樣的活力呢?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前,她也是這樣的啊,無憂無慮,渾身上下都仿佛有著揮霍不完的青春活力。只是,在一瞬間全部枯萎了而已。
小護士給她做著每日的日行檢查,每每都會說,「夏木桑,今天好像有好點哦,再過不久,就可以下床蹦蹦跳跳了。」
每次說著這樣的安慰之語的是醫生和護士,而最明白事實情況的也是他們。
夏木淡淡地把目光移開,「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檢查完了,小護士開始陪著夏木聊天。夏木住在醫院,不看電視不看報紙的,對外面發生的什麼瞭解很少,每次要小護士找話題時對她而言都是一個折磨。夏木看小護士撓頭很久也想不出個話題,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開口說困了時,小護士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啊地叫了一聲,然後神神秘秘地湊近,「夏木桑知道昨天落幕的美網半決賽結果嗎?」
夏木一愣,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小護士看了看她明顯的一副出神的樣子,揚起嘴唇笑著,「是一個日本人打入決賽了哦,而且長得超級帥的!呃,與其說長得帥,應該是說很漂亮吧,不對,漂亮不可以形容男人……呐呐,我手機裡有照片,夏木桑要看嗎?」
夏木目光平淡地看著那只遞到她眼皮底下的手機,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去看照片中的男人。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有點輕微的顫抖,夏木努力地移開了目光,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是挺好看的……」
照片顯然拍的是電視機的螢幕,畫面有些失真,而那個俊秀挺拔的青年的輪廓卻又清晰異常。她的記憶是一卷膠捲,而這張失真的照片,比她的記憶中任何一張他的照片都要來的讓她驚痛。
「對吧?而且他是東大理學部畢業的呢,不僅網球這麼棒,學業也是佼佼者,就是可惜已經有女友了……對了,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幸村……」
夏木倏然出聲打斷,「對不起,我有點累了,想休息。」
她闔上眼,沒有血色的臉似乎較之前更為蒼白了一些,眼睫毛不停地細微顫抖著,像是在竭力按捺住什麼情緒。小護士也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吵了,於是道了歉,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病房裡又變成空蕩蕩的了。
夏木閉緊了眼,等著那股幾乎快讓她崩潰的心痛過去。就在剛剛餘光瞥到他的側臉的一瞬間,好像時光就在那狹縫中溜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帶著年少時的懵懂和心動,挾裹著十幾歲少女時的活力與熱情,全都化作一瞬的疼痛,緩緩的,用力的,不留餘地的碾壓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她壓抑著呼吸了幾次,腹部開始細微的抽痛,到最後演變成了劇烈的疼痛,她掙扎著起來想去按鈴,一股酸氣直沖喉間,她俯身就是一通只有酸水的嘔吐。接連著又幹嘔了幾次,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她像是一瞬間就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目光渙散著不知落在哪裡。
早川媽媽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嚇了一跳,連忙用紙擦淨夏木的唇角,按了鈴。夏木這時回神了些,啞啞地叫著,「媽……」
早川媽媽轉過頭不讓夏木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睛,她故意自然地說,「今天媽媽起早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早飯,一定要吃的飽飽的哦,夏木還沒長大呢,以後就你這撒潑的性格也不知道有哪個男生會喜歡你……」
「媽……我……不想再待在醫院裡治療了……」
早川媽媽渾身一震,接著就是不可抑制地顫抖,「傻孩子,說什麼話呢……只是吐了嘛,你小時候暈車也經常吐,你忘了?」
「媽,胃癌晚期,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別把我鎖在醫院……」說完之後,心裡卻沒有慌張和不知所措,甚至是絕望。夏木每天都在對自己重複地念著自己的病,她畏懼死亡,渴望活著,但是她沒有辦法去改變啊。夏木低下頭,輕輕地說,「我不想後悔,我還有件事情沒有做……媽,讓我出院吧。」
早川媽媽幾度張嘴,仍是吐不出一個字,最後捂著臉痛哭。
那一瞬間,夏木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她移開了目光,看向窗戶,日光穿透了厚重的窗簾,映射出房間裡點點浮塵,她近乎自語般地說,「今天的天氣也很好呢。」
和當年每一日的日光一樣美好,即使是陰天,即使是雷雨,只要眼中那方小小的世界有那人的身影,透射進腦海裡的就是一片晴明。
記憶中她是他的後桌。
那時她總是不敢直接盯著他看,生怕那透著顯而易見的意味的眼神為別人所知曉。
於是她每次上課都會把視線投在窗上,上面倒映了他清秀溫和的側臉。
——窗外這麼好看?早川夏木!
班主任的聲音陰沉沉的。
——嗯……真的挺好看的。
她迷糊又少根筋的回答。嘴角是純粹的簡單而滿足的微笑。
說起來,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是了,都已經十年了。
× × ×
出院之後,夏木在家裡閑閑地呆了幾天。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她也如父母所願,一直安穩地躺在床上,昔日的好友偶爾會來陪陪她,卻總是沒說幾句就紅了眼眶,道了歉就快步離開,久而久之,也就不來了。
夏木每日就靠著枕頭,看看雜誌或報紙,對於自己已經被病魔扼住了脆弱的脖頸的命運,沒有激烈的反抗和崩潰,反而是平平淡淡,默默無聲地接受了。
——其實,就算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
不久後的一天,夏木買了張飛往美國的機票。收拾行李時,媽媽急急地問她為什麼要出門,夏木只是淺淺地笑了笑,「媽,不用擔心,我兩天后就回來,不會出什麼事情的。」
雖然如此,最後還是媽媽陪她一起去了美國。
坐在大體育館內,媽媽心疼地握住夏木冷冰冰的手,「比賽在家裡不能看嗎?為什麼要大老遠跑到美國來?怎麼這麼折騰自己呢?」
夏木反握住媽媽的手,漸漸用力,「我沒事的,真的沒事。」
美網決賽……無論如何她也想到現場,而不是隔著冷冰冰的電視機螢幕。
比賽很激烈,早川媽媽的手被夏木用力捏了好幾下,而她本人卻似乎毫無知覺,雙眼直直地看著比分一點點艱難的爬行。
該從哪裡說起呢?真的很想對你完完整整地說出那句話。
——幸村精市,我喜歡你。
比分到了艱難的四比四。
——我整個完好無缺的少女時期,都是在對你每日的戀慕中度過的。
那個清冷如水溫潤如風的少年啊,在她心底刻出一道生疼的血痕,每次呼吸都會扯疼。
——從未出口的年少的感情。苦澀又微甜的暗戀像是一場最冷門的表演,一切都是我自導自演,底下不會有觀眾,我可以一個人沉浸。從來沒有盼望過你能停駐,沒有奢求過你也會有相同的感情傾注於我。
一場球賽能有多久?一場暗戀能夠持續多久?
——我想你從同學口中得知我因病去世的時候,一定會微微蹙起眉頭,似有淡淡的感傷,遺憾而可惜地輕歎。我為什麼會猜得到?因為你待我就是一般的同學,你從不曾發現我拙劣的隱藏躲避,應該說你不在意。
呐。現在館內在歡呼的是他的名字吧。
他贏了,她從未懷疑過。
他是神之子,即使曾經有過失敗,卻終究不會被神拋棄。
早川媽媽輕聲地說,「夏木,已經結束了……」
是啊,結束了,早該在十年前結束的。夏木緩緩地彎起嘴唇,「媽媽,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當記者把話筒伸向年僅二十五歲就拿到了大滿貫的幸村精市時,全世界的人仿佛都聽到了那道溫柔地讓人心碎的聲音,「名嘉,筱原名嘉,不知道這個聘禮你還滿意嗎?」
夏木恍然出神,記憶回到十五歲那個開滿櫻花的季節。
——你好,我是幸村精市。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在高一的新班級裡,這是他簡潔的自我介紹,但是坐在台下那個還帶點傻氣的女孩卻再也忘不掉,那在晨光中微微一笑的少年。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看到的第一眼,只是覺得這個少年真是好看。
誰知道呢,只是這樣就讓她記掛到現在。
眼淚無意識地掉落下來。她完全聽不見現場喧鬧的鼓掌和歡呼聲,每次的呼吸仿佛都得小心翼翼。
這就是結局嗎?她真的好不甘啊,她恨自己的膽小,恨生命的吝嗇,恨,命運讓他們相識,卻從沒考慮過讓他們相守。
早川媽媽拍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輕柔的安撫著,卻只是靜靜地任她哭著。
夏木眼睜睜地看著幸村精市走到觀眾台中,走過一個又一個瘋狂的觀眾,慢慢地走近她們這排,最後擦身而過,這一瞬間在夏木的腦海中被無限放慢動作,她痛苦又貪婪地感受著最後一次,由他帶給她的悲哀。
幸村走到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孩面前,兩人在所有人起哄聲中深情擁抱。
夏木連頭都不敢回,她咬住了下唇,克制著自己一次又一次想要昏厥的衝動。
這是結局!這就是結局!
她的心裡瘋狂地呐喊著,而事實上她只是像失了靈魂一樣呆呆地站在群眾之中。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腦海中重播的都是青澀高中時代被深深映入自己記憶膠捲的一切。
他翻飛的外套。他看書的姿勢。他打球的淩厲。他微笑的溫和。
肚子猛地一陣不適,夏木捂著嘴,臉色青白,最後還是把剛喝下去的半瓶水給吐了出來。
早川媽媽再也控制不住地眼淚不停向下掉,「夏木啊,我的夏木……」
「媽……我會沒事的……」她喃喃地說完,卻突然脆弱地緊緊抱住媽媽,痛哭失聲,「媽……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沒有人會在意這對抱在一起哭泣的母女,就像是世界上最普通常見的一場暗戀會被所有人遺忘一樣。
——因為暗戀是一個人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冷漠。
不知道也好。也好。
這件她偷偷隱藏在心裡十年的心事,終是無人知曉。
重生。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耳朵邊總有些嘈雜的聲音,夏木緊緊地閉著眼,在床上翻來覆去。一些模糊的影像在夢中漸漸清晰起來,在一片霧濛濛中,她似乎聞到了一絲一縷櫻花的香氣。淡淡的,卻一直縈繞著她。奇怪……還沒到櫻花開的時候啊。在一片混雜的聲音中,她突然聽到了一聲氣力十足的女聲,「夏木!豬!注意球啊——!」
她似乎有點意識,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溫和的陽光落入眼睛,不太刺眼,但是在陽光中,一個飛速由小變大的黑點讓夏木呆怔了一秒。隨即,被砸個正中。夏木瞬間眼冒金星,抬手捂著額頭,痛苦地擰起了眉,那種被球擊中的鈍痛感降臨在她頭上,整個腦袋像是要裂開。她雙手抱頭,有氣無力地呻吟起來,「誰啊,哪個混蛋……」
這是夢嗎?……好真實的夢……頭好痛啊。
夏木哼哼了幾聲總算是再次睜開了眼睛。陽光突地被黑影遮擋住了,逆著光,那個人影有些不清晰。夏木想著是不是媽媽,但是看看人影後面的太陽,又有些奇怪,她的房間什麼時候露天了?……而且,床好硬啊,跟睡在地上一樣……
夏木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倏地坐了起來,頭有些發昏,但是在看清了周圍的一切後,頭就不止是暈了,簡直是罷工停止運轉了。
不算強烈的太陽光鋪灑在操場上,四處都能看見穿著白色T恤,紅色運動中褲的女生在跑來跑去踢足球,有幾個女生正在朝她這個方向跑來,一邊還揮著手大喊她的名字。夏木眨了眨眼睛,又使勁地搖了搖頭,卻在低頭看到自己與那些女生相同的穿著後,硬生生的愣住了。她扯了扯自己有些髒的衣角,喃喃地說,「不可能吧……難道我做了個長達十年的夢……?」
之前那個擋住了太陽光的人蹲了下來,帶著點痞氣的聲音裡同樣有一絲笑意,「做了十年的夢?這樣被砸醒怪可惜的,說不定你可以夢到我是怎麼死的,然後醒來提醒我注意點,puri。」
夏木還沒從自己的思維中轉過來,順著聲音轉過頭去看,看到了一頭白毛,腦後還紮了個小小的辮子的仁王雅治。此刻他正蹲著,與她目光相平,夏木分明看到了他眸中的戲謔。
重點是……明明長大後的仁王把頭髮剪短了呀……她從醫院回來後,仁王也曾經來看望過她。因高中時,早川一家搬到了神奈川,與仁王家相近,在兩對父母親日漸親密的交往中,她和仁王也漸漸熟了起來。雖說關係不是特別好,但在學校裡見到也時常打個招呼,偶爾也會開開玩笑。
夏木呆呆地看著他,然後說,「……仁王,你幾歲?你認不認識安藤由紀?」安藤由紀是仁王在高三時交往的女友,在她印象中,兩人的戀愛關係很穩定。
仁王也是一怔,然後挑起了嘴角笑,「看來是被砸傻了,安藤桑是我們班的同學,我當然認識。」他頓了頓,語調有些怪異,「……你不認識?」
「呃……我有點暈……我得緩緩……」
幾個女生跑到她邊上才停下來,彎著腰喘氣,站在前面的女生伸手到她眼前,想拉起她,一邊劈裡啪啦開始說話,「呼……夏木,你沒事兒吧?不好意思啊,剛剛這球如果我把握好角度的話,是不會射向你的,只能說我力氣太大了,你躺在這麼遠的操場邊睡覺,球竟然還能砸到你……應該說你太衰了……」
夏木抬頭看去,是她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千葉真樹。應該說,現在在她眼前的是縮小版的真樹,看起來像高中時期一般大。
仁王見已經有同學圍過來了,便站了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角邊依舊帶著雅痞的笑,「我先走了。如果你被確認為深度腦損傷,我會替你打電話給早川阿姨的,puri。」
「這麼誇張嗎?對不起啊夏木,快讓我看看,你那本來就陣亡眾多的腦細胞還剩下多少,腦細胞可是死一個就少一個的呀……嗚嗚……夏木我對不起你……」真樹開始演苦情戲,一把撲倒在夏木身上。夏木有些受不了,艱難地說,「我還好,就是有點暈。」
最後去醫務室休息了一節課,人也慢慢清醒了。
夏木看著桌子上的日曆,再看了看窗外熟悉的立海大附屬高中景色,有些愣愣的。現在的她,是高二B班的學生,不是瀕臨死亡的早川夏木。所以……她是迴光返照,不,返老還童了麼?
心裡意外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也有可能是太多情緒同時湧上心頭。夏木歎了口氣,她雖然不知道以後仁王雅治是怎麼死的,倒是知道自己是胃癌死的。雖然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是既然已經回到了從前,倒是給了她一個善待自己的機會。同樣的悲劇,無論如何,她不會再讓它發生。在看見過那麼深切的悲痛出現在父母親的臉上後,她再也不要看見第二次。
也許於逝者,她心中的悲哀已經被對命運的屈從而掩蓋了,但是於生者,看著自己的血親逝去,該是多大的痛苦與絕望。
看了看腕表,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夏木在床上懶了太久,要重新拾起學習的動力實在太艱難。她悄悄地從醫務室校醫背後溜走,在熟悉的校園中無事遊蕩中,她的臉上露出了許久沒有出現過得輕鬆的笑容。
總覺得身心都回到了年少時期,丟去了病重的包袱,竟是這樣的輕鬆舒適。
夏木一個人在落滿櫻花的小徑上走著,慢慢地停下了腳步。她記得,這條小徑的出口,就是那一片綠色網球場,是她十年中無數次夢見的地方,那一片廣闊的球場上,是那個讓她體味過快樂痛苦絕望的人。
猛然回神,夏木飛快地搖了搖腦袋,迫使自己把剛剛腦海中的景象拋棄。
唯獨這個……唯獨他……即使重來一次,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夏木苦笑了一下,熟悉的那種傷心難受又瞬間桎梏住她,夏木抬步向前走,努力讓自己忽視那種悸痛。
現在是高二剛開學,櫻花開至末期,再過一兩天估計就謝得差不多了。空氣中浮動著淺香,校園內分外靜謐。夏木走到了網球場,在遠處靜靜地往裡看了看,裡面自然沒有人,偶爾有櫻花花瓣被風吹著掉落在那片綠色場地上。她收回了目光,轉頭離開了。
轉過頭後,風景依舊,只是心裡憑空地少了什麼,有些空落落的。
× × ×
慢慢地轉悠到側門口,夏木抬頭看了看那面只有三米左右高的牆,再看了眼緊挨著牆種著的大樹,突然有種翻牆逃校的衝動,轉而又唾駡自己就是因為這種從小養成的懶惰厭學習慣,才碌碌無為小半輩子。
夏木重重地歎了口氣,正打算認命地回去上課時,突然聽到牆對面有些異樣的響動。沒等她靠近,一樣東西從牆外邊拋了進來,夏木眼睜睜地看著那樣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潤的抛物線,等反應過來那條抛物線的終結點在自己的頭上時,躲已來不及。
還好……沒有足球痛。夏木揉了揉腦袋,撇著嘴角彎下腰去撿起那個肇事者——書包。
夏木想了想,還是把書包扔回原地,以免主人找不到。
「啊啊啊——!你竟然敢這樣對本大人的書包!」
夏木側過頭去看,一個少年正坐在牆上,手上還拎著一把折疊式梯子。顯然書包的主人是他。而且剛剛氣勢十足地吼著的也是他。夏木有些慶倖他選擇了扔書包而不是扔梯子。
「書包是你自己扔過來的,我只是放回原地而已。」
她印象中有這個男生,是網球部的一員,叫切原赤也,似乎是網球部眾人較為頭疼的一個後輩。好像是……高一吧?不是吧,剛開學就蹺課?夏木心中第一個想法不是鄙視,而是找到了同伴般的欣慰,同時也覺得自己厭學懶惰這一點並不丟臉。
切原赤也踩著梯子飛快地下來,氣勢洶洶地朝著夏木走過來,但飄忽的目光還是夾帶了一絲心虛和不安。他努力睜圓了綠色的眼眸,「喂!你剛剛什麼都沒看到!本大人可沒有蹺課!」
夏木目光一直盯著他卷卷的頭髮,再看看他彆扭的表情,突然覺得他很像家裡那條泰迪犬「麵條」,好想揉他……
「喂!本大人在跟你說話呢!」切原有些急了。今天是遊戲中心推出新一款遊戲的第一天,他可是心裡天人交戰許久才決定蹺課去玩的,誰知道一路順暢回來卻被人看到了!被老師知道倒是沒什麼,如果被黑臉神真田和幸村部長知道了,那他就只能接受心理和身體雙重懲罰了!
夏木看著他不安卻強裝脅迫的眼神,不由笑了,「可是我都看到了,而且你的書包還砸到我的頭。還有,對學姐要尊重啊學弟,哦……切原赤也是吧?」夏木佯裝瞥了眼他書包上的名字,說話語氣雖然平平淡淡,但是心虛的切原卻一心以為她在威脅他。
切原氣急,像個孩子一樣蹬了蹬腿,最後洩氣了,低垂著頭,「……那我道歉……你別說出去……」
「該叫學姐。」
「……學姐。」
「考慮一下。」夏木轉過身佯裝要走,切原忙追上來,「本大人都道歉了!」
夏木看他氣急的樣子,好心情地笑了笑,連發飆的樣子都像麵條呢……她搖了搖頭歎口氣,「學弟啊,你一上來就求我別告訴別人。但是,我要告訴誰呀?告訴老師?」
切原愣住了。夏木壓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卷髮,然後飛快地轉身溜走。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後面那個小子在炸毛,「喂!!你這個……!」
夏木心情突然很好,剛剛心裡的陰霾也一散而盡。以前一直以為切原赤也是個性格暴躁,一點都不安分的人,今天卻突然覺得,也是蠻可愛的嘛。主要是向來一激動就口拙的她從來沒在嘴巴上贏過別人,今天突然贏了一把,實在是讓人暗爽啊。
仁王。
夏木回到班級時,千葉真樹正好從裡面匆匆忙忙地跑出來,一頭撞到身高差不多的夏木額頭上。兩個女生一起捂著頭蹲下,嘴巴裡不停地輕哼著,夏木無奈地揉了揉額角,「真樹,你能不能注意著點,別讓你的球射向我,也別讓你的頭撞向我。」
千葉真樹撇了撇嘴角,又因額頭上的鈍痛而齜牙咧嘴地回,「還不是擔心你?我下課的時候去醫務室看你,誰知道校醫說你早就走了。幹嘛不回教室啊?」
「這個……心理治療比物理治療更重要。」
「你可以直接說你不想上課想出去溜溜放鬆心情。」
夏木咧了咧嘴角,先站起來,然後扶起了真樹,「現在是放學了?」
「對啊,今天是星期三,你們社團應該沒有活動吧?」
夏木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的,星期三和星期四沒有社團活動。早知道剛剛就應該溜出學校了……」當然後面半句夏木是咬在嘴巴裡聲音小小地說的。真樹總是特別痛恨她對於學習的得過且過的態度,每次考前衝刺複習的時候,真樹都會對著看書十五分鐘就能睡著的夏木發飆。
「其實你報的那個什麼英文社,無聊又枯燥,如果是我每天嚼著那幾個饒舌的音,腦袋都會炸掉。」
「是嗎?但是我挺喜歡英文的。」英文是夏木唯一感興趣的科目了,雖然她的英文成績也不好……應該可以說是壓底的,不過興趣最重要嘛,她一直相信有興趣就能學好。
「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今天我們戲劇社社長外出參加活動去了,我們放了一天假,要不我們一起走走?」
「走?走去哪兒?我比較想回家。」
真樹拍了她腦袋一下,「傻啊你,當然是去網球場了,去看……網球。」
夏木頓了頓,然後轉過身,像是不想讓真樹看到她的表情,「看網球的話我還是回去吧。」
真樹懊惱地瞪她,「看男人!」
夏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樹被她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腳,「早川夏木!」千葉真樹本就性情開朗,見夏木一直笑不停,便開始追著她打,「你敢取笑我,有本事就別逃!」
「我沒本事,我打不過你,你不要追我,我就不逃……」
夏木能感覺到一陣陣風迎面吹來,偶爾回頭間是好友氣急卻又開懷大笑的模樣,心裡竟是意外地舒坦。也許這句話讓她來說最適合了:年輕健康,真好啊。
兩人一直追著跑著跑到教學樓下,夏木體力不太好,打算抱頭投降了,卻在跑下最後一層階梯時,硬生生地撞上了突然從另外一邊出現的一個人身上。夏木頭有些發暈,只聽到身後真樹驚恐的叫聲,「夏木!小心啊!」
世界在那一瞬間旋轉起來,夏木只感覺眼前閃過一抹銀白色,那一刻,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停止了運轉,倏然,一雙用力炙熱的大手緊緊地握緊了她的手腕試圖不讓她摔到階梯上。夏木閉緊了眼,還沒念完佛祖保佑,已經能感覺到自己摔在地上……好像不是很痛。她猛地睜開眼,看到自己的雙手正按在一個男生的胸膛上,而那個男生則正好被她壓在下面,夏木手忙腳亂地站起來,看清楚男生緊皺著眉的臉之後,傻傻地愣住了,「仁……仁王?!」
仁王雅治皺緊了眉,額頭上有細汗冒出,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能戲謔般地挑起唇角笑著說,「我知道了,我肯定是被你壓死的……」
夏木汗顏。剛剛跟仁王一起走過來的幾個少年從突發狀況中反應過來,看到向來「惡名昭著」的欺詐師正半苦著臉躺在階梯上,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去扶他。紅發的丸井文太吹破了泡泡糖,笑著說,「仁王你這樣子被那些你用整蠱玩具耍過的人看到,該是多麼解氣啊。」
身為仁王搭檔的柳生比呂士則是推了推眼鏡,然後雙手環胸,明擺著觀望的態度,「即使是英雄救美,在之後也不該說‘被你壓死的’這種話。」
「搭檔,你真是太令我寒心了……」
一直從容地站在一邊的柳蓮二翻開筆記本,眼睛睜也不睜,完全用電臺裡那種主持人誇獎見義勇為的人的平淡的評論語氣說,「不管怎麼說,還是更新了你的資料,沒想到你的熱心友愛程度沒有我計算的那麼低。」
還躺在那兒的仁王苦著臉,「能不能等我起來了你們再褒獎我?……」
夏木這才心虛地伸手去扶他,一直友愛同學的桑原胡狼也伸出手,他們正一人一手攙著仁王想把他拉起來時,仁王突然悶哼了一聲,「痛痛……」
夏木忙問,「是不是哪裡摔到了?」
仁王感受了一下,然後是真的再也笑不出來了,「腿……腿好像斷了……」
× × ×
週末。
夏木包好了最後一個飯團,松了口氣。早川媽媽打著哈欠從樓下走下來,看到正解下圍裙的夏木時愣了愣,然後說,「懶丫頭,今天怎麼起這麼早?」
夏木先是朝媽媽笑了笑,現在的媽媽臉上沒有十年後的皺紋,沒有難受痛苦,這個家也還沒被陰霾籠罩,這一切都讓她倍感珍惜。「今天是週末,我打算去慰問一下仁王。」
媽媽長長地哦了一句,然後一個箭步過去狠狠地捏著夏木的耳朵向上提,夏木連連呼痛,「媽媽!媽媽!我都已經認過錯了你就不能繞過我嗎?」
早川媽媽單手叉腰,眼眸圓瞪,劈裡啪啦開始罵起來,「罵幾句你就受不了啦?雅治都被你害得斷腿了,你知不知道老媽我面對你仁王阿姨有多抱歉啊?你這個丫頭,能不能改改冒冒失失的毛病?」
夏木自知理虧,但是為了自己的耳朵考慮,她還是弱弱地爭辯了一句,「可是,醫生說不是腿斷了……是骨頭小小地移位了……」
「你還敢挑老媽話裡的毛病?!」
「……」
「還不快去!」
被媽媽推搡著趕出家門,夏木歎了口氣,認命地拿著幾個飯團朝仁王家走去。仁王家不遠,夏木走了五分鐘左右就到了。仁王阿姨出來應門,看到是夏木,就微微一笑,說,「夏木來看雅治的吧,他已經醒了,在樓上看電視呢。」
對於仁王阿姨的不責怪,夏木心裡還是充滿感激的。看看溫柔的仁王阿姨,再想想自家暴力的老媽,夏木覺得有點羡慕仁王。
雖然夏木和仁王關係還蠻好,但是也不是那種可以無所顧慮肆意進出對方房間的好關係,夏木先是敲了敲房門,聽到房裡仁王懶懶的聲音之後才打開門。仁王正躺在床上看電視,床頭櫃上放了幾塊蛋糕點心,想必因為腿受傷了,他在家裡的待遇也好了很多。他餘光一瞥,看到是夏木正討好似的朝他笑笑,還揚揚手裡的飯團,仁王嘴角一挑,眸中多了一分戲謔,「來賠罪的?噗哩。」
「呃……是來看望的。」夏木走進去,目光落在他高高架起的裹了石膏的右腿,擔憂地說,「你一直被架著腿,酸不酸啊?」
仁王漫不經心地說,「你可以試試。」
「對了,」夏木肅了肅神色,在他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你這樣,多久可以下地打網球?」
仁王看起來倒沒她那麼凝重,他揪了揪自己的小辮子,想了想,然後說,「大概一個月就可以下地了,不過要打網球可能沒那麼快。」
夏木臉上滿是歉意,「真是抱歉呐,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仁王相對來說還比較輕鬆,「其實我也有錯,不該低估你的體重。」
「……」
雖然仁王看起來沒有太在意的樣子,但是那麼久不能打網球,估計他心裡還是很鬱悶的吧……可能只是不想讓她太有負罪感。夏木在心裡感歎一句,這喜歡整人的小子其實也是個好少年嘛。
本著「這人是被我害的」這種想法,夏木乖乖地被仁王損了幾句,也不還嘴,之後才放開了些,開始好奇地摸著仁王裹住腳踝的石膏,「仁王啊,敲這塊石膏的話,你腳會痛嗎?」
仁王連忙制止,「你只要坐著我就會很安全的。」
夏木撇了撇嘴,「好吧。對了我給你做了飯團,你要不要吃吃看?」
仁王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連忙搖頭,「你難道忘記了那天我吃了你做的天婦羅,就發誓一輩子也不吃你做的東西了嗎?」
夏木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年少的時候她的廚藝真的差到一定境界,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做了次天婦羅,在沒有申明是初作的情況下請仁王吃,結果那廝吃了之後,表情異常平淡地給出評價:「初次食之,不欲再見也,再次食之,不欲再生也。」硬是讓夏木囧了半天。
不過過了那麼多年,她的手藝早就變好了很多,做出的東西也不是讓人吃了就「不欲再生也」了。
夏木驀然想起仁王挑食很嚴重,也許是不喜歡吃飯團的吧,這麼一想,她也就沒再堅持讓仁王嘗嘗。
仁王看著夏木多少有些遺憾的表情,暗暗地想著她不會是害他骨頭移位還不夠,還想給他來個食物中毒吧?白毛狐狸就算一條腿動不了,也不會這樣不吭不哼地讓人荼毒,仁王狹長的眼眸微微一眯,似是想起了什麼,他挑起了嘴角,看起來慵懶而帶了絲痞氣,「你先轉過去,我給你看樣很有趣的東西。」
夏木沒多問什麼,轉過頭,過了幾分鐘聽到仁王說了句好了,才轉過頭。一轉過頭,就看到一模一樣的自己出現在眼前,還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夏木很沒用地被嚇的向後仰了一下,然後成功從小板凳上翻了下來,屁股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夏木擰緊了眉,懊喪地從地上站起來,揉了揉屁股,沒氣勢地罵著,「你這個混蛋……」
仁王好心情地笑個不停,眼眸處不經意間流動著一絲邪氣,「看來我最新的cos還是蠻逼真的,噗哩。」
「這一點都不好笑!」夏木不滿地瞪著他,但是一想到這人被自己壓了一下後得在床上躺一個月,再大的怒意都沒了氣勢。
夏木拍了拍褲子,然後好奇地湊近,用手指撚著假髮套,「手感還蠻不錯的嘛……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你cos女生呢,挺有天賦的嘛!這樣的話,如果男廁所太擁擠,你就可以去女廁所了誒!」
「……」仁王對眼前這個思維脫線的人表示無語。
夏木瞥到床頭櫃上的筆,靈光一現,她笑眯眯地拿起筆,拔掉筆蓋,「你閉上眼睛,我給你看個很有趣的東西。」
仁王警惕地看著她,「我可是帶病在身。」
「那你睜著吧,不過你可別亂動,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一個激動按住你的石膏腿。」
夏木拖著小板凳到床尾,然後興致衝衝地在石膏上畫畫,「嘿嘿……這樣就好看多了嘛。而且仁王你不要一直跟自己說‘我腿斷了我得兩個月才能打網球’,你應該跟自己說‘我兩個月不用訓練’,你想想,這兩個月,就算每天20圈來算好了,別人要跑幾百上千圈,你只需要躺在床上……我每次考試前,都希望自己的小指骨折呢……」
「……」仁王從來不知道自己面對一個女生時會有這麼無力的感覺。
仁王沒有亂動,隨便夏木在石膏上肆意亂畫,反正不痛不癢的……他微微收斂了戲謔而漫不經心的神情,目光淡淡地落在興致勃勃的女生臉上。從窗戶外洩漏進來的晨光溫暖而明亮,照亮了女生恬靜溫和的側臉,仁王心思微微一恍惚,似乎是想起了前幾天摔在階梯上的瞬間。造成現在這樣結果,其實也不能全怪她不是?如果他當時只是拉她一把,雖然沒能拉起她,至少她摔下去也不會很痛,他這幾天躺在床上一直想著這件事,當時也不知道是什麼想法驅使的,他下意識地當了悲催的肉墊。仁王微微一眯眼,眸中掠過一絲深邃和複雜,也許……只是因為她是他極少的談得來的女生吧。
完全沒有注意到仁王的出神,夏木合上筆蓋,笑著說,「你看看,我是不是很有才呀∼?」
仁王回過神來,很快就拋棄了剛剛有些理不清的思緒,他往一邊側著身子,卻因角度問題而看不出她在石膏上畫了什麼。他正想說時,房門被打開了。
夏木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只一眼,渾身就像被什麼力量狠狠地禁錮住了,胸口發悶,自己喘氣的聲音在耳邊無限放大。
那真實出現在眼前的人,與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迷糊人影相重合。夏木微低下頭,幾乎克制不住一股酸澀湧至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