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花樓的生猛動物
江南名勝繁多,可到過江南的人都知道,再多的美景也比不過一處。
百花樓。
那是專屬於花滿樓的小樓。
朱紅色的小樓沐浴在陽光下,安靜的仿佛是在溫柔的吐息。一條寬敞的樓梯從二層的閣樓直達地面,上面的木漆都是新的,說明這裡的主人只是剛剛入主。百花樓一度被評選為少女們最嚮往的地方:花家富可敵國,對於江南的少女們來說,花七公子這樣一個相貌英俊的黃金單身漢往往要比珍奇瓜果亦或是珠寶玉飾都要引人注目的多。
現在七公子那雙白皙的手指正從泥土裡穿梭,溫柔的撫慰著嬌柔的鮮花。
花滿樓已經擺弄了一上午的花草。
從天剛放晴開始一直到地面灼熱的幾乎要燃燒起來,他還是帶著淺淺的笑意,將一盆盆澆灌的濕噠噠的花放置在向陽處。每一盆花在他的手下似乎都變得燦爛起來,空氣中盛滿花朵吐露出的清新氣息。
然而,就在他將最後一盆花放到閣樓上後,熟悉的「嗡嗡」聲時隔兩個時辰後再度響起,花滿樓臉色終於變了!
……
如果此時百花樓外有人經過,那就一定能看到一幅神奇的景象。
安靜祥和的小樓上,一大片玉澄澄長著白色翅膀的「生物」一瞬間呼啦啦如驚鳥一般從花叢中乍然騰飛而起,就像整軍待發的軍隊一樣有組織有紀律的在空中凝成一道粗長的麻繩,而後將長蛇一樣的龐大身軀展開到長達一丈,就像看到了什麼瓊漿蜜液似的爭先恐後的「嗡嗡嗡」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小樓的後院狂奔而去。
那種瘋狂的架勢不業餘一群餓了七天的野狼,突然發現眼前出現了一隻脫光了毛、護胸叉腿瑟瑟發抖的小雞仔。
顯然,這群生物的出動也是有理由的——也許是提著一盒甜香味抹著蜂蜜糕點的小廝,也許是一個愛塗抹花粉的漂亮姑娘。
然而都不是,因為就在「它們」趕往後院的同時,幽靜的小樓裡突然傳來一道男人淒厲的慘叫聲,九曲回環中直入雲霄,甚至由於這人叫聲太過淒厲,即便雙耳靈敏的花滿樓也有些聽不出對方確切的音質。
花滿樓:「……」
目前來講,這是第三個受害者。
他默默的歎息了一聲,不知道又是什麼人……惹到了這群調皮的小傢伙。
——
這些「嗡嗡」的生物花滿樓並不陌生。
自從小樓裡住了位姑娘,家裡就陸陸續續多出了這些飛來飛去的小東西,儘管花滿樓雙眼已盲,卻也不難猜到這群外來生物定然與家中小住的姑娘有關。
即便這些大個頭「玉蜂」的食量,大到連他都覺得有些……不忍直「視」。但人活在世上,總是有一兩個心愛之物,他愛花,所以養花,龍姑娘愛蜂,所以養蜂。將心比心來看,這本就是一種美好。
「花滿樓——」伴隨著入耳的風聲,一道身影淩空閃過。來人雙腳渡空,分明練了一身極為高明的輕功,從後院到閣樓那麼遠的距離騰挪過來也不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
花滿樓笑了。
這世上,會輕功的人不少。
可唯有一個人,身為朋友,明明可以直接走正門,卻總是從出其不意的地方現身,即使沒有方才的那道喊聲,他也已經聽到對方那身紅披風拍打視窗的聲音。
花滿樓向著對方發出聲音的地方轉過身,搖頭淺笑:「陸小鳳。」
「花滿樓不得了啦,你家後院的蜜蜂都成精了!」
亮眼的紅披風在閣樓上一閃而過,刷拉一下子飛身上了欄杆最頂上,日頭下胖瘦適宜的影子衣襟身後翻出墨色的浪花,看上去頗為瀟灑俊朗。
陸小鳳本身就是個風流俊朗的少年。
而眼下這一招,也是以往陸小鳳泡妹時的專用招數,只是如今使在這裡,卻是無人會懂得去欣賞了。
身後那群窮追不捨的大個頭蜜蜂顯然不是願意欣賞「酷炫帥哥」的萌妹子,絲毫不留情面的拿屁股上的尾針對著陸小鳳。
——生猛到大有一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氣勢。
倘若花滿樓能夠看得見,一定會發現如今陸小鳳不單是身上披了那件紅色披風,就連頭上臉上也多了許多紅色的大包。
但他大概也猜到了。
只怕方才那道慘叫的主人,就是眼前這位好友。
「你怎麼招惹它們了?」
陸小鳳訕訕的摸摸鼻子:「就是在你家後院捉蚯蚓的時候……不小心把那只蜂窩給捅了。」他與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打賭翻跟頭輸了,便要願賭服輸挖出六百八十條蚯蚓,只是誰知道百花樓的後院居然會有一隻玉蜂窩,還恰巧被他捅翻了。
自古以來便有莫捅胡蜂窩的說法,陸小鳳不愧是麻煩體質,顯然,從現在看來有很多麻煩都是他自找的。
「果然如此……」花滿樓無奈的搖搖頭,他心中也知若非有彌散的香味或是被什麼突發事件刺激到了,只怕龍姑娘的玉蜂也懶得成群出動去蜇人。
花滿樓從衣袖中掏出一隻白玉小瓶。這玉瓶色澤通透,乃是上好的品相,他打開瓶口,一抹淡淡的馨香頓時飄散在屋內。這氣味雖淡,卻甘甜醇厚,即便嗅上兩口也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隨著馨香的揮散,暴躁的蜂群漸漸安靜了。
待花滿樓做了幾個動作後,龐大的蜂群終於不再針對陸小鳳,而是轉向他腳下的一盆燦爛開放的火紅色鮮花。
陸小鳳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見那群體型很大的白色「蜜蜂」正姿態隆重的撅著屁股在花滿樓心愛的花朵上摳挖著花蜜,一個個膀大腰圓貪吃的沾的滿身都是。那紅色的花搖著枝幹虛弱的不住淩亂,它的花臉上填滿了蜜蜂的身軀,整個開放的花瓣幾乎要被這一大群蜜蜂摧殘到掉落。
最後「轟」的一聲——,壓塌了。
原本枝繁葉茂的鮮花幾乎要被碾作塵囂,百花樓上大半片花盆裡的鮮花都急劇縮水,每一隻可愛花瓣都變得殘缺不全。
陸小鳳:「……」
陸小鳳咋舌:「花滿樓你家的花……」看上去好淒慘。他摸了摸腦門兒上被蜇的一個接一個的包,突然發現對比眼前景象,自己貌似……還不算最倒楣的一個?
「它們發脾氣的時候,會吃的很多。」花滿樓解釋道。
一聽到這群怪物蜜蜂還會發脾氣,嚇得陸小鳳渾身一陣哆嗦。然而等到用玉瓶裡的蜂蜜塗抹了臉上的紅腫,他又開始好奇了:「你什麼時候不養花改養蜜蜂了?看這群傢伙的個頭,難不成是西域品種?」
這一次花滿樓回答的很快,甚至陸小鳳還能從他的語音中聽出愉快的情緒,「這是龍姑娘的玉蜂。」
陸小鳳眯起眼,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嘴上的兩撇小鬍子,他直覺自己可能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龍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滿樓不假思索:「是個很安靜的姑娘。」
是的,很安靜。
有時候一天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似乎什麼都無法吸引她的目光,但她卻能夠坐在視窗看烙餅的大叔賣一下午的大圓餅。
花滿樓唇邊染上一抹溫和的淺笑。
陸小鳳不再問了,他運氣輕功直接飛身到了百花樓的一間客房前。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找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陸小鳳只靠鼻子就夠了,他雖然沒有花滿樓的那麼靈敏的嗅覺,可最基本的幽香他還是能分得清的。
走到這間客房門口時,他停下腳步。
一個男人願意讓一個女人留宿在自己家裡,這本身就證明了一種好感,陸小鳳知道花滿樓喜歡幫助別人,但他也是君子,一個君子是不會讓未婚的姑娘住在自己家中,除非這個姑娘真正無家可歸,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花滿樓的女人。
陸小鳳的直覺曾經救過他很多次,有些時候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要知道自從花滿樓離開花家一個人住到百花樓後,他一直都怕終日以花為伴的朋友太過寂寞。如果能有一個女人陪伴著花滿樓,那麼對這個生死至交的朋友,他也能放下不少心了。
陸小鳳的好奇心促使他想要見一見這位「龍姑娘」,但他還是有禮貌的站在門口,比較君子的抬起手準備敲門。
然而,門卻未等敲響卻自己緩緩開啟。
一聲鈴鐺的輕響聲過後,白色的弧度恍若女兒舞蹈的動作嬌柔宛然,卻又疾如箭矢一般從門縫中破空而來,白綢裹挾著強勁的內力將最頂端的金鈴生成千斤重。
金色的小鈴鐺小巧可愛,但想來。
陸小鳳眉間一凜,伸出雙指,指尖用勁夾住白綢中段,卻見金鈴軟綿綿的拐了個彎,徑直從他腋下穿過。他心知倘若這一擊他躲不過,只怕後面一個人性粽子的形象卻少不了了。
陸小鳳氣沉丹田,整個身子瞬間拔地而起,他腳下平白更多加一分力道,總算狼狽的躲開。
對方出其不意的攻擊的確是叫他躲避的異常艱難。
陸小鳳揭了一把額上的虛汗:「龍姑娘有話好說,怎麼無緣無故就要對在下出手?」
金玲鎖如來時一般迅速飛回屋內,裡面的人沒有說話,只過了好一陣才聽到屋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一道淡淡的似乎下一刻便要消散的聲音,只是在旁人聽來,這音色卻好聽得緊。
還未聽到腳步聲,白衣女子便不知何時已立在門口,神色淡漠。
「你傷了我的玉蜂,我又怎麼打你不得。」
☆、第二章
惡霸嚇哭了。
小龍女清冷的目光轉向此時滿臉紅包形象不雅的陸小鳳,只是始一接觸到對方的視線,這位元往日裡最愛招惹漂亮女人的江湖浪子卻竟是尷尬的轉開了身子。
陸小鳳摸摸鼻子苦笑一聲。
他並非是因為傷了對方的玉蜂而感到尷尬。
而是因為……面前的白衣女子雖衣衫整齊,可依著陸小鳳的目力,觀其微濕的瀑發和周身略顯溫熱的水汽,不難看出自己方才欲要敲門之時——龍姑娘正在沐浴。但凡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恐怕都不會樂意自己沐浴之時有個男人來敲自己房門。
只是在觀察到這些之前,他到底還是瞧到了龍姑娘的模樣。
即使衣衫不顯淩亂,但未綰的發和被溫水熏到微紅的肌膚,靜靜佇立於門前的時候,也讓陸小鳳有了一瞬間落荒而逃的衝動。
……
背著身仰起頭,任由屋外燦爛的陽光柔和的落在臉上,陸小鳳心底歎息一聲。
他想他已經有些明白,為何向來不熱衷於男女之事的花滿樓會容許一個女人、更甚於包容她的「寵物」一起長居在自己家中,而不是禮貌的送走。
他知道花滿樓看不見。
但眼前的女子目光純淨的仿佛雪山上的冰水。他猶記得許多年前攀爬過的那座高聳入雲的長白山,從斑駁裸-露在外的褐色岩石到向上綿延數十丈的白雪皚皚,即便以他的內力也幾乎要消耗殆盡,然而其後所見之景,卻讓他深覺自己不虛此行。其上被山下居民成為聖液的天池水,因為長久積累在杳無人煙的山頂,冷的徹骨卻毫無雜質,純的沁心,他一眼看過去湖面上甚至能映出他最純粹的影子。
天地間只有你一個人,你存在時,整個池水也只專注於你一個。
眼前的女人無疑是他所見過的女人中最美的一個,同樣也是雙眼最乾淨的一個,她看著你的時候,好像已經把你整個人都過濾了一遍。
花滿樓感覺向來靈敏,想來也必定能比旁人更早便清醒地認識到,這個女人,猶如大片的白色鋪展開的單調畫面,而當淺淺的陽光落下來的時候,上面卻開出了絢爛的色彩。
是一個瞎子也能看到的色彩。
走廊處傳來花滿樓腳步聲。
陸小鳳揮手撩開亮眼的紅披風,身後披風邊緣紅浪翻滾,他整個身影在視窗一躍而出,緊跟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後,陸小鳳的聲音遠遠的傳來,還隱隱帶著笑意:「花兄既然佳人有約,陸某便不打擾了,下次再來找你喝……酒。」中間似乎省略了一個字。
對方聲音有意放輕,再加上距離太遠,小龍女沒有聽清。
但花滿樓的臉色卻立時有些窘迫,他怔在原地。
喝喜酒?
陸兄這是又誤會了什麼……這般想著,花滿樓覺得自己的耳根有些發燙。
——
剛過晌午,城中亭榭點綴其中。大片的荷花自水色澄碧的湖畔漣漪泛起、隨風而碧。城中樹蔭下有賣酒的,夏日裡既解渴又涼爽,有挑扁擔的,上面架著開花蠶豆和椒鹽花生,還有鹵蛋,遠遠的香味飄散,引得近裡不少酒蟲尋味而來。
岸邊的幾張桌椅坐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卒販夫亦或遊玩旅客,均是一壺酒,一份花生或鹵蛋下酒。
這是小龍女第一次逛街。
百花樓周圍雖然清淨,但再走過一個路口便是這樣人山人海的街道。
熱騰騰的街道就像蒸籠。
朝氣蓬勃。
她從沒如此接近過人群,以前她和孫婆婆在一起,現在她和花滿樓一起,這是第一次,行走在許多人中間,一個是潑墨的山水畫,一個是濃墨重彩的油畫,兩相對比,讓她覺得她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與古墓裡不同,這裡的人似乎總是對任何事都懷有極大的熱情,他們臉上會露出或笑或怒或糾結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
但顯然這些人是沒有惡意的。
因為一路上不管經過什麼地方,總會有人停下匆忙的腳步與她身側的人打招呼,無非都是「花公子,吃了沒?」「花公子,上次多謝公子援手……」「花公子,帶夫人出來逛街啊?」「花公子,您夫人比東頭老李家閨女還好看。」……云云。
花滿樓一開始還致力於像群眾解釋兩人並非夫妻的身份問題,後來整條街上的人都認為是他面皮薄,也就心領神會的同時心照不宣。
於是面對一眾老老少少隱晦且曖昧的語氣,花滿樓:「……」
長街上,一個富家公子哥正搖著扇子不知所覺的盯著小龍女看,待接觸到她轉過來的目光時,終於一頭撞在了身前桐木所製成的欄杆上。伴隨著一聲堪比上午陸小鳳嗓門兒的哀嚎聲,這位富家公子哥頭上頃刻紅了一片。
他身後的僕從幾欲噴笑出聲,不過礙於前面出醜的是自家公子爺,於是都憋得腮幫子通紅。
這撞頭的公子生的極為好看,也許是受了家中母親或姨娘的薰陶,他臉上也抹了些珍珠粉和胭脂,看上去粉臉玉面的。只是塗塗抹抹的斷然不如純天然的更自然一些,有花滿樓在前,這公子的樣貌就有些拿不出手了。小龍女雖然分不出美醜,只是這些日子與花滿樓朝夕相處,心中覺得花滿樓更順眼些。
比大多數人都瞧著順眼些。
小龍女很多時候都是安靜的隨著花滿樓的步伐走在他身側,也並不喜歡說話,只是她自小長在古墓,頭一次見到喜歡自殘的人,不由得停下步子。
見她好奇如小孩子心性,花滿樓心中一陣好笑。
半月前他因為調查家中假銀票事件曾出入極樂樓中,進入極樂樓的唯一方式乃是躺入專門的棺材中,如屍體一樣由極樂樓的人抬著進入,而離開的時候亦然。可就在他當日整個人躺在棺材中離開時,身邊卻突然多出來一位姑娘。
他雖雙目不能視物,卻也能感覺出偌大的棺材中多了一人。對方出現的無跡可尋,可待他壓下心中的疑惑後,卻發現指尖觸及的肌膚纖細如綢,這是個姑娘,幾乎在一瞬間他得出這樣的結論。
無可否認,那個時候他是尷尬的,出於善心,他無措之下只得將這個憑空出現且不通世事的姑娘帶入百花樓居住。
這一住,就是小半個月。
有的時候,對方安靜的好像不存在一樣,但更多時候,她不懂的時候也會出聲詢問,就如現在一般,對某些事情感到好奇,於是他也儘量將自己所接觸到的美好的一方面告訴她。就像精心繪製的一副牡丹圖,主人總是會用最鮮豔的色彩去填充它,而不想讓其沾染上任何一種灰暗。
「姑娘,你這樣看著在下……可是想要跟在下回家?」沒想到僅僅一個愚蠢舉動竟會讓美人兒停下腳步看向自己,頭上撞了一大片紅印子的馬小少爺頓時激動了。
以往他一般調戲美女的時候都是直接來一句「小娘子,跟爺回去,包你吃香的喝辣的」等類似霸王硬上弓的口氣,只是這一次所見的美人乃是他平生僅見,他還是渴望能讓對方心甘情願的跟他回去的。
聽到馬少爺這種無賴的口氣,花滿樓身子一怔,隨後他微微一笑,龍姑娘怎麼會跟陌生人回家呢?
很顯然,他把自己也曾是個陌生人的事實選擇性忽略了。
於是他聽到小龍女認真的問道:「你家有甚麼好的?」
「自然有好的,還有上好的金銀首飾和胭脂水粉,在下家中富足,姑娘若是肯跟在下回去,保管……」在身後僕從的提醒下,馬少爺硬生生將後頭那句「吃香的喝辣的」給收了回去,是了,他要保持君子作風,不然會把小美人嚇跑的。
「你家有花麼?」
馬少爺一呆,舌尖差點打結:「沒有花。」馬家雖是大戶人家,可馬老爺最不喜歡花這種東西,所以偌大一個馬家連普通的草都不一定能見幾顆。
「不去。」小龍女淡淡道。
「姑娘,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飯罰酒!」明明前一刻被毫不留情的拒絕,馬少爺一顆玻璃心碎了滿地,出言威脅。
興許是民間話本看多了,馬少爺說起話來也頗有幾分江湖人的氣勢,高手范兒端的夠大。
這一次小龍女聽懂了。
若是眼前這位馬少爺說的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事兒沒完了」這種較文藝的話,或許小龍女還弄不明白,可她小時候師父曾對她說過,有人想找揍的時候,總會喊上一句「敬酒不吃吃飯罰酒」,意思是「你有什麼招數都使出來,我全接著」。
花滿樓唇邊的笑意淡了,他手邊的寬袖無風自動。倘若這些人要動手,他也斷然不會讓他們傷到百花樓的客人。
小龍女顯然沒有花滿樓強大的理解能力,她點了點頭,「好。」
她以前也常與師父比試招數,所以對比試武功並無什麼反感。
馬少爺及其身後眾人均是一愣,好什麼?
小龍女細白的手指展開,她輕薄的紗袖中吐出三隻銀針分別插在四隻手指的指間,尖銳的針頭閃著白茫,吐息著無形的內力,刷的一聲朝著馬少爺三處穴道點射。
眼看著美人兒手中突然有三道光點往自己身上來了這麼一下。
馬少爺立刻尖叫了一聲,嚇得哭了。
花滿樓:「……」
☆、第三章【捉】
高大上去馬少爺家裡做客。
從小馬老爺就告訴過馬少爺,天上那些飛來飛去的都不是人,萬萬不能招惹!
馬老爺雖然這麼說,但由於馬老爺作息時間太規律,白天把自己關在小黑屋裡制定商業計畫,晚上偶爾縱欲而後睡覺,所以其實他這輩子也沒見過一次能在天上飛的「不是人」。
於是通過民間流傳的話本,馬老爺重新修訂了一下這句話:「兒子啊,凡是手持刀槍棍棒的都是二流高手,而手持銀針或摘葉飛花可傷人的全是一流高手,一流的是高大上的‘不是人’,萬萬不能招惹」!
媽蛋!這不就是銀針嘛!
馬少爺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顫巍巍且小心翼翼的從肩胛兩處及腰側硬生生的拔出兩枚銀針,他撐著睡眠不足的眼袋仔細的盯著這小巧玲瓏的武器,那認真的表情,幾乎要將自己的雙眼眯成一對蚊香眼。
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從耳畔消失了,然而這些未曾讓馬少爺燥熱的身體清涼下來,反而就像冬日裡萎縮到乾枯的褐色草地,忽然遇上了一把大火,「呼啦」一聲,燎原了!
馬少爺從沒想到自己隨隨便便逛個街調戲一下小娘子……它就能遇上一個高大上的「不是人」!
這是怎樣的運氣啊!
馬少爺被自己炸棚的運氣震撼了,他老爹一輩子都沒見識過的高大上,居然就這麼被他輕而易舉的找到了!
他夾緊雙腿,也不去管自己已經嚇到涕泗橫流的形象,反而搓了搓手,換上一副忐忑的表情,然後張開懷抱,以模仿泰坦尼克號的吹風方式向小龍女使了一招餓狼撲虎。只這一個動作,馬小少爺臉上的珍珠粉就簌簌的掉了一半。
然而隨後一柄摺扇輕巧的抵在他胸前,卻叫他怎麼都前進不得。
馬少爺瞪了花滿樓一眼,氣的抓耳撓腮。
花滿樓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手執扇,不知何時已然擋在小龍女身前。他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馬少爺所在的位置。他臉上還是帶著淡淡的笑容,一個英俊的公子再加上時常的淺笑,總會讓人心生好感。
「既然我身後的姑娘不願,公子還是不要勉強了。」
「在下哪兒敢啊!」馬少爺大叫,他著急的擺了著手,挺了挺胸,理直氣壯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我爹,是我爹想見這位高手……姑娘!」
「這位扇子公子和高手姑娘,難道你們連一個八十歲老人的心願都要無視掉麼?」馬少爺心痛的難以複加,眼角還擠出了一抹淚花。
「你爹爹的心願,與我何干?」小龍女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對對方的話語表現出莫大的無動於衷和油鹽不進。
馬少爺從她身上心情沉痛的移開目光,轉而悲傷的雙眼看向花滿樓,心卻有種撕裂一般的鈍痛。是了,他一定是受了情傷,他那麼喜歡她,這可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了……可是她為什麼要狠心傷害他?
「扇子公子你有看到在下哀痛的目光麼?」
花滿樓輕搖扇子的動作頓住了,他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其實……在下是個瞎子,公子的表情,在下是看不到的。」
馬少爺:「……」
你看不到你怎麼認清路的?這是坑爹呢麼?
小龍女盯著他黑黝黝的雙瞳,不解道:「花滿樓,你眼睛怎麼瞎啦?」
人都不願意自己的缺陷被提及,但花滿樓卻不會在意這些傷疤,因為他不覺得自己過得不幸福。花滿樓輕笑一聲,嗓音溫和清朗:「小時候被人毒瞎了眼睛,也就看不到了,不過這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除了師父和孫婆婆,只有你待我好。」小龍女認真的道:「如果遇到害你的人,我一定會幫你報仇的。」
花滿樓怔了一下。
有人認為他是個瞎子太過可惜,有人為他感到心疼,也有人因為他的遭遇對鐵鞋大盜憤恨,卻是第一次有人說要幫他報仇,不是歎息他的遭遇,而是單純的想要他高興一點。他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暖意,雖然只是與龍姑娘相處了極短的日子,也足夠他感覺得到,這個漂亮的姑娘,同樣有一顆美好的心。
但花滿樓還是笑著搖了搖頭。
「怎麼?」
「如果龍姑娘將來遇到這個人,一定不要靠近。」鐵鞋大盜的武功心智遠非常人所及,即使很多年前便有傳聞他已經死了,但在花滿樓的直覺中,對方絕不是輕易會死去的人。如果有一天龍姑娘和鐵鞋大盜對上,即使龍姑娘功夫不差,卻也不一定能鬥得過其人。
花滿樓不願意讓自己的朋友為自己涉險。
何況,他早已經不在意了。
就算成了瞎子,他依然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
馬少爺張著嘴,過了好久才找到自己聲音,音調都變了聲,叫嚷道:「你竟然真是個瞎子?」用把扇子就把自己定住怎麼也突破不了對方防線的瞎子?這麼不科學的事情都能發生,這世界都沉睡了麼!
「你是不是覺得一個瞎子不會像我這麼快樂?」花滿樓側目看向他,搖了搖頭道:「我雖然看不到,卻還能聽得到,感覺得到,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溫柔,花蕾在風中綻放時小心翼翼的顫抖和希望……」
他的言語,就像一首優美的歌曲。
他說話的時候誰都不想打斷。
但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只要一聽音樂就想睡覺——馬少爺覺得自己可能被催眠了,他有氣無力的虛弱道:「那個……大俠,在下根本不會武功,什麼雪花飄花蕾搖的聲音都聽不到啊……」
花滿樓:「……」
「這樣,我們來說些有意義的事情吧。」馬少爺清了清嗓子,瞬間轉移話題,然後原地滿血復活:「對於一個八十歲老人滿懷期望的誠摯邀請,我們也應該感受一下他晚年那種寂寞無依的憂傷心境,公子你說對不對?」
「……對。」
「所以公子,你帶著這位姑娘一起去我們老馬家做客吧!!」捧心狀的馬少爺現在算是明白了,只要他說服了眼前的扇子公子,高大上姑娘一定也會跟去的。
……
最終花滿樓還是被說服了。不是因為馬少爺胡侃亂造的理由,而是因為馬少爺不經意說起他之所以出門是因為有人在他家中雞飛狗跳的亂打架,打架的有三個人,而這三人裡其中一個花滿樓認識,並且不僅僅是認識,他們還很熟——那就是毛和鬍子掛在臉上,看上去就像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同樣也是上午剛從百花樓遠遁而去的紅披風俊朗男人,花滿樓最好的朋友。
朋友與人打架,花滿樓當然要到場。
花滿樓要去馬家,小龍女自然跟他一起。
馬少爺在前面抽著鼻涕,氣勢洶洶的引路,一時間惡霸上街雞犬不寧。
「他為什麼要和別人打架?」小龍女對陸小鳳還有點印象,不過不是什麼好印象,但陸小鳳是花滿樓的朋友,之前的交手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為他總是在不停地惹麻煩,也許可以說是麻煩總喜歡來找他。」花滿樓為少女普及江湖知識,最後下結論道:「但打架可不是什麼好事,你不要學他。」
說完他腳步一頓,神色微凝。
他好像……聽到有人在聲嘶力竭的喊救命,但似乎距離太遠,下一刻聲音便不存在了,莫非是出現幻覺了?
罷了,大概是昨夜沒睡好吧。
花滿樓收起扇子,揉了揉眉心。
……
「救命,救命啊……」
此時距此地幾條街的地方,一個梳著兩隻長長大辮子的姑娘瘋狂的跑在百花樓外的街道上,烏黑如瀑的髮絲因為只在頭頂上梳了兩束,隨著她的奔跑打在她嬌嫩的臉上,這是氣勢與柔弱的結合,沒人不會為她的美貌而沉醉,因為她不單單只有出眾的美貌,當她狀似天真的時候,她能將自己的優點發揮到最大。
姑娘身後跟著幾個大漢,均是手拿武器,一臉兇悍的咬牙切齒竭力追趕著。
「別跑!看我們不抓住你!」
「你跑的了麼!」
姑娘左撞右撞,隨手將路旁的小攤舀起來仍在身後,小攤上被打翻的煎餅果子撒了這幾個人滿頭滿臉。
油膩膩的,一片狼藉。
陽光下,上官飛燕晶亮的目光終於看清一座小樓的牌匾,上面寫著「百花樓」三個字。
燦爛的花朵迎著微風輕輕拂動,就像在吟誦著最美的詩歌。
百花樓。
朱紅色的小樓裡一兩道「嗡嗡」聲漸漸響起,一些貌似透明到可以反光的白色生物慵懶的分佈在閣樓花盆的各處,悄悄的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