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揚州初遇
通往揚州的必經之路上,往往會有一些簡單的茶攤。來往客商途經,饑渴交集,若恰逢一茶攤,茶水簡單,卻足以解渴,點心一般,但可以充饑,再加上攤主熱情大方,誠實好客,生意便可越做越好。
今日與平日本也無甚不同,來來往往的客商,形形色色的客官,那攤主也見得多了,不放心上。先是來了一名騎馬的藍袍劍客,風塵僕僕卻不掩一身正氣,面色疲憊,卻遮不住一雙劍眉星目,豐神俊朗。這名劍客來了也不多話,坐下只是客客氣氣地要了一碗茶,兩個饅頭,自顧自吃著,偶爾抬頭欣賞一下路邊風景,倒也不急不慢。
不多時也來了兩名佩劍男子,騎著一匹白馬,一匹黑馬,一人著青一人穿白,那著青衫男子眉眼清雅,斯文有禮,而那白衣男子看上去年紀覺青衫男子年紀小上一些,卻更是眉清目秀,俊逸不凡,鳳眼含英,劍眉帶俏,鼻若懸膽,唇若紅櫻,一身白衣更襯得一身清雅傲氣,引人注目。
那兩人似乎與這藍袍男子相識,藍袍男子沖他二人微微點頭,青衫男子點頭應了,穿白衣的俊秀哥兒卻不願理睬,轉頭點了一壺好茶,要了一碟點心和一碟花生米,與他同伴自顧自吃著。
藍袍男子也不著惱,微微一笑,低下頭繼續喝他的茶,吃他的饅頭。
一陣得得馬蹄清響由遠及近,不多時一匹棗紅馬出現在道上,馬背上乃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女子,同樣腰配長劍,頭戴斗笠,覆著一層薄薄的面紗,倒也看不清面貌。到了茶攤,女子極俐落地跳下馬走來,將韁繩交予茶姑,便自行尋了一張桌子坐下,輕聲要了一碗茶和一碟點心。然後便大大方方地將斗笠摘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爽的美人面容。
三撥人,都身配長劍,互不干擾,各飲各茶。
不想此時,又來了一個公子哥兒。這公子哥兒原本倒也無他,偏生帶著一撥子狗仗人勢的奴才,而那公子哥兒又在那群下人的攛掇下,藉故找了茶姑的毛病,不多時便開始呼呼喝喝動手動腳,那攤主不由暗暗叫苦。
他這茶攤經營也是不易,幾年艱辛方有如今氣象,今日遇上此事原本也不是頭一回,但回想以往,攤主便不由心驚膽戰,只望今日那茶姑千萬忍氣吞聲,大不了教那公子哥摸幾下小臉,灌幾口茶水,縱然受此調戲,過後補償她便是,千萬莫要求救,引得那幫俠客動起手來,砸了他的生意不說,還鬧得他將來沒了生計。
那茶姑也是聰明姑娘,知道此時萬萬隱忍,待那公子哥失了興致便算過去了,無非是讓他戲耍一番找些樂子而已,咬咬牙,倒也不算什麼,故而被調戲得兩腮掛淚,卻依舊隱忍無聲。
那三撥俠客也各自喝茶,不聲不響。眼看事情便要過去了,那白衣的俊俏公子卻忽然冷冷開口:“也不知手中巨闕是用來作甚的。既然南俠不管,就讓白五爺管管吧。”言罷手一抖,長劍一閃,向紈絝公子呼嘯而去,唰唰幾下便將那公子的衣服切成碎片,零亂耷拉,狼狽不堪。
那紈絝公子一呆之下,懵然大呼,一幫奴才立刻揮舞著砍刀沖了上來。
攤主欲哭無淚,只得抱頭找了一處地方藏好,心中求神拜佛千萬莫要砸光了他的攤子。
那群奴才一擁而上,也不管是不是白衣公子的同伴,對著其餘兩撥劍俠也是揮刀便砍。
幾乎同時地,藍袍男子與紫衣女子皆自歎息了一聲。
藍袍男子微微蹙眉,無奈舉劍格擋,卻不脫鞘,只求既不傷人亦不被傷。
那名女子亦未出劍,出手卻比那藍袍男子狠辣十分,幾番拳腳下來,身邊已經倒下一片。
這一群奴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全被放倒,逃的逃,倒的倒,只留那掛著布片的公子哥兒癱坐一處。
白衣男子執劍冷眼相對,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搜尋,似在盤算自那裡下手,將那紈絝子弟看的膽戰心驚,但心底猶不示弱,大喊:“你好大膽!你可知我是何人?!你竟敢……”
白衣男子冷哼一聲,刷地一劍便在紈絝公子胸前衣裳又劃開一道口子,冷道:“還請教公子府上何處?”
紈絝子弟嚇得不敢說話,胸口又一痛,立刻慘叫出來:“殺人啦殺人啦!”
“嘖,很吵。”紫衣女子冷然開口,聲如冰晶相擊,清越冰涼。眉目雖美,卻冷淡無情。
白衣男子得意一笑,冷言對公子哥道:“你是哪家不成器的東西?竟敢在白五爺面前耍橫?快說!”
公子哥兒一顫,便叫道:“我是揚州知州的公子。”
白衣公子撇了一旁沉默無言的藍袍男子一眼,冷笑一聲道:“原來又是個官宦子弟!!”
這個“官宦”二字咬得極重,倒似別有深意。
青衣男子道:“五弟,莫要再鬧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白衣公子哼了一聲,收劍回來,冷語威脅道:“若你下回還敢為非作歹教我白五爺瞧見了,仔細你的小命!”言罷拍拍衣衫,對著紫衣女子拱手道,“姑娘好身手。在下錦毛鼠白玉堂。這位是在下四哥,翻江鼠蔣平。”
紫衣女子並不還禮,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冷然道:“白五爺這就行俠仗義結束了?”
此言一出,白玉堂與蔣平均是一愕,面面相覷。
紫衣女子淡淡道:“公子一番打砸搶,教訓的還是揚州知州的兒子。痛快出氣了,甩手就走,但這茶攤往後可如何生存?”
白玉堂登時怔住了。
紫衣女子又道:“那知州兒子在此地吃了大虧,未必敢找公子麻煩。但卻大可以拿這茶攤老闆與茶姑出氣。這茶攤想來也開了幾年,教公子這般一鬧,他們又得換個地方重新開始。而原本這一切都可避免。只要那茶姑忍氣吞聲,挨過這一時,待那紈絝公子玩夠了自然放開。”
白玉堂強忍著怒氣道:“原來是白某多管閒事,救錯了人。”
紫衣女子淡淡道:“本就是如此。何況你不僅救錯了人,也打錯了人。這公子哥兒年歲不過十幾,滿臉稚氣,本是天良未泯,全是身邊奴才攛掇才一時糊塗,你這般羞辱於他,讓他今後如何見人?若將來因此偏激,誤入歧途,公子又該擔幾分責任?”
蔣平不禁怒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兒女本色,若照姑娘說法,這天底下的不平事可都不用管了!”
紫衣女子淡然道:“小民本就有小民的生存法則,你們自詡俠士,卻拿你們的法則來衡量他們的生活,還視為理所當然,難道不是最大的不平?”
此言一出,白玉堂與蔣平登時都怔住了。
藍袍男子不禁看了這紫衣女子一眼。
白玉堂冷哼一聲,道:“那依姑娘之見,此事又當如何?”
紫衣女子一歎,轉向藍袍男子道:“而今有開封府的禦貓展昭在此,又何須我多事?”
藍袍男子被點破身份,卻是一怔,拱手笑道:“在下展昭,字熊飛,常州人氏。卻不知姑娘如何知道在下身份?”
紫衣女子笑道:“天底下能讓錦毛鼠白玉堂這樣橫眉豎眼動輒言語帶刺的,大概也就你禦貓展昭了。今日之事我既勉強算是被卷了進來,那就稍稍插個手。其餘的是還是展大人出面的好。”說罷上前提起紈絝子弟,又自馬上取出一套衣服丟給他,道:“這是套男裝,你自換上。如今這般像什麼樣子?”
紈絝子弟不敢違抗,又確實需要,拿了衣服便轉去樹後穿了。
展昭聞言微微一笑,卻又一歎,對公子哥的方向道:“你自幼喪母,你父又忙於政務對你疏於管教,這才讓你誤交損友。知州大人雖知你不成器,卻因你喪母一事心中有愧,加之你又是孟家唯一子嗣,多數時候對你也縱容忍讓,這才讓你越走越遠。如今你若再不醒悟,只怕將來孟氏一脈就斷在你手裡了。”
孟公子于樹後隱隱傳出啜泣之聲,竟不答話,未幾轉出,身上衣服已然勉強穿好,雖然可穿,卻穿得亂七八糟,頗為滑稽。
紫衣女子搖頭道:“我好好一套衣服,倒讓你穿得這般滑稽模樣,真真是丟了我的臉。”
孟公子跪地磕了三個頭,啜泣道:“今番多謝諸位大俠教誨!”
展昭又道:“而今你心中可有計較?”
孟公子點點頭,泣聲道:“我即刻回去,叫人送些銀兩來賠償攤主損失。從今後發憤讀書,再不與那群狐朋狗友廝混。”
展昭頷首道:“如此倒好。去吧。”
不想那紫衣女子卻微微搖頭:“不好。”
“怎地?姑娘心中可有主意?”展昭笑而問道。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他便是回去,拿來的銀兩也是他父親的官俸,明明是他自己糊塗做錯,難道還指望他人為其付帳?若真心悔過,便當是幫著茶攤老爹將這茶攤好生整理一番算出損失,然後依著每日十文的工錢在此幫忙做事,至抵足了老爹損失為止。”
如此安排真可謂別出心裁,一時間除了紫衣女子外,其他人都怔住了。
不久之後卻是那蔣平忽然笑道:“姑娘這倒是條好計。既免得他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讓他也嘗嘗苦日子,省得日後四處惹是生非。”
白玉堂卻是哼了一聲,不理不睬。
展昭細細一想,頓覺紫衣女子如此安排果然再好不過,遂使然笑道:“不錯,這實在是個好點子。”言罷又轉頭問孟公子道:“你可願意如此賠償?”
孟公子思索一番,點點頭:“全憑大俠安排。”
紫衣女子又忽然搖頭道:“這並非是我安排,乃是建議。而你已然到了可以為自己做出選擇的年紀。此事由你自行決定,與我無關。你若不接受這建議,也可考慮其他辦法。我自無權干涉。”
孟公子又磕了頭,道:“多謝姐姐提點!”說罷站起來,開始動手整理茶攤。
那攤主如何敢讓知州兒子幫他整理,慌忙出來勸阻,奈何那公子卻又執意要幫,登時相持不下。
展昭笑道:“攤主不必阻撓,自去做事便罷。那孟知州若得知此事,對攤主定然感激不盡。”說罷對紫衣女子拱手笑道,“姑娘見識不凡,展某佩服。”
紫衣女子笑道:“還不知展大人如何消除這攤主疑慮?”
展昭笑對攤主道:“攤主儘管將孟公子當作尋常幫工便是。今日之事,展某必定對孟大人據實以告。孟知州乃是開封府尹包大人的門生,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對自家愛子不忍苛責才致今日。孟公子在此幫工瞭解民生疾苦,於他將來亦有莫大裨益。知州大人對此定然感激在心。”
攤主聞聽他竟是開封府展昭,心中登時安了下來,連聲道謝,自去做事了。
三人回過頭,卻見那姑娘戴上斗笠,已然翻身上馬,準備離去。
蔣平急忙上前問道:“還未請教姑娘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本是用於成年男子,對年輕女子應用“芳名”,而今蔣平一著急竟混淆了去。
紫衣女子不禁莞爾,回眸輕笑,道:“我叫琉璃。”
“琉璃……”蔣平望著紫衣女子縱馬而去的身影,喃喃自語,不禁有些微微出神。
“四哥!走了。”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膀,沒好氣道,“這等自以為是的女子,何必放在心上?”
蔣平不禁有些臉紅,也不爭辯,只微微一歎,回身卻見到展昭亦上了馬,拱手一禮,道:“二位,展某有事,先行一步,告辭。”說罷也不看白玉堂不善臉色,沖著蔣平微微一笑,策馬絕塵而去。
白玉堂冷哼一聲,覺得今日實在丟足了面子,便悶聲不吭自行上馬,蔣平知道五弟心中又生芥蒂,不禁微微一笑,也不再提,翻身上馬,與他一同走了。
第一卷 第二章 任家命案
揚州城內最大的客棧,名叫“仙客雲來”,其內分快意軒、茗香閣和一笑堂三類客房。
快意軒內珠光寶氣,富貴逼人,價錢自然也是上等,茗香閣內精緻淡雅,賞心悅目,價格與快意軒持平,住客比快意軒卻多了不少。而相比之下一笑堂就顯得簡單多了,但在價錢上低於快意軒和茗香閣許多,也總是客滿。
白玉堂與蔣平便是在茗香閣住下。
一日二人在仙客雲來的食府飄香齋二樓用飯,正聊說之時,蔣平忽然一怔,隨即喜道:“那不是琉璃姑娘?”
白玉堂循著蔣平目光望去,果然看見琉璃正自樓下上來,目光似在搜尋合意的位子,竟未看到他們。
“琉璃姑娘--”蔣平連忙喚道。
琉璃忽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定睛一看,認出是翻江鼠蔣平,微微一笑,過來打了招呼道:“原來是蔣大俠。”
蔣平吩咐小二加個位子,琉璃也不推辭,謝過之後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還未開口,就聽見白玉堂冷道:“琉璃姑娘與我等江湖匪類一起,不覺得丟臉麼?”
“老五!”蔣平頗為尷尬地瞪他一眼,又回頭對琉璃笑道,“琉璃姑娘莫要在意。我這五弟便是這樣。心地卻是極好的。”
琉璃淡淡一笑,並不在意。
“琉璃姑娘也住在仙客雲來麼?”蔣平岔開話題。
琉璃點頭道:“琉璃來遲了一些,茗香閣已經住滿,於是便住到了一笑堂。”
“一笑堂?”蔣平詫異道,“一笑堂如此簡陋,姑娘怎生住得?”
“有何住不得?”白玉堂冷冷道,“客棧住不得人,難道用來養豬?”
琉璃不禁莞爾,對蔣平道:“多謝蔣大俠關心,一笑堂雖然簡單,卻也舒適,琉璃住得甚合心意。”
蔣平卻道:“我們兄弟在茗香閣各有一間,不如我搬去和五弟同住,空出一間讓姑娘住可好?”
“嚇!”白玉堂想不到四哥竟這等提議,不禁喝了一聲,十分惱怒。
他性有潔癖,向來不與人同住,這點四個哥哥都是極清楚的,卻想不到四哥此番竟不與他商議就自行這般決定。
琉璃見他這等焦急惱怒的模樣不禁好笑,對蔣平道:“不勞蔣大俠。琉璃此番因事來到揚州。甚少待在客棧之中。一笑堂或茗香閣,對琉璃區別並不甚大。”
蔣平聞言一怔,下意識地與白玉堂對視了一眼:“姑娘也是為了那件事來的?”
琉璃一怔:“何事?”
蔣平躊躇了一陣,湊近琉璃低聲道:“揚州興元鏢局的少總鏢頭一家三口,於三月前離奇暴斃。興元鏢局的總鏢頭任遠行認定是仇家邱萬和幹的,召集了興元所有鏢師,準備過兩日上邱家討個公道。”
“哦?”琉璃淡淡應了一聲,“此事不曾聽說。不過既然鬧出人命,為何不報官,而要自行找對家報仇?”
白玉堂怪笑一聲:“琉璃姑娘看來也是官宦家人。”
琉璃正在啜飲,聞言一頓,淡淡地掃了白玉堂一眼:“白五爺何出此言?”
白玉堂淡然道:“江湖兒女快意恩仇,誰家有了事會去報官?也不怕丟了臉面。”
琉璃一怔,倒似有些不能理解:“為何不能報官?難道江湖人不用交稅?”
蔣平亦有些不解:“這與交稅有何干係?”
“為何無干?”琉璃反問道,“官府不就是你們用稅款養著的麼?平日裡出的稅款不比別家少,為何在用得著官府的時候,卻又不用了?”
此言一出,連白玉堂都不知該做何回答。
蔣平無奈笑笑,道:“姑娘想法倒有些新奇,似乎從未有人想過。”
琉璃認真道:“這不是新奇,是你們角度有誤。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百姓平日裡這稅那稅地養著官府,自然就是為了該用的時候用的。這般出了人命還不用官府,那又要到何時?”
白玉堂哼了一聲,不肯回答。
蔣平呆了一會,方又無奈地笑笑,道:“據說那任總鏢頭也曾請了官府的人來,奈何找不出證據。故而不能將邱萬和拿了歸案。”
“既無證據,為何又認定是邱萬和所為?”琉璃反問道。
蔣平道:“那任總鏢頭與邱家兩家世仇,其間恩怨對錯早就難以分清。但凡興元鏢局所接票號,邱家定然設計騷擾搶奪,但凡邱家所有產業,興元鏢局亦多般刁難劫持。據說不久之前,邱家少爺便因與興元鏢局的少總鏢頭爭奪惜春樓的花魁,打了起來,被任少鏢頭失手打下惜春樓,成了殘廢。”
琉璃聞言不禁微微皺眉:“真是無聊慘了。”
蔣平苦笑道:“我大哥與任老爺子曾在一處喝過酒,也算是有交情。聞知此事不妥,又不便出面,怕引起江湖人誤會,故而叫我們兄弟上門拜祭,同時勸勸任老英雄莫要衝動。”
琉璃搖頭道:“難為蔣大俠了。這樣說來,蔣大俠已經見過任總鏢頭了?”
蔣平聞言,臉色不禁微微發紅,又道:“見過了。但任總鏢頭一意為兒孫報仇,不肯多說。故而我們兄弟只去靈堂上了一炷香便走了。那任總鏢頭滿腔仇恨,竟三月不肯讓死者入土為安,至今還安放在靈堂,賓客每到靈堂上香,都能看見那一家三口的屍身躺著,教人頗為不堪。可憐那孩子,聽聞被發現的時候,手中兀自抱著一個陀螺……”說到此他又有些不可思議道,“說來也怪。那一家三口也不知是中了什麼毒,據說用了很多法子都驗不出來。屍身至今不腐,面色如生,除了耳際一抹淡淡嫣紅外,再無其它痕跡……”
猛然砰地一聲,琉璃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失聲叫道:“什麼?!”
蔣平嚇了一跳,正不知做何,卻見琉璃緊盯著他,一連聲急急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
興元鏢局乃是揚州最大的鏢局,各地分局在中原不下二十家。但近來三個月,這二十家的鏢局幾乎都停了生意,各家最頂尖的高手都雲集揚州,說是忙於少總鏢頭的喪事,其實誰都卯足了勁要準備與那邱家大幹一場。
再過兩日,便是總鏢頭定好的日子了。總鏢頭要親自扶棺到邱家大門口討個公道。
雖然興元聚集了所有鏢師來壯聲勢,但邱家那裡也聚集了不少人,一場惡戰看來在所難免,這幾日鏢師們練功練得更勤了,喊殺聲震得四周一片死寂。直至深夜才慢慢散去,只留靈堂內守夜人的低語,和一點搖曳的燭光。
“小廖,你說這邱家人是如何下手?竟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誰知道呢。邱家武功以暗器玄影針見長,也許少總鏢頭一家就是中了玄影針的吧?”
“那為何連個針眼也找不見?且至今三月有餘,屍身不腐,面色如生,倒像是在睡著的一般。”
“可不是……哎,你說,他們會不會用了什麼妖法?”
“妖法?”
此言一出,二人齊齊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四下裡看了一看。
一陣陰風過去,帶起樹葉沙沙作響,嗚嗚連聲,二人一驚,全身的汗毛登時豎了起來……
驀然地,一女聲顫悠悠地自頭頂飄來:“我--好--恨--”
“啊啊啊啊啊!!!!”兩人嚇得同時大叫,望著空無一人的頭頂抖成一團。
“這裡--好--冷,冷--啊--”
兩人再也受不住,慘叫一聲拔腿就跑:“鬧鬼啦!有鬼啊!!!!”
隨著他們的身影消失,一個身形窈窕的黑衣蒙面女子自屋頂飄然而落,搖頭歎道:“嘖,還是這招管用。”說罷四下張望了一番,拿起個什麼東西塞進懷中,又跳上靈台,伸手就去摸臺上的三名死者。
忽然一個闊背黑衣蒙面人自內堂閃了出來,無聲無息地靠上前,閃電般地出手抓向蒙面女子。
蒙面女子一驚,堪堪躲過一襲,轉身一腳踢向蒙面男子。
兩人頓時在靈堂之內纏鬥了起來。一時間,靈堂之內乒乒乓乓打碎了許多物什,一片狼藉。
院外開始出現火光人影,呼喝之聲不絕於耳。
“有刺客!!有刺客闖入靈堂!!”
“抓刺客!抓刺客!!”
“守住出口!”
“速速準備暗器、箭矢!!”
“大膽小賊!竟敢擾我任家,來人啊,將這裡團團圍住,不得放跑了刺客!!老夫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小賊找上門來!!”
正在纏鬥的兩人聞言一怔,互相看了一眼。
砰地一聲,靈堂院門被一腳踹開,一位兀自穿著長衣,手執兩方鑄金板斧的黑面黑須,年約四十餘歲的虯髯客出現在門口,哇呀暴叫:“小賊可惡!!竟敢擾我任家安靈!!看爺爺不挖出你們的心肝下酒!!”隨即揮舞著兩方板斧便沖了上來。
蒙面女子一讓一推,毫不猶豫地將蒙面男子重重地一把推向虯髯客,隨即躍上屋頂逃遁。
蒙面男子向虯髯客趔趄兩步,即以腳尖挑起兩片碎瓷拋向虯髯客面門。
虯髯客揮動板斧蕩開碎瓷,正待怒駡,卻發現那蒙面男子已不見了蹤影。
“老爺!他們跳上屋頂逃了!!”一旁管家看得分明。
任遠行暴怒,大吼一聲:“追!!給我追!!”
…………
大約兩柱香後,城西郊外的亂墳崗中隱約出現兩抹急行的黑影。
前面那個正是蒙面女子,而身後也正是那個蒙面男子緊追不捨。
蒙面女子行至一處小樹林外,忽然一怔。隨即停下腳步不再前行,微微喘息不止,卻緊盯住前方,戒備甚深。
蒙面男子見她停下,亦不再追,於她身後大約五十步停了下來,面紗之上露出黑眸,似笑非笑。
小樹林中一聲長笑,一抹白影翻飛,飄飄蕩蕩落在前方,月華之下,白衣長劍,相映成輝,定睛一看,卻是白玉堂。
“逃啊,怎生不逃了?”白玉堂冷笑一聲,盯著蒙面女子,“四哥,我就說這女人定然不簡單,你偏不信,如今可還懷疑?”
蔣平執劍自另一條路現出身形,望著蒙面女子,輕輕一歎。
蒙面女子知曉無法逃脫,索性站定,傲然看著白玉堂,卻不說話。
“貓兒,想不到你這般不濟,連個女人都抓不住。”白玉堂也不理她,望著蒙面男子閑道,大有輕蔑之意。
蒙面男子微微一笑,摘下面紗,對著蒙面女子拱手一禮:“展昭得罪。琉璃姑娘輕功卓絕,展某佩服。”
蒙面女子也不驚訝,輕歎一聲摘下面紗,果然是琉璃。
“琉璃姑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你真與那任家命案有關?”蔣平再也忍不住,澀聲問道。
琉璃此時已恢復了平靜,淡淡道:“本來無關。”
“哦?”白玉堂冷笑一聲,“本來無關,為何又突然跑去給他們驗屍?難道……”鳳眼一眯,冷冷地盯住著琉璃,“難道他們的死因與你有關?”
琉璃望著白玉堂淡淡一笑:“白五爺說話可得仔細了。他們何曾死了?”
…………
第一卷 第三章 禍起金陀螺
揚州驛館,展昭房內燈影搖曳,寂寂無聲,展昭、白玉堂、蔣平、琉璃四人圍桌坐成一圈,一同凝望著桌面上一個靜躺著的金色的陀螺狀的物什。此物形似陀螺,卻又並非陀螺,分為上下兩部,上部形似一個蓋子,雕花錯金,好不精緻迷人,下部又與尋常陀螺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底部圓潤略有尖凸,但不論如何,此物怎樣看來,就僅是一件富貴小孩家的玩物而已。
這便是琉璃在靈台內偷偷塞進懷中的物什。
“這玩意便是任家少總鏢頭一家命案的兇器?”白玉堂望著這形狀可愛的古怪事物,不禁十分懷疑。
琉璃橫了白玉堂一眼,臉色拉了下來,尚未開口,蔣平已然責怪道:“五弟何必如此?琉璃姑娘已經說了,任家三口並未死亡。”
白玉堂冷哼一聲:“她說未死便未死麼?那麼多雙眼見著,都瞎了麼?若非此次任老爺子固執,不肯仵作開膛驗屍,那三口如今已是真正的死人。”
琉璃知他所言不假,也不反駁,垂眸輕歎一聲。
蔣平一時無言,只得沉默下來。
展昭岔開話題,道:“琉璃姑娘可否將事情細細說來?”
琉璃望瞭望在場三人,神色矛盾,很是遲疑了一番,幾番思索之後才道:“其實白五爺說得沒錯。這東西真是個玩意。它就是為了一時好玩而做的。”
“此物出自我一位師兄之手。他是個天分極高之人,但個性好強,心性高傲。一日與我的幾位同門鬥巧,相約各自做出一個能致人假死的物什,看誰做出的效果最好、最逼真。那幾位同門都是心高氣傲之人,平日裡誰也不服誰,如今可借此一較高下,個個都鉚足了勁兒,更是為此請來了掌門見證。”
“掌門起初也是覺得好玩,也有心看看這些徒子徒孫們能夠玩出什麼花樣來,便允了。”
“待到比賽之日,師兄拿出此物,雖然看似玩物,卻威力驚人,且受試的兔子實在找不出假死跡象,當時一度被認定為真死。就在大家議論紛紛之時,師兄慢條斯理地解除了假死現象。於是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只被所有同門認定已死的兔子漸漸蘇醒過來,又開始活蹦亂跳。”
“當場高下立分。師兄得意洋洋,卻不料掌門卻因此物致人假死的情形過於逼真而決定銷毀封存。這東西原本就是為了一時好玩做出的,換做尋常人,便是封存也不過是覺得有所惋惜而已,但師兄卻覺得受到了侮辱,一怒之下,帶著這個玩意出走,至今不歸。”
白玉堂哼了一聲:“你這師兄倒是合我脾氣。”
琉璃輕歎一聲,繼續道來:“我奉命追查他的下落至此,一方面要防止他生事,一方面,也是奉命將他帶回去。”
其餘三人面面相覷了一番,皆自沉默,最後展昭終於問:“還請問琉璃姑娘師從何處?此等事情,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琉璃咬著唇思索良久,這才為難道:“絕不向外透露師門情況,此乃門規。據聞我們這一門存在已逾百年,向來低調,幾乎不對外活動,自成一套,自生自滅。便是將來離開師門,也絕不能透露自己來自於此,況且我們師門向來沉寂,恐怕便是說出師門之名,你們也未必知曉。”
“還有這等地方?”展昭與白玉堂、蔣平三人面面相覷,最後一齊將目光又落回琉璃。
琉璃卻故意扭頭看向窗外,單手托腮,一臉無辜。
展昭無奈,只得換個話題,道:“琉璃姑娘如何肯定任家一家三口便是中了此暗器?”
琉璃道:“我聽蔣大俠提到,說任家一家三口三月不腐,全身無傷無毒,唯耳際有一抹嫣紅。此暗器致人也是如此,除了耳際一抹嫣紅外再無其他痕跡。但到底心中無底,便想去瞧瞧。到了那裡便看見了這個,也便知道,他們一家三口定然是遭此暗器無疑了。”
“那一家三口屍身不腐也是因此?”白玉堂問。
琉璃不耐煩地橫了白玉堂一眼:“人沒死當然不會腐。”白玉堂一呆之下,這才想起,不由訕訕摸了摸鼻子。
展昭不禁莞爾,又問道:“琉璃姑娘可知喚醒任家一家三口的方法?”
琉璃點點頭:“這個自然是知道的。否則我也不會來。”
“那要如何喚醒?”
琉璃道:“也是要靠這東西才能。左旋一次催眠,右旋回復原來位置,便是喚醒。這東西只能用四次。製成之時實驗過一回,比賽之時又已用過一回,任家人那裡用過一回,如今……”
話說至此,琉璃、展昭、白玉堂忽然齊齊一怔,頃刻間三人身形一動,同時閃電般地出手去搶那桌上的陀螺。
終究是展昭快了一步,一把搶到手中,又連忙退了幾步直到安全,暗叫一聲“好險”,想及方才轉瞬間的情勢危急,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再不敢離琉璃太近,遂揚揚手中陀螺笑道:“此物還是暫且由展某保管,待到用時再勞駕琉璃姑娘罷。”言罷逕自放入懷中藏好。
白玉堂哼了一聲:“你這臭貓下手倒快!”
琉璃一擊不中,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卻也不著惱,自行坐下橫了展昭一眼,淡然道:“如今展大人如何打算?”
展昭道:“既然那任少總鏢頭一家未亡,自然是要喚醒的。只不過展某希望挑個好日子。”
琉璃略一思索,便皺眉望向展昭:“任邱兩家的恩怨與我何干?我只找回陀螺與師兄便好。你莫要將我牽扯進去。”
展昭搖頭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的是上百條人命。”
白玉堂冷哼一聲:“你當救了任家三口便了結了麼?那邱家平白受此大冤,且自家兒子還在床上癱著,邱家老爺子又豈肯干休?”
展昭笑道:“不然。其實邱家少爺的身子並非完全無救。展某在來揚州之前便曾受人指點,若邱家少爺能服下千年雪參,再配以他自家玄影針之最高心法九命一線針便可恢復如初。但人參易得,雪參難求,千年雪參更是傳說之物,故也無人提起。殊不知,任家有一傳家秘寶,便是這千年雪參。”
蔣平奇道:“邱家玄影針獨步天下,蔣某倒也如雷貫耳,但這九命一線針又是什麼?為何從未聽說?”
展昭笑道:“九命一線針乃是邱家玄影針中最高境界,練成之後,針隨心動,中針之人生死全在下針之人一念之間。有人在中了一線針後未幾斃命,有人在中針之後十幾二十年受盡折磨方死,亦有人雖中針卻一生平安無事,因各般命運維繫其間,故稱九命一線針。此針法極是難成,據聞邱家一脈一百多年來一直無人練成,直至兩年前邱老爺子終得突破,練成了九命一線針。但這九命一線針極其耗損,練成之後,一生最多可用五次,五次過後,若不再用則罷了,若再強用,則會筋脈盡斷,無救而死。故即便是練成了九命一線針,邱老爺子也至今不曾使用過。”
“展大人是打算讓邱老爺子以九命一線針喚醒邱家三口?”琉璃冷笑一聲:“原來展大人在來之前便已算好了?”
展昭笑道:“若僅憑展昭之前所知,斷斷無法做到。但如今有姑娘幫忙自然馬到成功。”
琉璃皺眉,一言不發。
展昭笑道:“展某並非不讓姑娘喚醒任家三口,只是展某希望能在一個恰當之機。若能借此化解邱任兩家恩怨,姑娘功德無量。”見琉璃沉默不語,展昭略一思索,又道,“琉璃姑娘獨自一人尋找師兄想必一路艱辛,展昭不才,在江湖中還認識一些人脈,若姑娘幫了展某這個忙,展某定當報答。如何?”
琉璃眼睛一亮,又沉吟下來,良久,卻最終冷哼一聲:“此事與我無干。”
展昭微微揚眉,詫異道:“為何?”
琉璃冷言道:“大人有大人的角度,琉璃有琉璃的角度。琉璃只想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其餘的一概不管。如今陀螺既然在大人手中,是否要喚醒任家三口全憑大人做主。大人若要這一家三口醒,即時便將陀螺還我,我自去喚醒他們。若不要他們醒,就請大人將這陀螺自行收著便是。”
如此一招破釜沉舟,倒真讓展昭一時之間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