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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黑籃)界限》作者:墨宛【完結】短篇。

《(黑籃)界限》作者:墨宛【完結】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3752個瀏覽者
文案:

The whole place was dressed to the nines
And we were dancing, dancing
Like we're made of starlight
Like we're made of starlight

【注意事項】

1 - 冰室短篇BG,撒糖邏輯死,目標傻白甜,HE。
2 - 作者太蠢所以有OOC/ BUG煩請指正。
3 - 作品不代表作者三觀。
4 - 文案上歌詞出自Taylor Swift 」Starlight」,特此注明。

內容標籤:黑籃 花季雨季 異國奇緣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冰室辰也(HimuroTatsuya),淺井佑歌(AsaiYuka) ┃ 配角:N.A. ┃ 其它:甜到蛀牙,童話向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6-8-11 22:2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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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壹〉

  在多年之後,已經易姓的淺井佑歌回想起2008年的十月,發現自己所記得住的,不過是一些記憶的碎片。除了與那個人有關的情景之外,到彼時仍能歷歷在目的,也就只有她自己背著單肩包、由家走到地鐵站乘車上學的一小段路。

  于淺而薄的晨霧之中,不時會有戴上耳機的跑步者從路邊公寓裡走出來,不疾不徐地經她身邊奔跑而過,擦肩一瞬還能聽得見對方耳朵裡節拍分明的樂聲。急著回到辦公室的上班族一手拿著公事包一手端著咖啡,行色匆匆地趕路,即使在燈位之前不得不打住了腳步,也不忘按開藍芽耳機,交代幾句沒頭沒尾的話。

  沿著直路走下去,在這個十字街口,往右拐就是個小公園,穿過它便能看見對面的地鐵站口;往左拐第三間店早上有好吃到不行的比利時華夫餅,自從有一次經過買了一個嘗嘗之後,她幾乎每天都會買來當早餐。

  從漆成黑色的鋼鐵拱門之下走進公園裡面,沿途兩旁栽著約有九米高的楓樹,抬頭便能看見綿延不絕的火色華蓋,豔得好像能夠隨時燃燒起來一般,於轉瞬之間便能把人的目光吸引住。

  腳下傳來了皮鞋踩上落葉的聲音。簌簌、簌簌。

  她每天上學時間都相若,往往繞過中央的小噴水池時,清晨的霧氣便會漸漸散去,陽光穿透紅葉,在眼前的小徑上映出斑駁樹影。公園裡面人並不多,黑髮的少女小口小口地咬著華夫餅,走過了滿地枯葉的柏油路,偶爾會碰上鄰居和放出來溜溜的金毛犬時還會蹲下身來逗逗牠。

  那曾是重覆到幾乎要讓人以為永不完結的日常。

  很奇怪吧?稍一屈指數算,她在紐約不過待了大半年的辰光,經歷的事情每一件都要比「上學途中的景色」這件事來得更非日常,她能夠記得住的,卻也只有這件事而已。

  〈貳〉

  冰室第一次看見淺井佑歌的時候,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班主任特意空出了他左手邊的角落座來,還對他說要是遇上了那個遲來的學生,能解答的問題請儘量解答──班主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拜託他的。

  彼時上學期已經開始了三周有餘,按理說就算是由別國赴美讀書的學生,也該在暑假期間安頓下來,確保可以準時入學,畢竟遲來的話無論是課程還是人際關係都會變得棘手起來。而像她一樣遲了那麼多的話,不是被什麼絆住了腳步,便是這個念頭本身就不在計畫之內吧?

  黑髮的女孩在08:30準時走進十年級某班的教室。課室裡面擺上五乘六的座位陣,此刻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她環視一圈,除了幾個圍在一起抄作業的人之外,還有個戴著耳機的少年坐在後排,正閉著雙眼養神,指間夾著一張撲克牌把玩著。大抵是覺察到來自前方的注視,冰室辰也睜開眼睛,抬起頭來跟站在數米之外的女孩對視。

  ──生面孔。

  剛剛過胸的中長髮尾部微曲,披散於兩肩之上,並沒有像其他女學生一樣束起來,但從手腕上的發繩判斷,她稍後就會去做。淺灰色的針織薄外套只扣好了最底部的兩枚鈕扣,裡面穿的是純白色的無紋襯衫和黑色長領帶,再往下便是貼身的黑色短裙、同色的過膝襪和皮鞋。

  她的隨身物品不多,顯然是事先去了一趟儲物櫃,把暫時用不上的東西統統放好,這一點倒是超乎冰室預料地細心。此刻跟在她身邊的只有一個單肩包和拿在手上的曲棍球棒,冰室辰也看了看她,默不作聲地反手指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淺井佑歌挑了一下眉,也不扭捏,向著他的方向邁步過來。她本來就在看課室最後三排的位置,身高超過一米七的女孩根本不可能坐在前面,除非後方的人已經作好了一整個學年都看不見黑板的心理準備。

  到底已經開學了有一段時間,大部份座位不是被放上了私人物品,就是有讓人意識到「這裡被人使用中」的記認,對方指示的位置確實是唯一一個乾乾淨淨全無識認的座位。

  他抬手摘下了一邊耳機,然後把手上的撲克牌放回抽屜之內。

  如此陣勢,分明是做好了被她搭話的準備,這一點並沒有可以置疑的地方。

  彼此之間僅隔咫尺,她於此刻終於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同為黑髮、卻擁有深紫色眼眸的女孩在冰室面前停住腳步,看向他的眼神帶著一點點打量的意味,似是頭誤入他群的幼獸,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之中,思考著怎樣打招呼才能把握於「不過份熱切」和「不顯得傲慢」的分寸之間──但大概也同時想著冰室當下在想的問題吧。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從外表就已經能看出來的事情。

  猶帶著半邊耳機的少年並沒有催。樂曲跳轉到下一首,電音特有的、帶著一點點辛辣氣息的前奏傳入耳裡,然而黑髮少年的表情仍然平靜得好像在聽鋼琴曲一樣,淺井佑歌眨了眨眼睛,開口的時候倒是相當大方。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位置有人坐了嗎?」

  冰室辰也抿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沒有。」

  如果說光看外表不足以確定的話,那麼說話方式也已經出賣了她,口音跟措辭的違和感就是最好的佐證,再無一絲錯認的可能。

  「謝謝。」得到了確定的回覆之後女孩拉開椅子落座,外面光線太亮,她稍稍側過了身避開陽光,然後倚著自己的椅背按亮了手機螢幕,從指尖的動作看來,是在跟別人互發短訊。冰室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以邊抄著作業邊說閒話的其他人作為比對,這邊的沉默與其說是因為初次見面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倒不如是因為對手在故意緘口不言,把他也拉進這場毫無意義的較勁之中。

  【你問出口,還是我來】

  【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所謂吧】

  少年清了清嗓子,還是當上了打開話匣子的人──撇開班主任的拜託不談,對於眼前的女孩他也有在意的地方。班上除了他之外便再沒有【同類】,雖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在遇上一個疑似【同類】的時候,還是無法不多嘴問上一句話來。事實上,他也想不出一個不跟對方說話的理由。

  又不是一開始就看不順眼,可以取用的話題就放在自己面前,都是升上十年級的高中生了,還因為『對方看起來難以接近就不讓彼此好受』這種小孩子脾氣實在是太幼稚了一點。

  「……你是日本人嗎?」

  〈三〉

  其實在少年開口之前,淺井佑歌也有向他搭話的念頭,不過因為手上的短訊來自父母,她無法輕易抽身離開,才會被對方搶去先機。

  要說原因的話,也相當相當地單純:以瀏海遮去了左眼的少年看起來雖然沒有什麼表情可言,卻在她開口問「有沒有人」的時候洞察出她的緊張,於是回答的同時也順帶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身為遲來者,在名為學校的環境內孑然一身無人可依,即使是誰也無法做到不緊張吧。然而對方在這個關頭表示出自己的善意,一個隨意的舉動也足以讓她心安下來。

  【同桌是個好人實在太好了】

  正好手上的短訊也告一段落,黑髮的女孩把自己的手機收起來,方才她站著他坐著就可以低著頭看對方,現在大家都在座位裡她就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直視少年深灰色的眼睛──在這種小細節裡也可以看出家教良好。

  因為冰室開口的時候用的是英語,她回答時也相當自然地用上了相同的語言。「是的,父母都是。你也是吧?」

  就像是白人難以認出黑人容貌裡的微妙差異,歐美人種也難以從輪廓之中輕易辨認出一個亞洲人來自哪個國家。當然,對於身為日本人的淺井佑歌來說,要認出對方【同類】的氣息並非難事。

  「嗯。」冰室看了她一眼,真說上話來倒也沒有了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大抵是因為身在異鄉、作為外國人的物以稀為貴,冰室在這裡受歡迎的程度高得出奇,對他來說被女生主動接近並不罕見。

  既然大家都是【同類】,那麼這個特殊之處便被消弭。

  女孩雖不至於笑著與他對話,語氣之中卻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看來只是個普通的、比較認生的女孩子而已──當然,他這個第一印象很快就會被顛覆。「小時候就跟家裡一起過來了。」

  「原來如此……我是在歐洲出生的。」她邊說著邊把自己的頭髮束起來,沒了頭髮遮擋,女孩的輪廓便清清楚楚地展現出來,迎著晨光的側顏線條漂亮得像幅劃一樣。「因為父母的職業關係之後又去了幾個國家生活,不過八年級開始就留在洛杉磯,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日語還沒英語說得好。」

  從口音裡面也能聽得出來了。冰室自己的英語足以與本地人流利地交流,然而也沒到閉上眼睛會以為是美國人的程度。「還沒請教名字。冰室辰也。」

  最後扯了一下發繩來讓辮子更緊一些,女孩朝著冰室伸出手的同時也展出了一個笑靨,接下來這句卻是用日語說的。「淺井佑歌。今後請多指教。」                    


4-5

  〈肆〉

  如果說「同為日本人」這個共通點讓兩人成功破冰了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交談令他們又找到了順理成章成為朋友的理由:在大如紐約這樣的城市之內,彼此的住所居然近得只差一個地鐵站的距離,除了太巧合之外不可能找出其他解釋。

  冰室辰也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們兩個都不是會拘泥于朋友性別的人,這一點就算對方找到了男女朋友也不會改變,因為由一開始他們就不曾跨過性別甚至是禮儀的界限──更何況在少年眼裡,淺井佑歌從不需要別人去格外關照。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兄長的慣性】、【男生應有的紳士風度】還是說【老師的拜託】,又或者是【遲來的新生】這個首碼聽上去太過弱勢,他起初還有留意過淺井佑歌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但她的所作所行具已證明了,學業之類要追上的地方她一個都不曾落下,而沒有追上的地方──比方說跟同學的社交關係──也不是因為她無法,僅僅是因為本人沒有這個意願而已。

  沒錯,這已是淺井佑歌不知道第幾個反常的地方了。

  明明是最不熟悉環境、最應該拼命去與人交際的傢伙,她卻好像完全不需要朋友一般,總是一臉理所當然地獨來獨往。冰室算是她唯一願意多說幾句閒話的人,但女孩對他也遠遠沒到纏身的地步。他不在、或者跟其他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她便專心做自己的事情,他過來逗她說話的話,女孩也可以抿出一個幾不可察的微笑,與他閒聊甚至插科打諢。

  明明並非社交能力不足,卻好像從未期待過任何人會留在她身邊一樣,死守于自己的舒適區裡面,畫地為牢。

  這種感覺,多少會讓別人覺得自己可有可無。

  〈伍〉

  「物理課上那個誰跟那個誰在一起了。」

  黑髮的女孩一邊扶著吸管,用力地吸著雜莓smoothie一邊側首看著冰室辰也,表情迷茫得甚至帶著幾分呆氣,顯然是不能跟名字跟臉孔掛鉤,「……誰?」

  「坐在我們前面的那兩個人。」冰室喝了一口可樂,然後開口提示。淺井佑歌這種不花心思去記住身邊人、也不會要求有誰記住她的習性少年已經領教過無數次了。要不是選的課大多相同,有他在旁邊時刻看著的話,恐怕女孩真能做出「跑到錯誤的課室去聽上一整節課才發現自己走錯門」這種傻事來。

  「啊,他們啊,確實……」淺井佑歌想起了兩個人肆無忌憚地秀恩愛的情景,程度之過火讓坐在後面的她和冰室也有點不知所措。她若有所思地再喝了一口飲料,才把自己的話說下去,「對了,下星期化學實驗可以跟我一組麼?」

  「可以倒是可以。」他有點驚訝看了她一眼,這還是第一次被淺井拜託著什麼,向來獨立的女孩子一旦示弱起來簡直要讓人受寵若驚──「但我記得你跟你組員相處得不錯,發生了什麼事嗎……?」

  「Steve的確是個好人,我們也相處得不錯。」女孩直視著前方,眼裡有種刻意壓抑著情緒的冷漠感,頸間紅色的針織圍脖擋去了她小半張臉。冰室留意到了她準確點出了對方的名字,跟之前說到鄰座都不認識的情況差距頗大。「但今天我拒絕他了,這陣子還是疏遠一下沒那麼尷尬吧。大概。」

  對方說得雲淡風輕,然而這兩句話裡面的信息量絕對不容小覷。

  冰室頓了一下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直至話音落下之際他也搞不清楚這種來得莫名其妙的不悅感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是出於【一直看顧著的女孩子要委屈到躲開別人】而生的複雜情緒吧?「……原來他今天過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午休的時候他正跟淺井說起了有關日本的話題,彼此的父母都出身自關東地區,在異鄉之中總有些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梗或者笑點。因為相關的詞彙太多,最後兩人乾脆用上了母語來交談,談興正高的時候她卻突然被人叫走,直至午休快要完結才回來教室,也因此冰室的印象無比深刻。

  原以為對方是要通知她有關下周實驗的細節,想不到還有後話若此。

  「沒錯,說是有事要找我,但什麼都不說,盯著我看好一會兒之後就突然把頭湊過來了,手也想伸到不該到達的地方去。」淺井佑歌的表情異常地淡定,還有餘裕一邊扔下重量十足的炸彈一邊拌拌手裡濃稠的飲料。「把我嚇了一跳呢,差點要躲不開了。所以現在才這樣尷尬,他好像很受打擊的樣子。」

  「……」那邊廂冰室已經在想這兩個人其他的交集點,雖然淺井未必會一口答應,但他的組內還差一名成員才達到人數上限,「歷史科的期中報告你想怎樣處理?也是跟Steve一組的吧。」

  下週一便是組員名單的截止日期,很多小組都已經開始擬訂題目,手腳快一點的甚至已經開始分工。淺井佑歌的那組雖還沒走到分工這個步驟,卻也在著手收窄題目的範圍了。「不知道……說是有其餘兩個人在場,但始終……不過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吧?大家都已經分好組了。」

  少年沉默片刻,然後把自己的提案說出口。

  「這也不是不可以。」她想了一想,要是能夠這樣的話自然最好,但她會否打擾到了冰室那邊才是應該要注意的問題,「還是先問下你組員比較好吧?」

  冰室辰也自然知道她在介懷著什麼。「多一個人的話,工作量會相應減少,不可能不歡迎你。你也沒有擔心Steve不放人的必要,他只會比你更尷尬吧。」

  被他說破了這一層,淺井佑歌沒再考慮什麼便乖巧地點點頭,「那就麻煩了。今天週五,我等下回到家就給他們寫電郵說明轉組的事情,至於之前落下了的部份──」

  「──我再跟你約個時間補上說明。」他流利地接了口。和女孩說話時要注意的節奏、或者是接話的時機他已經把握得到了,可能是因為自小就在各個國家裡暫居,和她對話意外地有趣。「我週六有空。」

  「我周日有空。」

  意識到空檔有所出入的淺井佑歌眯起了眼睛,第一反能是對少年讓步,「週六的話我會在家人那裡,會面的地點可能會有些奇怪,這樣也沒問題麼?」

  按照淺井的標準,【奇怪】的定義大概並不會過火到危及他的安全,更何況還有她家人在場。從外表的確是無從判斷,長期打街頭籃球的冰室辰也偶爾也會涉足於真正危險的地域,他不覺得女孩會像他一樣──淺井佑歌能作出讓步的話,就必定能夠從她家人那邊抽身,作為朋友去拜訪他也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沒問題。」

  「那麼位址是這個。」她在訊息軟體裡給他傳去了一小段文字,此時地鐵正好駛到了他該下車的站口,少年收起手機朝他一笑。「確實收到了。明天見。」                    


6-10

  〈陸〉

  翌日中午,當冰室辰也看著自己的平板電腦到場的時候,才意識到淺井佑歌口裡的【奇怪】是指什麼。他抬眼看了看用噴漆描上「AY Studio」的牆壁,然後繞過無人駐守的前臺,裡面數千尺的空間除了必要的受力柱之外沒有牆壁或者門扉,開放式的格局能讓人一眼看清裡面的人在做什麼。

  室外雖是深秋,這裡卻已經在拍攝初春的照片了。在以繁花為主題的背景之中,幾個明顯打扮過的少年少女正被人簇擁著補妝,站在中間的淺井佑歌好像並沒有發現他,只是維持著那種沒表情的表情來讓旁邊的助理用掃再上一遍蜜粉。

  但凡是站在背景以外的人,大多都匆匆忙忙地準備著各種東西,餘下的人則是圍在電腦前面去察看照片效果。在每個人都各有各忙的情況之下,竟然誰也沒發現工作室裡面多出了一個少年。

  冰室辰也悄然把自己的單肩包放到地上,坐到了角落裡待客用的沙發上面。

  有個路過的助理發現了少年,看了一眼他的臉之後開口,語氣裡還帶著一絲驚詫,「原來還有一個人沒到?快點跟我去換衣服吧,攝影早就開始了。」

  ……是把他也錯認成模特兒了嗎?冰室從淺井佑歌身上移開目光,以低得跟耳語沒什麼分別的話音解釋著自己是為女孩而來。

  然而就算他極力不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被提到名字的女孩也已經像捕捉到風中動靜的野獸一樣舉目看至,隨即示意身邊的人停手,朝冰室辰也點點頭,讓他坐在沙發上稍等。

  〈柒〉

  冰室仍然定睛於她身上。

  眼前這個女孩陌生得好像他從未見過一樣,此刻佇立于人群之中,什麼都不做也足以奪走別人的目光,一旦注目於她身上,別開視線也是妄想。兩人相處的時間雖沒多長,但少年也自認是她在學校裡面最熟悉的人了,於他記憶之中,淺井佑歌卻也不曾對誰露出過這樣的笑容來。

  此刻與她一同拍攝的金髮少年站在她背後,伸出手臂來環抱著她的頸項,把下巴擱到她的頭髮上面。擔任攝影師的女人示意淺井佑歌回應,女孩稍有些不自然地反手抱著了少年麥色的小臂,似乎是從姿勢裡感覺出了女孩的緊張,少年附耳著跟她低聲說了一聲什麼,之後女孩便朝著鏡頭抿出一個甜蜜的笑靨來。

  ──那笑容足以讓人生起找個地方藏起她的想法來。

  淺井佑歌黑色的中長髮被燙卷起來,像平常一樣披散於兩肩之上,遮住了吊帶之下的鎖骨,被燈一打,泛出柔順的光澤。從冰室所在的角度看過去,迎著光線之下女孩深紫色的眼眸好像又變深了一些,像是黃昏抬頭看天的時候,由紫變藍、再由藍變黑的過程,三種顏色巧妙地混到一起,呈現出一種深邃得幾近憂鬱的色彩。雙唇大概是描過了唇線再上色,連唇峰處的細節線條都極為分明,橙紅色的霧面唇膏搶眼卻不誇張。

  似乎是覺察到了來自於這邊的目光,在轉換姿勢的間隙之中,淺井佑歌偷偷斜睨過來,有點羞澀地朝他笑笑。

  〈捌〉

  可能是考慮到溫差和主題的緣故,工作室裡的空調開得頗高,一進來的時候還沒能感覺得出來,待了片刻之後冰室便不得不站起來,解開了頸間的圍巾。

  黑髮的少年垂著眼眸整理襯衫的衣領,此刻隱隱讓他頭腦發熱的情感,絕對與空間之內的溫度無關。

  〈玖〉

  攝影很快就告一段落,淺井佑歌問清了母親自己下一次上場是什麼時候,連妝都不卸就向著黑髮少年的方向小跑過來。「……抱歉抱歉,久等了。」

  「也沒等多久。」本來就是她讓步的,冰室辰也也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步。他想了一想,又開了口。「我在前臺的牆上看見AY兩個字母……那是你全名的英文簡寫吧?之前也說過是家人的地方。」

  能夠以女兒的名字作為自己工作室的名稱,寵愛可見一斑。淺井佑歌點了點頭,對他留意得如此細緻有幾分訝然。「剛才我就是跟媽媽在說話,她是這裡的攝影師,也是工作室的主人。如果你想我為你介紹一下的話……」

  冰室看了看那邊的亂局。除了有幾個同為模特兒的女生總往他的方向看之外,其他人仍然相當忙碌,當中又以女孩的母親尤甚──幾乎是一刻都不得空,就算放下了手上的相機,也時時刻刻在與幾個人對話著。於這種情況之下還去打擾對方,好像也太不知所進退,比不去打招呼還顯得失禮。少年搖頭婉拒,「好像很忙的樣子,下次再去拜訪吧。拍攝辛苦了,我之前不知道你還是模特兒。」

  「也說不上專業,只是在幫媽媽的忙而已,作為興趣的話倒是可以。」女孩整了整自己有點寬鬆的針織襪套,然後示意他不必站著與她說話,可以坐下來準備平板。「臨時湊不夠人的話會抓我過來充數。你想喝什麼?我去給你拿。」

  身為初次叨擾的訪客擅自進入茶水間自然是逾越之舉,這一點無關乎紳士風度,是更基本的禮貌問題。冰室辰也隨口說了句「跟你一樣就可以了」,女孩便點點頭,很快就拿著兩杯烏龍茶走回來。沙發上面的空間足夠大,他坐在一角,單手拿著平板電腦,點開了有關期中報告的資料,一邊輕聲向他解說。

  穿著短裙的淺井佑歌曲起一膝坐在他身邊,正微微側著身子傾前去聽少年說話,神色專注認真。

  〈拾〉

  剛把一個小段落收好尾,冰室辰也反手以指甲刮了刮下唇,不經意地掃視過低頭看著平板的女孩。可能是終於身處自己能夠安心的環境之中,淺井佑歌的表情要比平常放鬆太多,曲膝的坐姿裡也透出了幾分慵懶。從側方看去,女孩的輪廓分明、睫毛長而且翹,對方母親讓她成為模特的決定並非單純出於寵愛──

  但冰室辰也最在意的,始終是她輕勾起來的唇角。

  分明近在咫尺,又好像遙遠得他伸手而不能及;分明還是那個會問他「這裡有人坐嗎」的遲來生,又好像只是個容顏相似的陌生人。無論以【拜託】、【風度】或者以【幫助朋友】為名的在意終於超出了它應有的界限,他再難以、也不想用那些籍口來說服自己,有些事情從女孩走進課室的那個清晨開始便不再一樣。

  手持相機的女人正好忙過一段,想要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入目的卻是像繪畫一般的畫面,連構圖都渾然天成。身材高挑的少年穿著襯衫牛仔褲,黑色的長大衣掛在旁邊的衣帽架上,他修長的指尖點了點漸漸變暗的平板螢幕,又再讓它亮起。過長的瀏海幾乎要遮住了他整張左臉,但光憑餘下來的另外半邊,也能看得出容貌清俊。

  而她的女兒仍然穿著攝影時的衣服,白色的吊帶上衣綴著刺繡,邊緣處帶一點荷葉邊,下身是黑色碎花短裙,配著卡其色、覆蓋著半截小腿的針織襪套,和仿皮質的天藍色高跟鞋。大概是因為側著身的關係,女孩的後腰處稍稍露出了肌膚,但兩個人都專注得不曾發現。

  此刻在淺井佑歌臉上掛著的淺淺微笑,專注地聽少年講解的同時,也不時點頭以示自己有做乖孩子在好好地留心。就算是對女人來說,此刻在女孩臉上的表情也相當相當罕見──然而那並不是最有意思的東西。

  作為攝影師,捕捉漂亮的畫面幾乎成了本能,她連構圖都不需要刻意去找,兩個人本身已經是最漂亮的模特。淺井佑歌的確是在專注地看著平板上的資料,但少年並沒有,他在看著身邊的女孩。

  女人不可能認不出,少年之中的目光帶著何等意味。

  看來有些了不得的事情將要發生了呢。

  她舉起鏡頭對準兩人,趁他們還沒有發現異動之前,伸指按下快門。

TOP

11-16

  〈拾壹〉

  雖然沒有加入校隊或者校外隊伍的計畫,但從開學日起就放在她桌邊的球棒來判斷,淺井佑歌打過、甚至是慣打曲棍球的人──這一點也跟兩人之前的交談內容相吻合,就像是冰室的體育選修是籃球一樣,女孩在這學期也選了曲棍球。

  要說為什麼冰室辰也會在意起這件小事的話,那也不僅是因為淺井佑歌本身,而是更重要的事情。在他眼中她也跟曲棍球太不搭了,對方並不是能夠一臉輕鬆地打斷別人小腿骨的人,真正上場的話,恐怕更有可能是全程挨打吧?

  當體育課的必修部份終於完結,秋天早已過去,連雪都已經差不多落盡了,是誰都無法僅穿一件單衣在外跑動的季節。除了無法在室內進行的運動之外,能搬到室內去進行的統統都已經這樣做了。按照時間表,她和冰室所在的組別正好同時在同一個多用途體育館裡進行,四個場地正好平分,彼此之間拉上了網狀的隔簾,但也不至於看不見那邊情況的程度。

  當淺井佑歌從更衣室裡走出來的時候,冰室辰也亦多看了她一眼。

  平常她穿衣服總以舒適為前提,心情不好或者趕時間的時候衛衣牛仔褲也可以出門,但現在認真起來了,予人的感覺又不一樣。

  黑色的中長髮被束成了高馬尾,連瀏海都全部往後梳去,露出了線條漂亮的額頭;黑色無袖運動上衣和短裙,同色的長襪底下墊了護腿板,但少年留意到她手臂之上並沒有任何護具;淺井佑歌並沒有看見他,僅僅是反著手把自己的球棒扛在肩上,然後跟隨自己的臨時隊友走上球場。

  〈拾貳〉

  選修籃球的人太多,冰室能夠出場的也就只有下半部份,上半場則是作為後備一直坐在場邊的長椅之上。學校的籃球賽並沒有什麼值得目不轉睛地看的地方,冰室辰也看了幾分鐘之後便轉頭看向女孩所在的方向。

  和平常的模樣大不相同,淺井佑歌拿起球棒的時候,終於、終於露出了【漠然】或者【禮貌地微笑】之外的表情,眼神之中好像隱隱被什麼點亮了一樣,比起之前多了一點生機,看起來終於像個十五歲的女孩子。

  冰室一直覺得她不太像活在世界上的人,反倒像是從一幅畫得太精緻的畫、一張太美的相片、又或者是一本寫得太簡單的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情緒起伏並不明顯,性格也空白得不可思議,像是刻意把自己困在小小的殻裡,刻意減少自己與別人的交集,連探出頭來看看別人的想法也被強行壓抑。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冰室自己也不算多話,卻那麼喜歡逗她讓她多開口──對躲在殻裡的女孩伸出手,就好像在看畫裡的角色漸漸變成真人一樣,這種微妙至極的反差感對於女孩以外的人來說,都遠遠稱不上日常。

  明明自己就是構成別人日常的一部份,卻又是最非日常的人,淺井佑歌應該不知道自己在跟他說笑時的表情是怎麼樣的,但冰室辰也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又或許正因為他看得如此清楚,才會願意繼續跟她待在一起吧。

  〈拾三〉

  淺井佑歌不動聲色地看了敵方的球手一眼。

  只要身在場上,無論是不是活躍分子,大半都是校隊的成員,又或者是定期參與校外曲棍球隊訓練的人。倒不是沒有完完全全的新手在,可是一般都是來打發時間的,彼此正在搶球的時候也往往圍在外圈。

  女孩在的這一隊裡面新手的比例要更高些,她必須負起來的擔子便要重一點點。體育課裡面混雜了各個年級的人,淺井佑歌認得出此刻於場上角色相對、與她對陣的那個女孩,好像是新加入校隊的成員,似乎是想趁這個機會給其他隊員一個好印象,打得異常地賣力。

  橙色的曲棍球在地上快速滾動,淺井佑歌正想著要揮杆將之移往對方龍門的方向,球棒前方的小彎卻被對方伸棍卡住而不能動彈半分。就僅僅是一瞬,球便被對方隊員奪走,轉眼之間便被攻入己方龍門之中,對方得分。兩隊的比分要是繼續擴大下去的話,恐怕相當不妙。

  再次發球。黑髮的女孩向著球的方向小跑過去,幾次交手下來,不單單是淺井佑歌對對方上了心,那一邊的人也抱著相同的想法。腳步跟得更緊了一些,出手的時候也明顯是以她為目標而設定的──一次兩次的話還能說成巧合,但頻繁到這個地步的話,怎麼也不能以偶然搪塞過去了吧。

  「ユ──!」

  就算英語說得比日語還要流利些許,在危急關頭,逸出雙唇的痛呼仍然是自己的母語,正正是這一點讓冰室辰也意識到究竟是誰受傷。包括她的隊友本身在內,場上的球員沒有一個為她停下腳步,而是繼續追著橙色小球往著左邊的龍門跑去,在幾乎要進球的前一瞬,遲來的哨聲方悠悠響起──

  身兼裁判的老師把哨子放下,賽事至此不得不中止。圍著球的幾個人扛著球棒回頭看去,進攻方的隊員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女孩聽見了有人低聲說了句「碰一下就起不來還打什麼球啊」。

  裝作聽不見的淺井佑歌閉起雙眼深呼吸幾口,拒絕了來自老師的援手同時,也手棍並用地撐起身來。黑髮的女孩一拐一拐地走出球場,不忘拍了拍後補者的肩頭感謝對方補上了她的位置。

  曲棍球那邊並沒有長椅可以讓人坐下,老師便打開了阻簾低聲叫她到旁邊休息,女孩沉默著頷首示意收到,跨過去的一瞬抬目,卻看見了凝視著她的少年。

  〈拾肆〉

  「……應該沒有骨裂,要說斷了更是不至於。挫傷淤傷是少不了。」木無表情的女孩察看過後作出了有幾分嚇人的發言,隨手解開了自己的髮辮,然後看看旁邊的冰室辰也一眼,想了一想,難得開口安慰,「……那時正使力,一時之間換不了氣……而已。」

  連安撫之言都說得如此笨拙,一貫的淺井佑歌風格。

  黑髮的女孩側坐于長椅邊角處,而為她讓出了座位的冰室則是抱著一膝坐於她右方跟牆壁之間的地面。女孩早已把自己的長襪拉低,卸去了護腿板之後小腿的傷腿一覽無遺,冰室不過看了一眼便緊皺起眉頭。

  她倒是說得輕巧。在沒有護板保護的小腿後方,原本白晢的肌膚已經透出了淺紫色,淤傷的形狀正好與揮動中的球棒相吻合。看起來的確如她所言,沒傷及骨頭,僅僅是肌肉的挫傷──但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她好受了。

  黑髮的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打中她的人,方才那句話不止淺井佑不但個人聽見,他也把每一個音節都聽得清楚無比。「……故意的?」

  「沒這回事哦,這只是個意外罷了。球棒沒長眼。」女孩看了一眼冰室,似乎是知道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兩人之間的體格差頗大,這個情景看起來就像是泰迪犬伸爪按了按雪橇的頭。「說到底是我太久沒打過球了,一碰就碎,沒小時候耐打。」

  「……球棒沒長眼,但人有。」

  淺井佑歌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惡劣的微笑。

  「但要是我有心下手的話,也絕對不止這樣的傷啊。」

  〈拾伍〉

  中場哨聲響起,兩節完結,球員替換。

  冰室辰也看了一眼球場,隨口問她,「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就算她說有問題,對方也不可能全程陪在她身邊,這不是他們的私人時間,她也沒有立場要求少年這樣做。淺井佑歌低著頭往自己的傷口上面塗了點藥膏當是初步護理,更後期的步驟需要她回家才能做。她的語氣甚至有幾分輕鬆。

  「沒問題。你去吧。」

  穿著黑色T裇和運動長褲的少年撐膝站起,隨手揉亂了女孩與他同色的長髮,沒被瀏海遮住的右眼看向籃球,話卻是對著她說的。

  「嗯。去去就回。」

  〈拾陸〉

  ……淺井佑歌從來不知道,冰室在碰到球的時候,表情竟然認真至此。

  女孩托腮看向場內的對峙,如此思忖著。或許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因為她此刻把心神投放在球場上面,塗了藥膏的傷處好像不如之前疼痛。

  此刻持球的正是冰室辰也,與之對陣的則是個比他更高大些的白人,四目交投之下,彼此的僵持就好像是狩獵時致命一擊前的埋伏,黑髮少年甚至把自己的重心壓低了些許,這讓他看起來更像是頭準備撲前的猛獸。冰室一手橫於身前、一手放在身側控球,節奏隨性得好像是即興而為的鼓點,女孩突然想起了他慣打街頭籃球,想必這種自由得幾乎不受任何事物束縛的風格也是源自於此。

  離少年不得不出手還有十秒左右的時間。

  就連是在旁觀賽的女孩也說不上為什麼,場內的緊張氣氛彷若實形,輕易就把場邊也覆蓋起來,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屏息以待。

  【五秒】

  持球的少年終於有所動作,右手先是稍稍加力,倏然響亮起來的控球聲顯然讓對手的神經更加緊繃,然而冰室看起來尚有餘裕,好像根本不急著出手。

  【四秒】

  眼珠一轉,他向著左方看去,在五步之遙,有一名己方球員待機。

  【三秒】

  一直觀察著冰室的少年下意識向自己的右方踏出一步,伸手欲攔。

  【兩秒】

  淺井佑歌微微睜大了眼睛。

  雖然可能是她看錯,但方才冰室看的並不是自己的隊友,而是……

  【一秒】

  少年終於有所動作。向著自己的左方踏前一步,抬手、屈腕,動作漂亮得如行雲流水一般,沒有絲毫滯澀感,顯然是反覆練習過的成果。籃球脫出掌心,指尖自然地微微彎曲,球體下一刻便於空中劃出標準的抛物線。

  【零秒】

  在這個瞬間,淺井佑歌終於看見了他藏在瀏海之下的半張臉。

  冰室辰也把自己的目光定在那道暗橙色的軌跡之上,從表情裡可以判斷,他早就知道這球必入無誤。

  籃球刷過繩網,穿針之後便向著地面砸去,然後又重重地彈起。那規律的聲響與炸在她耳邊的心跳聲重合,女孩看著它一彈一彈地回到了某人腳邊,被他以指尖一抓,便又穩落到掌心之中。他手腕一旋,籃球便在他食指尖上高速轉動,少年以餘下來的那只手與隊員擊掌慶祝,眼神不經意地落到了場邊的女孩身上。

  然後他朝女孩眯起了眼睛,唇畔微勾,抿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17-19

  〈拾柒〉

  淺井佑歌有點猶豫地抬眼看去。

  「其實我自己一個回家真的沒問題……」

  「怎麼可能沒問題,連拐杖都用上了。」站在她身前的冰室辰也這樣說,在只有兩個人的情況之下他重新用上了日語來對答,輕輕上揚的尾音與少年的撲克臉形成強烈對比,語氣柔和得幾乎像個哄妹妹的兄長,「你到站之後還得走上好一陣子才能到家吧?外面還在下雨,摔了的話大概真的會碎。」

  這便是用她之前「一碰就碎」的話來呼應了。女孩眨了眨眼睛,正想認真地反駁「才不會碎呢」,地鐵卻正好轉一個彎,本來把雙手揣進大衣口袋裡的少年站不太穩,便伸出手臂來抓住她右邊的金屬柱。原本倚在車門邊的女孩下意識往後縮了一縮,除了她身後的那面玻璃之外,其餘三方都已被冰室所包圍。

  放學時間地鐵裡本來就擠,現在彼此離【抱上對方】不過隔了一點點空間。少年本人好似一無所覺,連唇角的弧度都沒有變化可言。「嗯?」

  被深灰色圍巾擋去半張臉的女孩咬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和冰室再熟悉她也不曾忘記對方是個異性,但此刻跨過界限的人是對方,淺井佑歌也看不見能即刻拉開距離的可行之道──換句話說,她逃不開。「……沒什麼。那拜託了。」

  冰室承認自己是故意這樣做的。

  考慮到淺井佑歌這種習慣於躲在殻裡的性格,想要靠她產生自覺、擺脫【朋友】這個首碼,還不如讓他把女孩從殻里拉出來。籃球場上是第一次試水,他用眼神騙過對手的時候,也清楚看見了她的目光從沒在自己身上移開過;剛才的第二次試水,是想要觀察在被他人接近的時候對方會否覺得不悅,而這一關,女孩也沒抗拒到想要表露出來的程步。

  她從來都不是個會主動接近他人的女孩。並不是因為厭惡禮節性的示好,也不是因為有潔癖,淺井佑歌本來就相當不習慣拍肩、握手或者是親吻臉頰之類的舉動,然而這一點又與日本人的拘謹有巧妙的差異。

  只是單純地不習慣而已。

  「那麼……可以的話,能先去一下附近的麵包店嗎?就在地鐵站附近。」縱使有點不自然,她也堅持看著少年的眼睛說話,從這點來看實在是個家教良好的乖孩子。「想買一個帕尼尼回去當晚餐。」

  冰室辰也很快就找到了突破點。「你家沒人?」

  「嗯,兩個都出差了。溫哥華和東京。」

  難怪週五晚上還得買外賣回家。黑髮少年打開自己的手機,快速按了幾個鍵便發出了一個短訊,然後不經意地問她,「那麼今晚有什麼預定麼?」

  「在家看老電影算嗎?」

  他笑了。「不算。」

  「……我不覺得週五晚上一個人在家看電影不是預定啊。」

  「那就沒了。」車門打開,再之後一個站便是他本該下車的地方。空調吹出微風,稍稍吹動了她頰邊的髮絲,女孩默默把圍巾又拉高了一點,大概是誤以為冰室是在恥笑她生活枯燥,淺井佑歌壓低了聲音咕噥,「我又不打遊戲,一個人在家能幹什麼啊。」

  「四個站之後有間我常去的桌球室。」黑髮少年好似聽不見她發的牢騷一般,把手機放回大衣口袋裡便低頭看看她,臉上笑意不減半分,好像僅是在邀請一個朋友,又好像不止於此。「有時間的話,要不要去散心玩兩局?」

  〈拾捌〉

  扶膝彎腰的少年,朝躲在殻裡的女孩伸出了手。

  抓上它的一瞬,就必將跨過名為「泛泛之交」的界限。她一直以來所恪守著的分寸會被拉近,有些事情也便不再一樣。

  長久以來,她都提醒著自己不要跟別人扯上更深的關係,有了回憶之後便會捨不得分離,這一點她從小便已學得無比透徹。反正每過幾年也得換一個地方居住,那麼與別人的羈絆便是多餘之物。

  她也一直做到了這一點。在每次機會來臨的時候都退後,甘願為自己戴上鐐銬,太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久而久之便可以做到離開的時候不再傷心。

  可是今次好像有什麼不一樣。

  面前的這個黑髮少年,連邀約都讓她無法拒絕。就算是本能反能一般地想要退開,卻早早就被他拉著了手,看著她的眼睛,扣著她的五指,強迫她明確地答出是或者否──與其說是他不怕被拒絕,不如說冰室辰也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

  毫無疑問是在壓逼,然而也不知道是做法還是人的關係,她無法討厭起來。

  淺井佑歌把自己的眼神從對方大衣的第二顆鈕扣上移,裡面的襯衫並沒有打領帶,微微敞開來的領口露出了一小段鎖骨,再往上一點,便是喉結。

  這還是第一次,想要在告別之前,留一點點珍貴的記憶。

  她複又垂眸。「我還沒有玩過斯諾克。」

  冰室辰也眯起眼睛,尚且沒有捉摸到她這是說「好」還是「不好」,女孩的下半句話便在他耳邊響起,「……所以,請多指教。」

  〈拾玖〉

  女孩亦步亦趨地跟在冰室身後,距離之近,只要她一伸手便可扯上他的衣袖。淺井佑歌對這座城市還不很熟悉,從地鐵站口走上地面,之後的路全由少年引領,她所能做的,就只是盡力記住一點點路。

  但那也是徒勞。一路走過去,曲折之多,幾乎到達了只有本地人才會了若指掌的程度。走了大概六、七分鐘,少年領著她走到了一個昏暗小巷的入口,光線從兩人身後照射進去,拉出長長影子,打在地上卻半點看不出來──乍看起來有幾分陰森感。淺井佑歌見狀便打住了腳步。

  並不是她不信冰室辰也,這根本就跟信任無關,僅僅是對誰都應該要抱有的防備心。黑髮的少年走前兩步,發現後方的人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很快就明白她在猶豫什麼。「看著可能有點可疑,但沒事的。我在。」

  她的動作仍然有點遲疑,卻也試探著往前踏了一小步。

  冰室予她的印象一直都有點像兄長之類的角色,雖不至於誇張到有他就能放下心來,但相處起來就會覺得自然無比。她跟著他一路走到了小巷的盡頭,那裡還有一道往下的樓梯,看來他說的桌球室建於地底。

  兩人幾乎是摸著黑進去的。時間不過是傍晚五點多,光線卻已昏暗得他不得不抓著她的手步步牽引──不這樣做的話,本就腿腳不便的女孩很可能會踏空──到他們終於下完樓梯,少年終於鬆開了她的手腕。

  金屬門上方留了一小片磨砂玻璃,從裡面透出了一點燈光,是正好可以視物,又不至於看清輪廓的微妙光亮。黑髮的女孩低頭看看冰室垂在身邊的手,五指修長,指尖冰涼,掌心卻溫熱得好像藏著一團小火焰,握緊她的時候好像要把暖融融的溫度也傳達過去一般,讓手腕上的皮膚也隨之發麻。

  冬日裡最讓人眷戀的溫度,莫過於此。

  冰室辰也把手握上門把,然後輕力推開。                    


20-23

  〈貳拾〉

  女孩以為裡面的燈光會稍稍明亮一些,但真正踏入那個地方的時候,她才發現外面不比此刻昏暗多少。和她母親的攝影室一樣,房間裡面也呈開放式設計,啞黑色的鋼柱支撐裡整個空間,除了幾張桌球臺、沙發和看起來已經不能用的點唱機之外,角落裡面竟然還有一個小酒吧。

  「哈哈哈──」懶懶地倚在沙發上的女人回過頭來,開頭打破沉默之前不忘把指間細長的煙枝湊近嘴唇,「我還想是誰這麼早就來了,竟然是辰也你啊。」

  少年並沒有立即答話,而是轉向身後的女孩,跟她低聲提示了什麼,然後指指門旁的掛衣架。冰室身在的玄關根本沒有燈光,從旁觀看根本不可能發現被陰影遮去身形的女孩。「嗯?什麼?還帶了女孩來嗎?」

  淺井佑歌把自己的長風衣脫下掛在衣架上,在金屬鉤有限的情況之下,還相當貼心地把圍巾卷好,再懸在風衣領口之上,看起來就像是有誰圍上頸巾、穿著風衣一般。此時冰室已輕車熟路地去拿球杆了,一眼都沒往這裡看來,更不可能為兩人互相介紹──再說了他也好像沒有這個意思。「你好。」

  對方以指節叩了叩身前的茶色小幾,一小截煙灰便應聲掉於玻璃缸內。直至走近了女孩才看得清楚,在十二月的天裡,對方僅僅穿著一件長及大腿中段的毛衣,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赤足交疊起來,擱在沙發一角,上面酒紅色的指甲油映著燈光、閃閃發亮。隨著淺井佑歌走近,女人臉上本來的慵懶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饒有興味,甚至還攀著沙發背直起身來,湊近了正好走到沙發旁邊的黑髮女孩。後者猝不及防,被她身上隱隱約約的煙味嗆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在別人臉前失禮,唯有屏住呼吸、暗自忍耐。

  女人好像渾然不覺,趁冰室辰也背對她們,伸頸往女孩頸窩裡嗅了一嗅,微微皺著眉頭動動鼻子的樣子酷似一頭小獸,卻又好像比這危險太多。

  「這是什麼牌子的香水?好甜。」

  分明是極親密的動作,對方卻做得無比自然,難得不惹人反感。黑髮的女孩怔了一怔,輕聲答了句什麼,女人便眯起眼睛來看她。「原來如此……很適合你。和我一起去倉庫那邊拿幾罐可樂好麼?這裡剛好沒了,總不能給你們開酒。」

  大概是女人的親和力實在太高,而且話音未落便已經站起身來,擺出了一副不容人拒絕的姿態。淺井佑歌下意識便要跟上,然而兩個人不過剛走了幾步,背後便傳來了少年輕而緩的話音。可能是女孩的錯覺也不一定,話裡話外竟然有幾分警告的意味。「……Nicole.」

  女人半側過身去,看了一眼冰室辰也的臉,便笑著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即使彼此都知道是玩笑,但於虎口奪食的話,果然對誰都不會留半分情面。

  「行,知道了。不跟你的女孩開玩笑,我還是回樓上補個眠吧。」

  有點不明事態的女孩隨之回頭,黑髮少年卻早已恢復到平常的模樣,甚至還有閒心去用巧克粉擦了擦球杆前端,「過來吧,已經預備好了。」

  淺井佑歌有點為難地看了看女人,得到了對方以揮手說明「再不需要」的示意之後,她才向著冰室的方向邁步而往。燈光昏黃得好像是某種老電影的場景,少年相當自然地以手扶桌倚在桌球臺上,上面所有球都已經擺放好了。

  冰室把手上處理好的球杆遞給她,之前被他握著的位置尚且留有餘溫。

  「給。」

  〈貳拾壹〉

  雖然說過「不知道桌球的打法」,但真正上手的時候,女孩比他所預想的要做得好上太多太多。纖細得好像一碰便碎的左手五指輕擱桌上,橢圓形的甲身反射出淡淡的珠光,球杆架在兩指構成的銳角之間,無論是角度還是高低都相當不錯。冰室辰也看了她一眼,「之前真的沒玩過?」

  淺井佑歌卻搖了搖頭,「只是看過比賽,一兩遍。」

  作為第一次打的人來說,她的表現的確算很好了。少年與她正好有一桌之遙,前者正低頭看著同為黑髮的女孩俯下身來,認認真真地打出手上這一球──球杆撞上桌球的聲音清脆得像是某種鼓動,白色的主球朝他滾過來,可惜力道太大,不但把紅色球推下網袋,連主球也一併跌落。

  至此桌球臺上已看不見一個紅球。冰室並沒有打算提醒女孩她犯規扣分的事情,再怎麼說跟個初學者計較也太小氣了一點。少年成功把自己的黃色球打落網袋,主球落在一個相當微妙的位置,連找個角度去擊出也有點困難。

  淺井佑歌眯起眼睛來審視著桌上的形勢,顯然在找一個角度出杆。

  黑髮少年的話音適時響起,「……要我幫忙麼?」

  正半趴在桌上的女孩抬眸看去,逆光之下冰室辰也的神色喜怒難辨,但從聲音裡依稀聽得出是在笑著的。她松了一口氣,倒也沒逞強,「如果你願意的話。」

  冰室繞過球桌一角,走到女孩身邊再看了一眼形勢,從她這個位置出發倒也不是不行,但需要非常小心才能不落空。他彎腰伏在淺井佑歌旁邊,右手先是貼上她腰側輕輕一提,「再往上點,腳使不上力的話,有我扶著你。」

  她好像有點怕癢,被觸碰的一刻不易察覺地抖了一抖。「……嗯。」

  「球杆往這邊移一點。」他倒是相當自然地放開了她的腰,左手從她微微曲起的掌心之下反手一推,充當著托架一般的角色;右手控制著她的球杆把角度微調。「……這樣就可以了。」

  淺井佑歌連斜眸都不敢。這個距離之下,他的話音清晰地響在耳邊,稍稍轉一下頭就能吻上他的右頰,少年的體溫似乎近在咫尺,只差一點點就能貼上她的背。縱然他已放手,腰側的肌膚仍然麻得好像被靜電擊中了一下,正常地呼吸都難得超乎想像。乍看起來他好像只是單純地伸出援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並不是像表面上那麼簡單的事情。

  〈貳拾貳〉

  可是首先允首的,是她。

  無論是在地鐵之內對方提出的【要不要去打兩局】,還是說剛才的那句【需要幫助嗎】,冰室辰也都有好好地問過她的意見,在得到她首肯之前並未妄動,這一點她無從否認。也就是說,先放他進來的人,是她自己沒錯吧。

  說到底還是她自己先跨過界限,怪不得他抓著這一瞬間的破綻,然後肆意渲染。長期間在各地城市飄泊,一旦想要跟誰留下什麼回憶,便會變得異常地棘手,心理上也好、行動上也好,都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失措。

  是已經隱約地預感到什麼的自己不好吧。

  明明眼前的這一切,都快要完結了。

  〈貳拾三〉

  思緒千回百轉,女孩手上動作卻極其穩定,順利推出球杆,主球成功擊中綠色球,正好可以讓它跌落網袋。冰室失卻了留在她身邊的理由,於是又直起身子,繞到她對面半伏於桌上,直視前方看著球,專注得好像不會被任何事物打擾。

  必須得說出來。不容她再有半分遲疑了。

  現在再不說的話,會留下遺憾不在說,日後連做朋友的餘地也可能會失去。

  「今天好像公佈了畢業舞會的確切日期了。」

  「嗯?」少年發出一個音節,鼻音重得竟然有幾分可愛,「哦,是的,是在五月初的考試之後吧,如果沒記錯的話。」

  「之後便是十年級學年的結束了呢。」

  他還渾然不覺女孩接下來要說什麼,穩穩出杆擊球,不為所動。「沒錯。」

  於棕球被打下網袋的那一刻,女孩用刻意壓抑著什麼的語氣開了口。

  「畢業舞會翌日,我就要回東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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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2

  〈貳拾肆〉

  「快點過來啊,C班人齊了!」

  「馬上就到!」

  煙灰色的短袖襯衫被扔到椅背上面,穿著黑色T裇的少年匆匆走出課室,步伐掀起的微風吹動了女孩垂在頰邊的髮絲。

  淺井佑歌執筆的手一頓,以儘量不引起誰注意的動作偷瞄一眼,冰室辰也已經跟著同班的男生走遠了,作為唯一的亞洲人,他站在其中竟然並不顯得矮小。

  自從那天起兩個人便再沒有找過對方說話。

  不是因為不想,說起來的話甚至連一個自然的轉捩點也沒有,彼此的關係急轉直下,便好像是把一塊快要完全溶化的冰雕重新放回冰箱裡面,就算第二次封凍起來,也只會成了一團輪廓不辨的東西,連僅剩的一點美感也消耗殆盡。

  她並沒有怪責對方的意思。在剛要展開自己的計畫之時被對方照頭澆下一盆冷水,任是誰也無法坦然接受,冰室辰也不想再看見她也是常理,她也很自覺地退出了對方的視線範圍之外──能避的場合她統統都躲開了,無法回避的時候也以淡化自己的存在感為前提,少說話多聆聽。

  即使她這樣努力了,他們之間卻仍然有不得不正面對上的時刻。

  〈貳拾伍〉

  ──她在局促。

  冰室辰也這樣下了定論。坐在他對面的黑髮女孩抿著嘴唇,正低頭看著口語測驗的材料,下意識以指尖刺進掌心的肉裡面。那是她神思恍惚時的一個小動作,用以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當天她毫無先兆地交待了將要回國的消息,論起立心用意,實在不壞。老實說,冰室甚至有幾分欣賞或者是喜歡這份坦誠……如果淺井佑歌對他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根本沒有必要早早說清楚自己的去向;如果淺井佑歌對待感情更不負責任一點的話,完全可以恃著自己喜歡她而享受他的陪伴。

  把事情說清楚,實際上是件好事。

  正因為洞察到背後的善意,少年才完全無法生起氣來。現在兩個人之間的生疏,與其說是基於他被人隱晦地拒絕了而覺得尷尬、不想再與她有所接觸,倒不如說是淺井佑歌將他的「休整步伐」當成了「憑空臆測的怒火」。

  這也沒有所謂吧。

  下一步該怎樣做,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貳拾陸〉

  女孩把手機放進裙袋裡面,以手撐桌站起身來。

  午休快要完結,班上一半人已經回到座位之中,就連已經重新換了一件T裇的冰室辰也也已踏進課室。來到學期末,座位安排已換了兩輪,他們之間有些距離,而要回到他自己的座位裡面,少年必須經過她的座位。

  走道僅容兩個人並行而過,彼此狹道相逢,淺井佑歌很識相地低著頭裝作看不見身形高大的少年。冰室辰也迅速地瞥了一眼課室門外,那裡站著一個啡發的男孩子,是近來頻繁且刻意地接近淺井佑歌的同級生。

  眼神落到了少年臉上,那種幾乎要溢出來的忐忑感讓冰室不由煩躁,然而臉上卻仍然平淡如初。時間已經是四月初,他大概猜得到對方想要做什麼。

  於彼此擦肩的一瞬,冰室辰也伸手抓著了女孩的手腕。

  女孩訝然回眸,開口相詢,「……有什麼事嗎?」

  黑髮少年回答之時卻用上了母語,有意無意地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他不想要任何人聽見並且聽懂他們兩個在說什麼,至於原因他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來。

  「有些事想要問你。」

  「嗯?」

  「是有關舞會的事情。」她答得鎮靜,於是他便問得更鎮靜,「如果還沒有被人邀約的話,能跟我一起去嗎?」

  淺井佑歌並沒有即時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還在外面等候的男生。

  他不認為女孩會接下那個人的邀請,但她對於對方的終極目的絕非一無所覺,問題就是,她等下婉拒對方的時候,用的理由又是什麼。

  冰室知道她已看穿了自己的心理,但他此刻並無心掩飾。

  少年清了清喉嚨,祭出了關鍵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如果說這個學年裡面淺井佑歌最耿耿於懷的事情是什麼,想必就是到最後她和冰室都沒能和好──或者說是回到最初彼此均無芥蒂的階段。對於其他人來說高中還有兩次機會,然而他們都知道這個「下一次」永遠不會到來。

  名為「最後」的魔咒,只能、也一定能對她生效。

  果不其然,淺井佑歌想了一想,點頭應下。

  「我知道了。那就一起去吧。」

  〈貳拾柒〉

  ……在這種場合倒是出乎意料地受歡迎。

  黑髮的少年如此思忖著,隨手把兩杯飲料放到身旁的小桌子上面。不過是剛去了一趟為彼此拿點什麼的功夫,回來便看見淺井佑歌被幾個同級生包圍著舉起相機合照。冰室辰也環視一圈,大抵都是她的組員或者是體育課上的隊友,還有那個曾經在課室門外等候她的少年──換言之,除冰室以外跟女孩接觸最多、最近似普通意義上的「朋友」的人們。

  自從那天他主動開口破冰之後,她便再沒隱暪過自己即將歸國的消息,與人交談的時候也不避諱相關的話題。雖說女孩的雙親均出身自關東,但聽她說,女孩的父親好像在國內大學覓到了教職,安居之處是選在九州沒錯。

  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地方,畢竟淺井佑歌的家庭本來就是隔幾年就到一個新城市居住的類型,不停地遷到新環境裡去從頭習慣,又不停地與自己的過往告別,對女孩來說都是常態。

  沒錯。

  對淺井佑歌而言,離別是件太容易的事情。

  〈貳拾捌〉

  拍好了最後一張合照的同時,女孩放在手提包裡的電話也震動起來。

  淺井佑歌拿出來看了眼發訊者的名字,皺了皺眉頭,又重新放回去,既沒有解鎖查看也沒有回覆對方的意思。

  母親這幾天出差到三藩市,父親則是回到日本去處理入職事宜,然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利用短訊轟炸她,無非是想要問清楚一個問題,一個她還沒有對方所索求之物的問題。

  【你想好要轉到哪間高中了嗎?】

  明天就要回去自己從未踏足過的故土,而她還沒有考慮清楚自己想進的高中是哪一間。父親的意思似乎是想她儘早適應日本的生活,在暑假之後她便要重讀一遍十年級──更準確一點,是兩個學期──的課程。身為未成年人的淺井佑歌擁有日本國籍,無論是簽證還是相關的入學手續都不需費心,但是遲遲都沒選好一間的話,到最後也可以趕不上開學日,變成像是今個學年一樣遲來了的情況。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不下手,高中指南已經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還是覺得自己此刻所在的高校比較好,至於好在哪裡,女孩卻又答不出來。

  明明任何一間都沒所謂的,自己還在等什麼,又還在暗自期待著什麼呢。

  拖到最後只會變得更捨不得的吧。

  〈貳拾玖〉

  「對了,辰也。」拿著相機的女孩開口喚冰室,「你要不要也跟佑歌拍一張?我回家了會把照片放在Facebook上面,相簿名字就叫畢業舞會。」

  女孩這才意識到這一年裡面她跟冰室從來沒合照過。

  「哦,好的,謝謝。」冰室從自己的褲袋裡面掏出電話,打開相機程式之後便正手遞給對方,「那就手機一張、相機一張吧。」

  黑髮的少年走近了她。冰室穿著最普通的黑西裝白襯衫,裡面的緞面領帶正好與她的抹胸長裙同色。因為被人接近而略覺不自覺的淺井佑歌下意識想要退開一點,卻在來得及行動之前已經被某人抓著。

  她深紫色的眼眸悄然掃視過去,少年的手搭在她的肩頭上面,肌膚相觸之下,彼此都能夠清楚感知到對方的體溫。伸出手臂讓她來挽也好、直接擁上她的腰也好,怎麼做的會顯得過份親昵的話,這個姿勢就沒有問題了吧?

  「來,看這邊──」

  淺井佑歌收斂心神,再度移眸,朝鏡頭抿出淡淡的一個笑容。

  〈三拾〉

  在拿回自己的手機之後一直在流覽著什麼的冰室辰也終於抽空抬起頭來。

  淺井佑歌把玻璃杯貼上嘴唇,玫瑰色的唇膏沾上杯沿,看起來有種尚且稚嫩的性感。她似乎是在發呆,眼睛失焦地看著舞池中央,良久才懶懶地眨一下眼睛。

  「……想去跳舞?」

  她被少年的話音驚得回過神來,隨即搖了搖頭,「只是有點困。」

  也不出他意料之外,女孩並不是能夠輕易融合這種場合裡的人。冰室把手機放回去褲袋裡面,歪了歪頭示意她跟上自己,口吻一如最初他開口邀約時從容冷靜,「那就出去坐坐吧?陽臺那邊清靜一些,應該算得上舒服。」

  此處氣氛實在不適合她,女孩沒有想太多便頷首邁步。兩個人在人群裡面左穿右插,隨便找了扇門便打開,呈半圓形的陽臺並沒有燈,此刻他們的身影重合,映在地上,看起來就好像站得極近。淺井佑歌習慣性地把身後的玻璃門又再關上,一室吵雜便被兩扇門扉隔在外面。

  冰室隨意地靠在陽臺邊,一垂眸便看見了她露在外面的半個鞋尖,紫紅色的緞面高跟鞋跟有三寸高,穿上它之後只與他差一個額頭的距離。「……不習慣穿那麼久高跟鞋吧?脫掉它也可以。」

  中午的時候已經發覺了,女孩平常很少穿這樣高的鞋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會露出一點苦色,現在的話應已是能坐著就不想站的狀態。果不其然,淺井佑歌看了他一眼,在確認他是認真的之後便彎腰脫下鞋子,整整齊齊地放到腳邊,自己則雙手按著扶欄,以背靠牆,倚在最黑暗的角落之中。

  然後又有點不放心地轉首看了看下面,一層樓的高度,下面是草叢,摔下去應該不至於重傷……吧?

  少年見狀笑了笑,「就算你真的失足跌下去了,我也來得及抓住的。」

  「嗯。」她有點不自然地又換了個坐姿,少年答話的語氣與環境氣氛都無比曖昧。當初不應該把門關上的,在這一點上面沒阻止她的冰室也有可疑之處。

  想到這裡女孩又焦躁地挑起了別的話題來從舊的這個逃開──卻偏偏以最差的說法,提及最不想觸碰的一個。

  「……說起來,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笑呢。發生了什麼好事了嗎?」

  「啊啊,也算是好事吧,對我來說。」冰室含笑看著她,放在褲袋裡面的右手摩挲了一下電話機體,得到了確認之後他終於能夠開口告知,緊張感竟然不亞於打一場異常艱難的籃球賽,「是高中的事情。」

  她像是被什麼關鍵字擊中了一般,直起身子看著他的臉又重覆了一遍,這種隱隱約約的預感難以用言語描述,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她什麼都不肯定。「……你也不在這裡升學嗎?」

  冰室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打開介面又看了一遍那封郵件。手機螢幕的暗淡光亮恰能照亮他的面容,不曾被瀏海遮住的黯灰色眼睛帶著一分笑意,「剛收到了志願校的取錄確認郵件。馬上就會動身了吧。」

  女孩覺得自己問出了一個既不知道答案又可能早已了然於胸的問題,「動身什麼的……是指要往哪裡去呢?」

  「日本。」話說到這裡他終於揚睫回望,下半句卻是乍聽起來完全沒有邏輯關係的言語,但兩人都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你知道坐新幹線由秋田到東京要多久嗎?」

  她怔然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從他開口吐出「ズ」的音節時,她腦子裡已是一片渾沌,什麼都想不出來。對方正在一步步提出的方案太過突然而且大膽,天知道他為了此刻到底準備了多久。

  「三小時四十分鐘。飛機呢?」

  女孩還是不知道。今次冰室並沒有那麼輕易就解開難題,而是靜靜地等候著她的回覆。淺井佑歌又沉默了片刻,終究屈服,「一小時?」

  他勾起了唇角,可惜她站的角落太過昏暗,連表情都很難看清,只能從語氣裡面辨別出情緒。接下來的問題她不可能不知道答案。「正解。那麼由紐約飛往東京呢?飛行時間又有多長?」

  「十四小時多一點。」

  「十四小時跟四小時。」冰室沉吟,「和留在紐約相比,要是我去秋田的話,就賺到了足足十小時沒錯吧。」

  「……」

  「但是我這個人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好脾氣。」他繼續說下去,表情和動作都與平常無異,好像只是在說一件瑣碎無比的小事,「也自覺不是特別有耐性的類型。所以這四個小時的沉悶車程,還是一併省掉比較好吧。」

  〈三拾壹〉

  不曾把愛字宣之於口,甚至連喜歡一詞也並未用上。

  然而這卻是她所聽過的、最溫柔的告白。

  〈三拾貳〉

  「用十四個小時來換取見人一面的機會,」她問,「……真的值得嗎?」

  「值不值得是由我決定的。」少年回了這句,然後又好像是不想對她施加太大的壓力,「但這十四個小時並非全然為了一個人,我也有朋友回到了日本,並不是什麼心血來潮或者回去了會後悔的舉動。」

  「整件事,」發現自己聲音裡有點異樣的女孩像頭小獸似的抽抽鼻子,「絕對不是一時之間可以做好的吧。到底不是件小事。」

  被看穿了。冰室辰也笑了一笑,還是那種柔和得好像在說「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有我在」的弧度,「確實。起意是在三月初,到真的塵埃落定了,是在剛才。」

  「那麼對我……」她又改了口,「對那個人說的『最後』,是個謊言?」

  既然她已自曝身份,他也沒有再裝模作樣的必要。之前的婉轉不過是想給她留最後一點理智,現在本人都揭開來說了,冰室辰也並不會開不了口。「如果不對你說這是最後的話,你會答應我的邀請嗎?」

  【不會的吧】

  【因為知道給對方留下最後的溫馨記憶的同時】

  【自己也需要承受同等的美好,而且記在心裡】

  沉默已是他所期望的最佳回應。冰室辰也站起身來,走近女孩,以縮短距離來嘗試看清對方的臉──卻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來,「那麼,有關那六份之一天的事情,我還沒有聽到回覆。你還沒有決定好要到哪間高中就讀吧?要不這大半個月來就不會被父母追問著決定,也不會每一次收到他們的郵件,都會沉著臉把手機收回原處。我的觀察力還不至於如此不濟。」

  ……竟無一辭可駁。

  同樣是曾被她拒絕,相比起現在碰上還會面露尷尬的人,冰室辰也並沒有放棄;同樣是知道她將要回國,相比於過來找她拍張合照然後好好收藏起來,眼前這個黑髮少年卻作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決定。

  人人生而孤獨。

  當無羈無絆的風箏被勾在樹冠之上,誰又可以斷定這是一場由天及地的墜落,而不是找到棲宿之處的安頓。

  「秋田的話,冬季會有很多很多雪吧。」她從扶欄上落了地,以微微仰首的角度凝視少年,「雖然喜歡滑雪,但我還沒跟朋友打過雪仗。」

  「……所以,請多指教。」

  【fin.】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篇文心理不是「你們有完沒完啊快點給我回老家結婚好嗎」

  就是「咦這裡來個神轉折好像也不錯女主死了也沒什麼所謂嘛哦但是文案上寫了HE惹」

  ……所以你知道他們兩個能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嗎【深沉臉

  感謝盼二陽的地雷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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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超萌而且有好好完結的短篇啊!多難得!
而且被最後的作者的話萌的一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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