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
這個世界一直不停地朝我預示著某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東西。
走在海岸邊，陰灰色的海，石子遍佈的海灘，水泥澆出的大壩。在大壩的盡頭突兀樹立著一座石塔，修建得像中世紀險峻的城堡要塞，底層是坑坑窪窪但注入了特殊念力的水磨石，石壁外長滿了疙瘩般的白色貝殼。
這座塔仿佛是陸地的盡頭。海浪拍打在底層的石壁上，每當我走近，卷出的白色泡沫都會更多些。我知道這肯定是某種暗示，白色泡沫，白色的密密麻麻的圓貝，死氣沉沉的石頭。但目前我解讀不了。
不是誰都能解讀預示的。在我這一族裡，最精通此道的是大長老，他的房子底下有滿滿兩個地窖的書，據說全看完就能通曉天命了。我下去過一次，然而只聞到酸白菜味。
直到突然牆壁上長出一隻手。
這個景象太驚悚，以至於我第一次見到時嚇得腳滑，差點從大壩上滾進海裡。然後我才意識到牆上有窗戶，那手是從窗戶裡伸出來的。沒錯，監獄的窗戶。我想起來族裡人說過，塔的最底層是監獄，用來關這個世界上最窮凶極惡的犯人。
然而我用預示的眼睛去看，這仍舊是牆壁上長出來的一隻手。有著極佳的質感，白皙，修長。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比如海浪？比如世界？
我對那只手有點好奇。
塔佇立在水中，要靠近不容易。我挽起褲腿，脫掉鞋子，踏進海水裡，慢慢朝前挪。水極冰，讓人打寒顫。終於好不容易到達了視窗的位置，我踮起腳，朝裡面張望。
看到一雙沉靜如冰的眼睛。
海水的冷和這雙眼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對視，像是被冰錐刺中心臟，我整個人都凍僵了。牢房很昏暗，我看了很久才慢慢適應光線，隱約捕捉到一個人的輪廓。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像尊象牙雕塑，毫無溫度。
「喂。」我試探性地喊了聲。
他閉上眼，像是不想聽我說話。
「剛剛是你把手伸到外面去的？」我又問。
不為所動。
「我叫特路莎。你呢？」
我像個傻瓜一樣單機說了十分鐘。然而那團漆黑裡什麼回應都沒有。
漆黑，雕塑，潔白的手。又是個預示。可惜我還是讀不懂。
快放棄的時候一束光剛好直射進了牢籠。這間陰濕的監獄每天也只能享受大概5分鐘的光照了。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走到陽光裡，可他反而朝裡面挪了挪，陽光只掃射到他的發梢。
於是看到了漂亮的銀色。
我想到了母親珍藏在木匣子裡的銀手鐲，她答應等我結婚那天就送給我。曾經我以為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
原來並不是。就像母親，也已經連同她的銀手鐲，早不知道消失何處了。
太陽光移走的時候我也興致缺缺地離開。回到岸上才意識到站在海水裡是多麼累的事情。腳幾乎失去了知覺，兩腿發麻打顫，揉捏了好久勉強恢復了行動能力。
當晚我拎著兩桶魚厚臉皮敲開了長老家的門，表示想去地窖看書。曾經我當著他的面評價過「地窖酸白菜」，因此長老並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我遞出魚，沖他笑。
果然他沒有抵抗力了。我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笑容挺管用。
端著小燈，我如願來到了長老的地窖。
仍舊是酸白菜的味道，但看過那抹漂亮的銀色後似乎眼前的世界整個都變了，我覺得哪怕是酸白菜也該是好吃的酸白菜。無窮無盡的書陡然間有了無窮無盡的吸引力，既然讀完他們就能破解世界的預示——那只手，那雙眼睛，海浪聲，狹小的窗子，銀色——那我願意從頭開始接觸這些蝌蚪般的文字。
「特路莎，你看到了什麼？」吃晚飯的時候長老問我。
「一隻手。」我回答他，「擊穿海浪的手。」
「這是預示。特路莎，你的生活要像海浪一樣被擊穿了。」
「可是被什麼呢？生活又怎麼能被擊穿呢？」
「不要再靠近塔了。對你不好。」長老沒頭沒尾地警告。
02
2、
我當然不會聽他的。第二天在差不多同樣的時間我又跑到了塔下，這次聰明些，穿了雙膠鞋。有了膠鞋便能在海水中站的更久些，我將臉貼近那扇窗，努力適應牢房裡的黑暗，找尋銀色。
那人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睡覺多沒意思。他被關在這個只能走十來步的小地方，除了我也不會有人來看他，睜著眼也無事可做。這種無聊到發瘋的狀態下他竟然還能睡著。
「喂！」我喊他，「醒醒，我們說說話吧！」
為何找他說話我也不知道。在和他視線相對的瞬間就有種熟悉而親近的衝動控制了我的身體。或許和他交流，就能離破解預示更進一步。
「我叫特路莎！」我沖他笑。
可惜百無一失的微笑這次失靈了。這人根本不看我，也不回答我說的任何話。
「我16歲，你呢？」
他大概不會太老吧。老人們不可能擁有那麼漂亮的銀髮，他們的頭髮都是死灰色，毫無光澤，像是根部已經枯萎，稻草似的。
我發現這樣自問自猜也挺好玩的。根據我所看到的推測答案，就好像是他回答了一樣。
「你為什麼被關進來了？他們都說這裡關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罪犯，你犯了什麼罪？」
我實在想不出他怎麼會是犯人。如果不搭理世界不說話也算罪的話，那倒可以理解。但是明顯沒這個法律，世界沒有，我們族裡也沒有。
「你不要沉默嘛，把故事說出來，你也會輕鬆很多的。」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又迅速低下頭，移開視線。我摸了摸心臟，不知怎麼的，剛剛它停跳了一秒，現在為了補足那空缺，跳得非常快。
「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為了掩蓋失態，我大聲宣佈，從口袋裡拿出攥了好久的一塊巧克力糖。巧克力是外面世界的東西，族裡只有聯絡員每個月會帶幾塊回來分給女孩子們。我存了好多捨不得吃，這次連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大方。
「牢裡沒有好吃的對吧？巧克力可以幫你心情變好的。」
他的表情動了動，太昏暗我沒大看清，好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似的，動容，不忍。
我把這認作一個交流成功的信號。一定是巧克力起了作用。
「明天我再來看你。」我朝他喊。
03
3、
石塔在我很小的時候，甚至在我母親還沒來到族裡還沒生下我的時候，就存在了。
它的製造者是我族祖先。只有我族同胞才能自如地接近那裡，普通人或者是念能力者一旦靠近都會被奪去力量，癱軟而不能行動。因此這座塔作為監獄才那麼牢不可破，而我的族人，在被排擠到這處不毛海邊時，也就收斂了心思安心做個看守人。
全族的孩子都以做看守人為榮，只有我不樂意。也許因為我的母親是外面來的，所以我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們都羡慕我有那樣漂亮的媽媽，有滿滿兩箱子外面世界帶進來的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兒。
可是我一直不喜歡和他們玩，等長大了，有男孩子會用漂亮的鮮花請我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卻始終不感興趣，寧願一個人在海岸邊漫無目的地走。
現在我知道了。走了十六年，是因為我一直在等那只手，那抹銀色。
今天天氣很糟糕，似乎要下暴雨，雲層厚壓，隱隱可以看見雷電。族內所有人都收起了棚子，將牲畜趕進窩內，然後躲在房子裡。
我有點害怕，不太敢出門。暴風雨向來是很恐怖的，可以把除了石塔之外的一切東西都沖刷成平地。但是昨天答應了他，今天會去看他。
我還想給他送巧克力。
猶豫了會兒，我抓起雨衣，沖向海岸。
海浪很凶，下海的時候差點站不穩，挪了很久才成功挪到窗口。今天沒有陽光，裡面的情形更加看不清了，外面風雨聲太大，我不得不吼著才能確保他聽見了我的聲音。
「喂！你還好嘛？」
雨開始劈劈啪啪地下，一波又一波打在身上，背像被抽了鞭子，疼得厲害。
我不得不緊緊地貼著石壁，雙手抓牢窗戶中央的鐵棍。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甚至騰不出手去拿口袋裡的巧克力。
沮喪極了。
劈啪。
某種極細小的聲音，在渾雜的雨聲中我卻一下子聽到了。我眨眨眼，漆黑的牢房內點燃了一根蠟燭，微弱的橘黃色火苗跳了兩下，然後堅定地驅散黑暗。
那一瞬間似乎整個人都暖了起來。我呆呆地看著那人，這幾天來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臉，也不過二十歲不到的模樣，有著蠟燭都照不紅的蒼白皮膚，幽暗的雙眼深不可測，形狀卻漂亮至極，眼尾上挑，看似漫不經心，牢房也好海浪也好暴風雨也好蠟燭也好，都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卻覺得蠟燭是他為了我點燃的。
「嘿！今天的風可厲害了！」我興奮地沖他描述外面的情況。牢房內一定是又潮又冷，向他講述暴風雨的話，也許他也能擁有直面暴風雨的暢快，這樣把陰冷感驅散些，「我只在小時候經歷過這種程度的大風呢！」
小時候。我躲在母親懷裡，把玩著她垂在胸前的黑色長髮。溫暖的小屋也像現在這樣跳著橘黃色的燈光，窗外狂風驟雨，母親輕撫我的脊背，看向窗外。
等等，看向窗外？
我突然意識到那時母親凝視的方向就是這座石塔。
風浪越發誇張了，抓著鐵柱子也無法站穩。不得已，必須離開。我費力從衣袋裡拿出保護完好的巧克力，順著窗縫扔進去。借著燭光我看到巧克力落在了和昨天一樣的地方，那裡比起昨天多出一張空糖紙。
「你吃了啊！怎麼樣，是不是很好吃？」暴風雨立刻被我拋到腦後了。我開心地看著空糖紙，比自己吃了巧克力還甜。
那人抬眼，投來輕輕一瞥。
突然卷來巨浪，我被悶頭澆了一身，嗆到滿口水，咳個不停。腳開始發冷發麻了，這時隱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從岸上傳來。
「特路莎——特路莎——」
「長老出來找我了，我必須回去了！」我急急地沖他喊。被抓住和囚犯說話並不是好事，也許還要受懲罰。我悄悄泅水爬上岸想要繞回家，然而動作太笨拙，在岸上被長老捉了個正著。他氣白了臉指著我眼睛，渾身也被雨淋潮了：「誰許你出來的？又靠近塔幹什麼？快回去！」
「我……」
「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對得起你母親！還不快回去！」
我想爭辯些什麼，下意識回頭看那座石塔那個窗戶的位置。這時突然——一道炸雷響徹連地面都抖三抖——閃電，藍色，扭著蒼白的電花，劈開了漆黑厚重的天空，撕裂海面，直直打到了石塔上。我瞪大眼，心跳都停了。
「啊！預示！聖天給了我預示！」身邊長老突然跪地，虔誠地磕拜。
我沒心思管什麼鬼預示，我在擔憂那個年輕人。塔被擊中，水磨石卻毫無反應，看不出動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有沒有受傷。
應該不會的吧。世界上最窮凶極惡的罪犯，不會輕易受傷的。
04
4、
長老沒空管我了。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苦思冥想聖天新給的預示是什麼意思。
我又能正大光明地去海岸邊散步，去那個窗口給年輕人送巧克力。他還是不大睬我，而且似乎蠟燭很短缺的樣子，自那天暴風雨後就沒見他再點燃過了。
因此很快遞進視窗的除了巧克力還加了個蠟燭。
「今天族裡最漂亮的莉娜姐姐結婚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這些新聞，「不過大家都說莉娜姐姐還不如我的媽媽漂亮。我媽媽是外面世界來的，我的黑頭發就是繼承了她，族裡只有我是黑頭發……」
我挺驕傲。提到母親，提到我在族裡若即若離的特殊地位，就有種獨立的快感。
銀髮的年輕人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終於不是成日死人臉了。他偶爾也會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比如現在，帶著探究，漂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吞了口唾沫，繼續說起關於母親的記憶：「她很愛笑，大家都喜歡她。長老說以前她不太會做飯，全村的小夥子就開始做便當每天排著隊送到她家門口，然後做蛋包飯最好吃的那個人得到了她的喜歡，就是我的爸爸……啊，不過我沒見過他，聽說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年輕人嘴角動了動。他一定是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又一次問他。
這是我記不清第幾次問他的名字了，多麼希望他開口說話，哪怕一個字也行。但從來都沒得到過聲音，這次也不例外。
「哎，你以後要是想見我，就輕輕喊特路莎，媽媽說，只要不停地念名字，那人就能感受到你的思念。所以你叫我的話，我在村子裡也能感受到的。」
「……你不要害羞，無聊了就喊我，我喜歡和你聊天。」
說到最後他都沒反應，害羞的反倒是我了。
「哎，最後和你說一遍啊，特路莎！」我想了想，如果用全名的話，那種不知名的感應也許會更強烈些，於是鄭重補充上了姓氏，「我叫特路莎•揍敵客！」
那個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瞳孔放大，拳頭緊握著放在身側，身體繃緊，仿佛看到了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