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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多羅羅)紫堇與木偶》作者:DIO的面包【完結】短篇。

《(多羅羅)紫堇與木偶》作者:DIO的面包【完結】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3878個瀏覽者
文案:

「我可以當你的眼睛,當你的手,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繼續受傷了……」
「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想親眼看到你,親手觸碰你。」

【多羅羅】原著向同人。練筆之作,ooc屬於作者,百鬼丸屬於大家。
原創女主,無多羅羅,有私設。

讀者:又開嫖了!你饞人家身子!
作者:你們怎麼憑空污人清白?有愛不能算嫖……有愛!同人的事,能算嫖嗎?
眾人都哄笑起來,jj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已完結】[綜]死後我成了公務員,鬼燈大人硬核撩人
【已完結】[綜]鴛鴦鍋就鴛鴦鍋嘛

內容標簽: 少女漫 情有獨鐘 少年漫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百鬼丸,堇 ▏ 配角: ▏ 其它:多羅羅

一句話簡介:我想親眼看到你,親手觸碰你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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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年前的室町時代末期,群雄割據,戰火不斷。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各樣的天災與瘟疫,百姓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而妖魔也肆虐不斷,它們多以人為食,人命愈發如同螻蟻與草芥一般。

  白袖緋袴的年輕巫女背著梓弓走在村間的小道上。

  此時雖是初夏,理應剛過雨季,道路兩旁的稻苗卻已經接近枯萎,放眼望去,水渠干涸,土地龜裂,一片衰敗之色。

  巫女的身材嬌小,卻背著比她身高還高的長弓和裝滿箭矢的箭筒。她及腰的長發用檀紙束起,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肌膚襯著秀氣的五官,仿佛一尊精致的白瓷人偶。

  她走了一陣,便看到一個略顯衰敗的村莊。

  一個頭戴鬥笠的老者坐在田埂上,身旁是沾滿泥土的鋤頭,他手中捧著一個干硬發黑的黍米飯團,小口啃食著。

  巫女走了上去。

  「老人家,請問這附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怪事?」

  老者懶懶地抬了眼,並不想理會她。

  巫女也不惱,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老者把飯團吃完。

  老者把飯團咽下,隨意用下擺擦了擦手,支著鋤頭站了起來,沒好氣道:「就算你斬殺了妖魔,這個村子也付不起相應的報酬。」

  巫女搖了搖頭,「 我並無所求。」

  老者嘆了口氣,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不遠處的山路,對巫女說道:「 已經有不少人進了那座山,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他似乎心有戚戚,蒼老的面孔顯出些許悲傷。

  她略有所悟,卻並未多做詢問,同老者道了謝,正准備提弓離去。

  「等等!」老者突然叫住了她,從懷中掏出一個破舊的御守,雙手遞到她手中,粗糙的布紋已經磨損到看不出上面是什麼字。

  「多謝,」少女接過御守,眼裡流露一絲笑意,嘴角卻絲毫不動,「 請問您還有什麼囑咐嗎?」

  老者沉吟半晌,「 先前有一個頭戴面具的怪人也去了山裡。」

  巫女並未多想,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

  山間流水潺潺,風吹動樹葉嘩嘩作響。此時正值正午,太陽當空,陽光卻極難透過樹蔭找到地上,令人心生寒意。

  巫女的木屐踩在松軟的土地上,發出微小的響聲。

  她已經走到了山谷深處,順著陣陣水聲,來到了一條小溪旁。

  四下無人,她放下了弓和箭筒,挽起白色長袖,捧著泉水正准備往嘴邊送去。

  一只手臂卻突然順著溪流流了下來。

  巫女心下一驚,截住了那只手臂,卻不是人類肢體柔軟的觸感。她定睛一看,那只手臂竟然是木制的,內部空洞,手腕和手指關節卻十分逼真,與人手無異。

  「真是精湛的技術。」

  她撫摸著義肢的關節,不由得驚嘆。

  「是從上游來的吧。」

  巫女將義肢抱在懷中,站了起來,沿著溪水往上游的方向走去。

  但她沒走多遠,便覺不對勁。越往上,樹木理應越低矮稀疏,她頭頂上的樹蔭卻依舊遮天蔽日,不見絲毫日光。

  一時風嘩嘩作響。

  她將懷中的義肢靠在了樹旁,從箭筒中拔出了箭矢,卻並沒有張弓,而是閉上了眼睛,秀氣的鼻子輕動,仿佛在嗅些什麼。

  「泥土?不對。」她皺眉,「是腐爛的味道。」

  空氣中隱隱有一絲血腥之氣。

  她屏息凝神,才聽見密林深處有類似於跑動之聲。但那聲音並不像是木屐踩在泥土上,反而像是樹樁敲擊地面的聲音。她目光移到了被她放在一旁的義肢上。

  「不快些的話,那人怕是凶多吉少。」

  巫女果斷地抱起義肢,往林深處跑去。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人偶般的少年。

  少年戴著木質的面具,而鬥篷下的一只腿也是木質,正如巫女懷中抱著的手臂一樣。他的雙臂下半截竟然是兩把短刀,而空洞的手臂正是刀鞘。他裸露的雙腿踩在泥土上,奔跑的時候發出一陣陣悶響。

  巫女正准備靠近,少年已經揚起手臂上的雙刃,將一團綠泥形狀的妖魔斬成了兩半,然後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黑發散亂,仿佛刺蝟一般,身上沾滿了泥土,散發著一股混雜著腐爛和血腥氣的泥土味道。

  「看來我來晚了。」

  巫女低笑著搖了搖頭,默默將手臂義肢放到一旁。

  正准備離開之時,突然聽到了少年痛苦的深吟,她連忙來到少年的身邊,卻發現他的面具已經掉到地上,露出了一張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漆黑的臉。

  「 你沒事吧?」

  她正准備靠近,少年的刀刃卻從身前劃過,巫女不由得松開了手,准備遞給少年的水壺也撒了一地。

  只見那個少年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嘴無助地開合著,卻絲毫沒有聲音發出。

  但他臉上的焦黑卻慢慢消失,變的白皙,宛若人的皮膚,不,是真正的人的皮膚。

  巫女年紀雖小,卻旅行了多年,倒也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她看著少年的目光帶了一些探究,卻發現那個少年不僅沒有四肢,就連眼睛也是空洞的。

  她比劃了一下義肢,將手臂套在了他的刀刃上。又從不遠處找到了另外一只,也照葫蘆畫瓢。少年並沒有抗拒她的接近,接過了她剩下不多的水壺,全部倒進了嘴裡,卻有大半順著下巴、喉頭、鎖骨流到了衣襟上,沾濕了一大片。

  他喝完便隨手將水壺扔到了地上,不管巫女,徑直向溪邊走去。

  把巫女看得眉頭一皺,她拾起地上的水壺,有些不放心地跟上了少年。

  ……

  「我叫堇,你呢?」

  少年並沒有回答她,面無表情地盯著篝火,突然將手伸向了火堆前的烤魚,絲毫不懼熾熱的火焰。

  堇沒能攔住他的手,只能由他。

  兩人坐在篝火前,默默無言。

  他似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無法開口說話,堇看著面前埋頭吃魚的赤果少年,默默地嘆了口氣。少年邋遢不堪的和服已經被她清洗干淨,掛在了一旁的樹枝上。

  他正准備將滾燙的第二條烤魚送入口中,卻被她再次攔住。

  堇把自己的那份微微涼下來的遞給了他,換走了他手上那份剛剛烤好的。

  少年已經三下兩下地吃完了第二條,堇將第三條也送到他手邊。

  渾身□□的少年已經把篝火邊的烤魚全部吃完,他毫無焦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焰,一動不動,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已經陷入沉睡。

  「真是個奇怪的家伙。」她默默吃完了野果,靠著大樹小憩起來。

  

第二章

  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人,堇睡得並不安穩。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樹叢之時,她便睜開了眼睛,提弓站了起來。

  一旁的少年胳膊動了一下,似乎被她的動作驚醒,也用義肢支著地面站起身,往溪流的方向走去。

  兩人吃過早飯便上了路。

  巫女的旅行只為斬妖除魔,並沒有目的地。她曾經與很多人同行,有行商的夫妻,化緣的僧侶,卻沒有一個人像這位少年一樣安靜,卻充滿著存在感。

  他們頗有默契的並肩而行,卻一路沉默不語。在外人看來,他們像是同行了很長時間,但堇卻覺得異常壓抑。

  少年卻用行動打破了沉默。

  沒等堇反應過來,他突然轉身,徑直向道路旁邊的灌木走去,將手伸向了鮮紅的覆盆子,猛地抓了一把塞進嘴裡。

  他的行動又一次把堇驚呆了。

  巫女皺著眉走近了灌木,覆盆子的根莖上滿是尖銳的倒刺,少年赤果的右腳被劃出數道血痕,他卻跟沒事人一般。

  似乎連痛覺也沒有。

  他很快拔出了手臂上嵌著的短刀,將大片的覆盆子摘了下來,顏色艷麗的小野果散落一地,還有幾顆滾到了巫女的木屐旁。

  堇拾起了一顆,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塵,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開。

  「真是暴殄天物。」

  這已經不知道是她第幾次嘆氣了。

  但她的注意力依舊在少年帶血的右腳上,好在村莊就在眼前。

  ……

  令她感到詫異的是,這個村莊周圍都是樹林,農田稀少,也並無采石、采礦場,村民卻異常富庶,無一人衣衫襤褸。

  她的白衣緋袴無論何時何地都非常顯眼,她一進村,村民們的視線瞬間就集中在了她身上。

  一個侍者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臉上揚起狀似熱情的笑容:「巫女大人,您到此地有何貴干?」

  堇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四周,看到幾個村民心虛地移開了眼睛,似乎略有所悟。她將注意力轉到了男子身上,神色自若道:「我們只是斬妖除魔途中路過此地,想求一歇息之處。」

  聽到「妖魔」兩字,男子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來回打量著巫女和她身側的少年,突然注意到少年腳上的傷痕,瞬間了然:「總之先來寒舍安頓一下吧。」

  ……

  借著馬廄裡昏黃的油燈,堇用清水衝洗了少年右腳的傷口,撒上自制的藥粉。少年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地任由她動作,空洞的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仿佛一具木偶。

  她用干淨的布條將少年的傷口包得嚴嚴實實,終於大功告成,靠著草垛准備歇息。

  「鈴鈴鈴」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

  巫女神色一凜,頓時困意全無。她提弓站起,將箭筒中的箭矢搭在弦上,對准了大門。

  一名狀貌可怖的佝僂老者站在門外。他手握搖鈴,拉開障子,緩緩走入馬廄,口中念念有詞。

  「都給你吧。」

  油燈瞬間熄滅,室內一片漆黑。

  少年坐在地上,紋絲不動。堇愣了一下,也收起了弓,任由佝僂老者走近他們,直至與老者四目相對。

  「給你吧。」

  「什麼?」堇皺眉。

  老者卻搖著鈴,緩緩走出了馬廄。

  「等等!」巫女提弓跟著衝了出去,卻發現老者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若有若無的清脆鈴聲。

  她猛然回頭。

  老者的身形又重現在遠處的樹林邊。

  少年默默地坐在漆黑一片的馬廄中,不知有沒有察覺到她的離開。堇為他拉上了障子,悄悄朝著樹林的方向走去。

  巫女並未感受到佝僂老者身上有任何邪惡的氣息,卻始終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已經到了樹林的深處。

  烏雲被微風吹散,如墨色般濃稠的夜色中,皎潔的月光透過樹蔭,照到了那名老者身上,他的腳步和鈴聲都停了下來。

  堇握緊了手上的弓和箭矢,又向前邁了一步。

  老者瞬間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她的木屐似乎踩到了什麼硬物,發出一聲悶響。巫女低頭一看,竟是不少銅幣。

  「給我的嗎?他究竟是……」

  忽然狂風大作,烏雲再次遮住了月光。林中的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一只漆黑的長尾猛地甩向巫女。

  她迅速閃身,束發的檀紙卻被銳利的尾巴切開,綢緞般的黑色長發披散肩頭,白瓷般的臉頰上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誘餌嗎。」

  她的木屐碾上了半掩在土裡的銅幣,迅速張弓,閃著寒光的箭鏃倏然向妖物的方向飛去,發出一聲刺入血肉的悶響。

  樹林再次恢復了寂靜。

  巫女在原地站了許久,在確認妖物已經徹底走遠,才靜靜地收了弓,拭去了臉上的血跡。村落中傳來雞鳴之聲,她才發現天空逐漸開始泛白,此時已近破曉。

  她猛地想起馬廄中那名目不能視、口不能眼的少年,暗道不好。

  ……

  堇回到村莊,天色已經大亮。

  理應是干活的時間,道路上卻空無一人,家家村民掩門閉戶,整個村子異常地寂靜。她並不在意,匆匆往先前借住的馬廄跑去,但那戶已經空無一人,少年也不見蹤影。

  只聽村長家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

  巫女趕到之時,少年已經拔出臂中劍,同巨大的妖物對峙著,一名身背琵琶的盲僧也站在不遠處。

  她定睛一看,妖物的尾部還隱約能看出長發女子的身型,從膝蓋往下卻已經是另一付猙獰的面孔。

  是魔神——「人面瘡」。

  先前收留他們二人的男子焦急地衝了上來,竟將它稱呼為「村長」。

  堇心中已有判斷。

  她重新張弓,對准了巨大的妖物。

  又一次狂風大作,障子被撕得四分五裂,妖物尾部的女子的身型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漆黑的長發,如同黑色的尾鞭,正是昨晚襲擊巫女的那一條。

  完全化形的人面瘡不再束手束腳,尾鞭瞬間分裂成數百條,同時射向身處最前方的少年。

  那名少年卻不顧疼痛,任由尾鞭穿胸而過,提刀砍向了人面瘡的雙目。巨大的妖物吃痛,迅速竄上了牆頭,往樹林的方向跑去。

  少年不顧胸前汩汩鮮血,往樹林方向跑去。

  堇的余光瞟向盲僧,面若冰霜地將箭鏃對准了擋在她面前的男子,嚇得他跌坐在地。

  「您能否解釋一下?」

  盲僧走了上來,按下巫女的弓,頭轉向地上的男子,「我們邊走邊說吧。」

  ……

  「琵琶丸大人,您為何在此處?」

  巫女同盲僧一道,逼迫著男子往樹林方向走去,男子始終一語不發。

  「聽說這個村莊常有旅人失蹤,便過來看看。」琵琶丸解釋道:「多年不見,你也長大不少了,堇。」

  巫女沒再說話。

  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那男子卻嚇得捂住雙耳,不肯再走一步。

  「作孽啊。」琵琶丸一聲長嘆。

  從琵琶丸口中得知了旅人消失之事,再加上妖物和掩埋的銅幣,堇終於摸透了事情的原委。

  「我們也沒辦法啊!」

  男子終於崩潰,捂臉哭道,「我們那麼辛苦勞作,村子卻總是貧困潦倒,那個妖怪只是吃了一個游僧就有了那麼大一筆錢……」

  「鈴鈴鈴」

  手持搖鈴的佝僂身影再次出現在了樹林深處,那是昨晚巫女所到之處。

  她不再理會跪坐在地的男子,也無視了持鈴的游僧,往少年同妖物戰鬥的地方奔去。

  少年被人面瘡的尾鞭壓制在地,動彈不得。尾鞭的其中一條又幻化成了女子的形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遍體鱗傷的黑發少年。

  「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還活著啊。還有一個家伙沒吃到嗎?」

  匆匆趕到的堇聽到的便是這句話。

  「竟然還想奪回自己的身體……」

  她迅速張弓,箭鏃射向了人面瘡的頭部。妖物為了躲開這一箭,只好松開了對少年的鉗制。

  「真是個棘手的家伙。」

  人面瘡借女子之口說道。

  女子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生長在腿上的人面瘡占據,已經沒救了。巫女重新拉弓,將箭對准了女子的身體。

  妖物見形勢不利,用長尾切下了數根竹節,想要擋住巫女的箭矢和少年前進的腳步。

  少年卻不顧從天而降的尖銳竹節,徑直向前,將女子的頭斬下。

  人面瘡尖叫著化為了灰燼。

  堇看著靜靜坐在原地,鮮血淋漓的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自己的裡衣撕下,替他簡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傷口。

  她剛剛包扎完,少年突然捂住了先前受傷之處,痛苦地□□出聲。

  「這是……」堇驚道。

  「感覺到痛了嗎?」琵琶丸姍姍來遲。

  少女連忙按住他,生怕他扯開包扎的布條。少年無助地喘息著,將她纖細的手腕捏得生疼,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道青紫的指印。

  「您知道些什麼?」她不顧疼痛,向琵琶丸詢問道。

  「估計是有人拿他的身體同魔神做了交易吧。」盲僧嘆道,「所以每斬殺一個妖魔,便會奪回身體的一部分。」

  巫女凝視著少年空洞的雙目和殘缺的四肢,心中震撼不已。

  「這樣的代價……究竟換來的什麼?」

  琵琶丸搖了搖頭。

  少年的呼吸終於平復了下來,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波動,從地上坐了起來,拽著她的手腕,猛地把她帶到身前。

  堇身體一僵,迅速推開了少年。

  卻看到他在地上寫下了「百鬼丸」三個字。

  「你的名字嗎?」

  斬殺百鬼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想到這,巫女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姑且與你同行一陣吧。」

  她站起身,對少年伸出了手。

  

第三章

  「似蛭」是妖刀之名。

  刀如其名,此刀如同水蛭一般,嗜血如命,每次染血便會愈發鋒利、威力劇增。持刀之人很難駕馭,總會被刀所制,顧稱之為妖刀。

  此刀原作為藏品,數次易主,最後被一大名遺忘於倉庫深處。

  許久未用的妖刀已經變得鏽跡斑斑,鋒利不再。

  時值戰亂。

  這位大名為抵御敵襲,聘請數十名工匠構築了防御要塞,卻在完工之時將工匠們縛於刑場。

  「為了我的宏圖大業,只好請你們永遠閉嘴了。」

  坐在帳中的大名手捧金樽,看戲似的俯視著工匠們的驚恐表情,示意武士們將他們一一斬首。其原因是為封口,亦或是不願付與工錢,我們不得而知。

  但擔任劊子手的卻是一位初入戰場的善良青年——田之介。

  或許是他顫抖的雙手和慌亂的表情愉悅到了大名,大名將倉庫中鏽跡斑斑的「似蛭」送到了他手上,命令他用此刀將工匠們的頭砍下。

  「若是再不動手,」大名摸著長須,對一旁的侍者使了個眼色,「違抗軍令者的下場……」

  侍者的長刀出鞘,寒光閃到了田之介的眼睛。

  他顫抖著雙手,揮刀斬下。

  「似蛭」已鈍,工匠的慘叫令人不寒而栗。鮮血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了整個刀刃。

  田之介本想松手,手卻被吸附在刀柄一般,拖著他,鋸了下去。

  青年幾近崩潰。

  大名的笑聲不絕於耳。

  一個、兩個,十個、二十……

  「似蛭」斬的人愈多,刀刃的寒光愈盛。田之介斬完所有的工匠之後,暗紅的液體已經染紅了地面,而妖刀已經煥然一新。

  似乎好戲落幕,大名頗感無趣地打了個呵欠,正准備離席。

  但「似蛭」這把嗜血的妖刀,無論多少鮮血也無法將其填滿。

  「你還想喝更多的血嗎?」

  刑場中央的田之介似乎在喃喃自語,卻是在同「似蛭」說話。

  「放心吧,我會讓你喝個夠。」

  他赤紅著雙目,提刀砍向了大名。

  「要多少有多少……」

  整個要塞中,包括大名和所有士兵,無一幸免。

  ……

  堇坐在寺廟的延廊,摘下了頭上的鬥笠和披在肩上的蓑衣。

  寺廟的規模不大,香火也不算旺。正直陰雨天,參拜的人寥寥無幾。

  百鬼丸在雨中站了許久,他渾身從發梢到腳跟都已經濕透,卻絲毫沒有避雨的意思。

  巫女並沒有理會他,認真地擦去了箭矢上的水跡,又用羊皮反復給弓弦上上弦腊。完成了弓箭的護理之後,巫女伸手探了探雨。天空依然是烏雲密布,雨卻已停了大半,只有淅淅瀝瀝的幾滴從屋檐上滴落到她的掌心。

  「同住持道個謝便出發吧。」她這樣想道,便起了身,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殿前有一名女子正雙手合十,面對著佛像,口中念念有詞。

  她的木屐沾了不少泥土,衣擺因濕潤而略有變色,似乎走了許久才到的這裡。堇頗有些詫異,這樣的天氣依舊來參拜,應該是頗為虔誠的了。

  「多謝您的熱茶,」巫女對住持行禮道,「我們今晚之前想趕到山腳下的村子,便不在此久留了。」

  那名女子聽到了堇的話,主動迎了上來。

  「巫女大人,您若是想要去村子的話,可以同我一起。」她語氣溫柔,笑盈盈地對堇說道。

  「那便麻煩您帶路了。」巫女沉吟半晌,微微頷首。

  ……

  下山的路並不好走。

  道路泥濘不堪,還有不少水水窪。岩石上的青苔在雨水的衝刷下愈發碧綠,木屐卻也更容易打滑。這對長年在外的百鬼丸和堇來說並無大礙,卻難為了那位名叫須志的女子。

  堇又一次拉住了即將摔倒的須志。

  她清秀的臉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囁嚅道:「給您添麻煩了。」

  「無妨。」堇擺了擺手,突然有些好奇:「先前你在祈禱些什麼?這樣的天氣也要特地來寺廟。」

  「拜了五年,我都已經習慣了。」須志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憂傷,「我兄長被大名征當了官兵,上了戰場,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是哪位城主?我說不定有所耳聞。」

  「桑山城。」

  巫女聞言一頓,搖了搖頭。

  「那邊的戰役兩年前便已經結束。」

  堇並未把話挑明,須志卻已明了,她的兄長怕是凶多吉少。須志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接近傍晚,三人才到了山腳的村落。

  雖然雨遲遲未下,烏雲卻越積越厚,天色黑沉,竟然泛著一絲詭異的紫,預示著晚上會有一場大暴雨。

  「若是不嫌棄,今晚就在寒舍住下吧。」須志自嘲道:「雖然家道中落,一間空屋總是有的。」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須志的父親風寒入體,面色青黃,已經病入膏肓。母親也頭發花白,手上滿是因勞作而生出的繭子和瘡口。唯一的長子卻被征兵上了戰場,五年來了無音訊。

  堇捧著手上的粟米粥,默默環視著破敗的屋子,心中的悲涼感便多了一分。她並沒有吃下幾口就放下了碗,走出了屋子,打算趁著大雨未降,替須志的父親尋一些暖身的草藥。

  一股力量拽住了她。

  少年追了出來,木質的義肢緊握著她的手腕,觸感冰涼。

  「我去去就回。」堇略施巧勁便松開了百鬼丸的挾制,走向了樹林。

  ……

  烏雲遮蔽了月光,樹林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巫女將采好的草藥用白布包起收進懷裡,卻嗅到林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

  她眉頭緊皺,瞬間警惕起來,一手提燈,一手持弓,循著血腥之氣走了過去。數名村人倒在血泊之中,她定睛一看,腳下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成暗紅。

  「傷口是刀劍所致。」堇掃過一眼便有了判斷,「身體還是溫熱的,行凶之人並未走遠。」

  敵暗我明,情況極其不利。但若是熄燈,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想到這裡,堇將提燈放到了地上,緊握弓箭,心髒狂跳起來。

  身側閃過一道白芒,堇急忙閃身,將弓箭對准了那個人影。

  「血……給我血!」

  一個面色灰白,臉頰凹陷的憔悴男子,舉著一把長刀向她砍來。男子的刀法雜亂無章,卻滿是殺意,一心想致她於死地。

  男子身上並無妖氣,但他的刀上的花紋泛著詭異的紫光,不像是普通之物。

  「若是百鬼丸在此……」堇的心裡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她面色一凜,猛地將這個念頭甩到腦後,「怎能依賴於他。」

  男子的刀再次砍向巫女,她避無可避,讓刀劍劃開了衣襟。所幸有大包草藥藏在胸前,才沒有見血。

  她深吸了一口氣,提燈朝著村子的方向跑去。

  烏雲壓了許久,終於承受不住,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

  堇索性丟下了燈,捂著胸前的布包,一路小跑,頭也不回地奔向村莊。

  百鬼丸靜靜地靠坐在屋子一角,面朝著巫女離開的方向,似乎能透過牆壁看到些什麼。

  屋外的雨漸漸大了起來,須志將半個身子探出屋外,卻並未看見堇的身影,便有些擔心。

  「巫女大人好慢啊,」她緊張地雙手交握,「明明不必費心的。」

  少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地衝出了屋子,往村口飛奔而去。

  他咬住義肢的手腕,將劍拔出,對著緊追著堇不放的男子砍去。男子持刀架住了百鬼丸的雙刃,平揮一刀,逼得少年向後躍去。兩人一來一回,竟然打得難舍難分,不相上下。

  堇平復了心跳,拉開了與他們二人的距離。她拉開了弓,將箭鏃對准了那名持刀的男子。

  那名男子重整架勢,再次揮刀砍向百鬼丸,他近乎瘋狂的舞動著手中的妖刀,將少年逼得節節敗退。妖刀的刀尖劃傷了少年的臉頰,滲出絲絲血跡。嘗到鮮血的妖刀似乎愈發鋒利,妖光大作,那名男子雙目赤紅,雙手持刀刺向少年。

  少年避無可避,只能抬起左腿,被妖刀捅了個對穿。

  說時遲,那時快。

  巫女的箭矢瞬間擊中了妖刀,連著少年左腿一齊擊飛到了遠處。

  持刀男子失去了全身力氣一般,跪倒在了滂沱的大雨之中。而失去左腿義肢的少年也因身體不穩而坐到了地上。

  堇向義肢的方向走去,卻聽見了須志的驚呼。

  「田之介哥哥?!」

  那名男子似乎恢復了意識,也認出了須志的臉。但他並沒有顯出喜悅地神色,而是甩開了須志的手,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朝著妖刀的方向走去。

  「還給我,把刀還給我……」

  堇暗道不好,也加快了腳步,將百鬼丸的左腿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不觸碰到妖刀。

  「哥哥,為什麼你那麼久都不回來?」須志緊緊拽著田之介的衣角,痛苦地質問道:「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明明都到了村子附近,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巫女將義肢送到了百鬼丸跟前,從箭筒中掏出一支嶄新的箭矢,狠狠地戳向那把妖刀。

  「為什麼要阻止我!那把刀是我的東西!」

  田之介無情地甩開了妹妹,朝著堇和百鬼丸的方向衝去。

  堇無法將妖刀破壞,只能將弓箭對准了面前的田之介,但須志的哭喊卻讓不由得有些猶豫,手上的弓弦也松了一些。百鬼丸毫不猶豫地砍向了朝著妖刀撲來的田之介,卻被堇攔了下來,任由男子奪走了地上的那把妖刀。

  田之介像撫摸著寶貝一般撫上了泛著寒光的刀刃。

  「想要血嗎?馬上就給你……」

  只見他將妖刀對准了自己的胸膛,毫不猶豫地扎了下去,大雨混合著他的鮮血,將整個地面染得通紅,仿佛一片血海。而那把妖刀嘗到了主人的鮮血,發出耀眼的紫光,卻伴隨著田之介呼吸的停止,瞬間裂成數片,消失在了雨中。

  「不要!」須志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天際。

  百鬼丸痛苦地捂住雙耳,似乎聽到了女子的哭喊聲。

  巫女握緊了手上的弓,試圖往須志的方向邁出一步,卻看到了女子飽含憤怒和怨恨的淚水。她蹙額抿唇,從懷中掏出了裝滿草藥的布包,放在地上。

  「走吧,百鬼丸。」

  少年聽到她的聲音,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跟上了巫女的腳步。

  兩人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章

  篝火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發出「劈啪」的響聲。

  大雨初停,萬籟俱寂。

  堇將濕透的白衣與緋袴掛在樹梢,身僅留一件白色的裡衣。她背靠大樹,凝視著燃燒的火焰,若有所思。

  百鬼丸蜷在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耳朵,似乎聽覺的恢復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衝擊。蛙鳴、蟬鳴、風聲、雨滴……仿佛萬物的聲音都傳入了他的耳朵。

  「百鬼丸。」

  一道清亮的聲音倏地在他耳邊出現,蓋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響。少年捂住耳朵的手松了一些,但那個聲音卻沒有再出現。

  堇輕輕喚了一聲百鬼丸的名字,並沒有發現少年有什麼反應,心中輕嘆一聲,闔眼小憩起來。

  她剛閉眼沒多久,突然感覺頭頂上空有一股濃烈的妖氣向她襲來。

  張弓拔箭只在一瞬。

  但百鬼丸已經先她一步衝了上去,拔劍砍向了那只巨大的妖鳥。

  堇收了弓,正等著百鬼丸一如既往地輕松解決妖物,卻沒想到少年因妖鳥尖銳的叫聲所擾,完全無法辨別其攻擊的方向。

  只見妖鳥的利爪穿透了少年的鎖骨,將少年叼上半空。

  而少年胡亂地揮舞著雙臂的刀刃,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跌落在地,遍體鱗傷。他迷茫地環視四周,但巨鳥已經飛上半空蓄勢待發,准備向他襲來。

  「百鬼丸,上面!」

  巫女的呼喚讓少年冷靜了下來。

  妖鳥俯衝而下,他雙刃交叉,鉗制住了妖鳥的長喙。巫女的箭瞬間穿透了巨鳥的頭顱,將妖物一擊斃命。

  百鬼丸肩頭和胸口鮮血汩汩,看得堇心頭一緊,不由得喃喃低語道:

  「抱歉……」

  她連忙撕下裡衣的下擺,用隨身攜帶的少量草藥為少年簡單地處理了傷口。百鬼丸紋絲不動地坐在地上,任由她動作,神情略顯迷茫。

  「哦呀,又見面了。」

  背著琵琶的盲僧從樹林深處走出,坐到了篝火邊,將頭向巫女和百鬼丸的方向,「發生了什麼事了?」

  堇讓百鬼丸枕上她的膝蓋,將事情向琵琶丸娓娓道來。

  「恢復聽覺了嗎?」琵琶丸看著滿身傷痕的少年,「好事情啊。」

  少年依舊捂著雙耳,眉頭緊皺,對外界的聲音毫不適應。

  「就像一匹躲在地洞裡的野獸一樣。」看不下去的琵琶丸走了上去,在百鬼丸的耳邊大呼:「你總要適應的吧,這可是人的聲音。」

  僧人的這個形容讓巫女有些無奈,她的柔荑代替了少年的義肢,輕輕蓋在他的耳上。

  「您就放過他吧,他還是個傷員呢。」

  琵琶丸看著野獸安靜地躺在少女的腿上,笑笑不語。

  ……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穿薄霧,灑向大地。清脆的鳥鳴與潺潺的流水,伴隨著若隱若現的女子歌聲,把堇喚醒了。

  膝上的少年似乎一宿沒睡,他毫無焦距的空洞雙眼不知看著什麼地方,呼吸平緩,溫度卻異常地有些高。

  堇溫涼的手掌貼上了百鬼丸的額頭。

  「發燒了。」她眉頭輕蹙,把少年的頭輕輕從她柔軟的膝蓋上挪下,卻被他捉住了手腕,將巫女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很熱嗎?」巫女掙脫了他的手掌,「我去給你打些水降溫。」

  她站了起來,不顧百鬼丸的挽留,往河床的方向走去。

  巫女愈走愈進,女子溫柔曼妙的歌聲便越發清晰。她身著艷麗的紅色和服,長而微卷的黑發搭在頸間,似乎還在滴水。

  「真是首不錯的歌。」

  河床邊汲水的堇合上了竹筒的蓋子,隨口稱贊道,「你是這附近的村民嗎?」

  那名女子注意到巫女的聲音,歌聲猛然停止了。她警惕地站起身,看到堇的白衣緋袴,才放下心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子面容清秀,黑發和紅衣更襯得她形貌昳麗。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溫柔而又甜美,絲毫不輸先前的歌聲。

  「這周邊的醍醐國和酒伊國正在打仗,並不太平。」她的眉眼中有些哀愁,「安全起見,您還是繞路比較好。」

  聽到「打仗」二字,巫女眉頭緊皺。百鬼丸的傷勢不允許他們再長途跋涉,急需一個歇息的地方。

  「附近有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堇開口問道:「我的同伴受了重傷,恐怕不能再走了。」

  「若是巫女大人您不介意的話……」

  ……

  那名紅衣的清秀女子名叫美緒,與一群戰爭中被遺棄的幼童們暫住在山腰的破廟之中。

  破廟就連一完整的屋頂也無,牆壁四面透風。所幸現在是初夏,若是冬季……堇看著那群四肢殘缺的瘦弱孩童,垂下了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是白薯粥。」一個名叫阿竹的男孩單手將碗端到了巫女面前,他也是在戰爭中失去肢體的幼童之一。

  「多謝。」堇接過了碗,並沒有自己吃,而是送到了百鬼丸的嘴邊。

  「他也有份!」阿竹年級稍大,已然有了一家之主的樣子,「你就放心吃吧。」

  巫女搖了搖頭,「你們的存糧應該不多吧。」

  在這樣的戰亂中,獨自一人養活那麼多孩子可不容易。她看著被孩子包圍的美緒,神情有些恍惚。

  「真是的,不管你們了。」

  阿竹依舊把飯碗留了下來,趕走了纏著紅衣女子的幼童們,「你們讓美緒姐休息一會吧,她晚上還要工作呢!」

  「我也該去探探路了,」琵琶丸見他們二人已經安頓好,便站起身,「說不定能找到繞開戰場的小路。」

  巫女先前留下的應急草藥已經消耗殆盡,她也提弓跟上了盲僧,「我與您一道。」

  感覺到堇要離開,百鬼丸猛地坐起,拉住了她的袖子,卻被她摁在了地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

  巫女清亮柔和的低語在他耳邊響起,百鬼丸雖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卻乖乖躺了下來。

  「阿竹,能不能麻煩你照看一下他?」堇看向那個男孩,「我去采些草藥。」

  ……

  堇抱著藥草回到破廟,已經是傍晚時分。

  淡紫的天空上掛著幾抹橙紅的雲彩,金黃的霞光透過樹從,披在了石階上方的美緒身上,顯得她異樣地美麗。

  「巫女大人,」她迎著堇走了下來,「您回來了。」

  堇點了點頭。

  她烏黑的瞳孔凝視著紅衣的女子,似乎要把她看透一般,沉默半晌,她開了口。

  「去工作嗎?」

  美緒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再說些什麼。

  巫女心裡早已有了答案,沒等她回答,便再次開口道。

  「你叫我堇就好,」她直視著美緒的臉,「我們要在這裡叨擾您很長時間。如果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直接跟我說。」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不要有任何顧慮。」

  女子松了口氣,輕輕「嗯」了一聲,走下樓梯,與巫女擦肩而過。

  ……

  百鬼丸躺在屋子的一角,他似乎透過牆壁看到了堇向他走來,忽地支起身,卻因傷口撕裂而再次倒下,胸前的布條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

  「不要亂動。」

  堇坐到了少年的身邊,把包裹著傷口的紗布小心翼翼地拆下,將搗碎的藥草塗抹在傷處,又重新包好。

  皎潔的月光透過破損的屋頂照到百鬼丸身上,他蒼白的膚色同木質的義肢都泛著白光,整個人一動不動,宛若一具精致的木偶。

  「好了。」

  堇把布條在他胸口打了一個結。

  溫涼的手指劃過了少年的肌膚,讓他產生了一種異樣地感覺,本能地捉住了少女的手。

  她皺起眉,似乎有些微慍,把少年的手給撥開,「我哪裡也不去,你趕緊休息吧。」

  百鬼丸聽不懂她的話似的,反而坐了起來。

  巫女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少年卻朝著她的地方靠去,木頭冰涼的觸感貼上了她的唇。

  她瞪大了眼睛,覺得心跳有些失常,想往後挪了一些,卻沒發現少年的另外一只手已經按在了她的手上。

  「百鬼丸!」

  堇壓低了聲音怒道,生怕吵醒睡著的孩子們。

  少年撫摸著她嘴唇的手指,移到了自己的唇上,壓著她的手也挪開了,不知道想表達什麼意思。

  堇徹底沒了脾氣。

  她略微施力,把少年重新摁到了地上。百鬼丸不情願地躺了下來,卻伸出雙手拽住她的衣袖。

  「現在已經很晚了,明早再和你說。」

  巫女翻身躺在了少年的不遠處。

  聽到她的話,百鬼丸才乖乖松開手,頭卻始終轉向巫女的那一側,無焦距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她的背影,直至困得失去意識。

  
第五章

  天色微微泛白,太陽還未升起。山上的清晨略微泛著些寒意,植被上的露珠還未蒸發,閃著晶瑩的光澤。

  堇並未驚醒百鬼丸和孩子們,在樹林裡打了幾只野兔,還采了些野果。

  美緒抱著食物回來的時候,寺廟的後院已經燃起了裊裊炊煙。巫女用布條將白衣的袖子束起,在破舊的灶台旁忙碌著,她注意到了女子的身影,輕喚道:

  「你趕緊去休息吧。」

  女子點了點頭,將飯團放到一旁便轉身去了前廳。

  百鬼丸休息了一晚,精神已經恢復了許多。他靠坐在牆角,盯著玩耍的孩子們,似乎在發呆。他看到美緒走了過來,頭稍稍轉向了她。

  「百鬼丸應該是看不見的吧?」

  美緒盯著少年毫無焦距的瞳孔,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兩下。

  堇端著餐盤走了過來,「嗯」了一聲當做回答。

  「但我總感覺他能看透我,」紅衣女子垂眉,將視線移到了巫女的身上,「就跟你一樣。」

  但後面那句話,她並沒有說出口。

  巫女將餐盤放到了美緒身邊,沉默半晌,開口道:「並不是真的看不見。」

  為了印證她的話一般,堇緩緩將手伸向了少年的眼睛,在即將觸碰到他眼球的那一瞬,百鬼丸捉住了她的手。

  堇斟酌一陣,解釋道:「他雖然沒有眼睛,卻能看到萬物的靈魂。這樣的能力,我也有一些。」

  「靈魂?」

  「我不知道他眼裡的靈魂是什麼樣的。但在我眼裡,妖魔這種污穢之物是紅色的,草木植被是綠色的,昆蟲動物是白色的。」

  「那人呢?」

  「人比較復雜。」堇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直接回答她。

  美緒擠出一個苦笑,自嘲地搖了搖頭。

  「像我這種人的靈魂……」

  堇握住了她的肩膀,強行將她的頭轉向自己,直視著她的眼睛。

  「你的靈魂很漂亮。」

  「您不要說笑了。」美緒甩開了她的手,低頭跑開了。

  不遠處傳來了女子的歌聲,聲音依舊溫柔甜美,其中卻有一股莫名的悲傷。

  巫女靜靜地坐在原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許久,坐在一旁的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突然向巫女的嘴唇伸出手指,封住了她即將出口的嘆息。

  ……

  「那片地方很隱蔽,就算兩軍開戰也不會被波及。土壤也很肥沃,莊稼一定能長得很好吧。」

  前去探路的琵琶丸帶回來了這樣一個好消息,美緒和孩子們面露驚喜,堇的眼中也染上一絲笑意。

  但和尚話鋒一轉。

  「那裡有強大的鬼神棲息著,如果隨意去招惹……」

  美緒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她不由自主地瞟向堇,正好與巫女四目相對,慌忙移開了視線。

  巫女心下了然。

  「那個地方在哪裡?」她看向琵琶丸。

  盲僧一怔,「不等百鬼丸的傷勢好些?」

  「他現在這個樣子,也只會礙手礙腳。」巫女看著蜷縮在角落裡的少年,語氣有些冷漠,琵琶丸聞聲嘆了口氣。

  「隨我來吧。」

  ……

  巨大的魔蟻蛉潛伏在地底深處。

  堇站在沙漏狀的陷阱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妖氣。

  魔蟻蛉的復眼閃著猩紅的光芒,似乎早已發現他們的存在,就等他們的腳邁入沙坑之中。

  「我勸你還是回去,同百鬼丸一起來吧。」

  巫女搖了搖頭,「總有辦法的。」

  但握弓的手指卻有些顫抖,完全不似面上的那般平靜。她深吸了一口氣,將箭搭在弦上,對准了魔蟻蛉的頭部,迅速射出。

  她的舉動像是激怒了魔神,它的大顎擋開了箭矢,迅速往地底鑽去,將沙子不斷向外拋彈。

  巫女也沒想過一擊斃命。

  三只箭矢搭在弦上,一齊射出,其中一支擊中了蟻蛉的頭部。

  魔神一聲長鳴,她腳下的土壤瞬間崩壞下陷,將巫女和琵琶丸二人推入了陷阱中心。巫女迅速躍到了流沙中僅有的碎石之上,再次拉弓,瞄准了魔神的腹節。

  妖物吃痛,頭部朝著她的方向噴出了毒液,巫女迅速躍到了另一塊碎石上。

  她正准備拉弓之時,魔蟻蛉的身軀猛地一轉,身側的刺枝將沙坑中剩余的碎石砸了個粉碎,也包括巫女腳下那塊。

  堇暗道不好。

  手上的箭再次放出,擊中了魔神的復眼。但她卻跌坐在流沙之上,身體不斷下陷,整個人即將落入蟻蛉口中。

  魔神的尖銳的大顎向她襲來,想要把她鉗住,沙坑底部的堇迅速翻滾,勉強躲過了這一擊,背上卻被尖銳的大顎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瞬間染紅了白衣。

  魔神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腐蝕液不斷低落,巨顎也讓她避無可避。

  「最後一擊了。」

  堇心中泛起一股絕望,她強忍著身後傳來的焦灼和刺痛,將箭簇再次對准了魔神的頭部。

  她與魔神同時動作。

  就在這時。

  蟻蛉的頭部突然噴灑出暗黃的□□,它發出一聲巨鳴,轟然倒地。

  堇怔怔地看著那名少年從天而降,將手臂上的雙刃深深地插入魔神的頭部,將妖物一擊斃命,落到了她的面前。

  「百鬼丸……」

  滿身污穢的少年張了張嘴,竟然發出了「啊」聲音。

  他緊緊地將堇擁入懷中,卻小心翼翼地不讓手上的刀刃傷到懷裡的少女,口中吐出了幾個意義不明的音節。

  堇已經無力再思考他說的是什麼,意識陷入了黑暗之中。

  ……

  巫女艱難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天邊的一輪新月。

  她張了張嘴,喉嚨沙啞,火辣辣地疼。手臂上似乎有什麼重物壓在上面,竟然是百鬼丸的義肢。

  延廊的方向傳來了女子的輕柔的歌聲,聲音很小,卻瞞不過她靈敏的耳朵。

  堇悄悄將少年的手臂移開,坐了起來。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卻夾雜著藥草帶來的一絲涼意。

  她站起身,走到了延廊。

  「抱歉!」美緒的發現了她,「我吵到你了?」

  堇搖了搖頭,坐在了她的身邊。

  她的白衣和緋袴似乎都被拿去清洗了,身上就只有一件純白的裡衣,平日束起的長發也披散在身後,顯得有些隨意。雖是初夏,夜裡仍有絲絲涼意,但她卻非常喜歡這個溫度,並不覺得冷。

  「多謝。」

  巫女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是你幫我處理的傷口吧。」

  美緒連忙給她倒了一碗水。

  「該道謝的人是我」她喃喃道,「您冒著生命危險為我斬殺魔神……」

  「不是為你。」

  堇的聲音恢復了清亮,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愈發空靈,甚至有些冷漠。

  「斬妖除魔本就是我的義務。」

  女子卻低低地笑出了聲,「明明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她的視線移到了堇的手掌,上面是常年握弓留下的繭子,已經堅硬無比。

  巫女如瀑的黑發在皎潔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加上出塵不染的白衣,宛若神明一般,讓她有些自慚形穢。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堇突然開了口。

  一直低著頭的美緒聽到她的話,才抬起頭。

  那彎新月仿佛掛在樹梢一般,光芒柔和並不刺眼,恬淡如水,仿佛觸手可及。

  「我多長時間沒有看過月亮了呢。」

  她喃喃自語著,嘴角浮起一絲苦澀,又重現低下了頭。

  堇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紅腫破皮的膝蓋,並沒有說話。

  美緒並沒有遮掩,因為她知道,面前的女子對她傷口的來源心知肚明。

  「我想聽你唱歌。」

  「嗯?」

  巫女靜靜地開口道,「現在應該不難過了吧?」

  美緒微怔,她只有在想哭的時候才會開口,卻從未為別人唱過。

  「我很喜歡你的聲音,」堇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樹梢的彎月上,「還有你靈魂的顏色。」

  「和月亮一樣美麗。」

  紅衣女子垂下眼,強忍著鼻頭的酸意,開口唱道:

  「摘下紅花送伊人,紅花似火綰青絲。

  紅花啊,紅花啊,綰起伊人的青絲 ,

  伊人笑靨似紅花……」

  
第六章

  美緒和孩子們搬到了先前魔蟻蛉的領地,琵琶丸在他們安頓下來之後就離開了。而堇和百鬼丸身上的傷也好了大半,不日便啟程了。

  兩人走出樹林,躍入眼簾的是熔岩所形成的奇形詭異的谷地。岩層多為灰白和褐色,寸草不生,還有不少白煙自地底噴湧而出,整個山谷被滾滾白煙籠罩。

  堇被撲面而來的濃重硫磺味嗆了一下,不住地咳嗽著,眼角也有些泛紅。

  百鬼丸似乎注意到了她的不適,卻有些手足無措,扯著巫女的衣袖,嘴唇一開一合,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啊」的聲音。

  堇吸了吸鼻子,「我沒事,快走吧。」

  穿過盤山小路之後,就可以看到山腳下村子漸盛,人煙也茂密起來。那村莊四面環山,頂上卻有一片巨大的黑雲。

  與自熱形成的白煙不同,那黑雲並不會被風吹散,靜靜地漂浮在村莊的上空,將山腳下的村莊籠罩在黑暗之中。

  巫女雙眉緊蹙。

  「沒想到這裡也有。」

  黑雲被稱為「殘雲」,是魔神所致。殘雲所到之處,會將人吞噬,此處的殘雲一望無際,魔神力量不容小覷,想必已經吃了不少人。

  「不知道下面的村子裡還有沒有活人。」

  堇正准備加快腳步,卻在對面的山路上看到一支送親的隊伍。

  「這個時候出嫁,莫不是送給魔神吧。」巫女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容,悄悄跟上了送親的隊伍。

  ……

  山頂的石柱上,身著白無垢的新娘被束縛了手腳,面容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她的頭頂上的墨色的殘雲擠壓著天空,排山倒海地湧來,像鐵籠一般將山頂團團圍住。

  堇和百鬼丸到達山頂的時候,一名身披狼皮的男孩已經擊倒了看守新娘的兩個村民,正要給新娘松綁。

  男孩聽到腳步聲,瞬間舉起手上的木弓,對准了他們。

  「阿猿!」

  新娘連忙制止了他。

  巫女並沒有理會男孩的攻擊,抬頭看著頭頂的殘雲,濃重的邪惡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她從箭筒中抽出箭矢,架在弦上,直指黑沉的濃雲。百鬼丸也拔出了嵌在手臂上的刀劍,蓄勢待發。

  頓時狂風大作,魔神似乎蘇醒了一般,是一匹通體猩紅的百足蜈蚣。它從殘雲中伸出了觸須,巨大的身體微微抖動,數百只腳密密麻麻按順序扒開,瞬間向山頂的幾人衝來。

  巫女將箭連續射出,動作奇快無比。數支箭扎中了百足的頭部和腹部,這一舉動似乎激怒了魔神,它猛地下潛,襲向巫女。

  百鬼丸卻陷入了迷茫。

  他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片刺眼猩紅,完全無法辨別百足的位置。

  「百鬼丸!」

  堇驚叫,她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襟,勉勉強強地躲過了這一擊。

  眼前的猩紅被耀眼的純白覆蓋。聽到堇熟悉的聲音,少年終於平靜了下來,環住了少女的纖細的腰肢。

  但魔神卻迅速調轉方向,卷走了驚恐萬狀的兩個看守新娘的村民。

  巫女藏在岩石之後,在百鬼丸的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她話音未落,便再次放出箭矢。少年朝著她箭的方向飛奔出去,趁著百足蜈蚣尚未起身,將手臂上的雙刃深深地刺入蜈蚣的頭部。

  魔神甩不掉百鬼丸,只能徑直朝著堇的方向襲來,將其連同松動的石塊一齊卷到了半空之中。

  百鬼丸發現屬於巫女身上白光消失在了猩紅的烏雲之中,將雙刃猛地拔出,落到了地面上。他頭頂上方傳來少女的呼喊聲,卻不能分辨具體的方位,只能焦急地環顧四周,胡亂揮舞著手上的刀。

  「在那裡!」

  名叫阿猿的男孩提弓射向百足,才讓百鬼丸勉強辨出了魔神的位置。他從石柱上高高躍起,循著聲音的方向,勉強看到了巫女身上的白光,將其硬生生地拽了下來。

  他們奪走獵物的舉動徹底惹怒了百足蜈蚣,那匹巨物陡然衝向了地面上放箭的阿猿,卻被那名身著白無垢的女子擋在身前。

  山頂的裂縫中倏地噴出一陣直達天際的滾燙白霧,竟然擊穿了殘雲,露出了些許陽光。

  百足蜈蚣驚恐萬狀,消失在了殘雲之中。

  堇看著那名抱著白無垢痛哭的男孩,輕輕扯了一下百鬼丸的衣襟,示意他將自己松開。少年頗不情願地移開了手臂,卻一直盯著她的身影,不願移開目光。

  「抱歉,沒救下他們。」

  巫女蹲在男孩身邊,靜靜地開口。

  男孩緊緊地攥著女子留下的白衣,抹掉眼淚,惡狠狠地道:「我一定要干掉那個妖怪,給姐姐報仇。」

  聽到「姐姐」這個稱呼,堇有些失神。她忍不住摸了一下男孩的頭,眼神中是止不住的溫柔。

  「交給我們吧。」

  ……

  阿猿獨自一人居住在村邊的山洞裡,而他口中的「姐姐」也並非親生姐姐,只是一個時常幫助他的村裡的女孩。

  堇把玩著阿猿自己做的箭矢,看著坐在角落,不斷地朝著山岩丟著石塊的百鬼丸,覺得有些好笑。

  「能不能借一下?」

  她對阿猿揚了一下手中的箭矢。

  「隨便你。」男孩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巫女手持木弓和箭矢站到了百鬼丸身側,對山岩射出一箭,石制的箭鏃撞擊在山岩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聽得見嗎?」

  百鬼丸的頭側了一下,耳朵微動。

  她又放出一箭。

  少年努力辨別著聲音的方向,卻忍不住將頭轉向身側的少女,用義肢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堇嘆了口氣,「就算是你,也沒辦法通過這一點點聲音來判斷位置吧。」

  她放下了弓箭,坐到少年的身側,喃喃自語道。

  「得想點別的辦法。」

  百鬼丸低下頭,空洞的眼睛對著自己手上的石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他握住了堇的手腕。

  巫女感覺到手上傳來的冰涼觸感,無奈地想要抽出,卻靈機一動,在少年的耳邊低聲道:

  「如果是我的聲音就沒問題了吧?」

  堇呼出的熱氣拂在他的耳尖,把百鬼丸弄得有些癢。他並沒有理解少女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攥緊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第七章

  堇盤坐在山岩之上閉目養神,百鬼丸坐在她的不遠處,依舊朝山岩投擲石塊,練習著聽聲辯位。

  阿猿躺在山洞之中,抱著姐姐留下的白衣,已然入睡,卻睡得並不安穩,眼角還有些許淚珠。

  一陣微風吹過,月色似乎被烏雲斂去,他們所在的山岩籠上了一層陰影。巫女卻猛地睜眼,百鬼丸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兩人一齊看向天空。

  遮天蔽月的並不是普通的烏雲,而是「殘雲」。

  堇伸手一探,空中飄落了不少黑灰色的屑狀物,在她的掌心化成了灰燼。

  「是百足蜈蚣在蛻皮。」

  巫女面色一凜。

  上午才消散的殘雲又重新在村落的上方聚集,面積卻比先前大了許多,已經覆蓋到了他們所在的山岩之上。百足蜈蚣每次蛻皮,便會大上一圈,而力量也會較之前強上許多。

  「這麼快就消化完了……」堇握緊了手邊的梓弓,整了整箭筒中的箭矢,「要干掉它只有現在了。」

  她轉頭看向身側的百鬼丸,而少年的頭也轉向她。

  「走吧。」

  ……

  山頂再次被如墨般漆黑的殘雲籠罩,而百足蜈蚣也悄然出現,它的行動有些遲緩,像是被蛻皮束縛住一般,長長的觸須從殘雲中探出,慢慢地爬向山頂的石柱。

  百鬼丸靜靜坐在石柱前,身上披著白色的和服。

  只聽見一道清脆的聲響,箭矢插入了他前方的地面。百鬼丸瞬間站起,循著箭矢的聲音向前跑去。而百足蜈蚣也倏地暴起,衝向身著白衣的百鬼丸。

  少年聽著箭矢的聲音,躲過了百足蜈蚣的數次猛攻。

  白衣緋袴的少女站在高處,箭矢上燃著熊熊烈焰,她看著百鬼丸將魔神引入低地之中,衝著低地的少年大喊:

  「百鬼丸!」

  少年迅速躍上了山岩,巫女帶著火焰的箭矢射向低地中的百足蜈蚣。少年身後瞬間燃起湛藍的火焰,將魔神困在其中。

  此地的火山天然形成的惡臭氣體,遇火即燃,而低窪之處的氣體更是濃郁,除了沒有嗅覺的百鬼丸,任何人吸入都會窒息而亡。

  大量白霧拔地而起,噴向天際,將籠罩在他們頭頂的殘雲衝出了一絲縫隙。一縷陽光曬到了百足蜈蚣的身體,這匹龐然巨物的身體瞬間顫了一下,落下不少黑灰色的皮屑。

  它一聲怒吼,將身體蜷起,撲熄了火焰。

  山頂狂風四起,蜈蚣身上落下的皮屑如龍卷般盤旋升空,迅速補住了殘雲的縫隙。

  巫女雖知道這樣殺不死它,卻沒想到魔神反應如此迅速。她迅速用白布遮住口鼻,從高地躍到山崖的縫隙之間,瞄准了百足蜈蚣的雙目。

  箭矢飛出,扎中了蜈蚣的左目。

  它狂怒著衝向山崖上的巫女,她一個閃身躲進了山岩的縫隙之中,又趁機對蜈蚣的腹部射出一箭。

  蜈蚣對石峰中的堇無可奈何,只能轉向另一側的百鬼丸。堇迅速從縫隙中爬出,用箭矢把魔神吸引過來,自己則借著地勢與其周旋。

  但箭矢即使扎入蜈蚣的皮膚,也無法對其造成致命傷,這讓巫女感到有些挫敗。

  「果然只能讓它曬到太陽嗎?」

  但低地的氣體已經燃燒殆盡,不可能出現像先前一般的衝天白霧了。巫女一邊躲避著蜈蚣的攻擊,一邊觀察著地形,尋找著類似先前的低地。

  而百鬼丸在一片猩紅之中,循著撞擊與弓箭之聲,吃力地尋找著那抹純白的身影。

  百足蜈蚣只覺得面前的這個獵物實在是過於狡猾,自己始終碰不到她一根寒毛,怒從心起。它猛地一個轉身,衝向了目不能視的少年。

  它巨大的身軀完全隔開了堇與百鬼丸。巫女暗道不好,從山岩上一躍而下,將箭鏃狠狠地刺入了蜈蚣的頭部。

  魔神吃痛,試圖將她甩下。但巫女的手緊緊握住箭柄,它越是掙扎,箭刺入得就越深,只能發泄似的衝著百鬼丸的方向衝去。

  先前指路的箭矢與少女的聲音卻消失無蹤,百鬼丸陷入了焦慮之中,只能胡亂地揮舞著手上的刀刃。

  蜈蚣已經近在眼前。

  堇突然發現他的身側竟然有一條狹小的石縫,她高聲喚著少年的名字,從蜈蚣的頭上一躍而下,撲到百鬼丸身上,兩人一齊滾入了岩石的縫隙之中。

  兩只獵物一同消失在了百足蜈蚣的視線之中,它一聲長鳴,俯身衝過了山岩。

  堇被百鬼丸壓在身下,只覺得腳踝一陣鈍痛,應該是跳下來的時候崴到了。

  百鬼丸看到眼前的一片純白,終於安下心來。他將雙刃插入石壁,試圖從石縫中爬出,卻看到身下的堇一動不動,不禁心中一緊,攀爬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沒事。」堇拽著少年的衣襟,輕聲安慰道。

  但腳踝的疼痛愈演愈烈,動一下都很困難,已經無法戰鬥了。

  縫隙外的百足蜈蚣已經開始撞擊整塊岩石,土塊簌簌地落在兩人身上。

  「你先走,不用管我。」巫女試圖把少年推出石縫,但少年卻死死地扒在她的身上,嘴唇動了一下,發出「啊、啊」的聲音。不一會,他背過身,示意她爬上來。

  堇緊抿雙唇,猶豫半晌,扯下一根布條,將自己與百鬼丸死死地綁在了一起。

  少年雖然看不見她的那抹純白,卻能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嘴角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他背著堇爬出了石縫,而百足蜈蚣就在面前。

  她不便射箭,唯有近身攻擊了。堇想到此,緊緊握住了少年的肩膀,在他耳邊說道:「准備跳。」

  百鬼丸點了點頭,背著堇猛地向前衝去,一躍而上了百足蜈蚣的頭部,用手臂的雙刃扎進蜈蚣的身體。

  堇也趁機松開了綁住兩人的布條,爬上百足蜈蚣的頭部,拔出箭筒中為數不多的箭矢,扎入了百足蜈蚣的右眼。

  蜈蚣雙目已瞎,它飛向天空,胡亂地擺動著長長的軀體,試圖將身上的兩個人甩下去,卻衝出了殘雲,將整個身體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一瞬間,這匹龐然巨物化為黑灰色的粉末,同覆蓋整個山谷的殘雲一道消失殆盡。

  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失重感。

  百鬼丸試圖伸手拽住下方的少女,卻因手臂上鑲嵌的刀刃而無可奈何。所幸,兩人雙雙墜入了水中。

  少年從溫熱的水池中站了起來,恢復的嗅覺讓他聞到了屬於火山特有的臭味,他猛地打了個噴嚏。堇精疲力竭地漂浮在水面上,熱水緩解了她腳踝的疼痛,舒服得讓她不想動彈。

  她的余光卻發現了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身影,似乎是阿猿的姐姐。

  「百鬼丸,你先把她救起……」

  堇剛出聲,少年已經將她環在自己胸前。溫熱的鼻息拂在少女的頸間,把她弄得有些癢。

  她試圖推開百鬼丸的腦袋,卻發現少年的鼻子貼在她的肌膚之上,似乎在使勁地嗅著屬於她的味道。

  少女的耳尖和臉頰都泛起淡淡的薔薇色,她看著肩上那個蓬亂的黑色腦袋,小聲抱怨道:

  「真是的,別聞了。」

  
第八章

  阿猿同姐姐一道,搬到了村子裡。

  堇腳上的扭傷並不嚴重,但短時間之內也無法上路,便在阿猿原先的山洞中安頓了下來。

  「你們想住多久都可以哦。」

  阿猿揉了揉鼻尖,笑嘻嘻地對巫女二人說道:「我還知道山洞附近有一個位置很隱蔽的溫泉,最適合兩個人獨處了。」

  「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堇正開口辯解,阿猿和他姐姐揶揄的視線在她和百鬼丸之間徘徊著。她這才發現,身側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側臉,手裡還緊緊拽著她的衣袖。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卻並沒有什麼用,只能默認了阿猿的話,臉頰微紅。

  姐姐在一旁捂嘴輕笑,將滿滿一籃野果和干糧遞到了巫女的手上。

  巫女正准備推拒,百鬼丸已經一把接過籃子。他似乎嗅到什麼味道似的,從竹籃中拿出一朵淡紫色的小花。

  是堇。

  「多虧了你們,我才撿回一命,」女子一臉感激地看著二人,「雖然不是什麼大禮……」

  百鬼丸一手握著花莖,將小花放在鼻尖,另一手抱著竹籃不肯撒手。巫女無奈之下,只能同女子道謝。

  「明明您也不寬裕,還送給我們這麼多。」

  女子摸了摸阿猿的腦袋,搖了搖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若是有人作伴,日子想必會好過很多,也不會再被村人抓去獻祭了吧。想到此,巫女看著阿猿和女子,神情溫柔,臉上也帶了一抹笑意。

  「同伴啊……」

  她揮別了女子和阿猿,轉頭看向身側的少年。

  「百鬼丸,要不要去泡溫泉?」

  少年似乎並不了解溫泉的含義,盯著少女的臉,迷茫地歪了歪頭,沉默不語。

  「算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拄著新削的拐杖,走到了少年前面,卻感覺耳尖傳來一陣涼意。

  百鬼丸將手伸到了她的鬢角,把那朵紫堇別在了她的耳上。鼻子湊近她的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樣,味道。」

  堇有些羞惱,試圖推開他的腦袋。但拐杖卻沒支穩,她覺得腳踝一陣刺痛,眼看就要坐倒在地,卻被少年環在懷裡。

  她有些無奈,索性放下了拐杖,讓少年蹲在面前,自己則乖乖地伏在了少年的背後,手臂環上了他的頸脖。

  「這樣應該更快一點吧。」

  她小聲嘟囔著,聲音有些悶。

  溫泉的位置確實如同阿猿所說,十分隱蔽。它深藏在山岩與樹林之中,兩人走了許久的山路,才隱隱看到水霧繚繞,而溫泉就在眼前。

  百鬼丸似乎也感受到了溫熱的水汽,停下了腳步。他半蹲下身,把背上的少女放了下來。

  堇半跪在池邊,伸手試了一下水溫。清澈的池水沒過少女的手腕,水溫剛好。

  她欣喜地解開了腰帶,將衣物掛在岸邊的岩石之上,小心翼翼地將整個身體緩緩沒入池內,池水溫暖而又順滑,一股暖流從足尖傳遍全身,就連先前隱隱作痛的腳踝都舒服了許多。

  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卻突然想起身後還有一個人。百鬼丸呆立在原地,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堇猶豫了半晌,開口喚道:

  「你不進來嗎?」

  百鬼丸點了點頭,也走入了溫泉。而堇卻悄悄挪動到了距離他有八尺多遠的池子的另一側。

  但就算是相隔整個水池,堇卻依稀能透過氤氳的霧氣,看到少年白皙的胸膛和下巴的輪廓。

  她還隱隱感覺到,百鬼丸似乎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方向,臉上莫名地有些熱,迅速把半個腦袋浸入了池水之中,堪堪露出眼睛和鼻子。

  「堇……」

  堇這個詞有三個音節,少年還念得不是很熟練,聲音有些斷斷續續。

  「嗯。」少女輕聲回道。

  聽到她的回復,少年猛地從水中站起,朝著她的方向徑直走了過來。

  堇似乎被嚇了一跳,忍不住退了一步,背貼到了石壁之上。但百鬼丸已經坐到了她的旁邊,兩人只隔不到一尺,她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臉。

  他毫無焦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十分自然,甚至一絲羞意也無。

  堇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擔心都是多余的,笑著搖了搖頭。她將頭靠在了石壁之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眼享受起溫泉。

  「都差點忘記他看不見了。」

  但百鬼丸卻不如表現的那般平靜。他隱隱約約能猜到堇遠離他的原因,卻本能地想往她的方向貼近。少女身上的芳香伴隨著水汽,一陣陣地從他的身旁飄來。他只能克制住將鼻子貼近少女頸間的欲望,端坐在水池之中,一動不動。

  身側的少年很長時間沒有動彈,堇不由得有些擔心。

  「是不是水太燙了?」

  堇伸手探向了百鬼丸的額頭,又滑到少年的脖子。他的體溫似乎比她手的溫度更高一些,像是中暑一般。她眉頭輕蹙,低聲抱怨道:

  「難受也不知道說一聲。」

  她拉住了少年的胳膊,試圖把他帶出水池,但百鬼丸卻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

  「趁著沒暈倒,趕緊……」

  她話沒說完,少年將她猛地拉到了懷中,濺起大片水花。

  雖然百鬼丸的手上並無知覺,但他卻能感受到從自己胳膊和胸膛傳來的,少女肌膚的溫暖和柔軟。鼻尖的淡淡芬芳讓他忍不住把頭湊近堇的頸間,手上的勁也更大了一些。

  「百鬼丸!」

  堇大腦空白了幾秒,本能地推開了他,強忍著腳踝的疼痛,迅速爬到岸邊,扯下了掛在岩石上的衣物,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她臉頰紅得仿佛要滴血似的,緊緊捂住胸口,卻絲毫無法讓自己瘋狂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

  百鬼丸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有些不知所措,他叫著堇的名字,試圖靠近那團純白,但少女卻再也不願靠近他,始終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堇不斷地後退著,突然覺得自己踩到什麼東西。低頭一看,竟是百鬼丸的衣物。她抿了抿嘴,正准備把衣服重新掛回原處,裡面卻掉出了一個黑色的布包。

  上面的家紋讓她覺得有些眼熟,先前狂跳的心髒也逐漸平靜下來。她摩挲著那個黑色的布包,一臉復雜地打量著溫泉中的赤果少年。

  「你究竟是什麼人?」

  
第九章

  巫女拄著拐杖,靜靜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她並沒有讓百鬼丸背著她,而是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不斷思索著,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個家紋,一路上沒有同百鬼丸說上一句話。

  少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堇如此生氣,只能老老實實地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艱難地走著,手足無措。

  「堇……」

  他已經非常熟悉這個讀音,脫口而出。被叫到的人卻頭也沒有回地無視了他。

  百鬼丸只能加快了腳步,試圖攔住少女的步伐。

  「你到底是什麼人?」

  堇停了下來,皺著眉,盯著百鬼丸空洞的眼睛,再一次重復了先前的問題。

  少年迷茫地看著她。

  「那是護身符吧?上面的家紋……」

  巫女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的余光掃到了百鬼丸的義肢,又將視線移到了少年毫無焦距的眼睛上,「把你的身體同魔神做交易的人,難道是……」

  她看著面無表情的百鬼丸,臉色愈發復雜,先前在溫泉池中的憤怒情緒已然無影無從,胸口竟然有些悶疼。

  她嘆了口氣,「算了。」

  百鬼丸得到了她的首肯,迅速蹲在她的身前,把少女背了起來。他的腳步輕快,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有些高興。

  身後的堇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喜悅,將頭輕輕搭在少年身上,無奈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

  他們在此地停留了一周有余,堇的腳上也好得差不多,已經可以上路了。她看著半蹲在自己面前,不願起來的百鬼丸,覺得有些頭疼。

  「我自己能走。」

  她費了很大勁才把少年給拉起來。從少年的撲克臉上,她竟然看出一絲絲不情願。

  「不走的話就把你丟在這了。」

  堇冷漠地丟下一句話,走到了少年前面。百鬼丸只能乖乖跟上了她,手裡卻緊拽著她的衣袖不放。

  ……

  醍醐之國,位於加賀平原的正中。近十多年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其周圍各國卻多災多難,民不聊生。醍醐國在國主醍醐景光的治理下,一躍而成加賀的一大國。

  巫女多年前曾跟隨師父到過這個國家,彼時的醍醐國還飽受天災和戰爭摧殘,百姓只能靠著啃樹根勉強果腹。

  堇站在田埂邊上,看著綠意盎然的水田和面帶笑容的百姓們,唇角也不禁浮起一絲笑意。

  「真是個不錯的國家。」

  她突然注意到不遠處的樹林之中,有不少百姓扛著石塊和樹干走向湖邊。

  「這是築壩防水災嗎?」

  堇拉住一名農夫,好奇道。

  農夫原本不想搭理她,但看到她的白衣紅袴,才開口答道:「這湖裡有妖魔肆虐,已經吃了不少打漁的村名。多寶丸少爺想了一個辦法困住妖魔……」

  巫女有些詫異。

  她輕輕拉了一下百鬼丸的手臂,「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少年並不作聲,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似乎一切全憑她安排。巫女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向了湖邊,百鬼丸則緊隨其後。

  築渠的工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堇環視四周,平原四面有不少湖泊,彼此互不相連,有高有低,而眼前的水渠便是溝通兩湖的唯一通路。

  「這樣確實可以把湖中的妖魔困在陸地上。」

  堇沉吟半晌,點了點頭。

  這位名為多寶丸的少爺似乎頗得民心,築渠工事不日便完成了。巫女對此頗為好奇,想看看他是如何將困擾村民的妖魔除去的,便在此多停留了幾日。

  一切似乎都如這位多寶丸少爺所料。

  巨蟹一般的妖魔被乘船的官兵們引入了內湖,農夫們立刻放下了一側的閘門,將另一側開閘放水,利用兩湖的高度之差,不一會便將內湖的池水排空,巨蟹便如同擱淺一般,將巨大的身軀暴露在眾人眼前。

  百鬼丸看到妖魔的身影,想立刻衝上去,卻被她拉住了。

  「或許不需要我們出手。」

  堇站在湖邊,靜靜地看著官兵們與妖魔纏鬥,似乎官兵這一側占據了上風。

  百鬼丸似乎有些不滿,將頭別過了一邊,不再看她。

  但事情並不是那麼順利,雖然巨蟹的腹部已然中箭,腿也被砍去幾只,卻找到機會擊穿了水閘,滾滾水流瞬間湧入內湖,將裡面的官兵和農夫們淹沒其中。

  巫女暗道不好,百鬼丸已經一個箭步向前,迅速拔下義肢,衝向巨蟹,將妖魔的數條腿盡數斬斷。

  妖魔的蟹口大張,已然要把一名官兵吞食入腹。堇瞬間拉弓,弓箭堪堪擦著那名官兵的臉頰,射入巨蟹口中,一擊斃命。

  落水的官兵和村人們大多都識水性,抱住浮木撿回了一條性命,堇松了口氣,對少年揮了揮手。

  「百鬼丸……」

  她話音未落,一只小船停在了岸邊,映入她眼簾的是先前在百鬼丸身上看到的家紋。

  巫女揚起的手僵在半空,面色也沉了下來。

  為首的似乎就是那為名為多寶丸的少爺,而先前她救下的官兵,是他的貼身隨從兵庫。

  堇雖然面上不顯,心裡已經是驚濤駭浪。

  她緊緊地攥著長弓,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掃向這位少爺,卻並未感受到任何的邪惡氣息。

  百鬼丸已經回到了岸上,徑直向他們走來。他的雙刃上滿是魔神的鮮血,衣擺還在滴著水,空洞的眼睛看向堇面前的三人。

  多寶丸的視線在百鬼丸手臂上嵌著的雙刃上停留了一陣,又轉頭看向了巫女,開口道:

  「先前多謝二位出手相救,若是不嫌棄,請允許我設宴款待……」

  「堇。」

  百鬼丸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袖。

  巫女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身側的少年,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對多寶丸搖了搖頭,開口婉拒了他的邀請。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們不便在此久留。」

  她隔著袖子,回握住少年的手腕,逃跑似的離開湖畔,消失在樹林之中。

  多寶丸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二人遠去,一臉若有所思。

  
第十章

  城下町是醍醐之國最大的城鎮,在北陸地區也是首屈一指的繁華地方。

  街道上不少行商、僧侶、甚至賣藝者往來,巫女身上的白衣緋袴倒也不是很顯眼。

  但她對熱鬧的街道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木然地走著,滿腦子都是護符上的三瓣家紋和百鬼丸殘缺的肢體。

  少年靜靜地跟在她的身後,一路也默不作聲。

  戲台中傳來表演者高亢的歌聲。

  是伎樂的表演。

  「長期讓我的子民保守苦難的根源啊!正是你——可惡的鬼神!」

  聽到「鬼神」一詞,巫女握弓的手顫了一下。她徑直走向戲台,在邊上隨意找了一個空地,毫不猶豫地席地而坐。

  「我醍醐景光,堵上我國主的名義,今天要把你消滅在此!」

  帶著誇張假面的表演者飾演的是鬼神。他張牙舞爪地撲向醍醐景光的扮演者,卻被一擊倒地,場面頗為滑稽。

  堇垂眼看向百鬼丸的義肢,一絲笑容也擠不出來。

  旁白時不時伴隨著音樂響起:

  「禍亂醍醐之國的十二只鬼神,已經被國主大人盡數封印在了地獄堂。至此,醍醐之國恢復了安寧……」

  「竟然有十二只……」

  巫女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喃喃自語道。

  百鬼丸察覺到巫女的不安,握住了她的手腕,將頭轉向她。堇苦笑著回握住少年的義肢,「你還有余裕擔心我嗎。」

  「走吧。」

  她已經沒有了看戲的性質,把百鬼丸帶出了戲台,卻在道路的一角看到了坐著歇息的琵琶丸。

  僧人雖然目不能視,卻瞬間感受到了他們二人的氣息,緊閉著雙目,抬頭望向他們。

  「真是奇遇啊。」

  他似乎察覺到巫女純白的靈魂暗淡了許多,便開口問道:「發生了什麼?」

  堇在他的身側坐下,糾結許久,還是將家紋的事情同盲僧道出。她直視著前方,眼神卻有些渙散,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這是因果啊。」良久,琵琶丸指著遠處山腰的一座破舊神廟,「我打算去那裡看看,據說封印了醍醐國主打敗的十二鬼神,你要一起來嗎?」

  巫女看著端坐在一旁,不知世事的百鬼丸,對盲僧搖了搖頭,「去了也無濟於事吧。」

  琵琶丸眼中的那名被魔神奪去身體的少年,靈魂依舊純白無暇,恐怕是巫女的緣故吧。

  「你只要堅持你的本心就好。」

  僧人一聲長嘆,對她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堇看著繁華的街道和百姓臉上的笑容,自嘲地低下了頭,「我的本心?」

  「據說板門那地方有妖魔作祟,就是這個原因,最近才一直不下雨……」

  「喂!你別亂說啊,醍醐之國可是有菩薩庇佑的。」

  「但是我來的路上,接連幾個村莊都滴雨未下,今秋的收成恐怕……」

  百鬼丸似乎聽到行商們的竊竊私語,「妖魔」一詞也傳入了堇的耳中,她站了起來,主動走了過去,打聽起來。

  「板門」是醍醐之國的一處地名。

  它原本是醍醐之國與朝倉之國的交界處,幾年前兩國開戰的時候,在平原上立起數道木制的高大板門作為要塞,以阻擋朝倉國的軍隊。

  持續不斷的戰火已經將要塞燒得所剩無幾,只剩一塊板壁了。板門周圍的方圓幾裡內,迄今還有當年焚燒的痕跡和戰死士兵的屍骨,就連草木也極其少見。

  「戰爭真是……」

  堇攥著長弓,雙唇緊抿,早已目不忍視。兩人站在板門之前,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高大的板門上,猩紅的血液浸透了木條,已經暗沉發黑,散發著一股屬於魔神的邪惡氣息。

  「對面便是朝倉的領地?」

  巫女指著板門的另一側,看向帶路的村人。

  那名村人的男子點了點頭,「安全起見,您還是不要過去比較好。朝倉軍可不管你是什麼身份……」

  堇仰視著數丈高的板壁,追問道:「為何朝倉軍不攻過來?」

  「此地一到晚上便會有妖魔作祟,不知道是士兵的怨念所致,還是當年醍醐國主打敗的魔神報復……」

  聽到國主之名,巫女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百鬼丸,自言自語道。

  「但也是板門的妖魔讓醍醐免受戰火侵擾吧?」

  村人搖了搖頭,不願再多說什麼。

  堇隱隱看到板門另一側的樹林之中,朝倉軍的探子正蠢蠢欲動,沉吟半晌,對村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妖魔晚上才會出現,他們現在在此處也並沒有意義。巫女這麼想著,手搭上了凝視著板門的少年的肩膀。

  「入夜之後再來吧。」

  百鬼丸點了點頭。

  ……

  夜幕降臨。

  或許是因為有妖魔作祟,板門附近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比周圍多了幾分寒意。濃雲將月色掩蓋,天空如墨色般深沉,竟連一顆星星也無。

  此處的邪惡之氣比白天更勝,朝倉探子也已然不見蹤影,恐怕是畏懼此處徘徊的妖魔。

  堇將火把架起,背靠著板門,將箭架在弦上。百鬼丸也擺好架勢,嚴陣以待。

  無數湛藍的狐火驀地出現在半空,向他們二人襲來。百鬼丸扯下義肢衝向狐火,一剎間便將數團藍火斬成兩半。

  「這數量未免也太多了。」

  堇飛快地將箭射出,近乎百發百中,但狐火數量始終沒有減少,而她箭筒中的箭矢已經所剩無幾。

  妖魔似乎覺得分散攻擊並不能傷到他們分毫,竟然自發地聚成一團,變成了一匹巨大的妖狐。它仰天長嘯,猛地向堇撲來。

  巫女迅速拉弓,但妖狐猛地閃身,箭矢堪堪擦著它的身體飛過。百鬼丸立刻架起雙刃,站在她的身前,擋住了妖狐的利爪。

  堇再次將箭鏃對准了妖狐,趁著少年挾制它的瞬間,箭矢猛然射出,精准地扎入了妖狐的眼睛。

  百鬼丸則趁其不備,削掉了它的左腿。

  妖狐一聲咆哮,將少年撲倒在地,轉身欲逃。百鬼丸一個挺身,正准備衝上去,突然聽到巫女的驚叫,腳步頓了一下。

  「百鬼丸!」

  數枚箭矢貼著少年的腳邊,深深扎入地面。

  他們二人竟被官兵們包圍了。

  巫女看到旗幟上的家紋,瞬間變得面無血色,她緊緊地攥住手中的弓,默不作聲地將少年擋在了身後。

  為首的竟然是醍醐之國的國主,醍醐景光。

  他騎在駿馬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堇和百鬼丸,冷酷無情地將刀指向他們。

  「巫女大人,請把你身後的人給交出來吧。」

  堇深吸了一口氣,強裝鎮定地試探道:「不知國主大人是什麼意思?」

  百鬼丸似乎有些迷茫。他隱隱約約感受到,自己和堇被一群充滿敵意的人給包圍,為首的男子身上還有些許猩紅——那是屬於魔神的邪惡氣息。

  他試圖將堇拉到身後,但她卻紋絲不動。

  「此事與你無關。若你就此停手,我會饒你一命。」

  「饒我一命?國主大人真是仁慈啊。」堇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悄悄握緊了百鬼丸的手。

  「為什麼要護著他?明明是個毫無價值的魔神之子……」醍醐景光一聲令下,官兵們已經是箭在弦上。

  聽到景光的話,百鬼丸愣了一下。他本能地將頭轉向堇,想向她確認景光話裡的意思,卻聽到了堇的喃喃自語。

  「毫無價值?明明是你把他獻祭給魔神的……」

  她攥著少年的手更緊了一些,稍稍往後挪了半寸,在少年耳邊悄聲說道。

  「快跑,百鬼丸。」

  她的話一出口,官兵們已經一擁而上。

  
第十一章

  堇與百鬼丸蜷縮在灌木從之中,看著追逐他們的醍醐官兵們逐漸遠去,終於松了口氣。

  她忽然覺得肩部一陣鈍痛。官兵們射出的箭矢深深地扎入她的右肩,血液已經染紅了白衣。半截箭尾還在外面,先前卻因為急著逃命,根本沒有察覺。

  「還好……」這個地方還是能拔的。

  巫女緊咬下唇,硬生生地將箭鏃從皮膚之中拽出,頓時血流如注。

  百鬼丸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迷茫無措地看著巫女,嘴唇一張一合,「堇,受傷?」

  她面色蒼白入紙,卻將手指比在百鬼丸的唇前,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從白衣上扯下布條,緊緊地纏住肩上的傷口,試圖將傷口的血止住。

  「醫生。」

  百鬼丸不顧她的阻撓,迅速將堇背在身後。

  「會被發現的……」但失血和疲倦讓她失去了意識,只能倚在少年的背上,任由他往城下町的方向飛奔而去。

  ……

  巫女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木制的房梁。右肩傳來的清涼感已經蓋過了傷口的鈍痛,似乎已經經過了處理。窗外漆黑一片,顯然已經是半夜。

  「我應該沒有睡很久吧。」

  她環視四周,直至看見坐在牆角的百鬼丸,才松了一口氣。

  另一個房間裡傳來陣陣炭火夾雜著藥草的氣味。堇支起身,循著油燈的光亮走了過去,是一名老婦在熬藥。

  「你醒了。」那名婦人看到巫女,給她遞了一碗米粥,「肚子餓了吧?」

  堇接過碗,輕聲道謝,「給您添麻煩了,天一亮我們就會離開的。」

  老婦有些詫異,「你們是惹了什麼事了?」

  巫女沉默不語。婦人見她不願回答,便也沒有多問,「町內沒什麼動靜,你們再多休息兩日也是可以的。」

  堇並不作聲,婦人有些無奈,她將煎藥的陶罐從碳爐上移開,轉頭對巫女道:「你也早點休息吧。」

  說罷,便熄了燈。

  與板門昏暗的夜色不一樣,城下町的夜空,可以清楚地看到皎潔的圓月。琉璃色的月光透過窗子撒進屋內,蒙上了一層白霜。

  堇剛回到房間,便察覺百鬼丸已經醒了。他無焦距的空洞眼睛緊盯著她,張了張嘴。

  「那個男人,是誰?」

  巫女躺在被墊上,背對著少年,無視了他的問題。

  百鬼丸又重復了一次,發音比先前清晰了許多,一字一頓,清楚地傳入了堇的耳朵。

  堇的手緊緊地攥著被子,依舊沒有回答。

  少年徑直走向了她,跪坐在她的身邊,義肢壓住少女的手臂,強迫她看向自己。

  「傷你的人,是誰?」

  巫女猛地坐了起來,推開了百鬼丸。

  「你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她的動作有些大,似乎扯到了右肩,上面的箭傷開始隱隱作痛,似乎有鮮血滲出。

  「毫無價值的鬼神之子,是我?」

  百鬼丸雖然是疑問句,但語氣卻非常肯定,「他要殺我?」

  少年毫無波瀾的話讓堇的心中一緊,她握住了百鬼丸的手臂,試圖搖頭,但脖子卻像僵住了似的,怎麼也動不了。

  「那人是誰?」

  百鬼丸語氣平靜。但堇已經察覺到他心中的動搖,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我,去問他。」

  少年甩開了她的手,走向窗沿飛身而下,離開了房間,徒留堇一個人呆坐在房間內,盯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深深嘆了一口氣。

  ……

  百鬼丸一整夜都沒有回來。

  老婦在給巫女換藥的時候,好奇地多問了一句,堇苦笑著搖了搖頭,視線透過窗外投向街道。

  卻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目光接觸了。

  ——是多寶丸。

  沒等她將目光移開,多寶丸與他的兩名隨從已經衝了進來,站在巫女的面前,四下打量著醫館,似乎在尋找另一個少年的身影。

  「他不在這裡。」

  堇神色自若地拉上白衣,遮住了自己肩上的傷口,再次認真地打量著多寶丸。面前的這名少年的長相同百鬼丸有幾分相似,卻比百鬼丸多了幾分意氣勃發。

  她的視線從少年健全的手腳最終移到了他的臉上,最後,直視著多寶丸的眼睛。

  多寶丸注意到了巫女肩上的傷,皺眉道:「這是……」

  「醍醐國主下令放的箭。」堇面無表情地說著,心裡卻有一絲莫名的快意。

  她的話卻並沒有讓多寶丸震驚。他似乎自己也查到了什麼,繼續追問道:「那個人,百鬼丸……他究竟是什麼人?」

  「比起問我,您去問國主大人不是更合適一些?」

  「區區一個巫女,你是什麼態度……」隨從兵庫正准備拔刀對准堇,卻被多寶丸攔住了。

  「就是因為父親和母親不願告訴我,我才自己來調查的。」

  堇微微睜大了眼,對這位多寶丸少爺的氣量而感到些許詫異。她沉吟半晌,還是決定將自己所知之事全盤道出。

  「你是說,父親用哥哥的身體,同魔神做了交易?」

  巫女點了點頭,「我一路走來,周邊各國天災頻發,瘟疫肆虐。只有醍醐一國宛若世外桃源,若非魔神相助……」

  「怎麼會……」

  聽了巫女的話,少年似乎深受打擊,他緊握雙拳,顯得有些動搖。

  巫女垂下眼,不再多說。

  多寶丸沉默許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覺得父親的所作所為,究竟正確與否?」

  「少爺!」多寶丸的兩名隨從驚叫出聲。

  「或許國主把國民從地獄之中拯救出來了,但對百鬼丸來說……」想到少年殘缺的身體,堇心髒仿佛被一雙大手揪緊一般,心疼得喘不過氣。

  巫女深吸了一口氣,烏黑的瞳孔凝視著多寶丸的眼睛,像是看到他的靈魂深處一般,平靜地開口道。

  「建立在他一人犧牲之上的繁榮,究竟能維持多久呢?百鬼丸只不過是想要奪回屬於他的東西罷了。」

  多寶丸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陸奧、兵庫,走吧。」

  不知道她的話,多寶丸聽進去了多少。

  堇靜靜坐在原地,好像要把郁結於心的煩悶傾吐而出似的,一聲長嘆。

  
第十二章

  「聽說國主正在召集人手,就連老兵和傷兵都不放過……」

  「朝倉軍的人數就那麼多嗎?」

  堇正在幫醫館處理藥材,偶然聽到過路的挑夫和和行商竊竊私語,握著藥錘的手頓了一下。

  百鬼丸已經離開了一天一夜。

  想到行商們先前的話,巫女心中湧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他不會獨自一人去斬殺妖魔了吧?」

  想到板門處妖狐的數量,若是剛好碰上兩軍開戰……就算是強大如他,也不能全身而退。

  巫女眉頭緊皺,她迅速放下了手中的藥錘,轉頭問向醫師:「町中何處有馬匹出售?」

  ……

  巫女一路策馬狂奔,趕到板門已經是日暮時分。

  血紅的夕陽半掩在山頂之上,將天邊的雲彩染成絢爛的紫色,與田野燃著的熊熊戰火連城了一片。

  戰鼓與嘶吼已經傳入她的耳中。

  馬匹似乎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不願再前進一步。堇只能翻身下了馬,將其放生在了戰場邊上。

  所幸板門佇立在土坡之上,十分顯眼。堇深吸一口氣,提弓向坡上跑去。先前砍傷的魔神妖狐化為無數狐火,趁著兩軍交鋒之際,瘋狂地吞噬著官兵們。

  堇一邊將箭鏃對准狐火,一邊尋找著百鬼丸的身影,終於在板門之前找到了他。

  百鬼丸正同身披重甲的醍醐景光對峙著。

  他的衣擺和臉頰上不知道沾了誰的鮮血,面無表情地將刀刃對准了自己的父親,猩紅的火光映在他無焦距的瞳孔之中。

  宛若鬼神。

  她定睛一看,站在百鬼丸對面的不止醍醐景光,還有先前遇到的少年,多寶丸。

  「百鬼丸!」

  堇高聲呼喚著少年的名字,但聲音已經傳不進他的耳朵。巫女的箭矢又穿透了一團襲來的狐火,卻讓她晚了一步。

  百鬼丸已經揮刀砍向了自己手足。

  醍醐景光注意到了巫女,將手上的刀劍指向了她,高聲質問道:「竟然選擇站在鬼神那邊,你是想讓醍醐之國重回地獄嗎!」

  堇看著滿地的屍體與連綿的戰火,拉弓的手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動搖,又猛地搖了搖頭,新將手上的弓對准了狐火。

  但大片的狐火卻再次聚成一團,化為妖狐的形狀。或許是因為殺氣和怨念所致,妖狐的身形比先前要大上數倍,衝著堇的方向襲來。

  巫女靜靜地站在原地,不閃不避,將梓弓拉到最滿,箭矢應聲而出,從妖狐的頭部射入,穿透了妖魔的身體。

  百鬼丸也剛好將多寶丸手中的刀擊飛到遠處,劃傷了他的右眼。

  堇並沒有想到一擊斃命,靜待著妖狐卷土重來,卻發現散落的狐火被身後的板門盡數吸收,面色一凜,轉頭看向百鬼丸一側。

  「夫人?!!」醍醐軍有人驚叫道。

  巫女才注意到一位雍容華貴的騎馬奔來,她的身上隱隱有一股聖潔的氣息,或許是她驅走了妖狐。

  百鬼丸手足無措地呆立在原地。

  「那是,百鬼丸的母親……」堇微怔,緩緩向少年的方向走去,試圖辨別那股氣息的來源。

  「百鬼丸,你一定非常恨我們吧!將你的身體獻祭給鬼神,還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就算是知道這樣慘無人道,我卻沒辦法救下你,任由鬼神啃食你的身體……」

  婦人泣不成聲。

  「若是我的犧牲能讓你原諒……」

  百鬼丸的母親從衣襟中掏出短刀,捅向自己的胸口。

  伴隨著多寶丸和醍醐軍的驚呼,婦人身上那股聖潔的氣息瞬間爆發衝向天際,而土坡上最後一堵板門綻出劇烈的火光,應聲而裂。

  百鬼丸和堇都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

  「這究竟是……」巫女喃喃自語,但情形並不允許她多做思考,她拽住呆愣在原地的少年,躲開了墜落的木板。

  板門另一側的朝倉軍趁機占領了土坡,而醍醐軍被打得節節敗退。田野上已經是屍橫遍野,熊熊烈火將草木和莊稼燃燒殆盡,此景如同地獄。

  堇怔怔地站在原地,神情恍惚。

  而她身側的少年已然不是先前的純白,纏上了屬於鬼神的猩紅之色。

  
第十三章

  妖魔的嘶吼、村人的驚叫和刀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在堇的耳邊回響,板門屍橫遍野,戰火連天的場景又一次出現在了她的夢中。

  身體殘缺的少年站在屍山血海之中,將冰冷的刀尖指向了她。

  巫女猛然驚醒,背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抬頭看向高懸在樹梢上的月牙,捂著自己的左胸,長舒了一口氣,試圖尋找百鬼丸的身影。

  但少年並不在附近。

  堇隱約聽到不遠處有水聲,她倏地站起,提弓走出山洞。

  百鬼丸站在溪水之中,用水流衝掉雙刃上屬於妖魔的血跡。

  他似乎發現了站在不遠處樹叢中的堇,直起身,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他身上纏繞著的猩紅氣息,在巫女眼中顯得格外刺目。

  「你去哪裡了。」

  她明知故問。

  百鬼丸拾起義肢,裝回自己的胳膊上,面無表情地答道:「打倒,鬼神。」

  巫女緊抿雙唇,握緊了手上的弓,不再作聲,轉身走進了樹叢。

  ……

  小路兩旁的稻田裡結滿了稻穗,綠浪漪漣,生機勃勃,在微風吹拂下散發著陣陣清香。

  百鬼丸與巫女一前一後走在田埂邊上,很長時間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堇時不時抬頭看向少年的背影,有些心神恍惚。

  兩人很快走入樹林,巫女的耳邊突然有女子的聲音響起,她腳步一頓,屏息細聽。

  「收養他吧。」

  堇猛地回頭,一名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的女子,與一個狀貌可怖的幼童突然出現在了他們身後。巫女定睛一看,那女子竟然是個幽靈。

  「我們正在趕路,這個孩子……」巫女眉頭輕蹙,「若是前面有村莊的話,我們可以幫您問一下是否有人願意收養他。」

  她雖然這麼說,但現在這個世道,並沒有幾個人能吃飽飯,更別說收養這樣一個來歷不明,面容醜陋的幼童了。

  「拜托你們了。」

  幽靈留下這樣一句話,便消失在堇和百鬼丸眼前。

  幼童「咿咿呀呀」地叫著,口齒並不清晰。

  堇面露不忍道,「若是沒有人願意收養你,就先跟著我們吧。」

  天色漸暗,巫女正擔心要露宿的時候,一幢破廟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寺廟的房梁和磚瓦都被燒的焦黑,已經有一半倒塌,四面透風,搖搖欲墜。

  堇看著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幼童,轉頭看向百鬼丸,「我們今晚在這休息吧。」

  百鬼丸環視著四周,突然嗅到什麼似的,走出寺廟。堇注意到他的舉動,也跟著走了過去,在院子裡聞到一股焦油的味道。

  「這是……」

  巫女俯下身,抓起一小把泥土,在鼻尖摩挲著。

  少年似乎聽到誰的腳步聲,轉頭看向遠處。而巫女詫異地發現,先前跟在她身後的那名幼童,身形竟然消失了。

  「晚上此處有妖怪出沒,很危險的。」

  一名衣著不凡的男子走向他們,手裡還握著一束野花。他將花束放在破廟的延廊之上,雙手合十。

  妖怪?堇想到先前女子的幽靈與消失的幼童,不由得皺起眉頭。

  「你們在找落腳的地方嗎?若是不嫌棄,可以來我府上。我是這附近的鄉紳,名叫鯖目。」

  巫女狐疑地打量著這位晚上前來祭拜的鄉紳,猶豫了半晌,決定將計就計,點了點頭。

  出乎意料的是,這名名叫鯖目的鄉紳在村裡似乎挺有威望。在他統治下的村莊,稻谷飄香,穰穰滿家,夜不閉戶,村民們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但鯖目身上卻隱隱有一絲屬於妖魔的邪惡之氣。

  巫女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側的百鬼丸,又很快低下了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鄉紳的府邸比預想的還要大一些,給二人端上的飯食也極其豐盛,去殼的白米和肥美的鯖魚,是這亂世之中極難吃到的東西。

  堇看著異常熱情的鯖目,和盤中豐盛的菜肴,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雖然知道問不出什麼,她依舊開口道:「之前您說到那個燒毀的寺廟有妖怪作祟,是怎麼一回事?」

  鯖目一聲長嘆。

  「那座廟從前收養了不少孤兒,但住持卻把孤兒們當牛做馬,甚至隨意買賣。或許是遭了報應,一道雷光落在大殿,引發了火災,把住持和尼姑們都燒死了。」

  巫女雖然對鯖目的話將信將疑,卻還是面露不忍,正准備找理由留宿在村中一探究竟,鯖目卻主動開了口。

  正值夜深人靜之時,房間外傳來陣陣蟬鳴與蛙聲。巫女靜靜地躺在榻上,閉目養神。百鬼丸在距她三尺遠的地方,也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房梁上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

  堇倏地睜開眼睛,一個翻身躲過了襲來的魔神。她的箭矢剛剛架在弦上,百鬼丸已經拔出雙刃,劃開了魔神的腹部,暗黃的汁液噴灑一地。

  巫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長滿數只觸手的飛蛾幼蟲,不禁皺眉。

  幼蟲向百鬼丸噴出黏液,纏住了他的雙刃,轉身欲逃。巫女的箭矢穿透了它的頭部,幼蟲應弦而倒。忽然門外狂風大作,刮倒了障子,一只巨大的魔蛾出現在二人面前,帶走了幼蟲。

  巫女最後射出的箭矢也因大風而偏離了方向,未能擊中魔蛾。

  她嘆了口氣,收了弓,看著滿身狼藉的少年,指著院子裡的池塘。

  「去洗洗吧。」

  ……

  鯖目神色自若地招待了他們早飯,對混亂不堪的房間絲毫不提,甚至還主動邀請二人長住。

  「我去村子裡轉轉。」

  現在的百鬼丸眼裡應該只有魔神吧。堇垂眼,獨自一人提弓走出了鄉紳的府邸。

  少年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張了張口,還是沒有作聲。

  盛夏正是村人忙碌的時候。他們手持鐮刀,將田地裡的水稻割翻,將割下的水稻搬開。稻谷收完後,村人將堆積的稻草捆扎好,晾在田邊作為柴火,還有人在用稻草修補屋頂。

  婦人們給干活的村人送來了食物,還有不少孩童在割過的稻田裡捉著泥鰍。

  這樣的世外桃源,仿佛先前的醍醐之國一般,在這世道可不多見。巫女走在田埂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村人看見她,都默默移開了視線,連話也不願多說,他們這一舉動證實了堇心中所想。

  「不知昨晚的魔蛾,與先前見到的女子幽靈有何關系。」巫女嘆了口氣,往村外的方向走去。

  村莊的不遠處,佇立著一幢高大的建築物。她走近一看,才發現是村莊的糧倉。但腳下的木板卻「咯吱」作響,顯然下面是空的。

  她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在地板上不斷摸索著,竟然找到一個暗門,裡面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方。

  堇皺眉,正准備走出倉庫尋找提燈,卻被一股力量給猛地推了下去,是村子裡的人。

  「為了保護這個村子,只能犧牲你了。」

  她跌坐在底,似乎壓到了什麼,發出「哢擦」地一聲脆響。伸手一摸,竟然是孩童的屍骨。而地下深處,數只幼蟲注意到了她,猩紅的邪惡之氣在幼蟲的身周浮動著,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原來是這樣。」

  雖然早有預料,巫女還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恐怕那些孩子,都已成了鬼神的餌食了吧。」

  她手上的箭矢射穿了一只又一只,但幼蟲們還是越聚越多,逐漸將她包圍。

  「要是百鬼丸在就好了。」

  堇苦笑著搖了搖頭,箭筒裡的箭矢已經所剩無幾。

  但地上的白骨卻發出了耀眼的白光,逐漸凝聚成了先前在破廟裡消失的幼童妖怪,他擋在了鬼神的面前,口中「咿咿呀呀」地為巫女指了路。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緊抿著唇,提弓跑出了地底,終於重見天日。

  但先前平靜而富饒的村莊已然變成一片火海。

  
第十四章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堇怔怔地站在樹叢之中。

  田埂邊成捆的稻草,田裡還未收割的糧食,村人們的房屋,所有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眼前之景宛若地獄。

  「都是報應啊,燒毀寺廟的報應到了!」

  「魔蛾大人……魔蛾大人發怒了!」

  「都是因為鯖目大人帶來的那兩個旅人!」

  「今年冬天該怎麼過啊……」

  驚叫和哭號不絕於耳。

  火勢實在是太大,村人們只顧著倉惶逃命,根本管不上兩個外人是死是活。

  巫女好不容易才在樹叢之中找到了不省人事的百鬼丸。少年似乎是從高處摔落,左腿的義肢已經四分五裂,身上沾滿了魔蛾的□□和鱗粉。

  「火很快就會燒到這邊來的。」

  她咬了咬牙,將少年拖到河邊。

  「百鬼丸!」

  少年聽到堇的呼喚,慢慢恢復了意識。她艱難地拉著他的手臂,把少年拖上了小船。

  「鬼神……被你殺死了嗎?」

  巫女撐著船槳,兩人逐漸遠離了岸邊衝天的火光。

  百鬼丸搖了搖頭。

  他用布條將一根木棍綁在了左腿上,代替了四分五裂的義肢,才勉強能站立起來。

  水面一片漆黑,只有船頭一盞昏暗的燈火搖曳,照亮了他們行船的方向。

  巫女忍不住回頭看向著火的村莊。

  水面中心卻驀地狂風四起,一只巨大的魔蛾撲向他們的小船。它翅膀閃著鱗粉,還帶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為什麼會追上來……」

  魔蛾撲向了船頭的燈火。

  百鬼丸已經拔下手上的義肢,向鬼神砍去。魔蛾的翅膀連著身體瞬間被利刃一刀兩段,化成了晶亮的鱗粉,飄散在空氣之中。

  狂風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掀翻了小船,將巫女與百鬼丸都打落水中。她試圖拉住少年,手卻夠不到他的身體,只能任由他被衝向遠處。

  ……

  巫女抱著木板,不知道在河上漂了多久,終於被衝到了一個淺灘。

  她不住地咳嗽著,好不容易才喘過氣,精疲力盡地躺在地上。銀盤般的明月已經高掛空中,夜空中一顆星星也無。

  梓弓和箭矢完好無損,巫女松了口氣。但百鬼丸並不在附近,恐怕是被水流衝到別處去了。堇心中一緊,爬了起來。

  河裡的水流平緩,但她隱約聽到「嘩嘩」的響聲,像是巨浪衝擊在山岩上一般。或許是瀑布?她想道,理了理濕透的衣服,循著聲音走了過去。

  深夜的樹林,萬籟俱寂,水聲激蕩的聲音愈發變大,瀑布已經近在眼前。在白色的水簾之後,隱藏一個漆黑的山洞。巫女冥冥之中感覺裡面有一股氣息在吸引著她走進去,她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弓。

  「你一個人嗎?」

  身後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堇停住了腳步,警惕地回過頭。那名男子剛好背著光,巫女並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但他的身上並未感受到妖魔的氣息。

  她放下了心,點頭回應道,「我與同伴走散了。」

  「若是不介意,寒舍就在附近。這附近有野狼,夜路也不安全……」

  她的裡衣還是半濕的狀態,貼在身上令她有些不適。巫女猶豫半晌,見男子似乎並無惡意,便決定跟了上去。

  男子住在瀑布附近一個狹小破舊的木屋之中。

  借著碳爐的火光,堇才看清的面容,頓時有些恍惚。男子與她的臉有七分相似,同她逝去多年的兄長如出一轍。

  她心中驚濤駭浪,但並未表現在臉上,而是環視著屋子,開口問道:

  「您一個人住嗎?怎麼稱呼?」

  「您叫我與太郎就好。」男子為她盛了一碗熱湯,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開口道:「我原本有個妹妹,卻因種種原因同她走散了。」

  周圍並無田地,屋裡也並沒有打獵的工具。

  堇不禁皺眉道,「您平日靠什麼為生呢?」

  與太郎撓了撓頭,「不瞞您說,鄙人是個木匠。瀑布下面有一個不動明王,便是鄙人所作。這個瀑布還是頗有名氣,有不少人來此處修行,我會讓他們暫住在此,來交換食物。」

  巫女直視著與太郎的臉,未見一絲端倪,可見他所言非虛,便不再作聲。

  「您是不是累了?早些歇息吧。」

  男子吹熄了燈。

  或許是因為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堇身心俱疲,沉沉地睡去了,甚至還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

  她出生在加賀國北面的一個貧窮的漁村,家中只有父母和兄長三人。適逢天災之年,台風肆虐,海嘯頻發,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打漁,卻一去不返。

  母親忍受不了貧窮困頓的生活,拋棄了堇和兄長,僅留下年幼的二人相依為命。兩人靠著村裡的好人接濟和捕食海岸附近的蝦蟹,也能勉強填飽肚子。

  但連綿不斷的天災,讓原本就不富裕的村莊愈發地困頓。有傳言說,是海中的鬼神作祟,於是村人決定選出一個祭品送給鬼神,以祈求風調雨順。

  「干不了什麼事,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瘦弱的孤女便這樣被選中了。

  但兄長卻悄悄換上了她的衣服。

  「憑你的體力,掉到海裡肯定就沒命了。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他笑著摸了摸堇的頭。

  「你快逃跑吧,我馬上就來。」

  但她卻看到洶湧的海浪之中,泛著猩紅而詭異的光。幼小的她冥冥之中已經知道,兄長不可能回來了。

  她還是逃出了村子。

  在瀕臨餓死之際,她被一位好心的巫女收養,開始了旅程。在巫女病死之後,堇繼承了她的衣缽,也成為了一名巫女。

  堇倏然睜開眼,天已經大亮,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和嘩嘩的流水聲。那位名叫與太郎的男子還在睡著,她才有機會仔細端詳起男子的面容。

  「若是兄長還活著,應該也是這般年紀吧。」

  男子的面容清秀,皮膚白皙,卻比堇多了一絲英氣。

  「但是兄長應該更黑一點才對。」她陷入沉思之中。

  與太郎也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的動靜把堇從回憶中驚醒了。堇整理了一下行李,准備同男子道別。

  「這附近的瀑布挺壯觀的,要是您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帶您去看看。」

  巫女想到那個深不見底的水簾洞,沉吟半晌,點了點頭。

  ……

  瀑布從百米的山崖上落下,直搗水潭,氣勢磅礡,激起一片水霧。兩人順著彎彎曲曲的石徑,走進了水簾之內,他們走得越近,水流撞擊在岩石的轟鳴聲變得更大。

  巫女在瀑布的正後方看到了一座數十米高的不動明王像。

  「你覺得它的臉雕得如何?」

  堇似乎要把菩薩看穿一般,審視著那座雕像,又把視線移回了與太郎的身上。

  「這就是出自你手的雕像嗎?」她並沒有回答男子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男子點了點頭。

  巫女嘆了口氣,將弓架在身前。她身周已經被野狼所包圍,就等男子一聲令下,便會向她撲去。

  堇毫不猶豫地放了手,站在最前方的幾匹野狼應聲倒地。野狼畏懼她手上的弓箭,有些退縮,在原地齜著鋒利的尖牙,眼裡發出幽幽的凶光,前腿刨著土,一副俯衝的架勢。

  她將箭矢對准了與太郎。

  「看來這張臉並不能讓你動搖啊。」男子慢慢走近巫女,長相卻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她熟悉的人。

  「百鬼丸……」

  堇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卻很快反應過來,躲開了野狼的撲擊。

  「把臉交出來吧,不動明王大人想要你的臉。」

  像是要印證男子的話一般,不動明王手上的利劍緩緩地向她揮去。堇閃身避過菩薩像的攻擊,將箭鏃瞄准了不動明王的臉。

  菩薩像應弦而裂,屬於魔神的猩紅氣息也瞬間消失,而男子的身影也變得無影無蹤。

  群狼將巫女逼到山崖邊上,她無路可退,只能縱身躍下水潭。

  
第十五章

  一雙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把巫女拉上了岸。

  「聽說這個瀑布常有修行者行蹤不明,沒想到會遇到你啊。」

  是熟悉的聲音。

  堇擰了擰衣袖,拂去臉上的水。岸邊已經堆滿了野狼的屍體,恐怕也是琵琶丸所為吧。

  「多謝您了。」

  昨夜才晾干的衣衫又濕透了,巫女搖了搖頭,認命地嘆了口氣。

  「百鬼丸呢?」盲僧並沒有發現少年的身影,開口問道。

  堇擰水的手頓了一下,目光也垂了下去。

  「說來話長了。」

  ……

  堇與琵琶丸圍坐在篝火旁,將醍醐國分別以來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巫女的白衣緋袴被掛在樹梢上,隨著微風輕輕飄動著。她及腰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發梢還在滴水。

  「他還是殺了人嗎。」

  「這個不殺人就活不下去的世道……」

  想到少年身上的點點猩紅,堇抿了抿唇,「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化身為鬼神嗎?即使是為了奪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就是因果啊。」和尚嘆了口氣。

  聽到和尚的話,巫女握緊了拳,「這是他們咎由自取吧?若不是他們將國家依托於魔神……」

  「那之後呢?」琵琶丸打斷了她的話,「那個國家的人會認為屬於他們的東西被搶走了,百鬼丸的所作又成了因,這樣的輪回何時才是盡頭呢?」

  巫女張了張口,囁嚅道:「難道這一切就只能讓他來背負嗎……」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和尚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若是你的話,一定能想出兩全的辦法。所以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百鬼丸。」

  「您太高看我了……」

  她擠出一絲苦笑,再一抬頭,盲僧已經不見蹤影。

  巫女將篝火熄滅,穿上自己半干的衣服,輕聲嘆道:「希望他別被衝得太遠啊。」

  ……

  百鬼丸被衝到了不知名的河岸上。

  脊椎傳來的劇痛讓他近乎失去意識,清醒之後卻發現,周身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堇……」

  他高聲呼喚著少女的名字,卻再也沒有回應,那抹純白也已無影無蹤。

  百鬼丸站了起來,卻因左腿的木棍沒支穩而跌坐在地。他將木棍重新綁好,踉蹌兩步,終於勉強站了起來。

  少年似乎恢復了以前的狀態,漫無目的地尋找著鬼神,將其一一斬殺,肚子餓了就隨意捕食生魚,即使是渾身沾滿血污也毫不在意。

  「前面有位醫師可以制作義肢。」

  有位好心的過路人看到身體殘缺,滿身泥濘的百鬼丸,面露不忍。

  「腳……」

  他需要腳,否則無法斬殺鬼神。

  少年循著過路人的話,找到了那名醫師。

  「百鬼丸!你還活著……」

  那名醫師,竟是多年之前救下百鬼丸的壽海。

  百鬼丸本能地辨認出了壽海。

  但他綁在左腿的木棍卻因為支撐不住身體而散架,倒在了壽海面前。

  ……

  「原來發生了這麼多事。」

  壽海心疼地為百鬼丸拭去身上和臉上的血污,為他盛了碗熱粥。

  褪去衣物的少年遍體鱗傷,但臉上卻帶著溫柔的笑意,任由壽海為他檢查著身體,拆下了綁在左腿的木棍。

  他忽然注意到了放在一旁的義肢。

  「那個,給我。」

  「你要去斬殺鬼神嗎?」

  百鬼丸點了點頭,又重復了先前的話。

  「給我。」

  壽海搖搖頭。

  「除了鬼神,你還斬了其他的人吧。」

  少年陷入了沉默。

  「為什麼要斬殺鬼神?」

  「我要奪回自己的身體。」

  「斬殺鬼神,奪回身體,但你背負著的國家也會陷入毀滅……新的義肢,會把你帶向地獄的吧。」

  壽海似乎想到什麼,痛苦地捂住了臉,半晌,他把放在一旁的義肢用柴刀砍成了兩節。

  「我做不到。」

  百鬼丸聽到了義肢的斷裂之聲,瞪大了眼睛。

  「你先把傷養好吧。」壽海嘆了口氣,把少年的衣服浸泡在清水之中,水立刻變成了暗紅之色。

  少年扶著洞壁,艱難地支起身。

  「我要奪回身體。」

  「就算奪回又能怎麼樣呢?你身邊只會剩下一堆屍體,孤身一人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百鬼丸的動作停住了,他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少年看著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語,「堇……」

  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壽海詫異地抬起頭,臉上有些驚喜。

  「你有同伴嗎?」

  少年沉默了一陣,點了點頭,「但是她在哪裡,我不知道。」

  百鬼丸重新扶牆站起,找到了牆角的木棍,艱難地綁到了自己的左腿上,「我要去找她。」

  洞穴之外是大雨滂沱。

  壽海正准備攔住少年,卻發現洞口站著一名披蓑戴笠的巫女。

  「您好,請問您有沒有看到一位沒有左腿和雙臂的少年……」

  她話音未落,百鬼丸已經撲了上去,倒在她的懷裡。

  那抹熟悉的純白又重現在他的眼前。鼻尖縈繞著帶著水汽的花香,身下傳來少女身體的柔軟觸感。

  「堇……」

  百鬼丸不停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雙手緊緊地把她環入懷中。

  「沒事了,我在。」

  少女沒有像往常一樣推開他,反而安撫著他一般,輕輕地拍著少年的背脊,完全沒有注意到呆愣在一旁的壽海。

  「百鬼丸,她是……」壽海雖然不忍心打擾他們,但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堇這才注意到佇立一旁的中年男子,臉瞬間紅到了耳根,她猶豫地看著抱著自己不撒手的百鬼丸,對壽海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所幸少年並沒有將這個姿勢保持很久,反而同堇介紹起來。

  「堇,這是壽海,我的……」他的話一頓,似乎不知道怎麼同她介紹壽海。

  「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被我從河邊撿到了。」壽海主動開了口。

  巫女瞪大了眼,看向壽海的眼神裡頓時充滿了愧疚與感激,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抱歉,我沒有照顧好他……」

  男子搖了搖頭,將巫女的蓑衣掛在了一旁,「我還以為百鬼丸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想到有人陪著他。」

  他將百鬼丸一直佩戴的護身符遞到巫女手上,像是在詢問她一般。

  巫女沉默地接過護身符,掛到了少年的脖子上當做回答。

  壽海注意到巫女隨身攜帶的梓弓和箭筒,臉上的擔憂之色少了幾分,「你們一直都在斬殺鬼神嗎?」

  堇看著身側遍體鱗傷的少年,鼻尖湧上一陣酸意,緩緩點頭。

  「百鬼丸他的身體……」

  「我會陪著他,把身體奪回來。」巫女堅定地看著壽海,「那是屬於他的東西。」

  聽到了她的話,百鬼丸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堇感受到手上的力量,將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少年,「我不會讓你墜入地獄的。」

  壽海看著二人交握的手,嘆了口氣。

  
第十六章

  「為什麼這麼執著……」

  壽海張了張口,猶豫道:「站在你們面前的可不止有鬼神啊,還有百鬼丸的親生父母、兄弟,甚至醍醐國的國民……」

  堇看著角落裡被砍斷的義肢,將視線投向壽海。

  「我不會讓事情走到那一步的。」

  雨還未停,洞外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巫女似乎感覺到什麼,提弓站了起來。

  百鬼丸拽住她的衣角。

  「沒事的。」堇對少年溫柔一笑,同壽海點了點頭,走出了洞穴。

  山坡上的泥土卻因雨水的衝刷,轟然墜地,擋在了洞口前,將洞內的兩人與巫女隔絕在兩側。

  堇靜靜地看著將洞穴包圍的獅尾猴,將箭矢架在了弓上。

  「堇!」

  百鬼丸艱難地支起身,拿起木棍衝向洞口挖了起來。

  「百鬼丸……」壽海還想說些什麼,看到少年不知疲倦地背影,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復雜地欣慰:「若是有了手腳,就可以更好地保護她吧。」

  他拿起了另外一根木棍,走到百鬼丸身側,「我來幫你。」

  洞穴之外的曠野上,已經堆滿了鬼神的屍體。堇背靠著封死的洞口,拉弓的手卻依舊沉穩,獅尾猴一只接著一只應聲而倒。

  她注意到不遠處的大樹上,結著不少猩紅色植物果實。果實呱呱墜地,裂開之後正是通體絨毛,長著血盆巨口的獅尾猴。

  堇看著箭筒裡所剩不多的箭矢,深吸了一口氣,正准備衝向大樹,身後被封住的洞口卻已被百鬼丸和壽海二人挖通。

  左腳支著木棍的百鬼丸,擋在了她的面前,揮刀砍向迎面撲來的魔神,衝著曠野上的那顆大樹奔去。

  巫女垂眉低笑,也提弓跟著少年衝了上去。

  百鬼丸一眼就見到了樹頂之上鬼神猩紅的心髒,一躍而上,將雙刃刺入樹心深處,猛地拔出。

  本應跌落在地的少年卻被嬌小的少女接住了,兩人一同滾下山坡,落入水坑之中,滿身泥濘。

  樹上猩紅的果實逐漸失去了生氣,在少年眼中失去了蹤影,只剩下屬於巫女的那抹純白。

  「百鬼丸!」巫女躺在泥坑之中,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百鬼丸,慍怒著想要推開他,少年卻捂著自己的左腿,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壽海連忙跑過來,把百鬼丸從泥坑之中抱出。他也發現百鬼丸剛剛奪回的左腿,苦笑著搖了搖頭,臉上卻滿是寬慰。

  「看來不需要我了……」他將手伸向一身狼藉的堇,「有你當他的四肢就足夠了吧。」

  巫女拉著壽海的手,爬出了泥坑。她聽到男子的話,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否定道:「不一樣,你是他的父親。」

  壽海愣了一下,正要張口。

  百鬼丸扯著壽海的衣襟,將頭轉向巫女,認真反駁她道:「不是父親。」

  他將視線投向壽海,「是母親。」

  在百鬼丸眼裡,父親是將他獻祭給鬼神的惡人,而母親才是那個賦予他生命的人吧。堇眼中浮起一絲笑意,默認了他的說法。

  壽海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顫抖著手,揉了揉少年的頭。

  ……

  百鬼丸和堇卻並沒有在壽海身邊待很久,待百鬼丸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兩人便出發了。

  堇雖然還想向壽海請教制作義肢的技術,想邀請他一同上路,卻被壽海婉拒。

  「我在會礙事的吧。」他用揶揄的目光打量著兩人,看到堇露出微慍的表情,眼中流露一絲笑意。

  「你們准備去醍醐國吧?」

  「我的身體,全部,奪回來。」

  百鬼丸點了點頭。

  「是嗎……」壽海掩去眼中的憂色,欲言又止。

  堇直視著壽海,「我會把一個完完整整的百鬼丸帶到您面前的,在那之前,請您好好的活著。」

  自己的輕生之意似乎被少女看破,壽海苦笑著點了點頭。

  「沒想到,我這樣滿手鮮血的人竟然能得到救贖……」

  他看著少年少女離去的背影,發出一聲長嘆。

  
第十七章

  通往醍醐國的路上,接連幾個村莊都爆發了瘟疫。

  巫女只能給生病的村人們開了緩解痛苦的藥方,卻偶然聽到過路的行商們說道:

  「醍醐和朝倉正式開戰了,國主在到處強征兵馬和糧草,聽說一個壯丁也不留……」

  「今年的收成不好,哪裡有糧草可以征啊!」

  聽到「國主」兩字,巫女手上的動作一頓,正想細細打聽,忽然聽到村口有人大喊「救命」。

  她提弓衝出草屋,數名手持火把和武器的官兵已經將村莊包圍,准備點火屠村。

  「太過分了……」

  她正准備衝上去阻攔,百鬼丸已經拔刀砍向官兵,所到之處,鮮血淋漓。

  大火開始蔓延。

  巫女緊握著手上的弓,深吸了口氣,並沒有阻攔少年,轉身呼喚村人前去避難。

  百鬼丸砍斷了最後一名官兵的手臂,已經滿身猩紅。他將刀尖對著那名官兵,嚇得官兵屁滾尿流地逃跑了。

  那家伙一定會去通風報信的吧。

  堇嘴唇緊抿,走到少年身側,為他擦去臉上的血污,輕聲道:

  「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百鬼丸甩去雙刃上的血漬,對她點了點頭。

  ……

  醍醐景光坐在帳中,聽完探子的彙報,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他還是來了。」

  他喚來近侍,「是該做個了斷了,把討伐他的任務交給多寶丸吧。」

  此時的多寶丸跪坐在家紋前,腦內不斷地回想起巫女說過的話。

  「建立在他一人犧牲之上的繁榮,究竟能維持多久呢?」他始終無法下定決心斬殺自己的親生兄弟。

  母親緩緩地走到了他的身後,輕喚著他的名字。

  「你要去討伐……他嗎?」

  多寶丸看著一臉憂色,大病初愈的母親,深深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一定要手足相殘呢?」母親捂臉抽泣道:「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她的話刺中了多寶丸心中的痛處,少年怒道:「從小到大,您一直對著菩薩祈禱兄長平安,何曾有正眼看過我?!」

  母親呆愣在原地,多寶丸已經毫不猶豫地走出了隔間。

  ……

  堇和百鬼丸距離戰場愈來愈近了。

  原先富饒的村莊已經化為一片火海,郁郁蔥蔥的山谷被屍體填滿,隨處可見的是猩紅的邪惡氣息,那是怨靈化為鬼神的征兆。

  「太慘了。」

  巫女看不下去,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但百鬼丸卻突然拉了她一下,橫空飛來的箭矢擦過她的臉頰。多寶丸與他的兩名隨從站在二人對面,已經將箭矢和刀刃對准了他們。

  百鬼丸面含殺意,卻被巫女攔在身後。

  「讓開!不然連你一起砍了。」多寶丸嘴上這麼說,手中的刀卻有些猶豫,似乎並不想對巫女動手。

  「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巫女皺眉道,她將箭鏃對准了多寶丸,弓卻沒有拉滿。

  「你要站在鬼神之子的那邊嗎?」

  「他說我是鬼神之子。」百鬼丸的殺意愈重,他扯下了義肢,雙刃出鞘。

  堇卻始終不讓他出手,而是面對著多寶丸,將箭鏃指向堆滿屍體的山谷。

  「你覺得這一切都是百鬼丸造成的嗎?」

  「只要他死了,戰爭和天災就會平息……」多寶丸似乎有些動搖,喃喃著反駁著巫女,但說出的話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堇垂眉,拉滿了手上的弓,「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巫女身後的少年瞬間向著多寶丸三人衝了過去,堇的箭矢也朝著多寶丸的腳下飛去。

  「兵庫,陸奧!」

  多寶丸狼狽地躲過兩人的上下夾擊,兵庫會意,提刀衝向了百鬼丸身後的堇。

  少年一個閃身,揮刀擋住了兵庫的攻擊,將少女牢牢護在身後。堇趁機瞄准多寶丸,試圖封住他的行動。

  但對面似乎也是一樣的想法,陸奧的箭矢不斷襲來,三人配合無間,兵庫和多寶丸一左一右,將百鬼丸死死地壓制在地。

  百鬼丸勉強躲過多寶丸的利刃,卻被陸奧鑽了空子,他揮舞著鈍器砸向堇。

  他急忙轉身,想要攔住陸奧,便猛地彈開了多寶丸的刀,在多寶丸的前額留下一道血痕。

  這樣下去並無勝算。

  堇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喚道:「不要管我!」

  她狼狽地避開了陸奧的鐵杵,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土灑向男子雙目,趁著男子揮袖遮擋之際,拉開了距離。

  百鬼丸會意,毫不猶豫地衝向陸奧,斬下了她的左臂。

  眼看手足危在旦夕,兵庫顧不上堇,匆忙轉身攻向百鬼丸,卻被少年毫不留情地砍斷右臂。

  兵庫和陸奧已經戰鬥不能,堇不由得松了口氣,頸間卻感到一陣涼意。

  「堇!」

  百鬼丸驚道。

  多寶丸握刀的手有些顫抖,他的自尊不允許他以女人作人質,卻沒有任何威脅到百鬼丸的辦法。

  「收手吧。」巫女察覺到少年的動搖,嘆了口氣,開口道:「這樣有什麼意義呢?」

  「我堵上這條命也要把百鬼丸葬送在此,就算是讓你陪葬……」

  他的話似乎激怒了百鬼丸。

  百鬼丸目眥盡裂,滿臉殺意地緩緩走向多寶丸,將其逼到了懸崖邊上。

  堇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馬匹的嘶鳴聲,暗道不好。

  一只綁著火藥的箭矢扎入百鬼丸腳邊,緊接著是一聲轟然巨響,濃烈的黑煙遮蔽了堇的視線。

  「少爺!殺了那個女人!」

  多寶丸的手一抖,刀刃在巫女的頸間劃出一道血痕。

  百鬼丸被醍醐的援軍攔住了腳步,怒吼著揮舞著雙刃,瞬間砍傷數人。

  堇趁亂握住了刀刃,脫離了多寶丸的挾制,卻一步踏空,她本能地拽住了一旁的多寶丸,把少年一道拉入了深不見底的山谷。

  火藥的黑煙散去,山崖邊上已經是空無一人,只留下多寶丸帶血的佩刀。

  
第十八章

  堇借著樹木的緩衝和山谷中堆積如山的屍體,好不容易才撿回一命。

  她艱難爬出了屍山,在一旁找到了不省人事的多寶丸。見少年還有呼吸,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從裡衣撕扯下布條,處理起兩人身上的傷口來。

  半晌,多寶丸才悠悠轉醒。

  他猛地坐了起來,略顯迷茫地環顧四周,摸了摸額間包裹著的布條,將目光投向了巫女。

  「為什麼救我?我剛剛可是要殺你啊。」

  堇瞟了他一眼,「你沒殺過人吧。」

  多寶丸愣了一下,訕訕地別開了目光,沒有說話。

  巫女眼中的多寶丸,靈魂是純淨的白色,像是溫室裡的花朵一般,被父母保護得極好。她想到遍體鱗傷,無依無靠的百鬼丸,不由得有些心疼,深深地嘆了口氣,同少年解釋道。

  「他不在這裡,我們也沒有戰鬥的理由了吧。」

  多寶丸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話。他的四肢雖然有劃傷,卻並無大礙,便站了起來。

  少年的視線越過土坡,映入眼簾的是累累白骨和殘肢斷臂,宛若地獄。

  「這些人……」多寶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是因為瘟疫……」

  少年不可置信地想要確認屍體的身份,卻聽到了巫女的輕嗤。

  「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吧。」

  不少屍體甚至沒有包上草席,並不是病逝之後被送到這的,反而像是從山崖上推下,活活摔死的。

  「他們是醍醐的子民……」

  她看著神情恍惚的多寶丸,點了點頭。

  「我們途徑的幾個遭受瘟疫的村莊,都被燒得一干二淨了。」巫女冷冷地吐出殘酷的話語,將少年最後一絲希望也打得粉碎。

  「父親怎麼會做這種事……」

  堇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道:「你現在還覺得,殺掉百鬼丸能解決問題嗎?」

  見他沉默不語,巫女不再多言,而是順手替一名死不瞑目的男子合上了眼睛。

  多寶丸在原地呆立良久,雙目緊閉,似乎下定決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

  半晌,他對巫女道:

  「走吧,去斬殺鬼神。」

  ……

  「堇!」

  百鬼丸在山谷邊上大聲喚著巫女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回應。

  追擊的武士們趁機提弓射向少年,被百鬼丸輕易擋開。

  「誰敢阻撓我……」少年目眥盡裂,轉頭將刀尖對准了一旁的武士,濃烈的殺意把包圍他的武士們嚇得不禁退後了一步。

  「否則,殺。」

  語畢,他毫不猶豫地從巫女消失的山崖上一躍而下。

  為首的武士連忙吩咐著下屬們。

  「你們趕緊去下面找多寶丸少爺,這次一定要把他給干掉!」

  百鬼丸借著崖壁上僅有的樹枝和岩縫,毫發無損地到達了谷底。

  怨氣化成的鬼神被他身上的氣息所吸引,本能地靠近,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揮刀斬下。

  「堇!在哪?!!」

  他環顧四周,視線卻被猩紅所包圍。與之前的百足蜈蚣不同,他雙刃所至,刀刀見血。地上的殘肢斷臂和累累白骨,與包圍的鬼神一道阻擋著少年尋找巫女身影的腳步。

  繞路趕到的武士們看到的百鬼丸,滿身鮮血,宛若修羅,所有人的背上都升起一股寒意。

  為首的武士握緊手上的刀,掩飾著自己的恐懼,下令道:「大家一起上!」

  百鬼丸注意到了武士們,他將刀刃從鬼神的體內抽出,甩掉上面的血跡,將武器對准了武士。

  「還給我……」

  「給我衝!」

  隨著一聲令下,武士們把百鬼丸團團圍住。

  武士的靈魂都帶著不少猩紅,與巫女的純白截然不同。百鬼丸毫不猶豫地揮刀斬下了最近一名武士的手臂,衝出重圍,但環顧四周卻並未見到巫女的身影。

  後來的武士立刻補上了缺口,攔住了百鬼丸的步伐。少年將雙刃狠狠地捅向武士的腹部,武士強忍著劇痛握住他的刀刃,被少年無情地踹開。

  「礙事!」

  拖了許久,百鬼丸的衣衫已經被武士的鮮血染紅,身邊倒下的武士已經堆積如山。

  他瘋狂地喘息著,環視四周,已經沒有人敢衝上來,他也察覺到這樣一個事實。

  ——她已經不在此處了。

  「堇……」

  百鬼丸啞著嗓子,一聲大吼。

  
第十九章

  走在樹林中的堇似乎聽到什麼聲音,猛地回頭。

  「百鬼丸……」

  多寶丸的腳步也頓了一下,「是他嗎?」

  巫女握緊手上的弓,嘴唇緊抿。

  「不知道。」

  但她並沒有猶豫多久,對多寶丸堅定道:「他很強,不會有事的。」

  少年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也是。」

  山谷除了感染瘟疫的村民之外,還有不少朝倉軍的俘虜,可見此處距離戰場並不是很遠。果不其然,兩人走了一陣,便已經看見熊熊火光,聽見喊殺和戰鼓之聲。

  「醍醐的國主是鬼神的化身!」

  「他們奪走了我國的氣運,才的導致暴雨和大旱!」

  「打敗醍醐軍,殺啊!」

  朝倉軍和醍醐軍打得不相上下,朝倉軍的士氣似乎更勝一籌。醍醐軍本來人數就少於朝倉,還有不少士兵是臨時從村裡征來的,連續爆發的大旱和瘟疫也印證了醍醐的氣運已盡。

  多寶丸像是第一次見識到戰爭的殘酷一般,站在樹叢之後,遲遲不敢再上前一步。

  巫女站在他的身後,輕聲道:

  「我們就此別過吧。」

  少年聞言猛地回頭,「你准備去干什麼?」

  堇的目光似乎越過屍橫遍野的戰場,投向遠處的山腰——那是地獄堂的方向。

  多寶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瞬間了然。他沉默半晌,同巫女道。

  「我與你一起。」

  堇神色微詫,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嘆了口氣。

  「隨你。」

  ……

  坐在帳中的醍醐景光聽到朝倉軍逐漸逼近的喊殺聲,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面色凝重。

  「國主大人,敵軍馬上就要攻到帳前了!」仕官跪在醍醐景光的面前,「您姑且先撤回城中吧!」

  武士將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牽到了醍醐景光的面前,但景光卻始終不肯移動腳步,而是喃喃自語道:

  「難道我的霸業就要終結於此……」

  在仕官的再三催促下,景光睜開了緊閉的雙目,嘆了口氣,縱身躍上白馬。

  「撤!」

  他話音未落,一支箭憑空飛來,扎中了馬匹的後腿。戰火點燃了營帳,殺意騰騰的朝倉軍已經將醍醐景光包圍。

  白馬發出痛苦的嘶鳴,不管不顧地向前衝去。

  「保護國主大人!」

  數名醍醐的武士們揚起手中的刀槍,嘶吼著用血肉之軀擋在敵軍面前,想為國主拖延時間,卻被士氣正勝的朝倉軍就地斬殺。

  無數箭矢向醍醐景光飛來,景光用手中的長刀彈開部分,但□□的白馬已經身中數箭,被絆馬索給絆倒,將景光摔倒了地上,不再動彈。

  憤怒的朝倉武士們抄起武器砍向醍醐景光,景光狼狽翻身,艱難地躲過了刺來的□□,並用手上的長刀抵御住了武士們的刀刃,卻眼睜睜地看著更多人圍了上來。

  但不遠處突然冒出猩紅的火光,原本奄奄一息的戰馬竟然重新站了起來,只見它被肉眼可見的猩紅所包圍,漆黑的雙目毫無焦距,卻令人心生恐懼。

  它高高抬起前腿,硬生生地踩死了來不及閃躲的一名朝倉武士。

  「鬼……鬼神啊!」

  目擊的武士瞬間驚叫出聲。

  化為鬼神的戰馬似乎聽到了武士的聲音,它抖動了一下鬃毛,發出一聲長鳴,烈焰便將那名武士化為了灰燼。

  「被鬼神庇佑……我們怎麼會有勝算!」

  「殺死醍醐景光,鬼神會不會報復我們……」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朝倉軍中響起,朝倉的武士們一蹶不振,握著武器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狼狽不堪的醍醐景光支著長刀,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注視著向他走來的戰馬,眼中滿是狂喜。

  「鬼神啊!」醍醐景光仰天長嘯,「我把我的身體獻給你……」

  「助我一臂之力吧!」

  天空電閃雷鳴。

  站在地獄堂內的堇和多寶丸,面色凝重地看著妖氣四溢的三座鬼神像,正准備揚起手上的武器。

  堂內突然狂風大作。

  先前已經被斬殺的鬼神的雕像們倏地碎裂,從四面八方襲向堂內的巫女和少年。

  「快趴下!」

  堇驚呼著拉住多寶丸。

  過了許久,狂風才逐漸退去,兩人身上都添了不少的擦傷。

  巫女抖落了身上的木屑,看著面前已經毫無鬼神氣息的雕像,愈發地面沉如水。

  多寶丸則轉頭看向地獄堂外烏雲密布的天空,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道:

  「難道父親他……」

  堇用袖子隨意抹去了臉頰上的血跡,像是默認了多寶丸的話一般,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地獄堂,往戰場的方向跑去。

  多寶丸雙拳緊握,指甲幾乎要將掌心扎破,卻依舊緊隨巫女其後。

  山谷中的百鬼丸好像感受到了什麼似的。

  「我的東西……」

  他在原地呆立半晌,猛然將頭轉向了樹林的方向。

  「在那裡。」

  
第二十章

  出現在堇和多寶丸面前的醍醐景光,騎在化為鬼神的猩紅戰馬上。他雙肩生出了另外兩只手臂,額前的第三只眼睛顯得格外猙獰,已經不能被稱為人了。

  他身側的方圓數十尺都已經化成一片焦土,不僅僅是朝倉的武士,就連醍醐的武士們也驚恐萬狀。

  「鬼……鬼神啊……」

  多寶丸不可置信地看著醍醐景光,低喃道:

  「父親大人……」

  堇默默垂眉,搖頭嘆息,拉開了手上的弓,對准了醍醐景光。

  多寶丸本能地向前邁出一步,攔在了她的面前,用胸口擋住巫女的箭矢。

  「讓開。」

  「不……」

  少年的語氣猶豫,不敢直視巫女的眼睛,向後稍稍退了一小步。

  「我的兒子,多寶丸啊!」

  醍醐景光看到了二人,笑容猙獰且瘋狂。

  「借助了鬼神的力量,現在的我已經無人能敵了,稱霸天下指日可待,這一切將來可都是你的東西!」

  聽到醍醐景光的話,多寶丸踉蹌了一下,不住地搖頭,面露痛苦之色。

  「父親,助手吧!我只是想讓醍醐的國民安居樂業,並不想稱霸天下啊!」

  巫女靜靜地看著多寶丸向父親質問著,手上的弓弦始終緊繃,箭矢一觸即發。

  被鬼神所附的醍醐景光已經絲毫聽不進多寶丸的話,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冷冷地盯著多寶丸身後的巫女,逼迫道:

  「如果有人想要阻撓我,多寶丸,你打算怎麼辦?」

  少年夾在二人中間,神色復雜,默不作聲。

  醍醐景光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嗤笑。

  突然,他□□的鬼神之馬四蹄騰空,朝著兩人的方向衝了過來。

  巫女匆忙將弓對准景光,卻因面前的多寶丸而射偏,擦著景光的身體,被他多出的手臂揮刀擋下。

  只見戰馬就要躍到二人面前,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醍醐景光的背後,揮刀劈向景光。但醍醐景光的後腦勺似乎多出了一只眼睛,兩只雙臂將長刀交叉,輕松架住了從背後襲來的攻擊。

  「百鬼丸!」

  堇又驚又喜。

  但百鬼丸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醍醐景光……不,應該是被景光多出的手臂和雙目所吸引。

  他不斷重復著「還給我」這三個字,雙臂的刀刃毫無章法地砍向醍醐景光,僅憑一人之力就把景光逼得節節敗退。

  少年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染紅,身上縈繞著屬於鬼神的猩紅氣息,讓巫女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百鬼丸……」

  但少年已經完全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多寶丸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他拔出了掛在腰間的佩刀,朝著醍醐景光的方向衝了上去。

  「父親,由我來阻止。」

  他的聲音讓堇回過了神,她深吸了口氣,重新拉弓對准了醍醐景光,從遠處掩護二人。

  「多寶丸!」

  景光再次擋下了百鬼丸的攻擊,對多寶丸怒道:「你是要背叛我嗎?」

  多寶丸並不做聲,揮刀砍向景光的手臂,試圖避開他的要害。

  「礙事!」

  百鬼丸衝著多寶丸吼著,一腳將他踹到不遠處。

  戰馬卻趁他不備猛地一個轉身,將百鬼丸撞倒在地。堇的弓箭突然扎進了馬的眼睛,它吃痛著抬起前蹄,呼出的熊熊烈焰堪堪避開了百鬼丸,卻燒到了少年的衣角。

  百鬼丸在地上滾了幾下,重整態勢。多寶丸也再次站了起來,兩人一同衝了上去光。

  受傷的戰馬愈發地暴躁,它在原地不住地打轉,試圖將周圍的一切都燒成灰燼,不讓任何人有近身的機會。

  堇再次拉弓,冰冷的箭矢對准了馬的另外一只眼睛,卻被戰馬察覺,狂怒著朝著她的方向狂奔而來。

  「這是一擊斃命的好機會。」巫女飛速地思考著,不閃不躲,將手中的弓拉到最滿。

  只聽見「嗖」地一聲,箭矢應聲而出,從飛奔的馬匹頸部穿過。而百鬼丸和多寶丸趁著馬匹倒地的瞬間,各自斬下了醍醐景光的一只手臂。

  「啊!!!!」

  醍醐景光的雙肩頓時血流如注,吃痛地倒在地上。

  百鬼丸也突然跪倒在地。

  他義肢上鑲嵌的雙刃落到岩石之上,發出一聲脆響。白皙的雙臂像是樹苗一樣,從他的軀干上迅速生長而出,直至與常人無異。

  「手……」

  堇看著百鬼丸奪回的雙臂,臉上露出了復雜的笑容,慢慢地往少年的方向走去。

  百鬼丸迷茫地張握著自己的手掌,逐漸恢復了意識,也認出了屬於巫女的那抹純白。

  「堇……」

  少年對少女伸出了雙手。

  多寶丸站在遠處,看著蜷縮在地,痛苦掙扎的父親和奪回了雙手的兄長,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還……」

  醍醐景光卻強忍著痛處,站了起來。

  「……沒完啊!」

  他隨手拾起一把□□,朝著毫無防備的堇和百鬼丸的方向衝過去。

  「小心!」

  多寶丸驚恐萬狀,連忙出聲提醒。

  醍醐景光已經近了巫女的身,□□的槍頭正要刺入她的身體。原本躺在地上的一個醍醐武士卻突然暴起,用長刀斬下了醍醐景光的頭顱。

  三人愣愣地看著景光默無聲息地倒在面前,從動脈噴薄而出的鮮血浸透了燒得焦黑的地面。

  「我殺了國主……」

  那名醍醐的武士陷入了癲狂和恐懼之中,顫抖著松開了手上的長刀,卻痴痴地笑出了聲。

  「不用再打仗了……」

  他的話刺痛了所有人的心,幸存的武士們都本能地松開了手上的武器,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父親突如其來的死亡讓多寶丸陷入了驚愕夾雜著悲傷和憤怒的復雜情緒之中,他的雙腿已經無法支撐身體,跪坐到了地上。

  堇面露不忍,卻並沒有說什麼,而是緊緊地握住百鬼丸的手。

  百鬼丸空洞的眼睛逐漸有了神采,他將頭轉向了堇,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的臉頰,似乎要將她的面容牢牢記在心裡一般。

  「多寶丸少爺!」

  突然有人喚道多寶丸的名字,是兵庫和陸奧,還有幾個醍醐國的武士們。

  多寶丸猛地回過神,迅速站了起來。他雖然衣著狼狽,遍體鱗傷,卻神色莊重,儼然有一國之主的樣子。

  「我們也該走了。」

  堇將頭轉向百鬼丸,卻剛好與少年四目相對。

  少年琥珀色的瞳孔如琉璃一般晶瑩,將少女的面龐完完整整地倒映其中,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堇。」百鬼丸喚著她的名字。

  「怎麼了?」

  「去哪裡,都一起。」

  少年握著她的手,手心滾燙,力道有些大。

  堇垂眉低笑,點了點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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