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一)
五條悟來看我了。
我出車禍,被闖紅燈的自行車撞了個四腳朝天,所幸沒有傷筋動骨,明天就能出院。五條來得很是時候,我剛好餓了,然而還沒到送餐時間。他提著兩盒福岡產的草莓,個頭大,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著,新鮮欲滴。男人在我床邊坐下,招呼一打,還沒來得及寒暄,反倒極其自覺地拆開包裝伸手取草莓吃。
我瞪著他。然而五條悟只是不緊不慢地摘著草莓葉:「我聽說你差點被撞死,怎麼好像還挺精神?」
「借你吉言。」我懶得理他,重新靠回床上,「您不是忙得很嗎,怎麼還有空來看我?」
「噢、」
他吃完了手裡的草莓,伸手去拿下一個。
「你住的這家醫院正好在我常去的料理店附近。」
「……」好吧。
老同學見面,按理說該是分外欣喜的,然而此刻我已經被一股深刻的倦怠感擊敗。「草莓放下,你可以走了。」
「真冷淡啊。」五條這麼說著,從我床頭抽了兩張紙,仔仔細細地擦干手。見我無意回答,他抬起頭輕瞥了我一眼——至少從男人的方向確實傳來了視線——然後那張因為遮擋而難以辨認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了微笑:「你看起來精神了不少,花井。」
啊,是嗎。
我想,我那時表情一定很奇怪。
五條悟和我是咒術高專的同級生。或者說,曾經是。因為我在高二的夏天休學了。
夜蛾老師曾稱我們這屆為備受矚目的新生,我想那其中必然不包含自己。事實上,除了勉強還能跟上的課業之外,我與同級生們連正常聊天都很難做到。班上的五條悟和夏油傑像兩個當打之年的不良,走到哪裡都敲鑼打鼓似的喧囂、躁動、寸草不生。我非常害怕那兩個人背後明快的生命力,連他們講話輕快的節奏中好像都帶著一股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略含攻擊性的蓬勃生機。——而我中學讀的是女校,沒有和男生打過正經交道,超過三句話的對答都會令我方寸大亂。
唯一與我關系和睦的是家入硝子,我很喜歡她。硝子安靜、漂亮又獨立,入學時親切地幫我搬行李到宿舍,但我仍然不敢和她走得太近。
為什麼?後來,來醫院探望我的五條悟趴在椅背上,挑著眉毛問我。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嚼著病房裡干燥、溫暖的空氣。窗外蟬鳴如瀑。
我們入學那年是個寒春,山櫻晚開,只記得到四月下旬也依然可見漫空飄飛的花瓣。我到教室比較早,通常會主動做值日,只有同樣早到的夏油會幫我搭把手。姍姍來遲的五條悟在門口叼著糖同我擦肩而過,又在注意到我手中的垃圾袋時忽然一個回身,「可燃垃圾?」
「……對。」
於是男生哢一聲咬碎了口中似乎所剩無幾的棒棒糖,抬起手,將白色紙棍輕飄飄丟進我手中的垃圾袋裡,瀟灑離去。我蹲在地上,也不管他,捏起垃圾袋兩端,緊緊扎成十字結。
幾秒後五條悟被從教室裡趕了出來:「去幫人家丟垃圾。」
短暫的校園回憶少之甚少,如果被安排到同一件任務,我便只跟在男生們身後做增援。我的咒術學得並不差,甚至偶爾還會得到老師贊賞,只是不擅於實戰,多數時間都躲在他人背後。初次任務結束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其余三人邊吃邊聊,只有我半晌才吃掉幾口米飯。是硝子先注意到我的不對勁,停下筷子:「你沒事吧?」
我搖頭,在兩個男生一致的注視中尷尬地抬起筷子:「你們吃吧。不用管我。」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
第二天課間,五條悟一字一頓地捏著聲音喊我:「花——井——」見我嚇得肩膀一抖,他反而露出十分無辜的茫然神色:「老師說下次任務咱們倆一起。」
「……哦。」
「悟。你別欺負人家。」坐在他身邊的夏油探出半個腦袋。
「我才沒欺負她。」
啊哈哈。我笑了笑,對黑發男生輕輕點了點頭。
咒術高專位置偏遠,出校後山路崎嶇,十分難走,最近的公交站也需要走到山腳下的居民區。如果想節省時間,有一條可以用來抄近路的隧道,大概可以節約十幾分鐘腳程。——這是高我們幾屆的前輩傳授的經驗。出發前不久五條悟剛好聽說這件事,於是下山時提議帶我一起去找那條隧道。我正希望能多拖延一些時間,就答應了。
前輩只說那是條近路,卻沒告訴我們隧道的具體情況。當我和五條在山上徘徊許久,終於發現目標後,我們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這玩意兒是大正建的嗎?」半秒過後,男生毫不掩飾地皺起臉。那條隧道外牆居然是古舊的石壁,縫隙裡生滿野草,看上去相當有年代感。而隧道的另一端——這條路實在太長了,從我們的位置窺探,只能看到角落裡重重疊疊的、飄搖的白色蜘蛛網,前方一片黑暗。一串風從我們背後吹過。嗚。
我側過臉看他,身型高挑的男生隔著墨鏡虛了虛眼睛,「行吧,走咯。」
「誒?!真的要走嗎?」
「對啊。」他不回頭,「都到這裡了。大不了也就幾只詛咒的事情。」
「……」我難以反駁,又怕被甩下,只好小跑著追上他。
眼看著一腳踏進隧道,視野被黑暗吞沒,潮水般的寂靜瞬間湧向了我們。啪。我慌慌張張地打開了備用的手電筒,走在前面的白發男生回頭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隧道內比想像中還要寬敞,腳下踩到的是沙土與石子,有些硌。我舉著手電筒,小心躲避著兩邊低垂的蜘蛛網,忽然看到老舊的石牆上有一片暗淡的彩色墨跡,似乎是很久以前什麼人留下的塗鴉。
「五條君。」我輕聲提醒他。男生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湊近看了看,似乎很有興趣:「喔……這好像是什麼詛咒的記號來著?」
「咦?!」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忽然笑出聲:「不是啊。你仔細看,……是睡衣香蕉人。90年代很流行的那個動畫片。」「……?」聞言,我半信半疑地重新打量那片已經模糊不清的、黃色與藍色混雜的塗鴉:「是——是嗎。」
「是啊。」五條悟好像一下憋住笑,直起身子,「行了,走吧。」
「……嗯。」
我們重新向隧道深處走去,向來愛熱鬧的男生卻沒再和我說一句話。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剛才那片奇怪的塗鴉在我腦海裡不斷回放、鮮明,甚至顯得愈發詭異起來——畢竟那是五條說的話。我向來是不相信自己的,哪怕可能只是信口胡言,五條悟的一句「好像是什麼詛咒的記號」也比我自身的眼睛還要可靠半分。
明明剛剛入夏,我的手心卻已經開始有些起汗了。
「——啊!!!」
忽然,走在我前方的男生發出一道巨聲驚呼。
「?!!」
「……」
「……呃、誒……?」我嚇得差點摔了手電筒,見他站著不動,於是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男生的名字,「五、五條君……?」
「……噗、」
「?」
半晌,站在我身前的、白色短發被手電筒照得微亮的男生終於緩緩回過身來。我看到一張因為憋笑而微微扭曲的年輕面孔。對上我的表情,肩膀緊繃的五條悟終於放聲大笑:「花井——你膽子也太小了。噗。」
「啊……?」我終於逐漸領悟眼前的衝擊□□實,驚慌逐漸化為羞愧。像是觀察到我情緒的變化,男生甚至十分體貼地為我解釋道:「上次任務回來以後,傑跟我說你好像很害怕咒物,我就試了試。沒想到效果這麼好。」
「……所以?」我忍不住想像著兩個大男生私下裡談論這件事的樣子,轉羞為惱,「剛才那個塗鴉——?」
「不是和你說了嘛。睡衣香蕉人。你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吧?」他好像終於笑夠了,嘴角卻依然彎著,有股微妙的得意洋洋。
「……我小時候不看電視。」
我不再搭理他,繞過男生,獨自舉著手電筒走了出去。
幾秒之後,五條的腳步聲重新出現在我身後。他似乎自知理虧,也很識趣地沒有向我搭話,然而我知道他就在後面一直看著我,並以此為樂。男生的目光緊貼著我的脊背,讓我腳步虛浮、熱血上湧,滿腔怒火翻滾燃燒,推使我衝著前方的黑暗迎頭而上。我絕對不會回頭的。絕對、絕對。一次也不會回頭。我在心裡惡狠狠地發誓。
漸漸地,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了。
起初只是道遙遠的光點,隨著我們越走越近,逐漸看得清楚了。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原來是叢生的灌木擋住了大半洞口,隧道才會看上去那樣幽深而漆黑,仿佛沒有盡頭。一種毫無道理的憤怒與委屈忽然像眼前久違的陽光般包圍了我,我揚手揮開面前枝枝節節、落滿泥土與蟲卵的樹枝,一個憋氣,大步邁了出去。啪。我重新踩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辛苦,辛苦。」從身後傳來五條悟尾音上揚的、愜意得令人牙齒發癢的聲音,「你努力了。」
「……」
疲憊感湧上心頭。明明還沒有開始任務,我卻好像已經快要垮掉。
初夏的山林,碧綠的樹影間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
回學校路上,我和五條悟在快餐店吃了晚飯。我點了小份牛肉蓋飯,神色蒼白地看著被包裹在蔥葉間微微顫動的溫泉蛋。「快吃。」見我久久不動筷子,五條悟邊給自己接水邊催促道。我沒回答,最終只小心翼翼地趁熱喝光了味噌湯,碗裡的蓋飯則幾乎一口未動。
「我知道了。」我們終於抵達學校時,院門前已經掛起兩盞白燈。五條悟那副昂貴墨鏡的銀邊隱隱泛著光。「你是真的很害怕詛咒。」
「不光詛咒。」我跟在他身後糾正,「我怕的東西很多。」
那不就只是個膽小鬼而已。我似乎從男生揚起的笑容中讀出他想說的話,然而五條接下來的問題卻比嘲笑還要滾燙:「我很好奇,你怎麼進高專的?」
「……又沒有規定害怕詛咒的人不能入學。」
「你說得對。」他輕快地邁上校門口的石階,「不過如果夜蛾老師是校長,肯定會在進校前對你做一番心靈指導。」
我沒有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後。
他說的沒錯。
我的確是個膽小鬼。我害怕蟲子,害怕血和傷口,怪力亂神的恐怖傳說。害怕一切陰濕的、齷齪的、像是該遭人避諱的東西。哪怕切菜時的一道傷口都能讓我的尖叫聲如鯁在喉。
而在其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詛咒。我極度地、深入骨髓地、幾乎生理反應一樣地恐懼著詛咒和名為咒靈的存在。而短暫的十幾年生涯裡,身邊能對我這種恐懼感同身受的人卻寥寥無幾。——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會害怕?為什麼他們見到被啃成碎片的屍體依然能安心吃飯?為什麼他們受傷的時候不會尖叫出聲?我不懂。同其他咒術師相比,連我的恐懼都似乎顯得極其普通。
長久以來,這些問題始終困擾著我。日日夜夜,刺背如芒。
既然這樣,你最開始為什麼還要進高專?休學期間,五條悟曾經獨自來探望我,剛坐下便自顧自地將吸管戳進飲料盒裡,捏著紙盒問我。——我隱約懷疑這個問題他可能已經揣了很久,於是靠在床上,思考片刻。
「是因為什麼來著……?」我看著窗外的雲,「好像在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人生就只剩下進入咒術高專這一個選項了。」
「那算什麼。」男生叼著吸管,「好蠢。」
「對吧。」我只是笑。
「……」看到我露出笑容,五條悟忽然就不說話了,只是透過墨鏡一個勁盯著我。
有團影子忽然像雲一樣落在我窗邊。是一片落葉。
第2章 上(二)
夜蛾老師來找過我,我以為會被批評學習動力不足,誰知他只是關心我和同級生們的感情狀況。我干巴巴地向他說了一些任務時的情況,就被放走了。
咒術教育,重視實踐多於理論。入學之初我很怕實踐課,技不如人,擔心被其余三人嘲笑。和同級生們不同,我的術式毫無特色又不實用,五條悟曾經出於好奇打聽過我使用的術式,然後他眉頭一皺,面露同情:「好麻煩啊。」我一時語塞。然而我很快發現,性格惡劣的五條悟盡管會在我犯錯時放聲大笑,對其他人則也同樣如此。如果我偶爾做得好些,他們也會一致湊上來表達驚嘆。
大半個學年過去後,我已經明白不會有人嘲笑我,卻依然害怕踏進實踐課的課堂。我知道每一次成功之後必然就是數十次、上百次的失敗,下一次成功則不知何時才將惠臨。
再忍耐幾個月就好。我告訴自己,只要習慣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然而時間並沒有使一切好轉。我們照常去做任務,其他三人總氣勢洶洶地衝在前方,通常只有我記得拜托輔助監督布好帳。回去的路上,五條調侃說我是這一屆學生裡的布帳專家,被夏油打斷了後半句,我只是笑了一下。
跟在談笑風生的三人身後,依然只有我臉色蒼白地回來。而他們對我的這種反應早已習以為常——五條悟甚至坐在快餐店裡親切地提議把味噌湯讓給我喝。「我能吃飯。」我惡狠狠地拒絕了他的體貼,一勺一勺逼自己咽下最小份的生菜拌飯。喀嚓,喀嚓。切成小片的新鮮菜葉和沙拉醬在我嘴裡發出清脆的、汁水四溢的破碎聲。好像今天那只全身被滿白色外骨骼的咒靈被碾碎,流出綠色的血。
我在夢裡又見到了那只咒靈,只剩半個頭,還淌著綠色汁液的帶刺的舌頭伸進我眼眶裡,抽出一團一團絮狀的破碎的器官。
我總是夢到自己的死亡。
有時還會有其他人的死。硝子的死,夜蛾老師的死,許久不聯系的家人的死。只有五條悟沒有死,他連在夢中的世界都是不死的。有一天,我夢到自己被五條殺掉,丟進那條黑洞洞的隧道,滾在地上時沾了滿身蜘蛛網。夏油傑就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後,他們轉身一走,那只總跟著夏油的巨大咒靈便撲上來啃掉了我的頭。
第二天上課,五條悟罕見地關心我:「你臉色好差。」
我沒理他,從書包裡掏出課本扔在桌上。男生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搞什麼。」然而我始終沒有答話。秋雨一過,陽光便變得冰冷而明亮,照得我無從遁形。
夜晚已經變成了一種折磨,我開始抗拒入睡。有一天深夜,我想試著在房間裡復習白天學過的咒術,又怕弄壞宿舍裡的東西,於是輕手輕腳地跑到空無一人的院子裡練習。然而功課溫習得不算順利,我中途停下手,開始反思問題,忽然聽到腦袋上傳來一道響亮的笑聲。——是五條悟。男生坐在屋頂,白色短發被月光照亮,一只手抬起墨鏡看我,神情愉快:「你干嘛呢?」
「……練習。」我仰著頭看他,夜風吹冷了我因為噩夢而發汗的脊背,我感覺自己正在迅速冷靜下來。「你才是,在干什麼呢?」
「看風景。」
「……」這人真奇怪,「我回去了。」
「哎,你這不才練習到一半嗎。」他叫住我,「你剛剛又搞錯了吧。」
「……是啊。」
我身心俱疲,於是擺出虛心討教的姿勢,「那請問五條大人,我該怎麼改才好呢。」
他語氣不屑:「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問題,自己解決。」
好吧。
我望向天空,遠方有一輪巨大的月亮,照得人心癢。然後我將目光轉向坐在屋頂的男生,他那頂細碎的白發簡直像一團籠罩在月亮上的雲:「你坐在那裡都能看見什麼?」
「很多東西。」五條悟笑嘻嘻的,故作神秘。
片刻後他又說:「雖然你的刻苦令人感動,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早點睡覺。你本來就很矮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男生有一張端正好看的臉,即使隔著段距離,我也能想像得出那張面孔語氣明快地開玩笑時的樣子。游雲掠過月影。夢中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一次次在我腦海裡回放著。我想起那個被五條殺死的夢,感覺自己好像正在逐漸被一種冷靜的憤怒澆透。——我究竟為什麼、憑什麼、又怎麼能在夢裡將自己的同學演繹為瘋狂的殺人犯?我究竟在害怕什麼?
「怎麼了?」見我盯著他,男生探了探腦袋。
「……五條君,」我眨了眨眼睛,「你在這裡讀書,不會覺得無聊嗎?」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不然呢?我應該去征服世界嗎?」
我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竟然覺得有些好笑。「那樣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男生像沒有料到我會這樣說,片刻後才回答:「……你也夠奇怪的。」
我只是笑了笑。
不是這樣的。我望著坐在月光裡的五條悟,像走投無路的信徒在聖壇下瞻仰神明。或許有一個瞬間我曾經想要向他求救,但是我知道誰也救不了我。
從上方下達的任務依然不容分說地一件一件傳到我們手裡。會使用反轉術式的硝子因為情況特殊,經常被派去其他的任務做支援,或是進行單獨授課。而五條悟總是與夏油走在一起的,每到這時,我就又變成了一個人。
噩夢依然在繼續。我聽從五條悟的建議,沒有再半夜跑到院子裡練習,好像自己也意識到了不習慣的術式終究難以磨合。每天晚上搖搖晃晃回到房間、關上門的瞬間,我都會好像瀕臨涸死的魚一樣撲進床上。白天見到的一切反反復復、如影隨形般纏繞著我。——今天也見到了屍體。好可怕。好惡心。可是還要不知多久才能從這種生活裡解脫。而且,我到底為什麼要跑來這種冷清的深山裡學咒術來著——
我忽然發現自己在質疑一些不能刨根究底的事情。
我感到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我一定無法放過自己,於是試圖與同齡人交流志向:「說起來,你們兩位為什麼會來高專學咒術?」
回答我的是五條悟一聲響亮的「啊?!」,然後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著實很蠢,想要換個話題,他卻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應道:「沒有為什麼。傑——是為了那個吧。」走在他身邊的黑發男生微笑著接過他的話,向我解釋說:「我是因為想學習咒術,保護普通人。」
那實在是個非常好的回答。於是我也笑了:「這樣。」
「嘁、」
然而走在前面的五條悟卻似乎十分不以為然。「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難道做什麼事都還非得一一找理由嗎?」
「五條君才不懂呢。」我很難得地主動接話,「那是很重要的事。」
「哈?」
「你們兩個,不要爭了。我們已經到了。」夏油適時打斷了友人接下來的話。我抬了抬手,向跟在身後的輔助監督打了個招呼:「我來布帳就好。」
那是很重要的事。是構成我的一部分,機械最核心處一顆小小的金色齒輪。
可是。我望著兩個男生意氣風發的背影,心情暗淡地想。我既沒有他們的才能,也無法學會他們自由的生存之道,只能任由齒輪被不斷鏽蝕。我是為了什麼要學習咒術的——?是家人的要求、還是命運的作弄?許多年前,我或許也是向往過咒術的,我也想要飛上天空、或是與動物說話,好像那樣就可以捉住改變命運的奇妙力量。但絕不是為了參與戰鬥、見證死亡。
於是我學了一點咒術。我躺在病房裡,語氣僵硬地和五條悟回憶道。只是一點點,卻已經多到讓一個小孩欣喜若狂,我那時相信自己一定是有天賦的。
你是小孩子嗎。
五條笑話我說,學咒術的人,根本沒有不參加戰鬥的——你當咒術是什麼魔法嗎。
是啊。我接受了他的嘲笑,後來我就知道了。於是魔法失效了。
我終於知道了,咒術不是令人變幸福的魔法,而是詛咒。是必須一生與永無止境的噩夢對抗的詛咒。賴以生存的工具變成了最恐懼的東西。可是我已經踏進這條河流太久,水沒腰身,沒法回頭了。
從執行任務的醫院出來,五條帶著我們兩個去找地方吃晚飯。
途中,我們穿過一座小公園,幾個放學的小孩子坐在游樂設施上,歡笑、尖叫、打鬧。深秋的黃昏轉瞬即逝,我聽著他們的笑聲,忽然感到一絲微弱的異樣感,覺得自己身上好像丟失了什麼。就在剛剛那場戰鬥裡,某種原本理所當然的東西忽然消失不見了,所以晚風才會如同穿過我胸口的空洞一般呼呼作響。
「我想吃草莓蛋糕。」半晌,我忽然向兩人提議道。
「……」
走在前方的兩個男生同時回頭看向我,然後又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像是在我為破天荒般的開口要求感到詫異。然後還是五條悟最先開口:「這才幾月,哪兒來的草莓給你做蛋糕。」「悟,」一旁的黑發男生打斷了他。像是為了安慰我,夏油微笑著輕聲提議道:「正好是栗子的季節,我們去吃蒙布朗怎麼樣?」
「好。」我也不強求,高高興興地點頭。
他們兩個都沒有走,像是在等我跟上去,於是我小跑了兩步。夏油十分好奇地側臉看我:「發生了什麼嗎?今天怎麼忽然有心情吃蛋糕了?」
我搖頭:「就是忽然想到。反正做事情也不需要什麼理由。某人說的。」
「?關我什麼事。」
「因為你是甜黨。」
「我又不喜歡吃草莓。而且怎麼會有人這個季節要吃草莓。」
「那你待會兒還吃不吃?」
「?」五條悟表情一頓,「吃,怎麼不吃。我又不討厭栗子。」
我笑出聲:「你的喜好真隨便。」
而夏油只是聽著我們的對話,始終微笑著。
我好想離開。
我微笑著、快樂地看著神色柔和的夏油傑與他身旁埋頭吃蛋糕、臉頰鼓起的五條悟。無聲尖叫在我心裡化為嗚咽。我好想離開。
硝子在垃圾桶旁找到了我,我捧著手機,腳邊還放著剛剛提過來的白色垃圾袋。「他們看見你一直沒回去,有點擔心。」硝子向我解釋道,又看了看我,「沒事吧?」我搖頭:「和家裡人吵架了而已。」然後抬起手,用袖子潦草地抹了一把臉。「回去吧。」
「夜蛾老師還沒來,」她衝我眨了眨眼睛,「我們先去買瓶飲料吧。……你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我皺起鼻子:「好。」
沒有任務的休息日,我曾經一個人搭車去市內的醫院看病。我是本地人,多年以來卻始終無法適應這座嘈雜的都市。詛咒由人心而生,人群密集的地方往往擠滿了怨恨。我尤其討厭搭乘交通工具,地鐵穿過漫長的黑色隧道,仿佛窗外閃著無數發光的眼睛。
我見了醫生,是個跟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他問了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成年人寂靜的注視下,我的慌張與窘迫好像一下顯得十分幼稚。而我表述破碎,甚至無法向他解釋與詛咒有關的任何事情。
「我給你開一些藥吧。」他十分公式化地結束了面談。
我將裝藥的紙袋塞進包裡,又花許多時間沿山路回到了學校。「你去哪兒了?」五條悟正站在院子裡,叼著糖,對面站著氣勢洶洶的夏油。見到我,黑發男生收回手,打了個招呼。
「市裡。」我認得這架勢,繞著道走,昏昏沉沉,「你們打架適可而止哦。」
後來,我們終於結束了年底的期末考試,四人兩組,一男一女,依然是我幫五條悟布的帳。各位辛苦了。夜蛾老師向我們宣布,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一下。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新年時我沒有回家,東京的冬天不下雪,卻飄了些小雨,我在宿舍裡和留校的前輩一起看紅白晚會。夜蛾老師也來了,還給我帶了一只毛氈的粉色小兔當禮物,我拿起來看了看,發現沒有咒力,只是普通玩偶。新年第三天,我去找夜蛾老師學做羊毛氈,兩個人拿著針在屋內埋頭猛戳,忽然門被人大力揮開,男生明亮的、生機勃勃的輕快聲音一下出現在我們耳畔:「新年快樂!」
我被嚇得不輕,半晌才回過神來,發現是一年級的其余學生出現在房間裡,除了五條悟,剩下兩人都提著伴手禮。夏油將一只好看的白色紙袋放在我面前:「是草莓蛋糕。」
我們在老師的房間裡辦了茶會。夜蛾老師順便評價了這一年來我們的表現。他誇獎了我和硝子,卻多批評了兩句男生們。然後老師忽然轉向我:「花井。有人推薦你,上面已經決定,明年開春就可以升到二級咒術師了。」
「咦?」
「恭喜。」夜蛾老師拍了拍我,「這一年來你很努力。」
「可喜可賀啊。」五條悟邊吃蛋糕邊輕聲說道。夏油又給我切了一塊蛋糕:「一年來辛苦了。」
「啊、嗯……?」
「家入跟我們說,女孩子難過的時候會想吃甜食。」黑發男生笑眯眯地看我,坐在我身旁的硝子抬起頭補充道:「不喜歡甜食的除外。」
「所以你快吃。」五條把一只新叉子遞給我,「大過年的不要苦著臉。」
「……」我訥訥地接過塑料叉,從蛋糕上切下一塊裹了透明糖衣的草莓,放進嘴裡,酸甜的水果在口中迅速化開,柔軟又短暫,有些涼。什麼魔法和咒術、詛咒與死亡、未來、過去又或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理由,我已經不想再想了。於是我重新叉起一塊蛋糕,送進嘴裡,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進了嘴角,是鹹的。「……」「花井……?」注意到我的異樣,對面舉著叉子的白發男生抬起頭看向我。又一塊。我沒有回答,只是哭著、吃著。一口又一口,奶油和草莓似乎都變成了奇異的鹹味。
到我吃完為止,大家都只是溫柔地、靜靜地注視著我。
「……對不起。」
我好想離開。
「今年也一起加油吧。」最後,我這樣說道。
但是,還是再稍微、稍微堅持一會兒吧。我想,精疲力竭的心底又再度升起一絲希望。至少春天馬上就要到來,如果任務結束得早,我還可以和他們一起賞花。
然後,在那個即將到來的、充滿希望的新年,我提交了休學申請。
作者有話要說:
*花井這個角色來源於五條跟惠說的台詞:「就算有天賦,無法戰勝這種嫌惡和恐懼,中途銳挫望絕、一蹶不振的咒術師,你也見過的吧。」
*這篇文章叫隧道不過和隧道關系不大,基本都是我隨便寫的。另外與其說是五條中心不如說是某種旁觀者視角高專生活回憶錄(?)
*說到生菜拌飯,エわ家今年夏天那個生菜拌飯真的很好吃(就是吃不了
*寫到一半我也好想吃蛋糕,nmdwsm
*全文已完成,會在年底參加cp
11.11 修改BUG
第3章 中(一)
年假一過,我開始准備咒術師升格測試。
推薦我的是位畢業很多年的前輩,以前在學校見過一兩次。我看了她給我寫的推薦詞:細心,周到,非常敏銳的觀察能力。啊。我捧著那張申請表,心想,這究竟是在評價我作為咒術師的能力,還是作為人的性格呢。
坐在旁邊的五條悟一把抽走了我手裡的表格,拎在手裡看了看:「不錯。還挺合適。」
我被嚇了一跳,癟著嘴看他:「看到下面那行字沒,我很纖細的。」
男生哈哈大笑。
然而升格測試最終推遲了一個月才辦成。我的推薦人死在了考試前的某次任務裡,消息傳到學校時已經如同一片日出前就散盡的雪花。老師沒有辦法,只好為我單獨辦了測試。三級升二級,是沒有難度的,自然也沒有人來為我送行。天還沒亮我就起了床,趕在早高峰之前搭上巴士。我沒有走那條隧道。沒有五條悟,我連一個人穿越隧道都不敢。
然而就算這樣,考試還是出了問題:詛咒的級別超過了原本的預測。——算不上什麼天大的怪事,因為類似理由死去的咒術師大有人在,包括我的推薦人。
我看著眼前的咒靈,為自己的淡然感到十分荒唐。
我贏了,甚至還成功救出了在場的一名小孩。結束任務後我轉移到了附近的公園,被救出的男孩坐在我腳邊的沙地上嚎啕大哭,而我則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由他哭到聲嘶力竭,直到姍姍來遲的輔助監督終於趕至我們身旁。我注意到他身後跟著結束了任務、順路來看我的同級生們。天色已近黃昏。
「怎麼回事……?」看到我的臉色,硝子第一個跑到我面前。
「啊、」我張了張嘴,瞥了一眼在自己腳邊大哭的小孩,「被嚇到了吧。」
「噢……」
「那個。」我轉向跟來的輔助監督,語氣很輕,「詛咒的等級好像和之前說的不一樣呢。」
「是……」高個子男人低下身去安撫哭泣的男孩,沒有看我,「非常抱歉。」
「……」輕飄飄的道歉像一記不痛不癢的針刺。我盯著他們,宛如要生吞活剝一般死死地、面無表情地盯著在輔助監督懷中大哭的小孩。我實在沒有更多的力氣用來憤怒了,不管是輔助監督的失職、男孩的吵鬧,還是剛剛那只咒靈腦袋上不斷轉著的十幾對眼睛,或是今天那趟在寒冷的清晨晚點的巴士。我只是想:原來正常人見到詛咒,應該是這種反應才對啊。
天□□墜。我聽著耳邊男孩的哭聲,忽然感到一絲有些可笑的無力。
我好羨慕他。
「硝子。」半晌,我終於開口去叫同學的名字,「……我的胳膊斷了。」
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疲憊過。
春假期間,我回家住了幾天。然而返校前,我卻發現自己帶回家的、從夜蛾老師那裡收到的毛氈兔不見了。我跑去問母親,她回憶了很久:哦,那個兔子啊。和你的舊衣服一起扔了。看到我的表情,她瞪著我:誰讓你自己不愛惜,隨手亂丟。
我提前回了學校。其他人還沒回來,五條悟正在宿舍悶頭打游戲,我敲開男生的房門,叫他一起去吃飯。五條坐在地上,腳邊散亂著許多游戲盒,眼鏡也沒戴,說你等下,我打完這把。那天陽光很好,於是我就在男生宿舍外的台階上坐了很久,看著午風吹過新綠的中庭。
半晌,五條悟終於走出了房間,邊戴墨鏡邊招呼我:走吧。誒不對,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沒回答,把搭在台階下曬太陽的腳收回來,站起身。「我想吃鰻魚飯。」
可以啊。男生拉上門。我知道一家好店。
我們一路下山,滿山都是櫻花快要開放的味道。
那幾個月裡,起初我似乎總是在哭。
後來時間長了,我開始發呆。好像試圖拋石填海一樣徒勞地、機械地發著呆,然而具體想了些什麼我已經忘得七零八落。我只記得鰻魚飯很好吃,每一根刺都烤得很軟,淋滿醬料的魚皮在被咬破時發出松脆的滋滋聲。
好像沒有什麼咒靈長得像鰻魚。我久違地吃得十分滿意,放下筷子說。
正在喝水的五條悟被嗆到:你吃飯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春天到來時,我擁有了幾位可愛的後輩。五條悟很愛欺負他們,於是後輩們經常跑來向我們告狀。他還總惹老師生氣,隔三差五就和夏油傑打架。男生們快要打起來的時候,硝子就拉著我出去買飲料。山上落滿櫻花,一切看上去都柔軟、溫暖、明亮。
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我根本沒有、也沒有辦法原諒任何事情。春天沒能拯救我,新年沒能,那場稀裡糊塗的升格測試也沒能。過去,和我有過兩面之緣的那位推薦人前輩曾叮囑我:我覺得你可以和同學們多打打鬧鬧一些,包括五條家那個小孩,他們都挺好的。然而我看著其他人蓬勃的笑臉,卻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拙劣的小醜。我能和他們說什麼?說那些使我幾乎夜夜無眠的噩夢,還是好像隨時都會鑽入腦海的一些毫無征兆的聯想?
我想起那天在腳邊大哭的男孩。我恨不得能夠成為他。我又想起那個獨自坐在屋頂的五條悟,僅憑那一夜的月光,似乎就可以將我黯淡的、泛善可陳的人生照得透亮。可它越是明亮,我就越想要離開。
入夏。姐妹校交流會那天,我被一位京都校的前輩堵在了樹林裡。
她似乎是看出了什麼,站在高處細細觀察著我作戰時的舉止,然後她落在我面前,笑了起來:真有意思。
你指什麼?我內心升起不安。
我說你。……你根本不適合做咒術師。她神色憐憫,而且還和那個五條是同級生,真可憐。
看你這樣子,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吧?
那還待在這裡做什麼呢?
那以後的許多事情,我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交流會結束的那個下午,我獨自找到了那條山間的隧道。一年未見,似乎再沒有其他人走過這裡,隧道口依然生滿野草,滿山蟲鳴。
很久以後,是五條悟第一個找到了我,遠遠傳來他的呼喚聲:「你在那裡干嘛呢?」
我如夢初醒,回過頭,見到男生滿臉催促:「其他人都在找你。」
「……好。」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群鳥從樹林間飛過,只能看到幾抹一閃而逝的黑影。
第二天,我向校長提交了休學申請書。
之後沒過多久,我住院了。起因十分簡單,我和家裡人大吵一架,母親質問我你到底打算干什麼,我只是說:我想住院。
我實在太過疲憊,好像整個人被由內而外地抽干。此刻我真心實意地只想住進醫院,每天像一具死屍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有人給我送飯,我可以吃流食,天氣好的時候,還能坐在輪椅上去外面看天。
然後我砸爛了房間裡的所有東西,將所有被我剪碎的書、相片、衣服丟在院子裡付之一炬。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我怕疼、怕血,所以從來沒想過傷害自己。
他們不再和我爭吵,大概是終於意識到我的失常,感覺丟了面子,草草將我送走。
於是我如願以償,住進了離家很遠的公立醫院。
我的世界終於恢復了寂靜。
前兩周,沒有任何人來看我。
第三周,當滿面微笑的夏油傑帶著一臉不情不願的五條悟走進我的病房,我就知道,是夜蛾老師打發他們來的。我沒有笑,甚至懶得向他們打招呼,只是掃了進屋的兩人一眼。五條悟對我死人般的反應似乎十分不滿:「我們來看你了,高興點。」
「?」我仰頭看他,男生的墨鏡滑到了靠近鼻尖的地方,露出半只藍色眼睛與我對視。然後我偏了偏頭,陰陽怪氣地說了句敬語:「謝謝您。」
五條悟被氣得臉都歪了。
站在一旁的夏油傑了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然後他將提在手中的藍色印花袋子放在我床頭:「我們給你帶了甜點。裡面也有悟那份哦。」
「啊。」我扭頭看了看,「是甜奶油嗎?」
「應該……是吧。」夏油看上去就不是很懂甜品的樣子。
我輕輕揚了揚臉:「我喜歡鹹奶油。」
「……」
我看到黑發男生的微笑有一絲扭曲。
我忽然久違地感到了一種單純的快樂。如果是在以前,我恐怕會立刻點到為止,然而此時我卻十分享受這種得逞般的、五條悟平時慣有的自由。能以此回敬他們令我感到了一絲報復似的快感。望著面色陰沉的男生們,我隨口安慰道:也不用這麼沮喪。醫院附近有家很好吃的烤肉店,你們回學校之前可以趁機飽餐一頓。
「夜蛾老師跟我們說你病了。」五條悟皺起眉,「我怎麼覺得你連性格都變差了。」
哈哈。我笑了起來:「是嘛。……可是我不想再看見你們了。」
「啊……?」
「尤其是五條。」一閃而過的笑意從我臉上消失了,我又恢復了他們來時那副陰沉的、蒼白的、一動不動的模樣,「你們可以回去了。」
「你——」
夏油一把勾住了還要說些什麼的五條悟,拽著他往外走:「好。你多保重。」
我沒有回答。離開房間前,黑發男生輕輕回頭看了我一眼。
病房內恢復了寂靜。
很久以後,我終於抬手取過夏油給我的那只藍色紙袋。兩個男生像是搜刮了整個甜品店的櫃台,袋子裡整齊擺放著好幾種色彩繽紛的、毫不搭調的蛋糕。還有一張卡片。我拿起來看了看,認出是夏油的字。「好好休息」。
一度偃旗息鼓的罪惡感忽然像滔天洪水再度向我襲來。
我就知道。我想,只要還能見到他們,我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寧。
夜蛾老師善意地替我保密了消息,然而過了一段時間,我打開手機,發現收件箱裡一下湧滿來自後輩們的問候。——簡直是陰魂不散。我盯著他們親切的、語氣真摯的郵件,如坐針氈,胃酸上湧。為什麼我已經躲進醫院了,卻還是不斷有人提醒著我與那所學校的聯系?
我把手機關進抽屜裡,沒有回復任何消息。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五條悟忽然一個人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來看我,他給我買了牛奶,還有小盒裝的布丁與各種口味清淡的零食。我還沒開口問他,男生就主動向我解釋道,其他兩人都有任務,而他剛好沒事做,所以來找我聊天。
我沒多問,坐起身,拉開窗戶,蟬聲一下湧進了明亮的病房。
我很想知道。那個午後,白發男生趴在椅背上,叼著吸管問我。你到底和夜蛾老師說了什麼,他才會同意你休學?
我說了什麼?
我其實什麼也沒說。我有些事不關己地回想著。休學以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已經回憶不起來。我的記憶正在有選擇地進行剝離與自我保護,住院之前的事、那些度日如年的陰濕的校園生活,對我而言已經仿佛他人的事情一樣模糊而寡淡。
我和老師說,我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當咒術師。我干巴巴地陳述道。
五條悟發出了一聲曖昧不清的「嗯?」,然後他松開叼在嘴裡的吸管:「你嗎?」
「嗯。」
「因為什麼?你和你的術式還是合不來?」男生偏過頭,「也都這麼久了。」
「是啊。……不合腳的鞋,不管穿多久也還是永遠會磨腳的。」
他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皺了皺眉,重新咬住吸管。我認得那款乳白色的飲料,是一種微甜的杏仁牛奶。熱風吹起屋內的白色紗簾,傳來樹葉被灼烤時新鮮的草木氣味。我們十分罕見地都沒有講話。
我看著他。光與暗剛好交錯著落在五條悟臉上,他的眼睛垂在一片寂靜的陰影裡。
「……學校那邊發生了什麼嗎?」
「?」他看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靠讀空氣。」
「哈……」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麼不適合當咒術師了。」
我不想理他。
「……倒是沒什麼。」五條悟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含糊其辭,「都已經結束了。」
我看了他一眼,沒興趣也不打算多問。下一秒,悠長的夏風仿佛在瞬間停止了呼吸,窗外的蟬鳴變得十分微渺。一種我再熟悉不過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惡寒忽然順著窗沿爬了進來,貼著我的脊背一路上竄,讓我在作出反應之前先顫抖起來。「啊。」坐在我對面的五條放開了叼在嘴裡的杏仁牛奶,松松抬起那雙被墨鏡遮擋了大半藍色的眼睛。「你身後。」
「……」我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僵硬地轉過身,一團粘液狀的咒靈正扒在窗欞上緊盯著我,柔軟的、液態的觸手已經穿過了我們之間那道薄如蟬翼的紗窗。
「——呲!」
「呀??!!!」
一道毫無預兆的閃光擦過我的面頰,割破紗窗,瞬間擊中了那團游走的詛咒。粘液化成一團團血紅的絮狀碎片,逐漸從窗戶上剝落、墜下。我沒有動作,只是捂著耳朵,顫抖著,注視著面前的一切。
良久,五條悟輕快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了過來:「你啊,真的是不行了。」
我放下捂在耳朵上的雙手,靜靜回頭看他,男生正站在我身後,透過眼鏡,很好笑似的看著我:「怎麼那點程度的小詛咒都能把你嚇成這樣。」
忽然,風好像又吹起來了。
我想起剛剛那只咒靈,像一團爛泥似的簌簌落下,渾身都布滿了蠅綠的眼睛。
「……所以?」我渾身顫抖,知道自己正在發作邊緣,「我本來就這樣。」
「就是覺得挺有趣的。」
五條悟揣起手,「我聽說你想躲去沒有詛咒的地方,結果居然還偏偏跑到醫院這種高危場所。哎、算了。——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算是懂了。」有熱風穿過紗窗被割裂的地方,源源不斷地吹進屋內。他偏著頭,語氣明亮得如同看月亮那一晚,「你確實成不了咒術師,花井。」
「……」
「怎——?!呃、——?!」男生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我猛地抄起床頭櫃上那只裝滿伴手禮的便利店塑料袋,狠狠甩到了他的臉上。那雙昂貴的奢侈品墨鏡在撞擊下遠遠飛了出去,滾落幾圈的牛奶從被擠破的紙盒裡流出來,一時間滿地狼藉。「你干嘛?!」回過神來的五條悟扭過頭瞪我,臉上撞紅了一片。
「……滾出去。」
「哈?」
「我讓你滾出去!!」我失控地尖叫起來。見他愣著不動,我接二連三地胡亂摸起手邊的東西,一股腦向他奮力砸了過去——遙控器、塑料杯、嶄新的兒童繪本、藥瓶——五條悟連忙狼狽地抬手擋住臉,邊躲避著我暴風驟雨般的攻擊邊向後退:「不是、你突然發什麼瘋?!」「所以我都說了我不想看見你們!!」我根本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地、像是被附身了似的全神貫注地向他身上砸著,嘩啦,嘩啦,從藥瓶裡跌出來的藥片紛紛揚揚灑了一地,大的小的,白色的、黃色的,「出去!!為什麼還要來看我啊!!!」
我追著他,跌跌撞撞地下床,將攥在手裡的書狠狠朝五條悟丟去。隔著紛飛的書頁,我看到男生錯愕的神情,「是啊!!我是成不了咒術師!!除了成為咒術師以外一無是處的你們又懂什麼啊?!!」
那是錯的。我知道。
我不能這麼說的。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將這些話說出口。
「……、為什麼啊……」
有護士聽到了我的尖叫,病房門口忽然傳來許多雜亂的腳步聲:「花井小姐?!」
我知道的。我其實知道的。
都是我的錯。
最後一本書也被我丟了出去。手上已經實在沒了力氣,那本畫冊於是歪斜著滑了出去,落在遠處,蒼白的嘩啦一聲。
我癱坐在地,捂著臉大哭起來。滿地冰涼的牛奶從膝蓋起濡濕了我的病服。
「我已經受夠了……什麼詛咒、什麼咒術師啊……都去死吧……」
是我太過弱小,又不夠堅強。整日沉浸幻想,受了點挫折便一蹶不振。
都是我的錯。
打開病房門的護士們匆忙趕到我身邊,將我團團圍聚起來,其中一兩人趕緊支開了呆在原地的五條悟。我沒有理會他們,只是不停地、茫然地大哭著,大腦因為缺氧逐漸開始告警,窒息與眩暈感接踵而來,牢牢按住我的護士們拽著我的胳膊,為我打了針。在一片湧動白色的人群裡,我看到了五條悟。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裡,遠遠地、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漂亮的藍色眼睛裡充滿無措,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孩。
我還是搞砸了,我想。
第4章 中(二)
第二天我醒來,久違地摸出很久沒有點開的手機。沒有家人朋友的聯絡,只有一些廣告郵件。我又往下翻了翻,在收件箱裡發現了昨晚一條來自硝子的消息。「夜蛾老師已經把五條狠狠訓了一頓。沒事的。」
我關掉手機,忽然笑出來。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五條悟都沒有出現。硝子偶爾會來看我,她從不和我提學校的事情,只是跟我講了許多無聊的、女生之間的話題。像是新開播的黃金檔電視劇,或是最近發售的時尚雜志,附錄裡某家大牌化妝品的護膚小樣。走之前,她忽然又說,其實夏油也想來看你,但是他太忙了。哦,他還說,「你們女生聊天,我不好插嘴」,就沒有來。
沒有人來看我的時候,我就坐在房間裡發呆,如果心情好,也會下樓散步。秋去冬來。空氣變得干燥、灰濁,寒意冷入肺腑,我坐在窗前久久地、深深地呼吸著,好像要將身體裡的所有烏黑的恨意都在吞吐中化為呼出口的白氣。——我逐漸感覺自己變得輕盈起來了。
那年年末,東京下了雪,我在醫院度過了新年。
跨年的夜裡,有位護士陪著我去醫院附近的寺廟敲了鐘。我在病服外面套了高一那年買的厚羽絨服,神情頹廢,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出來的時候,我忽然看到有位僧人替換著平時貼在寺院門口的書法字。寫的是「這樣就好」。
院門前那盞飽滿的圓燈像滿月一樣照亮了我們。我望著那副字,久久地,一團白氣在夜雪裡飛快地融化、破碎。
新年伊始,我的病房裡來了一位罕見的客人。
「咦?只有我嗎……?」
夏油傑穿著一件厚實的黑色大衣,肩頭似乎落了些雪,微笑著向我揚了揚手中的粉紅色紙袋。「新年快樂。」
那天,我難得精神很好,於是給他泡了茶,還和男生一起分享了他帶來的蛋糕。是夾花生碎的鹹奶油,蛋糕上鋪了厚厚一層淋滿糖漿的新鮮水果。我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切開柔軟的奶油與水果夾層,忽然有點想哭。——很奇怪,自從入院以來,我的感情都變得十分淡漠,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對不起。」我很小聲地、有些艱難地向他說道。
然而夏油立刻就明白了我在說什麼,他只是笑了笑:「店員跟我推薦說,這是新出的限定奶油。」
我們各自倒了一杯熱茶。「聽說你之前把悟打了一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硝子跟我說夜蛾老師後來批評了他半天。」「對。」男生微笑著接話,「我當時在做任務,回去之後聽說,也訓了他一通。」
「啊哈哈。」我已經想像到那個場景了,「你們沒打起來吧。」
「沒有。我看他臉都腫了,怪慘的,就沒動手。」夏油用帶著幾分狡黠的語氣微笑著回憶道。
我笑得更開心了。
「我也是剛回來沒多久。希望下次就不是我一個人來看你了,」走之前他向我承諾,「雖然,想讓悟向你道歉是可能有點難。」
我表示理解,向他搖了搖頭,打趣道:「夏油簡直和五條的媽媽一樣。」
「?」聞言,男生露出苦笑,「好歹也應該是爸爸吧。」
「哈哈哈。」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新年的氣氛已經完全消退,快要到春天之前的一個寒冷的傍晚,五條悟終於來了,只不過,這次他也是一個人來的。
像是上次的苦頭讓他長了教訓,男生什麼都沒有帶,自然也沒有再悠哉地當著我的面喝杏仁牛奶。硝子沒有告訴我五條的近況,但是我知道他總是很忙,甚至快沒有時間仔細享受校園時光。在我和進屋的男生對上視線時,直覺告訴我,他又變強了。他在我們上次那場雞飛狗跳的鬧劇後依然迅速成長著,變得更加鋒利、沉穩,原本就十分高挑的身型甚至似乎還拔了幾公分。
我抬頭看著他:「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好像是吧。」五條悟的表情一下恢復了我熟悉的那種揶揄,「你不會是暗戀我吧。」
我毫不猶豫地嗤了一聲:「你太高了,我脖子疼。」
他自討沒趣,於是給自己拽了把椅子,落座時依然在小聲嘀咕著「真的性格變差了不少」。
「——事先聲明,」
終於坐下的男生找了個舒坦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看向我。
「上次的事情,我是不會道歉的。」
「……」
我也回望著他,等待下文。
「雖然我被你打得很慘,但是我也不需要你道歉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所以這事就算我們扯平了。」
「……?」
「……干什麼。」他像是被我盯得發毛,於是往椅背上靠了靠,「倒是說句話。」
「沒什麼。」好像有一塊懸著的巨石終於放下,我輕輕靠上墊在背後的枕頭。「就是在想,我得努力活到七十歲。」
「?」
「等我變成皺巴巴的老太婆,就可以和自己的孫子炫耀說,『奶奶以前暴打過那個五條悟』。」我說著,逐漸帶了一點笑意。
五條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不滿的表情,像是接受了我的諷刺與奉承:「哼。」
從窗外照進病房的夕陽,使男生滿頭白發看上去像被染成金色。
那天,我們久違地說起了高專的事情。
我習慣將暖氣開得很足,病房裡有些熱,於是五條悟脫掉外套,擰開手中的杯子,一下一下地喝著水。他向我抱怨說咒術師嚴重人手不足,自己每天被人四處使喚,和我痛罵了半天校領導,「你提前休學真是明智之舉」。我們還說到夏油,……他說,夏油原本也想和他一起來,但是任務時間有衝突,他就自己來了。
我有些詫異。你們關系那麼好,我以為會一直結伴行動。然後我忽然想起,開春之後他們就都要升上三年級,已經早就到了獨自出任務的階段。
我倆又不是你們女生,五條悟翻著眼睛,干嘛,上廁所都要手拉手一起去嗎。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回嘴道,我和硝子也沒有手拉手。
「那是。」他說,「你和誰都不怎麼……我記得剛入學的時候,我和夏油叫你們一起去吃飯,你還嚇了一跳。」
「……是嗎?」
「對啊。」男生滿臉意外,「你那時候看起來比現在還沒精神,夏油專門讓我叫上你。」
「……」我確實已經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那是個寒春,落了滿山的櫻花。我走進教室時已經有兩名男生在聊天,其中一人我認得,是傳聞中五條家的六眼,白發藍眼,人人都認識的。另一人是個扎著黑色長發的男生,狹長的丹鳳眼,語氣友善。而我——我不敢向他們搭話,只是聽著他們的聊天,輕手輕腳地找了一張靠窗的空桌子。有幾片被風吹進教室的花瓣落在桌上,我舍不得掃掉,就隨手夾進了手賬本裡。
「你那時怎麼總是戰戰兢兢的。」兩年過去了,五條悟卻終於語氣不滿地同我回憶起舊賬,「我看上去是像會吃人嗎?」
「那倒是不至於。」我模棱兩可地回答道。
「……?」
我微笑著迎接男生懷疑的目光。至少我現在已經不再害怕他們了。
「其實你說的事情我也太不記得了。」我看向窗外,天色低垂,「……可能是因為生病,好多事我都忘記了。」
五條悟似乎一瞬失語,然後他撇了撇嘴:「這樣。」
「對了,你平時都在這裡干什麼?」忽然他又難得對我的生活產生了興趣。
「也不干什麼,」我想了想,和他細數著,「吃藥,吃飯,做檢查,睡覺。白天看看窗外的風景,晚上就看電視。作息健康。」
「聽上去夠無聊的。」
「真沒禮貌。」我沒有想像中那麼感到被冒犯,「其實大多數時候我都在睡覺,不過還是很困。」
「你那是睡太多了。」男生撇撇嘴,「沒人來看你嗎?」
「真有那麼多人,我也早就都趕回去了。」
「噢。」
五條悟沒再說什麼,穿起外套,似乎是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什麼:「你剛剛說要努力活到七十歲……?」
「?對。」
「七十歲也太短了。」男生看著我,「至少活到一百歲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
「夏油跟我說,你這病……」一種罕見的、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出現在五條悟臉上,他是不適合那種表情的,因而我一瞬間覺得有些好笑,「總之,你不要總想一些奇怪的事情。」或許是因為對我上次的失控依然記憶猶新,男生講話時都比平時更加小心了幾分。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下笑起來:「好。……你看我連咒靈都不敢殺,哪來的膽子自殺。」
聞言,那種熟悉的自得就又回到了男生臉上:「我也覺得。」
其實我並不喜歡被人小心對待的感覺,然而五條不僅表現得十分好懂,更是不屑於故意掩飾這種善意的小心翼翼,於是我沒有開口。我已經不是他的同學了,比起我們共同學習的那段時光,許多事情反而這時才終於逐漸撥雲見日。我更喜歡現在這樣和他們對話的感覺——我不是任何人,他們也不是。就好像我已經明白五條悟既不會傷害他人,也不會被任何人所傷。
後來,我又獨自回憶起那個黃昏,那個站在病床前,像是不知道該用何種語氣向我開口、於是只好故作淡然的五條悟,一頭白發灑滿金色,還在成長的身體裡仿佛繃著一根柔韌又鋒利的弦。
「你高中的時候比現在可愛多了。」
晚春的午風從窗外吹進病房,我接過五條買的福岡草莓,學著他的樣子,用沒受傷的另一只手耐心地挨個揪著草莓葉。聽到我的抱怨,坐在對面的男人故作驚嘆:「是嗎?我現在可是脾氣好了很多哦?」
「脾氣是好了點,……性格變差了不少。」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草莓,很甜。
男人笑起來:「你要這麼說,那倒是。」
「沒辦法,」我擦了擦手,竟然隱約有些懷念,「誰讓我們那時候都還是小孩。」
始終微笑著的五條悟沒有否認。
作者有話要說:
*說到住院,我參考的某國立大附屬醫院個人間的價位(空調+冰箱+電視)是5400円/天,按照花井住的時長,一共住院費240W日元。所以還是因為她足夠有錢才能這樣揮霍青春。
*文章裡提到寺廟前那副字,確實是我新年時看到的。
*這章被稱為我的夢想實現之章。
看帥哥痛哭和被暴打是我人生兩大樂趣。十六七歲的年紀,誰又能懂誰的痛苦呢,是我我也打他。然後第一次接觸到他所不了解的領域(他人平凡的痛苦)的五條,才會開始長大。
原作說天內理子事件是春天,BUT芥見又把「一年後」定位在2008年8月,此處就按照一年跨度設定天內的事件發生在花井休學之後的夏天。有BUG我也不管了(閉眼
第5章 下(一)
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夏天。
我們吃完午飯,沿著小路回去上課。教學樓的後院裡設有全校寥寥無幾的自動販賣機之一,周一清晨才會有車開進來補充商品。每次路過那台販賣機,五條悟和夏油傑都會玩他們最近熱衷的游戲:投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幣進去,然後同時按下好幾款飲料的按鈕,看看最後掉下來的是哪個。硝子也湊在他們旁邊,抬手幫男生們出著主意:「這個還挺好喝的。」
我沒有跟上去,只是站在一旁的樹蔭裡,看著他們氣勢洶洶地按下一排按鈕。嗶。然後是哐啷的滾落聲,男生們一動不動,等待著俯身取飲料的硝子宣判結果。
「啊,」硝子舉起一只棕色小罐子,「是我的咖啡。」
「嘁——!!!」
夏油安慰著渾身不爽的五條悟,伸手示意我的方向,「好了,你看人家花井都一臉』這群人沒救了『的表情。」
沒有。我想開口辯解,卻先笑了出來。
腳下的石子路被曬得滾燙。老舊的校舍沒有裝空調,走到哪裡都是撲面而來的溫熱夏風——那是咒術高專的夏天。
之後那個春天,沒有人來看我。
我忘記自己休息了多久,幾近潰爛的精神好像被逐漸揉展,泡在白水一般的寂靜裡,吸飽了,終於又一點點恢復了蓬松的、柔軟的姿態。
又一個無夢的清晨,我做完檢查,回到病房,發現窗外忽然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梅雨季要到來了。電視裡的女主播微笑著說。
那天我原本在午休,窗外下著雨,實在很適合小睡。是敲門聲吵醒了我,然後跟在護士身後的客人走進了病房。我揉著眼睛坐起身,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來客已經先一步笑起來:「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一下清醒,穿上拖鞋,給夏油傑找了把椅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看上去好像精神不錯。」
「那是諷刺嗎……」我失笑,「五條又沒有和你一起嗎?」
「嗯。……沒辦法,」他頓了頓,「我們現在基本都自己做任務了。」
我打開冰箱,發現沒有飲料,於是只給他接了杯水。「如果把不同時間來看我的你們聚在一起,就能在這個病房裡開茶會了。」
「……是啊。」夏油笑了,將目光投向我身後。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過頭,千萬雨滴正從窗外無聲落下。
「這麼一看,這裡好像還不錯。」
我望著被水霧模糊的窗戶,輕聲說道。
然後我回過頭,看向黑發男生漂亮的丹鳳眼——和總是戴著眼鏡的五條悟不同,我很輕易就能捕捉到他的眼神:「你和五條之間發生什麼了嗎?」
「咦?」
「我的特技。」我放下杯子,「靠讀空氣就能明白很多東西。」
男生好像被我逗笑,下意識否認道:「沒有。」片刻後他又忽然斟酌著開口,「……倒也說不上是發生了什麼。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觀察著他的臉色,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嚴重:「你們談過了嗎?」
他搖頭:「悟估計早就不在意了。」
「啊——那個我懂。」我十分理解,好像又一下想起去年夏天,那個在灰影裡垂著眼睛的五條悟。「他說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在他身上就真的過去了。真羨慕。」
「……是啊。」男生苦笑。
窗外的雨勢不見小。一道轉瞬即逝的白色閃光後,從遙遠的城市上空傳來了雷鳴。
「花井。」杯裡的水快要見底的時候,夏油傑有些鄭重地開口,「其實,夜蛾老師讓我來和你談談,關於你回學校的事情。」
「哦……」我大概能猜到,隨口問道,「老師怎麼說?」
「他說,你要是不介意,隨時可以回去看看。」
我沒有回答,只是端著手中的塑料杯,「那夏油的意見呢?」
「我嗎?」男生若有所思,「我倒是覺得,你要是不想,就這麼不回去也無妨。」
「嗯……」
「說起來,花井你還記得嗎。一年級的時候,——你問我和悟是為了什麼去咒術高專的。」夏油放下了手裡的杯子,窗外不斷變換的雨影在他臉上投下一片微涼的灰色,「現在,你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如實作答,「只不過,不管我以後再做什麼,肯定還是會給自己找某種明確的理由。畢竟我就是這種人。」說到這裡,我忽然愣了一下。長期的入院生活沒有使我學會什麼,但我似乎確實已經逐漸掌握了與自己和解的方法。
「是嗎。」夏油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微笑。
男生婉拒了我再坐片刻的邀請,說自己還有別的任務。梅雨季一過,就是咒術師最忙碌的時期,我想我恐怕會很長一段時間沒法再見到他。走之前夏油和我開玩笑:「其實我以前一直擔心,我身邊那些咒靈會不會嚇到你。畢竟花井你很怕詛咒。」我忽然想到那個被拋進隧道的噩夢,然而已經回憶不起當初的恐懼感。於是我只是笑著搖頭。
「不過,看到你精神多了,我就放心了。」夏油笑了笑,拿起傘,「你要多保重。」
「好。」
望著男生略顯疲憊的神色,一瞬間,我曾經想要和他說些什麼。哪怕是自作多情,我總覺得自己或多或少是能理解夏油的,我想和他說一聲「不用考慮得太深」,又或者是「盡力就好」,但過去的經驗讓我謹慎於對他人的生活開口相勸,我最終還是沒有說任何話。
我只是向他揮手,紛繁的、灰色的雨影從我們之間被照亮的地板上不斷滑過。「外面好像雨很大,你路上小心。」
望著男生寂靜而嚴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飛速成長的五條悟似乎還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而夏油傑卻仿佛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夏油走後,我翻開日歷,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出院的時機。
咒術師最為忙碌的夏繁期,詛咒橫行,人間擠滿陰郁的惡意,然而我卻在那個夏天終於好轉。陽光似乎蒸發走了我身體最後一絲裡漲滿潮氣的怨恨,我又變成了輕飄飄的白紙。起床、做檢查、看電視。聽著主持人與其他人的談笑,忽然間我會想,去學一些新的東西似乎也不錯。
到了九月,我終於開始和醫生商量出院的事情。
然後我收到了硝子的電話。你知道嗎,她說,夏油殺了人,逃走了。
我稀裡糊塗地掛掉電話,窗外傳來一聲長長的蟬鳴。
我在自動販賣機前遇到了五條悟。
他沒穿校服,套了件薄夾克,手揣在口袋裡,遠遠地從身後叫住我:「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搞得我剛剛還先上去了一趟。」
「……反正我明天就出院,沒人管的。」
「啊——對哦。恭喜。」男生十分隨意地道了句祝賀,走到販賣機前,「你要買什麼?」
「還沒決定。」
我抬頭看他。五條悟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飲料架,墨鏡滑到了靠近鼻尖的位置。
「……你哭了嗎?」
「我才沒哭!!」
哈哈。我笑了,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幣,塞進投幣口,然後指了指最下面那排按鈕:「你猜會掉出來哪個?」
五條悟愣住,一下扭過頭看我——他那副模樣真的很可憐。然後男生皺起那張好看的臉,「……我要喝麒麟的奶茶。」「你是小女生嗎。」我十分抗拒,「想喝什麼自己按,我要按這邊的。」
哐啷、哐啷。我蹲下身,從出口摸出一只冰涼的易拉罐,是我的牛奶咖啡。見男生面色失落,我於是用剩下的硬幣請他喝了一瓶奶茶。
我們沒有回病房,而是在樓下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
東京已經入了秋,天青無雲,不遠處的樹下掉著一兩只發白的死蟬。
「你出院之後還回高專嗎?」
「不回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拉開手中的咖啡罐,「……雖然要做什麼我還沒想好。」
「這樣。」
「你見到夏油了嗎?」
「……見到了。」男生眯起眼睛,「那混蛋。下次再讓我遇到絕對宰了他。」
我沒有接話。「硝子跟我說,灰原君之前因為任務去世了。」
「……嗯。」
「是因為——那件事嗎?還是……」我多少能循著回憶想起一些線索。
「……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五條悟猛地咽下一大口飲料,旋緊瓶蓋,半晌沒開口。過了一會,他忽然又發泄似的狠狠踹了一腳地面。「媽的。」我余光掃過男生捏著塑料瓶的手,蒼白的指節泛著紅,「……蠢死了。怎麼會有那麼蠢的人。」
我一時沒有接話,片刻後才訥訥地說。
「……我倒是、好像能明白。」
「哈?」
「因為夏油君和我不一樣。」我一字一頓地說,「我這種人,就算不做咒術師,到頭來也還是會進醫院的。……但是如果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咒術師,肯定會過得很好。」
「……」
我不知道五條悟此刻是怎樣一種表情,只是沉默著接受了從男生那側投來的視線。良久,我聽到他發出了一絲有些虛張聲勢的輕哼:「鬼知道。……我完全理解不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
「夜蛾老師那邊你打算怎麼說?」
「……只能說實話了吧。」我撇了撇嘴,「反正我肯定是不會回去了。」
聞言,五條悟扭頭看了我一眼,他好像笑了一下:「你倒是精神了不少。」
「是嗎?」
「是啊。……和你在學校的時候比起來。」
我看著自己的手。我的指甲已經留得很長,但是因為長期的住院生活,指縫裡干干淨淨,是有一些透明的灰白色。「很奇怪吧。」我笑了笑,「朋友們都這麼困難的時候,我反而越來越有精神了。」
「這些和你又沒關系。」他語氣平淡地打斷道,「不用想那麼多。」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只是張了張嘴:「……嗯。」
哐啷。遠處,又有其他來探病的人在自動販賣機前按下了按鈕。
「……說起來,花井你很討厭學校嗎?」半晌,靠在椅背上的五條悟忽然坐起身。
「?不討厭呀。」
「那你討厭我嗎?或者我們幾個?」
「……?當然不討厭了。」
「哦,你是討厭詛咒來著吧,」男生端著手回憶起來,「但是以前我來看你的時候,你還說自己不敢和家入關系太好。為什麼?」
「?」話題太過久遠,我有些茫然地試著回想。「啊……」我想起來了,我確實說過那樣的話,「可能是因為,硝子很漂亮。」我慢吞吞地解釋道。
「哈?」
「因為她很漂亮,又很聰明,還會用反轉術式……」我細細清點起來,「總之,她很厲害。而且和我一樣都是女生。」
「?」五條悟皺起眉,「那又怎麼樣?」
「你不懂嗎?」
「我能懂個屁。——你們女生真麻煩。」男生皺起一副臭臉,微冷的午風吹亂了他的白發。「在高專的日子就讓你那麼不開心嗎?」
「是啊。就像讓你每晚參加老頭們的酒局,還要給他們斟酒一樣。」
「……」他翻著眼睛想像了一下,「那你居然還待了一年半才走。」
「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嘖。」聽到我不知所雲的回答,五條悟抬起頭,只是一個勁地透過架在鼻梁上的墨鏡望著無雲的藍天,「……」令人難耐的沉默在我們之間逐漸蔓延。我聽到男生粗重的呼吸聲,扭過頭,看到五條悟緊抿的嘴角有一絲細微的顫動,然後他狠狠皺了皺鼻子,艱難地、甕聲甕氣地吐出幾個音。「莫名其妙。」
「……」我側過臉,想要遮掩湧上眼眶的淚水,「可能因為大家都是笨蛋吧。」
我知道五條悟想說什麼,他並不是在問我的事。
他說得對。真是莫名其妙。生硬、離奇,毫不講理,一塌糊塗。不管是咒術師,還是人類社會賴以成立的一些奇妙法則。人怎麼會既能敞開心扉,又時時刻意保持距離?原本無話不談的朋友,為什麼遇到困難時卻又從不開口求助?曾經視若珍寶、小心維護的東西,為什麼卻因為某些小事就忽然撒手而去?
我不知道。夏油恐怕也不會知道。而五條悟也並不是無法理解這些。我想。以男生的聰慧,他不過是從來沒有想過罷了。
我也抬起頭。在我們上方的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我想吃蛋糕了。」我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五條悟扭頭瞥了我一眼,聲音有些悶,「你不會又要這個季節吃草莓蛋糕吧?」
「沒有,什麼都行。只要是蛋糕就可以。」
「我之前就很想問了,花井你很喜歡蛋糕嗎?」
「?不是呀。我只是覺得甜品很好看,會讓人心情很好。」我對上男生疑惑的目光,「你不懂,這是治療內心的良藥。」
「……」
「建議剛哭過的人補充一點能量。」
「我沒哭。」
我板起臉看他:「那你還吃不吃?」
「……吃。」
我知道,我確實該離開這裡了。
第6章 下(二)
出院後,我回到學校,向校長遞交了退學申請。
校園裡學生很少,聽說五條最近都在外出執行任務,於是我只和硝子打了個招呼。離開前我終於鼓起勇氣,敲開了夜蛾老師的辦公室門,——辜負了您長久以來的培養和關照,真的非常抱歉。老師沉默著接受了我的道歉,沒有多說,只是塞給我一只白色毛氈兔。我小心地抱起來看了看,發現和我曾經收到的那只粉兔子似乎是一對。
花井。夜蛾老師看著我,緩緩開口。就算最終不成為咒術師,你也始終是我引以為傲的學生。
我抱著那只傻乎乎的白兔子,一路走下了山。
「對了,」道別前,硝子忽然和我說,「五條叮囑我轉告你,』要是一聲不吭換了郵箱地址,我可不饒你『。」
我笑了好久。他怎麼知道我真的想過。
後來,我去了國外,是個離日本非常遠的國家,需要坐飛機十幾個小時。我邊上課邊補習語言,沒有課的時候,就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工。五條悟知道以後非常吃驚,專門給我發郵件確認:「聽說你去學做甜品了?」
「嗯。」我回給他一張廚房的照片。
「你可別最後哭著回來。」他笑話我,「到時候我們都畢業了,沒人能救你。」
「不會的。」我只是回復他,「你什麼時候換自稱了?」
「早就換了。」
我看著那封郵件,恍如隔世。
我與家人很少聯系,假期也沒有回國,只是繼續打工、練習做甜品,每天泡在食材的香氣裡。沒有詛咒,也沒有咒術師,那些遙遠而陰濕的回憶終於徹底從我身體裡分離出來,只有坐在公寓床上的那只白兔子依然聯系著我與遙遠的島國。盡管結束了住院生活,我的病並沒有痊愈,仍然需要定期去診所開藥。偶爾,也會有復發的時候,然後再好轉,再復發。春夏秋冬,反反復復。
有一天早上,我在走進廚房時發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我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假,在之後的周末獨自提著清掃道具,將廚房內外擦洗了一遍。
我做了一整周的噩夢。夢裡,高專的朋友們出現在我就讀的甜品學校,五條悟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他們在校內發現了特級詛咒,要進去搜查。我拼命辯解,順著男生的視線回頭,卻發現每盞擦得閃閃發亮的碗裡都有一只轉動的眼睛。
「我在練習用的廚房裡發現了一只詛咒。」我在深夜醒來,用冰涼的手給夢中的罪魁禍首敲下消息。
「然後呢?」日本正是早上,五條悟的回復來得很快。
「被我殺了。」
「身手不減嘛。」
我看著發光的手機屏幕,沒有回復。像是察覺到什麼,他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要放棄嗎?」
「……」我一字一字地敲,「不了。」
我放下手機,從床頭撈過那只白色兔子,抱在懷裡,終於沉沉睡去。
畢業後我沒有立刻回日本,而是在當地的一家酒店找了份工作,制做向房客提供的套餐甜品。或許是因為我比自己想像得還要更加普通,這份工作我做得還算得心應手。偶爾我也會與高專的朋友們聯系,我聽說五條收養了一個小孩,依然忙得在全國各地跑,想他日子一定過得十分充實。
「今天的新嘗試。」那年我終於換了智能手機,在五條悟三番五次的叮囑下開通了社交賬號,偶爾會發一些自己做的甜品照。
很快傳來一條回復:「餓了。」
我點開,看到白發男人囂張的頭像,於是給他發了條消息:「你干什麼呢。」日本這個時候應該是凌晨。
過一會兒,他回了我一張照片。是站在高處拍攝的城市夜景。
「看風景。」
「你這個點跑到天上看風景……?」
「沒辦法,任務要求。」他已經很少再為這類事情抱怨,接著又有一條消息彈出來,「說起來,忘記告訴你,我下周就要回高專執教了哦。」
「……??」我看了好幾遍,「你確定?」
「哎呀,畢竟全世界都找不到比我更強的老師了嘛。」
我讀著那條消息,忍不住想像五條悟在講台上執教的場景,擔心他帶著學生們把屋頂掀翻。——我原本想說些笑話他的話,可不知為何,那個多年前坐在屋頂上,白色短發被月光照亮的男生的樣子卻忽然浮現在腦海裡。
他最後還是沒有去征服世界。誰又想得到我們最終都成為了什麼呢。
「今後看來要熱鬧起來了。」最後,我回復他。
五條回了我一個得意的表情。
五條悟赴任高專教師的第二年,我回國了。
在國外很照顧我的一位前輩開了自己的甜品店,邀請我去店裡幫忙。一個明亮的早上,我在櫃台幫忙替班,忽然有客人來店。來人個子很高,進門時甚至小心躲了一下頭頂的門檐。見到我,白發男人微笑著抬起手,比了比脖子的位置。我知道他是在笑我剪了頭發。
「你也太高了。」我忍不住向他抱怨。
或許是由於久別重逢,五條悟看上去很高興:「久違的日本感覺怎麼樣?」
「還是那樣吧。」我笑了笑,「到處都是詛咒,有點喘不過氣。」
「那可不是日本的問題,」他一針見血地回答道,「是東京人太多了。」
「……你說得對。」
「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哦?」
「不了吧。」我將男人挑選的蛋糕放進紙盒,「如你所說,只要有人,哪裡都是一樣的。」
終於,我已經不再需要服藥了。
然而時隔多年,我還是住進了醫院,起因卻只是一起高中生闖紅燈引發的自行車事故。「你也不小了,怎麼能被高中生撞成這樣。」五條悟又捏起一顆草莓,不饒人地笑話著我。「開玩笑,」我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哪能跟高中生比身體。你也不想想自己高中時候什麼樣。」
「我是特殊情況嘛。」男人毫不謙虛地自誇起來。
我冷笑:「你剛剛還說自己脾氣變好了。」
「那麼,」草莓差不多吃完了,男人站起身,順便幫我收拾走了桌上的垃圾,「我還得回去看學生們。最近新來了一個很厲害的轉校生哦,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令人期待了。」
「快走吧。」我毫不留情地送客,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五條。」
白發男人回頭看我。
「前幾天我遇到夏油了。」
我遇到了夏油傑,在原宿。男人披著黑色長發,身邊跟著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每人手裡拿著一只新鮮的可麗餅。夏油走在她們之間,抱著手,臉上是我熟悉的微笑。那時我正在為來日本玩的朋友帶路,隔著竄動的人潮,我遠遠就看到了夏油一行人——然後我停下了腳步。
友人叫了聲我的名字。
「……啊。對不起。」我久久地望著走在道路對岸的黑發男人,如夢初醒般回過神,「咱們走吧。」
那時,一直垂首聽著兩個女孩說話的男人抬起臉,朝我的方向投來了視線。我知道他看到我了。然後他望著我,若無其事地抬起左手,微笑著碰了碰耳下的長發。下一個瞬間,男人和他身邊的女孩們就都像雲一般飄遠了。
「……是嗎。」五條悟語氣很淡。我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談起這個名字。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下次遇到他,你怎麼辦?」
「當然是殺掉。」
男人的臉上看不到什麼表情,說出口的話和多年前如出一轍。而此時站在這裡的我們卻已經都不是小孩子了。「畢竟當初是我把他放走的。」
那以後,夏油傑殺了許多人。這都是回國後五條才告訴我的。
我並不驚訝:「這樣。」
「……花井。」反倒是五條一下笑起來,「你是不是喜歡那家伙?」
「?」我看了他一眼,最終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我剪了頭發是不是很奇怪?」
「嗯……?沒有啊。我覺得你這個發型比較好看。」他很好奇,「怎麼忽然問這個?你這都剪了多少年了。」
我依然只是微笑。
那之後又過了很久。一旦過二十歲,日子就好像飛轉般不知不覺間溜走了。第二年,滿城響起蟬鳴的時候,五條悟給我發來一條消息,說趁高專放假,夜蛾老師想辦一次同窗會。我冷淡回復:除了你和硝子,其他人誰還記得我姓甚名誰,不去。
然而到了約好那天,我還是踩點出現在了山腳下的公交站。
「哎呀,我就知道。」來接我的五條悟笑容滿面,「花井你不是那種冷血無情的人。」
「快走。」我懶得理他,「山上太曬了。」
於是,我們穿過漫山碧綠的森林,踩著熟悉的坡道,向山深處走去。我打著傘走在男人身後,剛出發沒多久,五條悟便扭頭看我,一臉微笑:「我們得走快一點。不如抄近道怎麼樣?」
「你是說……」我心中浮現出某個答案。
「Bingo!」男人打了個響指,「怎麼樣?令人感動的故地重游。」
「……完全不感動,」甚至充滿了黑暗的校園回憶,我嘆了口氣,「那就走吧。」
「感覺你今天好沒精神。」他明知故問,「工作太累了嗎?」
「是你過於精神了吧。」
「那是當然。不然怎麼能調動學生的情緒呢。」走在我身旁的高挑男人語氣輕快。我們穿過熟悉的森林,來到那片曾經走過的繁茂草地,甚至連擋在隧道洞口的雜草都沒有絲毫變化。或許是平時真的無人經過,那片枝枝節節的灌木似乎比我記憶裡還要肆虐。「……真是一點都沒變啊。」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微笑著感慨道,「還是這麼破。」
「是啊。」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你該出資修一修。」
「那樣不就沒意思了。」五條悟抬手撥開了擋在洞口的枝條,示意我先進去,「我還打算把這裡留給學生們體驗探險的樂趣呢。」
「是,是。」我彎下腰,先一步進了隧道。
裡面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過。腳下踩到的是沙地與石子,有些硌。我舉著手機,小心躲避著兩邊低垂的蜘蛛網,一片黑暗之中,只能聽到我和五條悟踩過土沙的簌簌聲響。我忽然產生了一絲宛如時光穿越般的朦朧感,好像自己依然是十六歲,舉著手電筒,怯生生地跟在五條悟身後,而一切只是我在恍惚間做過的夢。
「……五條。」
然而這一次,走在前面的是我。
我舉著手機,回過頭。「你現在已經能懂了嗎?」
「?」半張臉被照亮的男人神色茫然,「你指什麼?」
「各種各樣的事情。」
我轉回身,望著被照亮的一小片前路。「夏油離開的時候,你問我為什麼在高專待了那麼久才走,還有硝子的事情……你還說自己』完全無法理解『。」我幾乎要聽到遠方回蕩的風聲,「你現懂了嗎?」
夏油已經走了。就在去年冬天他策劃的百鬼夜行裡。五條悟親手送了他最後一程。
而那時,我只是握著電話,輕輕說了一句:「這樣。」
「你在哭嗎?」這次五條反問我。
「我沒有。」我笑了,「我蛋糕烤好了。」
我望著窗外,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平靜,或許是因為那天天氣實在太好,又或許只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道過別。
「……是啊。」
半晌,五條悟的聲音才終於響起,帶著一絲微笑,「我現在能明白。但是事到如今也沒什麼意義了。」
「那也行,」我重新邁開腳步,「又不是每件事都非要有什麼意義。」
「……」
五條的聲音帶著一絲嘲笑,「你後悔了嗎?」
「是呀。」我反問,「你就不後悔嗎?」
「真遺憾。」男人苦笑,「我以前曾經決定絕不後悔地度過一生……但最後好像還是和你一樣。」
只有無法挽回的遺憾在不斷增加。
坐在甜品店裡狼吞虎咽,眼睛通紅地吃著蛋糕,然後邊吃邊互相嘲笑——那樣的年紀,早就已經離我們遠去了。我反倒時常懷念那個總是語氣險惡的、好像無所不能卻又對他人一無所知的五條悟。至少他那時比現在好對付得多。然而和所有普通人類一樣,五條悟最終也變成了狡猾的大人。真是生硬、離奇,毫不講理,一塌糊塗。
然而這一切,最終也會像當初那些無從消解的怨恨一樣從我身體裡分離、蒸發。我知道的。而最後留下的都是些微漠而鮮艷的細小砂礫。
遠遠地,好像傳來了山裡的蟬鳴。
「說來好笑,」我語氣很輕地回憶著,「結果到現在,我已經不怎麼害怕詛咒了。……當然,要讓我當咒術師我肯定還是不干。」
男人終於跟上來,「你這幾年,看來病是真的養好了不少。」
「沒有。」我反駁他,「之前好不容易可以停藥,結果馬上又復發了。反反復復的,特別是這個季節,」這個詛咒最繁盛的、漫長的、明亮而苦澀的季節,「……這麼一看,我果然只是個普通人類。」
我們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似乎已經走出了好一段距離,忽然手機的光亮掠過牆上一道彩色的墨跡。「啊,」我停下腳步,對准光源,「是這個。」
「睡衣香蕉人。」五條悟笑著提醒了我那片塗鴉的名字,「老朋友們都還在呢。」
「……這麼一看,果然還是很恐怖。」我又仔細看了看那團模糊的彩色墨跡,熟悉的惡寒逐漸竄上脊背,於是我調轉了手機的方向。跟在我身後的五條悟沒有說什麼:「上次我們走這條隧道的時候,是從另一頭進來的吧。」
「嗯。」
我望著前方,「所以這次的出口就是上次的起點。」
漸漸地,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了。
起初只是道遙遠的光點,隨著我們越走越近,逐漸看得清楚了。這一端的洞口沒有雜草遮擋,因此即使隔著距離也能見到亮光。一步、兩步、三步……我舉著手機,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走著。還沒有想好見到老師之後要說什麼呢。我帶了自己做的甜品做伴手禮,也不知道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說到底,我為何會答應五條唐突的邀請,原本也就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
「啊——!!!」
「誒……?」
忽然,走在我身後的五條悟發出一聲驚呼。
我嚇得整個人一頓,提在手中的伴手禮紙袋也跟著抖了抖。「怎麼了……?」見無人應答,我於是有些慌張地回過了頭,「……五條?」
我轉過身,手機的燈光掠過站在我身後的、白色短發被照得微亮的高個男人。然後我看到一張因為憋笑而微微扭曲的年輕面孔。半秒鐘的寂靜過後,幾乎是在我終於醒悟過來的同時,五條悟一下放聲大笑:「花井——你怎麼還是膽子這麼小。噗。」
「……」
我狠狠給了他一腳。
「好了,好了,」半晌,剛才還在捧腹大笑的男人終於收斂了幾分,「快走吧,不然我們要遲到了。」
「你也知道。」
我頭也不回,大步流星,「你的伴手禮沒有了。」
「抱歉——」從身後傳來五條悟尾音上揚的、愜意得令人牙齒發癢的聲音,「辛苦你帶路走到這一步啦——你努力了。」
我沒有理他,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又只是一下笑出來,搖了搖頭。出口已經近在眼前。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
盛夏的陽光與蟲鳴撲面而來。雨季早已離開。
我們走出了隧道。
終
樹
初稿 2020.11.1 凌晨4:05
作者有話要說:
*隨便按自動販賣機的游戲和事情是真實存在的,有沒有流行我不知道。
*關於五條悟說髒話問題,原諒他吧,畢竟他真的很氣(不是
*花井是去了巴黎。
*「只有無法挽回的遺憾在不斷增加」一句,為引用。
說起來,這篇文章原本是要寫一個失敗的人最終回歸社會的溫馨故事(?)。寫到後面我發現每個角色都很失敗,不過大家還是各自都有了站起來的方法(手段是否合適暫且不論)。盡管成長的過程不是我能一一描寫出來的,[下]的篇章我還是著重表現了一些過去與現在的對比,包括面對同類事件的反應和某些細微的語氣之類,希望有朋友能注意到x
隧道的靈感來源於Spitz的《春ソ歌》。
另外本子內正文內容基本一致(除了後續可能會有修改),只有FREETALK是不一樣的。
最後模仿芥見下下附一個角色人設x 也會收錄在本子裡
角色人設
花井
16→28
高中的時候是長發,出國以後剪了短發。
喜歡牛奶。經常讀少女漫畫和繪本。
討厭社交軟件。
父親是咒術師,母親是一般人。
使用的術式是心靈類,其實是一種稀有的術式。但是由於花井本人非常害怕咒靈,每次使用術式都會帶來很大副作用。所以她並不是「沒有才能」,只是單純的「運氣不好」。
剛入學時因為被五條悟的美貌震撼而一度不敢和他說話。
其實比起甜食更喜歡鹹口的。
感謝大家的閱讀。下一個故事再見啦w
2020.11.19修改BUG
想看評論嗚嗚嗚
CP27攤位出來啦!雙日都在甲72-73,咒回專區,我兩天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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