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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簡•愛)成為簡•愛》作者:范醒【完結+番外】

《(簡•愛)成為簡•愛》作者:范醒【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676個瀏覽者
文案:

因為喜歡奧森威爾斯版的羅切斯特,所以有了這篇《簡•愛》的同人文。
現代女孩重生成為簡•愛。說實話,可能還是瑪麗蘇。

內容標籤:穿越時空 西方羅曼 種田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簡•愛(艾亞) ┃ 配角:愛德華?羅切斯特,英格拉姆小姐,阿黛拉,《簡•愛》眾 ┃ 其它:簡愛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7-1-31 23:3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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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亞的洛伍德生活

  艾亞從夢中醒過來,知道還是半夜,索性也不睜眼,靜靜地聽著窗外的山風發出「呼呼咻咻」的聲音。洛伍德義塾處於森林密佈的山谷,午夜夢回,山風吹過樹梢的呼哨聲聽起來尤其淒厲。

  英國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又濕又冷。壁爐裡的柴薪肯定早已燃盡,屋裡一絲暖氣都沒有,艾亞躺在床上,把臉往溫暖的被窩裡拱了拱。哪怕過了八年,竟然還是會懷念暖氣,電燈與馬桶。  

  早已學會了不歎氣。但半夜醒來的人總難免心志脆弱,容易回想起美好的從前。父母家人的樣子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偶爾能清楚記得的不過是某個燦爛的片斷,比如父親微笑溫柔的眼睛,比如笑著罵「死丫頭」的母親的聲音,可是艾亞知道,等再過八年,恐怕連這些都會漸漸模糊。不是不愛,可是人的記憶就是這樣讓人傷感的東西。

  「死丫頭!」成為簡•愛八年之後的這個夜裡,艾亞學著母親用中文罵了一句,聽到耳朵裡卻不由一愣,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的中文發音竟然這麼彆扭。說了八年的英語法語,連思考都不用中文了,真要讓艾亞現在說出一段中文的自白,恐怕光想遣詞用句都要糾結半天。想想都覺得可悲。

  艾亞扁扁嘴,從無謂的憂傷裡振奮起來。側耳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才五點,廚娘們已經起床了。頂了簡•愛的身份,做為教師的艾亞自然也不能賴床。縮著身子,在被窩裡把衣服摸索著穿上,身體感覺到暖了,才跳下床,開始收拾。

  艾亞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哪怕是洛伍德的學生們也不會這樣做了。淑女教育早把她們錮在既定的框框裡,一行一止都要如同同樣的機械生產出來的木偶娃娃一樣,不會有任何驚喜,同樣,也不會有任何錯誤。

  在艾亞看來,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女性不過是供男人把玩的寵物,她們要美貌要高大要健康,要會音樂會繪畫會法語,幾乎什麼都要會,偏偏不許她們有思想,不給她們任何權利任何地位,無論是繼承財產,還是工作,甚或是發表言論,都沒她們的份。真是邏輯古怪至極的社會。最可怕的是,一旦女性工作,就變成了下等人。這樣的社會能養出正牌簡•愛那樣清白執著,嚮往尊嚴與愛情的靈魂,真可算是異類。

  成為簡•愛的初期,是簡•愛平生第一個好友海倫?彭斯得斑疹傷寒死去的那一夜,不知為什麼,明明應該簡•愛早上醒來悲傷痛苦之後,繼續過她的生活。可是,為什麼醒來之後換了個靈魂?還是自己這個純東方的靈魂?艾亞怎麼也想不通。

  上一世她也曾讀過《簡•愛》,對於書中描述的簡•愛確實欣賞,但從未想過自己要如此過人生。那樣如同鬥士般的執念,做為典型的現代女性的艾亞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現代社會,女性早就學會了對自己要好一點,學會了獨立生存,學會了妥協,學會了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情歌唱得太多,就知道癡情不過是傳說而已,誰也不會當真。離了張屠戶,一樣吃豬肉的道理,哪個不明白?

  象簡•愛那樣固執地嚴守著自己思想的領地,一絲一毫也不許人侵犯,自己也堅持到底,絕不改弦更張的人,在現代幾乎已經絕跡。底線太低,主意太多,艾亞成為簡•愛之後,欲哭無淚。親愛的羅切斯特先生,恐怕你得孤苦到老了,你會愛上的這個清白的靈魂,沒了。

  在不幸的人當中,艾亞也得說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艾亞變成簡•愛之後,正好遇見斑疹傷寒死了大批學生之後,洛伍德義塾被迫改革,真正變成了一個認真安寧的學校。簡•愛早期所受的苦與虐待艾亞從未受過,她得到的待遇不過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普普通通的英國女學生的待遇。

  單純的學習生活對於工作好多年的艾亞來說,可以說是非常愜意的。更何況學的還是一些淑女課程,音樂繪畫法語禮儀甚至還有針線活,趣味性十足,艾亞絲毫不覺得枯燥,自然就學得好。再加上譚普爾小姐又真的是個非常溫柔恬靜的女性,和她相處,誰都會覺得如沐春風。所以,艾亞畢業時與原書中的簡•愛一樣,是做為一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

  但是,艾亞並沒有打算一直照著書中簡•愛的路走下去。象簡•愛那樣,把自己的幸福全部留給不確定的未來來決定,艾亞做不出來。如果簡•愛沒有那個有錢的親戚呢?又或者是羅切斯特的妻子沒有從樓上縱下來摔死呢?只要有一點變化,簡•愛的幸福結局就成了泡影。

  中國的老話:「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一切只能靠自己。艾亞很害怕由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人生。所以,艾亞很早就設想過自己的未來,也曾想過如何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可是,一聯繫到這個時代的社會,自己的那些小能力都變成了殺器。女人能做什麼?做什麼事會不被剝奪?艾亞難以得到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

  對於這個時代來說,艾亞會的東西很多,特別是自然科學方面,比如法拉第的電磁理論,現在還沒出現,比如達爾文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大,還有著名的赫胥黎,現在才剛剛出生呢。

  但是,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大多投報無門,尤其是以艾亞這麼一個孤兒,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來說,完全沒有機會。有機會也容易被騙被掠奪,科學界剽竊的事件也大有人在,艾亞記得前世就看過一本專門說這些著名的科學家幹過的不地道的事件的書,剽竊也在其中。乞兒執寶,還是低調的好,艾亞不敢出手。當然,這都是艾亞口頭上給自己安慰的理由,真正的原因還是艾亞沒有底氣,填鴨式教育出來的知識,怎麼可能經得起科學家的拷問?即使是這個時代的科學家。艾亞心虛。

  想來想去,這個時代,給女性留下的工作大約有三種。

  一,女僕或者是女管家。這個,艾亞不予考慮,太辛苦了,而且嚴重沒有地位。艾亞還沒被生活逼迫到這個份上。

  二,就是簡•愛應該選擇的工作——家族教師或者是女伴。這種工作倒是不辛苦,薪水也跟高級女僕差不多。但是,從各類小說和現實看來,這類職業的女性得到不任何尊重。好色的男主人,跋扈的女主人,再加上搗蛋到惡毒的小鬼,這種日子不是一般人能過得下去的。有多少小說裡,被男主人騙奸,最後悲劇性地死亡的家族女教師,想想艾亞就不寒而慄。所以說,簡•愛是非常幸運的,遇見了羅切斯特先生。就算不為了愛情,他也足夠寬容與尊重了。

  三,戲子類。歌劇演員或者是芭蕾舞演員。在艾亞的印象裡,這種工作的女性大都被男性當做高級公娼對待。生活糜爛,結局悲慘。

  總之,在這個時代女性工作沒一個好下場的。

  最後,艾亞只好回歸原點,既然自己穿越的都是一本書,那麼,這個時代女性唯一可以做,又不至於導致可怕結果的工作,恐怕就是寫作了。

  艾亞前世是理科生,別說寫文章,就是看文章的範圍也非常狹窄。她不愛看情情愛愛的流行小說,對書本唯一的興趣就是推理小說,正統的本格推理。從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到推理黃金時代的埃勒裡?奎因,一直到強大的阿婆——愛葛莎?克利斯蒂,再到後來的日本推理之神島田莊司。說起推理小說來,艾亞是如數家珍興致勃勃,但說起其餘的文學作品來,就捉襟見肋了。

  所以,記得無數經典詭計的艾亞,唯一能寫的只可能是推理小說了。可是,對於推理迷來說,推理小說固然是心頭大愛,可是,實際情況卻是,推理小說從來沒有形成真正的流行。象阿婆那樣的神手,一版再版再再版都能賣空的現象,幾百年來也不過出了這麼一個人而已。

  珠玉在前,還有什麼考慮的?所以,艾亞再三考慮,決定理論結合實際,當一個寫推理小說的簡•愛。

  可是,想像與現實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學生時代,洛伍德的規矩特別多,根本不可能私藏一個本子來寫作。每個人的床鋪都會被仔細檢查,什麼私人的東西都不許擁有。所以,艾亞沒有動筆。畢業的時候,艾亞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留下來當教師。畢竟,到了別處,吃住行都要花錢,在洛伍德最少自己還熟悉,而且最重要的是,當了教師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寢室了,終於不用被檢查了,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創業大計了!

  可是,還是煙花一朵,美則美矣,消散得太快。洛伍德的教師很少有機會離開學校,每次離開學校都要請假,而且必須要有理由。信件需要被審查過濾,艾亞這時候才想起來,書中的簡•愛求職時發信取信都要偷偷去洛頓的鎮上,以做鞋的名義去做。而艾亞如果想現在就投稿的話,與編輯的書信往來肯定頻繁,她萬不可能時常去洛頓,她沒有理由。

  艾亞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想來想去只能咬著牙,把自己寫的稿子修了再修,最後放在自己箱子的最深處。兩年間,艾亞寫了三本推理小說。修改了無數遍,艾亞相信,就算編輯再挑剔也不可能有什麼意見了。每一個情節都環環相扣,留有足夠懸念,足夠吸引人,最後的結果也足夠出人意料,足夠合理。連艾亞自己都滿意得不得了,可偏偏只能壓箱底。

  艾亞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桑菲爾德是個很不錯的寫作地點。工作輕鬆,而且比較自由,最少每天傍晚都可以散步著去取信。至於會遇見羅切斯特先生,艾亞也就懷著一種看名人的心情去面對了。也許……還有一絲歉疚。他最愛的那個靈魂被自己弄沒了,對不起。

  於是,艾亞只能等待。等待書中簡•愛寫求職信的時間到來。寫得太早太晚,可愛的費爾法克斯太太都可能看不見。

  上個月,譚普爾小姐離開了洛伍德,艾亞在傷感之餘興奮起來,自己等了兩年,終於等到了這個時機。一絲不苟地按照原版簡•愛的方式寫了封求職信登在《XX先驅報》上。一周之後,艾亞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郵局,看見寫著J.E.名字的信封靜靜地躺在那裡,艾亞的心一下安靜了下來。

  這次是真的要開始了,做為簡•愛的艾亞的旅程。


初到桑菲爾德

  去桑菲爾德之前,艾亞先把最早的一篇推理小說的前半部手稿寄給了倫敦某報的副刊編輯,請求連載。回郵地址留的是桑菲爾德府。倒不是艾亞不想直接寄給出版社,而是艾亞根本沒有管道知曉出版社的地址。而報紙顯然就容易得多,特別是副刊。

  寄出之後,艾亞看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禁笑了起來,心情好似乎連陰天裡都覺得陽光燦爛呢。事業的第一步終於邁出去了!

  不過,艾亞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忘了,這樣陰冷的天氣裡坐幾個小時的馬車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公共馬車,四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面對面坐著。兩個男性明顯是做體力活的,穿著馬虎,聲音洪亮,咋咋呼呼地說著玩笑話。看見艾亞的時候迅速湊在一起擠眉弄眼,雖然他們小聲嘀咕什麼艾亞聽不清,但總沒什麼好話。  

  從未預見過這樣的情形,艾亞甚至有下車逃回洛伍德的衝動。哪怕說得再強悍,但面對身形的巨大差距,說到底還是害怕的。想想原版的簡愛,艾亞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

  而艾亞忐忑矜持地坐在車廂裡,心裡不由感謝自己的鄰座是一位老嫗。如果都是男性,艾亞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馬車。做為唯一的年輕女性自然不敢做出任何輕佻的動作來,只能拉緊斗篷,儘量遮住自己。一直保持眼觀鼻鼻觀心的的端莊表情,一動不動忍受著寒冷與顛簸,還有公共馬車糟糕的味道。

  十六個小時,繃緊了神經與身體,晚上八點到達平安到達米爾科特城時,艾亞身體完全不象屬於自己的了,冰冷僵硬得好象屍體。艾亞差點下不了馬車,浪費了好幾分鐘,才終於拖著腳步,提著小藤箱,木偶般慢慢走進達喬治旅館,艾亞第一次感謝這個時代的女裝——帶裙撐的長裙,這樣的裝束讓人看不見她的狼狽體態。

  手腳冰涼,撲面而來的暖意讓艾亞舒服地偷偷松了下肩膀。旅館空氣中劣質香水夾雜香煙與汗臭,食物香還有馬糞臭混和的強烈味道,此時已經被艾亞忽略了。

  坐定,好一會兒身體才緩過勁來。腳此時才感覺到有些刺痛還有些癢,非常難受。把手悄悄地放在自己的懷裡暖得終於屬於自己了。做為出門在外的單身女性,艾亞做了一件非常不合時宜的事——她點了份晚餐,特別要求多加了熱騰騰的濃湯。艾亞知道,一會兒還有兩個小時的夜行。而且,等到了桑菲爾德應該不會有人給她做晚餐的。

  顛簸了十六個小時之後,能喝到熱騰騰的肉湯,艾亞幾乎要感恩得哭出來。縱使心裡再貪婪,艾亞還是象模像樣地做了禱告,然後才優雅嚴謹地開始用餐。任何事做了十年,都會成為本能。比如禮儀。所以說,我們的艾亞小姐只從表面看起來還是個非常正統的淑女的,雖然……吃得多了點。

  半個小時後,艾亞一身暖意,鎮定地走向櫃檯,問侍者:「請問,是否有人來詢問過一個姓愛的小姐?」

  侍者還沒回答,旁邊一個男人走過來,禮貌拿在胸前行了個禮:「是愛小姐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讓我來接你。」

  艾亞松了口氣,連忙回禮:「是的。」

  沒等艾亞說更多的話,男人走上前來,指著地上的藤箱:「我想,這是你的行李吧?」

  男人的口氣有些唐突,但經歷這樣艱難的一天之後,艾亞只要想到他是桑菲爾德來接自己的人就完全原諒了他:「是的。」

  男人提起箱子,率先往門外走去。艾亞心想,他一定也是等了半天了,所以才這麼心急。想著,快步跟上前去。外面的路燈影影綽綽,男人站在一個簡陋的單馬雙輪馬車前,把行李塞進了車廂,轉過來對艾亞說道:「請上車,愛小姐。」

  上車的時候,艾亞第一次回頭看了眼被自己拋在身後的米爾科特城,沉沉夜霧中成片的燈光閃爍,看起來是個非常繁華的城市。不知道……離倫敦有多遠。艾亞坐在舒適的馬車上,對將要到達的生活浮想聯翩。

  果然又過了兩個小時。這次的馬車旅程相比于白天來說,安全性舒適性要好得多,可是,黑暗顛簸與寒冷,還有出了米爾科特城之後道旁隨時傳出的夜梟的叫聲,都讓艾亞晚餐食物帶來的那點暖氣消耗殆盡。

  終於到了桑菲爾德。下車的時候,艾亞本能地打了個冷戰。不只是因為撲面而來的寒風,還有眼前的與想像中大不一樣的桑菲爾德府。

  藍黑色的夜空下,高大厚重的石頭房子被印成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猛一看,簡直象個怪獸!隨時會張開嘴把自己吞沒一樣。

  艾亞的恐懼來不及深想,一個女僕開了門:「請從這邊走。」

  艾亞提著裙子上了階梯進了房間。第一眼,艾亞就看見了神交已久的費爾法克斯太太。確實是一個看著讓人非常順眼的老太太。整潔而且安詳,編織的時候臉上總帶著和氣的笑,腳邊還有只懶貓。

  艾亞一進去,費爾法克斯太太就站了起來,對艾亞客氣極了,最讓艾亞驚訝的是,她甚至還吩咐女僕給自己準備了三明治和酒。看來自己在喬治旅館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艾亞一邊小口吃著三明治,一邊暗想,有這樣一位和氣的上司,自己在桑菲爾德的生活值得期待!

  老太太似乎很高興多了個人可能聽她說話,絮絮叨叨地說著桑菲爾德的一切。桑菲爾德的歷史,還有府裡的幾個僕人——剛才為艾亞開門的莉婭,還有接自己回來的車夫約翰還有他的太太。最後,老太太興致勃勃地提到了艾亞未來的學生,那個法國小姑娘阿黛拉。聽老太太的口氣,似乎很喜歡阿黛拉。艾亞也可以理解,老人與兒童總是有種奇異的緣分,特別和契。

  一直到艾亞喝了酒,渾身被哄得暖洋洋的,腦袋也開始昏沉沉的時候,大鐘「咚咚咚」地緩慢地敲響了十二下,這才把老太太的話打住。

  之後的情節很平常。老太太很客氣地把艾亞送上二樓的臥室。唯一讓艾亞奇怪的是,自己的臥室竟然與主人羅切斯特先生在一層。看來老太太果然沒把家庭教師放在女僕的地位。

  迷迷糊糊的艾亞什麼都顧得著看,雖然很想洗個熱火澡,但這完全是奢望。米亞隨便地年扯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丟在柔軟乾燥的床上。酒意湧上頭,幾乎來不及進入入睡這個階段就已經沉入夢鄉。

  可悲的慣性,艾亞天還沒亮就醒了過來。躺在床上,看著掛著漂亮圍幔的床頂,有一秒艾亞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等反應過來,艾亞的第一個表情就是微笑。真好,最少這一年的時間安生了。

  也許是命運註定,艾亞的笑容總是維持不長。起床之後,艾亞發現經過一夜的睡眠,整個身體象散了架一樣,又酸又軟,幾乎有些站不住。咬著牙把自己打理清爽,艾亞決定,今天的課自己要一直坐著。

  走過鋪滿地席的昏暗長廊,艾亞看著眼前的橡木樓梯苦笑。下樓……如今變成了危險舉動。扶著扶手,一步一顫,還要努力維持著儀態與微笑,這真不是人幹的事!

  大廳是典型的維多利亞早期的裝飾風格。牆上高大的人物油畫,天花板上的青銅燈,還有擺在角落的大鐘,昨天正是它提醒費爾法克斯太太時間太晚的,於是艾亞看它的眼神有了幾分感激。

  走到房子外面,艾亞再次站在昨天進入大鐵門的地方仰視眼前的大房子。此時,這個三層高的石頭房子全沒了昨晚的攝人氣勢,看上去穩重中不失生氣。房子周圍是草坪庭園草地和樹林,更遠處則是座小山,和一處村莊與教堂。十月的天氣,讓這世外桃源般的田園風光多了幾分蕭瑟。轉回目光,看見不時有類似於烏鴉的鳥從屋角的巢穴裡呀呀地叫著飛出來,艾亞挑挑眉,眼前如此恬靜的場景,昨晚那種嚇人的感覺是自己的幻覺吧?

  「哦,愛小姐,你起得真早。」費爾法克斯太太笑呵呵地走過來,顯然很滿意艾亞的知禮。

  「早上好,費爾法克斯太太。」艾亞走上前去,報以微笑,卻被老太太慈祥的吻了吻手。雖然這是普通禮儀,但艾亞還是非常彆扭地僵了一下。從前世到今生都不習慣與人有身體接觸。更何況還是嘴唇。

  老太太沒有注意到艾亞的彆扭,依舊笑著,與艾亞再次談起了桑菲爾德,這一次,她提到了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

  愛德華?羅切斯特做為《簡愛》的男主角,艾亞要說不好奇,那是假的。不過,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眼中的羅切斯特艾亞卻真的沒什麼好奇的。因為艾亞知道,老太太除了認為「愛德華這孩子雖然脾氣有點怪,但人是非常不錯的。」之外,對羅切斯特再無其他認識。也許……這也是羅切斯特會被原版簡愛吸引的原因之一吧?

  兩個渴望理解的孤獨靈魂,相遇很難,但相知很易。他們都寂寞太久了。象費爾法克斯太太這樣,即是羅切斯特的親戚,又是從小看著羅切斯特長大的管家,可是就是這樣的人對羅切斯特的評價除了怪和不錯之外也說不出第三句話來,這樣難道還不算悲哀嗎?

  艾亞悄悄甩了甩頭,甩開自己這莫名地對男主角的同情。自己來桑菲爾德是來過渡的,可不是來干涉羅切斯特的命運的。

  之後,艾亞看見了自己的學生阿黛拉。見到阿黛拉的時候艾亞吃了一驚,她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之前,艾亞知道阿黛拉是法國舞娘的私生女,而且性格也有些輕佻。印象中她就應該長得非常明豔嫵媚才對。可是真等見了人,卻不過是個纖細蒼白的七八歲的小丫頭,除了一頭過長的卷髮之外,沒收有任何出奇之處,真是讓人……失望啊。

  不知道是不是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相處久了,阿黛拉的叨功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相比也不遑多讓。法語說得又急又快,孩子氣的語言顛三倒四,快活極了的樣子說著她從法國到英國來一路的見聞。

  艾亞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把她往國書室帶,唔,實在是因為腿酸得直打顫,站不住了啊。


小氣別扭鬼

  最初身體的酸痛之後,是平靜中偶有驚喜的生活。

  艾亞的新學生阿黛拉非常好教養。相比于被送到洛伍德義塾的那些自卑抑鬱個性彆扭的孩子們來說,阿黛拉單純直白的情緒反應襯得她簡直是個天使。艾亞幾乎不用在她身上費什麼心。不知道是不是從小生活環境的關係,阿黛拉象塊海綿似的特別容易接受暗示的水滴,她這種太愛討人歡心的小毛病被艾亞利用起來,很快,她就向著艾亞期望的方面穩步發展了。未來必定是一個矜持高貴的淑女。想來,就算桑菲爾德的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也不可能對艾亞的教學工作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艾亞每天的生活安排就是,早上三個小時的正式課程——語法,法語,禮儀和音樂繪畫,數學什麼的,艾亞把課程數壓得很低,因為淑女不考這個,會識個數,普通的加減即可。午休後到晚餐前,是自習與娛樂的時間。阿黛拉自習,就是艾亞寫作的時間。娛樂……幾乎算是課程的翻版,不過,形式更輕鬆一些。無非就是自由地彈琴與繪畫。對於這兩樣,阿黛拉都有非凡的興趣。隨著艾亞的鋼琴聲起舞算是她最大的快樂了,第二大快樂就是要求艾亞給她畫肖像像。這才兩三個月的時間,艾亞給她畫的像已經超過了十張還多,多是素描,每一張都讓阿黛拉愛不釋手,自戀得時不時都要拿出來看一眼。

  其實,艾亞最喜歡的是一張她上了彩的油畫小像。畫中的阿黛拉穿著蕾絲舞裙,懶懶得靠在椅子旁邊,是她舞累了時小憩的模樣。光暈從高大的窗戶打在她的紗裙上,整個人如同小精靈般朦朧美麗。但這並不是這付畫的重點,重點是,這付畫中的阿黛拉,神情中有種稚嫩中帶著莫名的輕佻性感的慵懶神韻,讓人難以移開雙眼。這張畫,艾亞沒敢給阿黛拉看,也沒敢給任何人看,自己偷偷的收藏了起來。這足以讓衛道士們說上幾千遍「傷風敗俗!」了。

  玩樂與養育,孩子們自然的都會選擇前者。所以,艾亞沒來多久,阿黛拉就對她產生了強烈的依賴之心,象只小跟屁蟲式的,除了睡覺,時時都都要問「愛小姐在哪?」,著實太粘人。這讓費爾法克斯太太會在某個清晨略有酸意地表達了孩子們都沒良心的怪談,惹得艾亞一陣輕笑。

  艾亞的家庭教師的生活太過悠閒,連衣服都不必自己洗,桑菲爾德的每個人都非常和善與尊重,比在洛伍德的日子還要舒心。艾亞每每早上起床前都要感歎,為什麼這個地方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呢?自己一生所求也不過如此,真不明白,羅切斯特先生竟然為了個什麼愛情的孤獨就拋家傍路,這樣溫暖閒適的家庭生活不要,一個人出去花天酒地,不空虛才怪呢。在這一點上,艾亞可是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羅切斯特先生並沒有半分同情心。愛情麼,幼稚的人做的事。

  每週一次的教堂時間,艾亞都會在聽過佈道之後去一趟乾草村的郵局。那裡總會有寫著J.E.字樣的一封或兩封信,偶爾還會有小額的匯款。每一封信的來源都是同一處,倫敦某報的編輯弗恩。

  沒錯。正是這位名叫弗恩?亞歷山大的編輯慧眼識英雄,在艾亞來到桑菲爾德的第三天就寄來了一封充滿了溢美之辭的催稿信,極大的滿足了艾亞的虛榮心,也給艾亞帶來了寫作的動力來源。

  十月到的桑菲爾德,現在是一月,四個月的冬季卻讓艾亞過得象春天一樣,隨時處於抽綠芽的狀態。滿滿當當算下來,艾亞一共連載了一篇半的文稿。從弗恩給自己摘錄的讀者來信看,反響還是非常好的。特別是第一篇結局時,那個看起來最可憐最耀眼最惹人喜愛的女主角竟然出乎意料的正是兇手,這件事讓很多讀者大呼「天哪」,也讓艾亞得意了很久。

  稿酬已存了一百七十磅,做為推理小說作者,艾亞非常不客氣地給自己起名叫胡達尼特?奎因(Whodunit Queen),聽起來是個男人的名字,當然,男人寫推理小說更容易讓讀者信服,這可不是已經出過阿婆的後世,現在還是男人當家的時代。

  一月,最冷的季節,河水都結了冰。艾亞這天趁著阿黛拉生命不上課,把自己的第五篇推理小說結了尾,滿意地把手稿收起來。拿出要寄出的第二篇手稿的結尾部分,來到客廳,正好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與阿黛拉在一起。費爾法克斯太太是編她好象永遠編不完的毛線,而阿黛拉則坐在火爐邊玩她的蠟制娃娃。

  「哦,愛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看見艾亞很高興。

  「我想出去散散步。」艾亞提著裙子行了個屈膝禮,微笑道。

  「正好!」費爾法克斯太太聞言連忙站起來,從壁爐上面拿出一封信:「那麼,請愛小姐順便幫我寄封信可以嗎?」

  艾亞接過來,笑得調皮:「不勝榮幸。」

  阿黛拉感冒了,笑容雖然燦爛,但臉色有些蒼白,軟軟地向艾亞道別,可憐兮兮的小模樣惹得艾亞心生憐愛,不由自主地說出給她帶糖果回來的話,說完就後悔了,因為阿黛拉瞬間就歡喜得跳了起來,完全失了淑女的風範。

  空氣雖然冷凜,但鄉村的道路上,山楂和榛灌木都落空了葉子,光禿禿努力向上伸展的枝椏有種蕭瑟又執拗的美麗。一路上沉靜而明朗的氣氛讓艾亞沉醉。走到乾草村時覺得渾身熱哄哄的,非常舒服。更讓艾亞興奮的是,收到了三十磅的匯款和一封來自編輯弗恩的信。這次的三十磅加上存款的一百七十磅正好湊成兩百磅了!

  兩百磅可是一大筆數目,有了它來做保障,就算現在辭工去倫敦,艾亞也不用再心虛沒有底氣了。當然,艾亞不會那麼衝動,現在這樣又有閒情寫書,還能拿薪的日子艾亞是萬分捨不得的。除非羅切斯特先生回來,真有讓艾亞不舒服的地方,再離開也不遲。

  去給阿黛拉買糖果時,艾亞抽空看了眼弗恩的來信。一個非常好的消息讓艾亞雀躍不已。弗恩?亞歷山大在信中寫道,有出版商看中了艾亞的推理小說,想集結成冊,問艾亞的意見。

  聽弗恩的意思,這家出版社名聲不錯,建議自己同意。艾亞當然不會不同意。這種一篇故事掙兩次錢的事,艾亞求之不得呢。所以,艾亞在寄出手稿後,再次返回郵局,給弗恩寄了封信,附上一份表明同意結集出版的意見書,並客氣地表達謝意,請弗恩在稿酬上為自己多多爭取。

  完成這一切之後,「獨立了!獨立了!終於真正獨立了!」,艾亞的幸福感直溢胸間,獨自走在返回桑菲爾德的路上時,忍不住哼起了歌謠。

  前面耽擱的時間太長,經過教堂的時候就聽見了鐘敲過三點的聲音。快到桑菲爾德的時候已至黃昏。

  黃昏的桑菲爾德很美,遠遠的站在山頭俯視,再沒有了初時見之如見怪獸的恐懼感,更多的是一種親切。

  站在山頂,任由風吹。縱是寒風也吹不散艾亞心頭的熱。耳邊是小溪水在冰在流動的聲音,眼前是桑菲爾德的嫋嫋炊煙,鼻間是清爽的帶著枯草氣息的空氣,腳下是被凍得堅硬的鄉間小路,頭頂是被夕陽燒成湛金色的天空。

  美啊!艾亞忍不住伸開雙臂,閉了閉眼,喃喃說出那句浮士德的名言:「你真美啊,請為我停留。」

  「的的」的馬蹄聲順著風向著艾亞疾奔而來。艾亞從出神的狀態清醒過來時,一條大狗已經停在了她的面前,正以一種出奇清醒的目光瞪著她,好象在看什麼稀奇的東西,而不是人類。

  ——一條狗以馬蹄聲為伴奏出來。世界還可以再玄幻一些吧?

  艾亞只愣了0.01秒,正與這條出現得很詭異的黑白相間的大狗對視,伴著一股風,一聲馬的嘶鳴打破了艾亞的迷思,然後,艾亞陷入了更深的迷思。

  那個男人活生生地摔在了自己面前,停了下來。

  ——雖然,雖然我請求神靈把這美景為我停留,但我並沒有留下你的意思……

  艾亞在男人的咒駡聲中突然很想笑,直到男人抬起臉,艾亞才猛地合上了一直因為驚訝而半張的嘴。艾亞看到這張男性味道十足的臉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狗血啊,羅、羅切斯特?!主角效應?

  艾亞驚了一秒,應該是羅切斯特的先生並沒有開口求助,而是一邊咒駡著一邊試圖站起來。怎奈冰上太滑,他剛站起來就再次跌了下去,然後艾亞就聽見了他抽氣的聲音。

  ——真可憐。

  艾亞再次想笑。頓了一下,抿緊了唇,努力表現得象個真正的淑女,上前道:「先生,也許你需要我的説明。」

  走得近了,才再次看清這位羅切斯特先生。第一個感覺,眉毛很濃,濃到現在皺著眉的時候看起來好象成了一大塊黑疙瘩。表情很有殺氣,當然,跟他現在的狀況有關係。無論哪個男人在一位女性面前跌這樣一個大跟頭都絕不會心平氣和的。唇邊的法令紋表明這位先生哪怕是平時也是個非常嚴厲的人,這樣的人……難相處啊。

  「過來。」

  ——咦,聲音竟然非常好聽。低沉而有磁性。想來說悄悄話的時候一定很迷人。

  今天的艾亞心情很好。腦中天馬行空,本性裡面也沒有尊卑之分,平時被這個時代的禮儀框著,這種意外出現的時候卻自然而然地就表現出隨和的態度來。艾亞走上前去。這位先生跪在冰面上,抬起手,用一種惡狠狠地目光瞪著艾亞,好象她就是害他落馬的罪魁禍首一樣。艾亞沒想那麼多,上前把肩膀借給這位先生讓他站起來。這個過程中兩人誰也沒說話。

  等他站直,艾亞退開來,行了個屈膝禮,微笑。其實是想大笑的,這個氣派非凡的人竟然在自己面前跌跟頭,真是太美妙了。

  可能是感受到艾亞的這種過於輕鬆的心態,這位先生眉頭皺得更緊了,瞪著艾亞,好一會兒,唇角一抿,加深了法令文以一種生氣的表情表達了懊惱之情,猛地揮了揮手:「你應該回家了。」

  艾亞看了眼這位先生的腿,這個動作讓他生氣的表情更重了,顯然是很不喜歡示弱於人前。

  ——執拗的小孩子個性。

  這種個性的小孩子,艾亞在洛伍德兩年的執教生涯裡遇到過不知道有多少個。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忽略他們的反抗和鬧彆扭,直奔主題就好。於是艾亞開口:「幫忙幫到底。這樣把先生丟在這荒野裡,萬一我離開之後出了什麼事,豈不讓我剛才的努力成了白費力氣?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話,我想請先生上馬。」

  ——羅切斯特,如果是你的話,可不能出場才一分鐘就被狼咬死在自己家門口。如果真那樣,可太滑稽了。而且,如果你死了,桑菲爾德我就沒有理由呆下去了。

  艾亞認真地看著這位先生的眼睛,這個行為其實是非常失禮的。幸好,艾亞背對著剛升起不久的月亮,讓人有些看不清表情。

  顯然沒料到艾亞的執著與不客氣。這位先生愣了一下,才一挑眉道:「你住在這附近?」

  ——這人……挑眉的樣子還真好看呢,把他嚴厲得把人凍傷的氣質一下就化成了水。?

  艾亞眨了眨眼:「現在……不是聊家常的時候,先生。」

  男人被噎得一窒,努力吸了一口氣,才抬起手。沒說話,艾亞就走了過去。男人再次扶著艾亞的肩頭一步一拐地往道旁的馬走過去。

  這馬很不待見艾亞,她一靠近就一個勁兒地打響鼻,沖著她噴氣。艾亞不是沒見過馬,只不過,第一次離這麼近,不由詫異於馬頭的碩大。因為承著男人的體重,艾亞沒有動,但心跳還是忍不住加快,出於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身體也僵硬起來。

  男人似乎覺得艾亞的這個表情很有趣,神情較剛才放鬆很多,看了一會兒,見艾亞臉表情完全僵了,才滿意地抬起另一隻手,一把抓住馬籠頭,馬立刻安靜下來。這回,輪到艾亞挑眉了。

  ——忘恩負義!竟然為了看恩人的笑話,而故意拖延時間!

  男人跳上馬的時候,抽痛的表情再次愉悅了艾亞,微微屈膝,向男人告別,結果只得到一個冷哼。

  ——什麼人跟什麼馬!

  目送著一人一馬一狗的的地離去,艾亞一天的愉悅心情沉靜下來。如果這人真的是羅切斯特,小氣又彆扭的傢伙。真是讓人……自己看來得做好隨時離去的準備了。當然,能不離開更好,如果非要離開的話……艾亞摸著懷裡今天新收到的三十磅,挺起胸膛,大步向桑菲爾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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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小氣與別扭

  踏著月光回到桑菲爾德,艾亞一進門就看見了剛才才與之對視過的那條黑白相間的狗。一怔,艾亞有些恍神,還真的是羅切斯特,竟然一點僥倖都沒有的。艾亞心裡翻騰出莫名的情緒,複雜得連自己都分不清楚。瞪著這個被叫做派洛特的狗,艾亞一時無語。

  「愛小姐,你回來了?」正在艾亞發呆時,莉婭拿著蠟燭從餐廳走出來。

  「是。」艾亞回過神,這時也聽見了從餐廳傳來的歡笑聲,阿黛拉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最為明顯。艾亞微微皺眉,看來不但語法要學,語音也得加強。

  顯然,莉婭把艾亞的表情理解為好奇加不解,非常八卦地湊過來:「是主人回來了,愛小姐,他也剛剛才到。你正好錯過了。」說著一臉惋惜。

  艾亞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家人團聚了。莉婭,有沒有三明治之類的,我沒吃餐。」

  對於艾亞的無動於衷,莉婭有些氣餒,聞言撇了撇嘴:「愛小姐,那你先上去吧,一會兒我給你送上去。」

  「那多謝了。」艾亞對莉婭的直白表現不以為忤,繼續微笑,轉身離去。看著艾亞的背影,莉婭搖了搖頭,拿著蠟燭往廚房走去。

  這一夜,艾亞睡得非常不安穩。自從成為簡•愛之後,羅切斯特的名字就紮在艾亞的腦海裡紮了八年,對這個虛擬人物產生過好奇,產生過憐憫,產生過「也許他也是一條後路」這種在艾亞看來算是非常丟人的想法。

  但是,知道這個人存在於世上是一回事,這個人真正出現在眼前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人人都知道有生就有死的道理,可誰又會真正心甘情願地面對死亡呢?呃……當然,把羅切斯特比做死亡有些誇大他對艾亞的作用,但是,這種感覺是類似的。羅切斯特就像是簡•愛命運的一把鑰匙,由他來打開簡•愛命運的另一道門。可是現在,簡•愛換了人,羅切斯特他還能是那把鑰匙嗎?或者換句話說,換了魂的簡•愛還願意讓羅切斯特做那把至關重要的鑰匙嗎?

  羅切斯特可是個已婚男人!縱使老婆是個瘋子,但從法律上來說,這沒有區別。

  艾亞在床上翻來翻去,知道明天必然會與這位可能的鑰匙同學面對面,心裡猶豫不決,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雖然之前就已經見過面了,但那時情況特別,自己的反應完全是出自于自然,而現在……一切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沒錯之後,艾亞的心態已經很難自然得起來了。

  這樣難眠的一夜帶給艾亞的是早上起來的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艾亞打開窗,深吸一口冬天裡冷凜清明的空氣,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想了一晚上,打定了主意:就當自己正好是姓愛名簡的女家庭教師,羅切斯特不過是自己陌生的男主人。認清自己現實中的身份,別被那本自從自己出現已經完全出軌的書左右了。是的,就是這樣。掙上一年錢就離開這裡,做一個真正獨立的女性!這個時代,還是別談什麼婚姻了,太可怕了。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看上去紅潤了許多。艾亞把自己收拾妥貼,懷著上戰場的心態走出房門。

  一個白天,桑菲爾德熱鬧了許多,門鈴聲就沒停過,不時有人在庭院裡穿梭。果然,有主人的府第立刻顯得有生氣了許多。

  書房被羅切斯特徵用,艾亞和阿黛拉轉戰圖書室。阿黛拉本性喜歡熱鬧,此時就跟屁股上長了針子似的,完全坐不住,更別提教導語法語音,連正常的交談都很難。只要門鈴一響就跑到窗戶前面向下看,看到任何一個不同的人或是不同的事物都會小小地驚呼一聲,歡叫著過來嘰嘰喳喳,直到下一個門鈴聲響起。

  這種情況下,強行管制是完全沒有效果的,還會增加孩童對管教者的怨恨之心。艾亞看這情形,就放了阿黛拉的假,只是不許她出圖書室的門,不行她來打擾自己。自顧自看著玩也就是了。

  一上午的時間,艾亞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寫寫劃劃,沒理阿黛拉纏過來的N次撒嬌,絮絮叨叨地說她的禮物,安安靜靜地把一個發生在鄉下石頭房子裡的密室殺人案開了個頭。被殺者正是又黑又壯的男主人。

  終於熬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下午就是娛樂時間,不過,今天阿黛拉看來是不用艾亞陪伴了。下午應該就沒什麼來訪者了,詢問過費爾法克斯太太,幾乎是一吃完飯,阿黛拉立刻就奔向了書房。艾亞看著阿黛拉興奮得蹦蹦跳跳的背影,暗想,這個孩子對羅切斯特這位收養人的感情還真是深厚呢。

  艾亞放下叉子,回到圖書室,繼續完成自己的密室殺人案。別說,故事有了原型之後,寫起來都覺得順暢。

  等艾亞覺得累了,抬起手敲了敲自己有些僵硬了的脖子,隨意地一抬眼,發現窗外竟然下起雪來。雪下得很大,風也很大,雪花幾乎是橫著狂飆,看上去沒有了印象中應有的飄逸,倒有些急匆匆的可憐勁兒。

  艾亞搖搖頭,正在想,要不要給故事里加個雪夜的背景,更適合掩蓋證據。就聽見門被敲響。

  艾亞回頭,就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已經進了屋:「愛小姐,羅切斯特先生請你和你的學生,今晚同他一起在休息室用茶點。」

  ——這就來了?這個小氣鬼恐怕也是憋了一天想報復自己昨天失了面子吧?

  艾亞點了點頭,費爾法克斯太太自從羅切斯特回來就變得更有管家的派頭了,連笑容都不由自主地矜持起來。不象艾亞最初覺得她的那樣,好象就是個退休休養的老太太,相對于她的身份來說,和氣得有些過份。現在倒讓艾亞覺得她更有活力更有幹勁了。

  這種現象看得艾亞忍不住想笑,好象前世那些迎來上司巡檢的小職員的心態啊,真不知道那位羅切斯特先生知不知道他是這個莊園裡的老人們的活力來源呢?

  費爾法克斯太太看了眼艾亞,又加了一句:「愛小姐,你最好是換件衣服。」

  艾亞一挑眉,果然,費爾法克斯太太此時穿的就是一件夜禮服。

  ——真誇張,這算是在自己莊園裡當皇帝的感覺吧?

  艾亞也沒多說什麼。做為下屬,服從在職責內的命令是應該的。向費爾法克斯太太行了個禮,回了房間換衣服。做為簡雪?愛,艾亞的衣服乏善可陳,根本不用挑選,所以速度很快。換好衣服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剛才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打扮,又拿出自己唯一的一件珍珠胸針別在胸前,這才走出臥室。

  不出所料,費爾法克斯太太正在走廊裡等著,拿著一支蠟燭,打量了一番艾亞,滿意地點點頭:「我帶你過去吧。六點了,正好開始。」

  心態放平,艾亞也就沒了昨晚的忐忑,亦步亦趨地走在費爾法克斯太太身後,拿出當初給學生們示範禮儀時的儀態,儘量不讓人在這方面找到任何瑕疵。做為家庭教師,相貌什麼的倒是其次,禮儀是第一印象。

  進門,艾亞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趴在爐邊的派洛特。不知是不是與這條狗有緣,總是能與它對視。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派洛特的眼神比初見時溫和不少,不過,艾亞始終覺得它不像是一條狗,那眼神太過有清醒。

  「先生,愛小姐來了。」費爾法克斯太太首先說道。

  艾亞的視線從派洛特身上移開,這才看見昨晚的那位男性正半倚在睡榻上,而旁邊則是玩得開心的阿黛拉。

  羅切斯特只是點點頭,一派漫不經心的態度,聽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話,眼光都沒有從狗和阿黛拉身上移開來。爐火映在他的臉上,倒比昨晚的月光下的他多了幾分溫柔與變幻莫測的神秘感。這個男人……如果不是羅切斯特的話,其實還挺迷人的。

  眉如峰,眼似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嚴肅中帶著憂鬱,寬肩窄臀,細腰長腿,足夠完美的好身材。只是,他這長相在這個時代不討喜。這個時代流行柔弱病公子型的男人,要蒼白如吸血鬼,纖細如竹才是漂亮男人。塗脂抹粉也不在少數。象羅切斯特這樣運動型的男人,在這個時代的人眼裡就是粗野了。

  不過,艾亞雖然成為簡•愛已經八年,但審美卻並沒有被同化。在她眼裡,羅切斯特依舊是個好看性感的男人。不過,這個男人的脾氣就……艾亞抿抿唇角,壓下想笑的唇紋。這就開始報復了?擺姿態這種事,未免太幼稚了吧?

  「讓愛小姐坐下吧。」等艾亞走近,羅切斯特依舊沒有抬頭看一眼,口氣僵硬勉強。

  這,就太做作了吧?哪個正常人也不會如此反應的。艾亞忍笑的同時不禁為羅切斯特同學的情商擔心。幸好他出生在一個地主家,不然,就他這樣,脾氣執拗,性格敏感衝動,還不知掩飾,一點小挫折就天天繃著臉,行為失調,搞得所有人都陪著他不開心十幾年,這樣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是個有道德底線的人,甚至算得上善良,這樣的人……如果是個窮人,非餓死不可。

  艾亞自認屬於正常人類,所以不同情商缺失的羅切斯特先生計較。心平氣和安安份份地坐下來,一語不發。家庭教師的地位也就比高級女僕高級一點,主人沒發言是沒有權利說話的。

  艾亞出於禮節不說話。羅切斯特先生呢?出於糾結也不說話。場面冷得連爐火都抖了三抖。最終是善良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受不住了,首先發言。只是,她的發言根本沒人在聽,無非是絮叨一些瑣事。當她提到昨晚羅切斯特扭傷腳的事時,艾亞微笑地看著某人表情更僵硬了。


喜怒無常的傢伙

  費爾法克斯太太一片好心,可勁兒地誇讚羅切斯特先生對傷痛的忍耐與堅毅,聽得艾亞都替羅切斯特先生不好意思。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扭了腳算是個事嗎?照艾亞的標準來說,就算斷了腿也絕沒有哼哼嘰嘰的理由,誰叫他是自己摔的呢?現在被費爾法克斯太太這麼一誇,好好一個成年男性就被生生被誇成了弱蟲。艾亞真不理解這個時代對男人的理解與價值觀。

  也許羅切斯特也感受到了艾亞隱晦的嘲意,皺著眉直接打斷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話:「太太,我想喝茶。」一句話,就算打發了可憐的費爾法克斯太太。

  不過顯然,這句話在艾亞看來是「打發」,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看來卻是「主人需要我」的命令,讓她非常欣喜。迅速起身,動作麻利得簡直不象個老太太,臉上的笑容是艾亞三個多月來沒有見過的,那種小職員面對上司時的諂媚的笑,而且是半分也不掩飾的諂媚。

  看到這情形,艾亞也想笑。趕緊垂下眼簾,不讓人看出其中的笑意。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這樣看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生活遠比自己之前的想像要豐富得多。

  「愛小姐,請你把羅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過去。」費爾法克斯太太折騰了半天,這邊三個人默默無語,直到她出聲叫艾亞,羅切斯特才勉強抬起眼來。只聽費爾法克斯太太還在解釋:「阿黛拉可能會潑灑出去。」

  艾亞自然從命。接過杯子給好命的羅切斯特先生端了過去。

  羅切斯特剛接過手,阿黛拉就說出了今天這場相遇的開場白,問羅切斯特有沒有愛小姐準備禮物。聽見阿黛拉快活地用法語說出禮物這個詞的時候,艾亞身體一僵,如果自己的印象沒錯,書中羅切斯特與簡•愛的開始與現在也一分不差。

  自己對這段開場印象很深,因為兩人之間的交談充滿了火花,艾亞一直認定,簡•愛和羅切斯特在進行這番對話之時就已經相愛了,只是當時他們倆個還不知道罷了。所以尤其記得這場對話是由阿黛拉這個冒失鬼起的頭。

  難道……自己真的躲不過?不不不,當然不,回答羅切斯特那些尖酸問題的不再是正版簡•愛而是自己,那麼,總會有不同吧?

  艾亞正恍思間,就聽見羅切斯特譏誚的問話:「誰說起過禮物?」小氣鬼,這麼好聽的聲音竟然長在這麼個睚眥必報的男人身上,真是……艾亞做為家庭教師卻只能端莊地站著,聽這小氣鬼把話問完:「你盼望一份禮物嗎?愛小姐。你喜歡禮物?」說著,羅切斯特終於算是抬起眼來,正式看了眼艾亞,似乎才發現她是站著的似的,隨便伸了伸手指:「坐。當然,我是說,請坐。」

  哪兒有人初次正式對話會用這樣的話做為開場?一聽就是找碴兒的。

  艾亞坐下來,頓了一下才回答羅切斯特這個關於禮物的問題:「禮物麼,看是誰送的。」艾亞沒有真正的簡•愛那麼自卑,雖然這身體長得確實一般,但並不是從未得到過愛,從未得到過禮物的自尊過頭的那個年輕女孩,所以,與真正的簡•愛相比,艾亞的回答很平淡。

  「哦?」羅切斯特一揚眉,眼神還是陰沉沉的,顯然對艾亞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口氣單調而且沖:「怎麼說?」

  艾亞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笑,羅切斯特的這個嚴肅的長相還就配現在這個表情,真溫柔起來恐怕會看著很彆扭。陰沉沉的,有種被壓抑的狂躁的情緒在眼眸深處,挺迷人。

  「禮物的意義在於它承載著情意。所以,先生所言的盼望或者是喜愛的心情都來自於情意。我是否喜歡與盼望禮物,全在於我是否喜愛與盼望送禮物的人對我的情感。禮物本身,倒是次要的。」

  艾亞自認答得中規中矩,也杜絕了羅切斯特再往深處詢問的可能性。畢竟,做為一個紳士,他絕不可能問出「你是否盼望我的禮物」之類的話,太輕佻。如果真如此,艾亞完全可以不答,然後起身離去。噎住他的挑釁,避免過多的交流,這招很靈。

  書中所寫的這一段,內容已忘得七七八八,但是艾亞總還記得簡•愛對羅切斯特的問話一律是有一答十,表面看起來非常不客氣,骨子裡卻透著股親密勁兒。所以,他們那段對話才長達好幾頁,充滿了情趣與火花。而現在,艾亞對羅切斯特認知在先,又不打算趟他這段渾水,自然不會如此。有一能答0.5就不錯了。

  羅切斯特冷哼一聲,啜了口茶,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著艾亞。好一會兒,才道:「阿黛拉進步很大,看來你很努力。」說這句話時,羅切斯特的口氣很平靜。

  艾亞連忙躬身多謝誇獎,心中暗道,這才是正常的男主人應該說的話嘛。

  「坐過來一些。」羅切斯特全無剛才的故作姿態,自自然然地指了指爐火,對艾亞說。

  艾亞一愣,還沒完?雖然這麼想,還是起身把椅子往爐火跟前挪了挪,正打算坐下,羅切斯特又發言了:「再過來些。」

  艾亞側頭看了眼羅切斯特,卻完全沒在他的表情裡看出什麼意圖來。沒法反駁,艾亞又挪了一步,迅速地坐了下來,這一次,兩人之間相隔不過是一個人的空檔,可謂是非常近了。

  這麼近,艾亞可以非常清楚地看仔細羅切斯特的長相。濃眉大眼,如果不論過於深沉的眼神,這付模樣本來是可以演國劇中英雄的長相,可是唇邊的法令紋卻使得整個人的氣質變為嚴肅陰鬱,再加上時刻抿緊的薄唇和俯視看人的習慣,這個羅切斯特顯得高高在上,孤獨而抑鬱。

  當然,在艾亞的審美裡,這種類型的人也是有一定地位的,艾亞不能說他不迷人,但是相較之下,艾亞更喜歡單純陽光的人,比較好相處。羅切斯特這樣的,相處起來太費勁。

  「我好看嗎?」羅切斯特把茶杯放到一邊,突然抬起眼,直視艾亞正在打量他的眼睛,問道。

  艾亞一怔,騰的臉就紅了。幸好這個時代的夜晚沒有電燈,只有火光的映襯之下,這樣的失態並不明顯。

  「失禮了。」艾亞承認錯誤一向很堅決很迅速。面對紳士,他會不好意思糾纏於這麼微小的錯誤。

  但顯然,這位羅切斯特先生並不是紳士,他直直地盯著艾亞,似乎沒聽見艾亞的道歉,又問了一遍:「我好看嗎?」

  「碰」的一聲,艾亞聽見自己心中的一根弦斷了。這麼一個處處講禮的時代,艾亞早習慣了話說三分的對待,哪有這麼逼迫人的?!你以為我怕你啊?!

  艾亞也抬起眼來,微笑:「獨具特色。」

  迎接這句回答的是羅切斯特突然暴發的哈哈大笑。笑得整個身體在睡榻上發顫,可是這笑聲卻在五秒之後嘎然而止,等羅切斯特再抬起眼來的時候,已是一臉嚴肅,好象剛才的笑聲是哪個鬼魂發出來的似的:「你很會說話,愛小姐。」

  這樣的場面,讓縮在角落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嚇得一跳,手停在那裡好一會兒,看看羅切斯特,又看看始終微笑的艾亞,半晌才帶著迷惑重新低下頭繼續編織。而阿黛拉本來想過來拉艾亞的手,此時也停住腳步,摸著自己的玩具尋求安全感。羅切斯特的古怪性情想來在這二位心裡再次加深了印象。

  「我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你也很一般。」羅切斯特恢復了之前的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冷地看著艾亞,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這句話把艾亞氣壞了。或者說,氣壞了他更高興?他手中拿了支雪茄在手中把玩:「你到我這裡三個月了吧。」

  陳述句,艾亞真的不想理。怎奈地位低,只能半垂著眼簾,小聲「嗯」了一聲,假裝自己是在冷哼。這人豈止不紳士,簡直小氣到斃!他的長相這麼不符合主流審美,自己都沒說什麼難聽的呢,他竟然明明白白地說一位女士長得很一般!艾亞徹底被惹火了。

  羅切斯特似乎對這樣的艾亞很感興趣,眼中露出幾分有趣的神色來,口中依舊淡淡:「你來自——」

  「XX郡洛伍德義塾。」艾亞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個機器人,提到洛伍德,艾亞突然有些想念那裡了。最少,那裡的人卑劣起來沒這麼彆扭。彆扭的沒這麼卑劣。

  「哦,慈善機構。」羅切斯特的眼光閃了閃,手中的雪茄在轉了半天之後突然停頓下來:「你在那裡呆了多久?」

  「八年。」

  羅切斯特的聲音一下沒了,沉默著,好一會兒,艾亞覺得奇怪,大膽地抬起眼來看向他,卻被他的目光捉個正著。有一瞬的尷尬,但看都看了,艾亞也並沒有躲避,而是儘量表現得溫和平淡,假裝這是個不經意的目光。

  見艾亞如此,羅切斯特一直陰鬱的臉突然抿起唇角,似笑非笑,聲音沉穩:「八年。你真頑強。」說著,毫無預兆地轉換話題:「昨天,你在那裡對著空蕩蕩的天空,請什麼為你停留?」

  這一回,是艾亞被一口氣噎住,看著羅切斯特,訥訥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種純私人的感歎,怎麼可能向一個陌生人解釋?解釋出來也象個傻子。

  「看來你的法術有誤。沒有招來仙人,倒讓我被迫停在了你的面前。」羅切斯特看了眼自己腫得象個麵包似的腳,口氣完全沒有調笑意味地說道:「你得負責,愛小姐。」


總是讓人忍不住生氣的談話

  這句話好熟悉。記憶中前世的那些肥皂劇裡的女主角在床上經常會說的一句話。艾亞瞠目結舌地看著羅切斯特,難道他也是穿越的?

  羅切斯特看了艾亞一眼,顯然對她難的傻樣感覺很美妙,聲音變得更低沉了,表情嚴肅地繼續:「在我痊癒之前,以一個傷患的身份,我想我應該可以要求看見的是一個能夠讓我身心愉悅的愛小姐。」?

  這算什麼?!把自己當成弄臣?艾亞提著一口氣,平靜地盯著羅切斯特好一會兒,沉默到連費爾法克斯太太都覺得不太對勁抬起頭來的時候,艾亞才沉穩出聲:「恐怕很難,先生。」

  見羅切斯特正要張口,艾亞直接打斷他的舉動,道:「其一,做為家庭教師,我的職責是教導阿黛拉。先生您的要求不在我的職責之內。其二,就算出於道義的考慮,我也不能陷先生于危險的境地。如此,請先生收回剛才的要求吧。」

  艾亞生氣了,雖然艾亞從看過《簡•愛》以來,就一直知道,羅切斯特是個放任不羈的人物,無論說話行止都非常隨興,甚至在某些段落艾亞還看到「該死的」這種在這個年代算是非常粗俗的用詞,看書當時,不過是一笑了之,甚至感覺他至情至性。但真當此人在自己面前,說出幾近冒犯的話來,卻還是氣不打一處來。於是,真正生氣的艾亞,遣詞用句瞬間變得慎重嚴謹,口氣也客氣生硬起來。這一下,敏感如羅切斯特自然也能感受得到。

  羅切斯特也回視著艾亞,拿著雪茄的手頓了一下,聲音愈發陰沉:「真沒想到,讓我身心愉悅在愛小姐眼裡竟是如此危險的事。」

  艾亞生氣之後,頭腦就特別清醒,反應很靈敏,同時,也會忘記許多世俗的禮節。比如現在。聽了羅切斯特的話,艾亞此時沒有任何應有謙卑,背挺得筆直,好象似待戰的戰士:「並非特指先生。只是從人性的共性而言,身心愉悅都是危險的事。」

  「哦?」羅切斯特起了絲興趣,黑眼睛直盯著艾亞:「怎麼說?」

  艾亞一怔,自己只圖一時口快,忘了這個時代有很多話是不能亂說的。抿了下唇,艾亞找了個比較安全的方式來解釋自己的觀點:「先生可知,為何世人皆贊品德高尚學識深厚之輩?」

  「因為……」羅切斯特只說出一個單詞,突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艾亞也沒打算讓羅切斯特回答,所以,只是一頓,就接著說:「因為成為這樣的人很艱難,需要堅忍之心,只要有一絲尋求身心愉悅的想法,就必然兵敗垂成。」艾亞故意在身心愉悅這個詞上加重語氣,果然見羅切斯特皺起了眉頭。本來說到這裡就可以了,可是看見羅切斯特的這個表情,艾亞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讓人身心愉悅的人或物都是針對人性弱點的誘惑。所以,做為一個清醒的人,無論如何我也是不能答應先生的這個要求的。」

  艾亞的這番說法並非沒有漏洞,認真追究起來,羅切斯特也可以把艾亞駁得啞口無言。樂趣這種東西,高級趣味與低級趣味差別大了。艾亞的這種說法完全就是一棒子打死,很粗陋。

  不過,現在的羅切斯特卻全無打擊這個看上去怯生生的女孩的心思。只是微微眯了眼,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這個不起眼的女孩。矮小蒼白,看上去纖瘦孱弱,很年輕吧,臉上還有些稚氣的痕跡。此時顯然是剛才的氣消了些,剛才一直圓圓瞪著的眼睛慢慢放鬆下來,眼裡的兩團火只剩下餘韻,又重現出溫順善良的面具。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靈魂?

  「你多大?」

  艾亞怔了一秒,以為他會反駁,沒想到卻跳到另一個話題。這算是……變相的認同麼?心裡有一絲得意,口氣也軟下來:「十八歲,先生。」

  羅切斯特轉臉看著閃爍的爐火,似乎艾亞的這個回答是多麼深奧的答案,他有些迷惑了。盯著變幻不定的爐火好一會兒,羅切斯特才抬起頭來,此時的他又恢復了陰鬱,甚至比之之前更加嚴厲。他現在的情緒……艾亞說不清楚,離他很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現在不是生氣,好象是某種情緒他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能用生氣來發洩。

  「你怎麼來到桑菲爾德的?」羅切斯特聲音僵硬,如同艾亞剛進來時的模樣。

  「我在XX先驅報登的求職啟事,後來是費爾法克斯太太給我回的信……」

  艾亞的話還沒說完,費爾法克斯太太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插話進來:「是啊是埃先生,愛小姐登了報,我就請了她來。她可真是個好人,阿黛拉也很喜歡她……」

  「好了。歌功頌德可不能左右我,我有自己的判斷。」羅切斯特這回沒給費爾法克斯太太面子,直接不耐煩地打斷她看起來將要滔滔不絕的話頭,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艾亞:「你會些什麼?」

  「法語,音樂,繪畫,禮儀,都略有涉獵。」對付面視艾亞非常有經驗,說起話來不卑不亢。

  「愛小姐,你……確定很會說話。」羅切斯特被氣樂了,勾起唇角,這麼個小丫頭,口氣卻不小,再加上之前的口舌之爭,羅切斯特動了動手指:「這麼說,應該對鋼琴也『略有涉獵』了?」

  艾亞被這個男人的小氣搞得沒脾氣,這也要摳字眼。非要說「會一點」才滿意麼?對於在現代社會面試過無數次的人來說,在面試時絕不能太謙虛這是真理。在上司面前,艾亞自然沒有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的習慣,努力表現才……艾亞想著,突然傻住,自己在這裡完全沒有提升的可能性!自己的慣性思維弄錯了環境!

  猛地清醒過來的艾亞不禁冷汗涔涔。自己一激動就忘記初衷,實在是個太糟糕的行為了。不過,事已至此,卻萬不能把自己再往回說,如果真重新往差裡說,那豈不是平白讓人不信任,留一笑柄?

  於是,艾亞硬著頭皮點點頭。

  羅切斯特冷哼一聲,指了指書房的門:「不要關門,去彈一首曲子。」口氣完全不客氣。

  想到之前讓自己坐下時還用了個「請」字,到現在卻完全是命令了。艾亞歎口氣,果然是上位者的面子很重要,自己這算不上冒犯的言辭已經讓這位桑菲爾德的唯一主人記仇了。

  艾亞無奈,只能聽從吩咐,起身行了一禮,拿著蠟燭,走進書房,坐在鋼琴前面打開琴蓋,醞釀了一下,才抬起手來。

  艾亞選擇的是《小狗圓舞曲》。一則,是它的情趣,很適合做為教授九歲女童。二則,它很短,只有一分鐘。不至於讓羅切斯特有機會在中途喊停。三則嘛,它也能讓艾亞表現出一定的「略有涉獵」的技巧。這首曲子前世就喜歡,這一世在洛伍德,就這個平滑流暢的指尖技巧艾亞練了很久。

  果然,還沒等羅切斯特說出「行了」,艾亞就彈到了最後一個音符,很平靜地起身,又行了一禮,走了回來。剛坐下,卻被羅切斯特的一句話差點炸飛。

  「這曲子是……你自己寫的?」羅切斯特的聲音裡充滿了疑問。

  艾亞完全傻祝努力想了又想,蕭邦同學現在在哪裡?按照歷史,蕭邦同學現在應該已經在法國,和喬治?桑在一起了嗎?難道……難道這首曲子蕭邦還沒做出來?!!否則,這位羅切斯特同學剛從巴黎回來,怎麼可能沒聽過?照這個年代文藝圈子的習性,如果蕭邦做出了新曲,肯定是立刻傳遍各大沙龍才對。

  腦中念頭急轉,艾亞差點崩潰了。摒氣好一會兒,艾亞才說出話來:「不是。以前見過的一個舊譜。」說完,艾亞猛地停住,不對,如果蕭邦哪天做出來卻被人認定是抄襲的話,那、那自己罪過大了。艾亞連忙補了一句:「據說是蕭邦先生的舊作。」

  「是麼?」幸好羅切斯特並沒有追問,只是看了艾亞一眼,就轉移了話題:「愛小姐讀過很多書?」

  羅切斯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問問題方式讓艾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挺直背,嚴肅答道:「十本以上,一百本以下。」艾亞的這個回答自認很謙虛,加上上一世的話,別說一百本,就是上千本都有了,從小到大的課本練習冊就好幾百本,更別提其餘雜書雜誌更是數不勝數。不過,答得多了不符合簡•愛的身份,艾亞所以就壓縮了十倍。

  可是,艾亞的好心沒得到任何認可,反而把羅切斯特噎住,頓了一下才道:「看來洛伍德比我想像中要寬容慈悲得多。」

  艾亞沒說話。其實洛伍德在許多人眼裡是牢籠甚至是地獄,但在艾亞眼裡卻並不覺得那裡的生活太過於難過。

  吃得少點,穿得差點,規矩變態得多,管理者也過於嚴厲刻保聽起來確實很糟糕,但是艾亞在那裡學到許多東西,而且是免費學的,這在前世是多不可思議的事啊,法語繪畫鋼琴禮儀,隨便哪一門課程在前世都是花錢的大戶,而且還不一定能學到手。可是在洛伍德,這些全是免費學的。另外還加上一些非常實用有趣的家政教學。在艾亞眼裡,這些都是要感恩的。

  當然,也許他們拿了簡•愛舅母的錢,這就不在艾亞的思考範圍內的了。畢竟,他們就算收了錢,也確實有在認認真真地教育,並沒有把這些被拋棄的孩子們丟掉賣掉甚至推向更糟糕的境地。艾亞還是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十八歲。

  所以,艾亞沉默。她不能說洛伍德寬容慈悲,但也不想說它的存在一點意義都沒有。

  「看來我的話讓愛小姐不舒服了。」羅切斯特口氣帶著調侃:「你很崇拜布洛克?赫斯特牧師?嗯?也許,你們那裡的姑娘都很崇拜他,象修女們崇拜修道院院長一樣?」

  ——和這個人說話真讓人不舒服。雖然自己也不喜歡洛伍德的這個冷漠刻薄的管理者,但當面被人這樣譏諷,還是很不舒服。

  艾亞幾乎想皺眉頭,但作為淑女只能一臉溫良地用和緩的語氣反對:「不,先生。我只是……」艾亞頓了一下,還是沒忍住,直接套用了剛才羅切斯特的用語:「努力讓自己寬容慈悲。」

  聞言,羅切斯特一愣,隨即暴出今夜第二次的哈哈大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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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日的相遇

  無論如何,艾亞雖然非常直接的拒絕了羅切斯特的請求,可實際的結果卻恰恰相反。那一晚,艾亞的表現實實在在地愉悅了羅切斯特,身心愉悅。為此,當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艾亞鬱悶不已。

  帶著這份無言的怨憤,在之後的幾天,趁著羅切斯特忙碌得顧不上找艾亞的麻煩的時候,艾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寫完了那篇石頭房子雪夜迷案。這件事帶來的成就感略略沖淡了艾亞的鬱悶。

  週末,去教堂做禮拜是慣例。

  這是自那日之後,艾亞第一次與羅切斯特先生正式相遇。羅切斯特的腳還沒全好,但已經能走路了。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憂心忡忡的目光下,他把自己打理得完全象個紳士,挺拔體面,帶著阿黛拉一起打算去教堂。艾亞是做為阿黛拉的教導者兼陪護與他們同行。其餘的人只能隨後。

  「愛小姐,聽伍德牧師說,他請你做唱詩班的鋼琴伴奏?」

  因為教堂並不算太遠,天氣也非常好,陽光普照,雖然風還是有些冷,但身體卻非常舒爽。所以,三人是步行前往。途中,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阿黛拉一個人在嘰嘰喳喳,羅切斯特走在前面,望著蕭瑟美麗的田園景色,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艾亞做為屬下自然不可能主動開腔,只能跟著沉默,看著羅切斯特後腦勺幾根亂飛的頭髮發呆。卻突然聽見風中傳來羅切斯特聽起來非常優雅非常有磁性的嗓音。

  艾亞一怔,連忙回道:「是的,先生。不過,您放心,不會耽誤阿黛拉的功課的。」

  對於上帝,艾亞說不上信仰,更談不上虔誠。完全是現在的時代根本不容許異教徒的存在,才不得不成為基督教徒。不過,艾亞對聖詩還是非常喜歡的。那種平和又聖潔的調子讓人連心靈都洗滌了的感覺,非常美妙。所以,其實不是伍德牧師請求艾亞,而是艾亞主動要求,伍德牧師如此說,不過是對一個年輕女孩的愛護之心罷了。

  羅切斯特聽到這樣的回答,臉上一僵,沒有回頭,所以艾亞並沒有看見羅切斯特一閃而逝的懊喪之色。抿了抿唇,眉頭皺起來:「愛小姐很喜歡教堂,喜歡牧師……的工作?」

  艾亞發現羅切斯特雖然還在詢問自己,腳步卻越來越快,自己和阿黛拉幾乎要用小碎步快跑才能跟得上,心下鬱悶——這人真是個完全不知道體諒他人的混蛋!哪有如此對待女士與兒童的?!

  簡愛的身體真的不怎麼樣,這樣快步小跑了幾步,就感覺氣喘吁吁,不得已,拉著阿黛拉索性停了下來,道:「不,先生。從步伐上看,我遠不如先生喜愛教堂。」

  羅切斯特一愣,停下來,回過頭,就看見那個蒼白的小臉多出了兩抹可愛的粉紅,倔強地仰著頭,離自己四五步遠,帶著憤憤之情看著自己,眼睛說不出的靈動……有趣。羅切斯特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剛才……自己的情緒忍不住想逃離,結果……?

  羅切斯特唇邊綻出一抹微笑,往回走了一步,行了一禮:「愛小姐,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習慣於一個人上路,忘記了同行者。這樣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

  ——這麼客氣?!這也太不象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羅切斯特了!難道又有什麼陰謀?!

  艾亞一挑眉,正要說話,手卻被阿黛拉搖了幾下,趕緊放鬆表情低下頭去,看著阿黛拉,就見她焦急地表情:「愛小姐,先生,我們快點走吧,我剛才好象看見約翰牧師從那邊過去了。」

  可能唱詩班的音樂已經是阿黛拉唯一的合法公共娛樂了,所以,每週的禮拜日,她都非常積極。這次竟然敢反駁她一向懼怕並喜愛著的羅切斯特先生了,可見唱詩班的魅力有多大。

  「是的。」艾亞轉過頭看向羅切斯特:「先生,阿黛拉說得沒錯,我們還是趕緊趕路吧。遲到可不好。您覺得呢?」

  羅切斯特能如何?只能點頭稱是。在明朗的微風中,伴著兩女緩緩而行。這一次,羅切斯特記得與艾亞並肩而行。

  「愛小姐,你家在哪裡?」

  艾亞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皺了皺眉,對於簡愛的舅母裡德太太一家艾亞從沒見過,自然談不上任何感情。而且,據艾亞所知,簡愛對這一家子除了恨也沒有別的。所以,艾亞對那裡完全談不上什麼歸屬感,更別提「家」這個溫馨重要的名詞了。它配不上。

  「我是孤兒,先生。」艾亞倒沒有自憐自怨,只是平淡地陳述事實。

  羅切斯特頓了一下:「那你別的親戚呢?叔叔嬸嬸或者是……之類的,他們在哪裡?」

  想到裡德太太,艾亞並不想回答這個在她看來算是交淺言深的問題。不明白羅切斯特今天特別親切是為了什麼,於是向他笑了笑,加快步伐,兩步走到羅切斯特的前方,聲音特別開朗地道:「羅切斯特先生,教堂到了。」

  羅切斯特看著艾亞提著裙子小跑,阿黛拉在她身後笑得爽朗,很是開心。雖然她的一舉一動在努力表達著「淑女」風範,可是,總在小處真情流露,比如現在。羅切斯特知道她這是在回避,不過,回避也是種回答,不是嗎?幾乎不用猜的,就知道結果。什麼樣的人會被從小送進義塾,羅切斯特在所謂的上流社會見過太多例子,只是……從未見過在義塾生活了八年的人還有眼前人這樣靈動的靈魂。

  抿緊了嘴,羅切斯特突然覺得今天的陽光有些過份刺眼,臉色不由就沉鬱下來。看著艾亞過來行了一禮,說明緣由後,先從側門進了教堂。看著艾亞的背影,羅切斯特覺得很不舒服,這樣的氣場讓阿黛拉迅速地收了笑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在序樂聲中,非常淑女地進入教堂。

  鄉下教區的教堂很簡陋,連個講臺都沒有,每次伍德牧師佈道只能在教眾的中間。羅切斯特做為大地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第一排的主位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側方映著聖主耶穌像的窗前,艾亞正坐在一架老式鋼琴前,帶著淺淺笑意彈奏。

  陽光透過五彩的聖主耶穌像的窗子,打在艾亞的臉上,黃黃白白斑駁一片,配上艾亞臉上的笑容,竟讓人意外的溫暖。平時服帖過度的頭髮此時因為行走與彈奏也落下來幾絲碎發,映著陽光閃著淡淡的金光,讓這個看上去很倔強很不服輸的女孩多出幾分奇異夢幻般的美麗來。羅切斯特正襟危坐,臉上還是純然的嚴肅陰沉,但心下卻隨著舒緩的序樂不由自主地柔軟起來。

  她彈得比為自己彈的那一次好很多。最少比那一次感情充沛。羅切斯特想到這一點,心情突然壞了起來,連帶和藹的伍德牧師的出現都變得不順眼起來。

  緩慢莊重的入堂式終於結束了,唱詩班也終於就位,阿黛拉兩眼星星,羡慕不已地看著唱詩班的教眾。宣召之後,總算是到了唱詩的程式。如同從天上掉下來的歌聲一響起,連羅切斯特都為之一肅。竟然是無伴奏的希爾德加德的O Euchari,太聖潔了。

  羅切斯特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瘦小的身影。果然,她坐在琴凳上,半仰著小臉,一臉的沉醉與欣喜——她是真的喜歡。看到這裡,羅切斯特再次皺緊了眉,收回目光,垂下眼簾,讓人無法從他嚴肅的表情中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表情一直維持到整個禮拜做完,起身的時候,羅切斯特覺得身體都僵硬了。沒試過比這次更讓人鬱結於心的禮拜日了。

  步出教堂,在眾人一片的問好聲中,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羅切斯特轉過頭就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牽著阿黛拉,不由臉一黑,沉聲問道:「愛小姐在哪兒?」

  費爾法克斯太太一見羅切斯特的神情不由為艾亞擔了一份心,正在想怎麼回答,就聽見阿黛拉快活地說了起來:「去乾草村了!愛小姐每次禮拜日都去,卻從不帶我去!」

  沒聽阿黛拉埋怨渴望的口氣,羅切斯特幾乎是本能地就側頭往通往乾草村的路上看去,果然看見遠遠的那個瘦小的身影。因為是綴在其餘人之後,她顯然沒料到還會有人注視著她,腳步輕快,甚至有些一蹦一跳的跡象,顯得很是開心。

  羅切斯特幾乎沒有來得及思考,口中就直接說出了他想說的話:「太太,送阿黛拉回去。我去趟乾草村有事,晚飯前回來。」說著,根本不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回答,已經轉身急步向那個快活的身影走去。

  走到艾亞的身後,羅切斯特急促的腳步卻不由自主慢了下來。好一會兒,才一揚眉,走上前去,聲音冷淡:「愛小姐,你怠忽職守。」?

  艾亞被突然出現的深沉聲音嚇了一跳,輕快的腳步因為停得過猛差點踉蹌,迅速錯開一步,才算保持住淑女的風範。

  ——倒楣!

  伸手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掖進布帽裡,艾亞才轉過頭來,一臉微笑地向羅切斯特行了一禮:「先生這是要去乾草村?」不回答關於怠忽職守的話題,畢竟深究起來,自己還真沒理呢。

  羅切斯特見艾亞這個反應,唇邊慢慢溢出一抹笑來:「正是。很榮幸與愛小姐同路。」難得地沒小氣,沒有追究艾亞的失職行為。倒是紳士氣派十足地做了個請的動作,讓艾亞不得不露出微笑,與之同行。哪怕心中再哀號,也無可奈何。


愛發脾氣的先生

  羅切斯特的靴子在凍硬的山道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羅切斯特突然道:「愛小姐,也許我們可以就之前的話題接著說。」

  說著,羅切斯特轉過頭來看向艾亞,不意外地看見艾亞臉上一直努力保持的微笑僵硬了一秒。羅切斯特不理心中因為這個表情升起的一絲古怪情緒,一挑眉,聲音深沉下來,用悠悠的腔調緩慢地道:「愛小姐,看見你的表情,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測:在愛小姐心裡,我是個面目可憎的男人,所以,我一說話,你就收斂了笑容?嗯?」

  話語很謙卑,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危險。這個男人明顯是在生氣了。艾亞連忙調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一個再含蓄不過再優雅不過的笑容,轉過臉來與羅切斯特對視:「不,先生。您誤會了我表達情緒的方式。面對一個紳士,我只是有點緊張。」

  「誤會?是嗎?」羅切斯特抿抿唇,不置可否,盯了艾亞一會兒,才轉過去,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的路:「那麼,愛小姐是願意與我交談了?」

  ——得寸進尺!既要求功能又要求意願,天下便宜都要占全了,這個男人也太霸道了!

  艾亞一口氣悶在胸口,低頭繞過一叢從路邊冒出來的石楠,才壓下情緒,聲音平淡地回應:「自然。羅切斯特先生請說。」

  羅切斯特對於艾亞的回答很不滿意,冷哼一聲,卻也沒有再追究:「愛小姐每個禮拜日都去乾草村?」

  一聽這個話題,艾亞一下緊張起來,偷偷側頭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羅切斯特,卻不料他似乎太陽穴長有眼睛一樣,在艾亞看向他的一瞬,他迅速地轉過來,目光灼灼地與艾亞對個正著,嚇得艾亞一個趔趄,頓了一下,才迅速跟上他沉穩的腳步。

  「是的,先生。」艾亞一背冷汗,答得簡潔。

  「不知道乾草村有什麼讓愛小姐如此留戀?」羅切斯特轉過頭看著艾亞。

  艾亞學著羅切斯特經常做的表情,抿緊唇,半晌沒有說話。羅切斯特也沒有催促,只是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艾亞。

  走出十幾米,艾亞都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如同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身上,紮得人萬分不在自在。突然轉過頭去,看著羅切斯特:「先生,我長得很深奧?」其實,這也是轉移話題的辦法之一。艾亞實在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寫推理小說這件事。自己不是離經叛道的喬治?桑,現在更沒有到功成名就不必在意別人目光的時候。女性寫作,在這個時代還是低調的好。

  「深奧?」羅切斯特怔住,半秒過後,反應過來,摸向自己無意識皺起的眉頭,登時笑了起來。羅切斯特嚴肅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陰鬱壓抑的,可是一笑起來那雙黑眼睛就變得熠熠有光似的,顯得格外溫柔,連他方方大大的額頭都不能削減其這一瞬的魅力。

  「是,」羅切斯特頓了一下,唇邊的微笑漸漸斂去,但整個人的線條還是比剛才柔軟了不少:「愛小姐,難道你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沒發現自己面容的深奧之處?」

  艾亞此時完全傻了,本來只是想噎他一下,轉移注意力轉移話題,哪料到他會脫離自己的想像,答出這麼一句來?

  所幸,羅切斯特的問話並不指望艾亞的回答,而是口氣從容,甚至還隱隱帶著些調侃的意味,用他動人的聲音緩緩接著說道:「你看你,蒼白瘦小,無論誰從表面看,都會認為愛小姐是個文靜溫順的女性。可是,你的眼睛卻在嘲笑那些給你這樣評價的人,是不是,愛小姐?」

  「當然不!」艾亞聲音大起來,迅速否認。對於一個淑女,這是多麼大的一個指控?這是在說自己表裡不一?!把自己說得象個山裡獨自長大的野孩子:「當然不,先生。也許是我表達情緒的方式太含蓄,導致您一直誤會我。」

  「那你試著不含蓄地表達一次,不要讓我一直誤會你,愛小姐?」羅切斯特在艾亞口氣中間的停頓處突然插話進來,那種隱隱的調侃意味此時明朗了許多。

  「我!」艾亞再次被噎著,低下頭,偷偷吸了一口山風帶來的冷凜空氣,胸腔中的鬱結才算平緩下來,再抬起臉來的時候,艾亞再次恢復了淑女的微笑:「語言,先生。無論從面容還是所謂的從眼睛中讀出一個人的心靈都是不可靠的。做為一個教師,我一直努力在用語言表達自己。也許,這個可以做為給您的一個建議。」

  ——請你不要一直盯著我的臉不放,那上面除了偶爾的雀斑你找不到別的!

  羅切斯特的注視幾乎讓艾亞的臉抽搐,最後是一群豬解放了艾亞。

  沒錯,就是一群豬,吭吭嘰嘰大搖大擺地橫穿過小路,走過羅切斯特和艾亞身邊時還翻起小小的三角眼蔑視地掃過,看了眼瞬間面無表情的羅切斯特,艾亞心情一下好了起來,唇角帶出一抹笑。

  「哦,羅切斯特先生,愛小姐。你們好!」趕豬的半大小子脫下髒兮兮的帽子,露出亂蓬蓬的一頭卷毛,站在一群豬的屁股後面笑嘻嘻地給二人行了個禮。

  羅切斯特點了點頭,艾亞倒是笑開來,給豬讓道:「小喬治,你好啊。你弟弟怎麼樣?」

  「呵呵。」小喬治一陣傻笑,撓了撓腦袋:「長得很壯實。愛小姐,我媽媽讓我謝謝你上次的幫忙。」

  「不用謝。」艾亞向小喬治擺擺手,笑道:「趕緊去吧,豬都跑了。」

  小喬治一看,果然,領頭的豬都跑出去七八米了,正在別人家屋子旁邊不知道在拱什麼,小喬治哎呀地叫了一聲,連忙向二人再次行了個禮,道了再見就瘋跑過去,一邊跑一邊發出「嚕嚕」的喚豬的聲音。

  從教堂到乾草村並不遠,只是路不太好走。前面是一段充滿荊棘與灌木的山路,有閒情逸致時倒可以說是一段充滿野趣的旅程,現在麼……艾亞覺得確實如那些荊棘與灌木一樣,是條充滿艱辛的路程。

  之後就是二人現在到達的地方,要到達乾草村的集市,必須穿越乾草村的居民區週邊,都是泥土小徑,周圍是佃農們低矮的草房,住得起石頭房子的都算有些地位的。這一路,艾亞每次來都非常喧鬧,什麼古怪聲音詭異味道出人意料的場景都可能出現。比如,剛才的與豬相遇的過場。

  以前,艾亞覺得這裡很有趣,完全不同於上流社會的拘謹嚴肅,粗俗得有時候艾亞都難以想像。開始還真是有些害怕的,不過,弄清楚他們粗俗背後的善意之後,艾亞也放開心靈,能與他們交談幾句了。

  這些路都沒什麼,只是前日才下了場冬雨,一路下去,泥土都變成了泥濘,想保持風度簡直是天大的為難。艾亞見識過幾次,現在艾亞很想看看這位看起來從未深入過農村的羅切斯特先生是如何步行到達集市的。

  「愛小姐。」

  「在。」

  「你認識我的這些佃農?」羅切斯特口氣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說不上認識。只是見過幾次,說過一兩句話。」艾亞微笑著轉過臉來:「羅切斯特先生,您真幸運,您的這些佃農善良又勤勞。」

  羅切斯特用高高在上的目光輕蔑地掃過艾亞的發頂,一邊走一邊道:「善良?愛小姐,你確定,他們不是因為面對你這位大宅裡的高雅人,於是沒有不善良的資本嗎?」

  走在羅切斯特身後的艾亞一頓,提起的裙擺因為這一頓又沾了許多泥漿,被羅切斯特突然而來的這句話震撼住的艾亞連忙把裙擺提得更高一些,沒有再多說什麼,迅速撿著泥水較少的地方跟上羅切斯特的腳步。

  一直到集市前,不知是因為道路難行,還是因為要不停地回應佃農的行禮,二人都沒有再開口。到達集市時,艾亞第一次覺得原來這長路這麼長,讓人疲憊。

  「先生,您有什麼事要辦,請自便,不必擔心我。」艾亞在羅切斯特看向自己的一瞬立刻開口。

  羅切斯特目光深沉,盯著艾亞過了一會兒,才聲音緩慢地道:「不,我要做的事就是陪著愛小姐,很想知道愛小姐每個禮拜日來乾草村的目的。」

  ——真直率!

  艾亞抿緊了唇:「其實就是買一些女孩子的東西。不適合與先生一起。抱歉,謝謝先生相陪的好意了。」

  「藉口很糟糕。」羅切斯特看來今天是打算把他直率的性格發揮到底,毫不掩飾地用輕蔑的目光掃過艾亞一直繃緊的淑女面具,過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我剛才在村頭說的實話驚擾了愛小姐脆弱的心靈,在這裡,我向你道歉。」

  說是道歉,口氣中不但沒有任何歉意,倒硬生生地加入了強烈的高傲感。讓艾亞極想皺眉轉身就走。什麼樣的言論都無所謂,只是這個人一付「他說的都是真理,你不認同就是弱智」的表現實在讓人難免憤懣。

  兩人站在集市的某個角落,偶有路過的人都會一派好奇地看過來,不過,基於某人氣派十足的高傲,看過來的目光都是偷偷摸摸。這樣的環境實在不適合談話。可是……艾亞看了眼明顯在生氣的羅切斯特,用輕蔑表達生氣,也只有這位先生可以做得出來。只是不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氣,還是在生艾亞的氣,這樣子的羅切斯特似乎在用一種強迫的壓力逼著艾亞與他交流,可偏偏又不明說。艾亞不知道這個羅切斯特怎麼了,不過,艾亞知道,如果不滿足這位先生的要求,自己就別想好過。

  「先生,我有個請求。」艾亞無奈之下只好曲線救國。

  「說。」

  「我有些話想對您說,但是,這裡……」艾亞用目光指了指眼前的環境:「所以,請您在這裡等我十分鐘,哦,不,五分鐘。我辦完事迅速地回來。不如,我們在回去的路上再慢慢談。怎麼樣?」

  羅切斯特看了艾亞一眼,又冷冷地把四周好奇的目光瞪回去,才將他高傲的頭顱微微頓了一下,算是應下來:「五分鐘。」說著,甚至還從懷裡拿出懷錶比了比。

  艾亞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一句話沒有多說,提起裙子,以小碎步迅速地向集市另一邊的郵局奔去。


可憐的艾亞

  艾亞從郵局小跑回來的時候,不意外地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光鮮亮麗地站在四處泥飛豬哼的農舍旁,手裡拿著懷錶,看見艾亞的身影,才悻悻收了起來。等艾亞走到跟前,聽見他冷哼了一聲:「五分零七秒,愛小姐,看來你的話可信度不高。」

  艾亞兀自喘著氣,低眉順目,沒接他的話茬。雖然與羅切斯特一共也沒交談過幾次,但就這幾次的經驗,艾亞也能大致總結出這個羅切斯特的壞脾氣——小氣又彆扭,而且極愛面子。這個時候如果反駁他這個話,他肯定會不把艾亞辯倒不甘休的。說到底,這個人……還是太小氣了。

  「咦?愛小姐,你買了一本書?」果然如艾亞所料,不理他,他自然就轉移了注意力。

  羅切斯特之前等待的時候,莫名焦躁,五分鐘而已,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那種強烈的不安是從何而來。見到艾亞急急跑過來的樣子,瞬間心跳就平了。這……這完全出乎羅切斯特想像的現象讓他幾乎是本能地就升起一絲恐懼。真等自己把斥責艾亞遲到的話說出口,羅切斯特又有些後悔。七秒拿出來說事,羅切斯特自己也覺得尷尬。但是,羅切斯特再尷尬也是不可能道歉的。不追根究底已經是示好的表現了。

  艾亞因為奔跑得急了,顯得很狼狽。裙角都是泥,完全沒了在桑菲爾德時永遠乾淨整齊的模樣,再加上一向蒼白的臉頰難得地浮出兩抹可愛的紅雲,羅切斯特有一秒說不出話來。彆扭地從她的臉上移開目光,隨眼一瞟,就看見艾亞手中拿著一本書。

  買書本身倒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對於一個年薪只有30鎊的家庭教師來說,買書就是但非常奢侈的事情了。

  艾亞忍不住臉紅起來。今天出門只帶了個小手袋,無論是信件還是稿費都完全可以裝的下,根本沒考慮到會有本書的出現。誰料到弗恩意外辦事效率那麼快,上次信中還說在談,現在第一個故事竟然已經出版了!這一次習慣性地既寫信告知好消息,寄了初步的稿酬,還寄了這本樣書來。樣書雖然並不大也不厚,但是小小的手袋還是裝不下,只得就手拿著。艾亞雖然滿心歡喜,這本書無論裝幀還是字體艾亞都很喜歡。可是……一想到要拿著它面對陰晴難定的羅切斯特,就覺得很尷尬苦惱。

  「是的。」艾亞跑過來的時候已經在路上想清楚,就假裝自己是自己的FANS吧。羅切斯特問起,於是答得非常爽快。

  「什麼書?能讓我看看嗎?」羅切斯特難得的客氣,為了轉移自己難言的心緒與注意力,特地開口。雖然口氣淡淡,眼光卻不離艾亞的手。

  「一本關於犯罪的小說。」

  「推理小說」這個詞現在還不存在,艾亞選擇了一個聽起來比較容易明白的說法。說著,艾亞把書雙手遞了出去,實在是敗給羅切斯特的目光了。艾亞從沒見過這麼涵義豐富的黑眼睛,一旦被盯住,就讓人難以抗拒。

  羅切斯特聽艾亞這麼說,不由一愣。再加上拿到手的書,封面是黑暗的歌特式風格,具備簡潔而直懾人心的衝擊力,更證實艾亞所言不虛。這一切讓羅切斯特大吃一驚。對艾亞這個看起來文靜溫順的女孩又多了一層新的看法。這個世界還有女孩子會看這樣黑暗內容的書籍?恐怕連男人都不多。

  羅切斯特下意識地看了眼艾亞,發現她面色寧靜,一派怡然,與平時沒有任何兩樣。好象這樣驚世駭俗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再平常不過一樣。

  羅切斯特與艾亞肩並肩,走過泥濘的乾草村,一直走到堅硬的山路上,羅切斯特才把書舉到自己面前細看。當看到作者名是胡達尼特?奎因時,眉頭皺了起來——好象在哪裡聽過這個古怪的名字……

  濕泥糊了鞋子,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覺得很重很粘很滯同時也很冷,剛才在集市上因為趕得急,一直在小步跑,倒沒感覺什麼。現在突然轉而用普通的慢速行走,艾亞體會到了這一切帶來的強烈的不舒服的感覺。

  而且因為凍,腳慢慢僵硬起來,每走一步都是疼。這個時候恨不得立刻沖回桑菲爾德,泡在熱水裡好好緩一緩。可是,這只是艾亞一個人的感覺,穿著鋥鋥亮的長皮靴的羅切斯特先生自然不會覺察到。他只顧拿著書皺著眉思索,腳步不停,依舊按照來時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跟在艾亞身邊。艾亞在這一刻,不知是該感激他不忘之前遷就女性同伴的承諾呢,還是該憤懣於他的不細心不體貼。

  「先生。」艾亞實在受不了了,濕泥裡的水漸漸滲到鞋子裡,腳凍得一方面痛,一方面好象又失去了知覺,每一步都感覺艱難。見羅切斯特拿著自己的書似乎很感興趣,從封面目錄到內容一頁一頁地翻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難道打算在山路上就看完?

  「先生!」剛才那聲,羅切斯特明顯沒聽見,艾亞不得已,又加大聲音喊了一聲。

  羅切斯特一頓,轉過頭來,眉頭還來不及舒展,看著艾亞:「愛小姐?」

  「先生。」艾亞頓了一下,半垂著眼睛,一派純良態度:「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咱們能走快一些。我感覺有些冷。」

  「冷?」羅切斯特的反應慢半拍,聽到這個詞還抬頭看了看冬日裡難的的大太陽。

  「是的,先生。」艾亞左右倒倒腳,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不大好,回去得好好喝一碗熱湯暖暖。想著,認真地看向羅切斯特:「如果……如果先生對這本書感興趣,我可以借給先生先睹為快。怎麼樣?」

  這時候,羅切斯特才反應過來,一挑眉:「看來愛小姐是真的凍壞了。我以為能在冬天的黃昏站在灌木叢裡還能抒發詩興的小姐是不會覺得冷的呢。」

  ——這時候還不忘損人?!

  艾亞被凍得脾氣大壞,聽羅切斯特這麼說,差點想沖他發火。可是這位先生根本不給艾亞發火的機會,直接步伐快了起來,衣袂帶風地走在前面。走了幾步,見艾亞並沒有跟上來,又轉過頭來看,這才發現艾亞的走路的動作很僵硬,左右搖擺,好象是還不會走路的小鴨子。猛一看還挺可愛,可是,那雙提著裙子的手在陽光下看起來幾乎是青色的。

  羅切斯特不由臉色一沉,迅速走回來,一把扶住艾亞的胳膊,把她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眉頭擰成一團,怒氣衝衝:「愛小姐,情況竟然這麼嚴重了你還不說?!這種情況下你還說什麼要求走快?!你這樣能走快得了嗎?!」

  艾亞一怔,雖然明知道羅切斯特這樣又急又沖的話是出自於關心,但還是忍不住很丟臉地覺得委屈,委屈得想哭。主要是,腳痛得要命,濕水進了鞋子現在似乎全變成了冰渣,站著都覺得難以忍受。誰料到自己會心有餘而力不足呢?雖然想現在已經坐在桑菲爾德府了,可是這腳別說快走,現在就算慢走也覺得疼啊。又疼又冷,那種冷像是能從腳底直鑽到心臟一樣,讓人渾身忍不住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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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亞生病之見聞

  後來,在羅切斯特的諸多要求下,艾亞也變得不理性起來。不肯被羅切斯特抱,也不肯被他背,甚至不肯讓羅切斯特以攙扶的姿態走回桑菲爾德。而在羅切斯特的眼裡,艾亞現在的這種狀況根本不可能用腳走回桑菲爾德去。從這裡到桑菲爾德就算是平常速度也要走將近一個小時呢,更何況她現在這種狀況?

  羅切斯特見艾亞低著頭,除了搖頭否定自己的提議之外,倔得什麼都不說,幾乎是有些怒了。但一想到剛才她那付可憐樣,又深吸一口氣忍了下去。

  「好,要不這樣。」羅切斯特指著那邊小路的兩階石階:「你坐在那裡不要離開,我回去請約翰駕車過來接你,如何?愛小姐。」

  艾亞思量了一下,讓自己走回去的可能性確實不大。羅切斯特能想到這樣的安排已經是無奈之舉。艾亞點點頭,算是爭執過後第一次仰起臉來對羅切斯特微微一笑。

  羅切斯特一愣,別開頭去,嘴中嘟噥著什麼「怎麼這麼倔」之類的詞,然後把自己的斗篷披風脫下來折好墊在青石階上,才扶著艾亞走過去,坐下來。因為姿式的原因,艾亞的鞋子從滿是泥漿的裙擺下露了出來,鞋與裙擺現在是同一顏色,儼然已經是一雙泥鞋,半濕半幹,完全看不出原來的式樣了。羅切斯特一愣,表情瞬間變得嚴肅。

  「千萬不要走開!我很快就回來!」羅切斯特不放心地再次叮囑了一句,才在艾亞微笑的揮手中奔跑起來。

  艾亞扭過身體看著羅切斯特奔跑的背影,不由笑得更加燦爛起來。這個時代的紳士恐怕除了打獵根本不會有機會奔跑吧?而且,有時候打獵他們也不下馬,「奔跑」在紳士的概念裡恐怕根本不是屬於人類的詞語。就算是「粗野」如羅切斯特恐怕也是第一次,還穿著那麼長的馬靴。跑起來的步伐看起來還真是彆扭,不流暢也不優美,不過,在這一刻,艾亞覺得這位羅切斯特從未有現在這麼有魅力過。

  ——為難你了,羅切斯特先生。謝謝你。

  艾亞笑意緩緩斂在眼中,回身把自己蜷成一團。雖然是處在一簇灌木的後面,但四處還是涼冰冰的。用斗篷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艾亞遠遠看過去就象一塊黑色的石頭,襯著被風吹得微微顫動的灌木叢,顯得完全沒有生氣。

  艾亞這次最失策的地方是,因為從沒有在冬雨過後來過乾草村,也可以說是,從來沒有在冬雨過後去過任何一處下層居民的聚居地,所以,沒有記得要穿皮靴的經驗。布鞋,哪怕是厚布鞋對於這樣的環境來說,結果都是一樣。艾亞以前的生活環境還是太單純了。

  現在,艾亞覺得,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的話,也不致於弄到現在這麼狼狽的狀態。這樣無助,甚至無助到讓人感覺羞恥的地步,現在的一切都讓艾亞很生氣,生自己的氣。

  如果是艾亞一個人,遇見那樣的泥濘會不會不顧一切蹚下去都是個問題。就算真的蹚下去,半路會不會後悔返回也是個問題。就算真的一路走到底,去了郵局,艾亞也會根本自己身體的需求調整速度,而不會越冷走得越慢,最後成了現在這樣。

  ……以上,都是在找理由,在自己痛苦之後遷怒他人的惡劣心理。艾亞歎口氣,把頭埋在自己膝蓋裡,使勁捶了自己幾下。自己還是太弱了,不但是身體上,甚至心理上也是,竟然遷怒於他人,這真是一件糟糕至極的事。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時候,現實卻讓自己認清真相。自己之前還是自信過度了。這個時代不是前世的那個時代,女孩子只要願意就可以去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資訊足夠發達,可以預防一切。這個時代……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

  轉頭看向山下的小山村,艾亞心中只浮現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不要象原版簡•愛那樣,不過是拒絕愛情,就在荒野裡流浪三天。饑餓寒冷甚至可能還有惡漢,想想都覺得那太可怕了。簡•愛當年能活著,還遇見好人,那真是因為遇見了一個好作者的原因。現在自己成了簡愛,艾亞不相信自己還有那樣的好運氣。

  這麼沒有追求的艾亞,等她再次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桑菲爾德自己的床上,溫暖的被窩,清爽的身體。這一刻,艾亞對羅切斯特這個男人大生好感,無論如何,這個男人還是一個非常負責非常細心體貼的男人。縱使是已婚的關係,自己並不想跟他發展出意外的感情來,但不能否認,這個小氣彆扭的男人還是有非常男人的一面的——光是奔跑那一個小時的路程,艾亞都得好好地感謝他了。

  「咦,卡特,她怎麼在笑?」

  艾亞聽見羅切斯特的聲音,但這個聲音聽在耳朵裡總好象隔了一大缸水似的,恍恍惚惚的,不真切。艾亞努力地想睜開眼睛,眼前有一片亮光,可是,與聲音一樣,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沒事,她現在正在發燒,出現什麼表情都不奇怪。一會讓女僕給她服了藥,睡一覺就好了。」另外一個男聲在回答羅切斯特的問題,聽意思好象是醫生。口氣很沉穩,好象艾亞生的病不過是個小遊戲,不值得關注。

  「謝謝你,卡特。」羅切斯特的聲音連帶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艾亞神智雖然是清醒的,但是感覺很累,身上熱得很,與睡前那種渾身冰冷的感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熱得像是火在燒,艾亞忍不住把軟軟的手伸出被子,涼絲絲的空氣讓艾亞舒服地歎息。接著,另一隻手……

  「愛小姐!」羅切斯特的聲音,非常嚴厲:「你在生病,在發燒,絕對不允許把手腳伸出被子!」

  艾亞腦子現在完全思考不動太多事,完全是直來直去的。聽到羅切斯特的話,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就聽見羅切斯特的腳步聲突然急衝衝地近過來,艾亞轉過頭來,只看見黑黑一團,長相什麼的完全沒有正常顯示。

  「你怎麼啦?不舒服……」

  羅切斯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艾亞嘶啞的聲音:「先生,做為一個紳士,不應該隨便進出一位女士的臥室吧?」

  羅切斯特動作一僵,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只要自己想,整個桑菲爾德有哪個角落是自己不能去的?!不過,羅切斯特不打算跟一個生病的女孩子較真。停住腳步,轉身出了門,對著門口的費爾法克斯太太說道:「讓莉婭來看著她,喂她吃藥,不許她亂動,更不許隨便下床,直到病癒為止。」

  羅切斯特的聲音絕對不小,口氣很沖,明顯是對艾亞剛才問題的回答。病床上的艾亞聽得一清二楚,正要反駁什麼,就聽見羅切斯特的皮靴在地板上響亮的篤篤聲好象帶著怒氣似的,漸行漸遠。之後,艾亞根本來不及想太多,就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莉婭做為資深女僕,做起侍候人的活計來非常俐落,完全把艾亞當成一個沒有情緒的無生命體對待,一絲不苟地執行著羅切斯特之前的命令,一直到卡特醫生說艾亞徹底病癒為止,艾亞除了方便,沒有任何一個機會下床,甚至連書本都不讓摸。這樣壓抑的氣氛讓艾亞恨不得自己真的病得暈過去了,而不是清醒地躺在床上七天。

  中間,阿黛拉來看過艾亞幾次,雖然很聒噪,但是她的活潑好運還有孩子氣十足的提問,都讓艾亞沉悶至極的養病生活添了幾分光彩,不由地對這個小女孩更加喜愛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來過兩次,說起約翰與羅切斯特把自己運回來的過程,按照慣例還是把她的主人羅切斯特先生誇成天下少有的英明神武,車夫約翰直接被她忽略了。不過,說起艾亞昏迷這件事,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口氣還是有些不滿。艾亞對這點還是很理解,誰喜歡自己雇的員工生病,不但不能工作,還要公司掏醫藥費的?不過,基於羅切斯特什麼都沒說,還對艾亞的病情非常關照,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好說更多的不是。只是說了一句:「愛小姐,身體這樣弱,以後還是少出門的好。」

  少出門……恐怕很難。艾亞在費爾法克斯太太走後,一個人在床上思量,是不是真的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掰著指頭算自己的存款。這次的出版費比較高,與從前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四百多五百鎊的樣子,應該足夠自己在倫敦落腳了。不過,經過這次這件事,艾亞沒有了當初的自信,發現自己對這個時代的大環境瞭解得還是太少了。也許應該找個機會諮詢一下羅切斯特,現在的倫敦是什麼樣子,住房租金還有別的與生活相關的細節問題都需要問問清楚才是。

  不過,這個想法在不久之後就被羅切斯特親手給撲滅了。那是艾亞剛才痊癒的那個晚上。

  艾亞一病七天,連之後的禮拜日都被管制著,沒有參加,也別說去取信寫信回信了。不知道弗恩會不會因為沒收到回信而擔心。為此,艾亞心裡其實有些著急。更加堅定了要早點提出離開的想法。

  當天白天,給阿黛拉補這一周來的課程,這個孩子放鬆了這麼久之後突然上課,似乎覺得很新鮮很有趣,表情專注,竟然比從前還要專心些,只不過經常在上課途中問出「愛小姐,生病是什麼感覺」這一類的傻問題,好在艾亞對孩子的耐性很好,並不惱,一一笑著回答了。一個白天過得算是非常愜意。

  到了晚上,吃了晚餐之後,艾亞剛回到臥室坐下來,準備把自己的石頭房子雪夜殺人案重審一遍,就聽見推門聲,轉過頭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舉著蠟燭進來:「愛小姐,先生請你和你的學生去休息室,同他一起用茶點。」

  艾亞起身行禮,心裡暗道:來了。


熱心讀者羅切斯特先生

  羅切斯特坐在爐火旁邊的長背椅上,蠟燭只有一支,遠遠地點在桌上,羅切斯特的這個角落顯得特別昏暗,只有爐火忽明忽暗地映照著他嚴肅的面容。

  從艾亞打開休息室的房門,羅切斯特就轉過頭來,把臉藏在黑暗裡,一直盯著她。七天,七天沒有看見這個小丫頭了。這場來勢洶洶的病似乎並沒有使她的小臉更蒼白一些,反而使她變得更沉靜更……裝模作樣了。

  羅切斯特本能地皺起了眉頭,一臉陰沉地看著艾亞牽著阿黛拉走到自己面前。她一派閒適的表情,好象自己不過是她面前的桌子椅子一樣,完全不能引起她的一點點情緒的波動。羅切斯特握緊手中的酒杯,心情壞得徹底。

  「愛小姐,看來你的病全好了?」口氣不由自主地就陰惻惻的,羅切斯特不意外地從余光看見阿黛拉哆嗦了一下,不由一聲冷哼。

  艾亞有些訝異羅切斯特的陰晴不定,因為剛才還聽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主人今天心情很好。」怎麼一面對自己就變成了這樣?難道是在生自己的氣?可是,沒道理啊。這可是七天來自己第一次見到他。

  無論心思怎麼轉,艾亞提著裙子屈膝正正規規地行了一禮:「是的,先生。對於您的寬容與慈悲,我萬分感謝。」

  費爾法克斯太太聽見艾亞的回答,正要插話進來說什麼,卻被羅切斯特一揮手:「太太,帶著那個小玩偶一邊玩去,不要讓她來打擾我。」

  羅切斯特一向不喜歡阿黛拉親近,似乎對於這個隨時提示他荒唐與被背叛的過去的小傢伙有一種莫名遷怒的情緒。不過,雖然對阿黛拉始終冷淡,卻從未刻薄過她,無論去哪裡,只要回來都會記得給她帶禮物。明明不喜歡她虛榮的個性,偏偏每次的禮物還都是她最喜歡的那些虛華玩藝兒。所以,每每看見羅切斯特這樣口不對心的舉動,艾亞都很想笑。這人在感情處理方面還真是幼稚。脆弱又敏感,骨子裡還是個溫柔又體貼的人,可惜,一直沒有機會找到一個願意善待他的這份溫柔體貼的人。想想,也對可憐的……

  艾亞垂下眼簾,一派溫順的樣子,鬆開阿黛拉的手,對她微微一笑,算是安慰。有老闆的決定在,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啊。

  看著費爾法克斯太太把阿黛拉帶到桌邊去,阿黛拉看見點心就忘了剛才的害怕,一下就笑開來。羅切斯特轉過頭來,見艾亞還是一動不動,垂著頭,手放在身前,表情溫良地站在自己面前,一付好象在說「請隨意處置我」的可憐又可恨的模樣,就莫名升出一股氣來,冷哼一聲:「愛小姐,坐吧。」

  主人都開口了,艾亞自然不會委屈自己,安然坐到了羅切斯特指定的對面的長背椅上。雖然垂著眼簾,但艾亞一直在斟酌要如何開口請辭。畢竟,羅切斯特之前才……算是救了自己,自己病好了,只一句口頭感謝就立刻說要離開,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妥當。就算是自己心裡好象也有些過不去。可是,對於羅切斯特,艾亞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他除了感情什麼都不缺,可偏偏自己唯一不能給的就是感情。於是,怎麼開口請辭就成了大問題。羅切斯特的脾氣大,為人又霸道,說不好就會大發雷霆。真要把局面搞到那樣僵,就不是艾亞願意的了。

  「怎麼了?愛小姐,一場病連同你的嘴也病了?」羅切斯特搖了搖手中的酒杯,看似毫不經心地打破沉默:「我印象裡,愛小姐可是很會說話的。今天是怎麼了?」

  艾亞抬眼看了下羅切斯特:「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謝先生。沒有您,我恐怕連大病一場的機會都沒有。」

  聽到這話,羅切斯特的臉就黑了,手中的酒杯也不搖了,瞪著艾亞,正要說話,卻聽艾亞再次開口。

  「先生,我說的不是虛言,也不是向您乞憐。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感激。」艾亞有些不安地擰了擰手:「出於道義,我應該報答您。可是,我思量了幾天,發現卑微的我甚至連報恩這件簡單的事都無法完成。因為,我有的您都有,我沒有的,您也很完備。我完全想像不出自己該如何面對您。所以……」

  ——所以,也許,可能,用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可以離開得正大光明?

  艾亞說著,眼睛眨了眨,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真誠更無辜。卻不料得到的回答卻是羅切斯特不屑的冷哼聲。

  「所以什麼?愛小姐。」羅切斯特把酒杯一放,伸手在壁爐上方一抹,拿下一本書,正是那本胡達尼特?奎因的處女作《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羅切斯特把它向艾亞舉了舉,隨意地翻開來,看也不看艾亞,也不給艾亞開口的機會,就開口道:「無論什麼,愛小姐,那都無關緊要。我可是說過,愛小姐你的話非常沒有可信度的。」

  見艾亞臉色一變,羅切斯特突然開心起來,唇邊勾出一抹笑:「別生氣。先別生氣,愛小姐。我這麼說可是有證據的。」

  「記得麼?你說,我很幸運,我的佃農都是些善良之輩。當時我反駁了你,你卻不以為然。如果基於這件事來考量,我們可愛單純的愛小姐又怎麼可能會喜愛這麼一本關於犯罪的書呢?」

  說著,羅切斯特喝了一口酒,興致高昂:「這本書我拜讀了。讓我非常吃驚的是,其中的黑暗遠勝於我最初的想像。作者應該是個極端冷酷的人才能用如此平靜冷漠的筆調述說一場犯罪。雖然最後的結果是正義戰勝了邪惡,但作者本身從頭至尾的論述中卻沒有任何貶低這個罪犯的詞語,甚至還把罪犯塑造得美麗智慧勇敢楚楚可憐,連犯罪的動機都顯得合情合理,情有可原。這樣的女性連我都忍不住動心,可她卻是個罪犯。真難以想像,是不是,愛小姐?這樣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我難以想像熱愛它的讀者會是一個單純可愛的人呢,愛小姐,你說是不是?」

  艾亞一時之間情緒複雜,說不出話來。如此長篇大論就是為了論證自己的話不可信?艾亞更相信其實這位先生是找理由來交流讀後感的。這人……太孤獨了,連交流思想這麼簡單的事都需要如此曲折的方式才能達到,真是……佩服他。

  「先生,這並不矛盾。」艾亞看見羅切斯特亮若星辰的目光,忽然不忍心它因為失望而暗滅下去,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波普先生的遭遇》裡,您看見的是冷酷與犯罪,我看見的是偵探波普先生的幽默與愛心,他的智慧他的悲憫,還有他藏在不正經表面下的一顆正直的心。」

  羅切斯特一怔,唇邊的那抹帶著絲得意的笑收斂起來,嚴肅地瞪著艾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說服我了,愛小姐。如我之前所說,你確實很會說話。」說著,他向前傾了傾身體,似乎是在試圖離艾亞更近一些:「這麼說,愛小姐是因為喜歡波普先生這樣的男人才買的這本書了?」

  說著,羅切斯特低下頭去,把書翻到後面,就著火光看見後面的價格,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十二便士……對於愛小姐來說,應該是很不便宜了吧?」

  艾亞臉憋得通紅,咬牙瞪著羅切斯特。真想把書抽過來狠狠地敲一敲這個長得跟塊鐵錠一樣結實的傢伙。自己剛才還在可憐他,現在他就這樣冒犯自己!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自己之前實在是太善良了!這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羅切斯特卻似毫無察覺似地繼續大放他的逾矩之語:「果然是愛做夢的年紀,真是幼稚。這位波普先生放在現實中就是個落魄貴族浪蕩子,比我還不如呢。愛小姐,你要是中意這樣的人,以後可是要吃大虧的。」

  「先生。」艾亞牙齒咬得滋滋響:「您想太多了。我不過是在說小說,而不是現實。況且,就算在現實中,我也不認為有多少男人可以勝得過波普先生。當然,如果您要比錢財權勢的話,波普先生自認下風。別的品質,波普先生完全可以當做優秀男人的典範。」

  這是拐彎抹角地說羅切斯特遠遠不如這位虛構的波普先生,但是羅切斯特今天好象吃錯了藥,完全沒把艾亞挑釁放在心上,一付「我根本沒聽出來」的賴皮模樣讓艾亞心裡恨得癢癢的,也無可奈何。

  「是嗎?」羅切斯特翻開書中的一章:「你看,這裡有寫道,這位波普先生可是位花心大少,四處留情。走過一條不足50米的街道就有七八個女孩跟他親密的打招呼。愛小姐,我記得女性讀者好象都非常討厭這樣的男主角吧?怎麼你就例外?還是說,你只是為了反駁我而反駁我?」

  ——這人當熱心讀者當上癮了。

  艾亞看著眼前興致勃勃翻來翻去找證據的某人,一時無語。


關於人性,失控的談話

  「不。」艾亞抿了抿唇,按正常邏輯,艾亞現在對付羅切斯特最好的應對之策應該是以溫順的姿態三緘其口。這樣,也許他會憤怒,會覺得無趣,但同樣的,他也無可奈何無計可施。可偏偏對方是拿著《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說事,作為作者本能地就不願意讓任何一個人曲解自己的意思,尤其這是自己寫的第一篇小說,還被自己壓在箱底足足兩年的時間,艾亞心裡對它更加偏愛一些。幾乎是出自本能地,艾亞反駁了。

  「不,先生。」艾亞堅定地搖搖頭:「您閱歷豐富,但對於女人……哦,不,是對於人性也有不能盡知之處。」

  「哦,人性。」羅切斯特帶著嘲諷地感歎了一句,眼中存著興味,直起身體,回到高高在上的姿態看著艾亞。明顯是在取笑艾亞選擇了一個她完全不可能在行的事情來論理。

  艾亞這次倒沒怎麼生氣,人長到一定年紀,經歷過社會殘酷,見識過人性黑暗之後,總認為自己洞察世事人情練達,在思想方面成熟而強大。可是,人又不是果實,哪來的成熟之說,頂多是圓滑而已。更不及的情況可能就是眼前這種,不自知的幼稚。

  艾亞暗自撇撇嘴,面上還是一派恭謹:「是的,人性。也許先生認為以我的年紀談人性未免狂妄。但人性之複雜,就算窮極一生也未必能坦言知之。在任何領域,達者為師。我倒不敢在先生面前稱師,但做為一個讀者,我願意就波普先生的形象做一個人性的探討。先生?」

  這話說得婉轉再婉轉,到底不過是說羅切斯特剛才那句感歎很淺薄。「明明是你讓我說的,我說出來你哦個什麼勁啊?!」嗯,艾亞就是這個意思。

  羅切斯特眼睛瞪起來,盯著艾亞一會兒:「你說。」

  艾亞矜持地微微一笑,不意外地看見羅切斯特又露出「你又在裝模作樣」的表情來,笑容不禁真摯了起來。

  「剛才有一點,先生說得一點沒錯。女性是喜歡專情的男性。不過,這也不如何稀奇,事實上,不僅女性如此,男性也一樣喜歡專情純潔的女性,尤其是對自己專情,哪怕自己的品格根本不配擁有這份專情也一樣。這是人性自私的一面所決定的。」

  這回,艾亞沒理羅切斯特譏誚的神情,繼續說道:「對專情的渴望聽起來很浪漫很幽怨,其實理性一點的認知,這不過是一種佔有欲。就好象小孩子對於屬於自己的玩具,哪怕是不再喜歡了的玩具,真要把它拿走,小孩子也一樣會大哭大鬧的。只不過,長大以後,換了個形式,換了個物件,繼續這個遊戲而已。」

  羅切斯特完全安靜下來,甚至連表情都變得高深莫測起來。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顯然已經說到興處,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性別,雖然表面還維持著淑女的形象。可是話語的內容卻……足夠驚世駭俗。

  這種話只適合一位年長的男性隨口說出,算是笑談。可是,它由一個年輕的從未經歷過社會的女性侃侃而談地說出口……羅切斯特一方面莫名地興奮,不願打擾快活的艾亞。一方面又莫名的擔憂,這樣的艾亞以她這樣稚嫩的身軀如何承載得住?

  九年來,艾亞只能做規定的事說規定的話,要不是脖子上還有一顆會思考的腦袋,艾亞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不過是提線木偶,生存是一場幻夢而已。今天,艾亞說著說著,漸漸處於一種刹不住閘的狀態。明知道這樣子不對,可是,好象是自己一直一直被高高築起的思想的河堤被破了處口,再洶湧而來的宣洩的快感讓艾亞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當然,可能也有眼前這個男人給自己難以言明的安全感在作祟,所以艾亞才敢在一秒的猶豫之後的放任。

  這一瞬,艾亞突然明白,原著中羅切斯特為什麼總愛長篇大論地怪談。那些不著邊際的的內容,極盡可能的譏諷,當初看小說時,艾亞一直覺得這個男人別的還好,就是太多話。可是到了這個時候,艾亞終於明白了他的苦衷。他不是多話,而是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找到可以聽他說自己想說的話的人。一旦遇見了,幾十年的壓抑自然就造就了一個多話的羅切斯特。現在,艾亞感同身受。

  「讓一個孩子對一個新的無主玩具產生佔有欲,有兩種可能。」艾亞處於不管不顧的狀態,繼續說著。

  「哦?哪兩種?」羅切斯特聽得心驚膽顫的同時又有些興奮,自動自覺地做起了合格的接話人。

  「華美得讓人一見鍾情,或者,」艾亞頓了一下,微笑變得意味深長:「有人搶。」

  羅切斯特聽到這裡一愣,反應了一下,瞬間明白。眨了眨眼,向後仰了仰,整張臉頓時藏在了椅背的陰影裡,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的。對於波普先生的塑造,作者想來也是這麼考慮的。一味華麗未免失之真實,讓讀者難有代入感。而一個落魄貴族是這個社會的中間人物,上位者既不會覺得太過低賤,下層百姓也不會覺得高不可攀。這樣的主角才能擁有最大可能的讀者。再者,我們就說到了今晚的重點,波普先生既然不能太華麗,所以只好讓他有人搶。這才能激起女讀者的佔有欲,男讀者代入閱讀時的……享受感。」

  艾亞本來想說「快感」,可是,這個詞對於一個淑女來說還是太過粗野,想了想,還是換了個比較溫和的說辭。不過,艾亞忘了,她今天說出這些早就已經不是什麼淑女,這個時候講究用詞豈不滑稽?

  羅切斯特在黑暗中沉默良久,久到艾亞冷靜下來反省自己驚出一身冷汗,才開口:「照你這麼說,這位波普先生如果還有機會出現的話,豈不是還要加上幾個特性?比如,有人搶,卻誰也搶不到。比如,其實他很專情,只是專情的那個人死了,或者完全的高不可攀……」

  艾亞被羅切斯特的舉一反三給噎住,心中狂跳,因為他說的一點沒錯,到第二篇第三篇就已經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情節了。艾亞幾乎是用狗腿的語氣說道:「您睿智。」

  聞言,羅切斯特瞪了眼艾亞。雖然他自覺當得起這個詞,可是被一個小丫頭在這樣不恰當的時間直白地說出來,聽起來簡直像是嘲笑。

  不屑於為這等層次的虛榮買單,羅切斯特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起來這位胡達尼特?特奎因是誰了。」

  艾亞心中一悚,沒敢說話,甚至沒敢看向羅切斯特,只是扭著手,裝鎮定。

  羅切斯特把手上的書翻來翻去的看:「竟然沒有一點作者資訊。不過,這位胡達尼特奎因在倫敦文藝圈也算是後起之秀,在《倫敦XX時報》上連載這類你說的犯罪小說,我以前也是看過的。不過,這一冊我倒是沒看過,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

  誒?!竟然是忠實讀者?!艾亞心情一陣複雜地湧動,說不出是興奮呢,還是如釋重負。不過,既然說起了倫敦,自己自然不能放過這個好的開始。

  「先生去過倫敦?」

  這樣的問題才像是個小姑娘嘛。羅切斯特一度沉重的眼神柔軟下來,輕飄飄地瞟過艾亞。不過,他還沒有說話,過來倒茶的費爾法克斯太太難得聽見自己聽得懂的話,覺得艾亞這個問題太降低英明神武的羅切斯特的身份了,就插嘴進來:「主人從前每年有大半時間呆在倫敦的,在倫敦還有幾處房產呢。」

  「太太,去顧著阿黛拉。」羅切斯特幾乎是本能地非常不喜歡被人打擾自己與艾亞之間的談話,直接一句話就把費爾法克斯太太抻到了回去。

  幾處房產?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比自己想像得要有錢得多啊。在原著中根本看不出他的身家背景,一度艾亞甚至覺得羅切斯特是那種有幾處農莊的土財主。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一個長年在巴黎包歌劇演員為情人的人,幾個農莊可是養不起的。看來,不但倫敦有幾處房產,恐怕巴黎也會有。不然一年到頭地住旅館,就眼前這位羅切斯特的彆扭個性恐怕很難接受。

  「這麼說,先生對倫敦非常熟悉了?」艾亞冒出星星眼裝嫩。

  羅切斯特非常享受艾亞用這種目光看著自己,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飄飄然起來,那種從心底裡往外湧動的喜悅感覺讓羅切斯特舒服的同時感覺警惕戒備,抿著唇,努力使自己定下神來,僵硬地轉過目光,無意識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算是平靜下來,眼皮也不抬,口氣平穩:「算是。怎麼?愛小姐很嚮往倫敦?」

  又想說自己虛榮麼?艾亞忍不住想笑,這位羅切斯特先生天生就是個崇尚人性本惡的人,揣測他人意願從來都是第一時間往壞裡想。這也難怪他會鬱悶,就他這口氣說話,不惡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惡了。

  「是的,先生。其實我嚮往這個世界的廣大。可恨我生為女性。如果我是男性我一定去當一名水手,坐著輪船到中國去看一看。」

  幼稚,當水手有多辛苦簡直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去中國?長達數月的海上旅行,風險無數,能活著回來的可不多。不過,聽到艾亞這麼說,羅切斯特還是情不自禁地彎起眼睛勾出一抹笑來,就算是幼稚也是浪漫的幼稚啊。

  「不過,做為一名女性,我只好先嚮往一下倫敦了。先生,倫敦什麼樣?東西貴嗎?人們去倫敦都住在哪裡?哪裡安全哪裡好玩?……」

  艾亞的身體略略前傾,充份地表達了她的好奇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羅切斯特,雖然無禮,卻意外地滿足了羅切斯特一直以來空虛的靈魂。

  這一刻,羅切斯特從黑暗的角落看向眼前目光殷殷的年輕女孩,在爐火的映照下,本來蒼白的肌膚像是有熒熒的光,柔軟得不可思議,最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是她的那雙眼睛,也許不夠大,形狀也不完美,卻象小魚一樣,充滿了生氣,調皮得甚至有些狡黠。被這樣的眼睛盯著,羅切斯特只感覺呼吸被窒,心弦猛地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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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定的鄉村舞會

  「倫敦?」羅切斯特啜了一口酒,把目光移開,看向閃動不停的爐火,頓了一下才道:「那是一個屬於冬季夜晚的城市。」

  艾亞從未聽說過這個說法,不由一愣。微微側頭,做出專心聆聽的架式。

  羅切斯特轉過頭來,一看艾亞這付懵懂的表情,不由笑了起來:「因為夏天太熱太臭,而白天年輕女孩們都在睡覺呢。」說著,見艾亞露出吃驚的表情不由大樂,侃侃而談起來:「這兩年四處都在建工廠,泰晤士河上游也建了些,造紙廠,肥皂廠還有制革廠什麼的,泰晤士河就臭起來了,到了夏天簡直不能聞。幸好社交季設在冬天。」

  艾亞雖然表情未變,心中卻吃了一驚。這才想起來,工業革命就快要來臨了。工廠的興建勢不可擋。資本家和封建貴族的矛盾……艾亞趕緊打住自己腦中賓士的思緒,真是上輩子學政治學歷史學得太多了,這些課本式的語言幾乎是順嘴,哦不,是不用想就出來了,自己想著都覺得彆扭。

  泰晤士河的污染艾亞前世倒是聽說過,在艾亞那個年代,泰晤士河已經算得上城市河流中最潔淨的了,不過,為此,英國政府也花了足夠大的代價。幾十年的時間,20億英鎊的昂貴治理費用。就因為這筆天價的治理費,艾亞記住了這件事。沒想到今天會如此戲劇化地從羅切斯特嘴裡聽見這條倫敦的標誌之河開始變臭的話語,想起來,世事還真是輪回得很詭異呢。

  羅切斯特當然沒有艾亞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繼續解釋著他剛才開的頭:「可是真到了冬季,社交季的女孩子們都是早上十一二點才起床,在房中用餐之後才開始一天的社交活動。所以,相對於衣鬢香影觥籌交錯的夜晚來說,倫敦的白天是很安靜的。所以,我說了開頭的話。倫敦的生活是從晚餐才算正式開始,一直到清晨的五點結束。倫敦屬於冬夜。」

  ——天天過夜生活,直到把自己嫁出去。英國的女孩子們可真是……太不知保養了。不知道這樣老得快嗎?

  雖然這樣無聊的念頭一閃而過,不過,艾亞感興趣的不是這方面。因為,她知道以她現在的地位身份,根本不可能去參加任何羅切斯特所說的這種上流社會的舞會。而且,艾亞也沒打算參加這種純粹以尋求配偶為目的而竭盡所能展示羽毛的聚會。

  對於英國法律的瞭解,一旦結婚,女主所有的財產都將歸男方所有。男方可以任意處置,甚至可以把本來屬於女方的財產送給自己的私生子女,女方都沒有任何辦法反對。這樣可悲的事,艾亞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本來,在不瞭解英國法律之前,艾亞還對於無數愛情小說裡描寫過的,那樣熱鬧的,充滿了帥哥美女的舞會場景還存有一份可有可無的浪漫幻想。可自從看見了這樣的法律條文之後,艾亞對於參加求偶舞會的興趣瞬間大減。

  艾亞笑著搖頭:「不,先生。我好奇的並不是這些。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決定了我與那些無關。所以,先生,我好奇的是倫敦老百姓的生活。比如,物價,房租,道路,交通,哪裡最繁華,哪裡最方便生活,哪裡安全,哪裡女孩子最好不要去之類的街道傳聞。先生知道這些嗎?」

  羅切斯特怔了一下,轉過來認認真真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處於艾亞這個位置的年輕女孩子們最為尷尬。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沒有與之相襯的背景與財產。她們沒有背景沒有財產,卻偏偏也沒有成為女僕的心理與身體上的準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的命運幾乎是註定可悲。

  可是,眼前這個女孩子,說起自己的身份來,一派隨意自然,沒有那些常常會見到的自怨自艾,過分自卑或者是過分自尊。這些扭曲的情緒她都沒有,好象她的地位並沒有讓她的尊嚴受到損傷,她的身份並沒有讓她的未來灰暗艱澀。她就這樣坦然自在地說起,只是一個懷揣著夢想,純粹好奇的年輕女孩而已。

  羅切斯特不相信洛伍德義塾這種地方會教出一個純然不瞭解世事殘酷的女孩來。所以,眼前的這位年輕女孩是真的在懷抱著感恩的心情生活,才會如此坦然才會如此自在。她的未來會如何……羅切斯特第一次為一個外人感覺到心痛起來。

  羅切斯特頓了一秒,笑起來,彎著眼睛,唇角微勾,看起來意外地溫柔:「這恐怕就要讓愛小姐失望了。關於愛小姐的問題,我想我還不如我的管事知道得多。真是抱歉。」

  艾亞努力沒把失望表達出來,非常想垮下的肩膀還是努力撐著。但一直灼灼盯著羅切斯物的目光收了回來,微微垂下眼簾,坐直身體,嘴角的笑意抿著,保持住淑女風度。心中暗自盤算著,恐怕這些事要寫信給弗恩問個清楚才可以了。這樣一來一回,怎麼也得半個月。請辭的事看來得暫時擱淺了。

  艾亞這樣思考著,抬起眼來正好看見羅切斯特正拿著他好象永遠也喝不完的那杯酒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艾亞一怔,微笑起來:「羅切斯特先生在我這裡發現什麼新奇之處?」

  「我在想……」羅切斯特聲音低沉,突然爆響的柴薪好象是在給他伴奏:「舞會。」

  「羅切斯特先生一定參加過很多精彩的舞會。」艾亞附和。無可奈何,主人竟然對這個感興趣。

  聽見「舞會」這個詞,阿黛拉頻頻望過來,可是懾於羅切斯特的積威,不敢付諸行動,只能豎著耳朵,不時地望過來,看著兩個微笑得很矜持的大人貌似熱烈的交談。

  「與倫敦奢華而矜持的舞會相比,粗獷熱情的鄉村舞會也別具特色。」羅切斯特似有所指,說得很慢,很正經。

  艾亞一聽,突然笑出來,引得羅切斯特眉毛一挑,做出疑問的表情。艾亞抿抿唇,猶豫了一下,看著羅切斯特的表情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樣子,還是大著膽子道:「別具特色?」

  羅切斯特一愣,看著那雙小魚一樣調皮的眼睛,胸口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熱流,明明應該生氣的,可是卻忍不住隨著她的唇角的弧度微笑起來。他知道,他喜歡她這樣對待自己。隨意的,放在心上的,對待。

  「是,跟我一樣。愛小姐,對於跟我一樣的鄉村舞會,你好不好奇?」

  艾亞此時有些張口結舌。雖然是自己冒昧在先,自己也做好了準備讓他嚴厲地訓斥,或者是一帶而過,但這位先生也太……上趕子爬了吧?這讓自己如何回答?聽上去,這問題如此……曖昧……

  好在羅切斯特也沒有為難艾亞到底,只是盯著艾亞好一會兒,見她一臉無辜,不知所措,頗有幾分可憐勁兒,倒是讓人賞心悅目。欣賞完了艾亞的忐忑,羅切斯特心情大好,松了肩,靠在椅背上,一口喝盡杯中的酒,笑意滿滿:「桑菲爾德也很久沒有熱鬧過了。太太!」

  「主人,什麼事?」費爾法克斯太太速度很快,顯然一直在關注這邊的談話。

  「我明天出門去裡斯。這一周的時間你好好把桑菲爾德打理打理,等我回來,我要在桑菲爾德辦舞會。」說著,目光看的是艾亞。

  艾亞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就算是鄉村舞會,自己也沒有任何資格參加的。真不知道這位羅切斯特先生在想什麼。不過,有一周不被上司緊盯的閒置時間也是件非常不錯的事。頂多記得出門的時候穿上皮靴。

  「是,主人。」費爾法克斯太太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都能看出她因為這個要求而顯得容光煥發,答應得很乾脆。更別提差點一下跳起來的阿黛拉了。艾亞可以預見這一周的學習效果會如何的低下了。

  艾亞矜持地坐在椅子上聽著主僕二人又交流了幾項細節,就聽見羅切斯特突然轉過來對自己說道:「好了,愛小姐,阿黛拉該睡覺了。」

  「是,先生。」艾亞起身,行了一禮,微笑著向阿黛拉走去。

  從休息室走出去,阿黛拉就開始嘰嘰喳喳,幻想一周後舞會的盛況,中間還間雜著一些關於巴黎舞會的見聞,在童言童語中,艾亞也長了不少見識。

  把阿黛拉送去臥室,艾亞拿著蠟燭往自己的臥室走,還沒走到門前,就聽見三樓傳來淒厲的吼叫聲,如同金屬相擦般讓人心悸。雖然明知道那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瘋子,她被好好的管制著,並不會傷到自己,但每每聽到這個聲音,艾亞還是忍不住打心底裡發顫。真不明白,原版簡•愛怎麼可能相信,這樣歇斯底里的聲音會是一個醉酒的人發出來的。

  艾亞的手顫了一下,一滴蠟油正好滴在手上,差點把手中的蠟燭丟在地上,倒了左手連忙把手放在嘴邊抿住。等回過神,那慘叫聲已經停了,只有黑暗的走廊與安靜。

  艾亞鬆開手,就著燭光,發現手背已經紅了,而且還在隱隱做痛。不由心中鬱悶,今晚都別想睡好覺了,燙傷的痛最是難挨。

  「跟我來。」

  突然身後響起羅切斯特的聲音,此時,他的聲音裡完全沒有了剛才在休息室時的安逸與快樂,似乎是在配合這幽暗的走廊,顯得特別壓抑特別陰鬱。

  「先生?」艾亞吃了一驚。

  「跟我來,我給你拿燙傷藥。」過份深沉的聲音完全讓人聽不出情緒。艾亞面對這樣的羅切斯特自然不敢反駁也不敢不從,只能舉著蠟燭亦步亦趨地跟在羅切斯特身後,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兩人沉默地走了兩三步,羅切斯特突然慢了下來,等艾亞走上前來,才道:「你聽見了剛才的聲音?」

  ——聲音?這詞可真是輕描淡寫。

  「是的,先生。」雖然想到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就讓艾亞腿都發軟,但艾亞還是寬慰羅切斯特道:「聽費爾法克斯太太說,是那個愛喝酒的女裁縫發出的聲音。」

  頓了一下,羅切斯特才點頭:「是的,是她。格蕾斯?普爾。」說著,突然停住,看向艾亞的手:「她嚇壞你了。」

  「……還好。只是有些突然。」艾亞不習慣在這樣周圍一片黑暗的情況下與一個比自己高一個頭還多的人對峙,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才道。

  羅切斯特不知道在想什麼,臉藏在黑暗裡,好一會兒,才出聲:「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拿藥。」說著,轉身離去。

  走廊裡有風掠過,涼冰冰的,讓人毛骨悚然。艾亞突然想起書中的一個情節,似乎在原版簡愛結婚前夜,那個瘋女人曾經進入過簡愛的房間,並撕爛了簡愛的結婚頭紗。這……是不是表明,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定要小心頂好門?自己好象沒注意,這裡的房門都是一推就開,也許明天可以請約翰幫忙做個門閂?

  正在胡思亂想,羅切斯特已經回來,拿了一個小瓶子,遞過來:「睡前擦上,晚上可以做個好夢。」

  「謝謝先生。」艾亞行了個禮,抬起頭時,羅切斯特已經離開了。


驚魂一夜

  進了自己的臥室,艾亞第一件事就是轉身看向門後,看到門鎖和門栓。雖然在艾亞眼裡,都還顯得過份簡陋,但還是大大地舒了口氣。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原版簡愛會在結婚前夜,被那個瘋女人進了臥室,但此時的艾亞心安之後就不願意想太多,只當是簡愛那天晚上睡覺忘了鎖門吧。

  把蠟燭放在桌上,艾亞回到門邊,仔細地反鎖了門,還插上了栓。但這兩樣東西看上去實在不怎麼牢靠的樣子,門也很陳舊,雖然看起來厚重,但又朽又松,艾亞不看則已,越看越是覺得不安全。想了想,又把桌邊的椅子搬過來頂在了頭後,才算略略放了心。

  相對于艾亞嬌小的身軀,這個時候的椅子可是相當得沉重,不但選材扎實,而且椅背非常高,擺在那裡與艾亞差不多高度。於是,艾亞把椅子半拖半抱地移到門後,站起身來時已是氣喘吁吁。

  好容易收拾好一切,門呀窗呀,艾亞都檢查過三四遍,終於算是安心了,倒在床上的時候又猛然覺得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才想起來,只顧著害怕了,竟然忘了擦藥!於是,又穿了衣服爬起來,點蠟燭擦藥。

  如此折騰,等艾亞再次倒在床上時,已累得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可是,顯然,這一夜艾亞註定沒辦法安睡。她剛挨著枕頭,恍恍惚惚地開始做夢,就突然聽見一聲厲笑,登地把她從夢中驚醒。那笑好象就在耳邊發出似的,艾亞在被窩裡抖了抖,才反應過來,是那個瘋女人。一片黑暗中,艾亞死盯著門的方向,隱隱約約從門縫中竟然透進光來!艾亞一愣,就聽見又是一聲慘厲的笑聲響起!一點沒錯,就在自己門口!

  艾亞本能地把自己縮進被窩,顫抖。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卻什麼動靜都沒有了。也許有過窸窸窣窣的聲音,但是隔著被子聽不分明,更何況艾亞還處於被嚇得有些傻愣的狀態。

  終於慢慢冷靜下來,艾亞猛地坐了起來,向門的方向看去,剛才透光的門縫此時又恢復了黑暗——應該是蠟燭滅了。

  坐在黑暗裡,艾亞的睡意完全飛了。細細想今晚的遭遇。剛才的笑聲雖然淒厲如鬼嚎,但是並不像睡覺之前聽到的那次高亢,所以,除了自己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如果不是自己折騰到這麼晚睡的話,恐怕也一樣聽不見。

  那個瘋子想幹什麼?難道她還殘餘了思想?會在某些時刻使用技巧?不,不管這些,這些與自己無關。艾亞搖了搖頭,印象中她力氣很大,艾亞很懷疑自己的這個門能不能擋住暴怒中的瘋子。

  艾亞在冷空氣打了個噴嚏,又央央地重新倒下,可是在床上翻來翻去,竟然完全不敢睡,而且也睡不著了。輾轉反側了十七八回,艾亞終於忍不住,還是爬了起來,套上外套,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

  什麼都沒有,一片安靜。艾亞眨了眨眼,難道是玩夠了就回去了?這瘋子的行為果然不能以常理推之。

  正在猶豫這一夜該如何渡過,睡覺是不可能了,起來寫文……可是在這樣驚悚的環境下會把推理小說寫成驚悚小說吧?艾亞覺得身上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外套,突然覺得好象哪裡不對。

  猛地,艾亞把椅子一把推開,因為勁兒使得太沖,椅子咚地一聲倒在地上,這個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上去頗為嚇人。只是現在對於著急的艾亞來說,卻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她全付的心神都在對付剛才折騰半天的門。又是鎖又是栓,艾亞手又顫抖個不停,費了好半天功夫才算打開來。撲面而來的果然是濃濃的煙氣!剛才在門裡因為離門縫太近才有所感覺,沒想到竟然已經這麼大了!

  ——天哪,桑菲爾德千萬別火災啊,自己的稿子還都沒寄出去呢!

  這種自私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艾亞返身回去把手帕弄濕捂在鼻間沖了出去。本來想把蠟燭帶出去照路的,可是完全沒用,煙霧太沉,蠟燭反而礙手。所以,艾亞選擇了空身出門。

  看不清前路的情況下,走廊顯得特別長。走了幾步,煙味就變成了焦臭味,越走越是濃烈。

  ——天哪,到底燒了什麼東西啊?!不會是人吧?!

  艾亞前世到今生都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完全慌了——因為她看見了火苗從一個門向外轟轟地竄著。艾亞差點崩潰。借著火光,如果艾亞沒記錯,這是羅切斯特的房子!

  「費、費、費爾法克斯太太!」艾亞一邊喊著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名字,一邊把外套套在頭上一個箭步沖進了羅切斯特的房間。

  艾亞倒不是英雄情結暴發,而是艾亞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想起來原版簡愛中的情節。如果簡愛沒有救羅切斯特,羅切斯特一定會被燒死的。

  顯然,現在的情況比書中描寫得更嚴重。看著兇猛火勢,羅切斯特的床已經燒塌了,羅切斯特到底在哪裡啊?!艾亞一邊躲著不停掉下來的火星,一邊跪在地上找尋羅切斯特——也許是活人,也許是死人。想著後一種情況,艾亞差點哭出來——都怪自己剛才在房間裡磨蹭了半天,才會這樣的!自己怎麼這麼膽小了!

  ——千萬別死,千萬別死啊,羅切斯特先生!你死了,我就這一輩子都活在愧疚感裡了,以後可怎麼睡覺啊?!

  艾亞在心裡來來回回默念,果然在下一刻就摸到了一個柔軟的肉體。也顧不上禮節或者是別的什麼。靠自己拖的話,羅切斯特這樣的大塊頭只會讓兩個人一起死在這裡。艾來直接摸索著上去,照著羅切斯特的頭臉一陣猛揍,一邊揍一邊大聲喊他的名字。

  說是大聲喊,但這種時候艾亞的聲音想大也大不起來。一直沒有效果,艾亞有一刻幾乎以為自己是在揍一具屍體,嚇得手猛地停在空中。就在這時,艾亞突然聽見一聲「嗯」的呻吟聲。

  ——有效!

  艾亞直接摸上去,捏住羅切斯特的鼻子,捂住他的嘴,在他耳邊大喊:「快醒醒!羅切斯特先生!」

  突然艾亞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掀倒過去,以一種可笑的姿式仰躺在羅切斯特的下半身上。然後就聽見羅切斯特發出一聲完全聽不懂的咒駡聲。

  「誰?!……天!」聲音中充滿了怒氣,但是停得很快,顯然這位羅切斯特先生的起床氣被眼前轟轟烈烈燃燒的火苗驚住,終於清醒了。

  羅切斯特反應很快,根本不必艾亞多說什麼,迅速坐起來,一把拎起還躺在自己腿上的小人,起身就往外沖去。

  劫後餘生地站在煙霧沉沉的走廊上,艾亞驚訝地發現,這樣大的動靜樓下的僕人們與費爾法克斯太太一個也沒醒來。看來樓建高了也不好啊。

  火勢把這個房間裡的一切漸漸燒盡,火勢瞬間小了下來,並沒有延伸到其它房間去。看來石頭房子也有石頭房子的好處。讓艾亞驚訝的是,火勢剛剛好沒有燒到房頂去,不然不可能不燒到別處去。現在,只有偶爾的嗶嗶啵啵的聲音顯示著火焰的存在。

  艾亞站在冰涼的石頭走廊上,墊席已經被燒沒了。驚魂未定地轉過頭來看向羅切斯特,卻發現他正緊皺著眉頭,用那雙黑如漆黑的眼睛瞪著自己:「怎麼回事,愛小姐?」

  此時艾亞才發現,這位先生竟然是裸著上身的!自己剛才騎在他身上的時候情況太緊急,完全沒注意這個問題。現在就這樣直衝衝地……真是傷眼睛。艾亞連忙別開目光:「不是我幹的,先生。」

  羅切斯特一口氣噎在胸口:「我當然知道不是你。你沒那膽子!我是問,你是怎麼發現火災的?!有什麼蛛絲馬跡?」

  艾亞想了想,把聽見笑聲,見到亮光的事說了,關於自己嚇得要命這些細節就完全省略掉,幾句話把情況一一說明。

  艾亞想,羅切斯特一定是猜到了火災的緣由,因為他沉默了,而且轉過了頭去,沒再看著自己,而是看著黑洞洞的連門都被燒掉半邊的屋子,好一會兒,才又轉過來,對艾亞說道:「愛小姐,今天非常謝謝你。」頓了一下,聲音低下來,好象是喃喃自語:「上天也許是在給我提示吧。是不是,愛小姐?讓你救了我,還陪我一起站在這裡……」

  艾亞一愣,這話說得……這個時代的人說話就是晦澀,往往一句話就能表達的意思非要轉十七八個彎。

  「上次您也救了我,先生。」艾亞微笑起來介面:「這就算我對您寬容心懷的感謝吧。現在怎麼辦,先生?」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心思,艾亞不想聽羅切斯特的喃喃自語,才有了這種聽起來很真誠,實則很客套的回答。

  羅切斯特面容嚴肅,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晦暗難明的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艾亞,良久,才抬起手:「今晚我去圖書室住一晚。恐怕要再一次麻煩愛小姐的肩膀了。」

  艾亞一愣,迅速低頭,意外地看見羅切斯特的右腳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艾亞驚訝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

  ——他剛才是怎麼拎著自己沖出房間的?!還是說,是沖出房間時被什麼打到才打斷的嗎?!

  「好了,愛小姐。深夜還是小聲點吧。」羅切斯特依舊表情嚴肅,但口氣卻意外的溫柔,手伸在半空中只等著艾亞過來。

  艾亞過去,讓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肩上,正要向前走,羅切斯特卻突然停住。艾亞一愣,抬頭看向他,卻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的腳。

  「愛小姐,你沒穿鞋。」口氣沉穩,可是艾亞不知道怎麼的,卻好象感覺他生氣了。

  艾亞連忙解釋:「來的時候我穿了的,拖鞋。不過,剛才……」艾亞擺了擺手。羅切斯特當然也明白,剛才是自己拎著她出來的,鞋子肯定掉在自己燒光了的臥室。

  羅切斯特頓了頓,把手收了回來:「愛小姐,你先去穿雙鞋再來吧。地板上涼。」

  「可是,你也沒穿鞋……」誰睡覺穿著鞋睡啊?

  艾亞只說出這麼一句,在羅切斯特不屈不撓的目光下,迅速地跑向自己的臥室,一路上地席硌得腳生疼也不管不顧,回到房間連氣也不喘,找出布鞋來胡亂套在腳上,剛要出門,又轉頭拿了塊毛巾,才再次跑出門去。


羅叔紛亂了的心

  艾亞蹲在羅切斯特面前,掀起他的褲腳,看清眼前狀況,不由手中一頓,傻在當場,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剛才一心想著,羅切斯特沒有穿鞋,地板上又實在太涼太硌,自己拿條毛巾來給他先包一下,權充鞋子的功能。畢竟,圖書室的路程對於一個只能單腳跳的人來說,並不算近,他又受了傷。

  誰料到自己好心竟然辦錯事!艾亞剛才被一晚上的驚魂遭遇弄懵了,思考能力嚴重下滑。拿毛巾的時候完全忘了,羅切斯特現在正用這只腳支撐身體,自己要如何給這只扎實地與地面相連的腳包起來?難道要讓羅切斯特此時坐到走廊的地板上去?!這樣的話,艾亞根本說不出口,所以,只能瞪著這只看上去很大的光腳發呆。

  「謝謝你,愛小姐。給我吧。」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發現艾亞的可憐像的羅切斯特開金口了,聲音沉穩嚴肅,聽不出一絲笑意。可不知為什麼艾亞就是覺得自己頭頂上這個男人在嘲笑她。

  黑暗中,艾亞的臉騰的紅了,訥訥地站了起來,不敢直視羅切斯特光裸的上身,默默把毛巾遞了過去。

  羅切斯特倒也沒有矜持,接過毛巾直接坐了下來,在艾亞的眼皮底下麻利地把自己唯一能用的腳厚厚地包著了一隻粽子。

  「來,愛小姐,拉我一把。」羅切斯特伸出手來,看向站在一旁拘謹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艾亞。

  艾亞一愣,雖然與這位羅切斯特先生交談過不只一次,甚至第一次見面時就被他扶過肩膀,也許還可能在自己昏迷時抱過自己,但這樣□地手牽手的經歷卻完全沒有過。頓了一秒,艾亞還是伸出手去,把羅切斯特拉了起來。掌心傳來的熱量提醒著自己剛才做了一件在這個時代可謂是輕佻的事。在舞會之外的這種程度的肌膚相親在淑女的規則裡完全禁止的。

  艾亞收回手暗自在身後握了握拳,給自己打氣:只當是特殊事特殊辦吧。羅切斯特裸著上身,就這樣全身靠在艾亞身上,艾亞甚至連他呼吸聲心跳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親密,哪怕是前世艾亞也很少有機會如此。目光不敢亂瞟,心臟狂跳,肩膀承受著羅切斯特的全部重量,舉步維艱地向圖書室走去。

  這個時候,艾亞完全沒有想到,為什麼羅切斯特傷成這樣了還不願意叫費爾法克斯太太起來管事,如果有約翰在,自己完全可以避免這一切的不雅。艾亞只是咬著牙支撐一步一步。她也完全沒想過,為什麼自己也沒有主動提起去叫醒費爾法克斯太太。

  到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在椅子上坐下來,艾亞肩上猛地一輕,慣性讓整個人差點坐倒在地毯上,及時地扶住椅背,喘了好一會兒才站直身體。

  「麻煩你,愛小姐。」羅切斯特一路沉默為的就是不讓這個年輕女孩尷尬。此時卻不得不開口了:「能幫我拿支蠟燭來嗎?」

  「誒?好的。」艾亞只抬了一下眼睛就立刻轉開來,點了點頭,迅速轉身離開。

  等艾亞舉著蠟燭回來,站在門口就看見羅切斯特竟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件晨衣套在身上,靠坐在椅子上的樣子雖然還是很狼狽,但總算沒有再裸體,這讓艾亞大大地舒了口氣。

  「先生,要不要……啊!」艾亞把蠟燭放在桌上,轉過身剛說了半句話,就被眼前的羅切斯特嚇了一跳。

  剛才一直在黑暗裡,只有大致的輪廓,艾亞根本沒發現異常。可是現在,燭光下,羅切斯特臉上青青腫腫,猛一看簡直象個怪物,尤其是眼窩處,更是一輪黑圈,明顯是被人用拳頭猛揍之後得到的獎勵。艾亞一個激靈,瞬間意識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開口。

  ——自己竟然這麼大力氣!把這麼大個的男人打成一個豬頭……

  艾亞深深吸一口氣,趕緊低下頭去,心中浮出的感覺非常古怪,明明應該害怕應該愧疚的,可是一想到那張滑稽的臉,卻又想狂笑。只能咬緊唇,壓抑住一直浮上來的笑意,直到目光移開,看見羅切斯特扭曲的腳才猛地平靜下來,皺起了眉頭。

  「先生,這腳的傷勢恐怕不能過夜。到了明天就難治了。」艾亞嚴肅著小臉,努力不看羅切斯特的臉,道:「我這就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來處理。」

  「愛小姐!」羅切斯特的聲音拉回了艾亞的腳步。艾亞停下來,轉過頭,疑惑地看著羅切斯特:「先生?」

  羅切斯特一怔之餘,自己……自己只是在剛才那一瞬,非常不想她離開自己身邊。本能地叫住她。可是,真等她回過頭來目光清澈地看著自己,羅切斯特又突然沒了話語。頓了頓,抿唇把沖在嘴邊的話咽回去,別開目光,想了想才道:「不要叫費爾法克斯太太,讓她休息吧。直接喊約翰請卡特醫生過來。」

  「好的,先生。」艾亞又行了一禮。轉身要離去。

  「愛小姐!」

  「先生?」艾亞更加疑惑,轉過頭來再次看著羅切斯特。

  羅切斯特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才道:「那個……愛小姐,你的頭髮……」說完,羅切斯特立即閉緊了嘴。似乎很懊惱地別開目光去。

  艾亞愣了一下,伸手一摸——哦,剛才在睡覺,髮辮自然就散開來了。剛才是事發緊急,沒有注意。現在還用這種狀態去見一位元成年男性確實非常不合適。艾亞連忙用手在腦後卷了幾卷,算是卷成了一個簡單的髻。然後才行了一禮:「謝謝先生。我會速去速回。」

  看著艾亞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羅切斯特垂下眼簾,手撐住額頭,神情恍惚地看著閃爍不定的燭火。年輕女孩的離開似乎也帶走了這個夜晚的溫暖,整個圖書室充沛著冰冷的空氣。這樣也好,讓他鼓噪著洶湧著的不尋常感情也能平靜下來。

  睜開眼的那一刻,差點以為自己處於但丁所說的地獄。而眼前那個披散著頭髮,在漫天火光裡騎在自己身上對自己施以暴力的女子就是為自己施刑的刑官。髒而且狼狽,可偏偏那樣美麗,美麗得炫目,美麗得震人心弦。當時自己只有一個念頭:也許只有地獄,才有這樣的美麗。

  ——自己是瘋了吧?明明腳鑽心的疼,可一心想的卻是……

  羅切斯特本能地看了眼天花板。那個瘋子,自己的名義上的妻子就在這上面的某處,自己還能想什麼?甩甩頭,甩開那個執著的嬌弱身影,羅切斯特手放在胸口狠狠地壓了一下,直起身體,把目光轉向門口,他聽見了腳步聲。

  「先生。」輕輕柔柔的,是那個讓人糾結的聲音。

  「進來。」羅切斯特面無表情,聲音低沉,甚至帶著點冷漠。

  艾亞進來,先行了一禮,微微側身,現出她身後的約翰。約翰一見羅切斯特如此,也吃了一驚,連忙彎腰行禮:「主人。」

  「去請卡特過來,告訴他我的腳傷了。」羅切斯特說完,隨意地擺擺手,就算安排了約翰的去處。約翰急匆匆地領命而去,地板上咚咚咚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半夜聽起來特別響。

  房間裡又只剩下羅切斯特與艾亞兩個人。羅切斯特一直皺眉緊緊盯著艾亞,艾亞被盯得很不自在,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眼自己。不看則已,一看不由臉再一次紅了起來。自己這還穿著睡衣呢,只是草草地在外面套了件外套。雖然這個時代的睡衣什麼都露不出來,但總是家居隨意的樣子,被上司這樣看見,艾亞覺得很不安,趕緊收緊了手,把外套往裡錯了錯。

  顯然,羅切斯特也被艾亞這個動作驚醒,臉上現了一絲尷尬,轉開臉去:「愛小姐,謝謝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剛才說過的,先生。您也救過我,您忘了嗎?」

  「是啊是啊,我救過你,你又救了我。」羅切斯特的聲音突然輕快起來:「你說,愛小姐,天底下有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就讓我和你有了這樣的誰也斬不斷的聯繫?」

  艾亞身體一僵,他這是想要說是緣份嗎?難道是大驚之後身心不穩,出現了雛鳥情結?依賴上新生後第一眼見到的人?總不至於狗血到是愛情吧?還沒說過兩次話呢。

  艾亞撇了撇嘴,才抬起頭來:「我想,先生。應該是因為您與我都足夠善良。您不因為我身份卑微而放棄,我自然也不會因為危險而放棄一條尊貴的生命。」

  「善良?」羅切斯特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是你太善良,愛小姐。只有善良的人才總愛說別人善良。」

  艾亞沉默。其實應該離開的,這裡沒自己什麼事了。可是眼前的人完全沒有放自己離開的意思。

  「愛小姐,你看,我多大了?」羅切斯特手指敲著椅背,慢條斯理。

  艾亞看了看羅切斯特的臉,趕緊低下了頭,還是那個青青腫腫的豬頭樣。對不起。艾亞在心裡道歉,嘴上答道:「三十多歲。」

  「是的,一點也沒錯。愛小姐,沒想到你年紀不大,看人倒是很準確的。」羅切斯特頓了一下,才又道:「我與你一樣年輕的時候,也與你一樣善良,純潔得象白紙。存著一顆柔軟甜蜜的心看人生處處美妙。可是,你看,才過了不到二十年,經歷了痛苦、憤怒、焦躁、厭憎……等等這些糟糕而殘酷的心情之後,它就變成了堅硬的刀槍不入的橡膠球。」

  「愛小姐。」羅切斯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眼睛又黑又亮,盯著艾亞:「你……要好好保管你的心,等找到一個願意珍惜珍藏的人再交給他。」

  羅切斯特等了一會兒,沒得到艾亞的回答,心不由一沉,揪著,好象被誰死死地攥住,讓他喘不過氣來:「怎麼?愛小姐覺得我說得不對?」

  這時,艾亞輕輕柔柔的聲音才響起:「先生,也許我與您有一些不同。」

  「哦?」羅切斯特只因為這一句又感覺恢復了點生氣,直了直身體,目光變得軟軟的,好象深潭。

  「先生年輕時,經歷與我大不相同。養尊處優,自然心如白紙,純潔善良。可是我,先生。我是個孤兒,在洛伍德義塾長大。再如何單純,也絕擔不上心如白紙,純潔善良的說法。」

  「那麼,你的心呢?愛小姐。」

  艾亞微微一笑:「我的心……也許是件珍貴的琉璃。正因為它易碎,所以,我會珍藏它珍惜它,永遠把它好好地放在最高處。不會讓它受傷,也不會讓它變成橡膠球的。」

  「哦,小女孩,女孩的心是不可能永遠屬於自己的。總要選一個人,把它送出去。」羅切斯特心情好得幾乎可以聽見他藏在喉間的輕笑。

  「是嗎?」艾亞不知是不是被這昏暗燭光下的傾談給迷了心緒,還是羅切斯特獨有的優雅如琴的專線讓一切變得軟弱起來。艾亞不由自主地放開來,搖了搖頭:「如果真的非要給一個人,那麼他就來搶吧。如果他比我堅定,他比我強大,我實在搶不過他,我的心就屬於他。讓我白送……那可,」艾亞微笑起來:「沒那麼便宜的事。」

  聽了這句話,羅切斯特的手緊緊握著椅背,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正要說話,卻見艾亞突然轉過身,走到門邊,說了一句:「先生,好象約翰請了卡特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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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不清狀況的艾亞

  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醒來的一刻起,桑菲爾德就陷入了緊張忙亂之中。費爾法克斯太太不停地自我譴責,怪自己連主人羅切斯特晚上差點被燒死都不知道,怪羅切斯特出了事只叫約翰不叫她,是太不信任她了。怪自己太沒用,說自己太傷心……總之,絮絮叨叨的結果就是把所有的人都變得忙碌起來才算甘心。

  要給羅切斯特先生安排新房間,要照顧羅切斯特的傷勢,既要讓羅切斯特好好休息,又要為他補充營養。最後還要請木匠來重新打整羅切斯特的舊臥室。總之,事情多得很,連羅切斯特都難得地對神經叨叨狀態的費爾法克斯太太顯示出無奈的神情來。

  本來,艾亞在羅切斯特那裡是得到了一個假期的。畢竟一夜未眠,誰都會感覺疲憊,更何況看起來如此弱小的艾亞?不過,整個桑菲爾德的喧鬧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犀利的眼神都讓艾亞無法安心補眠。不得已,只好帶著沒人管狀態的阿黛拉,以寫生的名義背著畫夾出門去了。

  帶著興奮的阿黛拉去了趟她早就想去的乾草村。一路上聽阿黛拉的嘰嘰喳喳讓艾亞沉鬱的心情好了不少。

  把自己早就寫好的信,加了幾句關於倫敦的詢問,連帶著第二篇小說的結尾和第三篇的開頭一起寄了出去。同時,也收到了弗恩的來信,還有報紙連載的稿酬。把錢取出來,小心地放進手袋裡,艾亞滿足地歎口氣。雖然不多,但這樣細水長流的感覺真是美妙。

  手中握著軟軟的阿黛拉的小手,漫步在鄉村的荒地上,陽光正好,不冷不熱,艾亞的思緒又回到了昨晚。一再回想的,不是驚心動魄的火,不是緊張刺激的救人,甚至不是羅切斯特先生的裸身和豬頭樣,而是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

  ——好懊惱,自己怎麼會被盅惑到竟然說出心裡話來?!

  羅切斯特好象具有這種能力,只要他的眼睛看過來,就能把安靜的黑夜變成一場剖析真心的懇談。雖然自己不過是說出真心話,可是說話的對象與說話的時間與地點每一處都是錯誤,於是,艾亞總在想,這樣的自己會不會讓羅切斯特認為自己是個輕浮的女人呢?甚至是……認為自己是在勾引他?!

  OMG,想到這種可能,艾亞就恨不得象駝鳥一樣把頭埋在沙裡,再也不見人了。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不經大腦的話來?!想想自己告退時,羅切斯特眼中複雜至極的眼神,艾亞幾乎可以猜測得到他的想法——「愛小姐是愛上我了吧?」。他肯定是這樣想的!

  好丟臉!艾亞使勁甩了甩頭,甚至連山坡下炊煙嫋嫋的桑菲爾德都不敢去看。人生,怎麼能如此悲劇?!

  「愛小姐,你說羅切斯特先生會變成瘸子嗎?」

  可愛的童音打斷了艾亞自怨自艾的心緒。想起羅切斯特斷了腳還把自己一起拎出了火場,這一次,說是自己救了他,其實到最後還是他救了自己。他一共救過自己兩次了……

  「愛小姐?」

  艾亞低下頭,就看見阿黛拉側著頭看自己的可愛模樣,不由微笑起來,搖了搖頭:「應該不會。不然的話,費爾法克斯太太非把桑菲爾德的屋頂給掀了不可。」

  「哈哈,就是,就是。」阿黛拉一聽艾亞誇張的說法,頓時笑了起來:「今天早上,費爾法克斯太太一起來就一直不停地說話,說得太快了,我有的都聽不懂。」

  「看來我們得加強語音訓練了,阿黛拉。要不,我們回……」艾亞看了眼鉛灰色天空下黑色的桑菲爾德,一時間為自己剛才要脫口而出的「家」字怔忡。不是啊,那裡再好再美麗也不過是個旅途的驛站。不知道……要存多少錢才能買下一棟桑菲爾德莊園呢?

  「先不要回去吧。桑菲爾德現在又吵又鬧,可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偏偏不許我出房間的門。哦~」阿黛拉誇張地做了個煩惱的表情,看見艾亞笑了才收起表情,看著艾亞:「愛小姐,你餓了嗎?」

  「是你餓了吧?」艾亞笑起來,從手袋中拿出剛才特地買的糖果,遞了一顆給阿黛拉。在某些時候,艾亞願意寵寵這個小孩子,因為等她長大就會發現,除了自己沒有誰會寵著她了。

  糖很甜。甜得過度。艾亞不由皺了皺眉。所幸,阿黛拉很喜歡,也不算白買了。

    「可惜先生腳傷了,就沒有舞會了。」阿黛拉萬分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先生給我買的新裙子我一直沒有機會穿。」

  好幽怨的表情啊。艾亞看著她直想笑。舞會麼,恐怕最鬱悶的應該是英格拉姆?布蘭奇小姐吧——當然,如果她知道的話。這可是一個大好的尋找新郎的機會。鄉下畢竟不同於倫敦,這樣的機會很是難得的。現在……因為自己耽誤的那幾分鐘,把一切都搞砸了。

  艾亞吸一口冷冽清澈的空氣,打起精神,把畫夾豎好:「來吧,阿黛拉,我們來畫畫。你畫我,我畫你,怎麼樣?讓我看看你的透視學得怎麼樣了。」

  等一大一小兩位小姐回到桑菲爾德的時候,天色已暗,烏鴉啊啊地叫著歸巢,火燒雲退盡的天空,很有詩意。

  開門的莉婭只是抱怨了幾句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囉嗦,沒有提到任何關於羅切斯特的話語,讓艾亞既松了口氣,又微微覺得有些失落。本來,剛才一直以為羅切斯特會與從前一樣,要求自己在休息室相見的,竟然沒有。想好的推脫的話都沒了用處。晚餐,艾亞有些食不知味。

  回到房間,艾亞憋著一口氣,又重新把石頭房子雪夜殺人案重新看了一遍,找出不滿意的地方,修修改改,正改到興處,突然燈花一閃,蠟燭竟然滅了!艾亞手在桌上摸了摸,才想起來,這節蠟燭是昨晚剩餘的半根,今日出門比較急,自己並沒有備新的。

  摸黑把文稿收起來。本來想直接睡覺算了,反正已經很累了。可想著還要洗漱,這個不可能摸黑做。在沒有電的世界,夜晚的黑是真實的黑,可不象前世那種有光害的城市裡,關了燈還能看個七七八八。這裡,伸手不見五指那是最正常的事了。艾亞不想在自己房間裡跌跌撞撞。想了想,還是打開門,走了出去。幸好,時間還不算太晚。真要讓艾亞去敲莉婭的門,艾亞就不太願意了。

  關上房門,才走出去兩步,突然身後映出一團光,然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這麼晚了,愛小姐蠟燭都不拿一支,是要去哪裡?」

  艾亞轉身,就看見羅切斯特一隻腳支著倚在自己隔壁的門邊,不但一隻腳被包成了超級大麵包型,連臉也被包得七七八八看不出原型。

  這付形象的羅切斯特差點讓艾亞失態地笑出來。趕緊低下頭行了一禮:「晚上好,先生。我是去向莉婭要支蠟燭,我的蠟燭燃完了。」

  「蠟燭?我這裡有。你別去煩莉婭了。大晚上的,摸黑下樓梯,你也不怕摔著。」說著,不管艾亞,直接轉身,扶著門一跳一跳地往屋裡走去。

  見羅切斯特這樣,艾亞當然不能視之不理,連忙提著裙子上前去,接過羅切斯特手中的蠟燭:「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

  羅切斯特微微側過臉,看了艾亞一眼:「在我的臥室修整好之前,我就住在這裡了。愛小姐,請歡迎你的新鄰居吧。」

  艾亞一愣,連忙點點頭:「我以為先生會選擇圖書室旁邊的客房,畢竟那裡要大得多。」

  艾亞走上前去放蠟燭,所以沒有看見羅切斯特因為她這一句話而稍稍狼狽了的眼神。

  「蠟燭在左邊第一個抽屜裡,自己拿吧。」羅切斯特好容易移到椅子旁,坐下來,喘了口氣,才懶洋洋地道。

  艾亞依言拿了蠟燭出來。轉過身,向羅切斯特行了一禮:「謝謝先生。那麼,晚安,先生。」

  「怎麼?這麼急著走?」羅切斯特一挑眉,聲調很慢,但口氣很壞。好象艾亞突然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

  艾亞一怔,轉過身來,看向羅切斯特,一臉的詢問:「先生?」

  羅切斯特皺緊眉頭,抿了抿嘴,似乎在猶豫不知該如何回答,就聽見艾亞恍然大悟的聲音:「先生……剛才是要出去吧?要我幫忙嗎?」

  羅切斯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懊惱得幾乎想撞牆。揉了揉額頭,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抬起眼,看向那個假裝一付昨晚什麼都沒發生的人,聲音很沖:「我是打算叫人來給我念書。你來了正好。愛小姐,坐吧。」

  「這……不合適吧。現在這個時間……」艾亞看了眼房間,爐火燃著,其實說起來與休息室區別不大,但對於淑女來說,與男士的交往都應該是在被監視的情況下進行的。而不是現在這樣……孤男寡女的狀態。可是看見羅切斯特的豬頭怪臉還有麵包一樣的腳,艾亞又有些猶豫。

  「要怎麼才合適?」羅切斯特沒等艾亞說完,直接截斷她的話,聲音低沉冷靜,好象在壓抑什麼:「非要有一把火助興,愛小姐才肯為我做一點事?」

  聽了這話,艾亞皺起了眉。這人又在無理取鬧了。誰今天得罪他了?

  「看啊,愛小姐,我已經讓你為難了,是不是?請你為一個傷殘了的老男人讀會書,確實是太委屈你了啊。」

  ——好極了,直說不行,就來激將。

  艾亞心中也憋了口氣,卻不得不吃這套。誰叫他是自己的上司,誰叫他昨晚還救了自己的命,誰叫他傷成這樣,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呢?

  艾亞一語不發,在羅切斯特的對面坐了下來,從旁邊的小幾上拿起一本書,封面上用花體字很漂亮地寫著《十四行詩》,作者:莎士比亞。艾亞眨了眨眼睛,沒想到羅切斯特這樣陰陽怪氣的傢伙也會讀詩!

  「正如你將很快地告別青春而衰朽,你也會很快地從孩子那裡得到新生。當你告別了青春,你青春時代所賦予你的新的血肉,仍將屬於你……」

  「好了,別念這首。它讓我感覺到自己的蒼老。最可怕的是,明明老了,還渴望青春。我可一點都不喜歡孩子。」羅切斯特盯著艾亞:「愛小姐,你覺得我老嗎?」


冷靜地談崩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艾亞暗自吃了一驚。在前世,很多三十幾歲的男性還想過兒童節呢。這位已經在擔心老的問題了。

  艾亞斟酌了一下,讓羅切斯特開心和不開心都很容易。可是,他開心自己就會不開心,他不開心呢,又會想辦法讓自己不開心。於是艾亞眨眨眼睛,非常平靜地看向羅切斯特,回答:「尚可。」

  羅切斯特的黑眼睛難得地呆滯了一下,皺起了眉頭,聲音明顯得不耐煩:「什麼叫『尚可』?」

  艾亞頓了一下:「先生,您為難我了。」不理羅切斯特揚起的眉毛,繼續慢條斯理地解釋:「您也知道,我年紀輕閱歷淺,見過的男性不超過十位。對於他們年輕與老的問題,除非類似于象費爾法克斯太太與阿黛拉這樣明顯的表現,否則我是無法判斷的。所以,我給您了這樣模糊的回答。請原諒我,先生。」

  羅切斯特眼光閃了閃,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這樣想起來,愛小姐,以你的年紀與閱歷,竟然敢登廣告尋找工作,確實是勇氣之舉。」

  艾亞連忙躬身,面無表情地狗腿:「是的。能遇見先生這樣仁厚的主人是我的幸運。」

  聽了艾亞的話,羅切斯特面色一寒:「人不可能一輩子好運的。靠運氣做選擇?愛小姐,你不會如此幼稚吧?」

  艾亞一頓,雖然這話完全說到自己的心坎裡去了,但是這口氣這場面卻是自己在受訓!艾亞抿了抿唇,點頭道:「受教。」

  「你在生氣,愛小姐。」羅切斯特似乎對於艾亞生氣的表情特別欣賞,口氣輕快起來:「是因為我說了真話嗎?」

  不加後面一句還好,加了後面一句,艾亞本來不生氣現在都要生氣了:「不,先生。我不會因為聽見真話生氣。我只是……覺得時間晚了,先生應該休息了。」

  「還說不生氣?」羅切斯特的聲音中甚至帶著笑意了:「現在還不到九點,怎麼算晚?」

  這回,艾亞真的生氣了,嚴肅著表情,一眨不眨地看著羅切斯特的眼睛:「先生。在我看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怎麼都算晚。」

  羅切斯特的笑意瞬間收斂,整個人直起來,以一種複雜到讓艾亞心悸的眼神回視過去,似喜似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現了一絲笑意:「沒想到愛小姐是個墨守成規的衛道士呢。不過,愛小姐即使不信任我的人品,也應該……」說著,指了下自己的腳:「誰都知道這種時候我可無力對愛小姐做什麼的。」

  艾亞皺著眉:「與相信與否無關,甚至與您對我做過什麼也無關。先生應該知道,女孩子的清譽對於女孩子的未來有多麼重要。而我,一個孤女。我與您站在這個世界的不同高度。正如您曾經對於善良的推論一樣,我也是沒有不墨守成規的資本的那一類人。先生,請您原諒我的直率。」

  聞言,羅切斯特的手僵在椅背上良久,才放鬆下來:「這麼說,愛小姐,就算道德標準不從於你心,你也會遵從到底了?」

  艾亞怔了一下,想起三樓的那個瘋子,想起了原版簡•愛,有了那樣澎湃的愛情之後,還是會因為一個名義上的妻子而放棄一切。那樣,才算是對自己說的這個理論的完美詮釋吧?艾亞只怔忡了一秒,還是點了點頭:「在我沒有資本改變之前,我會。」

  「很……保守的回答。」羅切斯特沉吟了半晌:「愛小姐,既然你已經在這裡了,對你清譽的傷害已成事實,就不如由著我任性一回吧。」羅切斯特拿出懷錶看了一眼:「九點,我就放你回去。現在,陪我這個寂寞的老傢伙說說話。過了今晚,我在愛小姐面前就變成道德典範,絕不為難你。如何?」

  艾亞皺皺眉,沒有應聲。

  「好吧好吧,任性就讓我任性到底吧。」羅切斯特的聲音有種懶洋洋的,灰心無奈的滋味,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把雪茄放在嘴裡來回嚼著,說起話來嘰哩咕嚕的:「我就把愛小姐的沉默當做是肯定的回答了。」

  「給我倒杯茶,愛小姐。」說完,見艾亞面無表情地看向他,羅切斯特撇撇嘴:「看我,習慣於發號示令了。其實我想說的是,請幫我倒杯茶,好嗎?謝謝。」

  艾亞起身,一邊倒茶,一邊聽著羅切斯特繼續絮叨:「愛小姐,我得請你原諒我。我有很多不好的習慣,一直以來被寵壞了。我都知道。其實,我沒有惡意,甚至於是出自于善心。但因為態度的原因,結果往往適得其反。溫柔細心的愛小姐,如果一會兒我還在這方面犯錯,請你當面指出來,不要生我的氣。」

  羅切斯特的這個態度讓艾亞很不舒服。這種刻意的,類似於討好的話語,可他說出來偏偏帶著股嘲諷勁兒,讓人聽了覺得渾身不自在,倒好象是艾亞剛才在無理取鬧,他在以寵溺的方式寬容。真是……

  艾亞咬咬牙,只能忍了。如果羅切斯特都這樣說話了,自己還犯沖的話,那就怎麼說都是沒理了。更何況這位先生本來就處於上司的身份,他完全可以不找任何理由不作任何解釋就把自己留下來,根本不必如此「低聲下氣」或者說是嘲諷。只是這個時候他好象忘記了。

  「您的茶,先生。」艾亞連著茶盤一起放在羅切斯特旁邊的桌上。

  羅切斯特接過茶杯,看了眼艾亞,見她並沒有恢復從前在自己面前的隨和可愛的模樣,不由心下黯然,低下頭,啜了一口,才道:「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愛小姐。無論是道德還是法律都是用來約束下位者的。對於上位者來說,道德與法律都是用來踐踏的。當然,在你沒有實力成為一名上位者時,遵守規則確實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這明明是你自己說的!怎麼什麼都套在我頭上?!這樣驚世駭俗的論調,我再傻也不會在人前說出來的。

  艾亞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不,先生。我並不認同您說的這個論調。道德與法律的存在自有他們的道理,我也不認為上位者有踐踏它們的權利。上位者之所以敢於踐踏它們,只在於上位者可以付得起踐踏它們之後需要付出的代價,而我們付不起罷了。我從不認為有什麼東西是可以白白得到的。」把自己摘清楚,免得這位先生臨場發揮到沒邊去了。

  「愛情呢?」羅切斯特突然出聲:「愛情也不能白白得到嗎?」

  艾亞看了羅切斯特一眼,心中湧動著憤怒的火焰。這人今晚太過份了!不但讓自己被迫孤男寡女與他共處一室,竟然還問出如此不合時宜的話題!看來,他根本沒把自己視為一個平等的淑女對待!

  越是惱火,腦子越是清醒。艾亞幾乎是沒有思考地就直接回答道:「愛情?愛情最終要付出的無非是兩種代價。一是失去自由的婚姻,或者是背德的痛苦。」

  不意外的,艾亞從低垂的眼簾下,偷光看出去,果然看見羅切斯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說到他的痛處了。艾亞在心裡冷哼一聲,算是出了一口氣。繼續說。

  「兩種代價都非常巨大。相對於這種長期的精神上的折磨,愛情所賦予情人之間的那些短暫的美妙的火花,到最後看來簡直得不償失。」

  良久,羅切斯特才從茶杯裡抬起頭來,神色嚴肅,甚至可以稱得上肅穆,口氣沉靜:「愛小姐說起愛情老氣橫秋。與你年紀輕閱歷淺的說法完全不同。愛小姐經歷過愛情?」

  「這世界有一種東西叫『書』,先生。人生有盡,我們的經驗一半來自於自己的經歷,另一半就來自於別人的經歷。也叫間接經驗。」

  羅切斯特唇角一勾,眼中卻全無笑意:「看來間接經驗非常不可靠。這麼說來,愛小姐,你不渴望愛情?

  艾亞被這一句直接的問話問到沉默。她無法欺騙自己,哪個人會不渴望愛情?無論男女,無論老少,都渴望有一個人把你放在心裡,努力珍惜,為你付出只為看見你的笑容。愛情,誰都渴望。自己並不想撒謊,雖然說不很容易,但是純粹的口舌勝利毫無意義。

  艾亞搖了搖頭:「不。與其說是不渴望愛情,不如說,我渴望的愛情與他人不同。我渴望的愛情不是朝朝暮暮,不是卿卿我我,不是玫瑰情話,不是那些傳說中的甜蜜熱烈的愛情。而是風雨同舟的堅韌慷慨,是相濡以沫的溫柔寬容,是清清白白的攜手一生。」說著,艾亞認真地盯著羅切斯特:「先生,我覺得把這種感情定義為愛情,太狹隘。所以,我說,我不渴望愛情。」

  羅切斯特怔怔地盯著艾亞,良久說不出話來。屋內除了爐火嗶嗶啵波的聲音,一時間沉默漫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羅切斯特張口,聲音很低很低,好象夢囈般喃喃自語,對著艾亞:「愛小姐,你讓我……」說到這裡,突然眼中閃過一抹狼狽,咬著牙挺直身體,聲音大起來:「九點了,愛小姐。趕緊回去好好休息吧!別忘了蠟燭!」說著,指了指門,別開頭去,好象艾亞是什麼洪水猛獸,逃都來不及似的。

  艾亞安安靜靜起身,行了一禮,拿起蠟燭,再安安靜靜地打開門走出去。

  聽見門「哢噠」一聲關上,羅切斯特猛地把頭抬起來,死死地瞪著房門,好象有什麼深仇大恨,死死地瞪著。良久良久。


傻瓜羅切斯特

  暢快了,坦蕩了,可是並沒有舒服了。

  艾亞一晚上都在思索,到底羅切斯特最後那個仇恨般的眼神在表達什麼。輾轉反側,不得其解。至淩晨,困意襲來,可是又該起床了。連續兩晚沒睡,所以,一整天的艾亞都處於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只是蔫蔫地給阿黛拉佈置了作業,自己卻在窗邊支著頭假裝沉思,實則補眠。可正因為也不敢睡實了,故而一直處於淺夢狀態,於是,羅切斯特那雙黑色的眼睛如影隨形。

  ——他到底想說什麼啊?!

  這種幾乎是含著怒氣的昏睡,讓艾亞整個人處於一種「生人勿近」的可怕氣氛中。不知道是不是阿黛拉一向擅于察顏觀色,一向嘰嘰喳喳的她今天竟然意外地安靜。就這樣暈暈沉沉地過,一直到晚飯,艾亞才打起精神,露出矜持而甜美的微笑來。

  ——哦,真不錯。

  艾亞叉起一小塊小羊排放進嘴裡慢慢嚼。美味多汁,實在是難得的享受。艾亞忍不住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但是顯然,世事並不如艾亞的願望那樣發展,艾亞剛想開口稱讚今天的晚餐,就聽見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歎息聲。

  艾亞趕緊迅速把可愛的小羊排咽下,因為歎息從來都是費爾法克斯太太長篇大論的絮叨的開始。果然,艾亞剛做完這一切,抬起頭,一臉關切地看向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時候,她的絮叨正式開始了。

  沒一秒,艾亞就黑了臉,因為今天費爾法克斯太太絮叨的主角是那位擾得人兩晚沒睡的羅切斯特先生。

  「唉,都是我不好。」很祥林嫂的開場白配著費爾法克斯太太深刻自省時無限自責的眼神,再合適不過了。她這麼一說,桌上除了阿黛拉,別人都不得不停下了刀叉。這個「別人」指的正是艾亞。艾亞一派真誠地問道:「費爾法克斯太太,出什麼事了?」

  「主人今天一天都沒有出房門,連端過去的餐點都沒碰,只喝了幾杯咖啡。主人本來就受了傷,又這樣不肯吃東西,可怎麼辦才好啊~」

  費爾法克斯太太兀自悲怨,艾亞一愣,也跟著皺起了眉——這傢伙真是好命,八成是在補眠呢!

  顯然,費爾法克斯太太遠沒有艾亞樂觀,一個勁兒地在叨叨,都是因為前晚的火災她沒有及時發現,才導致了今天主人抑鬱的情況。一切的錯誤都是因為她。如何如何……

  艾亞聽了一會兒,沒再聽到新詞,就再次拿起刀叉,文雅地吃了起來。只是這一次,讓艾亞意外的是,好象小羊排變得沒那麼好吃了,甚至感覺回味有點腥,難道是冷了的關係嗎?

  艾亞隨便吃了幾口就覺得再也吃不進去,只得入下餐具,對費爾法克斯太太行了個禮,退了出去。上樓,走進自己房間之前,艾亞下意識頓了一下,側過頭,細細聆聽,可是隔壁什麼聲音都沒有。

  ——應該是在睡覺吧?

  艾亞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羅切斯特如何關自己什麼事?艾亞覺得自己憂心得很可笑,帶著些莫名的憤憤之氣推開自己的門,再狠狠地關上。早點睡覺!

  這一晚,艾亞睡得極早,天色剛剛擦黑就倒在了床上。睡得極快,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開始做夢了。這個夢很雜亂也很鬱結,天濛濛亮,艾亞就被驚醒過來。夢,已經不記得內容,可是那種讓人窒息的,讓人強忍著無法發洩的窒息感卻強烈地留在了身體裡,艾亞坐在床上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算平靜下來。

  不過,這份平靜並沒有平靜多久,艾亞洗漱好,拍拍臉,努力讓自己顯得精神點。趁現在所有人都還沒起床,出去散散步,平復一下這兩天來的古怪心情吧!艾亞想著,甚至還帶了滿臉的笑容。結果,打開門,就看見一支熄了火的蠟燭倒在自己門前,蠟燭和燭臺已經摔分了家,看起來支離破碎,很猙獰。下一秒,艾亞的笑容也猙獰了起來。

  艾亞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聽見一個聲音:「愛小姐,請你回房等我一會兒。我去處理一下。」

  艾亞一愣,轉過頭就看見羅切斯特從他的門裡走出來,打扮得很整齊,再加件外套都能參加舞會了——當然,如果他現在的腳能跳舞的話。他臉上的包紮物已經去除,除了有幾處淤青,輪廓上已現出他從前的幾分神采。

  只不過,羅切斯特現在的臉色凝重,眼底是重重的疲倦的兩個黑眼圈,眼神裡掙扎著痛苦。因為艾亞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拄著拐杖走過來,艱難地蹲了下去,拾起地上的蠟燭和燭臺,再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艾亞說了以上的話,就一頓一頓地向樓梯走去。等艾亞回過神,他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樓梯口了。

  這一刻,艾亞突然理解了羅切斯特剛才看見蠟燭和燭臺時的目光。在這個無論是教義還是法律都沒有離婚這一說的時代,攤上這麼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妻子,他除了忍受,別無他法。

  艾亞在自己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雖然並不會因為羅切斯特的可憐而摒棄自己的原則。但是,雖然談情說愛不行,也許態度和藹點,不那麼針鋒相對是可以的。

  艾亞在屋裡等了十分鐘,就聽見了敲門聲。很節制很有禮的敲門聲。艾亞打開門,就看見羅切斯特拄著拐杖站在自己的門,一臉嚴肅,嚴肅得甚至有些無奈和絕望的錯覺。

  「愛小姐。驚擾你了。」羅切斯特的聲音低沉沙啞,說著,向艾亞躬身行了一禮。這讓艾亞大吃一驚,連忙回了一禮,抬起頭來,就見羅切斯特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只不過,這一次的目光更加深沉,深沉到安靜:「愛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請陪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

  這樣低落得甚至有些沒有生氣的羅切斯特……艾亞怔了兩秒,看向羅切斯特的腳和拐杖:「您……這方便嗎?」

  羅切斯特眼神依舊沉鬱,扯扯唇角,算是他微笑過了:「有輪椅。不過,那需要愛小姐幫忙了。」說著,一頓一頓地轉到隔壁,打開門。過了一會兒,羅切斯特就坐在輪椅上,自己推著輪子走了出來。

  ——咦,費爾法克斯太太的速度很快啊。

  這個想法在艾亞推著羅切斯特走到樓梯時更強烈了。因為昨天並沒有注意的緣故,到這時才發現樓梯的左側都整齊地鋪了木板,算是臨時的輪椅通道。加蓋了地毯在上面,一點也看不出粗糙倉促的感覺。難怪昨天昏昏沉沉的自己什麼都沒發現。

  走平路的時候,羅切斯特自己可以,但斜坡卻得艾亞伸手了。兩人協作,沒多久就到達了桑菲爾德的花園。

  這個花園經常被艾亞當做是繪畫課的基地,只是從未在這樣晨光熹微的時刻看見過它。常青樹木映出灰色的暗影,鳥兒在枝頭似乎還沒睡醒,偶爾發出夢囈的啾啾聲。天空與枝椏組成一幅歌特童話風格的幃幕,一切就象沉靜了數輩的水潭,被壓抑著龐大的力量,表現出安靜的蕭瑟。

  「很美,是不是?」羅切斯特的聲音幽幽,一點也沒驚動這個世界的寧靜。

  艾亞點點頭,悄悄地吸了一口帶著樹葉味道的空氣,心也跟著緩下來。這幾日來的焦躁被平復了。

  「這麼美的桑菲爾德,我應該愛它的。如果我可以。」羅切斯特喃喃自語,抬頭看著天空。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來看了眼艾亞:「前些日子,如果我的行為舉止過份輕狂,有讓愛小姐為難的地方,請愛小姐原諒我。」說著,轉回頭去,看著旁邊的冬青:「桑菲爾德是我們羅切斯特家的祖宅,我一直很愛它。可是,卻又不得不長年漂泊在外。我一回到這裡,就……就有些控制不了脾氣。愛小姐,有些原因我無法喧諸於口,但請相信我,我本身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對你……」羅切斯特頓了頓:「是抱有很大的善意的。」

  艾亞雖然腳下沒停,但是心卻跟著這些話停擺了一秒。羅切斯特會道歉,艾亞沒想過。更何況,話說到這個份上,艾亞不能不承認他的真誠。

  過了好一會兒,艾亞斟酌再斟酌才出聲:「謝謝你,先生。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不易之處,前晚……是我魯莽了。」

  聽見艾亞的這句話,羅切斯特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可是心情上並沒有得到任何釋放,甚至於更加沉重了。

  「阿黛拉……」

  「誒?」艾亞一愣,怎麼說著說著突然跳到阿黛拉身上去了?艾亞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來,兩人停在一段佈滿山毛櫸的圍牆旁邊,看著天色漸漸變成了青灰色。有烏鴉起巢了,啊啊地,詩人一般地感歎在頭頂響起。

  羅切斯特突然微笑起來,把輪椅轉過來,與艾亞並排,側過頭去看著艾亞:「我昨天一直在想,愛小姐自認是一個衛道士,如果知道了阿黛拉的身世,我真想看看你的表情呢。」

  艾亞面無表情,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看來前天晚上自己是說過頭了,這人竟然把那些迂腐的道德觀與自己聯繫起來了。想到交談過那麼幾次之後,這人竟然還能做出這樣謬之千里的推論,還真是……讓人忍不住想生氣呢!之前一直在想著可憐的羅切斯特,自己要對他溫和一點,可是這人明顯根本不適合溫和對待!

  羅切斯特已經在另一邊說起了自己的巴黎風流史,還有阿黛拉?瓦倫是一個巴黎歌劇演員的私生女的事情。說到就因為曾經是塞麗納瓦倫的情人,她跟別人私奔前硬把女兒塞給他,他就接受了的時候,艾亞幾乎想歎氣。

  ——長得一臉粗野凶相,心卻柔軟得跟個漿糊一樣。他這樣帶個小姑娘回來,無論是誰都會認為阿黛拉是他的私生女的!真是……

  艾亞不知道說他什麼好,就聽見他問:「現在,愛小姐應該很後悔當初來桑菲爾德當家庭教師的選擇了吧?」

  艾亞望過去,羅切斯特目光閃爍,好象在期盼又有些猶豫。艾亞別開目光,真是怕了這雙黑眼睛,傻乎乎的!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還覺得自己特精明特世故?!真是……蠢!

  艾亞抿了抿唇,微笑:「不,桑菲爾德很美,而且,您給了我很合適的薪水。」

  羅切斯特頓了一下:「道德,愛小姐。你一直遵循的道德呢?阿黛拉可不是什麼名門閨秀,而是一個跟人私奔的巴黎歌劇女演員的私生女!你難道全不在意?或者說,你的話並不是你的真心所想?」

  艾亞深吸一口氣,幾乎想用悲憫的目光看羅切斯特,調整了再調整,轉為平靜中帶著點無賴:「羅切斯特先生,我的道德觀……我作主。」

  羅切斯特怔了好一會兒,終於一挑眉,慢慢微笑起來。轉過頭,看向桑菲爾德主宅,炊煙升起,太陽也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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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拒絕被忽悠的請辭

  在羅切斯特養傷的日子裡,桑菲爾德恢復了恬靜的生活。艾亞與羅切斯特相見的時間並不多,自從那次談話之後,羅切斯特不會再特意叫艾亞到休息室去面談了,而是每每艾亞帶著阿黛拉進行戶外寫生或者是玩耍的時候,會偶遇這位閑著沒事的莊園主。在寬闊美麗的自然風光下,兩人談一些玄之又玄的話題,艾亞雖然覺得這種情況好象有點不對勁兒,可是仔細想想卻完全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兒來。後來,索性就把疑惑拋之腦後,只覺得這樣倒也不失為一種美妙的打發時光的辦法。

  時間就這樣不留神地溜了過去,天氣漸漸暖了起來。樹枝抽出新綠,山坡也換了顏色,連早上被艾亞當做是起床鈴的鳥叫聲也多了許多陌生的聲音,嬌嫩可愛,吱吱啾啾,讓艾亞每天早上都要在床上聽著聽著就微笑了起來。

  羅切斯特的腳傷也一天一天好了起來,已經不需要坐輪椅,每天拄著一個拐杖,竟然也不耽誤他找到艾亞散步。

  弗恩的信早就收到了。裡面滿滿當當三大張信紙寫滿了關於倫敦的各類資訊,一看就是寫得非常用心。而且,他的口氣還是一慣的熱情,再三詢問艾亞是不是打算搬到倫敦去住,甚至還留下了自己的住址。還說可以幫忙艾亞找房子。

  弗恩這樣熱情,從另一個側面肯定了艾亞的推理小說的暢銷。一個編輯對一個作者的熱情程度完全是銷量的指標。這不用懷疑。於是,艾亞在前些天把石頭房子雪夜謀殺案修改版正式完結後,羅切斯特的腳又好得差不多了,艾亞對桑菲爾德再沒有愧疚之處,決定把請辭工作提上日程。

  這天天氣不錯,晴朗溫暖,連風吹到身上都是舒爽的。艾亞特地安排了戶外寫生之旅。翻過山坡,是一條潺潺小溪。冬天面上結了冰,現在完全化了,看起來生機勃勃。

  艾亞把畫架支上,把阿黛拉丟給她的保姆索菲婭,自己對著小溪浮雲的風景畫了起來。才畫到一半,艾亞就如願聽見了羅切斯特帶著淡淡調侃意味的溫柔聲音:「愛小姐,你最近好象特別愛寫生。」說著,羅切斯特已走到艾亞的身邊,湊過來細細看了眼畫到一半的畫,皺起了眉頭,聲音低下來:「筆意凝滯,愛小姐,你……有心事?」說完,羅切斯特依舊保持著躬身看畫的動作,只是把頭轉過來,看著艾亞微微皺眉。

  艾亞臉一紅,自己如此做作一番,心思自然不在畫上,對繪畫頗有研究的羅切斯特一眼看出來,也屬平常。

  艾亞索性把畫筆一放,抬起頭來,看著羅切斯特:「是的,先生。其實我是在等您。」

  羅切斯特頓了一下,挑眉,沒有說話。

  雖然是計畫好的事,可被羅切斯特的這雙眼睛盯著,艾亞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口拙起來。努了努嘴,好一會兒才一咬牙,以比平時快三分之一的速度說出來:「先生,我向您請辭阿黛拉小姐的家庭教師一職。為了方便為阿黛拉尋找下一位家庭教師,如果您需要,我會在桑菲爾德府呆到兩周後,再離開。」

  空氣凝滯了兩秒,羅切斯特皺著眉,微微側頭,看著艾亞,好一會兒才突然道:「你說什麼?愛小姐,你再說一遍。」聲音很幹很慢,每一個字都拖著長音,聽起來好象乾澀的機械零件在轉動的聲音,絲毫不見初來時滋潤愉悅的口吻。

  艾亞抬起頭看向羅切斯特,對上他黝黑的眼眸時,不由一怔,連忙低下頭去。太黑暗太深沉,太過複雜太過掙扎的感情讓艾亞不敢碰觸。壓抑住突然狂跳的心,艾亞又把剛才的話簡短地說了一遍,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敢抬頭與羅切斯特對視。

  不遠處阿黛拉的歡笑聲,近處小溪流水的潺潺聲,天空中風吹過呼呼的低沉長鳴,周圍的一切都處在春天裡,只有自己身邊一片冬天似的沉默。艾亞感覺這沉默似有萬斤,壓得她有些虛弱——腳有些軟,呼吸也有些不暢。良久良久,時間長到艾亞以為眼前人再也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說話了。

  「愛小姐,你剛才說——如果我需要,你會留在桑菲爾德?是這麼說的嗎?」羅切斯特的聲音低沉而壓抑,雖然是問話,但並沒有等艾亞的回答:「如果我真的非常需要,愛小姐可以一直呆在桑菲爾德嗎?」

  ——故意曲解……

  艾亞無語。只能抿抿唇:「先生……您明知道……」

  「我知道?」羅切斯特直接截斷艾亞的話,口氣因為壓抑過度,在艾亞聽來甚至可以說是好象在生氣的感覺:「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說了這麼短短一句,羅切斯特卻好象費盡了力氣,停下來喘了會兒氣,才接著說:「愛小姐,桑菲爾德讓你哪裡覺得不舒適了,你可以明說,我可以要求他們改正。如果……」

  又頓了一下,聲音低下來:「如果讓你不舒服的是我……我也一樣會改。愛小姐。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就要離開?你不覺得你這種做法太殘忍太沒有人情味了嗎?想想一直喜愛你依賴你的阿黛拉,想想一直尊重你愛護你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想想……想想我。」

  艾亞猛地抬起頭來,心裡有個急切竄出來的念頭——她不能再讓羅切斯特說下去,不能再讓他繼續說他的心意。他再說下去,會讓自己陷入非常不妙的境地。於是,艾亞用幾乎是粗暴的方式打斷了羅切斯特的話。

  「不,先生。您誤會了。我在桑菲爾德度過了我現有的短短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會永遠懷念這裡。我的請辭並不是因為您說的這些原因。只是我個人的因素……」艾亞為了避免羅切斯特進一步追問,艾亞斟酌了一下,道:「您也知道,我不可能一輩子當一名家庭教師,阿黛拉也必然會長大。我必有離開桑菲爾德的一天,不過是早晚之別。現在說出來,只是把結果提前了而已。」

  聞言,羅切斯特眼光閃了閃,頓了半晌,才用一種古怪的緩慢的腔調問道:「這麼說,你不討厭桑菲爾德?」

  「應該說是喜歡。」

  「不討厭阿黛拉?」

  「也喜歡。」

  「不討厭費爾法克斯太太。」

  「她很可愛。」

  「也不討厭莊園裡的僕人們?」

  「他們都對我很好。」

  「那麼……也不討厭我?」

  艾亞一怔,停了一秒:「是的,您是個好主人。您還救了我的命,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

  「既然全部都不討厭……」羅切斯特突然提高聲音:「為什麼?愛小姐,你為什麼要選擇做一個背信之人?!」

  「誒?」艾亞傻住,完全沒理解羅切斯特這突如其來的責難從何而來。

  羅切斯特拄著拐杖往邊上錯了一步,才轉過頭來看著艾亞,口氣變得從容而慢條斯理:「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費爾法克斯太太給您的回信當中提到年薪30鎊。」

  「……是的。」艾亞沒有理解羅切斯特說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要扣薪?這也不是不可能接受,甚至,在艾亞的想法裡,不要薪水也是可以的,畢竟,是自己促不及防地中途退場,有失風度。

  「可是,你才做了四個多月,不到五個月。我沒說錯吧?」

  「是的,先生。薪水我可以不要的。」艾亞趕緊把話說出來,畢竟相處得一直都不錯,真要把這點錢拿出來計較,實在有點難看。

  羅切斯特呼吸一窒,氣得差點跌倒,恨恨地瞪了眼艾亞:「誰提薪水的事了?!」

  ——不就是你提的嗎?

  艾亞無辜地只能低下頭聽訓。這個時候不是纏這種小問題的時候。

  「你還沒明白嗎?愛小姐?」見艾亞還是一臉懵懂,羅切斯特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了,吸了口氣,平緩下情緒,才接著道:「算了,你是第一次出外工作,不瞭解也能理解。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回信你接受了,就表明,你最少工作一年。要請辭還是要續約都要等到做滿一年之後才可以提出來!愛小姐,你的請辭無效!」

  艾亞一愣,滿臉疑惑地喃喃:「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羅切斯特的聲音再次大起來。

  不過艾亞沒注意這個問題,而是再次疑惑地看向羅切斯特:「可我從前聽人說過有的家庭教師只做了幾個月就被辭退的事……」

  羅切斯特緊緊盯著艾亞,一字一頓地道:「你也說了,是被辭退的。我也說了,請辭還是續約都要等到一年後,但是我沒說辭退非要等到一年後。這……你還不明白嗎?」

  「嗯?!」艾亞傻住:「您是說,只有雇主單方面終止約定的權力,我們被雇者卻沒有?!」

  羅切斯特唇角慢慢勾起,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很鎮定地點點頭:「是的,愛小姐。很不巧的是,我這個主人對愛小姐的工作實在是滿意得不得了。所以……愛小姐,你絕對不要想我會辭退你這種可能性了。」


逃不出掌心的艾亞

  羅切斯特看起來就是一個嚴肅自大的人,所以,除了關於他的瘋妻之外的事,艾亞從未懷疑過他的誠實。在艾亞看來,以他的身份地位還有自尊心,他是絕對沒有任何理由撒謊的,也可以換種說法,他應該是不屑於撒謊的,最少在艾亞這個身份如此低微的女性面前應如是。

  於是,艾亞看著羅切斯特難得的燦爛過度的笑容時,有一瞬竟然是相信的。直到看見他的笑容變得孩子般的得意洋洋時,才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在羅切斯特心情好得開花的氣氛下,艾亞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表達自己的疑惑,最後只能低頭,沉默。稍微回想一下剛才的對話,艾亞立刻能瞭解羅切斯特的話漏洞百出,但是,一直到最後,艾亞發現,就算自己覺得自己受騙,卻一樣除了沉默毫無辦法。

  可惡!這個時代還沒有勞動法呢!雖然有合約一說,那也只限用於買賣不動產之類的大事上,自己這種家庭教師任職的小事,根本沒有人想到用合約來約束。而且,真要那樣做,對於貴族來說根本是羞辱。所以,艾亞的工作與薪水完全處於約定俗成的範疇之內,真要找出證據來反駁羅切斯特的話,完全不可能!

  沉默的一天,羅切斯特似乎也能感受到艾亞的壞心情,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微笑,並不上前來打擾她的工作。只是,就是他一整天掛在唇角的微笑就足夠讓艾亞氣悶不已的了。

  入夜,艾亞在床上輾轉反側,憤恨得無法入眠。再次認清這個世界沒有地位沒有金錢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甚至,到了現在,就算艾亞想要不顧一切地離開,不理這份工作與薪水,也不理羅切斯特的拒絕,就這樣強行離開,事實上也是困難重重的。因為要離開桑菲爾德莊園,最近的驛站就在米爾科特城。而桑菲爾德離米爾科特城的驛站坐馬車都需要兩個小時!艾亞一個女孩子完全不可能靠步行到達的!除非她想像原版簡•愛一樣在荒野中流浪三天!

  ——哦,人生怎麼這麼可悲?!現在竟然連自由都感覺被剝奪了!自己真是太沒用了!

  艾亞把頭蒙在被子裡,幾乎想哭。說到底,艾亞並沒有撕破臉的決心與打算。艾亞對桑菲爾德的人們印象非常好,在這裡生活時受到諸多照顧與關懷,她實在沒有那麼厚的臉皮把自己搞得跟桑菲爾德有仇似地不告而別。但是,自己願意留下是一回事,被迫留下又是另一回事。艾亞的心裡頭總感覺這件事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無能,精神上一再地受挫,讓她非常地不舒服。

  也許是怨氣太強大,老天竟然在第二天就給了艾亞一個離開桑菲爾德的機會。中午,吃了飯,艾亞讓阿黛拉午休,自己捧了本書兀自發呆,就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轉臉就看見莉婭進來了。

  「什麼事?莉婭。」艾亞有些奇怪,這種時候莉婭難道不是應該在廚房?

  「愛小姐,有人來找你。」見艾亞的表情迷茫,莉婭又加了一句:「看起來是個男僕,穿著喪服,剛才費爾法克斯太太問他話,他說是從蓋茨赫德莊園來的。」

  聽見蓋茨赫德的名字,艾亞有一秒的晃神,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那是簡愛舅母家的莊園。怎麼會到這裡來找自己?!艾亞站起身,隨著莉婭走出去,剛走到樓梯口,艾亞猛地想起來書中這段事故的來由!應該是簡愛舅母裡德太太病危,臨終前終於善心大發,要告訴簡愛關於她有個有錢親戚一直在找她的事情。

  ——哎呀!大好事!

  艾亞幾乎要笑出來。不過,這麼多年洛伍德的教育早就讓她習慣了壓抑表情,幸好如此才不至於讓其他人訝異,畢竟來人是穿著喪服的。對裡德太太一家,艾亞從未見過,也毫無感情可言,再加上知道她從前如何刻薄小簡愛的,所以,她的死亡,艾亞就算想表達一下普通人的關心都很困難。

  本來以為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卻不料半路被攔下來,轉到了起居室的大廳。一進門,就看見羅切斯特頂著一張黑臉一本正經地坐在椅子上,而那位喪服男僕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看見艾亞進來,明顯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艾亞行了一禮,表情沉靜。

  「愛小姐,這位先生……是來找你的。」羅切斯特的聲音怎麼聽怎麼不善,雖然口氣很平穩,但在艾亞聽來總感覺他帶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那位喪服男僕聞言轉過身來,向艾亞行了一禮:「愛小姐,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叫利文,是你舅母裡德太太的車夫。八、九年前我還見過你。」

  ——誒?要話家常麼?

  艾亞心裡慌了一下,畢竟她對蓋茨赫德莊園的記憶完全來自于簡•愛那本書,而且,前面那段沒有羅切斯特出現的情節被讀者艾亞是草草翻過,情節只記得大概,哪還記得這些僕人的名字啊?!

  艾亞只能回了一禮,看著利文道:「裡德太太她還好嗎?」好吧,只記得這個名字,只能問她,雖然明知道她病危中。

  一提到裡德太太,利文立刻露出難過激動的表情,看起來很想長聊,但是只是向著艾亞邁了一步就聽見羅切斯特的冷哼聲,連忙停了下來,聲音也緩下來,非常簡潔地答道:「愛小姐,太太很不好。約翰少爺死了,她受不了這個消息,中風了。前些天,她一直叨念你的名字,說是有話要對你說。所以,我就找到這裡來了。愛小姐,要是來得及準備,請你明天同我一起回去吧。」

  艾亞連忙低下頭,因為她感覺得到,自己現在的眼睛一定很亮,如果被羅切斯特看見一定會懷疑的。停了一下,艾亞才抬起頭來,做出一付努力平靜的樣子向利文點了點頭:「是的,我會準備好,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說完,好象才猛地想起這裡還有一位主人似地,連忙向羅切斯特行了一禮:「先生,我向您請假。」

  羅切斯特沒有表情,但是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手緊緊地握著扶手,指節一片蒼白。頓了一秒,羅切斯特轉過頭去,對著費爾法克斯太太平靜地道:「太太,你帶這位先生去休息。」

  看著費爾法克斯太太帶著利文離開,羅切斯特才轉回頭來看著艾亞,盯了她好一會兒沒說話。艾亞一見這情形,只好自己先開口:「先生,事出突然,請您准假。」

  「是這位裡德太太把你送到洛伍德義塾的?」羅切斯特的聲音沉沉的。

  艾亞一愣,點頭:「是的,先生。」

  「這麼說,她並不待見你。你也絕不應該喜歡她。這樣的情況下,愛小姐,你還有必要這麼積極因為她的一句話奔波嗎?」

  「先生,您不知道……」艾亞想了一下才想起來剛才利文提到的那位死去的少爺的名字:「約翰是裡德太太的精神支柱,他死了,裡德太太應該也……不久了。我不想讓一位長輩臨終前的意願因為我而達不成,先生。確實如您所說,我與裡德太太相處得並不好,但是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所以……」

  「所以我們善良的愛小姐就再次善心大發了。」羅切斯特冷哼了一聲:「愛小姐都提到死亡了,我再不准假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愛小姐?」

  艾亞沒吭聲,低著頭以沉默代肯定。

  又是一聲冷哼:「你打算請多久的假?」

  艾亞想了一下:「兩周到一個月。」或者再不回來了……艾亞在心里加了這麼一句。

  「也有可能再不回來了,是不是?」羅切斯特的聲音更冷了,艾亞不抬頭也能感覺到他緊緊地瞪著自己的目光有多強烈。

  艾亞心裡一緊,這人……還真是與自己思維很想像啊。面上不動聲色:「先生,您想太多了。」

  「等你回來再說這句話吧!」說完又是一聲冷哼,看來這位先生今天跟冷哼耗上了。

  這樣孩子氣的話艾亞自然不會回答,兀自垂著眼簾做淑女狀沉默。照羅切斯特的脾氣,他最討厭艾亞這樣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這種時候,艾亞也只能如此。不過,艾亞還是做好了再次惹怒羅切斯特的準備,但是讓艾亞意外的是,羅切斯特竟然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變得平聲靜氣了。

  聲音平穩,口氣冷靜:「出門不易,要預支薪水嗎?愛小姐。」

  「不,不用。」艾亞本能地搖了搖頭。如果再也不回來,艾亞也不好意思要這個薪水。

  「哼!」羅切斯特把今天最後一聲冷哼哼出聲,一臉譏誚,好象在說「我就知道會這樣」似的,狠狠地瞪了眼艾亞,過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好了,愛小姐。你的假我准了。你回去好好準備吧。」

  艾亞雖然奇怪羅切斯特問了這麼多突然鬆口的情緒變化,但也絕不會多事詢問,起身行了一禮:「再見,先生。」

  羅切斯特聲音突然大起來:「別跟我說再見!我會生氣!」

  艾亞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改口:「那麼,午安,先生。」說完,不再給羅切斯特咆哮的機會,迅速地離開起居室,往自己的房間跑去。所以,她沒有看見羅切斯特臉上的冷笑和眼中危險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艾亞提著小小的行李箱走出桑菲爾德的大門時,意外地看見羅切斯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裡,如果不是還拄著個小拐杖,自己絕對以為他這是要去參加婚禮。而,最讓艾亞感覺心跳的是,她還看見了約翰——桑菲爾德的馬車夫!

  「先生,您這是……?」艾亞的聲音自己都覺得在顫抖。

  羅切斯特站在晨曦中微笑:「正好,我要去倫敦,與你同路。愛小姐,是否驚喜?」

  ——是驚嚇!

  艾亞差點繃不住表情露出哭喪的臉來。


被自作多情的艾亞

  後面的一段路程,艾亞與管家梅米太太一起坐在馬車裡往蓋茨赫德趕,心裡又羞又惱偏偏一絲都不能表現出來,只能一味地溫柔微笑,低聲把蓋茨赫德莊園的情況一一細說,聽得梅米太太連連點頭,一個勁兒地誇主人羅切斯特是好心人,間或說到艾亞要感恩。如此如此,天黑時,終於到了讓艾亞心情複雜的蓋茨赫德莊園。

  梅米太太四十多歲,是羅切斯特在倫敦寓所的管家。雖然與羅切斯特並沒有親戚關係,長得也不和氣,但性格上與費爾法克斯太太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把主人羅切斯特視為天下第一厲害的主人。見主人把自己借調給這麼一個年輕女孩,不由就把艾亞上下通透地打量了個遍,之後就是艾亞在車上受到的長達數小時的精神折磨。

  艾亞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該恨誰。初時恨羅切斯特,誰讓他故意讓自己會錯意,做出那麼丟臉的舉動?!稍稍冷靜之後卻只能恨自己,誰叫自己自作多情,把羅切斯特的舉動一概認定就是糾纏自己?以為他對自己有情?!想到「有情」這個詞,艾亞就忍不住臉紅——又羞又氣。明明一早就下過決心不與羅切斯特發生任何感情糾葛的,可還沒等羅切斯特說出什麼,自己就直接把事情往那方面靠,還被羅切斯特生生看在眼裡。雖然他到底也沒說什麼,可……這、這也太丟人了!

  早上的時候,聽見羅切斯特帶著調侃意味的那句問話,艾亞幾乎是本能地就覺著羅切斯特是追著自己而去的,心下煩躁,立時就拉下臉來。後來與羅切斯特上了一輛車,也沒生出任何好臉色,被迫答話時笑容要有多假就有多假,誰都能一眼看出來她的不歡迎不歡喜。羅切斯特卻意外地身段柔軟脾氣溫和,對艾亞的這番表現,一點難過難堪都沒有,最後索性也隨著艾亞不再言語,看著窗外景色飛逝。

  艾亞的這番作態連利文在一旁看了都連連對她打眼色,可艾亞自顧自生悶氣,一直到倫敦。

  沒錯,就是到倫敦。倫敦在桑菲爾德莊園與蓋茨赫德莊園中間,並不是一條路上的中間,要到倫敦算是馬車在路上行走了一大個半圓,這種繞路的行為,讓艾亞就有幾分看不慣利文。雖然對裡德太太沒有感情,但利文明顯是收了羅切斯特的錢財才會如此為他行便利。一個僕人完全無視主人的病危做這種事,艾亞覺得他心地不厚也是自然。可是,這事做主的完全輪不到她,所以也只能看著。

  一路到了倫敦,還來不及欣賞舊時代倫敦的景象,只在羅切斯特的寓所呆了大約一刻鐘就帶著梅米太太再次啟程。此時,艾亞才覺得臉上又燒又辣——原來羅切斯特真的只是坐了趟順風車而已。利文不是艾亞的僕人,艾亞的這番作態從情理上說就太自以為是了。而羅切斯特更是好心至極地把梅米太太借給她,原話是這樣說的:

  「愛小姐,耽誤了你的行程實在是抱歉。實在是我在倫敦有事務要辦,可是腳傷又騎不了馬,約翰也離不了桑菲爾德,已經耽誤了一段時間了。這次才厚顏借了送你的馬車。惹得你不開心,我實在是很內疚。

  ——內疚個……!

  雖然羅切斯特的口氣一派誠懇,但艾亞當時真的很想罵人,這種事早說誰還能不讓他坐嗎?到這個點說,自己該丟臉的都丟完了!可偏偏什麼都發作不得,艾亞只能咬牙提著裙子行禮,表示沒關係。

  羅切斯特的笑聲顯得特別可恨,溫柔也特別做作:「是這樣的,愛小姐。別怪我多事。我找利文問了一下蓋茨赫德的情形,那位裡德太太應該是不行了,你這次去恐怕得辦喪事。而蓋茨赫德又沒個男主人,你兩個表妹似乎也不會管事。你呢……」羅切斯特頓了一下,手動了動,似乎想摸一下艾亞,終於還是停住:「以愛小姐的經歷看,可能也沒有這方面的經歷。所以,我就自作主張,讓梅米太太跟著你,她在這方面很有經驗,到時也不至於讓你太過為難,怎麼樣?」

  怎麼樣?!艾亞除了感激還能怎麼樣?這件事昨晚艾亞也想過,根本不知道英國的喪禮應該如何操辦,據原著上說,那兩個表妹也是完全不懂事,到時自然這些擔子就得壓在自己肩上。本來還是很擔心的,現在羅切斯特把一切都想到了,自己一早上丟的臉也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狠狠地表達了一下感激之情。

  「這是這裡的位址,如果有什麼困難或者突發事件,可以來信,我會及時趕到的。」羅切斯特一味的溫柔,讓艾亞好生難受,只能接過紙條,好好地夾在書裡,再次感謝。

  臨上車前,羅切斯特又叮囑了一遍:「愛小姐,如果蓋茨赫德的事情忙完,請先回這裡一趟,我有東西想讓你幫忙帶回桑菲爾德去。」

  「好的,先生。」艾亞這麼說著,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羅切斯特這麼說,是不是就表明他短時間內不會再回桑菲爾德?不會再與自己有什麼糾纏?兩人此次之後就變成純粹的主僕關係?而且是不會再相見的主僕?!

  哦,不不不。本來就是純粹的主僕關係。艾亞搖了搖頭,把自己腦中突然冒出來的各種念頭瞬間甩走,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以後……以後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心。

  一邊與梅米太太交流細節,一邊在心裡不停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一直到天黑到達蓋茨赫德莊園。

  英國的莊園在黑夜裡看起來都象怪獸,有種肅穆詭異的感覺。進門就看見一個穿著女僕裝的胖女人正在忙碌,轉過頭看見艾亞一行三人,立刻大喊著:「哎呀,我就知道你會來。」

  ——呃……這是哪位?

  艾亞臉的笑容僵硬,幸好利文跑過來說:「貝茜,有沒有吃的?這趕了一天的路,我們都餓了。」

  ——原來叫貝茜!這個名字隱約有印象,算是對簡愛勉強算是好的一位女僕。

  之後的事情就變得順暢起來,因為時間太晚,艾亞被安排到明天再去見病重中的裡德太太還有她的兩個女兒。而且,這位貝茜話很多,在吃晚飯的這段時間裡,艾亞對蓋茨赫德府的大部分情況瞭解得七七八八了,人名也記住了一些,到時即使弄混也不礙事,畢竟離開也有八九年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艾亞天亮起床時,整個蓋茨赫德還處於一片寧靜中,顯然,蓋茨赫德沒有了女主人的撐場,所有人都慢了下來。一直到十一點,貝茜才說小姐們要見艾亞。艾亞對於這種慢待有過心理準備,不以為然。反正她到這裡來的目的不過是來面對一群NPC,然後得到一個關於巨額遺產的消息。對於這些無關緊要的NPC,艾亞不放在心上,如果她們刻意惡待自己,艾亞也不介意得罪她們。

  一切如想像般無聊。在餐室裡的兩位小姐,長得……照這個時代的審美應該還算不錯,不過,傲慢把她們臉上的甜美氣息消散一空,好象艾亞是什麼髒東西,她們不過是忍耐。艾亞自然也不會與她們客氣,直接皺著眉離開,在兩位小姐訝異的目光中叫貝茜去通知裡德太太自己來了。

  重病病人的房間總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裡德太太的房間更加嚴重,連光都透不進來,一進屋就有種悶熱濕重的感覺,很不舒服。裡德太太躺在四柱在床上,只露了張臉,臉色臘黃,整個人處於一種灰濛濛的頹敗狀態。

  艾亞走過去,仔細地看她的臉,法令紋很深,下巴堅硬。這種特徵長在男人臉上還算得上是一種特色,可長在女人臉上除了刻薄蒼老就沒有別的說法了。

  這個女人,從某個層面上來說,是非常可悲的。沒一個人愛她,無論是她愛的還是她恨的,都對她毫無感情。她最愛的兒子約翰除了問她要錢根本不理她,最後還死了。兩個女兒只想嫁個有錢男人,對這個母親更是殘酷,住在一個屋簷下,據貝茜說也很少過來看望。到最後,反而是這個完全沒有關係的艾亞來給她送終了。

  雖然,她的性格不值得憐憫,甚至她也根本不屑于艾亞的憐憫,但,艾亞還是認真地坐下來,細細地聽一個病人絮絮叨叨。從簡•愛從小如何惡劣,如何不討人喜歡,到簡•愛的父母更讓人討厭,從自家的兒女多可愛,一直說到約翰的死亡就開始要哭不哭地沉默下來。

  艾亞也不催她,由著她發揮——也許這是她人生最後一次任性了。最後,她突然發起瘋來,處於狂亂狀態地說起了自己的夢境,那些可怕的吃人的夢。然後貝茜直接用鎮定劑打斷了她的狂想。

  有些失望的,竟然沒直接到達終點。艾亞就這樣在蓋茨赫德住了下來。自那天沒給兩位小姐好臉色之後,那兩位竟然對艾亞突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最少傲慢的表情收了起來,雖然眼底還是存在,但是艾亞不在乎,自然也不會把心思放在她們身上,她們願意與自己說說話,艾亞也樂意奉陪,做為一個作者,任何人都可能成為主角。於是,倫敦的社交季節的活動就成了兩個夢幻少女的主要話題。

  那些靡靡的音樂,曖昧的眼神,隱晦的追求,還有甜蜜而暗藏殘酷的情話……也許是受到這些新鮮事物的啟發,艾亞開始著筆寫一個關於愛情與遺產的連環殺人案。一直到大綱完善下來,裡德太太終於撐不住了,在某個草長鶯飛的下午,在她昏昏沉沉的房間裡,惡狠狠地,不甘願地說到了巨額遺產的事情。

  那封信中,讓簡•愛去馬德里,小有財產的約翰?愛先生想要收養侄女簡•愛。後面還附有地址。

  看到這封信,艾亞心情複雜。只因為這封信,艾亞從此就脫離了家庭教師與女伴的可悲命運。馬德里……也許自己應該去一趟。雖然艾亞不會西班牙語,但艾亞很想見一見這位恐怕也不久于人世的約翰?愛先生,算得上是艾亞的親人與恩人了,在這個世界當孤兒太久,以至於一想到會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的生活,艾亞幾乎馬上就激動起來。也許……住在馬德里也不錯,相比之下,英國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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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出發去馬德里

  在從蓋茨赫德回倫敦的馬車上,艾亞沉靜沉默,背挺得筆直,兩眼微垂,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哀傷,毋寧說是肅穆。

  ——她在傷心。

  梅米太太給艾亞這樣下了定義。畢竟參加完喪禮之後,有這樣的表現,誰都會往這個方向猜測。於是,梅米太太非常知趣地沒有去打擾艾亞的憂思,安靜地坐在一邊,拿出一團毛線編織起來。

  可,其實對裡德太太毫無感情的艾亞又怎麼會為她傷心?雖然會因為一個生命的逝去感歎人生無常,感歎命運難料,卻絕不會產生哀傷這種情緒。艾亞之所以會如此消沉,只在於她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發現了一個讓她足夠恐懼的事實——她竟然在思念那位愛德華?羅切斯特先生。

  是的,這個消息讓她不願相信,卻在每一次無意識沉思,清醒過來時的思緒一次一次被驗證,她想的人確實是羅切斯特,想他對自己說的話,那些低沉的只徘徊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私語。想他的聲音,每一個音調起伏似乎都藏著難以言明的複雜意味。想他的眼睛,黑色的,深沉的,如深淵般讓人沉醉的眼睛……這一切讓她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個承認的過程很痛苦,但艾亞一旦承認了,就決定要面對。這個事實讓艾亞更堅定了要離開桑菲爾德,離開羅切斯特,離開英國的決心。

  怎麼會這樣?!艾亞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手指。怎麼可能會這樣?!人性怎麼會如此不可解?從知道自己成為簡愛開始,就時不時想起羅切斯特這個名字,真正面對了,存的也是防備之心,怎麼會防著防著就防到心裡去了呢?

  這還不是愛情,艾亞心裡知道。雖然會想念,但不會痛,不會覺得離開就活不了。是吧?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孤獨得太久,以至於遇見一個難得的交流物件就不知不覺地把他擺在了重要的位置。

  自己還是見的人太少了,見的世面太少了,太孤獨了。艾亞輕輕揉著自己的手指,在心裡給自己找著理由。無論如何,這一次非得離開不可了。@ t

  到達羅切斯特倫敦寓所時已經是下午。開門的女僕看見艾亞微微一笑,還沒說話,看見艾亞身後的梅米太太笑容立刻放大了一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愛小姐,梅米太太。」

  艾亞沒說話,做為主管的梅米太太到了自己的地頭很放鬆,直接一擺手:「帶愛小姐上去休整一下。對了,主人在不在?」

  本來艾亞已經轉身,聽見後一句話,步子一頓,就聽見另一個女僕的聲音:「主人昨日剛回來。現在正在書房。」

  後面的話艾亞沒聽見,因為她跟著前一個女僕上了樓。只是——「回來」是什麼意思?羅切斯特到哪裡去了?他的腳傷……

  這一個月來,羅切斯特給艾亞的那張寫著地址的便箋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兩人沒有任何聯繫,甚至連梅米太太在蓋茨赫德也沒有提到羅切斯特的名字。空蕩蕩的一個月,現在再次聽見,艾亞幾乎有種小老鼠從冬日的地窯裡爬出來重見天日的感覺。

  「請問……」艾亞在進房門之前回過身來,疑惑地問帶自己上來的女僕:「這一個月來,羅切斯特先生不在倫敦嗎?」

  倫敦的女僕明顯比桑菲爾德莊園的女僕要活潑得多,一笑還有兩個酒窩。也許是接待過很多女賓,所以對艾亞的問題一點也不覺得突兀,笑得燦爛:「是的,愛小姐。五天前,有個姓梅森的先生來拜訪主人,然後主人就和他一起回了桑菲爾德。昨天,主人一個人回來了。」

  ——梅森?!

  艾亞幾乎是本能地皺起眉來,迅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時間的軌道已經運行到梅森來看姐姐這一段了嗎?可憐的梅森,現在一定是重傷在身,被羅切斯特運了出去。這些紛雜的想法只是一瞬,抬起頭來,艾亞對著女僕微微一笑:「謝謝你帶我上來。請幫我準備洗澡水好嗎?」

「好的,愛小姐。」應該是得到過命令,這位女僕對於一個身份是家庭教師的艾亞表現出了過度的尊重,知無不言,而且把艾亞的請求當做命令。

  這個澡洗得很累。一想到羅切斯特就在樓下,一想到一會兒就要去與他道別,還有他可能會糾纏不清的話語,艾亞就打心底裡覺得累,而且抗拒。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還是聽見了女僕的敲門聲。

  「進來。」艾亞迅速地把頭髮挽起來,回過身來。

  還是送她上樓的女僕,對著她一行禮:「愛小姐,主人請您共進晚餐。」

  「好的,謝謝。」艾亞悄悄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跟著女僕下了樓。

  站在餐廳前足足頓了三四秒,艾亞才推開門進去。見到羅切斯特的一瞬,之前的忐忑瞬間無存,剩下的只是訝異與擔憂。羅切斯特的樣子……實在太驚人了。整個人又黑又瘦,兩眼凹進去,顯得眼睛更深更憔悴更疲憊。看著艾亞的目光沒有了從前的肆無忌憚,一觸即回,好象在恐懼什麼。垂著眼簾,看著面前的餐桌,僵硬地擺了擺手:「愛小姐,坐吧。」聲音很啞,而且,沒有生氣,乾巴巴的,比艾亞在桑菲爾德的山野裡初遇他時還要絕望的感覺,讓艾亞心為之一揪。

  木愣愣地坐在了羅切斯特的對面,由著僕人上菜。但顯然,兩人都食不下嚥,一個比一個往嘴裡填的動作慢,足足過了十分鐘,羅切斯特終於忍不住,放下刀叉,扯掉餐巾,擺手:「你們先下去吧。」

  速度很快,偌大個餐廳就剩下艾亞和羅切斯特兩個人,連餐桌上都是光溜溜的,只留了一瓶酒,兩隻杯子。

  羅切斯特起身,把兩杯都倒滿了,自顧自先喝了一口,停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看了眼艾亞,又迅速地移開目光,看著不知道哪個虛無之處,聲音低沉暗啞:「愛小姐,一切可順利?」

  「是的,謝謝先生。梅米太太幫了很大的忙。」這倒是實話,蓋茨赫德莊園已經沒有管事的了,沒有了主人之後,那位貝茜也在忙著帶著她的一家子另找活路,如果沒有對一切事務都管理得井井有條的梅米太太,艾亞恐怕還要半個月才能回得來。

  「那就好。」羅切斯特的口氣完全沒有「那就好」的意思,明顯有些神思不屬,過了好一會兒,又問了句廢話:「裡德太太過世了?」

  「是的,先生。」艾亞盯著這樣的羅切斯特心緒紛亂,想說的話全提在胸口,卻不知如何開口,也跟著他嘴上客套。

  「那……」羅切斯特也許知道艾亞在盯著他,他微微側了側身,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酒,頓了一下,才道:「那麼,明天我讓人送你回桑菲爾德。」

  一聽這話,艾亞終於舒了口氣,終於找到可以接話的口了,連忙躬了躬身:「抱歉,先生。我不打算回去了。」見羅切斯特聞言猛地轉過頭來盯著自己的樣子,艾亞抿了下唇,拿出那封自家堂叔寫的信遞過去:「我打算去馬德里。所以,向您辭職並辭行。」

  羅切斯特沉默著接過信,信紙在他接過時發出一陣細細的「嘩啦」聲,這樣綿延的聲音……艾亞望過去時,羅切斯特及時地把信紙放在桌上。這封信很短,只有不到三百個字,可是羅切斯特卻看了有十幾分鐘。一直面無表情,直到在要抬起頭來的前一秒才突然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

  「祝賀你,愛小姐。」

  羅切斯特的笑容如從前一樣帶著些譏誚的意味,不過這一次,艾亞能感覺得出來,他是在自嘲。他沒有把信拿起來,而是順著桌子一抹,還給了艾亞:「這樣的好事,做為愛小姐的……如果愛小姐願意承認的話,朋友,做為愛小姐的朋友,關於這段旅程,我很願意為愛小姐出些主意。」

  說著,羅切斯特頓了一下,似乎是哪裡疼,眉頭緊緊地皺了一下,迅速地轉開臉去。艾亞看著他緊緊握著扶手的指節,連忙開口:「是的,您當然是我的朋友。自從我與先生認識以來,您對我的幫助良多,我還從未感謝過呢。」

  聽了這話,羅切斯特轉過頭來,已是一臉的笑容:「朋友之間,說什麼感謝。不過……」他指了下那封信:「這封信是三年前寫的,你這次去馬德里不知道……會不會情況有變。」

  羅切斯特思慮得很周到,不過,艾亞知道情況變的時間還沒有到,所以聽了這話只是點了點頭:「所以,我打算儘快出發。先生,也許您可以幫我訂張船票。」

  「你先安心在這裡呆兩天,船票的事你不用操心。」說著,羅切斯特兀自喃喃地算起來:「到了聖塞瓦斯蒂安到馬德里還要走一天,你又不會西班牙語……愛小姐,你會西班牙語嗎?」羅切斯特突然看向艾亞。

  艾亞臉一紅:「不會。」聲音跟蚊子吭吭似的,雖然這也算不上她的錯,但之前她說去馬德里時口氣嚴正,好象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了,可是現下她連基本的語言關都過不了,不由有些尷尬。

  羅切斯特只是點了點頭:「無妨,他們會說英語的人很多。不過,愛小姐一個孤身女子出門,還是帶幾個僕役比較方便,也比較……不會被人看輕。」羅切斯特看了艾亞一會兒,突然向她擺了擺手:「你先回去休息吧,後天我給你消息。」說著,撫著自己額頭,盯著那張信紙,不再言語。似乎有什麼太過深沉的情緒在醞釀,整個房間都跟著安靜下來。


船上

  之後的兩天,艾亞一個人去與編輯弗恩見面。弗恩一如他信中表現的那樣熱情,只是見到艾亞時吃了一驚,顯然沒想到艾亞如此年輕。艾亞也沒想到他如此年長,有艾亞的印象裡,編輯都應該是些年輕人才是,可是弗恩大約有四五十歲了,大腹便便,一派富家翁的模樣。

  雖然二人對對方的行貌認知略有偏差,但真交談起來卻頗有知己之感。弗恩的熱情與細心,艾亞的認真與思想上的成熟都給對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交換了文稿與稿費,還有未來職業期許與設計,最後,艾亞講到自己不久之後的旅程。

  「馬德拉啊……」弗恩摸著自己的圓腦袋,顯然對這個地名不熟。

  「屬於葡萄牙,不過地理位置上卻比較靠近非洲西海岸。」艾亞連忙釋疑:「通信的話,可能要慢得多。」

  「哦,這個無妨。」弗恩看了眼艾亞帶來的厚厚一打文稿:「前一本還沒連載完結,這些足夠支撐你的旅途和郵寄時間了,放心吧,簡。我會一如即往好好打理你的小說出版事宜的。有事你交給我,肯定沒問題!」說著,弗恩輕鬆地呵呵笑起來:「好可惜,我還一直希望簡搬到倫敦來住呢。現在卻去得更遠了。唉……簡到了馬德拉可別因為太舒適太溫暖而捨棄寫小說哦!」

  艾亞跟著微笑起來:「不會,寫作是我的興趣與職業,你放心,我不會放棄的。那麼,弗恩,這裡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閒話,最後,艾亞在一路順風的祝福中跳上馬車,離開。

  還沒有到夏季,此時的倫敦還稱得上整潔的,只要不經過貧民街道和泰晤士河就好。泰晤士河果然如羅切斯特所說的那樣,臭不可聞。這讓艾亞對此時的倫敦大為失望,連逛街的興趣都沒有,只是拉了個男僕,直奔書店,買了一堆書,準備打包在行李裡帶走——誰知道馬德拉的人文環境如何?萬一如同荒漠豈不是憋死艾亞了?

  羅切斯特傍晚回來的時候看見艾亞買了那麼多書,倒是一點也沒吃驚,向艾亞點了點頭:「我書房裡有不少書店裡買不到的書,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帶走。」

  這句話讓艾亞猶豫起來,雖然很想要很想要,但是真的去挑選拿走又覺得這個行為太過份太……親密。於是,艾亞的星星眼只閃過一秒,頓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先生。這些書足夠我慢慢看了,而且約翰叔叔那裡應該也存有書籍,謝謝你,先生。」

  聽到這話,羅切斯特低著頭微微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船票訂在後天,明天你就出發去多佛吧,帶著傑森和特裡,還有蘇珊。傑森會說葡萄牙語,交流的事交給他。除了你的內務,其餘的事交給特裡,他是我的船舶公司下面的一個管事,人很機靈,也去過馬德拉,對那裡的人文地理都非常熟悉,你儘管放心。」

  羅切斯特這番話說得很快,也沒有看艾亞,低著頭自顧自說著,說完,好一會兒,發現艾亞沒答腔,才抬起頭來看向艾亞,只是目光閃爍,遠沒有從前自信,迅速地在艾亞身上轉了個圈,旋即離開,看向某處黑暗,才再次開腔:「行李你儘管整理,有人幫你提著。不必擔心重量。」

  艾亞看著絮絮叨叨不停的羅切斯特,心裡酸酸的,半天說不出話來。抿了抿唇,深呼吸,好一會兒才點頭:「好的,先生。」除了這一句,艾亞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那好吧……」羅切斯特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是想要擺手離開,可是半途中又垂了下去,與另一隻手緊緊攪著,與臉上的平靜淡然完全不同的糾結。

  休息室裡的沉默良久才被羅切斯特打破,羅切斯特先咳了一聲,頓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簡,我們是朋友。我……我會給你寫信的。」

  「寫信?」艾亞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會有這麼一件事存在,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與羅切斯特通信?!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是的,寫信。」羅切斯特的聲音突然沉下來,目光從眼下看向艾亞:「愛小姐如若不願意,現在就請說出來。」

  聽到這句話,艾亞差點笑出來。這就象小孩子的威脅,聽上去自尊很可憐,讓人忍不住施以關愛。而且,剛才還叫自己「簡」,只有一秒的不滿意立刻換成「愛小姐」,這位脾氣還真不小呢。不過……艾亞微笑起來,他能充滿生氣地發脾氣也算是他恢復了的徵兆吧?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先生。期待您的來信。」艾亞說著行了一禮,很完美的禮儀:「阿黛拉的功課就麻煩您多多關照了。」

  終於,羅切斯特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盯著艾亞看了好一會兒,才一揮手:「去睡吧,簡。明天就要出發,別累著。」

  「是的,先生。再見,先生。」

  羅切斯特沒有回應艾亞的這句話,艾亞行完禮起身抬起眼來,意外地看見羅切斯特抿緊了唇,好象這麼一句簡單的話語就輕易地把他的笑容擊碎,連目光中都是□裸的痛苦。見艾亞吃驚的表情,羅切斯特迅速別開頭去,向著艾亞一揮手,一句話也不說。

  艾亞只能轉身離開。之後,一直到艾亞到達馬德拉的豐沙爾城都沒有再見到羅切斯特的影子。羅切斯特把那張滿含著痛苦的眼睛留給了艾亞當做離別的禮物。他雖然為她準備萬全,甚至還讓蘇珊在上船之後給了她一個盒子,盒子裡扎扎實實地是五百英鎊的小額散錢,但他並沒有來為她送別,甚至,在離開倫敦寓所時,他也沒有出現。只有傑森,特裡和蘇珊的自我介紹,這讓艾亞說不出來的心裡沉甸甸的。

  五百英鎊……在這個時代實在是筆鉅款。艾亞絕對不敢讓蘇珊代為還給他,說實話,艾亞在金錢的面前很難相信別人,可是這位羅切斯特先生一句話不說,就……當然,顯然蘇珊並不知道這個盒子裡有五百英鎊的鉅款,不然,她是否會交給艾亞,恐怕連羅切斯特都不能保證。

  想著要把這筆錢一直保存著,以便將來還給羅切斯特,艾亞又覺得燙手,又覺得莫名不是滋味——這人竟然連隻字片語都沒有,只是□裸地給錢,明明是好意,明明是關切,可給人的感覺卻……這樣的事,只有這位完全不懂規矩的先生才做得出來吧?

  多佛港很忙碌,艾亞上船時卻是一個淫雨霏霏的天氣,一切都籠罩一青灰色的色調中,連海水的藍色都變成了藍灰色,很舊很沉,一如艾亞的心情。對面的法國據說在晴天裡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今天,卻只是灰濛濛的一片。

  艾亞持著傘,站在船舷邊上,看著水霧沉沉中,英國慚慚遠離,一時間,空間裡似乎只有雨撲撲的聲音,一切全都消失了。艾亞說不清心裡什麼感覺,那種淡淡的壓抑的疼痛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離愁?離開英國的愁還是離開……他的愁?

  所有人與親人揮別之後都慢慢離開了甲板,雨落在甲板上形成一個一個跳躍的水花,只有艾亞一個人站在船舷處,安靜沉默。眼前除了雨就是灰色,艾亞什麼都看不見,腳下也全濕了,可是艾亞心裡亂紛紛的,卻根本不想回到那個逼仄的艙房裡去。再見了,英國。再見了,羅切斯特。

  從多佛到豐沙爾要走大約一周的時間,中間還要停留幾個港口進出貨物補充物資。於是,艾亞已經做好了長途旅行的準備。前生,艾亞也坐過船,不過是長江中的客輪,與海船的區別還是非常大的。不過,所幸,兩者艾亞都不暈,倒是蘇珊,出了英吉利海峽就一路吐,昏昏沉沉,倒是艾亞照顧得她多一些。

  第二天天氣就晴朗起來。羅切斯特給艾亞訂的是頭等艙,算得上舒適,只是遇見的人看見艾亞的穿著露出的表情不是鄙視就是冷漠,這讓艾亞覺得這段難得的旅程大大折扣。幸好,艾亞也不是看人臉色就自怨自艾的小女孩,依然故我,每天都到甲板上去散步,聽海鷗鳴叫,看不時從海面蹦出的海魚嬉戲。為此,艾亞的畫夾裡又多出了幾張海景圖,畫得相當糟糕,因為旅行中的持筆實在很困難,但以後用當做故事背景還是不錯的。

  既使沒有合適的旅伴,艾亞依舊過得悠哉遊哉,忽略心底時不時隱隱翻騰出的痛苦,艾亞的海上生活甚至稱得愜意。不過,這個局面三天后被打破。

  當時是在黃昏,一如即往地站在船舷處,微微帶著笑,看太陽與海面交匯。艾亞最喜歡海上的黃昏與日出,難得的藍色會變成金黃色的時間,美得讓人心驚,這幾天來,艾亞從未錯過一場這樣的視覺盛宴。

  這天,艾亞見太陽完全沉下去,只有餘暉映照這將暮未暮的時光。滿足地笑了笑,艾亞摸摸肚子,該去吃飯了,還沒轉身就聽見一個細小的結結巴巴的聲音。

  「小、小姐,我、我、我……這個、這個、這個……送給你。」

  艾亞轉過頭,就看見一個很年輕清瘦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微微發著抖,臉上的表情窘迫得好象艾亞再說不說話他會立刻暈過去的樣子,手裡舉著一個用低包好的四四方方的一塊薄板要的東西,像是要遞給自己。

  艾亞一愣,這……是什麼場面?雖然並不想接受陌生人的東西,但是,眼前男人的表情實在是……太過讓人憐惜,半分惡意都感覺不到,艾亞幾乎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猶猶豫豫地接過薄板:「給我的?先生……我們認識麼?」

  「是、是、是、不、不、不……」男人先是點點頭,又連連搖頭,緊張得語無倫次,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樣子,臉騰的紅了,閉上了嘴,眼神裡一付被自己打擊得完全沒了自信的模樣:「我、我……我是……」

  他這樣期期艾艾的樣子讓艾亞心軟得一塌糊塗,讓艾亞想起自己曾經的青蔥歲月,那個讓她暗戀了很久的男生,雖然樣子名字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這種忐忑的感覺卻刻在了心裡,就象眼前的這位一模一樣。

  「你好,我叫簡•愛。你是想說這是給我的,我們並不認識,是不是?」艾亞放軟了聲音,放軟了表情,放軟了眼神,看著眼前這位手足無措的年輕男人。其實說他是男人有些早,他的樣子還象個學生,頂多二十歲。皮膚很黑,瘦削的臉,柔軟的黑色卷髮,海一樣深沉的藍色眼睛,長得很……應該是某種混血的長相,很英俊,除了矮了一點,只比自己高大半個頭。但在艾亞看來,只能激起她的母性,象畫像裡的安琪爾,眼神清澈,表情羞澀,實在很可愛。

  他聽了艾亞的話,平靜了一些:「我、我叫斯派克,斯派克?烏爾。我、我、我……」烏爾同學只說了一個名字,看了眼艾亞就再次開始結巴起來。


結識新友的旅途結束

  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因為憐惜,更大的可能是因為艾亞想逃避自己腦海中忙碌的羅切斯特的影子,艾亞與這位怯弱的美男子斯派克?烏爾成了朋友。

  初見時,斯派克?烏爾表達不暢結結巴巴,可接觸下來,艾亞卻發現他年紀不大,卻見多識廣,去過的地方很多,每說到一處都能把平平無奇的風俗講得風趣詼諧,惹得艾亞煩惱全消,樂不可支。他從這方面來看著實是個很不錯的談伴。只是,以上的美妙都是他沒有看艾亞的情況下表現出來的特質,只要他一轉過眼來看見艾亞,就立刻恢復成初見時那個怯弱難言的青年了,這種情況讓艾亞有些哭笑不得。

  烏爾送給艾亞的禮物是張他為她來的畫像。拆開外包裝後,艾亞看見這張畫像時著實吃了一驚。青灰色的天空,深灰色的帶著怒意的海面,無邊無際的隱隱反著光的灰色雨幕,還有站在船舷打著傘,雨中獨佇的煙灰色的艾亞。整張畫,深深淺淺的灰,幾乎把灰色用到了極至,一眼看過去,就是張帶著絕望色彩,壓抑的,黯淡的情緒撲面而來。雖然只能看見艾亞纖弱到近乎無助的背影,還有她袖邊珍珠白的蕾絲和濕透了變成黑色的裙角,明明是很狼狽的形象,卻莫名地讓人感覺這一切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初離英國那天的自己是這樣的嗎?

  艾亞當時深吸了一口氣,好半天才平復下來。

  「這不是我。」艾亞拿著畫,抬起眼來,認真地看向烏爾。

  烏爾被艾亞過於直白的目光看得一窒,趕緊垂下眼睛,頓了一下才輕聲回應:「在我眼裡,這就是你。」

  果然,世界只有一個,可人心卻能創造出另一個來。艾亞也是個畫者,她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心裡既覺得麻煩又不可避免地隱隱覺得有些虛榮,無論如何,烏爾都是個美男子,他能為自己畫像,能為自己畫出如此打動人心的畫像,他的感情……艾亞只能好好收藏了之後找機會拒絕。

  只是,烏爾不說出口,艾亞根本找不到話來拒絕。總不能自己巴巴地跑過去說「我不愛你,也不可能愛你」這種話吧?於是,剩餘的幾日,艾亞就與烏爾在甲板上散步觀景聊天,雖然也曾聊到那付艾亞的畫像,但烏爾卻隻字不提關於感情的任何事,於是,艾亞也只能沉默。

  其實,除去烏爾把自己畫得如此讓人心動的訝異之外,更讓艾亞奇怪的是,他怎麼能在船上畫出如此穩健的筆風來。自己畫的幾張完全抖得不象話,相比之下,艾亞一直在心底頗引以為傲的畫技實在有些難以啟齒了。

  烏爾的回答讓艾亞很吃驚,他只是羞澀的一笑,看著溫柔呢噥的大海:「我從小就生長在船上,已經習慣了。」說著,他轉過頭來飛快地看了眼艾亞,立刻紅了臉,別開目光,聲音小下來:「其實,讓我在陸地上畫,還遠不如在船上來得順利。」

  這種正常有趣的事情被他說得好象尷尬難當,艾亞看著烏兒只能再次升起想笑又很無奈的心緒來:「從小在船上長大?那倒是個與眾不同的有趣經歷。」難怪會這麼黑:「難怪去過那麼多地方。」

  說到這個,烏爾就高興起來:「是啊,不過,那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十三歲起,父親就帶我回了倫敦,很難得坐船了。想起來……」烏爾眼睛迷蒙起來:「剛到倫敦的時候我一直都很不安,沒有海浪的聲音就無法入睡,白天更是覺得時時刻刻必須遵守那些規矩就像是在監獄,很痛苦。後來,父親送給我一個大海螺,我把它放在枕邊,每晚睡前聽一聽,才算好起來。」說著,烏爾轉過頭來,微笑:「呵,說這些,是不是很傻?」

  「誒?不,不會。」艾亞被這個過於溫柔的笑容晃了下眼:「聽起來,你父親可真是個細心體貼的人。」

  烏爾的表情僵了僵,低下頭:「是的,他總是這樣。」

  明明是讚美的話,可烏爾說起來卻沒有一點欣喜之情,艾亞愣了愣,知趣地沒再追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看烏爾的打扮談吐也是位紳士,更何況還與艾亞一樣住在頭等艙,身份地位可想而知。可是,照他所說,他十三歲前一直在船上生活,這對於貴族來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的緣由艾亞並不想猜,但也知道並不簡單。

  ——貴族家庭裡難以啟齒的齷齪事最多,就好象……好象誰能想到,羅切斯特會在祖宅的閣樓上藏著一個瘋妻子呢?

  想到這裡,艾亞不由皺了皺眉,趕緊轉移話題:「烏爾以前去過馬德拉嗎?」

  烏爾驚了一下:「愛小姐第一次去?」

  艾亞點了點頭:「探親。」沒有多解釋。

  烏爾眯著眼睛笑起來:「馬德拉很漂亮,碧海藍天峭壁,住在那裡久了人都會變得開闊起來。本地人也很淳樸,愛小姐一定會喜歡的。愛小姐的親戚住在哪裡?安頓好之後希望有這個榮幸去拜訪。」

  「當然,非常歡迎。叔叔家在豐沙爾。烏爾呢?住在哪裡?」如果同城有熟人確實讓人安心得多。艾亞雖然表現得很鎮定,其實也在心底裡有些擔心約翰叔叔搬家了,畢竟那是三年前的信件了。想到如果他搬家這個可能性,艾亞就在心裡打鼓,真要如此,自己該怎麼辦?難道要灰溜溜地回去英國?這……簡直是打自己的臉啊!

  「我也是。」烏爾微笑加大,卻並不敢看艾亞的臉,只是一味盯著她的袖邊的蕾絲,口氣柔軟:「不知道愛小姐的叔叔的名字是……?說不定我還認識呢。我可是對豐沙爾很熟悉的。」

  「哦?真的嗎?」這麼一說,艾亞的笑容也從矜持變得燦爛起來:「我叔叔叫約翰?愛。不知道烏爾有沒有聽說過?」

  「約翰?愛先生?!」烏爾吃了一驚的表情,轉瞬恍然大悟,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笑道:「我早應該想到,姓愛的先生豐沙爾城裡還能有誰呢?」

  「你真的知道?」這下,艾亞是真的吃驚了。簡•愛的叔叔應該不會這麼有名吧?印象中遺產好象也並沒有強大到嚇人的地步才是。還是說,這位說是從小在船上長大的烏爾先生其實是在豐沙爾城長大的?

  「當然。奧凡福葡萄酒莊的莊園主約翰?愛先生,豐沙爾城可沒人不知道呢。」說著,烏爾還反射性地嘖了嘖嘴,一付回味無窮的樣子:「茨坎施賓葡萄酒真是難得的美味呢。就是……太貴了。」

  ——沒想到約翰?愛叔叔竟然是葡萄酒廠的主人。

  艾亞眨了眨眼,她一直以為他不過是買了些地的小地主呢。沒想到還是個創業型人物。這倒讓艾亞對這位約翰?愛叔叔更多了幾分興趣——應該是個有趣的人吧?最少不象那些大地主們那樣生活無聊到象寄生蟲,目光短淺狹隘是那些祖祖輩輩當地主們的人的通病。對於務實經營的人艾亞還是很有好感的。

  如此淺層次的交流,到達馬德拉的時候,艾亞對於馬德拉、豐沙爾還有自己這位叔叔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心裡終於不那麼惶恐了。上岸時,烏爾看見艾亞的三個僕從,愣了一秒,脫帽行禮禮貌:「愛小姐,我先行一步。以後再去府上拜訪,希望愛小姐不要嫌我冒昧。」

  「好的,再見,烏爾。」艾亞本能地想說句一路順風之類的詞,又覺得有些彆扭,索性也不多說什麼,回了一禮,真誠地說道:「期待你的到來。」

  烏爾終於敢抬頭看了眼艾亞,這一回目光多留了兩秒才別開目光,沒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

  看著烏爾上了一輛馬車,艾亞回過頭來,看向會說葡萄牙語的傑森:「去租輛馬車來,我們也該出發了。」

  傑森正要點頭,管事特裡突然向艾亞行了一禮:「愛小姐,那邊好象是來接您的人,請您確認一下。」

  順著特裡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一身西裝的男人正看向這邊,似乎在確認什麼,有些猶豫,從氣質上看應該是個車夫。

  「傑森,你去問一下。」艾亞依舊支使唯一一個會葡萄牙語的男僕。

  之後的事情很順利。果然是約翰?愛叔叔遣來迎接艾亞的。據這位名叫喬治的車夫說,接到艾亞的信,約翰?愛非常歡喜,早早就把他遣到港口來,他已經在這裡等了三天了,終於算是接到了人,他也非常開心。喬治沒說出來的是,他沒料到一位做家庭教師的女孩子竟然會有三個僕從,所以剛才才那麼猶豫。

  其實是艾亞從蓋茨赫德就寄出了信,當時艾亞已下定了決心要離開,又怕自己到了倫敦見到羅切斯特會動搖心意,才特意提早寄出信,算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所以,是信寄早了,沒有料到羅切斯特之後會如此幫忙,以致於對出發時間的估計不足,並不是喬治來得早。

  當天,艾亞在忐忑了這麼久之後終於見到了葡萄酒莊的莊園主約翰?愛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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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切斯特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簡:

  看到這封信,你不必驚訝。我沒去多佛與你送別,確實也是存有不忍見好友離別場面的原因,可誰知道,我一個人悶在書房裡,離愁卻並不會減少半分,於是,我想像著你登止客輪,陰雨綿綿間離開英吉利海峽,提筆給你寫這封信。你看,做為朋友,你就不得不承受一個老男人的絮絮叨叨了。

  我一直很憂心你叔叔的事。那封畢竟是三年前的信了,我很擔心他會不會還在原地等你,我真怕你失望。簡,我看得出你急於離開,一意孤行,也理解這一切只是你出於一個孤兒渴慕親情的心,但這件事你真的做得太倉促了。本來,我的意思是讓你先在倫敦住下,等我派人找到了人與住處之後再領你前去。可,做為你的朋友,我又如何忍心看你為難、看你不耐、看你皺眉呢?所以,我順了你的意,讓你自己去冒險。

  不過,如果你到了馬德拉沒有找到你的叔叔,也千萬不要沮喪。我已經讓特裡做出了安排,你盡可是先安心住下來慢慢尋找。馬德拉我去過,景色非常優美,站在峭壁上俯瞰大西洋,更有一種自由開闊的感覺,有機會你一定要試試看。再加上豐沙爾城現在比英國要暖和得多,想到你上次凍病的經歷,我就一直覺得你更應該住在溫暖柔和的地方,英國這樣冷厲的山莊還是太壓抑你了。

  而且,以我瞭解的簡,如果你沒有找到你的叔叔,讓你立刻回到英國來,你一定會在心底裡覺得難堪吧?你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心性卻驕傲得很。不過,這正是做為我的朋友的可貴之處,所以,我願意成全你。也請你出於友情一定要接受。

  只有一點,簡,算是我的一個小小的忠告。馬德拉遠離大陸,豐沙爾城更是小城,比不上倫敦,甚至連米爾科特城都比不上。我不是怕你覺得它不夠繁華,其實連洛伍德那樣的地方都能足足呆夠八年,我很懷疑這個世界你還有哪裡不能去的。我只是擔心你善良柔軟的心。

  馬德拉人熱情浪漫,說嚴重點,甚至有些放蕩不羈。那裡雖然也有一些地主,但階層心理和禮儀並不象倫敦這樣嚴謹。簡,你年幼好奇,心性又天真愛存幻想,對此,我很擔心。請你在社交交往時一定要注意與人保持距離,保持你最在意的淑女風度。那些對我說過的話,千萬不要隨便對其它人說起,那些觀點太會尖銳,我很怕最後會傷了你。請,一定一定要記住。

  如果能找到你的叔叔,那我就在這裡恭喜你,簡。我相信以簡的聰敏溫順的表像,你的叔叔一定會喜愛你的。請你盡情享受生活,但不要因為生活而改變你自己,希望下次見到你時,你的心依舊能象我初見你時一樣堅強而不失靈動,善良而不迂腐。這樣的簡,才是我喜歡的。

  至於英國……

  先說說你心裡最重要最掛念的阿黛拉吧——你看,我多有自知之明?雖然是你的朋友,我也知道,在你心裡我的重要性可是遠遠排不上號的。我打算送阿黛拉去女子寄宿學校,沒有了你,我實在不待見那些刻板無趣的家庭教師,他們的教育觀點我不欣賞也不贊同,不如把阿黛拉丟去與同齡人相處,也許會因為相互影響,最後變成一個象你一樣的淑女呢。當然,我並沒膽子把她送到義塾,畢竟,象你一樣堅韌清澈的靈魂可是獨一無二的。

  至於費爾法克斯太太,你不必擔心她。雖然你不回去,她一定會傷心的,但這位老太太雖然智力不佳,世故經歷可一點都不少。控制感情——也許也可以說是感情淡漠?在這方面,我可遠遠不如她。她早就學會了離別,我父親和哥哥的故去她也不過是叨叨了兩個月。至於你,親愛的愛小姐,我想這個過程可能要壓縮到三天的時間。這樣的真相,希望你不要傷心才是,因為我知道簡你可是個神經纖細的人。

  最後說到我。在你面前說到我自己,我就忍不住想來支雪茄,但是,顯然,你並不喜歡這個東西,雖然你從來不說,但每次看見雪茄你都會皺眉,別說你自己不知道,你就是這樣一個愛恨分明的人。

  外面雨得下得很大,我想多佛應該也不會晴朗。陰暗潮濕,還有隱藏著隨時想要迸發的暴力,這雨就象我的心情。唉,我是個多麼糟糕的男人!在你面前往往讓我自卑。你說,你也不是潔白如紙,但我並不是這樣認為。你唯一比十九歲的我多出來的就只是——正視黑暗的勇氣。簡,我真羡慕你。

  我遊蕩於世間這麼多年,也曾恣意妄為,甚至被很多人說我象海盜般粗野。但其實,我知道,我的勇氣遠不及你的千分之一,簡。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上流社會的規則允許的範圍裡,我沒有堅持什麼,我隨波逐流,我跟著我的整個階層一起墮落,我的掙扎呐喊不過是個笑話,別人的談資,和自我解嘲的遊戲而已。而你不一樣,簡,你有底線,你有堅持,我想,這些無論你處於什麼地位都不會拋棄。我真的很羡慕你,簡。

  看吧,我又說到哪裡去了?只要想到與我對話的那個人是你,簡,我就忍不住開始胡言亂語,請你原諒我。我是這麼信任你,依賴你,做為我的朋友,也請你願意讓我信任讓我依賴吧。雖然我空長你二十歲,但在靈魂上,我卻不敢說對你俯視。我想說我們是平等的,可明明我在某些時候看見你對我輕蔑的眼神,這讓我很痛苦。

  這個世界也只有你敢因著我的墮落我的不道德而蔑視我,按說,與你相比,我有錢有勢有地位,我不應該容忍你,我應該借助我的優勢,找個理由把你發配到格陵蘭島上去和北極熊做伴。可我沒有,偏偏容忍了,而且還很禁不住地自我反省,歡欣鼓舞地想親近你,得到你的一絲絲肯定。簡,你說,我是不是傻了?

  無論如何,簡,你都是我心裡最親近最具意義的朋友。請你盡情利用我的這份善意,我會滿心歡喜,毫不推辭。我在英國期間,會一直住在倫敦。沒有你的桑菲爾德簡直讓人憎惡。請你給我回信,千萬不要寫錯地址。

  你的

  愛德華•羅切斯特

  183X年2月X日


斯派克•烏爾的身世

  艾亞收到羅切斯特的信時確實吃了一驚。因為,信是在艾亞到達叔叔家第二天午後收到的——這,時間也太緊湊了吧?!差不多艾亞一出發,信緊跟著就到了。而且,信是特裡送來的,據他說,是主人特地吩咐的,讓他一到就到當地的郵局去取信,不論艾亞找沒找到叔叔,都不至於太過迷茫。

  這樣細緻的心思,艾亞一方面感動,另一方面又覺得太過於……糾結纏綿。就算是熱戀中的男人都很少有人能達到如此體貼入微的地步,更何況這個人是打著「朋友」的招牌如此行事?真把自己當無知少女嗎?有了外在定位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親密,這……是騙艾亞還是騙他自己?

  拿起紙筆回信,卻只寫了抬頭一句「親愛的羅切斯特先生,信已收到,萬分感謝。」,就再也無言。不是對羅切斯特沒話說,而是面對他的這種發自內心的親密態度不知該如何回應。如果他當面如此,艾亞還可以拒絕,還可以冷眼相待。可是,他卻只是寫信,而且還事事以自己為先,考慮周到,萬事皆備。這樣的情況下,艾亞無論如何也寫不出斥責的話語來,那樣就實在太沒良心了。

  可讓艾亞滿紙寫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溫柔感謝套話,艾亞又覺得太假,面對羅切斯特,自己但凡有一分假意都足夠傷他的心,以艾亞瞭解的羅切斯特,自己真要如此對他,對他來說,恐怕官樣假話比斥責他還要惡劣。當然,感謝的話要說,一句足矣。可是,其餘要如何說?

  筆拿起又擱下,信紙寫了又塗,終於,還是只有開頭的一句話留下來,其餘均告敗北。直到約翰愛叔叔叫人請艾亞下去吃飯。

  說起約翰•愛叔叔,艾亞就不自覺微笑,看到他第一眼就完全肯定他正是自己的親人。看來簡愛小姐長得是象父親的,約翰•愛先生長得就與簡愛有七八分相似,一樣的瘦小蒼白,還有細而柔軟的頭髮,眼睛的輪廓更是一模一樣,以至於艾亞本來還準備了自己的身份證明,見到約翰•愛叔叔的一刻已完全用不到,因為看見他倆的人誰都不會錯認兩人的親戚關係。

  最讓艾亞喜歡的是,約翰叔叔本人真誠而熱情,沒有半分自己想像中可能有的疏離與挑剔。而且,兩人當天見面之後,約翰叔叔就與艾亞說了兩個小時的話,從簡•愛父親小時候的事,一直說到簡•愛小時候的事,言語之間幽默風趣,聽其言觀其行,就能知道這位可愛的約翰•愛叔叔是一位心胸開闊博學銳取之人。這兩個小時的聊天一點也沒讓艾亞覺得難熬,雖然說的事都與自己無關,但聽起來卻意外地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在壓抑的英國呆得太久,以至於這一晚竟讓艾亞有了種覓得知音的感覺。再也沒有了當初把親戚們當做NPC的想法,只一心一意地希望約翰叔叔能好起來。

  唯一讓艾亞難過的是,不知是不是劇情的影響,約翰叔叔竟已是病體難支,那兩個小時的興奮過後立刻陷入了昏睡當中,到這時,艾亞才知道自己不應該由著約翰叔叔如此勞累的。自責得艾亞一夜未得好眠,誰知道第二天就收到了羅切斯特的信。真是……鬧心啊!

  「叔叔。」艾亞一進餐廳的門就看見約翰叔叔已經笑咪咪地坐在餐桌旁等待自己了,連忙上前行了一禮:「對不起,叔叔,昨天我不知道您的病情……現在感覺可還好點嗎?」

  「沒事沒事。」約翰叔叔大大咧咧地一擺手,笑得和藹:「是我自己太逞強了。昨天一看見你就象看見了你父親一樣,有些情不自禁了。簡妮特雖然是個女孩子,但一看眼睛我就知道,是愛家的孩子,一樣堅強,也一樣固執,好,好啊!哈哈。」

  聽到這裡,艾亞一陣心虛,約翰叔叔口中那個堅持又固執的簡•愛早已不在,自己不過是個冒牌貨……不過,艾亞轉念一想,簡•愛在原著中本來也就沒有見過約翰叔叔,在原著中,她現在應該正處於即將與羅切斯特結婚的喜悅當中,之後經歷苦難完畢時,約翰叔叔已經病故。自己代替她在約翰叔叔面前盡盡孝,就算是原版簡•愛還在,也絕對說不出反對的話來才是。

  如此一想,艾亞就放下了包袱,真心地當起一名有孝心的晚輩來。

  餐桌前一共就叔侄二人,邊說邊聊,甚至約翰叔叔還提到要帶艾亞去趟北鎮的自家的葡萄園,見識見識葡萄園的春光美景,順便熟悉一下葡萄園的運作模式。

  艾亞一口答應,讓約翰叔叔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來。本來他還一直擔心,自家唯一的晚輩根本無心經營,只想等到遺產轉手賣掉呢,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自然是希望有人能支撐下去,發揚光大,賣掉葡萄園絕對是約翰最後無奈的選擇。有了艾亞毫不猶豫的應答,讓約翰立刻放下不少心來,笑容更加和藹了,笑得好象平凡的艾亞是一朵花似的。

  「對了,簡妮特,我聽傑森說,你在船上認識了斯派克•烏爾那小子?」約翰吃完最後一口,抹了抹嘴,笑意滿臉地問道。

  「誒?」傑森?!一個男僕竟然這麼多嘴?!艾亞愣了一下,心裡一陣彆扭,雖然不介意讓人知道,但這種背著自己的方式多少讓艾亞有些不喜歡。不過,叔叔問起來,艾亞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是的,烏爾他是個很不錯的朋友,真誠友善,而且很有才華。叔叔認識他嗎?我向他打聽過叔叔,他好象對叔叔很熟悉。」

  約翰嘿嘿笑了起來,抿了口酒:「怎麼會不熟?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呢。別看那小子現在人模人樣,以前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搶過我的錢包呢!」

  「啊?!」艾亞完全傻了,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搶錢包這件事與烏爾的形象聯繫在一起。雖然約翰叔叔說得一派輕鬆,顯然事情早已成為過去,卻也足夠讓艾亞的臉呈現出一付呆相。

  「是真的。」約翰叔叔揮了揮手,把僕人們都揮退之後,才收斂了笑意,道:「你說的沒錯,斯派克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堅強聰明而且經歷那麼多事之後依舊能保持住本身的真誠,實屬不易啊。」

  艾亞越聽越是一頭霧水,迷茫地看著約翰叔叔。

  約翰叔叔看了眼艾亞,被她的表情逗笑了,笑了一會兒才道:「好吧,我就給你講講這位斯派克•烏爾的故事。斯派克十三歲之前並不姓烏爾,那時,他跟他母親姓萊熱。斯派克•萊熱。」說著,看了眼艾亞:「是的,你猜的一點沒錯,簡妮特,斯派克是個私生子。他母親本來是葡萄園裡的原住民農戶家的女兒,結果未婚就生下了斯派克,被家裡趕出來了。他們母子倆就在這豐沙爾城討生活。這樣身份的母子倆想要生活能做什麼?簡妮特,你想也能夠想到她們當初的境況有多糟糕。所以,現在說起斯派克那小子當年偷我錢包的事我一點都不覺得他道德敗壞,希望你也不要因為他有這樣的過去而歧視他。」

  想到烏爾那張羞澀的臉,艾亞搖了搖頭:「不會,叔叔,只要他之前的錯誤得到過清理,現在德行良好,我就沒有理由歧視他。」

  聽到艾亞這麼說,約翰叔叔越發覺得這個侄女甚合心意,如果真是個衛道士,用「一日做賊,永遠是賊」的心態看人,就未免讓人倒胃口了。而自己這位侄女雖然行止有風範,卻知變通,對於死氣沉沉英國教育下出來的孩子,實則不易。想著,不由大為寬慰地點點頭。

  「斯派克小時命運多舛,到了九歲的時候,他母親過世了。他一個人跟著商船在船上混吃混喝地過了四年,十三歲的時候才被他的親生父親找到,帶回了英國。」

  ——難怪……自己一直覺得他的英語太過標準,以至於標準得很過份,不像是普通英國人平常說話慣用的狀態。原來是後來才學的。不知道阿黛拉到時候會不會也和他一樣……

  艾亞愣了一秒才猛地想起來自己又想得太遠了,不由臉上一紅:「那烏爾先生在豐沙爾城還有產業嗎?怎麼還會到這邊來?」按一般人的心態,由貧變富,由賤到貴之後都是不願回顧過往的,更何況還是那麼不堪的過往。他竟然還會回來,這讓艾亞有些吃驚。

  約翰叔叔點點頭:「這正是他堅忍的地方。他對馬德拉熟悉,馬德拉的物產馬德拉的港口,無一不知,而且,他對海上運輸業也非常熟悉,他到了倫敦,雖然頂著烏爾家少爺的身份,但不說烏爾家那時已經敗落,就算烏爾家那時還昌盛,在倫敦那樣注重血統注重傳統的地方,從小受教育不夠的他也難以真正打入到上流社會的小圈子裡去。而兩者都沒有的情況下,據說他著實吃了不少暗虧,所以,他就回來了。用他父親借給他的錢,開了家航運公司,馬德拉是他的一個大基地,我們奧凡福莊園的酒就是他的一個大客戶。據說,現在烏爾家完全靠他的錢財在支撐呢。」

  「呃……」艾亞完全無語。約翰叔叔的敘述再次打破了她看人的迷思,看來這位斯派克•烏爾同學不但不羞澀,而且還是位大刀闊斧的實幹家。這、這、這太讓人吃驚了。

  「所以說,簡妮特。」約翰叔叔放下酒杯,微帶疲憊地看了艾亞一眼:「我說這麼多,一方面是希望你不要歧視他,另一方面也希望你不要與他太親密。」

  「誒?」這……今天的約翰叔叔的思維讓艾亞完全跟不上趟。不由傻傻地看著自家叔叔,說不出話來。

  「唉……」約翰叔叔歎口氣:「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斯派克是個不錯的朋友和夥伴,但對於一個女孩來說,他卻絕不是什麼好的物件。簡妮特,相信叔叔。」說著,約翰叔叔笑了笑:「對了,我準備下周在莊園辦個舞會,把你介紹給我們馬德拉的朋友們,簡妮特,你也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我們馬德拉也有不少好小夥子的。又英俊又熱情,哈哈。」


互相失望的兩人

  艾亞萬萬沒想到,自己會突然陷入無謂的忙碌中。不但忙,而且累,身心疲憊。這一切來源於約翰叔叔所說的那個舞會——因為艾亞根本不會跳這個時代的舞,而洛伍德更不可能教授這些,於是,艾亞不得不突擊了。

  象開場的方塊舞這種慢到有如步行的舞蹈艾亞只是聽一下大概即可,反正有人在前面領舞跟前瞻步伐走就是了。可是加洛普舞和華爾滋就成了大大的麻煩。旋律輕快,舞步自由,這就完全難倒了沒有運動細胞的艾亞。連約翰叔叔都上陣陪艾亞跳了一曲,結果很不出意料地被踩了兩腳,不過,約翰叔叔沒有呼痛,倒是被艾亞又羞又惱的窘態逗得哈哈大笑。

  舞蹈是強體力活,艾亞徹底體會到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感覺腰酸背痛手腳酸軟,早上起來更是覺得腿肚子直發抖。三、四天下來,勉勉強強跟得上節拍,能瞭解舞伴大概的肢體動作的意思了,雖然離優美的境界還差得遠,但艾亞也算微微松了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給約翰叔叔丟臉啊。

  週六,艾亞又從傑森的手裡收到一個小小的包裹,看見倫敦的位址,艾亞的手一頓,這幾天忙得根本忘了回信這件事了。

  雖然覺得麻煩困擾,卻還是隱隱又覺得期盼,趕緊回到房間把包裹打開來,看見包裹裡紮著的好幾封信,不由一怔,過了好一會兒,慢慢唇邊勾出一抹微笑來。

  ——這人,還真是毫不介意表達自己的感情呢。不過,他既然說是朋友,那自己就真的把他當作朋友好了。不必忌諱什麼,不必為他猜想太多,更不必讓他讓自己存有什麼奢望,真正地做自己,這才是自己認為的朋友。希望……他不要失望才好。

  正準備打開其中的一封信,就聽見敲門的聲音——這一點是艾亞的堅持,在桑菲爾德的時候,艾亞沒有權利只能忍受沒有任何隱私的生活,到了這裡,自然要把權力利用起來。

  「進來。」艾亞收好信,轉過身。

  「小姐,烏爾先生來訪,老爺請您下去。」開門的女僕先行了一禮,才恭謹地說道。

  ——烏爾?自己如果沒記錯,前幾天約翰叔叔還提醒她不必與他太親近來著,今天竟然就上門來了。不知道……

  「我知道了,馬上就下去。」艾亞微笑著點了點頭,等女僕出去才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應該是適合見客的打扮。此時的艾亞因為約翰叔叔的堅持,衣櫥裡掛了三四件顏色鮮豔的新衣,因為量身訂做的還都在趕制當中,所以,現在穿的都是成衣店的成衣,艾亞身材嬌小,合身的不多,艾亞撫了撫衣服,暗歎,所幸如此,才不至於買得太多。

  「叔叔,烏爾先生。」艾亞下樓,見約翰叔叔與烏爾正面對面坐著,看惟聊得正興,上去行了一禮。

  約翰•愛在艾亞行禮的這一瞬吃了一驚,眼睜睜地看著斯派克•烏爾從一個侃侃而談的紳士在瞬間變成一個羞澀的大男孩!剛才他們還在談葡萄園今後的發展方向,聽見女僕上前說「愛小姐到」這麼一句話,烏爾就突然停住了話頭,低下腦袋,再抬起頭來時,約翰•愛就發現這位剛才看起來還是一派自信自在的紳士竟然紅了臉,表情更是可恥地扭捏起來。有一秒,約翰•愛幾乎是對於自己之前對艾亞提出的「不要與烏爾太親近」的決策產生了懷疑,但後一秒,烏爾的表現再次約翰•愛堅定了決心——這個喜怒無常深沉複雜的男人,自己那個單純沒見過世面的侄女哪兒掌控得住?!還是找個老實男人比較放心。

  烏爾靦腆地轉過頭來看向艾亞,看見艾亞的一瞬表情怔忡,似有隱隱的失望……或者許還夾雜著如釋重負的感覺?約翰•愛不能確定烏爾這樣複雜表情背後的含義,但卻親眼看見他的表情瞬間恢復了剛才從容自信,臉上的紅暈更是好象從未出現過一樣迅速消失,當艾亞抬起頭來看向烏爾時,那個羞澀的大男孩已經完全不見了,而是所有人見到的大商人,烏爾船運公司的老闆斯派克•烏爾先生。

  這一切都發生在艾亞垂下眼簾的一瞬,所以,艾亞毫不知情。她看見的就是與甲板上的大男孩完全不同的一個成熟男人,說實話,她吃了一驚。這種氣質上完全的顛覆,讓人有「也許只是同名的不同人」的錯覺。但想到約翰叔叔之前與自己說起過的關於烏爾的身世,艾亞也能理解他的這番表現。在客戶面前和在朋友面前兩樣,這沒有什麼稀奇,自己從前還不是如此?於是,艾亞只是瞪圓了眼睛一瞬,立刻微笑起來,保持著完美的禮儀:「很榮幸再次見到烏爾先生。」

  烏爾眯了眯眼睛,頓了一下,也微笑起來:「感謝愛小姐在旅途中的陪伴與照顧,我應該早些來拜訪的。可是一回來就遇到一些棘手的公事,耽擱了行程,實在是失禮。」

  ——真是客氣到家了。

  艾亞眯了眯眼,這樣的烏爾實在太假了,見過他可愛的真誠的笑容之後,再看他現在的樣子,簡直像是個蠟像。嘴上說著失禮,微笑的表情下,眼神裡卻完全是一片冷漠。這個發現才讓艾亞生出一抹失望與沮喪來。如果真把自己當做朋友是絕不可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的。果然是自己太天真了嗎?竟然相信一段旅途中的友情。在別人看來也許不過是一場排遣寂寞的遊戲吧?

  艾亞垂下眼簾,拿出在洛伍德應付禮儀考試的心態與之應酬起來,一絲不苟,頗有爭奪「看誰更假」的遊戲冠軍的架式。這個會面在這樣無趣又浪費時間的過程中慢慢流淌過去。艾亞聽著兩個男人在討論豐沙爾城最近的商業動態,也默不作聲地聽了起來。聽約翰叔叔的意思,似乎是想讓自己主持葡萄莊園的意思,雖然從前沒有過經商經驗,但不妨礙艾亞主動學習的熱情。

  在心底裡暗暗做著筆記,這是個考驗膽識與勇氣的時代,商業動作還非常粗獷,艾亞這樣的雛兒竟然聽出了幾分意思來,而且,前一世雖然沒真正地經商過,但畢竟在公司裡呆過,接觸過相關知識,聽起兩個男人的說法,有時艾亞甚至是有些不屑一顧的。當然,這種情況非常少,以艾亞的資質,驚歎緊張的時候為大多數。

  沒想到一老一少竟然相談甚歡,一直聊到吃晚餐的時間,烏爾在約翰•愛的盛情邀請下,稍做推辭就留了下來,晚餐與剛才的會談沒什麼區別,依舊是兩個男人在談,艾亞默默旁聽。

  「斯派克,」約翰•愛見在座三人俱已吃好,才抹了抹嘴,做隨意狀道:「帶我家的簡妮特去散散步,看看豐沙爾的街景吧。這丫頭自從到來還沒出過家門呢。」

  艾亞吃了一驚,心裡揣測不明白約翰叔叔這番話的涵義,畢竟前些天還要求自己不與烏爾太親近呢,今天竟然主動要求二人相處?只是,當初約翰叔叔說出那番話時,艾亞在心底裡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覺得錯誤,畢竟自己對烏爾根本沒有產生任何親近的意願,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真誠的朋友,也許更像是一個弟弟。那樣的烏爾,艾亞並不排斥與他更親近些。可是約翰叔叔不同意也就算了。到了現在,艾亞對烏爾更是缺少與之親近的動力,因為他連弟弟都不象了。更像是客氣疏遠的客人,此時約翰叔叔卻反過來要求與他出門,這……

  艾亞只能起身行禮:「那就麻煩烏爾先生了。」

  「我的榮幸。」烏爾也標準地一個紳士禮,抬頭時看見艾亞冷淡的表情,眼神閃了閃,唇角勾出一抹微笑來。

  豐沙爾城果然與英國的大小城市大不相同,竟然有許多男男女女都抛頭露面走上街頭艾亞——說街頭也不完全貼切。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街心花園之類的地方,只不過,要比普通的街心花園大得多,很多人吃了晚餐到這裡來散步,甚至是遛馬。

  讓在英國生活了近十年的艾亞看見的吃驚的場面著實不少,比如,樹蔭下,兩個看打扮就像是有錢人的一男一女公然在街頭就牽著手打情罵俏起來,而他們的僕人女伴竟然沒一個對此表示出任何不同意的表情,顯然這種事是常見的。更讓艾亞吃驚的是,一種慢慢走來,竟然遇見了七八個小姐太太當著自己的面對烏爾拋媚眼搭訕,對於艾亞的存在,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無視。這樣愛恨分明的表現……讓艾亞哭笑不得的同時,也讓艾亞認識到烏爾在豐沙爾城的受歡迎程度,還有羅切斯特在信中所說的「放蕩不羈」是什麼意思了。

  不過,不得不承認,豐沙爾城確實是個養眼的城市。因為天氣溫和,明明只是早春,四周已是一片蔥綠,生機勃勃,讓人走在其間,不由自主地舒爽起來。而來來去去人群,美女帥哥真的很多,特別是符合艾亞審美觀的,更不在少數。也許因為混血多的關係,個個看起來都別具風情。也有一些帥哥似乎對蒼白嬌小的艾亞這一款女性很感興趣,也同樣毫不顧忌烏爾的存在,主動上前搭訕,不過,往往不等艾亞說什麼,烏爾就冷冷地上前拒絕了,帶著艾亞迅速離開。

  「愛小姐。」終於清靜下來,兩個僕人遠遠地綴著,烏爾放鬆了表情,微笑著轉過頭,看著艾亞,歎息了一下:「其實,我更喜歡船上的愛小姐。」

  艾亞眉頭一皺:「我也是。」

  「相較于華服加身的淑女簡•愛,我更想念簡樸隨意的簡•愛。」烏爾的口氣無限惋惜。

  ——什麼意思?!是想說我的氣質太樸素,襯不起華服?!

  艾亞怒了,雖然她也絕對算不上喜歡這些華麗的衣服,畢竟,越華麗的衣服裙撐越大越難行動,但是,自己不喜歡是回事,被別人不喜歡,甚至還當面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艾亞看來,這簡直是故意失禮了!做為一個年輕女性,無論如何,都不喜歡別人說自己醜。而且,還因為醜被人輕賤,於是,真的怒了。

  眯著眼,微笑地抬起頭,咬牙看著眼前這個一派從容淡定,好象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多麼過份的話的人:「真巧,我也是。」

  烏爾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真的嗎?」

  艾亞鄭重點頭:「真的,烏爾先生。相較於衣著整齊地可以直接參加喪禮的紳士派頭十足的斯派克•烏爾,我也同樣更想念羞澀真誠的斯派克•烏爾呢。」說完這句話時,艾亞突然想到了自己一直沒有回信的羅切斯特,雖然那個男人也一樣喜怒無常,卻比這位真誠多了!艾亞怒氣衝衝地想到:回去就給他寫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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