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真田（已修）
“比賽結束，7-5，青學不二獲勝！”
涼子站在高處，俯瞰整個球場，在觀眾席上隊友熱烈的歡呼聲裏，不二的視線越過人群，朝她的方向看來，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涼子知道他是在看自己，也回以同樣的笑容。
下一場比賽有條不紊地進行，涼子出了球場，在出口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紅茶，靠在牆邊小口慢飲，然後瞧見那個在青學見過的掃把頭——好像是叫桃城，拉著那個矮冬瓜——好像是叫越前，急哄哄地衝出球場。過了一會兒，桃城又興衝衝的跑進球場，朝場內喊了些奇怪的話，完全沒發現隻有幾步之遙的她。
青學似乎出了些狀況——涼子想著，把喝空的易拉罐丟進垃圾箱，剛轉過身，一顆網球咕溜溜地滾到她腳邊。
“那邊的大姐姐！能麻煩你把球扔過來嗎？”
涼子聞聲抬頭，幾米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正朝她揮舞著雙臂，她撿起球，依言扔了過去。
“咚！”
一隻球拍橫空出現，把球打向來處，涼子反射性地握住球，下一秒就看見一張令她頭痛的熟悉麵孔。
與此同時，對方也看了過來，起先一怔，然後臉瞬間黑了，渾身散發著低氣壓，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清水前輩，別告訴我你剛才是故意的。”
“原來是跡部啊。”涼子一臉無辜，“我可不知道你會出現在那裏。”
跡部被噎住，一時氣悶，下意識喊道：“樺地！”
然而無人應答，因為樺地並沒有跟來。涼子重新把球拋給那個小孩，氣定神閑地看著跡部。
“算了。”跡部不滿地哼了一聲，放棄了追究，轉而問道，“你也是來看比賽的嗎？”
涼子奇怪地看他：“不可以嗎？”
跡部：“……”
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立海大的真田，真田從他出聲起就死死盯著涼子的臉，這對於他而言是罕見的失禮。
他眉頭皺得緊緊的，忍不住插了句嘴：“清水涼子？”
跡部驚奇道：“怎麼，你們認識？”
涼子望著這個身穿土黃色隊服、戴著黑帽子、神情嚴肅的陌生少年，搖了搖頭。
真田笨拙的解釋：“大概是十年前，我們曾經在梅津家見過，我叫真田。你……還記得我嗎？”
涼子打量了他好一陣，又思索了好幾秒，再一次搖頭。
見涼子不似說謊，真田的臉色立即黑如鍋底，然後慘白如紙，又青紅紫黃不斷變化，像霓虹燈一樣變幻莫測。他很想不死心地追問，但看涼子淡漠的神情，不知該如何提起。
跡部嗅到不尋常的味道，瞥了真田一眼，不知為何，真田覺得那眼神裏有種莫名的同情。
“我們先去找越前。”跡部想起更重要的事，打了個響指，命令道，“請你在這裏等本大爺回來。”言下之意，本大爺有話要說，老實呆著別跑。
涼子：“……”
跡部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大搖大擺地領著真田離開。
涼子懶得理睬跡部，更不可能乖乖聽話，不等他們回來，就自顧自溜掉了。
*
當跡部和真田回來時，球場附近哪裏還有人影。
跡部被放了鴿子，忿忿地說：“這家夥跑哪裏去了，可惡！”
真田默默遞去一個“果然如此”的同情眼神。
“哼，那家夥還是那樣我行我素。”跡部撩了一把微卷的金發，手指撫上淚痣，舉手投足盡顯肆意張揚，犀利的視線在真田臉上來回掃視，“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真田的臉色變了變：“這個……說來複雜。她現在還在打架嗎？”
“嗯，樺地在她手上吃了不少苦頭。”
真田可疑地停頓了幾秒：“她打架很厲害。”
真田似有弦外之音，跡部馬上猜到什麼事，笑容頓時有些幸災樂禍：“你該不會也被她揍過吧？”
真田正氣凜然地反駁說：“怎麼可能，你想到哪裏去了。”
正在網球主題公園閑逛的涼子：“阿嚏！”
*
真田回到球場，第一反應是尋找涼子的身影，能容納幾萬人的球場幾乎滿員，真想找人其實找不到的——但真田沒有想到這層，在遍尋不得之後鬆了口氣，還暗暗地想：太好了，她沒有在這裏。
深鎖在記憶深處的那段往事被挖出，真田想起他們相遇的那一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真田爺爺收到老友的邀請，帶著還在讀幼兒園的小真田去參加梅津家的茶會。在和宅的後院裏，小真田看見一群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子在圍毆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小女孩，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野種”、“沒人要的下流胚子”。小女孩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的泥和血，但她完全不求饒，倔強地咬著嘴唇，清亮的大眼睛裏迸射出攝人的冷芒，像是無聲的嘲諷和冷笑。那不是小孩子應有的眼神——小真田驚呆了。
小真田隻晃神了一瞬，馬上大聲喝止他們：“快住手！這麼多人欺負一個人算什麼英雄！”
然而沒有人買他的帳。
這種冷遇讓一貫正義的小真田氣得渾身發抖，他跑過去拉開最外圍的人，小女孩尋到空隙，立刻奮起反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三兩下掙脫束縛，拳拳狠辣，把欺負自己的人通通往死裏揍。當小真田和小女孩近距離打了照麵時，他被那陰狠的眼神嚇到，剛想說我來幫你了，迎接他的卻隻有拳頭。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緊接著眼前天旋地轉，身上傳來無盡的劇痛，疼得他立刻飆出淚來，小女孩揍得不泄氣，竟然還用力跺了他幾腳。真田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終於是忍不住了：“嗚哇——”
小真田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跑進客堂，用髒兮兮的手抱住爺爺的大腿：“爺爺——嗚嗚嗚——”
大人們正在煮茶談天，真田爺爺被嚇了一跳，緊張地問：“哎呀，你這是怎麼弄的？”
小真田抽抽噎噎地把方才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真田爺爺皺起眉頭，環視了眾人一圈，用眼神詢問。
“是那個清水家的小孩吧。”知情人說，“那個小孩是個壞種，到處惹是生非，讓您孫子受驚了，也是我們的失職，沒有提醒您和您孫子遠離那個小孩。您看，讓那孩子過來道歉可以嗎？”
“不用了。”真田爺爺拒絕道，然後摸了摸小真田的頭，“你做得沒錯。你是個大孩子了，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去外麵等爺爺吧。”
小真田吸著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客堂，在廊下坐了下來，不住地抹著眼淚，覺得自己身上好疼。那個小女孩遠遠地經過，用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瞧了他一眼，讓他渾身抖了抖。
在那一天，小真田記住了清水涼子這個名字。後來他也在各種場合見過對方幾次，但他哪裏敢去招惹，每次看見她都繞道，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或許是受了刺激，善良正義的小真田隱隱長成了歪脖子樹，越來越喜歡使用暴力來解決問題，尤其是在恨鐵不成鋼的時候。證據就是，立海大網球部沒有人沒有受過他的鐵拳製裁。
這是他最不願意回憶起的噩夢。
涼子的長相和小時候完全是兩個模樣，他一開始並沒有立即認出來，但是那雙令他記憶深刻的眼睛，即使是過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多少變化。依舊冷漠，暗藏著譏笑與嘲諷，又像是經曆過許多事，幽深如天邊最幽遠的寒星。
可是……涼子根本不記得他。
真田感覺很窒息。
很多年後，切原問真田為什麼以前總揍他，真田盯著雜誌上的清純女郎，無視一旁笑得別有深意的幸村，憋了好久，麵無表情地回答：“因為你欠揍。”
17宴會（已修）
時光匆匆走過，天氣轉涼，學生們換上長袖製服，久違地回到學校，在補暑假作業的哀嚎聲中迎來新學期。
尾崎的暑假過得極其充實，他不懼炎炎烈日，走遍白河南北，曬成了黑炭。他興致勃勃地衝到涼子的班級，要和她分享暑假旅行的見聞，順便發揮大無畏牛皮糖精神，死纏爛打求涼子入社，然而，他不幸得知了一個噩耗，他心心念念的清水同學今天請假了。
假是禮子給她請的——原因無他，禮子要帶她參加宴會，為她尋覓新的結婚對象。她像一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被造型師擺弄了幾小時，套上華麗的寶藍底色古典柄的繪羽振袖，頭發燙卷盤起，戴上藤花發飾，化了甜美的妝容，然後和禮子一起乘車去往宴會地點。
宴會主人喜好自然美景，在遠離城市的山頂建了個別墅，遠遠望去像一個中世紀小城堡。涼子和禮子下了車，侍者立刻前來迎接，畢恭畢敬地把她們引進金碧輝煌的會場。
人已經到了不少，禮子平日冷淡的臉堆滿了笑，熱絡地同熟人打招呼。涼子跟在她身後，臉上半點笑容也無，僅僅保持最基本的禮儀。禮子對她的態度有些不滿，不過最要緊的是見這場宴會的主人一條夫婦，她迅速掃了會場一圈，看見一條夫婦正在窗邊和人談天，忙領著涼子上前，開始新一輪的客套：“一條先生，一條太太，好久不見了。”
一條太太胖胖的臉上立刻擠出假笑來：“這不是清水太太嗎？我可惦記著你呢！這是……清水小姐吧？一陣子沒見都認不出來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呢！”
話音剛落，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朝涼子掃來。
精英模樣的一條先生目露驚異，端詳了她好一陣子，含笑說：“真是想不到呀！涼子小姐，你還記得我們嗎？我們家一直和你父親關係很好，你父親今天沒有來嗎？”
另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直直盯著涼子的臉，迷離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巡邏，他沉吟了一陣，若有所指地說：“看著和傳說中的名聲完全不一樣，想必涼子小姐的追求者一定很多吧？”
另一斯文眼鏡男連忙附和：“追求者再多，也得入涼子小姐的眼不是？”
“這相貌，這身段，都是一等一的，不愧是清水家，竟能養出這樣的女兒……”
“不知涼子小姐有意中人了沒有？”
“沒有也得趕快定下了，女孩子就得要收收性子，才能討男人喜歡呀！ ”
無數張油膩而虛偽的麵具在她眼前不停打轉，各種不堪的品評不顧她的意願鑽進耳中，令她幾欲作嘔。在涼子眼中，這群所謂的有錢人隻想剝掉她的外衣，撕開她的傷疤，對著她鮮血淋漓的肉丨體哈哈大笑。涼子冷著臉，打斷他們的沾沾自喜：“抱歉，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
禮子發火了：“你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對不起，母親。”涼子說，“請您允許我離開。”
不等禮子回答，涼子無視還在錯愕的眾人，轉身走出包圍圈。空氣裏彌漫著熏香的味道，攙著濃鬱的腐朽氣息，涼子能感覺到，一層層沉重的枷鎖又落在她身上，她想立即抽身離開，但這裏不是東京，是地處深山的獨棟別墅，她束手無策。
那群人沒再繼續注意她，而是尋找新的目標，宴會又恢複成一團熱鬧氣象。涼子從料理台拿了一些食物和一杯橙汁，坐在角落裏慢慢地吃，外麵發生的一切似乎與她全然無關。
所以她自然沒發現宴會氣氛微妙的變化。人群漸漸向一點聚集，將剛到場的貴公子團團圍住，不停噓寒問暖，流露出十分熱忱且愛護的態度。
站在宴會中心的貴公子跡部景吾卻煩躁得很，他壓根不想來這種鬼地方，奈何邀請方和他家有生意往來，他父親抹不開麵子，就讓他前來應酬。他天生自帶耀眼光芒，走到哪閃亮到哪，宛若聚光燈一樣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一邊假笑一邊客套，謊稱自己要去洗手間，撥開人群想找個清靜地方，然後就看見坐在角落裏喝橙汁的涼子。
跡部大步流星地走到涼子麵前，戲謔地笑道：“你也會來這種無聊的地方？”
涼子驚訝地抬頭，調侃道：“你不也是嗎？”
“嘖，本大爺這是被迫的，這種鬼地方外表光鮮，內裏卻爛了個透，那些虛偽嘴臉隻要看上一眼就倒足胃口。”
涼子幽幽地盯著他，不知是在打什麼主意，看得跡部渾身發毛。
涼子問：“你要不要幫忙？”
“啊？”
涼子一揚手，跡部還沒反應過來，喝剩的橙汁就潑了他一身，價值不菲的深紫色的西裝立刻出現一大坨難看的汙漬。跡部立即驚叫：“喂！你搞什麼啊！”
跡部的大嗓門立刻引來周圍人的側目，涼子對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視若無睹，麵不改色地說：“抱歉，我手滑。”
然而她臉上卻看不出半點歉意。
涼子攔住一個侍者，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問：“能換衣服的房間在哪裏？”
侍者很快回答：“在二樓，我帶您去吧。”
涼子直接抓住跡部的袖子，不動聲色地把他往外拖，並用寬大的袖子擋住自己的動作，跡部下意識掙了幾下，她無奈地停住，低聲說：“你不是想走嗎？”
跡部動作一滯，被涼子半拖半推地走出會場，離開大眾的視線。涼子草草打發了侍者，兩人一起前往停車場。
跡部從管家那裏接過手帕，擦著自己的衣服，忿忿地說：“可惡，敢對我這麼無理的人隻有你一個。”
涼子卻始終沒有回應，跡部奇怪地抬頭一看，才發現涼子的注意力壓根不在他身上，她出神地望著晴朗的天空，像是解脫般地深深呼吸了幾口山間新鮮的空氣，神情鬱鬱。跡部疑惑地問：“你怎麼了？”
涼子什麼也沒說，自顧自坐進跡部家的加長豪華轎車。跡部感到一頭霧水，隻好跟著坐進去，指揮管家開車下山。在下山的途中，涼子突然打開車窗，扯掉頭飾一把扔出去，精美的藤花順著呼嘯狂風滾下山崖。她轉過頭對跡部說：“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一萬就夠了。”涼子補充道。
這不像涼子會說出的話，跡部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不知涼子想做什麼，但他毫不猶豫答應了，還在半空中打了個響指，示意管家到東京後依言照辦。
加長豪華轎車駛進市區，在一家商場門口緩緩停下，一身盛裝的涼子下了車，向跡部揮了揮手中的福澤諭吉，真誠地說：“今天十分感謝。下次見麵我會還你的。”
“不必了。”跡部仍然穿著那件帶有汙漬的外套，張揚地笑道，“今天你也算幫了我，我們算是扯平，嗯哼。”
轎車開走了，留下涼子一人。她站在人群裏，身著華美的振袖，腳踏木屐，發髻精心盤起，妝容精致無暇，修長的脖頸微微揚起，一舉一動姿態優雅，像一個從天而降的高貴名媛，惹得許多路人頻頻朝她看來。
她到商場裏隨便買了一身衣服，扯掉商標，換下振袖，臉上的妝也洗得幹幹淨淨，走出來時，又是平常的那個清水涼子。她走進最近的社區垃圾站，把振袖扔進最大的垃圾桶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附近的拾荒者看見她的舉動，鬼鬼祟祟地鑽進垃圾站，又觀察了好一陣子，確定她不會回來之後，才去掏垃圾桶。振袖雖沾了汙漬，但布料絲滑，做工精細，繪羽栩栩如生，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他雙眼一亮，寶貝般地把振袖捧在懷中，像是捧著源源不斷的錢，不停地咧嘴笑著，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18父親
“叮鈴鈴——”
急促的奪命符響起，涼子從暖烘烘的被窩裏爬起，揉著眼睛按掉鬧鍾。還未睡醒的大腦一片空空，她摸索著穿衣下床，迷離的視線不經意掃到牆上的掛曆——今天是9月22日。
涼子的眼睛突然瞪大，眼裏迷離的水汽已經消失，再回過頭時，眼神完全變了。
進入九月以來，太陽故意把自己藏在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一連多日都是陰雨連綿的壞天氣。陰沉沉的天，空氣濕答答的，黏在人身上極不舒服，雨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下，一點也不酣暢淋漓。涼子翹了上午的課，直到午休快結束才來學校，高橋正在班裏分發誌願表。她把嶄新的表輕輕放在涼子的桌上，露出不讚同的眼神，對站在桌邊的涼子語重心長地說：“要好好決定啊。”
誌願表上進路一行分外顯眼，末尾是個人簽名欄和監護人簽名欄，學生需要填寫自己期望的進路，升學也好工作也好，班主任會根據這張表請家長到校進行三方會談。這對於每個學生都是一件大事。
高橋發完表，站在教室中央大聲說：“大家回家好好想一想，跟父母談一談，記得下周一交上來啊~”
見涼子盯著那張表若有所思，高橋小跑過來關切地問：“關於進路，你已經有想法了嗎？”
涼子搖搖頭。
前麵的位置空著，高橋索性反坐在椅子上，雙手撐著臉，認真地說：“我早就決定好了，我想去國立大學，不過離目標學校還有一段距離，為此必須勤奮讀書，暑假我每天都有去學習塾補習。清水同學成績這麼好，考個大學不成問題吧？”
涼子默默垂下眼簾。“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的人生……早就被家裏規劃好了，無論選擇做什麼，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分別呢？”
高橋一時語塞：“那……做些喜歡的事也好啊。”
“喜歡的事……沒有的。”涼子幽幽地說，望著眼前說想去國立大學的嬌小少女，腦海裏閃過不二如春風般的笑容，以及球場上鋒芒畢露的模樣，想到一個月前的決賽場上驚豔奪目的星花火。像他這樣的人，以後應該會去打職業網球吧——涼子想不到適合他的第二條路。
而自己卻什麼都沒有。她的日常生活是一團淤泥。別人對她說想去更高更遠的地方，她一邊羨慕，一邊迷茫。她沒有夢想，什麼也沒有，隻能陷在糟爛的淤泥裏仰頭看天，甚至搞不清自己的存在是否有意義，未來是什麼樣子，她看不到。
涼子把誌願表對折塞進位子裏，對高橋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吧。對了，我明天不會來學校了。”
高橋眨著眼睛，滿心疑惑，但看見涼子孤寂的眼神，一時間問不出口，隻好把到嘴邊的話艱難地咽下去。
*
涼子回到家，餐廳的燈亮著，半開的米色紙門映出兩個人影。櫻井太太照例站在走廊上，畢恭畢敬地說：“涼子小姐，晚餐已經做好了，需要拿到您的房間嗎？”
涼子聞言，盯著櫻井太太的臉，櫻井太太的態度平靜自然，似乎和平常沒有什麼分別。她心下生出一種奇妙預感來，迫使她繞過櫻井太太，直奔餐廳。
立在餐廳門口，涼子看清裏麵的人，那種無法言說的預感應驗了。餐桌上擺了平日見不到的精致餐點，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主位，梳著大背頭，身材有些發福，正在低頭用餐。而她的母親禮子，拘束而謙卑地跪坐在一旁，溫言軟語地詢問餐點有哪裏不合口味，哪怕對方對自己的態度極其冷淡。
果然是她的父親回來了。父親很少回家，涼子已經記不清父親的長相，如果不是母親那種少見的態度，她還不敢確認。看著母親做低伏小的姿態，涼子忽然感到極其荒唐，不禁勾唇冷笑。
父親對母親極度厭惡，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他絕不會踏進這個宅子半步。涼子曾經聽傭人私下談論說，他在外麵有一個體貼的情人，平日都會住在情人那裏。
禮子察覺到涼子的存在，慌張地站起身，攔在門邊不讓涼子進來，嚴厲的斥責道：“你馬上回房間，不要隨便出現在你父親麵前！”
涼子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看著她，犀利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一切，冰冷而無情，讓禮子覺得有些心悸。禮子深呼吸了一口氣，強硬地重複道：“現在，馬上，回你房間！”
見涼子始終不動，禮子再次強調：“你要時時刻刻記得你是什麼人，不要辱沒了你的身份！”
門口的爭執一觸即發，但她的父親依然氣定神閑地把菜送進嘴中，沒有朝這邊看一眼。涼子覺得有些悲哀，因為過去的種種，她原本是憎恨著的，可是憎恨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徒增煩擾而已。
涼子退後一步，如她所願的轉身，她不等涼子徹底離開，就馬上關上紙門。薄薄的紙門擋不住聲音，涼子能清晰地聽見裏麵的談話聲：
“對不起，讓您見笑了。”
“嗯。那是涼子吧，長得很大了嘛。”
“是我教子無方，讓她在您麵前丟人現眼。”
“……”
櫻井太太把晚飯端到涼子房間，涼子沒有什麼胃口，隻是遵循生理需要，機械地填飽肚子。用過飯後，櫻井太太進來收拾碗筷，順便告訴涼子，父親說要見她。
涼子疑惑地走進書房，在書桌後的父親臉上沒什麼表情，跪坐在一旁的禮子向她發射不許亂說話的警告眼神。她依照父親的指示跪坐在對麵，聽父親問：“你今年多大了？”
“明天……滿十七。”
“是嗎。年紀大了記憶不好，這些事我都記不得了。”父親沉吟道，“女孩子大了就不要一天到晚瞎混，對風評不好，不要忘記你是清水家的女兒，無論走到哪裏，都不要辱沒你的身份。”
原來是這樣啊。涼子覺得更荒唐了，直視父親的陌生臉孔，眼神裏透出譏笑的意味：“我從來都不知道，我還可以有這樣的身份。”
“原來您大發慈悲想要見我，是讓我替你們維持那可笑的、虛假的麵子，好的，我知道了。”
禮子怒不可遏，忍不住大喝：“放肆！”
涼子沒有理睬禮子，繼續對父親說：“不知道您聽母親說了什麼，總之，我從來沒有做過辱沒身份的事情。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退下了。”
她恭敬地鞠了一躬，緩緩退出房間。
夜色之下，空氣裏的水汽更濃了，院中花草籠罩著一層紗似的霧，可見一場雨又要來臨。涼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書包裏拿出那張誌願表，揉成了一團丟到牆上，隨後向後呈大字狀仰倒在床上，迅速閉上眼。
進路也好三方會談也好，沒有任何意義。
她在心裏想。
19雨中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整天，卻不見放晴，天空始終灰蒙蒙的，厚重的烏雲橫亙於天地之間，蓋住了所有的亮色。不二周助站在教室的窗邊，俯視著雨中空空蕩蕩的青學網球場。微弱的天光裏，更衣室門窗緊閉，橡膠場地被雨水衝刷得油亮水滑，地上積起了一汪汪水窪。
夏天的大賽結束後，網球部裏三年級部員正式引退，該備考的備考，該打職業的去打職業，一二年級的部員則組建新隊伍，備戰被稱為“新人戰”的秋季大賽。現在的不二不用每天去網球部報到，也不必每天在球場裏揮汗如雨、挑戰極限，這是三年裏難得的清閑時光。
不過河邊網球場的約定仍在持續。可是，一連數日，天氣都不怎麼好，一直在下雨，所以不二也沒有什麼機會見到對方。
今天這種天氣，她大概也不會來吧……
雖然他這樣想，但是一種奇怪的預感驅使著他，讓他的腳步不聽大腦使喚，自顧自走下大台階，穿越鐵路線，踏上河邊的青石板小路。反正看一眼也不耽誤什麼工夫，不二這麼安慰自己。朦朧的雨霧裏，能見度不算太好，不二依然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長長的河堤上，隻有被綿綿細雨壓彎的草葉，和撐著傘的他。
不二沮喪地轉身，準備離開。黑壓壓的烏雲垂得更低了，天色又暗了些許，冷風鑽進毛孔裏，吹得人透心涼。離去前，他回首望了一眼掩藏在枝葉間的、陪伴了他整個夏天的露天球場。當他瞥見球場邊上的水塔時，黯淡的瞳仁瞬間變得很亮，那是心懷忐忑搖彩球時突然降臨的驚喜，那是不抱期望卻在下一秒如願以償的意外。心髒急劇跳動著，他快步走到水塔下，用力仰起頭。
涼子坐在幾米高的水塔邊緣，雙腳垂在外麵，穿著棕色的製服，渾身澆得濕透，發絲胡亂地貼在臉上，雨水順著臉頰不斷滑落。她仰望天空，手裏捏著一個啤酒罐，大口大口地喝著，雨水時不時打在眼睛裏，但她依舊倔強地仰著頭，神情孤獨而寂寥。
不二沿著□□爬上水塔，發現她身後放著一打啤酒，塑封包裝裏已經沒了一半，地上到處散落著數個喝空並捏扁的易拉罐。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涼子身邊，把傘撐在她頭頂上，不讓她再淋雨，涼子的視線突然被擋住，就轉頭看他。
“你來做什麼？”涼子帶著水汽的眼睛似是蒙著一層霧，有種微微的疏離感，又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隻是覺得你有可能來。”不二坦誠地回答。
涼子神情複雜地笑了，半打啤酒沒有讓她酣醉，反而無比清醒：“這種天氣？”
不二點頭：“嗯，這種天氣。”
“是嗎。”涼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你不必來的，真的不必……”
後麵的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喃喃自語，涼子低下頭，自嘲地笑笑，把手裏喝空的啤酒罐扔到一邊，又開了一罐新的舉到唇邊，悶了一大口，眼神晦暗而苦澀。不二看她越喝越多，知道她有心事，但不知緣由，更不知該如何阻止，隻能靜靜地站在她身邊，為她舉著傘，擋得住幾滴雨，卻遮不住多少風。
世界安靜了，隻聽得到雨滴劃過天空的沙沙聲，和易拉罐被打開、捏扁、落在地上的聲音。烏雲越來越低，雨漸漸下大了。不知過了多久，涼子才幽幽地開口：“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二啟唇，剛想說一句“生日快樂”，涼子的聲音卻打斷了他：“我的母親十七歲就生下了我。”
語調不帶任何情感，像是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涼子晃著手中的啤酒罐，神態平靜極了：“她是一個千金大小姐，那時候還在上高中，有一天和朋友出去玩，回來的路上被幾個流氓拖到沒人的地方強/暴了……
“當時家裏已經給她訂了婚，為了保住家族的臉麵，家裏用錢堵住了知情人的嘴，封鎖一切消息，她沒有辦法再去學校，就順從家裏的安排退學結婚，嫁給了我父親，婚後不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不敢對我父親說，也不敢偷偷去打胎，等肚子大到無法遮掩，我父親發現了，但那個時候……已經無法挽回了。然後我就出生了，就在今天這個日子。
“我父親大發雷霆，恨極了我母親，但是考慮到利益關係，再加上這種事傳出去也確實丟臉，他不可能明麵上同我母親離婚。後來他再也沒有理過我母親，也不會住在家裏，而是在外麵和情人一起住。我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是種恥辱，我母親認為是我給她帶來不幸，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好臉色，隻會用那種看垃圾的眼神看我，是的，我是見不得光的渣滓。
“你覺得錢真的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嗎？隻不過是他們的自欺欺人，其實這種齷蹉的事向來傳得最快，根本算不得什麼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的。無論走到哪裏，所有的小孩都罵我野種，用石頭打我，大人說我這種人隻是一隻陰溝裏的老鼠，處處想看我的笑話。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我一直不懂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是恥辱柱嗎？
“昨天，我父親回來了，我已經不認得他，他也不記得我的年紀。他們一邊說，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身份，又一邊說，要維護家族的麵子，真可笑，一邊提醒我是一個強/暴犯的孩子，一邊要我在外麵為他們遮掩，不矛盾嗎？”
“嘎啦——”
刺耳的聲音突兀地劃破濕冷的空氣，易拉罐被修長的手指用力捏扁，淡黃/色的酒液、乳/白色的氣泡四下飛濺。冷風鑽進傘下，傲慢地吹打著濕透的少女，宛若浸在寒冬的冰水裏，令她渾身發抖。
她咬著牙，用變了調的聲音繼續說：“從小到大，聽到的永遠都是冷嘲熱諷，我惹事也好努力也好，無論做什麼，哪怕病得快要死了，他們也不會多看我一眼，隻會說不要給家族抹黑。他們對我唯一的期望是成為一個合格的利益籌碼，趕快找個有權有勢的人結婚，徹底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裏。真可惜，除了打架我什麼都不會，不懂得禮數，也沒有任何才能，大概是因為有些東西是天生的吧，始終流淌在血液裏。”
涼子語帶譏諷，不停的冷笑，然而笑著笑著，眼淚卻不受控製地從眼眶裏滑落。
“你聽了這些，還會像以前那樣看我嗎？我可不是什麼好人……”涼子轉過身，眼神帶著一絲脆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跟我這種人呆在一起，會墮落的。”
不二微微失神，還在回味方才的衝擊，但他的左手穩穩舉著傘，沒有移動過半分。
雨滴連成了一道道細線，爭先恐後地從半空躍下，將他們盡數包裹。四麵八方都是嘩啦啦的雨聲以及颯颯風聲，天地間的水汽在此刻彙聚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雨似的海洋，小小的雨傘就像茫茫大海漂泊的一葉孤舟，在風雨中飄搖。它再也無法隔開那些刮來的風雨，不二的身上也被澆濕了。
涼子仰頭直視他，絕望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生氣，沙啞的聲音幾乎被雨聲蓋過：“你今天不該來的，讓我一個人呆著不好嗎？你現在為什麼不走呢？”
不二感覺複雜極了，他的腦海裏一片混亂，他隻能遵循自己的意誌，做想做的事。他伸手抽出涼子手裏被捏成一團的易拉罐，輕柔地說：“因為我在乎你。”
涼子的眼眶紅了，眼淚不斷地湧出，她激動地揪住不二的衣服，胸腔劇烈起伏著，大聲質問：“像我這種肮髒下/流的人你也在乎嗎！我這種人……連我自己都討厭，你是濫好人嗎？你的人生是做個萬眾矚目的天才，該去一門心思打你的網球，擁有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和我混在一起，為什麼你要一而再、再而三來找我呢？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為什麼每一次我最難看的樣子都要被你看到呢……”
像是打開了閘門，最後一道防線陡然坍塌，在那個從來沒有人到達過的地方，長久壓抑的名為難過的洪流傾瀉而出。她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我討厭這個世界的樣子……我看不到啊……我什麼都看不到，我能怎麼辦……我什麼都沒有，我……”
她哽咽著，小聲抽泣著，擾人的雨聲依舊回蕩在耳畔，陽光無法穿透烏雲，更照不進她的心裏。不二一直安靜地傾聽，默默承受著衣擺傳來的重量，盡力把傘舉得穩穩當當，為她遮風擋雨。她的頭垂的很低，哪怕是如此絕望的哭泣，聲音也是抽抽噎噎的，像是不習慣這樣卻又無法抑製，聽來倍覺心酸。
她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就像這場無休無止的雨，怎麼流都流不幹。
20飛鳥
“跟我來。”
不二表情凝重地拉開涼子抓著自己衣服的手，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涼子蹣跚地跟在他身後，爬下水塔，鑽出樹林，穿越鐵路線，手上傳來堅定的力道，這份溫暖的觸覺令她感到迷茫。她愣愣地走過一段全然陌生的道路，看不二推開一棟三層別墅的大門。
暖黃的燈光帶來獨屬於家的溫暖氣息，從裏間飄來食物的香味。在餐廳忙碌的不二淑子聽到動靜，轉過頭來親切地打招呼：“歡迎回家……哎呀！這是怎麼搞的？”
淑子被玄關的場景嚇了一大跳，自家兒子竟然破天荒地帶回一個落湯雞似的陌生女孩，這女孩咬著唇，眼眶紅紅的，眼裏透出一點倔強與傲氣，但此刻看起來狼狽極了，身上還在不停地往下淌水。
不二無奈地笑笑：“媽媽，麻煩你拿一條毛巾過來。另外，熱水燒好了嗎？”
淑子慌忙從浴室裏找出一條幹淨的浴巾，蓋在涼子身上，讓她先擦幹身上的水，然後聞到了一身酒氣，感到十分迷惑，用眼神詢問不二。不二用眼神示意稍後再說，淑子點點頭，大聲朝樓上喊：“由美子！”
“來啦！”由美子馬上出現在樓梯上，看見客廳裏多出來的人，目露驚奇，“媽媽，發生了什麼事？”
“由美子，你先找一套幹淨衣服。”
“知道啦！”
由美子轉身進屋，淑子溫柔地對涼子說：“熱水已經燒好了，你先去洗個澡，別感冒了。衣服等一下讓由美子給你送進去。”
涼子小心翼翼地瞟了不二一眼，怯生生地答道：“謝、謝謝。”
由美子抱著衣服下了樓，送進浴室之後，笑吟吟地走向不二，露出戲謔的神情：“周助，你是不是該給我們解釋下？”
不二哭笑不得，火速舉白旗投降：“是這樣的……”
*
熱水溫暖了冰冷的身體，涼子長舒一口氣，穿好衣服，擦幹頭發，走出浴室。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不二已經換上家居服，坐在餐桌前，對麵的由美子熱情地向她招手。涼子坐到由美子身邊，發現自己的麵前比別人多一碗薑湯。由美子大大咧咧地催促道：“快喝掉，不然等下就涼了。”
“嗯。”
湯碗還是熱的，涼子慢慢地喝著，帶著水汽的長睫毛低垂著，掩住了眼中的情緒。
不二的父親還在海外出差，弟弟裕太住校，淑子入座之後人便齊了。不知不二對他們說了什麼，他們什麼也沒問，她也什麼都沒說，一家三口人並一個不速之客安靜地吃完了這頓晚飯。
外麵的雨還在下著，天已經黑透了，但幾堵牆壁隔絕了一切冰冷與潮濕，牆外是風雨，牆內盛著光，是幹燥的、暖洋洋的。
吃過飯後，淑子給涼子收拾出一間客房。由美子陪她聊天，淨說些不二的糗事，涼子感覺新鮮極了，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裕太小時候在外麵玩，一直沒回來，周助就去找他，發現裕太被一群同齡的小孩揍了，坐在路邊哇哇大哭。周助氣不過，要為裕太報仇，就叫了一群小孩，把他們通通揍了一頓，然後把裕太背回家。兩人都跟泥猴子似的，還把媽媽嚇了一跳呢，哈哈哈……”
由美子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問涼子：“他現在是不是也打架？”
涼子想起不二熟練地掏出球拍砸人的模樣，果斷點頭：“是的。”
“我就知道哈哈哈~”
當涼子說起不二和仙人掌的那些事，由美子狡黠一笑：“他房間裏還有好幾盆，我帶你去看看？”
涼子有些難為情：“這樣不太好吧……”
由美子不顧她的反對，興奮地拉著她推開不二的房門，屋裏黑著，並沒有人，不二似乎是出去了。
由美子按下牆上的開關，燈亮了，涼子看清了房間的全貌。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齊，床那一邊的牆上貼了不少旅行照片，窗台上和窗邊架子上擺了幾盆仙人掌。
涼子：“……”
“姐姐，你們在幹嘛？”
不二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涼子寒毛直豎，有種被抓包的心虛。由美子淡定地轉身，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們來看看你的仙人掌呀。”
略暗的走廊裏，不二雙手端著一個巴掌大的小蛋糕，笑容滿是無奈。他知道自家姐姐的秉性，不欲與她爭辯，好在由美子頗為識相，自覺地退後一步，對他們說：“你們玩，我先回去啦∼”
不二走進房間，把蛋糕放在房間中央的小茶幾上，招呼涼子進來。
兩人坐在地毯上，圍著茶幾，不二點燃蛋糕上的蠟燭，在點點燭光中，他的眼裏閃著繁星般的光彩，令涼子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種感覺很奇妙——她第一次嚐試去交朋友，第一次踏進朋友的家，這個家從外到裏處處透著生活的溫馨氣息，和自己家感覺完全不同——這樣的感覺是她不曾體驗過的，她有一點好奇，有一點惶恐，又有一點自慚形穢。
在百感交集中，涼子吹滅了蠟燭。
不二把蛋糕推向她，表示這一整個都是她的。見涼子對著蛋糕露出為難的神情，仿佛如臨大敵，他惡劣的一麵又翻了出來，笑容變得更加燦爛。
涼子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個蛋糕的由來。
那一天晚上，不二冒著雨，去了他最喜歡的一家西點店，由於時間已經很晚，貨架上大多數商品已經售罄，他跟別的顧客好說歹說，才搶到了最後一個小蛋糕。
*
雖然仍不習慣，但涼子睡得意外的好。第二天早上起來，她換上已經烘幹的製服，把由美子借的衣服仔細地疊好，下樓吃早餐。
“早安。”
所有人都對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涼子恍若身處雲端，踩在軟綿綿的雲朵上，感覺很不真實。今天不二家的早餐是西式的，烤吐司片、愛心煎蛋、煎火腿在盤子裏擺成一幅可愛的畫，旁邊放著一杯熱牛奶。
香甜的食物送進口中，刀叉落在盤子裏，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很輕的脆響。
吃飽喝足，由美子把牛奶和方糖倒進咖啡裏，輕輕地攪拌，她看了一眼表，轉頭問正在收拾書包不二：“周助，你要先送清水回去嗎？”
“嗯。”
涼子搖搖頭，認真地拒絕：“我直接去學校就好。一來一回，你會遲到的。”
“沒關係，周助，你應該趕得及吧？”
“啊……”
不二剛想回答，下一秒就突然梗在那裏。由美子看他傻眼的模樣，敏銳地察覺到某個真相，忍不住揶揄道：“你該不會連她學校在哪裏都不知道吧？”
“我……”不二尷尬極了，小聲地說，“我還真不知道……”
“噗哧。”涼子沒忍住笑了出來。
不二看呆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涼子發自內心的笑。沒有陰鬱，沒有戾氣，就像陽光穿破烏雲，落在她的臉上。她大笑時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翹起漂亮的弧度，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臉頰有兩個很淺的酒窩，像是最甘甜的蜜糖，甜進人的心裏。
涼子伸出手，誠摯地說：“重新自我介紹吧，冰帝學園高中二年級，清水涼子。”
“青春學園初中三年級，不二周助。”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已經停了，空氣裏滿是雨後清新的味道，天空晴朗，萬裏無雲，遙遠的天邊現出淺淺的一道彩虹。
不二送涼子到學校門口，然後神秘兮兮地從書包裏取出一個長方體包裹，塞進涼子的手裏。包裹不大，拿在手裏頗有點重量，用深藍底的星空燙金紙包裝，同色係的絲帶綁成十字，在上麵係了蝴蝶結。
“這是？”
“算是遲到的生日禮物。”不二笑眯眯地補充道，“回去以後再拆。”
涼子轉動手腕，翻來覆去地看這個包裹，還小心地晃了晃，卻看不出裏麵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不用猜了，晚點就知道了。”不二氣定神閑地說，“那我先走了，回頭再見。”
涼子呆呆地望著不二遠去的背影，心下卻無法抑製住好奇，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禮物，她太想知道裏麵是什麼東西。於是不二前腳剛走，涼子後腳就把包裝拆了，是一本嶄新的書，泰戈爾的《飛鳥集》。
她翻開扉頁，映入眼簾的是兩行工整的花體：
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 ,
（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流淚）
you also miss the stars.
（那麼你也將錯過群星）
末尾是不二的署名：Fuji Syusuke。
眼眶又開始發熱，酸澀的感覺頓時從心底湧了上來，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表情很難看。涼子抱著書，逆著人流不顧一切地狂奔，追上還沒走遠的不二，揪住他的領子，低垂著頭，啞著嗓子質問：“你又想惹我哭嗎……”
不二什麼也沒有說，伸出手把她的頭按在自己並不寬闊的肩膀上，給予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