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很紅很紅的紅,很多很多,這裡不是人間,是煉獄。
遍地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骸,遍地是黏稠的鮮血,螻蟻般的生命轉眼消逝,任由烈日曝曬,血腥味濃得可怕。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屠城,叛軍左衝右殺,下手狠厲殘忍,完全不把人命當回事。
驚慌奔逃的人一頭撞上城牆,血濺五步,腦漿四迸,逃得慢被橫來的刀攔腰劈成兩截,臨死前眼裡還殘留著不敢置信。
外城被攻破,戰敗的殘兵懷著一種絕望屠殺無辜的百姓,殺到眼紅手軟也不打算罷手。
一瓢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帶著濃稠的腥味飛濺在她臉上,但她似無所覺。
荒地的草棚已經不是草棚,之前縱火的痕跡還在,焦黑一片,如今燒無可燒,只剩下一簇簇起不了作用的殘煙。
逃難的人自顧不暇,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而慘絕人寰的哀號逐漸凋零,原來是兩股人馬短兵相接,開始了另一波的廝殺,忙著將百姓拿來洩憤的叛軍只得回過神來專心對付正規軍隊。
原來就只是烏合之眾,最終還是敵不過有紀律的軍隊,亂黨很快被剿滅。
「我們還是來遲了。」堅毅的聲音裡難掩憤怒跟歎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幸好剩下的叛軍都降了。」
「叫大家動作快點,屍首盡量妥善掩埋,要是有家屬要領回,讓對方畫押就可以了。」
「屬下立刻吩咐下去。」參軍縱馬而去。
男人與馬獨立於小丘上,眼光犀利如鷹的他忽地發現了什麼,仔細看了看之後策馬跑下小山丘。
他沒看走眼,頹圮的泥牆就那麼幾塊,這裡原先是什麼地方已經不重要,他定定的看著牆邊木雕一樣的小人兒,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稱得上乾淨的地方。
他利落的翻身下馬。
但那娃仍是一動也不動,對他橐橐的靴聲亦沒有反應。
這很不尋常。
身著一身戎裝的他蹲了下去,幾乎,他要以為她是具屍體了。
「小娃兒?」
半晌,她呆滯的眼珠活動了下,遲緩的用她乾瘦髒污的小手抓住他盔甲上的鎖片。
她的手比那鎖片大不了多少,龜裂的小嘴哆嗦著,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臉上慢慢的掙扎出一片紅。
不會是啞子吧?
「小娃兒,妳家住哪?家人還在不在?」他看不出她年紀、樣貌,只憑兩隻不成形的垂髻還有覆額看得出是個女孩。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這孩子有雙黑白分明卻飽受驚嚇的眼睛,整座城經過這場浩劫,餘下的百姓少得可憐,留下的孤雛何只她一個
申浣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過神來的,大概是那個很年輕卻很堅定的聲音一直在對她說話,不厭其煩的,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很困難的抓住一些單字,慢慢的可以連成句子,然後她模糊的雙眼遲鈍的對上一張男人的臉。
她摸摸索索的順著盔甲找到了他的膝蓋,顫巍巍的想站起來,可是她使不出力氣……她餓了很久了,有多久呢?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餓到後來,意識什麼的都不清楚了。
孫上隴趁勢把她抱了起來,意外她的輕盈,比一片羽毛還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還很臭,小小的身子散發著教人掩鼻的味道,甚至衣不蔽體,腳下的鞋只有一隻,小小的腳趾比皂鞋還要髒。
世道不好,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他摸摸小女娃的頭,替她把黏在額頭上的一條條頭髮撥開,接著吹哨把馬叫過來,抱著她騎上馬,這一路馬不停蹄的進了城內。
馬背上的顛簸讓申浣浣很不舒服,她全部的骨頭都痛,因為痛,記憶中漫天的火光還有廝殺哀鳴都回來了。
紅的血,凝固後變成黑色的血,爹的、娘的,她認識的人、不認識的,碎掉肉塊、殘缺的肢體……
她甩了下頭,想把腦海裡的影像甩掉,卻不意一頭撞上男人的盔甲。
好硬、好痛,可是,這人,救了她。
他身上的氣味錯綜複雜,但這味道竟讓她莫名的心安。
她的手太短,構不住他的腰身,只能貼著他冰冷的盔甲,也許根本不用她多此一舉,因為他始終把她牢固的圈在胳臂裡。
滿目瘡痍的城內沒比城外好到哪去,十室九空,偶爾抬頭只能看見盤旋在半空的烏鴉,牠們是聞著血腥味而來的吧?
被軍隊接管的小城,除了出入的兵士,看不到一個百姓的身影。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達達達,他的心跳,怦怦怦。
人去樓空的府衙被南平大將軍接管,府衙內容納不下他麾下的將士,為了讓已經飽受驚嚇的百姓不再擔驚受怕,大將軍下令,兵士以下一律在城外紮營。
所以孫上隴這一路行來所見,埋鍋造飯,巡守防衛,軍醫忙碌的安置著攻城時受傷的兵卒,每個人各司其職,形成非常忙碌卻有紀律的景象。
南平大將軍率領的精兵只有萬人左右,卻是火鳳國在邊境鐵箍般的保證。
來到府衙大門時,一名滿臉稚氣的馬小廝替孫上隴拉住韁繩。
「副將,你可回來了,怎麼還帶了一個娃兒?」
「給馬匹喂點蜀黍,嗓門小一點,你嚇到她了。」
看著懷裡的小東西,只見她整張小臉緊貼著他,也不怕臉上要印出盔甲上鎖片的痕跡。
「我長得這麼親切,人見人愛,又不是像你一張木板臉,她都不怕你了,怎麼可能排斥我?」小廝咧開嘴笑,不忘撫摸馬兒的鬃毛,一副鄰家大哥哥的模樣。
他跟孫上隴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十三歲時一起投軍,孫上隴奮勇殺敵,三年就當上了這支軍旅的副將,而他還在馬廄裡養馬。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人各有志,等真有太平盛世那一天,他要解甲歸鄉,開一家火鳳國最大的客棧,賣最好吃的料理,讓川流不息的客人天天住滿他的客棧。
從軍只是暫時的。
孫上隴不跟他打哈哈,轉身進了府衙。
湘城是邊境一座小城池,府衙卻蓋得美輪美奐,看得出來棄城逃跑的知府很捨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他這麼貪圖享受,把軍費用在自己跟如雲的妻妾身上,湘城小歸小,又豈是隨便幾個流寇亂黨夾擊就能攻破的?
他從角門進去,繞過轎廳,進了圓洞門,假山流水傍著抄手遊廊,到底的廂房是他暫時的居所。
把小女娃安置在唯一的木床上,孫上隴轉身又出去,打了水回來,從巾架上拿了布巾,替她抹臉。
出人意外的,圓圓的臉上髒污一擦乾淨,露出白淨的清麗來。
他莞爾,假以時日,她會是漂亮的大姑娘。
接著替她脫了鞋,開始抹起她的腳。
「告訴哥哥,妳叫什麼?」
「……浣兒。」她的聲音軟糯,眼看著的,是他方才順路向廚房要來的缸爐燒餅,她毫不掩飾的吞著口水,抿嘴的時候不小心跑出兩個小巧的梨窩。
孫上隴有預感,她不只長大後會是個漂亮的姑娘,等她恢復精神力氣,不知道會有多討喜。
順著她視線看向那用白面紅糖香油混制的酥餅,他知道她一定餓了,遞過去一個給她。
「幾歲呢?」把巾子放進水盆重新擰過,擰出半盆黑水。
申浣浣大口咬著餅,忙著吞下去,然後嘴巴咬住餅捨不得放,她伸出十根手指,卻比不好要表達的數字,只得含糊不清的說道:「浣兒……九……歲。」
原來九歲了。
看她的身量他初初以為她不會超過八歲,年頭不好,孩子也養成了這樣。
「爹娘呢?」
這一問,她咂巴著小嘴,餅也不啃了,從眼裡滑下大串眼淚。
「爹……娘……浣兒……不知道。」
其實她知道,她爹為了護她跟娘親,被惡人攔腰斬成兩截,腸肚跑出來了還不肯斷氣,咬住壞人的手掌,只盼能掙到一點時間讓妻女逃生,可是,娘不依,看見爹爹淒慘的模樣,也撲了上去拚命……她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耳裡響著娘的淒厲狂喊,她要她逃,她聽話,死命的跑,一直、一直到摔在地上,跑不動了為止。
孫上隴他能征慣戰,從軍多年殺人跟切豆腐一樣,可是這一回卻拿小娃兒的眼淚沒轍。
「咳……浣兒不哭,以後,妳就暫時跟哥哥住在這裡,哥哥有什麼妳就跟著吃什麼,妳不用擔心會餓肚子,就算哥哥只有一個餅也都給妳吃好嗎?」
他父母早逝,幼年吃過苦,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喜歡這個不鬧不吵的小娃兒,好吧,她不能算娃兒了,小姑娘好了,反正這股疼惜就是那麼沒道理的來了。
申浣浣止了淚,搖頭,很慎重的說了讓孫上隴一輩子都不會忘的話——
「大哥哥對浣兒好,浣兒也要對大哥哥一樣好,只有一個餅,我也要分一半給你。」她一說完就笨拙的掰開那塊所剩無幾的酥餅,遞給他。
孫上隴接過那只能說是一小撮的餅皮,坐上床沿,無法形容心裡頭的滋味。
「哥哥吃。」
「浣兒也吃。」他一口就解決了這塊餅皮。
她滿意的也將剩下的餅塞入自己的小口中。
「哥哥答應會給妳找一個真心疼妳的人家照顧妳的。」他對她保證道。
如果說,他們的感情是從一塊缸爐燒餅開始,那麼,往後的共患難絕對是孫上隴始料未及的。
「你可是替自己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吶。」
大堂上,國字臉的南平大將軍不怒則威,眼前放著湘城縣志還有縣圖,拿著一雙虎目眄著那抱著孫上隴脖子、像小狗兒般,把他身體當玩具似的小丫頭片子。
藉著公務之便,他終於見到了這個最近讓所有兵士掛在嘴邊念茲在茲的風雲人物。
打戰行軍見到最多的就是死亡。
看多了,人心都會跟著變硬。
這會兒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娃兒,還人見人愛,說什麼他都得見見。
兩條毛茸茸的小辮子是孫上隴跟申浣浣奮鬥了半個時辰的傑作,至於顯然太過寬鬆的襖子是用他穿過的舊袍子改的,穿上幾年都綽綽有餘了。
襖子是他花了兩個日夜趕出來的,下了公務,放下刀劍,手裡拿的就是娘兒們的針線。
真要他說,掄刀使棍輕巧多了,這針線真不是男人幹的,沒人知道他十根手指都快被針給戳爛了。
「屬下不會鬆懈每日軍務的。」
「這樁,我是不擔心,你是我從軍三十幾年來見過最優秀的將才,我是想問問你,軍營裡頭都是一群大老粗,一個毛細娃兒,怎麼生養?別忘了,她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丫頭,就算你每天背來帶去,我能睜隻眼閉只眼當沒看見,但她總會長大,到時候……我問你,你把她要往哪擱?」
「這兩年邊境景況一直不好,我也問過幾戶人家有無意願收留她,有的說夜無隔宿糧,吃了這餐都不知道下一頓在哪,有的想要男孩。」多養個孩子,還是賠錢貨,普通百姓興趣缺缺也是能理解,有時對方拒絕的話說得直白也無所謂,他最見不得浣兒每次淚眼汪汪的模樣,好像他在做什麼殘忍的事。
一回兩回,也才幾天,竟生出了感情。
始料未及的。寶貝書苑獨家製作
結果最後他只能把人帶在身邊。
「如果真的照顧不來,回到袞州交給我那婆娘,給她事情忙,免得沒事老在我耳邊嘮叨。」
軍隊行進遷徙不定,少有將家眷帶在身邊的,可南平軍不同,時局不寧,誰也不放心把一家幾口人放在鞭長莫及又飽受箝制的地方,大將軍反覆考量,幾年前逐漸將家人遷移到駐軍所在的袞州。
為此,天子非常不悅,與大將軍的衝突沒少過,可是在國家沒有休止的水澇、旱災,家臣舉兵叛變,北境有患、南疆有二十七部族虎視眈眈、西域有紫皇國的情況下,實在也拿南平軍無可奈何。
「謝大將軍。」
兩人在談話的當頭,申浣浣卻因為無聊,呼呼的睡著了,才半個月滋潤下來,個頭雖然還是比不上同年齡的孩子,身上卻長肉了,面黃肌瘦的臉蛋逐漸有了該有的紅潤神采。
孫上隴試著把她放到椅子上,她卻很喜歡他這人肉墊子,死不鬆手,她閉著眼睛勾著傻呵呵的笑,磨蹭著又往上爬,舒服的窩在他的胸口。
又不能硬把她拔下來,只好顧左言他,「我去巡視過湘城的水利,發現這裡每到春夏會發生乾旱,水源地的水因為水道溝渠不足,無法有效的灌溉田地,屬下認為需要派人去引流通渠。」
「引流通渠……」南平大將軍摩挲著下巴的鬍髭。「這可是大工程,我們不是府衙,也沒那資金,暫時先擱著吧。」
「可是上頭遲遲不派人來,湘城百廢待舉,農時可是耽擱不得的,這事其實也不難,只要……」孫上隴指著平鋪在桌上的縣圖上一點,偏巧申浣浣和他配合得那麼恰到好處,一溜透明的口水正滴在那個點上,留下參與的痕跡。
「就說這樣不成的。」大將軍忍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孫上隴很奶娘的替她抹掉口水。是啊,這真難倒了他。
從軍三年,大小戰役都沒打倒他,如今,卻被懷裡的丫頭弄得頭大如斗。
他向大將軍告了聲罪,經過重重院落,回到自己的小屋。
「丫頭,醒醒。」輕拍她的頰。
一臉惺忪的申浣浣隨著大眼甫睜馬上顯得精神,要說她跟其它小孩很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她不貪睡。
這樣的沒有安全感,教人心疼。
「妳每天跟著我起早摸黑的,真是為難妳了。」
「浣浣不為難……」但嘴巴說著卻又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哈欠,小腿垂在床沿。
「浣兒,妳知道大哥不會拋下妳的,不過,軍營重地帶著妳做事雖然別人不會說話,可也不成體統,妳九歲了,哥哥說的話妳一定聽得懂,妳能自己在屋子裡打發時間,對吧?」
「爹娘也是一樣要出門掙錢浣浣才有飯吃,浣浣懂。」大哥輕撫著她的頭,看她的眼神很複雜,漆黑瞳仁裡有著像星斗一樣的亮光。
她喜歡大哥的眼睛,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撫摸她的手。
「晚上大哥會給妳帶吃的,香噴噴的叉燒肉,好嗎?」她啊……令人心疼的懂事。
「好。」
「浣兒好乖。」
「浣兒乖,大哥再等等,浣兒就長大了。」
「好,不過急著長大做什麼?凡事順其自然吧。」他當她童言童語,沒放在心上。
那晚,直到子時孫上隴才回來,他遵守承諾帶了叉燒肉,油紙包還冒著香氣。
他把油紙包放在小廳桌上,轉進內房,發現申浣浣早就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包糠的枕頭掉在地上,人就癱了個大字佔了床尾。他撥開她睡得一頭亂的髮絲,真的還是小孩,毛髮黃絨絨的,抱起她給她換了個方向,她泛著健康紅暈的小臉蛋這才得見。
他不自覺的露出寵溺的笑。
「這女孩子家睡成這樣,要是讓人看了肯定嫁不出去。」隨手脫下沒有戰事時穿的軟甲還有頭盔,他忽然意識什麼,對著空氣自我揶揄了起來。「我怎麼變成老爹了,一個人也能碎碎念?」
因為她,孫上隴只能側著身睡,睡覺時的警覺性更高了,除了時時要注意她有沒踢被子,還生怕一個不小心壓到她。
他可是人家的大哥,得多照拂著妹子。
月餘後,朝廷派來的大員接管了湘城,南平軍回到了袞山城。
袞州有三郡四城六十二村,位在火鳳國的北北邊,西臨一條鏡江和紫皇國遙遙相望,為了防止因為缺糧而到處燒殺擄掠的南疆二十七部族,則在兩山隘口建了關口。
袞山城依山而建,城牆蜿蜒的盤旋山上,據險設點。
與孫上隴共乘一騎的申浣浣一邊聽著講解,一邊眼花撩亂的看著鏡河岸邊飛簷翹角的吊腳樓,河上有無數的畫舫。
軍隊入城是大事,百姓們一看見南平軍的旗幟就瘋了,喝、歡呼,可以想見在袞山城,南平軍有多麼的受到愛戴。
申浣浣縮在孫上隴懷裡,那種與有榮焉的感覺第一次浮上她小小的心頭,一真直到長大都沒有忘。
東西十字大街是主要的街道,茶肆飯館酒攤星羅棋布,花街柳巷、客商行館雲集,總的來說,她從沒看過這麼富庶的城鎮。
這是北方欸,寒苦之地,不管爹娘多麼努力,全家人還是要勒緊腰帶過日子,可是,這裡,顛覆了她從小的認知。
像是明白她的疑問,孫上隴指著遠處看不到盡頭的江面說:「因為這條鏡江,引支流入平原,才有妳看到的袞山城這片沃土。」
她聽得懵懵懂懂,「浣兒以後也住這裡嗎?」
「妳喜歡嗎?」
「有大哥的地方,浣兒統統喜歡。」
「妳喔,一張甜嘴會哄人,以後要是長大不知道會迷倒多少男子?」這是當人家爹的心態嗎?他真是想太多了。
「浣兒不嫁別人,只嫁給大哥。」
孫上隴啞然失笑,笑得胸膛震動。
「等妳長大,哥哥已經是老頭子了。」跟她在一起,快樂多多,笑語多多,而且怎麼都不嫌多。
「不會的,大哥再等等浣兒,浣兒很快就長大了。」也不管是在馬背上,她就往他的懷裡蹭去。
他心裡油然一暖,「妳這丫頭好像天生就該活在馬背上,也不怕動來動去摔下馬。」
從湘城到袞州,沒聽見她喊過一聲屁股痛,更多的是好奇的張大眼睛到處張望著,矮不隆咚的個頭要不是他的制止,可能早就掉到馬蹄下去了。
這丫頭,膽子夠大,心卻不怎麼細啊。
軍隊回到袞山城,大將軍便下令就地解散,沒有軍務在身的人各自回家。
「大將軍是好人。」她閒聊道。
「那好人伯伯要收妳當義女,為什麼不要?」對於府中只有一票男子的大將軍來說,能添個解語花般的女娃求之不得。
「浣兒只想跟大哥在一起。」
「將軍府的生活可不是我這副將能比的,妳去了,只有好處。」
她扁扁嘴,不吱聲。
他也不追問下去,半晌,她囁嚅著出聲了。
「浣兒不貪心,大哥給的,已經是最好的了。」
明明,他孫上隴不是那種愛聽諂媚話語的人,明明,他真心希望浣兒可以過得更好,可為什麼聽到她這麼說,一顆心整個都舒坦了起來?
這日,秋日晴雲似火,亮得人睜不開眼,申浣浣踏進了讓金錢樹還有丁香花,綠蔭簇簇合圍的一幢獨立小樓。
小樓獨門院落,底層架空木樁,立在山坡岩石間,外面架成了平台迴廊,青樹欲滴的遮了小半庭院。
像是早就獲悉他要回家,一對夫妻似的中年僕傭就等在門口處候著,直待見到馬匹,連忙迎了出來。
「爺。」夫妻異口同聲,恭敬地彎下腰。
「不是叫你們不用在外面等,我又不定時回來,夫妻倆找累嗎?」把韁繩交給中年漢子,孫上隴只手抱著裹成小球般的申浣浣下馬來。
被打扮成這樣真的不是她想的,是某人人憂天的說路上風沙大,要是風邪入身划不來,結果一落地,重心不穩,歪著身子就去抱了馬腿。
馬兒處變不驚,嘶鳴了聲,除了主人以外很顯然對這小不點時不時的騷擾已經到了老僧入定的地步。
圓臉婦人笑了出來,趕緊彎腰替她撢去沙塵。
「這麼標緻的姑娘就是爺信裡頭提到的浣兒嗎?」
喜歡這笑得和善的婦人,她馬上舉起短胖的小手自我介紹,「我是浣兒。」
「一點都不怕生,真討人喜歡。」她這個性,可以補主子簡言少語冷淡的性情吧?
「妳還怕別人不認得妳嗎?在湘城的一個半月,妳都快變成軍營裡的小霸王了。」孫上隴羞她。
「哪有……」申浣浣嘟起了小嘴。
欸,主子這是在跟小小姐鬥嘴嗎?
夫妻倆互看了一眼。這新鮮啊。
「浣兒,我同妳說,梅花嫂還有靜山叔是家裡的管家,以後大哥不在家的時候就由他們兩人照顧妳,知道嗎?」
她嫣然一笑,規矩的行了個禮,「梅姨、靜叔。」
「好小姐,我們只是下人,妳不用對我們行禮的。」梅花靦腆的揮手。
「先進去再說吧。」孫上隴率先進門,沒忘拉住申浣浣的小手。
她的腳步有些不確定。
「怎麼?」
申浣浣嚥了嚥口水,小兒般的軟噥裡有著濃濃的彷徨。「這裡……真的是浣兒的家嗎?」
「嗯,以後,以後……一輩子都是,讓浣兒住到不想住為止。」
她拉緊孫上隴的手,雖然這時的她儘管多麼的努力也還只能抓緊他兩根指頭。
「一輩子?」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一輩子」這三個字,她不識字,卻聽懂了這三個字的慎重還有承諾。
「那,」她會不會太貪心?「梅姨、靜叔也是家人?浣兒有哥哥,有梅姨、靜叔,浣兒又有人愛了對嗎?」
孫上隴憐惜的把她推到兩個長者眼前,「妳可以自己問梅姨。」
他很自動的把自己降級,也喊起梅姨來了。
梅花的眼中已經有淚,她傾身去擁住那小小的人兒。「我多久以前就想要個孩子,爺,謝謝你。」
孫上隴不置一詞,他摸上申浣浣的頭。「那麼回到家的時候要說什麼?」
申浣浣搖頭。
他笑得如少年天真。「要喊,我回來了!」
她有樣學樣,朝著門口處喊,「浣兒……我回來了!」
三個大人聞聲皆哽咽。
她看看眾人,看看大門,這時候才有了真實感,舉步往那扇陌生的門裡去。
「大人要先洗塵還是用膳?」梅花抹了淚,踩著大腳追上去。
漢子不同於他那熱心聒噪的妻子,只安靜的解著馬匹上載運的包袱。
竹編的門開了又復攏上,綠蔭寂寂,這一切看似沒什麼改變,但細細的聞著,可以嗅到風裡帶來了花的香甜氣味……
第二章
時光容易把人拋,不覺經年。
申浣浣在吊腳樓裡一住就是六年。
今天一早,公雞還沒有叫她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很慎重的把劉海都用花油篦緊了,綰上雙髻,再從髻心挑出長長的髮絲,最後簪上庭院裡摘來的雪擁藍關,一身櫻草繡花邊的短衣打扮,腳踏鑲兔毛的雲底小靴,她在銅鏡前轉了一圈。雖然離小蠻腰、迷人俏臀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不過,好久不見的大哥會發現她長大了吧?
她的肌膚沒有平常姑娘家的雪白,可是小麥的顏色、一雙流動著瑩瑩光華的眸子,彎彎眉,大大眼,粉粉紅唇,嘴角深深的梨窩也是人見人愛。
輕盈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落,中間的天井放著兩個大魚缸,一樹海棠,隔著月洞門和一架枝葉曲折連綿的豆棚那邊,就是孫上隴的屋子。
他的房間不大,擺設也極為簡單,但收拾得井井有條,這得歸功每天起床後會上他房間來坐坐、發發小呆的申浣浣。
把屋子打理妥貼,等他回來也就住得舒適。
這幾年,孫上隴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四處剿匪征戰,就是在袞州縣城裡忙著,留在家裡的時間少得可憐。
也難怪他忙得分不開身,層層軍功累升的他幾個月前接到了朝廷的敕令,被封為雲龍大將軍,接替告老還鄉的南平大將軍。
皇帝敕封,他本來應該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的,不過他卻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於是上書皇帝,說邊疆不可一日無首,敕封這種事從權就好。
當然他的作為又惹來愛面子的皇帝老大不高興,偏生他就是還得靠這些人為他捍衛疆土,在臣子的勸解下,總算用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把聖旨送來袞山城,當作完成了加封禮。
習慣凡事親力親為的孫上隴並沒有因為冠上大將軍的名號變得高高在上,他還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就在校場上馳馬點將,開始一天的軍旅生活,要不就領著一批弟兄剿匪、平民亂。
他忙歸忙,卻也不讓申浣浣清閒,請了文武師父,叮嚀她要白天練武,晚上讀書,至於琴棋書畫,他不講究,懂得皮毛就好。
怎麼落差這麼大?
那時大哥將她抱在大腿上,指著書房裡一幅巨大的江山圖,連綿的錦繡江山中的一點。
「這裡是袞山城,除了鏡江,三面環山,這亂世裡,如果姑娘家沒有一點自衛能力是很危險的,大哥是說如果,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剛好顧不到妳,有武藝在身,妳起碼可以自保。」
她懂。
爹娘橫死的時候,如果她有功夫……那痛不會變成烙在骨子裡永遠也抹不去的遺憾。
這種遺憾一次就夠了。往後,她不只要能護自己周全,她也要保護大哥。她不知道學武功會有多苦,可是她點頭了,從最粗淺的拉筋開始,也不管都過了學武最好的年紀,每天一到晚上,筋骨痛得讓她輾轉反側,冷汗直流,她卻咬牙忍了過來,沒喊過一聲苦。
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所有的外功都必須配上心法才能成就修煉,武藝就不知要學到猴年馬月了,孫上隴還給她請了認字的先生,夫子是本地的落第秀才,飽讀詩書卻與仕途無緣,灰心之餘,讓孫上隴請做西席。
申浣浣聰慧,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很快就能琅琅上口,最後纏著夫子給她說遊歷,又後來夫子教無可教,只得把「三十六計」 說給她聽,見她聽得入了味,又給了她一本《李衛公問對》
也是誤打誤撞,總之,她不再去煩有點江郎才盡的夫子,對深奧的兵法產生極大的興趣,每天除了舞棍使劍就是一頭埋進書堆,對梅姨的大聲反對視而不見。
大哥對她好,全部的軍餉都花在她身上,女孩家該有的她一樣不缺,反觀他自己多年來跟著士兵們吃大鍋飯,就算當了大將軍也不改其樂,長年戎裝,這些年來不曾見他添過一件新衣服。按理說孫上隴已經是將軍了,又鎮守邊疆,月俸沒有百兒也有七八十兩銀子,日子用不著過得這麼拮鋸,說起來都是他的毛病害的,從以前就這樣,他是人走到哪,看到人家日子過不下去,銀子就花到哪,家裡頭這邊要不是有梅姨替他打著小算盤,盯著家裡開支,三口人早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後來有了申浣浣,他總算知道要節制了,但所謂的節制就是乾脆把自己的那一份給了她,自己真的是兩袖空空了。
兩袖空空的他卻是袞山城裡所有閨女的夢寐情人,沒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不想嫁給他。
偏偏,二十二歲的他,一點也不急。
十幾天前,他領了十幾名部下到糊塗山接應朝廷派來的糧草補給隊伍。糊塗山常有土匪出沒,剿了又群聚,簡直跟春風吹又生的雜草沒兩樣,南平軍駐紮在袞山城後治安情況雖然大幅改善了,但還是無法根除。
軍隊押糧,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會遇上這一樁差事。
申浣浣跑上跑下,一下到大門口眺望,一下整個人懸在迴廊的平台上瞧瞧有沒有人影,她的浮躁看在挑豆苗的梅姨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憐惜。這丫頭的一顆心記掛在誰身上,再明白不過。
「我的好小姐,中午還不到,妳這樣前後張望,爺他人在外頭耳朵不癢都不行了。」
「梅姨,妳取笑我,人家很久沒看到大哥了耶,押糧前他每天睡在營區裡,又是訓練新兵,又要修城築堤,每天忙得跟陀螺似,是他答應我今日會回來吃飯的,我當然心急啊。」
她才不在意自己及竿禮,大哥要回家吃飯才是大事。
「爺答應妳的事哪樣沒做到?這麼晚,一定是有事耽誤了。」
彎下腰陪著梅姨挑了兩根豆苗,申浣浣霍然站起來,「不成,我得上軍營去啾啾。」
「妳這孩子說到爺比什麼事都急- 」
梅姨還沒把話說完,申浣浣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口。她牽出孫上隴給她買的小黑馬,也不用跨鐙上鞍,縱身上了馬背,駕了聲,旋風似的出了大門。
申浣浣心如火燎,沒個著處。
在兵營駐地巧遇趕回來報訊的小兵,原來他們在十里坡處和幾股盜匪對上了,對方人多勢眾,十幾個弟兄陷入苦戰。
她鞭策著小黑馬,風馳電掣,塵沙飛揚,恨不得身有雙翅,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飛到十里坡。
不過天公喜歡跟人作對,本來晴朗的好天氣飄來烏雲,轉瞬間下起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別說多痛了,但她只是咬著發白的唇,心裡只有十里坡。
十里坡是在半山腰上鑿出來的山路,僅容兩輛馬車交會的寬度,地勢險峻,四周也無人煙,等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到,極目眺望,只看到幾株被砍倒的殘樹,什麼人也沒有。
「小黑,你說我是不是來遲了?」雨水吃進嘴裡,有股澀意,可她不在意。就算曾有過打鬥的痕跡,一場大雨下來也都不見了。不在這裡,她要去哪找人?
「小黑,走!我們一定要找到大哥。」她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持著自己,她只知道,沒有大哥就沒有她。
抹掉臉上的水珠,重新上路,鑽進更深的濃霧雨簾中。
她不相信,招人注目的糧車、十幾個聒噪的漢子會憑空消失。
當她狂奔一個半時辰,落湯雞似的站在一座破山神廟時,被從裡面端了一個盆子出來的士兵發現了。
他雞貓子的喊叫,「浣……浣浣兒,妳……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嚷,一票彪形大漢全湧了出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
屋簷下完好的糧車,她不在乎,額上流著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水。
她往廟裡頭沖,因為看見那兵士手裡端的是一盆血水。
沒人敢攔她。
山神廟裡,孫上隴背著她,似乎剛整理好衣著,倉卒間揮開想靠過來攙扶他的手,腰桿子一挺,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大哥?」一出口,申浣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得不像話。
孫上隴轉身,臉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見渾身濕灑灑又狼狽的她,他臉沉了。
「誰讓妳出來的?要是出事誰負責?」
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申浣浣總算放下一直懸在心尖上的擔憂,一邊笑一邊哭,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她沒看到自己在碰觸到他時,他獰變的臉色。「水人似的,妳淋了多久的雨?」腳下已是一攤的水,還繼續不停的往下滴,回去後他非好好說說她不可!
申浣浣嘻嘻笑。「淋雨是一種詩意,啊,大哥。」
洗後-
「詩意?我看是和狗爭地盤剛回來吧。」知道她為什麼來,她身上的柔軟軟軟的一直撓到他心裡。「好女孩子家會在家裡等男人回去,不是出來滿山遍野的找,這要傳出去,會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反正你會養我一輩子。」她的肌膚涼沁沁的和衣衫貼在一起,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有人看不過去了。
再這麼敘下去,大將軍會失血過多,撐不下去了。
「有事,坐下來說吧,這雨,短時間還不會停。」 發話的人很眼生,深目薄唇,長眉斜飛,頭帶逍遙巾,有幾分陰冷味道的臉卻有雙溫存黑亮清澤水潤的眼。
他的眼神中有幾分探究。
「你是?我好像沒有在大哥的帳下看過你。」
「在下叫善舞,是大將軍的謀士。」
另外一個男人不吭聲,長得修眉入鬢,雪膚長睫,表情波瀾不興的只是微笑,一根長簪固定住發,布衣長衫,有股磊落風範。他的眼中,也有探究。
申浣浣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管怎麼看,還是她的大哥最好看,五官清俊,他的臉龐綜合北方人的大刀闊斧,也包含了南方人的優雅溫潤,清淡悠然裡帶著幾分不容親近的冷漠,面如冠玉又不失英氣。
「那你呢?」那個男人不說話,她還是耐不住性子的問了。
「司徒雲潤。」
一雙謀士,大哥,竟然有了自己的謀士?!
「兩位好,我叫浣浣。」
「如雷貫耳。」兩人雙雙抱拳。
「希望你們的『如雷貫耳』是好的,沒有人說我壞話。」她微吐丁香小舌,模樣嬌俏可愛,一轉眼卻發現孫上隴困難的坐回草堆裡。
她有些困惑的看向自己剛剛抱住大哥的手心。
手心黏膩,一掌的鮮紅。
「大哥……」就覺得他不對勁。
「被發現了。」他還笑得出來。「別大驚小怪,我身上的傷還會少嗎?我是衝鋒陷陣的軍人,受傷是家常便飯。」
「你怎麼沒說?」她急得快跳腳,「你哪裡受傷,讓我瞧瞧?」說著身子彎跪了下去,伸手要去揭他的衣服。
「我要宰了那個報訊的!讓她跑來,我還能好過嗎?」讓那傳訊兵回去,為的是要告訴她他會晚點回家,不是要讓她擔心。
「讓我看看,我要看過才能下定論是大傷還是小傷。」剛才那盆血水,那會是小傷有的嗎?
這個說謊不打草稿的臭大哥!
「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隨便脫男人的衣服。」他嘀咕道。
不想讓她得逞,卻還是敗在她那堅定如盤石的眼神裡。
她什麼時候有了這種眼神?
「那幾伙強盜不是烏合之眾。」善舞把眼撇開。這位小姐真是與眾不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他們向來不苟言笑、說一不二的主子給剝了個乾淨。主子,似乎也拿她無可奈何。
匪類向來敵不過正規軍,尤其是威名遠播的雲龍大將軍孫上隴,自從幾年前的關淮平原一役後,孫上隴一戰成名,他的名字已經是個鐵板招牌,尋常搶匪敢搶東搶西,就是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孫家軍糧草的頭上。
這一回,幾批盤據在各個山頭的賊人居然合作起來,看得出幕後必定是有一隻黑手在操弄。
「早晚會查出來的。」善舞點了點頭。
申浣浣不管這些,她看見纏繞在孫上隴腰際的布條,一層層,已經染紅,怵目驚心。
方纔,他的故作無事是為了不讓她看到他負傷的樣子……
她垂著眼,慢慢把他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她不是沒看過他受傷的樣子,這些年他大傷小傷不斷,這一回卻是最嚴重。
「他的傷勢得看大夫。」
「我就是大夫。」司徒雲潤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傷有多嚴重?」她抬頭,一雙眸子如子夜星光瑩瑩光亮。
「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幸好劍勢沒有傷及內臟,只要多休息幾天就能痊癒,比較麻煩的是這裡沒有草藥,要趕回袞山城才能妥善治療。」司徒雲潤心裡一陣鼓噪晃蕩,卻是極力維持著泰然自若。
向來他只聽聞過主子有個義妹,卻未曾見過。
「你需要什麼念給我聽,我回去拿。」申浣浣方才也摸了孫上隴的額頭,有股隱隱的熱度在醞釀,要是等它燒起來就不好了。
「不許。」孫上隴第一個反對。「妳……咳,去想辦法把身上的衣服弄乾,要是得了風寒,我……咳,第一個打妳屁股。」
「大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受傷的人最小,聽我的準沒錯。」她轉過頭來教訓起率領萬人大軍的大將軍來了。
善舞還有司徒雲潤開了眼界,見識到一物克一物這不變的道理。
「小姐,我們這裡有一堆大男人,這種事哪輪得到妳,剛才沒有派人去取藥是將軍吩咐一起等雨停,多少人出來,就得要一個不少的回去。」「要是這雨一直下到半夜呢?」她詰問道。
「這,倒是棘手了。」
「所以,先生請借一步說話。」她逕自走出山神廟。
「小姐。」司徒雲潤隨後,朝她拱手作揖。
「叫我浣浣還是浣兒都可以,我只是大哥撿回來的孤兒,不是什麼小姐不小姐的。」被人家這樣叫她會心虛,大哥老說她野得像匹馬,沒有半點大家閨秀作風。
「浣浣姑娘。」 北方女子本來就豪爽,她的不拘小節卻隱隱帶著一絲靦腆,教人不由得要多看上幾眼。
「請把藥草種類說給我聽,我回去拿。」 反正她全身都濕了,再多濕一會兒也不算什麼。
「使不得。」
「什麼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你囉唆什麼?你沒看我大哥流那麼多血,要是沒有止住血會死的。」她忽然靠近他,圓眼還眨著,亮晃晃的刀就這樣架上他的脖子,一簇火苗在她烏沉的雙眼中升騰。她漂亮的眼睛有種司徒雲潤在別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堅韌,終究妥協了,歙唇念了一串藥草名稱。一念完,那把小刀也不見了,她人已然衝進大雨裡。
性烈的姑娘,像團火般。
其實她就算不拔刀,他也會把藥單說出來的。
她關心則亂,主子的傷勢真的只是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而已。
「你讓她走了?」善舞走了出來。
「她!拿刀子恐嚇我,我能不給嗎?」但他臉上沒懼怕驚恐,只是莞爾。
「什麼?她不知道你是誰嗎?居然敢拿刀架你脖子?!」善舞訝異得瞠大了他細長的眼。
「我是誰?不就是個大夫。」司徒雲潤撢了撢被雨濺濕的下襬,進廟裡去了。
想當然耳,事後孫上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刮她的臉。說什麼人家年紀大上她一截,就算心急也不能把刀子亮出來,那跟土匪有什麼兩樣?「我一疏忽沒盯住妳,妳連愛惜自己都不會。」
「大哥一沒事就會罵人,精神氣力都回來了?」看看能不能把話題轉移,她移她移她乾坤大挪移。
「是啊,所以有力氣跟妳算帳了。」他怎麼會不清楚她的小把戲,即使真的捨不得打罵,該教的還是要教。
「算帳?」剛剛那串連珠炮還不算喔?
「把這喝了。」
「又是藥?大哥,我已經連續喝了好幾天,你饒過我吧?」申浣浣搗著嘴,用食指打了大叉。
說什麼怕她風寒入體不自知,非要她照三餐喝,就算病秧子連續喝了好幾天也該痊癒了,更何況她勇猛得像條大蟲。
低頭去看那放在茶几上烏漆抹黑的湯碗,怎麼又會是她的?
孫上隴才不理她的求饒,把藥碗遞過來。她無奈接過,捏著鼻子往肚子裡灌,湯藥下了肚,苦得她從發尖到腳指頭都哆嗦了一回。
「浣浣,妳這補氣砝寒的帖子就是司徒開的方子。」
她伸長舌頭,想吐去那股子苦味。
「你們串通起來蒙我?」
「是為妳好。」
「他哪是什麼大夫,那天你受傷他身上卻連傷藥都沒有,我吃了他的藥了不起拉拉肚子,但是大哥,你醒醒,他搞不好只是個江湖郎中、蒙古大夫、遊走方士,騙吃騙喝罷了。」
孫上隴眼睛差點凸了出來,他抹了下額頭哭笑不得的道:「蒙古大夫、江湖郎中?妳……」
「我說錯了嗎?身為軍醫連個隨身的醫匣都沒有,以後要是戰場上的士卒們受了傷,找誰救命?」
「妳真的誤會他了,司徒是雲山上的祭司毒王,他不是普通大夫。」
「毒王?」
「我讓他刺上一刀,他答應當我的謀士。」
他的傷竟然是這麼來的-
男人的友誼,她不懂。
第三章
「浣浣,男子漢俯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地,要是太平盛世當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可今逢亂世,就連皇室中也有人想圖謀疆土,男子漢必當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還給百姓一片安居樂業的樂土,可是這樣的事情,一個人起不了作用,司徒跟善舞都是百年難得的不世之才,我不收為己用,要是被他國的將領延攬,是我火鳳國的損失,更是人民百姓的損失。」
孫上隴說這話的時候,兩池如濃釅黑墨的眼散發飽滿的光芒,直直的灼進人的心裡去。
「善舞長袖善舞,適合待在官場,幫我應付朝廷那些大臣,司徒的專長妳是知道的,我希望他們會是我的一雙臂膀。」經過多年歷練的大哥早就不是單純的男子,他早早磨礪出一份超越年紀的內斂和穩實,他是要做大事業的人。看她發愣,他清涼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芙蓉頰,有些寵溺的摸了她的頭,無奈的笑,「妳啊,就是毛毛躁躁的,把妳丟下我還真的不放心。」
「大哥……總有一天要離開浣兒是嗎?」男人上戰場,女人只能在家裡頭望眼欲穿的盼著,她也要做那樣的女子嗎?
不!她不想,她不要!
「大哥,我不想只能在家裡等你回來,你答應過我,走到哪都要帶著浣兒的,浣兒這些年沒有求過你什麼,就只有這件事,我不想苦苦的在家裡等你回來,你帶上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妳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不能讓妳上戰場去冒險。」
她的睫毛撲閃閃的,掩映著眸裡的點點星光,她蹲下,索性把臉趴在孫上隴腿上,撒起嬌來了。
「傻丫頭,在軍營裡一切講求服從命令,妳這樣子,我沒辦法做事。」他不想讓這如花似玉的妹子暴露在那些大老粗眼皮下,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真的不行?」
「不行,這件事到這裡為止,以後也不許再提了。」
被打回票,還是很嚴峻的那種。
好吧,按下就按下,她總是會想到辦法的。
隔天,孫上隴派人把已經閒置很久的將軍府大肆打掃整理,三日後讓她還有梅姨、靜叔住了進去,至於舊宅就留了幾個信得過的僕人看守。
將軍府雖然換了主子,依舊保留了南平大將軍在時的佈置,孫上隴不想浪費金錢在這上頭是其一,其二,孫宅人丁單薄,算來算去還不滿一隻手,也沒人會去講究,當然申浣浣也不是那種注重舒適華麗的人,而且當她發現後院距離前院大廳,也就是孫上隴辦公的地方就那幾步的距離,差點沒樂翻天。
這- 應該算是她大哥變相的讓她可以時刻看見他的做法吧?
她喜孜孜,又喜孜孜。
司徒雲潤前來道賀。她心情太好,很樂意的奉茶待客,兩人在花廳坐了下來。「承蒙主子不嫌棄,在下也住在將軍府的西廂。」
「這房子這麼大,大家一起住比較有伴。」她花了兩天時間還沒摸清楚這府邸呢,分一點給別人住真的無所謂。
「浣兒姑娘天真可愛,要是哪天在下受傷了,希望浣兒姑娘也能將心比心的這麼為我付出。」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是大名鼎鼎的毒王大夫,哪需要用得著我?司徒先生別開玩笑了。」
「我說真的。」
「你不是因為我罵你江湖郎中、赤腳大夫才故意這麼說來整我的?」
「原來浣兒姑娘對我印象這麼深刻。」 他自嘲道,「在下不曾聽聞主子提過妳對我的評語,今天聽到,真是無比驚艷。」
「是我失言啦,孫上隴是我大哥,你也算是我大哥,只要你對我好,我也一定會對你好的。」
「妳這麼多大哥。」司徒雲潤苦笑。但她應該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吧?! 他明白牛不飲水強按頭的道理,來日方長,他會打動她的。
「大哥多多益善啊。」申浣浣甜笑裡帶著俏皮,讓人心動。
她的心裡已經有了男人,即是那第一個讓她安心托付的大哥,她不需要別的男人,這是她從很早以前就懂了的事,以後也不會變。
時光荏苒,轉眼間五年光陰一晃而過。
三杯清香碧茶裊裊冒著煙絲。
將軍府的大廳太師椅上,坐著品茶的孫上隴還有兩個心腹。
三人看似笑談,談的卻是即將要扭轉乾坤的大事。
「主子還記得多年前的奪糧之事嗎?事後雖然查明是那些元氣大傷的沒落士族遭人峻使所為,可是這次從京城傳來的消息指出,此次藩王以匡扶正室為由,發動兵變也跟這些士族難脫關係。」善舞說道。
亂世裡,大片的田莊被毀棄,士族雖然不事生產,然而代代仰賴田產農租,失去財力來源,再也無力撐起龐大的花費用度,家族門第毀於一旦,為了活口不得不鋌而走險。
「依屬下得到的消息顯示,藩王舉事,除了勾結外寇,裡應外合,士族的精英近半都參加。」
「這些藩王什時候不鬧事,偏挑這節骨眼,根本是看準了我們鞭長莫及。」司徒雲潤附和。
「但咱們軍隊要揮師南下勤王,我們需要武器還有銀子。」這才是要發愁的。
婚姻向來是募錢的最好手段,武器、糧食、募兵,花錢如流水,那可是得要有金山銀山才能供得起的。
孫上隴打仗多年怎麼會不清楚。
「半個月前,不是有袞山城的富商來向將軍你說親,你要是允了,大把的銀子就有著落了。」
「不只富商,一個月前是郡守,前兩天是棰城的城主,咱們將軍真是炙手可熱啊。」
「可惜的是,不是讓你推了,不然就是敗在咱們浣兒姑娘的小姑嘴臉上,你們兄妹倆合演這出大戲,我是怎麼也看不懂。」
看美人就像看一棵白菜,也只有他這位主子才辦得到了。
孫上隴也不動氣,順順的啜了口茶,隨便他們說去。
他無意於婚姻,不想拖累哪個女子來守望門寡。
「是啊,現在全袞山城都知道將軍府有個不許哥哥娶親的妹妹,浣兒姑娘真是替你妄擔了虛名。」
「是誰敢這麼嚼舌根?」他不喜歡別人這麼談論浣浣。
「將軍,外面有人遞了帖子,說是遠道而來。」下人前來稟報,替兩個不小心洩漏八卦的男人化去危機。
孫上隴接過拜帖,揭開上頭的火漆。
「帖子還上火漆,這人真不是普通的小心。」善舞眼角餘光瞄到了署名。
「請客人入內。」孫上隴肅了衣袍,吩咐下去。
「想不到的稀客啊,他來做什麼?」司徒雲潤得到善舞的提示,也不禁怔然。孫上隴站起身。「沒時間討論,大家見招拆招吧。」來人很快讓中軍領了進來,一道爽朗的笑聲也隨著順長的身影跨進門坎,他齒牙潔白,笑容燦爛,斯文俊俏。
「三殿下遠道而來,真是出人意外。」
是地主總要表現出氣度來,雙雙抱拳說了一番客套話,這才又落坐,這時一個身材婀娜的佳人落後許多的邁進大廳。
她身穿倉浪國的傳統服飾,銀飾成煉,圈住細腰,面若芙蓉,發間一隻以白銀打造的小冠,綴以紅色珊瑚,妝點得她明艷動人。
「三哥腳步好快,妹妹我也才看了一下前庭的造景林園,你就讓我差點找不到人了。」雖是抱怨嬌嗔,一笑間倒生出幾許英氣來。
「妹妹不可無禮,見了孫將軍還不行禮?」 穆勃翰• 哥舒歌與她長相有幾分相似,語氣略帶輕斥。
這位倉浪國公主看起來也是不拘小節的人,她也不行火鳳國女子繁複的禮節,鏘地掏出腰際一把彎刀,右手朝天際再指向左肩,「將軍莫見怪,這是我倉浪國的見客大禮,我是雪瞳朱• 哥舒歌,是要來成為你妻子的人。」
「公主免禮,妳太客氣了。」孫上隴作勢虛扶了她一下,不料她把彎刀還鞘後卻動也不動,擺明要他親自來扶。
但他卻再無動作。
面色由尷尬到紅到快滴出血來的雪瞳朱,只好在穆勃翰的眼神示意下直膝站起身,臉色不豫的自個找了位子落坐。
「本王這妹妹從小長在軍中,對宮廷禮節一竅不通,要是不小心得罪大將軍還請包涵。」很客氣,很謙虛,溫和醇厚的笑容看起來人畜無害。
「哪談得上什麼得罪,三殿下太客氣了。不過男女有別,還請公主見諒。」
「將軍是爽朗的人,我也不拐彎抹角,就直接把話挑明了說。」
「請。」
「聽說將軍府中中績猶虛,我們是毛遂自薦來著。」
好個開門見山,一點也不拖泥帶水。「舍妹雖然沒有天香國色的美貌,清秀之餘倒也能見人,偏生從小眼界就高,尋常男子沒一個看得上眼的,拿刀弄劍比我這哥哥還要厲害,至於戰略兵法也是她的強項,年幼便有知兵之名。
「她從小就誇言要嫁就得嫁一個能跟她並肩作戰、共馳沙場的男子,這些年大將軍的威名如雷貫耳,她仰慕得很,一知道將軍還未有家室,便吵著要我帶她來火鳳國見見心目中的勇者。」
「我領國家軍餉,捍衛疆土,盡的是該盡的職責,公主錯愛了。」孫上隴眉目朗朗,對讚美如事不關己的淡然。
「大將軍英雄少年,瞳兒仰慕已久。」可他越是如此,雪瞳朱卻越看越上心。
眼見三哥說不動他,她心裡有點發急。
再多的傳說都抵不過親眼目睹,再多的威名赫赫也及不上她芳心坪然淪陷的速度,這男人的名字在她的國家已經是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她要嫁就必須嫁這樣的男人,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她。
「婚姻不是兒戲,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太草率了。」
「我們換個方式說吧,」穆勃翰眼看孫上隴興趣不大,雖然知道這種事情一時也急不來,但還是忍不住心浮氣躁了起來。「其實我跟妹妹這趟來,除了想要共結秦晉之好外,也希望將軍能慷慨伸出援手,與我滄浪連手除去紫皇國這外患。」
紫皇國與滄浪是世仇,百年來誰也吞滅不了誰,想不到這位三王子居然打著求親的幌子,實際上是要來求助的。
「我父王願意在將軍揮軍南下的時候撥三十萬精兵大軍助將軍聲勢,三十萬精銳加上將軍的五十萬大軍,可謂是百萬雄師了。」
但他可不是白白借出三十萬大軍,是有前提的。
「這哪是談合作,根本是強買強賣嘛。」司徒雲潤不輕不重的插了口。
一矢中的的一句話讓看似誠意十足、骨子裡卻擺足了架子的穆勃翰,有些臉上掛不住,面色沉了下來。
「家教不嚴、家教不嚴,請三殿下當作耳邊風聽過去就好。」孫上隴趕緊打圓場。
他不是只會打仗的粗人,人情世故他當然也懂得察言觀色,就看他願意不願意把身段放下來而已。可惜這位三王子是誤判情勢,以為此番前來只要隨便施以小惠,就能得到一員替他國家賣命的猛將、真是大錯特錯。
一番長談沒有結果,最後穆勃翰開出只要孫上隴願意娶雪瞳朱為妻,公主嫁妝十八座城池、三座金山銅礦、肥田美地萬頃的條件。
這條件簡直優渥到令人無法拒絕,想必只要是男人都無法不心動,更何況公主本身還美到一個極致。
合則雙利。
只有白癡會拒絕這樁政治聯姻。
穆勃翰忖度過後,不急於催逼出一個答案,說了過兩天再上門來聽回音便起身離開。
然而雪瞳朱卻無法理解哥哥的心機,才出大門就抱怨連迭。
「明明就要立刻得到他的響應,為什麼還要等上幾天?」
「要魚兒上鉤就得有耐心,瞳兒,妳這樣不行的。」他這妹妹美貌有餘,但就是太衝動了。
「可是……」
「為兄看得出來妳看上了孫將軍,不過看起來人家並未對妳動心。」
她自信滿滿的誇口道:「我會讓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的。」
「好!果然是我倉浪的好女兒!」
送客到門口折回時,孫上隴在大廳外的石階下看見蹲坐在那裡的申浣浣。
她一頭烏絲攏在象牙珠釧裡,身穿桃杏黃三色錦,小臉湧現像棄犬般令人不忍的神色。
看著她,他的心不自禁的抽緊,彷彿被一隻手揪著。
他撩起衣袍也跟著坐下。
她沒什麼精神的喊了他一聲「大哥」就沒下文了。
「怎麼了?誰欺負妳跟大哥說,我替妳出頭。」他實在太忙了,不曉得有多久沒這樣陪她聊天說話。
申浣浣勉強支起一朵微笑,「大哥,你要娶妻了嗎?」就連聲音聽起來都沒什麼力氣。
小丫頭已經到了會聽壁角的年紀了啊。
「娶妻生子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要是男子都要經過的,我這年紀要是再不娶妻,生下的小孩都要叫我爺爺了。」
他自以為幽默,卻坐實了申浣浣最不願意承認還有害怕的事情。
「你喜歡那個公主?」十八座城池當嫁妝,手筆之大令人咋舌。
「妳不會笑大哥現實吧?所有來提親的人裡面就數她的條件最優厚,我們要勤王的確需要她那份嫁妝。」對於浣浣他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也沒有不能說的。
「對不起,浣兒幫不上大哥的忙,我沒有嫁妝好讓大哥買糧草。」她很自責,別說嫁妝,這麼多年她的吃穿用度都還是靠大哥給的,身上什麼積蓄也無。
「傻丫頭,說這是什麼話,難道妳就是因為公主來而不高興?」
她不會以為他若是娶妻後就會冷落了她,對她不好了吧?
「她是大哥重要的客人,我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躲在窗戶下偷聽也算的話,那就是吧。
「大哥就知道妳明理。」
「大哥,你都沒感覺浣兒長大了嗎?」明明他跟公主也沒說上什麼話,就已經動了心念要把人娶進門,大哥心裡眼裡只有國家吧?!
「浣浣今年有二十了吧?是我疏忽,這些年一直打仗,竟然把妳的終身也賠了進去。」
不得不感歎時光飛逝,當年一個奶娃子,如今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這叫有女初長成嗎?
不對、不對。
要她這年紀許多姑娘都已嫁人,也許還當了娘親,屁小孩滿地滾了,她卻連個許婚的對象也沒有。
她懂軍略,這些年在自己帳下領了軍職,小役戰功不少。
她是大將軍的妹妹,這層關係,只要是他的部屬沒有人不知道。她大可不用做那些粗活,可是軍情告急的時候,她領著所有軍士家眷替傷兵洗衣燒飯,好讓伙頭軍也能上陣殺敵。一個灶十人飯,他的帳下有上千的灶,她要煮多少飯、生多少火?
冬日裡,軍士將卒一個小隊換下要洗滌的衣褲鞋襪就有小山堆那麼高,她常常洗到直不起腰。
出門在外,爬山涉水,士兵的衣物少有完整的,她要縫要補,雙手坑坑疤疤。
嚴冬來臨,她又帶頭給大家縫冬衣,棉絮一層又一層的鋪,從加厚的底衫到裌襖、厚實大衣,一樣不缺。
至於親手為他做的軟甲他起初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有一天見到有人吃味的跑去找她,要她比照給他做軟甲的布料也做一件。
他不動聲色,回去把自己每天不離身的軟甲脫下來看,這才發現她親手做的貼身軟甲裡三層外三層都縫上了油透紗帛、絲棉,最後用素色綿綺縫了個仔仔細細。
兵士們穿在身上的鎖子甲,經常因為碰撞弄得渾身是傷,他卻全然沒有這層隱憂。年復一年,她變成他們的一份子,成了孫營中不可或少的幫手。她跟著他由袞州到塹河,又從塹河到慕蘭州,再從慕蘭州翻過上神山回到了袞州。
跋山涉水,餐風露宿,一點優待也沒有,五年彈指過去。
女人的一輩子有多長?她的花樣年華都耗在上頭了!
孫上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心有繭,那是長年握劍的成果,那分明的骨節、暴凸的青筋,和尋常女子的優美纖細天差地遠。
她做不來繡花,繡線會因為粗糙的手勾起毛邊,她不會打掃,因為常把掃帚當劍來使……孫上隴很遲鈍的發現,他只認識身在軍營裡的申浣浣,早忘記在家時候的她是什麼模樣。
浣浣會義無反顧的從軍,到底是為了什麼?
沒有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喜歡跟一堆臭男人混的。
她幽怨的看著他,又過了半晌才說道:「你答應要等我長大的。」原來男人不會把小孩的話當真。
她期盼的眼,讓他沒想明白的心磕瞪了下。她可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啊。
「浣兒……」
「我不想嫁人,就算要嫁,對象也只有一人。」她心酸的呢喃。
「大哥不知道妳有心儀的對象。」好酸的感覺,為什麼?
申浣浣深吸口氣,表明心跡,「大哥,浣兒要嫁的人只有你。」
他心中酸意霎時退去,讓他面上一鬆的笑了出來,「妳這丫頭,尋我開心,兄妹怎麼結親?」
「大哥對我連一點點男女之間的感情都沒有嗎?」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大哥的……也許是她用小胳膊抱住他脖子,小腿把他當人肉墊子的時候……也許是夜裡怕她惡夢連連,他陪著她睡的時候……然後,他就進到了心裡,再也抹不去了。
她真的很喜歡他。她在等。
眉目雋朗的他眼中有許多情緒,交雜繁複,他望得她背脊發涼,可就是沒有她想聽的-
「妳是我珍貴的家人,」孫上隴仔細措詞。「浣兒,妳還小,不懂得男女的感情是怎麼回事,妳一定是把對親人的感情當作了男女之愛,京城裡有數不清的青年才俊,等我們打回去,大哥一定替妳找一個最頂尖的男人,讓他給妳幸福。」
她的心在這瞬間裂開。
她嘗到了傷心的滋味。
「你對我那麼好,把我當心頭肉的照顧著,現在卻說只當我是個妹妹?」她的聲音響在耳邊卻又覺得好遙遠。
原來,他對她的好都無關男女情愛嗎?
「當妹妹不好嗎?還是妳覺得大哥對妳不夠好?」
她搖頭。「我只想當大哥的新娘子。」
「浣兒,別傻了,我們一天是兄妹,一世都是。」他蹙眉說道。
「你確定?」她的嘴很澀,心很苦,像塞進一把黃連。
「再確定不過了。」他故意忽略心頭閃過的那抹什麼。申浣浣心裡百般滋味都有了,卻寧願不曾有過。
為什麼,女人的喜怒哀樂都由男人作主?
為什麼,他不能回應她的愛?明明她愛了他好久,久到連她自己都不記得打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結局教她怎麼接受?
「你這說不通的木魚腦袋!」她跳了起來,大吼,眼淚奪眶而出。
她一直以為他是她的,一輩子都是。
可惜,這只是她的一相情願。
她從心底到指尖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