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刻意加重的語氣、撇開的怒氣小臉、泛紅的眼眶,端出不屈的驕傲,說完就要走人。
“請你等一等——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補償你,你想要什麼?錢嗎?可以,你開個口,多少我都給——咳咳……”蒼老身軀激動地說完就被一口氣給梗住,猛烈咳著。
“……”僵直佇立的嬌小身子背對著老人,要自己不准回過頭、不准產生想要伸手過去替他拍背的念頭。她不需要同情他,一點也不,他活該,誰教他壞事做盡,這叫現世報!
“你……咳咳我……咳……”
“……”
“我真的很誠心想……咳咳……”
“……”
“請給我補償你的機……咳咳咳咳咳……”
“……”
“咳咳……”
喀。一杯白開水放在老人的床頭櫃上。“喝掉會舒服一點。”
“你……謝謝。”
她懊惱自己倒水給他的行徑,氣呼呼要走,正在喝水的老人顧不得好幾口水灑出來,放下茶杯就下床追她,蒼老的手掌捉住她的袖子。
“這幾年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一直對你很內疚……無論如何都想替你做些什麼……你要說我是因為罪惡感纏身才這麼做也行,只希望你開口說出我能做的事,什麼都好、什麼都可以,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做到……”強壓下喉頭干癢,他一口氣將話說齊。
她不領情,“不需要,我想要什麼,自己會靠雙手去賺,錢呀或是任何你做得到的,我都不希罕,你不要再來找我,我過得很好,也幾乎快要忘掉那件事,可是你一出現就像在提醒我人生沒資格過得這麼平靜。”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只是……你的父母是因為我……”
“好呀,你這麼想補償我,就拿個一百萬給我花花呀!”她有些口不擇言,想用無理的要求來堵他的嘴,以為這麼說,他就會知難而退。
沒想到老人笑開眉眼,說出令她為之氣結的話:“一百萬就夠了嗎?你要幾千萬也可以——”
“那一千萬!”可惡,竟然用錢羞辱她!她決定嚇嚇他。
“好、好!沒問題——不,不行,一千萬太少,五千萬好不好?”付錢的一方還自動跳五倍,願意當凱子讓她削。
“你干脆給我你的一半財產算了!”她吼他,是火辣辣的氣話。
“可以呀。”他答應得好輕松,連考慮也沒考慮。“我讓會計師計算動產不動產有價證券,平分一半給你。這棟別墅你要不要?這裡是主屋,後面還連著三小棟,你想要哪一邊就跟我說,我可以馬上過戶給你!”越說越亢奮。
他……他是認真的!
朱恩宥驚覺這個事實,嚇得無法做出反應。
眼前這個老人,豪邁地說要平分家產給她。
他的家產有多少?幾百萬?幾千萬?還是幾十塊?現在可不是小孩子在分糖果,你一顆我一顆你再一顆我也再一顆那麼簡單好不好!
第一章
朱恩宥坐在偌大的華美客廳中,腳下踩著軟綿又柔細的毛地毯,玻璃長桌上端放的奶茶是盛在高級骨瓷杯中,微微飄散香味和薄薄熱煙,茶杯旁還搭配一盤冰淇淋蛋糕,她的臀部深深陷在真皮沙發內,軟得像坐在雲上,她有一點恍惚和不真切,一切都像在作夢。
而且還是惡夢。
“朱小姐,還要再一杯奶茶嗎?”老管家親切服務,捧著圓壺,恭敬地等著要替她添茶。
“……不用了。”她連一口都還沒喝。
“你可以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不需要拘束。要看電視嗎?選台器在你右手邊的小桌上。還是要看報紙雜志?吩咐我一聲,我替你拿。”
她還是搖頭,她沒有那種悠閒好心情。
“朱小姐會是這棟房子的半個主人,就算你現在想躺平在沙發椅上也沒問題哦。”老管家真的把她當成主人在伺候,馬上又端來一盤香草舒芙蕾喂她。
“……那是開玩笑的吧。”她指的是分一半房產的事。
“不,老爺是認真的。”老管家笑容可愛,但口氣不是在說笑。
朱恩宥抹抹臉,覺得這是可笑的鬧劇,她才不會當真,以為自己一夕之間變成有錢人。“他老人癡呆,他的兒子孫子應該沒有老人癡呆,家產分一半給陌生人,會有人跳出來阻止他才對。”對,等會一定會有人出面來和她說清楚講明白。
“要阻止老爺,少爺小姐們也得有本事才行,朱小姐盡管放心,范家一半的家產你應該是拿定了。”所以他才會這麼努力巴結新主人呀,再來一盤甜點。
她頭好痛。
“我受夠了,他愛發瘋就讓他去發,我才不奉陪,你叫他不要再來煩我——”朱恩宥一秒都坐不住,霍地捉住背袋站起來。
“朱小姐——”老爺說千千萬萬不能讓朱恩宥離開范家,他得盡力阻止。“蛋糕和奶茶剩下實在是不好的事哦,在你浪費食物的同時,遙遠的非洲國家裡有多少孩子沒能吃飽……”他掏出手帕,輕按眼角,擦拭那顆無形眼淚。
朱恩宥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都是勤儉簡約,對於食物,抱持著一粒米一滴汗,粒粒皆辛苦的尊敬心情,自己盤子裡的東西絕對要舔得干干淨淨,現在要是留下那杯奶茶、蛋糕和香草舒芙蕾,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腳步停頓,臀部又重新陷回柔軟沙發裡,默默吃起蛋糕、配起奶茶。
真有趣的小姐,太容易操弄和掌控了,心眼大概只比螞蟻腦袋大零點零零零零零零一公分。老管家打趣地瞅著她瞧,才短短時間就摸清她的性格,他看人的本領越老越精明。
喀,喀,喀,喀,喀,喀,喀,平穩規律的腳步聲,皮鞋的鞋跟落在大理石台階上發出的節奏,朱恩宥忍不住抬起頭,視線挪往跫音傳來的方向。
“大少爺。”老管家的尊稱替朱恩宥解答了腳步聲是由誰發出來,她好像看到一尊國父銅像遠遠走來——國父孫中山年輕時是貨真價實的俊男毋庸置疑,眼前男人就是那種味道,英俊,像神祇難以靠近,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西裝筆挺,頭發一絲不苟梳得油亮整齊。
“大少爺”吭也不吭一聲,連最簡單的“嗯”字都不屑給,從踏進客廳的一開始就不曾瞄過她,把她當成空氣。
“大少爺,咖啡。”摸透全范家主人們喜好和習慣的老管家立刻端上無糖黑咖啡。
“大少爺”開電視,直接轉到財經台,右手撐著下顎,專注地看著。
“朱小姐,我向你介紹,這位是老爺的大孫子,范克謙。大少爺,這位是朱恩宥小姐。”老管家為他倆介紹彼此,但是朱恩宥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范克謙擺明沒在聽,而她現在就算對范克謙點頭說“你好”也沒有任何意義吧?
不過老管家還沒介紹完畢,接下來的話終於讓范克謙瞇起眼,將兩道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
“老爺決定將范家一半財產無條件讓渡給朱恩宥小姐,所以朱恩宥小姐從今天起也是這個家的主人之一,身價上億。”
“我聽錯了嗎?”
范克謙的反應是正常的,她終於在這個家裡看到第一個擁有正常反應的人類。對嘛對嘛對嘛,有誰聽到家裡長輩要將辛辛苦苦打拚來的家業三言兩語就分一半給外人會不反對?
“大少爺沒聽錯,老爺是這麼說的。”老管家忠實傳達老爺的意思。
“因為她賭贏他嗎?”這是范克謙唯一能想到的理由,那個老賭鬼會拿家產去賭也不值得驚訝,以前就發生過類似情況,只是老賭鬼還沒有真正輸掉家產過,這一次輸了嗎?
眼前這個矮不隆咚的女人用驚人賭技贏走一半的范家家產?
他打量她,掂著她的斤兩,從她外表看不出蛛絲馬跡,她就像個在路上隨時隨地都會見到的女孩,不特別令人驚艷,也稱不上丑,她長得端端正正,稍微打扮一下就會變成中等美女,但是——她身上沒有賭徒的味道,沒有和他相同的味道。
朱恩宥一顫,突然覺得剛剛被他無視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
他在瞪她嗎?
為什麼眼神這麼怪?
是因為他以為她要來分家產,而且一分就分走一大半,讓他大少爺心情不佳?
“范先生,你聽我說,你那位爺爺可能有必要送醫院檢查檢查,他可能智力上有些——”她試圖和這位大少爺說清情況,希望他不要太早將她視為爭產的死敵,她沒有那種意思。
朱恩宥被刷開的撲克牌打斷話,一臉莫名其妙地和范克謙四目相對。
“抽牌。”他命令。
“什麼?”
“抽牌。”
她是在奉勸他帶他家爺爺就醫,關抽牌什麼事?
可是他的眼神很堅持,寫著抽牌抽牌抽牌抽牌……
她到底踏進一個什麼怪地方呀?!
好、好、好,她抽,可不可以不要再瞪她?
朱恩宥抽到一張黑桃八,看見范克謙皺眉。
“很糟糕。”范克謙對著老管家抱怨,糟糕兩字是指她的賭技,這種劣等的抽牌手法,想贏老頭還早個一百年哩。
“朱小姐不是靠賭術贏得家產。”老管家笑咪咪。
“那是憑什麼?”
“大少爺,關於這個,請你親自去詢問老爺吧。”他是下人,不方便多嘴。
“隨便那老頭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懶得管。”范克謙對於范家的財產本來就不看重,他自己能賺的遠遠勝過那些,只是本以為出現一個讓他覺得有趣的“賭後”,結果他失望了。
“大少爺是懶得管,不過其他少爺就一定會管。”而且是反應激動的管。
“這種事,與我無關。”范克謙啜著咖啡,視線從她身上挪開,恢復無視她的冷淡。
“朱小姐,你不要怕,我們家裡只有大少爺最難相處,其他少爺們個性都沒這麼糟。”最糟的都見過了,其他的幾個雖然會對她繼承范家一半財產急得跳腳,但至少他們比起范克謙而言都算好打發——無論他們有多少怨言,賭不贏老爺,誰也沒資格要老爺把讓渡財產這件事吞回肚子裡去。
這麼光明正大地在少爺面前說他最難相處沒關系嗎?
朱恩宥替老管家捏一把冷汗,但她的擔心似乎太多余,老管家口中難相處的范克謙並沒有被自家員工的逾矩評論激出任何怒意。難道是他太專心看財經新聞,沒聽見老管家說的壞話?
“管家先生,我沒有在怕,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你家那位老爺的決定不等於我的決定,我沒有想拿范家任何一毛錢,更別說是一半的財產。一開始我只是在說氣話,以為隨便說個數字,你家老爺就會從病床上跳起來說:‘一百萬?!你去搶銀行好了!’然後把我趕出去,誰知道他的反應會是這樣,我事後一直一直一直想跟他說清楚,可是他……”
可是那個老人哇哇大哭,哭得好像她欺負他似的。拜托,想哭的人是她好不好……
“朱小姐,你為什麼要抗拒老爺的好意呢?你恐怕不知道所謂范家一半家產價值是多少吧?它可以讓你下半輩子不用工作,每天醒來只負責煩惱怎麼花錢花錢花錢,換做是任何人都會很羨慕你,你只要點個頭,錢就入袋,這種機會人生裡不會有第二次,你就大大方方的收下吧!”老爺第二個命令,要他說服朱恩宥打從心裡接受一半范家家產。
“那又不是我的錢!”朱恩宥沒辦法像老管家說的,這麼輕松地接收龐大的不義之財。
“你點頭,就是你的錢。”
“我受不了你們這些不聽人說話的家伙!比起拿到范家家產,我只希望你家老爺以後都不要再來煩我,這樣就夠了!你去跟你家老爺說,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吧?而且還能讓他省下一大筆錢給子孫們下半輩子過你說的那種好日子。”朱恩宥將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裡,最後一口奶茶喝光,這樣總沒有浪費食物之嫌了。她從舒服的沙發裡站起來,“我可以走了吧?”
“朱小姐,你真的是個好可愛的女孩子,真不枉費老爺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你,我很高興接下來要伺候的是你這麼好的主人。”
好、好熟悉的表情……這個老管家和那位頭腦有問題的老爺根本就是同一種層級的人種——無視她的拒絕,一意孤行哇啦哇啦說著話。
朱恩宥一點都不想再留在這裡,她只想趕快逃回她的小窩,雖然那個窩的總面積連這裡客廳三分之一大小都不到,但至少小窩是正常人居住之地,這裡都是好難溝通的火星人!
“告辭了,謝謝不聯絡……”快逃快逃……
“不會吧?!爺爺腦筋出問題了嗎?!他要把一半財產給陌生人?!是他在外面偷生的雜種嗎?!”樓梯方向又傳來狂奔下樓的雜沓腳步聲,還不只一個人,激動的跑步聲彰顯出那群人有多想沖下來砍人。
“還是他被野女人拐騙?!”那個老胡塗!
“不能讓爺爺這樣胡搞瞎搞!聽說那個貪心的女人還在樓下等律師來跟她簽合約,別讓她跑掉——”
麻煩來了。
朱恩宥很後悔自己跑得不夠快,也後悔自己對食物的節儉習慣讓她坐下來多待十幾分鍾,導致她現在被一群怒氣沖沖的范家少爺小姐團團圍住,用鄙視的眼神看她這個“貪婪”的女人。
“就是你嗎?!”
“你真敢,一開口就要一半財產?!”
“你用什麼手段欺騙我爺爺?!美色嗎?長得也不怎麼樣呀!”
你一言我一語,連珠炮似地轟擊她,把她轟成蜜蜂窩,全身都是洞。
“各位少爺、小姐,請冷靜下來。”老管家挺身保護她,頗有“想動她,先過我這關”的好氣勢。“你們有任何疑問,應該去向老爺反應,甚至是用本領讓老爺心服口服,而不是找朱小姐出氣。”
老管家一句話,讓大家閉上嘴。
在范家,想達到什麼目的,只要賭得贏,沒有任何事辦不到。今天范家老太爺要把家產拱手讓人,要阻止他也很容易,沖上樓去和范老太爺賭一把,賭贏就可以指著老太爺鼻子大吼“不准”,賭輸的話就自己摸摸鼻子,看別人抱走自家大筆大筆財產。
這群少爺小姐的賭術都是老太爺傳授,青出於藍,但爐火不夠純青,還無法更勝於藍,簡單來說——他們沒半個賭得贏老太爺。
只有一個人除外。
不過那個唯一除外的人剛剛已經表明他懶得管。
“朱小姐,你也一樣。”老管家將話鋒轉到她身上。
“咦?”
“范家的規矩你可能不知道,容我多嘴為你做個介紹。”老管家一臉“很抱歉這麼晚才告訴你”,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恭敬地遞給她。
朱恩宥遲疑地接過,翻開第一頁——
范氏家規——
第一條,對主人忠誠。
第二條,主人的話是聖旨。
第三條,絕不違逆土人下達的任何命令,並且誓死完成。
第四條,賭贏,以上無視。
“……這是什麼鬼東西?”前三條很容易理解,也合情合理,但第四條是什麼意思?
“家規。很一般的家規,有疑問嗎?”
“這條。”她指著第四條。
“我舉個實例,你就會懂了。”老管家走向眾少爺,深深一鞠躬。“少爺,要一杯咖啡嗎?”
“要。”
他問完,少爺們答完,五六只手同時伸向桌面上那副沒收起的撲克牌,各自抄起一張牌,老管家年紀最大,但靈活的動作不輸給年輕少爺們,電光石火之間,最大的黑桃K由老管家翻開,少爺們發出一陣哀號。
“像這種時候,我賭贏了,倒咖啡這種事,就可以請少爺們自己去廚房泡,而且——還可以請少爺倒一杯來給我喝。”老管家貼心地補充。
“賭、賭贏就可以無法無天?”朱恩宥說出她看見的事實。
“朱小姐真聰明。”一點就通。“因為范家是賭徒世家,所以一切都是以賭來決定輸贏。”
“可是這種家規跟我沒有關系呀……”她馬上就會離開這個怪地方,什麼家規什麼輸贏,她都不需要知道。
“當然有關系呀。”老管家笑得眼角的皺紋全深深陷了下去。“你希望老爺收回給你一半范家財產的決定,賭贏他,自然就可以如願;還有,你希望現在就踏出范家大門,賭贏我,我會派車送你回去你的小公寓,賭輸的話就要麻煩你留在這裡吃晚飯囉。現在,你要跟我賭了嗎?”
“咦?”
朱恩宥,從這一天開始,就沒有踏出過范家的大門半步。
- - - - -
一張方塊三,決定了她慘敗的命運。
朱恩宥懊惱地趴在整套的蠶絲被單組上,這間客房也是她小公寓兩倍以上的面積,但是一點也沒有她小公寓的溫馨舒適。
“為什麼會遇到這種怪事?”埋在枕頭裡,她低低呻吟。
她不知道原來一直有人在尋找她,一找還找了十幾年。
在她父母自殺身亡之後,她以為自己只剩下孤單一個而已,當范老太爺派來的人到她公司找她時,她很驚訝。
當初父親因為沉迷賭博,賭到工作事業全都一敗塗地,最後帶著家人走上絕路,帶著媽媽和她,一塊燒炭自殺。
只有她被救活……
她到今天才知道,范老太爺就是當年和父親豪賭並且大獲全勝的那個人,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告訴她。他一直很內疚,所以在找她,想彌補他做的錯事,甚至還把龐大家產分一半給她也不皺眉。
他覺得是他害她變成孤兒,他虧欠她,還都還不清。
可是她……
朱恩宥緩緩從枕頭間抬起頭,床實在是太軟,她睡不習慣,翻來覆去,就算閉上眼,精神還是很好。
樓下大廳掛著的古老吊鍾發出沉亮當當聲,隱約傳到房間裡來,朱恩宥忍不住從床上坐起。
“去跟他講清楚吧,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套上拖鞋,她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到范老太爺房門前,叩叩輕敲,小聲說:“我是朱恩宥,你睡了嗎?”
一切的動作和音量都非常細微,若房裡的人已經熟睡是不會被吵醒,她等了幾秒,裡頭沒有動靜,想來應該睡了,只好明早再來,可是這件事卡在心裡頭,她今晚一定會失眠。
她垮著肩,才轉身,門就打開了,長長的人形陰影不僅僅籠罩住她,更遠遠拖曳到離她好幾步的樓梯口,她回過頭,看見范克謙。
咦?她、她敲錯了房門嗎?
“抱歉……”她立刻就要走。
“恩宥,你找我有事嗎?”范老太爺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克謙,讓恩宥進來。”
范克謙讓出通道,放她進去。
“你還沒睡嗎?”她往裡頭走,發現范老太爺坐在床上,面前還有一盤正在廝殺中的圍棋。
“還沒,和克謙在下棋。你呢?睡不慣嗎?”范老太爺要她自己找位子坐。
“嗯……我有事想跟你說。”她沒坐,站在范老太爺身旁。
“什麼事,你說。”發現朱恩宥看了在場的范克謙一眼,范老太爺呵呵笑著。“別顧忌克謙,他口風很緊。”他根本就是一只搞自閉的蚌殼。
“我想跟你談我父母的事。”這樣讓范克謙聽到也沒關系嗎?她用眼神詢問范老太爺。
“可以呀,坐下來說吧。”
她搖頭,倒是范克謙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繼續和范老太爺下棋。
既然范老太爺不在意有第三個人聽見,她就說了:“首先,跟你開口要一百萬的事,我是因為不滿才隨口說的。”
“我知道,我也覺得一百萬太少。”范老太爺下一步白棋,被范克謙堵回來。
“不是這個問題啦……”她思索著該怎麼說。“我不覺得你有任何義務要給我錢,不管是一百萬還是你的家產,你這樣讓我很困擾。”害她現在困在范家,想走也走不掉。
“我當然有義務,你父母等於是被我逼死——”范老太爺的笑容僵住,下棋的手停了,聲音也有些沙啞。“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被送到寄養家庭,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也只算小康家庭,我一直想快點找到你,把你接來范家,代替你父母好好照顧你,可是你養父母一下子搬到台中,一下子又去高雄,我實在是找不到你。據我所知,你現在自己在台北租房子吧?還欠著助學貸款嗎?要我幫你還清嗎?”
查她查得真清楚。
“我沒有你說的這麼可憐啦,事實上……我過得很好,爸爸媽媽雖然不是我親生父母,但對我照顧有加,我一點也沒有孤兒的陰影。學生生活也是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圍中快快樂樂地度過,成績中等,老師們也對我滿關愛的。畢業之後找工作很順遂,薪水不錯,老板很和善,很快又找到一間便宜小公寓,房東是八十歲的老奶奶,常常送我一大鍋鹵肉飯和雜七雜八吃的喝的。”
朱恩宥頓了下,她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不滿,比起一些窮苦人家,她已經相當幸運了。
“而且,在你來找我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什麼仇不仇恨,在我的認知中,我爸爸就是因為好賭,把一切都賭掉才走上絕路,沒有人拿槍逼他自殺,當然也就沒有你所謂的虧欠——我要說的重點就是這個,你沒欠我們家什麼,不用拿錢做補償,就這樣。錢我不要,我只想要回家,我還有工作,不能一直缺席,我會被開除的。”
“你不怨恨我嗎?”
“一開始聽到,是有一點生氣,也說了絕不原諒你,可是那是一時太激動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沖動時會口不擇言,但都是無心。
“可是接你過來過好生活是我這輩於最大的心願。本來以為我死之前都無法如願了,現在我找到你,可以好好實現我的願望,你不給我機會嗎?說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我一定沒辦法瞑目……”范老太爺按著胸口,嗚呼地說。
“這……”朱恩宥有些為難,她當然可以無視范老太爺這番說辭,可是他說得好誠懇,用閃亮亮又布滿風霜的雙眸瞅著她,讓她任何拒絕的話都吐不出來。
“恩宥?”
“我……”她遲疑幾秒,讓范老太爺捉到機會補上一句。
“你如果堅持想工作,我可以讓司機送你去公司,下班再接你回來,你住在這裡,少一份房租壓力,不是很好嗎?”雖然他不認為她有去上班的需要,一半的范家家產夠讓她買下幾百間公司來玩玩。
“這……”一時之間找不到字眼反駁,房租的確對她是個沉重壓力,她的薪水不多,除了固定寄回高雄老家的那一份,大多數就是花在住和吃飯上頭,如果扣除房租,她可以多寄好幾千塊給爸媽。
談到經濟,她不得不為省這種小錢而心動。
“你不反對,這是不是表示明天晚餐我還有機會等你一起回來吃?”范老太爺都挑最佳時機開口,幾乎是搶在她拒絕之前堵她。
最後,朱恩宥只能摸摸鼻子,點點頭,被恭送離開他的臥室。
“克謙,你覺得恩宥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范克謙淡淡反問,注意棋盤的時間比注意朱恩宥多。
“是個好女孩吧……我本來打算從你們兄弟中找一個出來娶她,讓她真正成為范家一分子。”跟孫子講明了他的想法也無所謂。
“別把我算在內。”范克謙瞟他一眼。
“這盤棋如果我贏你,算你一份行嗎?”
“哼。”想贏他?下輩子投胎開始重練吧!黑棋封住白棋活路。
“……嘖嘖嘖,好好好,不算你一份就是了。”用不著這樣屠殺他老人家吧?不孝孫子。“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恩宥人如何?”
“拒絕拿一半財產,以退為進,目標是所有財產,很會算。”在范克謙眼中,她只不過是在玩手段,這種人,社會上說多不多,說少也絕對不會少,人性的貪婪,他不相信會有例外。
“克謙,你還是那麼沒有識人眼光。”范老太爺呵呵直笑,白棋殺出一條血路。
“什麼意思?”范克謙皺眉。
“她這麼可愛,你卻曲解她。”喀。放棋。
“你覺得她好就好,就算你想把全數財產留給她,我也不會吭半句。”范克謙不把那點錢放在眼裡,他自己賭贏而來的金額並不遜色於范老太爺的財產。
“克謙,跟賭無關的東西,你一點都不在意。”
“那不是當然的事嗎?你輸了。”范克謙冷淡宣布這盤棋的結果。
“唉……我不得不說你越來越厲害,也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我。”范老太爺邊說邊搖頭。“但是希望你別像年輕時的我,做下讓自己好後悔、好想補償卻怎麼也補償不了的錯事。”
贏棋的范克謙只是投來一記瞥視,不接腔,表情如雕像,不牽動任何情緒。他起身開門,踩著沉響的皮鞋聲,走出范老太爺視線。
“你怎麼都講不聽呢……”
蒼老的歎息,被關上的房門掩住,只能自怨自艾地留在臥房裡,沒半個字飄進高傲自負的男人耳裡。
第二章
朱恩宥在范家得到很兩極——不,是“三極”的對待。
范老太爺和老管家花伯伯對她很友善,比對范家任何一個少爺小姐都還要好,對她噓寒問暖、對她關懷備至;其他范家少爺對於她這個詐騙老人財產的金光黨完全沒有好臉色,三不五時走過她身邊就會丟出一兩句酸言酸語;第三個極端不同的,就是范克謙了。
他當她是空氣,當她是塵?,甚至當她是奈米分子,別說在房門口偶遇時禮貌點頭,他連瞄都不瞄她半眼;可能是身高視線的落差,讓他看不到一百五十二公分高度的她吧。
可是現在坐在同一輛車裡——司機要送她去公司,送他到她沒膽問的地方,所以兩人順路一塊搭車——他的態度好像她只是突兀地出現在車廂後座的面紙盒,對她無視到最高點,只專注在掌間刷洗著的一副撲克牌。
人是相當敏感的動物,察覺到對方不喜歡自己,心裡也會自然產生退縮戚,不敢主動和那個人攀談,朱恩宥現在的情況正是如此。可是,她的目光不自覺被他指間流暢俐落的動作吸引,五十二張牌,張張像是在他手裡復活過來,比她看過的賭神電影還要寫實,她咬住嘴裡的驚呼,看得幾乎入迷。
好厲害,手法好快,不愧是賭徒世家的長孫……
不知道他會不會電影場景裡那種將撲克牌拉長長的洗牌方法哦?
她想問,也沒膽問。
“大少爺。”安靜的車廂內,司機打破這份寧靜,范克謙停下洗牌動作,迫使很認真看他洗牌的朱恩宥只能跟著收回視線,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司機,以及趁著紅燈停止車勢之際,沖到他們車子前那四個人。
“這是大馬路耶……”怎麼會有人冒著危險橫越馬路,擋在車前?朱恩宥仔細一看,其中一對男女各自抱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她趕快要求司機:“司機先生,你要不要把車子先停到路邊?萬一現在燈號由紅轉綠就糟了。”
“不用。綠燈後繼續開。”范克謙下達和她相反的命令。
朱恩宥錯愕看著他,對眼前情況做出猜測:“他們是來找你的吧?”
范克謙不回答她的問題,朱恩宥一點也不意外,她只好橫過手臂去拍司機的椅背,“把車子靠邊停!快變燈了!”
“大少爺,對不起了……”司機選擇聽朱恩宥的話,因為一早出門之前老管家特別吩咐要他把朱恩宥當成新主人——他賭輸老管家,這才是最大原因。
方向盤轉了轉,黑頭車停在人行道旁。范克謙明顯沉下臉色。
好,好極了,他在范家的至高地位已經被這個外來的女人所取代,是嗎?!
“范先生!范先生——”車外的男人拍著黑色窗玻璃,著急地喊著,懷裡的孩子嚎啕大哭,范克謙無動於衷。
朱恩宥按下車窗,“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范先生,拜托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的孩子生病了,連看病的錢都沒有,我不是不想還你錢,只是希望再延半、半個月,好嗎?”男人對著范克謙低聲下氣。
“沒本事就別賭,既然要賭,輸了還有什麼借口?”范克謙一副跟他說話都嫌多余的神情。
“我……真的手頭很緊,小孩的奶粉尿布錢都……”
“我需要知道你的經濟情況嗎?”他淡漠地反問。
“范先生……”
“開車。”范克謙不給他繼續廢話的機會。
司機才碰到方向盤,朱恩宥又砰砰地拍打他的椅背。“不可以!不可以開車!”她轉向范克謙,不管他是否無視她,急急地說:“你不能這樣不好好跟那位先生談,你要是掉頭就走,他們……他們走投無路時該怎麼辦?”
“我不用在乎這種事。”好聽的聲音,卻無情。
“萬一他們去自殺怎麼辦?!帶著小孩去自殺怎麼辦?!”
范克謙露出笑——被她愚蠢問句給逗出的森冷笑容,“那就去呀。”
這又不是要不要去唱KTV或是去哪家餐廳吃大餐一樣可以輕松回答“那就去呀”的問題!活生生四條人命吶!
車外那個男人,一臉憔悴邁遢,胡碴布滿下顎,雙眼布滿血絲,看起來那麼絕望、疲憊,那個女人則瘦得搖搖欲墜,隨時隨地都會倒下去似的,兩個孩子哭到聲音都啞掉了,眼淚鼻涕爬滿小臉。
朱恩宥胸口一股刺痛,在他們身上看到熟悉的景象,范克謙的回答像是一杯油,淋在火頭上,燒出她旺盛肝火。
朱恩宥突然抄起背後靠坐的抱枕往范克謙臉上砸,她一直很怕他的,因為他像個冰人,無論是表情還是說話的語氣都散發著凍死人的冰冷,換做平常,她連對他重哼一聲都不敢,現在卻拿坐墊攻擊他——
“什麼叫‘那就去呀’?!人死不能復生這句話你國小老師沒教過你嗎?!你就留一條生路給別人走是怎樣?!如果他們真的怎麼樣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好吃好睡!”她每吠一句就揮舞抱枕一次,抱枕軟綿綿,想打死人有相當程度的困難,但她不管,用盡全力海K他,發洩似地站在車外那家子的立場對冷血債主大吼大叫。
為什麼一定要把人逼上絕路?對他來說,早半個月和晚半個月才收到對方的還款對他的人生有多大差別嗎?他有差那些欠款來養家繳房貸嗎?那些欠款沒能准時入帳,他就會沒飯吃嗎?
答案她知道,他大少爺根本不欠缺金錢,對別人而言的救命錢,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入了手說不定下一秒鍾就拿去賭掉,既然如此,給別人一條活路走又何妨?!
朱恩宥的舉止嚇到范家司機,現在……兩個主人在吵架,他該不該跳出來幫助范克謙?可是比體型,朱恩宥就像只不知死活猛踹獅子的小白兔,攻擊力看來也很弱,范克謙也沒有求救,向來梳得整齊的西裝頭在抱枕幾次蹂躪下終於露出幾絲凌亂不羈,垂落在他緊繃的額際,他皺蹙起眉心,忍無可忍地捉住朱恩宥的手腕。
“你夠了沒?!”
他毫不拿捏力道,五指攏得緊緊的,幾乎要陷入她膚肉之中。
“痛……”
她第一次看到這種模樣的范克謙,被她弄亂的頭發,被她打歪的領帶,那張萬年不化的冷顏破裂了,取而代之的是凶惡的逼視。
“賭輸還錢,天經地義,如果知道自己會走到絕境,在那之前就該自己收斂欲望,而不是在賭輸之後裝出一副可憐樣,要人同情。”這是打從朱恩宥住進范家以來,范克謙對她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以你的能力,你只要稍微高抬貴手,他們就可以好好喘口氣。”
“我為什麼要?”
“因為……”她找不到理由,拿憐憫和寬恕的善良人性想說服他,他不會接受。
“說呀。”剛剛不是汪汪吠他吠得很流暢,完全不用換氣?
“……那我幫他們還。”朱恩宥想到另一個解決方法,“他們賭輸你多少錢?我幫他們還!”
“你有什麼本事替他們還?”想當英雄之前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自己還不是窮人一族。
被范克謙鄙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滿,朱恩宥挺高下顎,頂回去:“我……我有范家一半財產。”雖然她一直在推拒這筆鉅款,但范老太爺不改堅持,她很苦惱,現在在緊急時機把它搬出來借用,應該無傷大雅。
“已經將范家財產當成所有物了?”范克謙冷睨她。
“我想怎麼處置那些財產不關你的事,你說要多少錢嘛?”
范克謙沉默地看她,瞇細細的眸,讓朱恩宥差點想認輸逃避與他視線交集。
“把車開回家。”他突然對司機下令。
“咦?”司機沒聽清楚。
“把車開回去范家!”范克謙捉緊她的手,始終不放,好像看穿她有很想開車門逃出去的沖動。
“可是朱小姐不是要上班——”司機話才出口,又從後照鏡瞄到范克謙的眼神,只好摸摸鼻子,准備將車子轉向。
“你們欠他的錢我會幫你們解決,你們不要擔心,拜托你們要好好工作賺錢,千萬不要有尋死的念頭,孩子都還那麼小……還有,賭博是不好的事,一定要戒掉,不可以再——”朱恩宥急忙將頭探出窗外,不過因為左手被范克謙捉住,她傾身也只能勉強沾到窗邊,可是話還沒說完,黑色窗玻璃升起,將她與外界阻隔開來,留下愕然相視的欠債夫妻。
黑頭車回轉,往回途方向駛去。
朱恩宥現在才驚覺自己死期到了。
她她她她她……她竟然先是拿抱枕胡亂打他,後又是和他頂嘴吵架!看,他額上青筋正隱隱跳動,鉗制在她手腕上的五根長指鎖得好緊,力道十足。
被他無視的感覺當然不好,可是沿途被他瞪瞪瞪瞪到回家的感覺原來也這麼糟糕……
“奇怪,恩宥小姐不是去工作嗎?”正捉著新進員工對賭的老管家看到大少爺拖著朱恩宥下車時浮現問號。
不過他很聰穎的沒直接詢問一臉怒火的范克謙,直到范克謙將苦著臉的朱恩宥捉上樓,傳來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之後,他才招來司機問個明白。
“事實上是這樣的……”
司機一五一十地把車上發生的事重演一遍,包括朱恩宥拿抱枕打范克謙、寡言的范克謙和她吵嘴等等,鉅細靡遺。
“唔……”老管家邊聽邊點頭,好想……好想那時人在現場看實況發生哦。“那讓大少爺帶恩宥小姐到樓上去,不是太危險嗎?”
“花伯,你最好去救恩宥小姐,我沒看過大少爺這麼生氣,只除了……大少爺去帶表小姐回來那一次。”
“好,我知道,你去洗車吧。”老管家打發司機出去,坐在沙發裡沉思了一會兒,也跟著上樓,不過不是往范克謙的房間走,而是轉向范老太爺的臥室,向范老太爺報告這件事。
范老太爺聽罷,感想和老管家一模一樣。
“好想親眼看到恩宥打克謙的畫面哦……”
“老爺,現在要不要先去看看恩宥小姐的情況?我怕再遲一點,會變成克謙打恩宥——”
“克謙不會動手,放心放心。”他們范家子孫都很有教養,不興拳打腳踢那一套,心裡有什麼不爽,賭桌上見真章,別人的口頭禪是“不爽來打架呀”,范家教的卻是“不爽來賭博呀”。“老花,你看恩宥和克謙合不合適?敢面對克謙那張冷臉還能和他對吠的女孩子不多了。”
“老爺,你想把大少爺和恩宥小姐湊成雙?”老管家露出驚訝的表情。把獅子和白兔關在同一個籠子裡,很危險耶。
“嗯嗯。”
“……可是大少爺喜歡的人是三月小姐。”
“那種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情,只有他還不肯死心。”表哥與表妹,連法律都明文禁止,況且三月已經嫁人,連孩子都有了,他還想抱什麼希望?等孟虎掛掉嗎?
“大少爺本來就是一個相當執著的男人。”換句話叫死腦筋。
“所以我才想拉他一把,教他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正好我也中意恩宥這個女孩,想聽她名正言順叫我一聲‘爺爺’,既然這兩個念頭同時存在,也可以一次解決,何樂不為?”
“大少爺不會任你擺布,我想,恩宥小姐也是。”
“只要賭贏克謙,我不怕他不聽話,至於恩宥……”范老太爺用笑來代替後頭沒說出來的話,服侍他相當多年的老管家當然明白。
隱隱約約有慘叫聲透過牆壁傳了過來,是朱恩宥的聲音。
“老爺,我們要不要去關心一下恩宥小姐目前的情況?”
畢竟,得先確保小白兔的生命安全,才能談後續,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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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房門甩上,范克謙終於松開朱恩宥的手,這是逃亡的好時機,但他擋在門口,讓她無處可逃。
“你到底想干什麼?!好,我先道歉,拿抱枕打你是我不對,不好意思。”她屈居弱勢,氣焰不能太囂張,放低身段不會有錯,可是道完歉之後,她覺得有必要跟他解釋他被扁的理由,“那個賭輸而欠你一屁股債的男人,他都低聲下氣求你了,還帶著老婆孩子,不管怎麼說,還錢不外乎人情,多讓他拖幾個月又有什麼關系?你一副非拿到錢的嘴臉,讓人很討厭……”
范克謙脫下西裝外套,打開一面原本是平面牆的門,裡頭一套又一套黑的、鐵灰的西裝,他將手上的西裝掛回原位,對於她的指控不做出反駁,逕自走向右方小吧台,從酒櫃中拿酒。
朱恩宥大略環視他的臥室。與其說是臥室,倒不如說是小型賭場——專業的巨型賭台,輪盤、骰盅、籌碼,滿櫃撲克牌,右手邊還有小吧台;扣除掉這一區,以原木書櫃為區隔,還有一間裝滿藏書的書房;另一方的日式拉門半掩著,但馬上就能知道那裡是鋪滿榻榻米的休息室,再進去,應該就是私人臥房。
范克謙端著酒走回來,她趕緊收回打量他臥室的視線。
“廢話少說,坐下。”他努努下顎,方向就是那個大賭台邊的單人沙發。
“你要干什麼?”她警戒地看他。
“我要跟你賭你手上范家的一半財產。”范克謙走向賭桌坐下,交疊起長腿,緩緩拆開桌上一副全新撲克牌。
“呀?”
“省得你拿范家財產到處揮霍。坐下來,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被他眼神一掃,她幾乎是腿軟地跌進沙發裡,一臉羞窘。
“你會玩什麼?”
“……心髒病。”她嚇得到現在心髒還卜通卜通亂跳。
他又瞪她。
“抽鬼牌……”她努力地想、用力地想,馬上追加一個。
“梭哈不會?”
“……十點半我也會啦。”俗稱“補不補”。
他啐了聲,充滿鄙視,從他上小學之後就沒玩過這種小孩子玩法,不過要配合她也行,開始洗牌。
“玩多大?”他又問。
“……十塊。”以前過年在養父母家裡,一大群孩子最愛圍著圓桌聚賭,賭金最少一元,最多十元,有時還用瓜子賭,反正樂趣大於輸贏。
“一把一百。”他逕自下決定。
“一百很多耶……”她是小鼻子小眼睛的小貧戶。
“單位是‘萬’,美金。”像是要嚇死她,范克謙補充。
“一百……萬?”不是一百塊?!
“這樣比較快。”否則以范家一半的家產,用一百塊來賭,要賭到哪年哪月?!
“我沒賭過超過十塊的……”
刷。牌已經發到她面前。
“補不補?”莊家專用詞。
“……這三個宇從你嘴巴裡講出來好奇怪……”感覺像是他進餐廳點了一客冰淇淋,“冰淇淋”三字很正常,但是和“范克謙”就是不搭軋。她邊嘀咕邊掀底牌看,“補。”
他丟出一張紅心四。
“再補。”好像過年吃完年夜飯之後的游戲時間哦,好久沒玩了,她開始有點期待。
一張黑桃J。
“再補。”
一張黑桃二。
“再補。”
一張梅花九。
“臭掉了……”真可惜,她還想拚十點半的說。
“一百萬美金。”他收掉她的牌,提醒她這一局輸掉多少,害她心髒抽痛了一下。
這筆財產本來就不屬於她,輸給范家子孫名正言順,他肯替她解決麻煩的財產問題,她還該感謝他哩,只是對於從沒見過一百萬美金換算成台幣堆疊起來有多高的她而言,一輸就是百萬的刺激讓她無力的心髒忍不住疼痛起來。
“玩、玩小一點好不好?”
她的央求,他不聽,繼續發牌。
“補不補?”
“補……”
“一百萬美金。”
“補不補?”
“不補……”
“十點,抓你。一百萬美金。”
“……”
在范克謙的大屠殺之下,朱恩宥只用十分鍾就敗光家產,初嘗敗家女的滋味。
“差不多了吧,都輸完了……”原來這就是豪賭大輸之後的沮喪感,朱恩宥算是明白了,十分鍾的賭局裡,她半局也沒贏過他,以為自己拿到不用補的好牌,范克謙的牌卻更好,隨隨便便都是十點半。
“最後一局。”
“我沒有賭本了。”
“你有。你輸掉這一局,馬上離開范家。”范克謙的聲音,混合在洗牌的啪啪聲間。
朱恩宥咧開笑,松口氣,“那不用賭,我可以現在就——”
“不行,賭什麼都行,就是這一點絕對不行,恩宥要留在范家才可以。”范老太爺不請自來,打斷最後一局。
“我……”賭掉別人家產的朱恩宥沒臉面對范老太爺,范老太爺拍拍她的肩,給她“不要在意這種小事”的安撫笑容。
“輸給克謙很正常。”就算是他親自和克謙賭,也很有可能把家產輸光光,只是時間不會只有區區十分鍾,她太嫩,在克謙面前像是剛出生的小嬰兒,任憑屠串。不過他對孫子頗有微詞:“克謙,以後不准你用賭來趕恩宥走,這樣以大欺小,丟不丟臉?!”
“是呀,不公平,欺負弱女子,羞羞臉。”老管家在一旁幫腔,被范克謙瞪也不閉嘴,食指煞有介事地在臉頰邊畫過來畫過去。
“恩宥呀,我跟你說,以後絕絕對對不可以答應和克謙賭博,你會被他吃死死的。總之,無論他怎麼邀你,賭金是什麼,死都要拒絕。”范老太爺語重心長地告誡朱恩宥,這番話雖然說得晚一些,但還是要補充,省得她傻傻的被克謙牽著鼻子走。
“抱歉,我把本來就不屬於我的家產輸給他了……”這叫……物歸原主?
“沒關系,我再給你另一份。”范老太爺很認真。
“不要開玩笑了,我不要!”朱恩宥連忙搖手。
“你可以盡管收下。”范克謙冷冷開口。在場三人都知道他現在心裡一定有一句OS——反正我很快就會把它贏過來,哼哼。
“克謙!”范老太爺板起臉,要孫子別再嚇朱恩宥,轉回去看她時又恢復笑臉,“恩宥呀,陪克謙賭好幾局也累了吧?到樓下廚房去拿點心吃,吃完再去上班。”不提醒她她一定忘了。
“呀——上班!”她猛然想起她就是在上班途中被司機又載回家來跟范克謙賭博,糟了糟了糟了,遲到定了!
朱恩宥沒時間在這裡倒抽涼氣,她匆匆忙忙地奔下樓,老管家貼心地告訴她可以請司機載她去,不知道這句話她來不來得及聽到。
“你是因為恩宥拿抱枕打你,所以一氣之下才把她的財產全贏過來,還是單純看她不順眼?”范老太爺在朱恩宥離開現場之後問范克謙。
“隨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不管是哪一個理由,我都不准你把恩宥趕出范家,她一定得待在范家讓我補償她失去的一切。”范老太爺口氣認真,而且絕不妥協。
“拿錢打發她不就是補償,何必要她留下來?”
“培養感情呀。”
“培養誰跟誰的感情?最好是別將主意打到我頭上。”范克謙一眼就看穿這只老狐狸的算計。
“呵呵……”范老太爺笑了幾聲。“對了,你、我和老花好久沒有一塊賭,要不要來賭個幾局?”
“賭注是什麼?”心生警戒的范克謙先問清楚。
“我贏的話,我想放假一天。”老管家說出他的要求。
“放你一年都可以。我贏的話,克謙請我吃法國料理。”范老太爺說出讓范克謙挑眉微驚的小小賭注,“好久沒出去吃好料的,我真想念焗田螺。”
“老爺,你的身體不合適大魚大肉。”老管家聽出范老太爺是在對他抱怨這幾年飲食太過清淡,“大少爺呢?賭贏想要什麼?”
“……”
想要什麼?
他真正想要的,這兩位老人家也不可能替他實現。
那是就算以後全都只贏不輸,也永遠不會實現的願望——
擁有已經屬於孟虎的韓三月……
第三章
這是一家隱藏在巷子裡的法國餐廳,從外觀上來看,幾盞小燈投射在玻璃窗欞上,雕花的鐵圍欄很有歲月味道,懸爬的不知名籐蔓點綴出盎然綠意,朱恩宥踩上碎石階,店門口就有服務人員親切開門。
“有訂位,姓名是范花。”
服務人員檢查訂位單,迅速在上頭找到這名字。
“有,小姐,這邊請。”
她被領位到店中最裡面的座位,侍者為她拉開椅子,她道謝坐下。
“您要等朋友到了再點餐,還是可以先上菜單?”侍者倒完檸檬水後問她。
“我等他來,謝謝。”
“不客氣。”
朱恩宥看看手表,約定的時間還沒到。
中午時范老太爺突然打電話到她公司,說要約她一起吃晚餐,給了她地址和店名,她本來以為是平價牛排館,沒想到是這麼正式的地方,她今天的穿著實在不太適合,鄰桌男女可是精心打扮過哩,西裝和小禮服。
想到剛才自己報出“范花”這個怪名,她捂嘴笑了。一定是范老太爺和管家花伯伯都會一塊來吧,雖然范老太爺一直將害死她父母的罪名掛在嘴邊,可是她很難去討厭他,他把她當成孫女一樣,老管家也好風趣,讓她很快適應范家這個陌生的環境,他們是范家那堆怪人中最最友善的。
“小姐,您的朋友到了。”侍者的聲音讓正低頭研究桌巾花色的朱恩宥抬頭,小臉上的笑容一瞬間被站在侍者身後的范克謙給凍住。
“怎、怎麼是你?!”匡!她撞翻水杯,水潑滿整張桌子。
“我來,請讓我來。”侍者習慣面對各種突發狀況,只是打翻水杯這等小事,他三兩下就處理得干干淨淨,重新換上桌布,擺上瓶飾玫瑰。“小姐沒事吧?”
“沒事……抱歉……”好丟臉,她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埋進去,尤其是又讓范克謙看到,他一定覺得她笨拙到有找。
朱恩宥接過侍者遞來的菜單,幾乎要將臉埋進裡頭。
“可以點餐了嗎?”
朱恩宥胡亂指了主菜、湯品和前菜,始終不敢抬頭,范克謙也點完餐,侍者含笑收走菜單離開。
“你和老頭子到底在要什麼陰謀?為什麼現在坐在這裡的人是你?”他臭著一張臉問她,把她當成和老頭子同一掛的壞心眼家伙。
“……我也很想問為什麼呀。”她以為今天一塊用餐的是范老太爺,沒想到愉快的晚餐時光走調……和范克謙吃晚餐,肩上莫名地扛著沉沉的壓力。
“您好,上菜。松露百菇沙拉、法國面包,請慢用。”
等侍者走開,朱恩宥又說:“是范老太爺打電話約我吃晚餐。你呢?”
“下午輸給老頭一局,代價是請他吃法國料理。”這種丟臉的事,他不想說得太仔細,開始將奶油塗在面包上。
“那他可能等一下會過來吧?”只是暫時遲到?“要不要等他?”
“他不會來了。”范克謙很篤定,因為那老頭耍什麼詭計,他已經摸清楚了,故意把她約來吃這一頓飯,以為他和她能吃出什麼火花嗎?想都別想。“就當作是因為餐廳客滿,我們兩個陌生人不小心必須坐在同一桌吃飯,不用找話題跟我聊。”他也沒興致。
“哦……”嗚,范老太爺,您怎麼不先告知我啦,早知道這頓飯是這個對象、這種氣氛,我情願去路邊攤吃鹵肉飯配貢丸湯……
朱恩宥苦著臉咀嚼清脆生菜,侍者陸續送來餐前酒、冷盤熏鮭魚、蘆筍鮮蝦、青醬焗田螺、干煎鵝肝及海鮮湯,上菜速度並不快,也導致兩人之間的沉默變得非常難熬。
她偷瞄范克謙,他態度從容,好像習慣對桌無語,她卻食不下咽,如坐針氈,不時挪動著臀部,思索在哪一分哪一秒走人比較合適。
吃完蘆筍鮮蝦就假裝公司還要她回去加班,編個善意的謊言,她想……就算他自己一個人坐在餐廳裡吃吃喝喝,應該也不會覺得尷尬吧?
不過她自己吃的這份餐要自己付帳,剛剛忘了注意價錢,她身上的錢不知道夠不夠?
朱恩宥心裡正在盤算著這些,侍著將主菜送上來。
“炭烤羊排佐松菇汁。”送在她面前。“法式海鮮盤。”是范克謙的。“請慢用。”
“炭烤?”朱宥恩被眼前那盤擺飾精美、香味四溢的主菜嚇得往椅背靠,面有難色地嘀咕:“我不喜歡吃炭烤的東西……”
那位和她同桌的“陌生人”只是冷淡地瞥她一眼,繼續品嘗他盤中的鮮美海產。
“我不喜歡吃炭烤的東西……”這回由嘀咕變成向他求救的哀號。
“不喜歡吃,一開始為什麼要點?”自作孽,怪誰?
“我……”那時根本就沒看菜單上寫些什麼,亂指亂揮的。
“海鮮吃不吃?”他的臉很臭,覺得她故意找麻煩,想裝嬌柔。
“不是炭烤的都吃……”
“替我們交換主菜。”范克謙請侍者幫忙。
“是。”侍者俐落地將兩人面前的主菜互換。
范克謙又恢復陌生人臉孔,吃著她不喜歡的炭烤羊排。
“謝謝你。”原來范克謙沒有她想像中難相處嘛……
他不吭聲。
一直等到兩人將主菜吃完,她才又開口,“因為某些緣故,炭烤食物會讓我想起爸爸媽媽也是用‘炭燒’的方式將他們自己給……想到這些,我實在是沒辦法將混有炭味的食物吞下肚去,烤箱烤的就沒關系。”像焗烤田螺她就吃掉很多顆,但煙熏鮭魚就不行了。
雖然她的印象已經很淡薄,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也差點因為父母燒炭跟著死掉,她沒有什麼恐懼,會反感純粹是自己過度想像——木炭對她而言,就像刀槍一樣。
“你還真會壞人胃口。”難怪方才的開胃菜煙熏鮭魚她半口也沒嘗。
“所以我一直等你吃光才說呀。”朱恩宥頑皮地吐吐舌。
真樂觀的家伙。范克謙不得不在心裡贊賞她。
他當然知道她的情況——父母因為老頭子當年的好賭而賠盡家產,最後走上絕路。據說,她父母是帶著她一起燒炭,結果她父母死去,她卻被救活了,從小過著寄養生活,一定有不為人知的辛苦,可是從她臉上和生活態度著實看不出來半點陰霾。
她對於害她變成孤兒的爺爺完全沒有仇恨,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偽裝,那麼她真的太高竿,目的是想進行其他報復手段。
憑她?他也不覺得她能構成任何威脅。
侍者端來餐後酒,陳年的波特酒,用以讓人去除嘴裡油膩口感,之後令人期待的甜品端上來,朱恩宥抗拒不了誘惑,就算肚子已經有十分飽,她還是要挪出一小部分的胃來裝眼前這盤光用看就覺得好吃的烤布蕾。
“把人的胃口搞壞,自己倒吃得很樂。”范克謙將自己那份甜點推給她,只喝著波特酒。
“女人是用另一個胃在裝甜點的。”不管被前菜、主菜撐得多飽,可口甜品一上桌,大多數女人還是有本事將它解決得干干淨淨,至少她是。
范克謙看著她吃,她那句話正活生生在他眼前實行著:她吃掉烤布蕾,還把他那份紅酒洋梨吃個精光,他嚴重懷疑要是多叫三、四盤甜點上桌,她還是吃得下。
“你另外那個胃裝滿沒?”他戲謔地問。
“這個梨子好好吃……”她第一次吃到這種甜品,西洋梨被紅酒煮得紅咚咚的,半透明樣,口感和西洋梨削皮直接吃時差很多,酒味有些重,但反而讓它變得甜而不膩。
“家裡的廚子應該也會做這道。喜歡就叫他多做一些冰起來。”
“我不好意思麻煩他……”已經住在別人家給人添麻煩,還指使別人家的廚師做指定料理,她哪敢開口。
有怪獸有怪獸有怪獸纏著我大怪獸丑怪獸……
“我的手機——”燈光美氣氛佳的高級餐廳裡突然出現響亮輕快的手機鈴聲,朱恩宥急急掏出它,按下通話鍵,讓鈴聲中斷,不打擾其他客人的安寧。她小聲應答:“喂?……花伯伯?”
“恩宥小姐,老爺要我問問你,今天用餐愉快嗎?”老管家在另一端愉悅地問。
“嗯……只是好像很貴……”
“錢的問題恩宥小姐不用擔心,大少爺會付。”老管家才說完,朱恩宥就聽見范老太爺在背後嚷嚷“換我聽——換我聽——”,電話換手。
“層宥呀,有沒有吃到焗烤田螺?”他心心念念的人間美味。
“有,服務人員還教我用面包去沾它剩下來的醬汁,比塗奶油還好吃。”
唔,他也好想吃。“還吃了什麼呀?”
“蝦子、鵝肝,我點錯主菜,點到不敢吃的東西,還麻煩范先生跟我換。”
“哦?你和克謙聊得很愉快嗎?”
聊?她和范克謙有用上這個字眼嗎?
算算從她坐下來吃前菜、吃主菜、吃甜品,這麼長的時間裡,兩人說的句子加一加大概十句以內。
“還、還不錯。”比路人好一點。
“吃完可以叫克謙帶你四處去逛逛呀,看看電影什麼的。”今天晚上不回家睡也可以哦。
朱恩宥吞了吞口水,范老太爺說的提議,她實在無法轉換成任何一個想像畫面。“我覺得早一點回去睡覺,明天早上上班才爬得起來……”
看見范克謙朝她伸來大掌,她當然不會以為他是要她將手擺上去,又不是在教小狗握手。他要的是……她的手機?
朱恩宥乖乖交出手機,他將它貼在耳旁,正好聽到范老太爺說:
“不用替克謙省錢,那小子賺得容易,喜歡的話,叫他買戒指給你呀,他敢說不,回來之後爺爺教訓他。”
“我賺得再容易,也不會把錢花在她身上。你下次再玩這種無聊的配對游戲,我就直接把她丟在高級餐廳裡,看她付不出錢洗碗抵債。”念在這次是初犯,他會將她平安的帶回范家,再有下回,他也不會客氣。
朱恩宥聽得直冒冷汗,一點也不意外范克謙這麼凶狠,更聽出他有多不甘願和她一起吃飯,而且他似乎……在生氣?
范克謙按掉通話鍵,手機還她。
“吃飽就走吧。”他率先拿起帳單往櫃台走去。
結帳時,朱恩宥看到自己四分之一的月薪數字出現在收銀機上,還在胃裡沒消化的食物突然變得好沉重。
果然如她所料,她干扁錢包裡的鈔票根本不夠付,所以當然沒辦法跟他搶付帳,默默走在他背後,離開餐廳的第一陣夜風,吹得她有點冷——不,不是風的冷,是他給她的感覺,也是他對她的態度。
范克謙今天是自己開車來,沒有司機隨行,他自行坐進駕駛座,也沒開口要她上車。朱恩宥打量他的神情,和平時的他沒有太大改變——還是一副撲克臉——要是她自己鑽進車裡再被趕出來就丟臉了。
“今天晚上謝謝你。”她站在車外向范克謙道謝,他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附加一個鞠躬,說完之後邊扣著長外套的扣子邊往公車候車亭走。
她留下的那句廢話,他根本沒認真在聽,他發動車子,以為她會跟在他後頭,卻遲遲沒見她坐進車內。女人真麻煩,連上個車都三拖四拖……五秒過去、十秒過去、三十秒過去,等他察覺不對勁,朱恩宥已經背對著他走了幾百公尺。
“你要去哪裡?!”
因為有段距離,朱恩宥乍聽見他扯開喉嚨的聲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也不覺得背後的吼聲是出自於惜字如金的范克謙,雙腳自然而然地繼續邁開向前,心裡正想著她應該坐哪班公車才能到最近的捷運站……
身後有奔跑的皮鞋聲,越來越近,她下意識轉頭去看,不看還好,一看她本能地加快腳步跟著跑——
范克謙一臉爆臭追殺過來!
快跑!快跑!一定要跑快一點!
“我不是不付自己那份餐點費,是我身上錢不夠,回去後我保證湊一湊還給你——”她邊跑邊哇哇大叫,以為他是為了晚餐錢追過來。
腿的長短、男人女人的體力,讓這場追逐迅速分出勝負。
范克謙撈住她的手臂,光用五只指頭就困住她,他懶得多講半個字,拖著她往回走。
“不然我現在馬上找提款機提給你——”她被丟進車裡,車門迎面狠狠甩上,范克謙從另一邊上車,按下中控鎖,絕不讓她逃掉。
“你……”
“我載你回去。”
簡單一句話,取代了多余言語,范克謙的表情陳述著——
我說了算,敢違逆的話,你試試看。
- - - - -
她的膽子忽大忽小,上回在車裡拿抱枕攻擊他的畫面遙遠得像是她自己在某一天夜裡欲求不滿而作的一場夢境,全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根本不曾存在過;現在縮靠在車邊,抱枕捉在胸口,像個“俗仔”的自己才是現實。
范克謙仍然不多話,可是就在開往范家大宅的前一個路口,他突然違規轉彎,並且加快車速往另一條路駛去。
咦?咦咦?她本來以為就快回到范家,她就快從車廂裡這種悶死人的氣氛中解脫了——
“范先生,你開錯路了,往那邊才對……”
果然還是不理她。
范克謙完全沒有轉向的跡象,感覺像是急著去找廁所解放,他的表情變得有些不悅,不過她不敢多問。
人在車子內,不得不低頭呀……
一直到車勢停下來,已經駛離直達范家大宅那條路很遠很遠的地方。
范克謙下車,朱恩宥慢半拍也跟著下來,對於自己置身何處有些茫然。他走進一棟大樓,人生地不熟的她只好追上。
“范先生,這裡是……”她忍不住開口,但還沒等到范克謙的回答,有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倒先上前攔住他們的去路。
“范先生,抱歉,虎爺特別交代,你不能進去。”其中一位抱著深深歉意這麼對范克謙說,還指指貼在牆上那張“狗與范克謙不得進入”的小海報。他們只是在別人底下工作求口飯吃,請不要為難他們。
范克謙只撥了一通手機出去,簡單說一句“是我,我要上去”之後就掛掉,不到一分鍾,第三位穿西裝的男人急乎乎搭電梯下來。
“讓范先生上去!讓范先生上去!范先生,請。”鞠躬哈腰。
“可是虎爺……”另外兩人有異議。
“虎爺那邊有人負責,不會有人怪你們,虎爺要打也是去打……”
范克謙並沒有留下來聽三個西裝男說完話,電梯門關上時,朱恩宥只來得及聽到這個段落為止。
電梯一層一層上升,停在十五樓,打開。
朱恩宥倒抽一口氣。
這、這裡是哪部賭神電影的拍攝場地嗎?
不然為什麼眼前出現了好多好多的巨大賭台,耳邊聽到的全是吃角子老虎機和骰盅搖晃的聲音,巨大水晶燈投射下來的柔和光線炫目迷幻,身處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場景,不真實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捉住范克謙的西裝下擺。
豪華大賭場,台北鬧區竟然隱藏這麼大一間的犯罪場所?!
警察,警察,您臨檢漏掉這個大賭窟了啦——
“范先生,如果你有重要的事要辦,我可以自己回去沒關系……”朱恩宥今天一直被人打斷話,像現在,有句吼聲隨即而來地蓋過她的聲音。
“誰放你上來的?!一定是藍冬青,那家伙有老婆沒人性!為了討好老婆就放老婆的哥哥進來賭場大屠殺,煩不煩呀?!沒看到門上貼了‘狗與范克謙不得進入’嗎?!看不懂國字哦?要我找人翻成英文是不是?!”粗聲粗氣的惡言從兩人身後傳來,嚇了朱恩宥一嚇。
“我沒興趣陪你閒聊,孟虎,我來找她賭幾局。”
孟虎知道他嘴裡的“她”是誰。“干,你是背後靈嗎?!我老婆前腳才踏進來,你後腳就跟來?!她今天是來陪我吃消夜,不是陪你賭博,你快滾啦,不想用腳走出去跟我說一聲,我打斷它們之後,會叫人用輪椅送你下去。”少來打擾他們夫妻恩恩愛愛的美好時光。
賭場服務員端來香檳,孟虎大手一揮,要服務員將香檳拿下去。
“給他水龍頭轉開的自來水就好,要幾桶給他幾桶!拿什麼香檳呀?!浪費!”
朱恩宥皺起眉,一方面是耳朵被孟虎吼得很痛,一方面是孟虎對范克謙的態度實在是惡劣到讓她看不下去。
小小的膽子,在此時此刻膨脹起來,她從范克謙身後閃出來,往孟虎面前一站。“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禮貌?老師沒教過你不可以說髒話嗎?!范先生從頭到尾都沒跟你大聲吵架,你憑什麼吼他?”
高大的孟虎必須將視線下挪五十度才能看清她怒氣沖沖的臉孔。“這個哈比人是誰呀?!”
跳出來擋什麼擋?!指控他對范克謙沒禮貌?她怎麼不去問問范克謙以前又是怎麼對他和他老婆的?!范克謙知道什麼叫“禮貌”的話,他孟虎的頭剁下來給她當球踢啦!
“我都沒說你是半獸人了,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是哈比人?!”
“在我的地盤上說我是半獸人?!”好大的狗膽!
“你要是有禮貌待人,人家也會有禮貌待你。”這叫“互相”。
“我干嘛要你有禮貌待我?!”她誰呀她?!
“這是做人的基本態度!呀,我忘了,你是半獸人,還沒進化。”要酸人,她也是會的好不好?
“死哈比人!我今天不把你丟出去孟虎兩字倒過來給你寫!”孟虎伸手要撈她,范克謙手臂一橫擋在她面前,讓孟虎捉住他,沒辦法沾到她半根寒毛。
“半獸人,好外號。”范克謙嘴角上揚的弧度非常大。他覺得“哈比人”也非常的適合她。
“姓范的你——”孟虎拳頭舉高高的。
“虎哥!”
一聲嬌斥喝住即將揮下的虎爪,孟虎沒空再理范克謙及朱恩宥,三步並一步,沖到叉腰的孕婦身邊攙扶住她,方才和哈比人對嗆的凶惡哪裡還在。
“你怎麼自己下來了,這裡全是煙臭味,你不可以抽二手煙,對寶寶不好——那個死家伙你叼根雪茄給我站這麼近干什麼想討打嗎?!”他先是用大掌在孕婦面前揮揮,想將彌漫在空調中的二手煙給消滅干淨,爾後馬上變臉吼著場裡的客人,管他是貴客還是哪黨的立委大人。
“胎教,胎教。”快當爸爸的人了,還口無遮攔。
“我錯了,你不要學。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趕快蹲下來貼在老婆肚子上對未出世的女兒認錯,並且補上“三字經”當模范范本。
“大表哥,抱歉,虎哥對你不禮貌。”韓三月代替不成材的老公向范克謙道歉。
一聲“大表哥”讓朱恩宥明白這幾個人的關系:孕婦是范克謙的表妹,半獸人是范克謙的表妹夫,明明是親戚,關系怎會如此惡劣,像是仇人一樣?
“他的不禮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范克謙瞄了韓三月渾圓的肚子一眼。“方便陪我賭幾局嗎?”
韓三月想了想,點頭。“好呀,好久沒賭,不過不能賭太大。”
“不能賭博!胎教、胎教!”孟虎在吠。
開賭場的人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到VIP室吧,比較安靜。”韓三月提議。
“好。”范克謙跟上。
“呃……那我可不可以自己回去?”朱恩宥問,但范克謙沒聽她說話,他的注意力只在孕婦身上,甚至忘了她還跟在他後面。
他對他表妹,似乎……很好?
她第一次看到范克謙對人會和顏悅色,第一次看到他那張冰塊臉有了人性溫度。他們真的是表兄妹而已嗎?
心情……怎麼有些消沉?
光是看著他和他表妹並肩而行的畫面,為什麼她就沮喪起來?
呀,一定是因為他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所以她有點羨慕他表妹吧!一定是這樣沒錯。
當她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直達VIP室的專屬電梯門已經關上。
“呀……”她還沒……
范克謙完全沒有發現她沒跟上。
他的眼中,看不到她。
第四章
很久沒有盡興地賭了,尤其是和韓三月一塊。
從小,他就發覺在眾多兄弟姊妹中,就屬韓三月的賭技有本事和他戰到平手;他知道她會是一個很有趣的對手,不會讓他感到無趣和厭煩,而她與他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求勝心——他非勝不可,她卻是輸贏不計。若她擁有他的自豪及驕傲,兩人今天的賭局勝負不會這麼懸殊。
“好了好了好了,不可以再賭,孕婦要睡覺!你還沒賭爽的話到樓下去!”孟虎跳出來打斷戰局,展開手臂將韓三月熊抱住,努著下顎要范克謙快滾。
知道這家伙覬覦自己的老婆,孟虎渾身神經都繃得很緊,絕對不讓兩人獨處,他很信任老婆最愛他,但他不信任范克謙,怕范克謙趁他不注意又帶走親親宅婆。
“虎哥……”對大表哥友善一點嘛,否則怎麼當親戚呀?!
“今天到此為止。”范克謙站起,桌上所有贏來的籌碼他都不拿,因為那不是他來的重點。他下意識地回頭,開口叫朱恩宥跟上,“回家去了。”
“誰要跟你回家去?!”孟虎警戒地將韓三月藏到背後。他就知道,范克謙還在肖想他老婆!
范克謙皺眉,推開孟虎,身後的小沙發空無一人。
“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女人呢?”
“女人?”韓三月揉揉微困的眼,她有點想睡了,趴在孟虎肩上,沒聽懂范克謙在說誰。“你不是自己來的嗎?”從坐下來賭開始,她就只看到范克謙一個人。
“我帶了一個人過來。”
“你是說跟我吵架的哈比人?”孟虎比了比一個矮冬瓜的手勢。
“除了她還有誰;:”他竟然完全忘掉朱恩宥的存在!
“那位和虎哥吵嘴的女孩子?我一直以為她是見義勇為的賭場客人而已……”
該死,他賭了多久?朱恩宥從他視線裡離開多久?那家伙怎麼不跟牢一點?他一直以為她就安安靜靜的待在他背後!
她回去了嗎?她回去了吧……
范克謙立刻撥手機回范家,因為是凌晨三點,電話響了相當久,終於有人接起,口氣很不好:“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克駿,去那個姓朱的女人房裡看她睡了沒。”對,她一定回去了,不可能蠢到把自己弄丟吧?!范克謙到目前為止口氣還能平穩。
“大、大哥?”凶惡的口氣馬上軟下來,精神瞬間清醒。
“快去!”
“哦……哦!”噠噠噠,跑下樓,叩叩叩,猛敲門。“咦?”咿呀打開門探頭看。“大哥,房裡沒有人,她沒有回來。”
她還沒回去!
打她手機,問她現在在哪裡……好極了,他沒有她的手機號碼,但有個人一定有!
范克謙打給老管家。
“大少爺?”老管家的聲音永遠都很有元氣,讓人聽不出來他在前一秒是清醒還是熟睡。
“把她的手機號碼給我!”剛剛的平穩口氣已經逐漸破碎。
“誰的?”沒頭沒尾撂下那樣的話,誰懂呀?
“那個叫嗯唷的!”
“嗯唷?”
“你們不是都這樣叫她嗎?!”他哪知道她的名字怎麼寫,他根本沒注意過這種小事,聽過她的名字,懶得去管怎麼念怎麼寫,她對他來講就是路人一只,記得她姓朱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好不好!
“大少爺是指恩宥小姐?恩宥小姐從跟大少爺去吃晚餐之後到現在都還沒有回家,老爺在想是不是你和她後來看對眼,所以直接外宿賓館——”
“廢話少說!她不見了!”
“不見了?是大少爺把她帶去放生的嗎?”這個可能性很大。
“手、機、號、碼!”除了那十個數字之外,其他字眼都可以省略掉!
老管家記憶力極好地迅速念出一組號碼:“大少爺記得住嗎?請一定要把恩宥小姐帶回來,否則老爺會哭的——”
切斷。輸入十個數字,鈴聲響了。
范克謙想好第一句話就要吼她:“你搞什麼鬼跑哪裡去鬼混?!”
聽見另一端傳來女人聲音,他只吠了兩個字就閉上嘴,對方還在說話:“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是語音系統的機械聲音,不是她。
“那家伙——”范克謙握緊手機,好像只要再加一點點力量就能捏碎它。
“大表哥,你別這麼急,冷靜一下。”
“我哪裡急了?!”
你哪裡不急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額頭上冒出幾顆冷汗。韓三月很想這麼說,但她沒機會,因為范克謙已經跑出VIP室!
可惡的蠢女人,只會替他找麻煩,既然跑掉了為什麼不滾回范家去睡覺,凌晨三點是能跑到哪裡去?!
他以為她乖乖跟著,所以懶得回頭去確認,反正在必要的時候,她還是會跳出來擋在他面前和任何一個像孟虎這類的半獸人對吠,他以為是這樣!
她是哪一分哪一秒跑掉的?
還是她有跟他說她要先走,而他沒有聽進去?
如果她先走,為什麼現在還沒到家?
她離開的時候還有公車可以搭嗎?
那個蠢蛋不會在深夜裡獨自一個人搭計程車回去吧?!
如果去報失蹤人口,那蠢蛋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梳什麼樣的發型?長發短發?她幾歲了?她的眼角旁邊好像有顆黑痣,在右眼還是左眼?——他竟然完全沒留意過半項。
范克謙跑回停車場,她也沒在那裡。
直到手上的手機響起,他才看見自己滿手的汗。
是藍冬青,他的妹婿,也是孟虎這家賭場的合伙人之一。
“喂?”
“大哥呀,剛才在賭場裡看你跑來跑去,什麼事著急成這樣?怎麼不來找悠悠?她今天也到場子裡來打工,你們兄妹倆可以好好坐下來聊聊。”
“我現在沒空。”
“你要走了嗎?但是你有東西放在場子裡忘了帶走耶。”藍冬青一副“這樣東西不帶走的話,我們會很困擾”的口吻。“有一個女孩坐在場子裡,說是你帶她過來的。她等了很久,喝了幾杯場子裡提供的紅酒,就趴在沙發上睡著——喂?大哥?你有在聽嗎?喂?”
藍冬青喂了老半天,確定自己被掛電話了,不過沒多久,范克謙又跑回場子裡來,藍冬青見到他時很有禮貌地頷首——他是個好妹婿,對於老婆大人的親大哥給予絕對特權和尊敬——再指指角落的長沙發,示意她人在裡頭。
真是奇觀,他竟然看見范克謙這副慌張匆忙的模樣,那頭老是被孟虎恥笑的油亮西裝頭似乎被他焦躁地爬梳過好幾回,都亂了,黑色領帶也扯開來,讓他看起來總算稍微符合他年紀該有的感覺。
范克謙順著藍冬青指點的方向走,終於瞧見平躺在長沙發上呼呼大睡的朱恩宥。
她拿自己的背袋當枕頭,一手垂在長沙發外,一手貼在小腹間,睡沉。
“這個蠢女人……”范克謙低咒,實在很想掄拳往她頭上敲下去,斥喝她為什麼不跟好,害他得浪費這麼多時間和功夫找她,跑得連腿都酸了——啐,從學校畢業之後,他已經完全忘掉跑步跑到很喘是什麼滋味。
他滑坐在沙發一角,十指爬過自己的頭發,不管它是否凌亂,斜眼瞟瞪她,相較於她睡得天塌下來也沒她的事一般,他的狼狽簡直像場笑話。
“害我的胃都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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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睡著,可能是晚餐吃的那顆紅酒洋梨,也可能是賭場服務生遞給我的酒……你應該直接叫醒我的……”
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還穿著昨天上班穿的套裝,她只記得自己坐在賭場沙發裡,掙扎著應該繼續等范克謙賭完想起她,還是自己認命的搭車回家。
前者很可能會演變成范克謙賭完後仍然忘了有她這號人物,然後自己到停車場拿車,開回范家,一直到早上都沒發現他將她拋在賭場裡;後者是聰明的選擇,說不定她還能在晚上十一點之前回家洗澡睡覺。
走吧。每次她這麼想起,就會猛然從沙發站起來。
可是他說了要載我回家,我先走的話,說不定他會生氣。這個念頭又讓她坐回沙發裡。
整個晚上就看她在那邊站起來坐下、站起來坐下……
至於她何時睡著、他何時賭完,她又是怎麼回來的,她完全沒有印象。倒是今天司機載她上班時,同車的范克謙看她的目光明顯很不一樣,當然不是說他的眼神突然變溫柔,而是以前他無視她,現在盯著她,感覺……很不習慣,讓她下意識的以為他准備要發脾氣,所以馬上先道歉。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
都住進范家快半個月,和他也同桌吃過飯,更是常常坐同輛車——雖然沒交談的機會比較多,但現在才問她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晚得有點誇張?
“你叫朱什麼?”不滿她的遲鈍,他又問。
“恩宥,我叫朱恩宥。”
“怎麼寫?”
“恩惠的‘恩’,‘宥’是寶蓋頭下面再加個有沒有的有。”
“朱恩宥……”范克謙低聲復誦。原來是叫朱恩宥,不是朱嗯唷,到今天他才完全知道她的名字,之前無心去聽,現在湧起了想知道的念頭。
不只是姓名,他注意到小小黑痣是在她右眼角下方,注意到她是蓬松短發,一層層的打薄層次削得俐落有型,臉好小一張,眼睛很亮,唇有些薄……
“你幾歲?”
唔?他在身家調查嗎?
“二十四。”
“你看起來很像小孩子。”是因為矮的關系嗎?
“我是成年人了。”她不想被看小。
“你多高?”
“呃……一五五。”這是號稱,也是一五二無條件進入法得到的數字。
“你有一五五?”他質疑,連他胸口都不到的人,會有一五五?
“一百五十……二。”范克謙的眼神讓她無法說謊,撇開心虛的眼光,痛苦地伸出中指加食指,比出很屈辱的“二”。
“你的工作是什麼?”
“貿易助理呀。”連她的工作都有興趣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麼一直問她問題?而且都是一些初次見面才會問的那種。
“薪水很少吧?”應該不超過二萬三。
“不多啦,但穩定就很好了。而且最近借住在你們家,讓我省下房租、吃飯錢和車資,所以我可以存下比平常更多的存款。”嘿嘿。對了,既然他提到工作,她也很好奇他的職業,這個話題是他先開的嘛。“你呢?賭博是你的正職嗎?”
“只要和賭有關的事,我都有涉獵。”
“高波動性的投資工具期貨、權證、股票、房地產,都是大少爺的‘工作’范圍。”司機不怕被罵多嘴,插上話:“只要是有輸贏勝負的事,大少爺都有興趣。”
“那些不是都風險很大嗎?”換做是她玩,大概幾天內就會因為起伏漲跌而心髒病發。
“就是有風險才有刺激呀。”司機笑著替范克謙回答。
顯然范克謙對於談論他自己沒多大興致,不一會兒又將話題導回她身上。他不清楚自己對她的好奇是從何而來,他問了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蠢的問題,例如嗜好啦專長啦……連對食物的好惡他都問出口——雖然問出口後,他立即後悔,不過當她乖乖回答完畢,他又對她有新的疑惑產生,他還沒問完,車子已到達她的公司,她不得不下車。
“我要趕著去打卡,晚上見。”眼看時間快來不及,朱恩宥一等車子停妥就開車門下去,朝車內的他揮手。“有什麼問題回家再問吧。”
反正又不是見不到面,她現在寄居在他家,要打照面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也對,不急於今天一次問完。“嗯。開車。”
車子啟動,范克謙的視線還是跟著跑上大樓台階的嬌小身形在挪動。
“一五二?有沒有一五○呀……”他喃喃說道,接著笑了。“這麼一丁點大,還敢站到孟虎前面和他吠,到底是哪來的膽量……”
“大少爺,你今天和恩宥小姐真有話聊。”司機又透過後照鏡看他。
“……”
又恢復成不愛說話的那個范大少爺囉?真快,恩宥小姐才下車不到一分鍾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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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開始注意到她,才會在今天晚餐飯桌上沒有見到她時感到困惑,忍不住詢問老管家她的下落。
“恩宥小姐今天和二少爺約會。”老管家正在擺碗筷、折餐巾紙。
“克平?”范家孫子中排行老二。
“是的,就是克平少爺,他們去吃日本料理。”
“又是老頭子的陰謀?”不做第二人想,范克平絕對是賭輸老頭子,不得不聽話去實行老頭子的任何要求,老頭子只有這一招。
“老爺說,讓恩宥小姐多認識認識各位少爺,說不定她會喜歡上哪一位,這麼一來,恩宥小姐就可以嫁進范家當媳婦。大少爺放心,你被排除在老爺設計的名單之外,因為老爺被你上回的恫喝嚇到,擔心你真的把恩宥小姐丟在餐廳裡洗碗。”老管家有問必答,而且詳加說明:“明天輪到克順少爺,是吃泰國料理;後天是克駿少爺,吃德國料理;大後天是克中少爺,吃義式料理——”
“……”
“大少爺還有其他疑問嗎?”
“沒有。”
“大少爺,要開飯了,你去哪?”
“去孟虎的場子大開殺戒。”殺他個片甲不留,贏個幾百萬回來花花。
“晚飯不吃嗎?”怎麼心情看起來不太好?
“不了。”
皮鞋聲噠噠走遠,老管家雙眉挑得老高,覺得大少爺的反應很有趣,似乎不怎麼尋常,尤其還會追問恩宥小姐的去向——大少爺對於不在乎的人可是視而不見呢。
這……怪怪的哦。
難道是大少爺和恩宥小姐將近早上才回家的那天發生過什麼事嗎?
“花伯伯,海鮮湯滾了,可以上菜了嗎?”年輕的廚子跑過來問他。
“可以,我去請老爺和其他少爺小姐下來。咦?你還拿著刀在忙什麼?”不是都煮好了嗎?”
“大少爺下午突然叫我買兩大袋洋梨回來煮紅酒洋梨,我想今天晚上削一削、煮一煮再放冰箱,明天大家就可以當甜點吃。我來范家四年,大少爺第一次指定要吃什麼,我要好好表現!”廚子握拳,很有斗志。
“我來范家四十年了,還沒親耳聽過大少爺指定要吃什麼。”比起年輕廚子,他這位資深老管家才算白活哩。
紅酒洋梨?的確是一道沒出現過在范家甜點名單中的好食物,但他印象中,大少爺從國小畢業之後就不再吃甜點呀。
“而且他還叫我以後不准弄炭烤類的菜……真可惜,我昨天買了一塊松阪牛肉,那個油花多漂亮,肉質ㄉㄨㄞㄉㄨㄞ的嫩……我還在想把它弄成炭燒牛排讓少爺小姐們吃,不然大家以為牛排只能用煎的……現在不煎也不行了,還是做成涮涮鍋?”年輕廚子不想浪費掉好食材,又被大少爺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頭痛,可不是只有炭烤牛排不能做,串燒也不行,炭烤秋刀魚也不行,煙熏鮭魚也不行,連又油又香又好吃的烤香腸更不行……
“大少爺真反常。”老管家聽完只有這個結論,放年輕廚子回廚房去削西洋梨。
“誰反常了?”范老太爺准時在晚餐時間出現在飯廳。“哇,今天有海鮮湯和橙汁排骨。”
“沒什麼,只是大少爺向廚子指定一些甜點和食物。”老管家將范克謙對廚子的交代告訴正在偷吃排骨的范老太爺。
“嗯嗯嗯。”人總會有幾樣忽然嘴饞很想吃的東西,沒啥好奇怪,像他就好想吃燉牛肉生魚片月亮蝦餅牛井鰻魚井親子井帝王蟹蓋飯酸辣湯鍋貼臭豆腐鹽酥雞清蒸魚德國豬腳卡啦雞腿堡麥克雞塊呀呀呀呀呀呀他餓了呀——
“最奇怪的是大少爺問了恩宥小姐今晚去哪裡。”
“唔?!”滿嘴橙汁醬料的范老太爺抬起頭,用眼神向老管家確認他剛剛說的那句話是真是假,老管家非常篤定地用一記點頭來強調他沒說謊騙人。
范老太爺咽下嘴裡的排骨問:“克謙……問了恩宥今晚去哪裡?那個連自己最寶貝的妹妹悠悠住進藍冬青家好幾天都沒過問半句、自己的弟弟一整個月賭輸進不來家門也不管他死活的克謙?”
“是的,我確定他是大少爺范克謙。”正是您的孫子,不是哪個入侵地球的火星人冒充的哦。
“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恩宥當我們范家媳婦有希望了——”范老太爺幾乎要跳起來歡呼。
“老爺,你高興得太早了。”八字還沒一撇咧,現在一臉像是范克謙及朱恩宥已經兩情相悅可以准備辦婚禮的大大咧笑實在是言之過早。
“克謙耶,那個從小我就覺得他性格很扭曲的克謙耶,我活到這把歲數,還沒聽過他跟我問一聲‘好’,這樣的克謙竟然會問恩宥今晚去哪裡了?這還不夠值得高興嗎?”
“可是恩宥小姐對大少爺還是有點怕怕的吧?就算老爺不打算尊重大少爺的意願,恩宥小姐那邊的想法也得聽一聽。”老管家覺得這件事相當重要,免得自己一頭熱呼呼,人家恩宥小姐對大少爺根本只有恐懼。
“……我找個機會來問問恩宥,只要恩宥點頭,我把克謙送給她沒問題的啦!”
老爺呀,您是准備把大少爺綁上蕾絲緞帶再加上一張小卡片,送給恩宥小姐當賠罪禮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