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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竊歡 BY望舒

竊歡 BY望舒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腐剎 您是第960個瀏覽者
【簡介】

一柄背負著重重情債的斷情劍
教他竅取了百年流光,只求一晌情歡……
看破紅塵俗世、江湖恩怨的衛逐離,
誓願化作一縷劍魂鎖於劍中,自此無心無情。
未料,一個善良多情的薜映棠,
卻用血淚喚醒沉睡了近百年的他,
幽幽情慾亦隨之甦醒,
他笑她的多情偏愛她的多情,
這情劫是命定的,他開始渴望一個真實的擁抱……
她從不知這柄跟隨著自己多年的劍
竟鎖著一縷心魂——
一個冷情無心男子的心魂!
他嘲笑她的天真、不愛她的多情、更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
對她更是冷言而對,然而——
他的守護教她安心,他的溫柔她看見了,
她要找回他丟失的形體,為 求一個溫暖的擁抱!

TOP

【第一章】



  這是一個純粹的世界——天空是絕對的藍、絕對的遼遠,草原是絕對的青,絕對的
廣闊;風流雲散,似是基其中唯一的變動。

  然而,幾乎就要瞬間,地面微微震顫起來,天際則卷掀起巨濤般的煙塵……「快!
雲娘,快!」趕在最前頭的漢子,環緊懷中的小人兒,回頭對妻子急急地喊道,抽向座
騎的鞭又加了力道。

  「官人,我……我瞧這匹馬就快不行了。」雲娘慌張嚷道。

  眼見後頭追殺人馬奔逐的沙浪愈逼愈近,薛家三口面臨的生死危機幾乎陷入絕境;
當此緊要關頭,薛漢登使勁地勒韁。「雲娘,這匹馬的腳力較佳,你和映棠先走,我想
法子拖延他們的時間。」他動作俐落地翻身下馬,獨留愛女的鞍上,斬釘截鐵地說。

  「不!官人——」她當然知道丈夫做何用意,忍不住激動地抓住丈夫的雙臂,姣美
地瓜子臉上儘是決絕。「要生要死,雲娘相隨。」

  「不管如何,咱們得替棠兒想想呀!」薛漢登反握妻子的柔夷,勉強扯了抹安慰的
笑,回過頭去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

  「官人……」生離死別,萬語千言竟難成句。

  他迅速將妻子抱上下班馬鞍,睇著兩個最愛的目光是傾盡生命的溫柔,留下最後的
交代:「快走!不要回頭!」

  薛漢登重重拍擊座騎後臀,馬匹再度揚蹄狂奔。

  伍雲娘眼中蓄滿了淚水,頻頻回首,卻眼睜睜看著丈夫的身臨其境影越來越小。

  「阿娘,阿爹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小女孩兒將一切看在眼底,滿懷疑問怯怯
地問:「阿爹要到哪兒去?」

  「阿爹呀,阿爹待會兒再來找我們。」聲音略哽,她還是將淚水忍在眶裡。「阿爹
他……他……」

  「阿爹是要去買糖葫蘆嗎?」小女孩兒猶對先前在城中瞧見的糖葫蘆念念不忘。

  「嗯……嗯嗯……」雲娘重重地點頭,字句含糊凝在口中,心中的痛怎麼也無法告
訴幼女。

  聽到滿意的答案,小女孩兒甜孜孜地笑了,乖巧地往母親懷裡偎去。雲娘緊緊地摟
著她,如同溺水之人抱著浮木;棠兒,的確是讓她生存下來的唯一原因。蹄聲達達,在
天地間奏起了永訣地輓歌……***

  牙雪山位於涼州城南,上有措崗瑪湖、措秀瑪湖,雪水盈注,常年滋潤鄰近的森林
草原,當地居民世代奉之為聖山。

  「阿娘,這是哪兒?」揉揉惺忪地雙眼,發現樹木蔥鬱,和之前的草原景象大為為
同,薛映棠操著軟軟地童音仰首問道。

  「棠兒乖,阿娘是帶棠兒來找師父的。」

  「師父?」

  「是呀!」雲娘溫柔地笑了笑,百般愛憐地揉了揉女兒的發。「是棠兒的師父!」

  小女孩睜大了水靈靈地眼眸,不解地區性看著母親。「棠兒的師父?」

  「嗯!」伍雲娘未多做工解釋,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由於山路難行,枝葉繁蔓,伍雲娘母女不得不改換步行。還好,映棠年紀雖幼,但
向來乖巧體貼,雖然走得氣喘吁吁,仍舊忍著沒跟面色凝重地阿娘抱怨什麼。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她們來到一道飛瀑前,濺水粼光在濃綠地山野間追逃出一帶綴
繡金粉的淨藍長綢。

  「滌塵道長請賜見!」伍雲娘握緊女兒的手,朗聲喊道。

  「滌塵道長請賜見!」見遲遲無人回應,她們再次開嗓大喊,而這回又加上一句:
「貪貪癡心懼應斷,嗔歡哭笑總為情。斷情劍此。」

  說完,她自懷中取出一柄短劍,高高舉起,嵌著琉璃地銀白劍鞘在陽光下反射出奪
目輝芒。

  「貧道有失遠迎,讓薛夫人久等了。」宏亮的聲音先出,接著,枯瘦的身形從瀑布
頂端飄然而下,落立在伍雲娘母女面前;此人紅光滿面,白鬚委胸,眉眼皆是平和之氣
,已在此地清修上百年。

  「道長,雲娘遠道而來,實是有事相求。」秀眉攀得緊,她深深瞅了愛女一眼,以
炯炯目光傳達她的堅決。

  「與其說有事相求,毋寧說有女相托吧。」滌塵客的目光違巡而過,凡事已瞭然於
心。「薛夫人,難道沒有別的法子?」

  她搖搖頭,蒼白的臉龐透露出的靜定令人有些駭然。「這是我家官人的意思。棠兒
在道長的保護下當可確保平安。」

  「貧道當年以斷情劍答謝薛官人救命之恩,沒想到卻因此引來浩劫。」滌塵客歎道
。「莫非真是天數天意?」

  伍雲娘無奈地微微動了動唇角,無言可對。

  半個身子藏在阿銀背後、一直靜靜觀看的小女孩,見場面一下於陷入凝重的沉默,
於是輕輕拉扯阿娘的衣袖,囁嚅地說:「阿娘……這個老公公就是棠兒的師父嗎?」同
時,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刺刺地瞠視著滌塵客。

  「是啊!」伍雲娘環住了愛女。「還不趕快叫聲『師父』?」

  「師父!」薛映棠依著阿娘的吩咐,恭敬地喊了聲。

  「謝謝道長!」伍雲娘見滌塵客沒有拒絕,當是默認棠兒為門下弟子,心中的重石
終於放下;而現在,她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棠兒——」她蹲了下來,溫和堅定
地注視著女兒,輕柔飄忽的笑容裡潛匿著不易發覺的悲傷。「之後要跟著師父好好地學
,要聽師父的話,知道嗎?」

  小女孩兒秀氣的眉攢了起來,不解阿娘說這些話的意思,瞧了旁邊的老公公一眼,
而後,按捺了猶疑,輕輕地點了點頭。

  伍雲娘欣慰地笑了,纖細的手指緩緩撫過女兒秀似春山的眉、小挺的鼻,而後順著
俏臉的弧度滑下;呵……那明如秋水的眸、不點而紅的唇可是她的翻版呢!

  「棠兒乖,阿娘要去找阿爹。」伍雲娘告訴自己不可以耽溺在難捨的情緒裡,將手
中的斷情劍交給女兒,柔美緊緊包住她握劍的小手,輕聲交代著:「這把劍你拿著,阿
娘沒什麼能留給你.只有這把劍了。」

  「阿娘……」小女孩兒雖年幼隱約之中卻也能感受到什麼,眼眶立即罩上一層水霧
。「棠兒不要糖葫蘆了!阿娘,棠兒跟阿娘一起去找阿爹,好不好?」

  「棠兒要聽阿娘的話,跟師父在這裡好好學。」

  「阿娘……」小女孩知道娘親的決定不會改變,難過地低下了眼睫,圈起的陰景直
直映入心底,困難地開口問:「阿爹,阿娘……,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棠兒了?」

  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將女兒摟進懷中,緊緊地抱著女兒瘦小的身軀,聲音哽在喉
間。「小傻瓜,棠兒是阿爹,阿娘永遠地寶貝呀,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絕對是呀!


  「阿爹,阿娘會來接棠兒嗎?」薛映棠怯怯地繼續問道。

  伍去娘咬道下唇,唇瓣的疼卻怎麼也比不上左胸的痛,再待下去,她會一輩子放不
開女兒。猛然抽身,倏地站起,她再次向滌塵客道謝:「道長,棠兒就麻煩您多關照了
。」

  語畢,她僵硬著身子往山下走去,強忍住回頭再看女兒一眼的意念。割愛、割愛,
舍下的痛楚確是如刀割川。

  棠兒棠兒,阿娘對不起你……風動林葉,沙沙作響,聲音入耳後,在她的心底,全
化成了沒能對女兒說出口的抱歉。

  ***

  涼風習習,月明星清,本該是舒眠一場,但獸嚎鵲叫卻為牙雪山的夜晚憑添幾許詭
魅意,尤其對初來乍到的薛映棠來說,更是滿佈了驚心恐懼。

  「阿娘……找到阿爹了嗎?快來接棠兒吧……」小女孩兒裹緊了棉被,枕臂趴在窗
邊,仰望著圓盤月,嘴裡喃喃念著。

  白玉似的月在她淚水的浸潤下,晃悠悠地蓮浮起阿娘帶著笑容的溫柔臉孔——這是
薛映棠寧可戰戰兢兢地忍受駭人聲響.也不願躺回床榻的原因。

  「阿爹……阿娘……」珠淚滾滾而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掏出阿娘留給她的那
把劍,薛映棠珍重非常地緊緊揣在懷裡,直到人倦了,意識漸漸朦朧還是不肯鬆手,就
這麼枕劍而眠。

  天邊墜落一顆星在蟒黑的夜空掃劃出亮軌,而她眼角未平的淚.沿著臉廓的弧線慢
慢滑下,在白皙的粉頰的烙上漬痕,最後落在劍柄的玉石上,水珠兒漾起了透淨的碧光


  稀薄的碧光中,影影綽綽塑現了一個人形,立在她的身側,用鐵灰色有瞳光冷淡地
凝瞄著薛映棠熟睡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

  「這丫頭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鎮日不見人影。」饒是滌塵客修為深高,已是長
生不死的半仙,面對愛徒的怠於習武,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在牙逢裡咕噥。l歲月在首,
薛映棠待在牙雪山轉眼過了十三個年頭,當初年方七歲的小女孩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
的大姑娘了。只是,「亭亭玉立」四字用來形容她的高挑身材尚可,若是意指她的行止
性格恐怕就……呃……不大合適。

  果然,直到將夜之際,薛家大姑娘才背著竹筐歸來。

  「師父,您瞧,這是今天我在大湖那兒發現的座舌草!」連屋都沒進,薛映棠就急
著從竹筐裡拿出寶貝,圓睜的眸子裡儘是燦燦光華,嘴上猶自停不下來。「真是太出乎
意料之外了!平常得六月天才看得到塵舌草,今年夏暑來得早.竟然五月初就找著了。
這下子,要做強骨膏就有材料了!」

  「咳唉!」滌塵客見愛徒喜上眉梢的模樣,笑歎了口氣,說:「棠兒……」

  「只要你能把採藥草的心思放一半到練武上就好了!」低啞著嗓子,她佯作師父的
聲音搶了話頭過去,眼睛骨溜溜地轉了兩轉。事實上,只要聽到那聲『咳唉』,她就知
道接下來師父要說的是什麼了,朝夕相處十多年,師父的習慣她當然是摸得清清楚楚嘍


  「丫頭!忒也頑皮!」滌塵客輕斥了一聲,實際上對這聰慧靈黠的徒兒卻是寵愛有
加。「都是邢小子的錯!儘是教你一些花花草草,結果現在連套劍法也使不全。」

  「師父呀,在牙雪山生活得好好兒的,學什麼武?是我自己不喜歡掄刀使劍,別怪
罪邢爺爺。」或許是因為雙親俱為練家子,最後卻遭人追殺而亡,所以她對習武一直有
種莫名的排斥。

  滌塵客臉上一派平和,沉默了半晌才說:「快去換件衫子,莫要著涼了。待會兒上
丹房來。」

  「是,師父。」瞧師父慈中有嚴的表情,這下她只得恭敬地行了禮,趕緊扛著裝滿
塵舌草的竹筐回房裡去。

  淨了淨臉,換件衫子,薛映棠乖乖地到丹房去見師父。

  「棠兒,你跟著為師的多久了?」

  「快十三年了。」奇怪,師父怎麼這麼問……她雖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但心裡著實
覺得不大對勁。

  「嗯……想不想下山?想不想回中原?」

  「師父的意思是……」唇角芬地綻起笑渦,聲調微微揚起,透出一絲興奮。「咱們
要到中原去?」

  「不是咱們——」滌塵客將愛徒的反應看在眼底,輕輕地搖了搖首。「是你自個兒
一人。」

  聞言不禁讓她立即斂去歡欣笑容、改換成眉峰顰蹙的愁苦樣,對於師父突如其來的
說法感到困惑。「師父,為……為什麼?」

  「棠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你走的,想避也避不開,不該是你走的,
想找也找不著。」

  「可是……」理智的明白不等於情感的接受,薛映棠輕咬下唇,細聲說:「徒兒捨
不得離開師父。」

  這一老一小相依十數年,名之為師徒,實與親人無異,真要分離,如何甘願?

  「捨不得?呵呵……」滌塵客似是料到愛徒的反應,右手順捻長鬚,呵呵笑了出來
。「棠兒,捨與得就是你的修業之一呀!」

  聽師父這麼說,薛映棠知道事已無轉園之地,除了接受別無他途,垂首悶聲應道:
「徒兒知道了,這就回房收抬包袱。」

  ***

  露白風清,月明如親,如此良夜卻無法使她一展笑顏。

  「斷情……」輕喃如蟲語隅隅,黯然的心緒在脆薄易碎的聲音裡昭然若揭。「要離
開這裡了。」指尖輕輕撫過銀白色的劍鞘,最後停駐在青碧的玉捧上。

  這些年來,她幾乎想不起阿爹、阿娘的臉孔,而殘存的幼時記憶,以及溫暖可依的
感覺全寄寓在這把劍裡。

  深深吸口氣,接上了輕優的目光凝落在劍鞘,薛映棠幽幽地問:「斷情,你這名兒
是誰許的?斷情、情斷……難道不疼嗎?」

  在牙雪山將近十三個年頭,一木一花、一草一沙都如同親人,更逞論拉拔她長大的
師父了,如今卻必須離開這些熟悉,重新喚醒幾乎淡忘了的生離酸楚,只是這回她不再
是小女孩兒,連哀求吵討的機會都沒有。

  「從以前到現在,斷情……只有你一直陪在身邊。」睫簾悄悄落合,霎時間,孤寂
漫天捲煙排山倒海而來,許久不見的淚水自靈眸墜下。

  「只有斷情……」

  ***

  水漾的月光柔漫入室,為粉頰末干的淚漬灑上晶瑩點點,用明、影勾出她秀峰似的
鼻樑。

  和過去一樣地,他就這麼定定地站在床榻旁,以冷淡依舊的鐵灰色眸子溢著沉睡的
她;和過去不同地,那姣美秀致的五官不再屬於女孩兒家的,而是一個姑娘的了。

  碧光圈裹住他的身子,人鬢的劍眉有著絕然的冷肅,鐵灰色的瞳眸猶如古井般深遂
幽暗,緊抿的雙唇勾出剛毅線條,不過,頎長挺拔的身材卻因碧光半透而失去該有的定
穩感。

  是的!他確非實人,該說是——魂體!

  十三年前,她用思親的淚水喚醒了他這沉睡百年的靈魂,自此之後,每當月出的夜
晚,他便能以魂體的形式出現。

  他盯著梨花帶淚的粉臉,沒有表情地。老實說,甦醒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浩恩,
也就無需對當年的女孩兒——現下的大姑娘——抱有什麼感激之意。

  衛逐離,非是被這濁濁凡世所逐離,而是欲將擾擾紅塵逐離於自身之外。

  「除非是水中加入其他誘發之物,對吧?」她順著邢叔庸的話說,稍頓了頓,接著
道出自個兒的推論。「如我判斷無誤,水裡另摻有僧溪黃和浮余。」

  「僧溪黃和浮余?」這兩個是什麼東西?怎麼他行醫大半輩子卻沒聽過。

  「邢爺爺,您別覺奇怪!僧溪黃和浮余是牙雪山的礦石,我是因為師父煉丹需要才
識得的,否則也是認不出。」薛映棠娓娓說來,聲音像是滴雨般清脆。「僧溪黃和浮余
性熱,磨成粉後和植酸、蚶蓉、金線菇等熟藥並置,理應會加重毒性,使氣血運行轉慢
為快,所以張大叔會有上氣發瘡、胸腹疼痛的徵兆。不過,下毒之人大概知道涼州城有
個再世華倫,所以,並非加人尋常粉末,而是用僧溪黃、浮余煉燒後的丹頭。這麼一來
,就算洽得好瘡、解得了疼,雙目還是難保。」

  「滌塵老兒把你教得好,既是聰明又是貼心。」邢叔庸如何不知這是棠兒維護他顏
面的說法,持須微曬。「倒是應該如何個解法?」

  「這………張大叔的眼睛能不能復明,實在很難說。」她感到萬分抱歉,實在是無
能為力。「不過,若用寒羽捏、白餘糧、皂礬等礦石粉末入水,七日後城裡的水源當可
恢復。」事實上,若非師父長年煉丹、而她自個兒碰巧喜歡研究藥典,此時此地恐怕只
有乾著急的分兒。

  「不過,這些石頭玩意兒,恐怕還是得你去找峻,你邢爺爺我呀,對這方面所知有
限,果然隔行如隔山。」

  「姑娘,待會兒我去找幾個壯丁,這差事就交給我們這些粗人吧。」在一旁聆聽許
久卻插不上話的店小二,這下趕忙請縷。「大家都希望可以為涼州這次的劫難盡點心力
咧!」

  「嗯.那好吧!就麻煩小二哥了。」薛映棠輕靈地笑了,渾然沒把奔走一天的疲憊
放在心頭。

  是呀!有什麼比解決問題、幫助眾人更來得開心的?

  ***

  在店小二俐落手腳的張羅下,很快便照她的指示將事情全辦妥了,地方官尚且派兵
駐守,以防有變。如今,就等七天後的情況了。

  彎刀般的下弦月以傾斜之姿向天際墜落,在月勾處不遠有顆明亮的星子,如多情凝
梯的眼眸。

  「斷情,你瞧,那顆星星……」這幾天的忙碌,讓她覺得很踏實,心情也跟著開朗
起來。「看起來像是在守護月亮。」

  倚在走廊的欄杆上,任由夜風梳發而過,雖覺微冷,但還是擋不住笑容舒捲自如的
綻放。「如果,星星守著月,那麼守著我的,就是斷情嘍!」

  是啊十三年如一日,斷情從未離過身!

  「癡話!」

  什麼?又是那個聲音?這下子,什麼好風、好月、好心情全都一哄而散!

  「是誰?」壓低的聲音裡,猶有顫意。「究竟是誰?」

  她環顧四周。「沒半個人呀,連個鬼影……」呸呸呸!烏鴉嘴!薛映棠趕緊摀住嘴
,以示對衝口而出的後悔。「不怕不怕,有斷情在,沒什麼好怕的!」她像是催咒似地
,對自己不斷重複說道,抱著劍的兩手收得更緊了些。「不怕不怕,有斷情在,沒什麼
好怕的!

  果然,除了風打林葉過的著寒聲外,再沒半點怪異的聲音。

  「我就知道——」她笑了,麗似夏花的俏顏中帶了絲得意的味道。「斷情會守護我
的。」

  怎知,連聲音都還末被夜風碾碎吹散,她的笑容就掛不住了。

  薛映棠瞪大了眼,看著碧光自手中劍柄的玉棒流出……老天!那逐漸成形的是——
「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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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用力揉揉自己的眼,薛映棠怎麼也無法相信—一斷情劍上的玉棒,竟然流出了一個
人影?青蔥玉指顫顫地指比,櫻口微放,妙目不轉地瞠視著。

  「這……這……你……你……」饒是平素口齒伶俐,這會兒每字每句全卡在喉裡,
驚得無法成句。

  「你別慌,我並非鬼魅。」瞧她嚇成那副模樣,衛逐離很有良心地開口解釋,表情
卻是淡漠。

  果然,是她先前聽到的男聲。然而,這個認知卻讓她更加膽戰,這代表一一有個男
人能闖入她最私密的獨處空間。

  「那……那你是誰?」天呀!她的說話能力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再這樣結巴下去,
真會笑掉人家大牙!

  「衛逐離。」相較於她明於外的駿然,他的傑度格外顯得平和。

  「衛逐離?」有名字的應該就不是鬼吧一一不管如何,她總要找個說辭讓驚悸的心
跳回復正常。

  他輕輕頷首,清冷的神態似乎在無聲地告訴她——他不想重複先前說過的。

  「哦,這樣呀,衛、逐、離!」她也不以為意,晃晃腦袋瓜兒,用吟詩的方式鄭重
地喃喃念了他的名。突地,想到什麼,又提高了聲音:「為什麼叫『衛逐離』呢?不是
應該叫衛斷情?」

  她振振有詞的「神來一問」讓他由衷笑了,柔化後的臉部線條裹在如水的碧光中有
種自然的魅惑。「為什麼必須叫『衛斷情』?」

  「你不是鬼,又是從斷情裡跑出來的,晤……不會是一般人,所以呀,我想……」
薛映棠微側著頭,邊思索邊用手指在粉頰上點打著。「應該是斷情劍的劍靈吧?以前聽
師父說過,真正的好劍有屬於自身的靈智。既然,你是斷情劍的劍靈,叫『衛斷情』不
是理所當然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冠上「衛」這個姓,不過這樣想他的名宇,就讓她半點都不怕
啦,因為,從七歲開始,斷情就是她從未離身的家人!家人之間總不會互咬互害吧?

  「老實說,我亦非斷情劍的劍靈。」衛逐離據實以告,鐵灰色的瞳眸意外地浮載起
笑意。

  「什……什麼?你不是……不是劍靈?」該死!怎麼又開始結巴了嘛!

  他秉持向來不重複說同一件事的習慣,揚揚那道濃眉,不容置疑的意思就再明確不
過了。

  「那麼,你……」她不能讓自己再這麼口吃下去,於是連珠炮似地飛快吼完。「你
到底是什麼東西?」

  「問得好!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多變的反應讓他覺得有趣極了,回答的語氣也
就不若先前那般冷硬。「這麼說吧,我是這把劍的主人。」

  「主人?哪有主人躲在劍裡的?更何況,這支劍是我爹娘交給我的,斷情應該是我
們薛家的才是呀!」薛映棠圓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直盯著碧光中的衛逐離;他的答案確
實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事實就是事實,他不喜歡辯解。

  「好好好好好,你是劍的主人一一這樣可以吧?」見他抵唇不語的沉定模樣,根據
之前的情形,她只有無奈地豎起白旗,另辟問題。「不過,你為什麼會在斷情裡呢?」

  「問得好!這個問題……」再次讚她後,這回,他卻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道。


  「呃……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劍的主人,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劍裡?」好不容
易確定不會被他嚇死,這下子,她倒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因情況複雜、思考過度致死。

  衛逐離面無表情,話沒半句。

  立刻想起他那近乎狂妄的「習性」,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嘴一撇,咕噥道:「
算了算了!你不知、我不知,大家都不知,也算公平。」

  兩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保持了好一會兒。

  「姑娘,我只想說一件事。」最後,先開口的是他,表情平和卻透露相當的距離感
。「助人得樂,不過是一時虛榮作祟的托詞,等你明白人心險惡根本沒有相助的價值後
,就不會為一時虛榮而甘做傻事了。」

  「傻事?你說這是傻事?」薛映棠臉色一沉,炯炯目光直直往他鐵灰色的眸子望去
,微微提高的聲音裡;自有股浩然氣勢。「難道你要我袖手旁觀?難道你要我對滿街餓
到行乞的窮人視若無睹?」

  衛逐離冷淡地看著她隱隱燒著怒火的模樣,想說的已經說了,沒必要跟她多解釋,
更何況他沒這個習慣。

  「冷血!」鼓著腮幫子,她憤怒地低罵道。

  他不以為意,唇角飛快地勾動了一下又迅速扯平,似笑非笑中總帶了點輕漠。「時
候若到,自會明瞭。」

  甫說完,他的身形還原成碧光,如潮退般流回了斷情劍柄上的玉棒,一切復歸平靜
,屋室裡除她外再無旁人了。

  「喂!」用食指尖敲打著玉棒,她的口氣稱不上和善。「衛逐離?衛斷情?衛冷血
?」

  「我言盡於此。」裡頭傳出他的聲音。

  衛逐離知道她並不糊塗,光瞧她解涼州城水瘟一事就能看得出確實聰慧過人,然而
歷練少,想法難免過於簡單;若非見她真心視斷情為親人,他可沒有現身說話的打算。

  「搞什麼嘛,這樣就躲起來啦?」薛映棠發出不滿的咕嘰。「可惡!」

  支著下額兒,水目盈盈,定定瞅著手裡的斷情劍,猶自平息不了翻湧如濤的心湖。

  能相信麼——斷情和她說話了?

  朝夕相伴十三年的斷情.竟然……和她說話了……***

  七日後探查總口水源的情形,果如薛映棠的推測,涼州城的井水終於得以恢復。這
下可好,她成了當地的名人,原先要採買的腳力、乾糧等,全變為涼州百姓表示謝意的
禮物,雖是百般推辭,卻仍舊抵不住店家們開懷已極的熱情,只有硬著頭皮,厚著臉皮
地收下了。

  耽擱些時日,現在總算可以踏出東途,往中原而去了。

  她從懷中掏出斷情劍,劍鞘在炎日下發出奪目的銀白輝芒,玉律的碧光相對地收斂
許多;對著玉棒,勝利感不禁油然而生。「還說呢!這不是沒事嗎?如果我像你這麼冷
血呀,不知道涼州百姓還要受苦多久。」

  「……」衛逐離聽得到她的聲音。只是現在是白晝,無法現身。

  「沒話說了吧?」朝劍柄吐了吐舌頭,事實證明他錯了嘛!

  「到時,你就明白了。」他還是淡淡回了她一句。

  薛映棠不甘示弱地又做了個鬼臉。「不服氣嗎?」

  他沒再出聲,就如同被銀白輝芒吞噬的玉棒,沉默而亮澤自斂。

  包袱攏上肩,薛映棠跨上座騎,在眾人歡送聲中出了涼州城;回頭深深地瞧了瞧擠
在城門口揮手道別的涼州民眾,驀地有股離情湧現……日頭嵌鑲的東方天際標示著中原
的方向,咬唇、轉身、呼喝一聲,奔馬如風前馳;眼前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一、片、末、知!

  至少,貼身藏放的斷情劍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

  「大熱天的,真不適合旅行。」

  翻眼瞧了瞧頂上的天,白花花的日光卻刺得視線立刻瑟縮回來,薛映棠隨手抹了抹
額間的汗,還是忍不住嚷道;「再過沒多久應該就可以到高溝堡才是,怎麼還不見人家
?」

  這一路走來,除了錯身而過的商隊,幾乎不見半個人影,聽涼州城那位掌櫃大叔說
,很少商旅會在熱季往來,再過個把月,待天氣轉涼些,這條路線就會熱絡起來。

  「咦?有人耶!」在這個環境上走個兩、三天,能看到半個人影都能讓她興奮個好
半晌。「還不只是一、兩個呢!」

  「別高興得太早!」他漠然的聲音從劍柄上的玉棒傳出。

  「衛冷血,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潑人家冷水呀?」雖然現在她確實熱得想找潭冷水
清涼清涼……「……」衛逐離本就不喜多事,聽她這麼∼說,當下便噤口不語。

  「每次都這樣,說不理人就不理人;一開口又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她咕咕咬咬地
小聲埋怨。唉……這冷血的「東西」就算不能現身,只是陪她說說話、解解悶兒,沿途
也不會這般無聊!

  三人三騎迎面靠近,薛映棠正擺出一張笑臉準備打招呼,孰料,先開口的是對方。
「喂!你叫『薛映棠』是嗎?」

  「嗯。」對於來者直接又不客氣的問話,薛映棠已然起疑,輕聲回答的同時防備心
誰然而升。「有……有事嗎?」

  「涼州的水瘟是你解的?」那人自顧自的問。

  「不全然。」凝重的氛圍裹著,心知事有蹊蹺,表面雖裝得若無其事,整個人卻緊
繃了起來。

  「那就沒錯了!姑娘,你……咱們兄弟要定了!」刀鋒般銳利的眼光朝左右一望,
三人同時向她展開攻擊。

  身子一伏、一側、一半轉,若非先前已有警覺,只怕連這三招都無法盡數避過。薛
映棠勉力閃躲之餘,手上絕繩一拉、雙腿用力一夾,驀地乘隙衝出。

  「追!」三人見她不戰即走,哪肯放過機會?

  「哈!這下真的糟糕了!」低伏馬背上,她還不忘給自己一個苦笑。

  若非座下馬兒為良駒,和三人拉開一段距離,只怕她真會陳屍於此;然而,時間要
是拖得久,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追上來……這會兒,薛映棠的腦袋瓜兒充斥著戰鼓般的馬
蹄聲,哪兒還有思考的餘地?

  「哪裡有物可遮蔽,不利馬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寒冰似的聲音不期然響起,敲醒她慌忙紊亂的思緒,
於是忍不住疊聲歡呼。「衛冷血,謝啦謝啦!」

  「還沒脫離險境,你的言謝未免太早了點。」

  這衛冷血果然一開口就是潑冷水……不過,這個時候可沒閒情跟他計較,她嬌喝一
聲,扭轉馬首改向北去。

  「這丫頭在搞什麼?咱們一定得活捉那娘兒們。」三名大漢對她的舉措是丈二金剛
摸不著頭腦,但顧不得許多,也跟著策馬追去。

  「馬兒快跑!馬兒快跑!到得了石羊山就應該沒事了。」在馬耳邊輕聲地千隔萬哄
;抱著希望讓她恢復了活勁生氣。

  馬兒馬兒,快跑呀!

  ***

  逃進山裡,雖無法讓座下馬兒發揮,但是借由林樹的遮蔽和小徑的錯縱,反較空無
一物的草原容易躲避追殺。

  「馬兒呀,謝謝你負我奔馳這些日子,你確實是匹很好很好的馬兒。」她躍下馬來
,柔羹輕輕順撫著馬鬃,既是感謝又有幾許惆悵。「只是,現下我不能再保你啦,請你
原諒我的自私,往山裡去,你難於行,足印又會成為那些殺手的標的,所以……得和你
道別了……」

  一人一馬的共患難之情讓她分外感傷,卻知不得不如此,耳邊響起先前獅父曾說過
的——「捨」,是她今生的修業之一。

  「你就……好好地去吧!」幽幽長歎之口,薛映棠猛然一擊馬臀,馬兒吃痛地跑了
幾小步又停下來,回過半個馬身瞅著她。

  「馬兒,別這樣嘛!你快走快走!」一個跺腳,她懊惱自己滾落淚水的不爭氣。「
有緣就能再見面,無緣……就等來世吧!」

  馬兒像是聽懂她的話,定定瞅了須臾,才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

  沒有多餘時間哀悼,眼看天色漸漸沉暗,週遭的空氣也慢慢怯了熱度,她必須在不
被發現的情況下盡快覓個過夜的地方。

  高處是比較安全的。她找了個堅實的金若木,躍上枝頭,又在四周灑了具防蛇之效
的雲石粉——這就是今晚的棲身之所!

  「幸好我是在牙雪山長大的,否則光聽這些嚎聲、叫聲就夠心驚膽戰了。」她自言
自語道,同時深深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氣,懷念的感覺在她唇角勾提起舒捲自在的曲度。

  「只是……」如雲過搞月,白日發生之事在經薛映棠的心頭,成了不解的陰影。「
為什麼呢?為什麼有人要我的命?我並沒有得罪人呀?」

  衛冷血先前似乎已料中此事,應當可以為她解惑才是,於是,她掏出斷情劍,指尖
飛快地在玉律上輕敲。「喂喂喂!衛冷血,你出來吧——」

  碧光流瀉,水凝成形,芒圈兒中的,正是衛逐離。

  「我早說過了,你的所做所為無非是自尋煩惱。」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這冷血的傢伙,果真是開口沒好言。」薛映棠忍不住怒火驟升,瞠目以對,
然而旋即想到情況確實如他之言,登時,提起的氣又一瀉千里,哀哀道:「好啦好啦,
算我活該,今日要在這裡受你奚落。」

  「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衛逐離回答得很認真,甚至兩道劍眉蹙動了那麼一下。
「只是告訴你一個事實。」

  「謝謝你哦!」瞧他那個正經樣,倒是她為自己酸溜溜的語氣感到臉紅,連忙道聲
謝;不過,薛映棠仍沒忘卻心中的疑問。「衛冷血,衛……衛逐離,為什麼你如此肯定
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

  鐵灰色的眸子率直地睹過她的水瞳,他淡淡地說:「人心險惡。」

  「啊?人心險惡?」就這四字?是他語藏玄機,還是她資質駑鈍?怎麼還是沒有豁
然開朗的感覺。

  「你助涼州解水瘟,雖是讓許多百姓受益,但卻有人因你的多事而蒙受損失。」見
她猶陷五里霧的模樣,衛逐離說不出心底微滲的是什麼感覺,只是如常地凝肅著臉。

  「你是說……」她微傾□首,睫簾略低,無意識地輕輕咬著下唇,用心回想整個事
情經過。「姓騰的那位大爺?」

  當時,確曾聽小二哥提到這號人物,只是她沒放在心上。

  見他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許是同意她的推想。

  「可是,我不認為我做錯了呀!」抬眼向他,澄淨的目光裡透露出迷惘困惑。「衛
……逐離,你說呢?」

  她那再認真不過的神情、再專注不過的視線,直直撞進了他的眼中,竟使他沒來由
地屏住了氣息,語調也不若平常冷淡。「你,就是太天真了。」

  「你的意思是……我太愚蠢了嗎?」薛映棠無奈地蹩起了眉,環著屈膝的手跟著收
緊了些。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笑了,原本冷毅的面容在碧光圈圍下愈發顯出一種
涼沁的溫柔。

  「哦?那是什麼意思?」

  「你,太乾淨了,所以無法體察人心的污穢與黑暗。」

  「那麼,今天遇到的事,就是一種污穢的體會嘍?」

  衛逐離不語,明白她並不需要這個問題的解答。

  「時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淡淡留下一句,不等她應聲,衛逐離頎長的身形又
化做碧光,流運斷情劍上的玉棒。

  「衛逐離!衛逐離!」她棒著斷情劍,又喊了兩聲,覺得聊得還不夠盡興。

  他果然不搭理她。

  「算了算了……這冷血的傢伙,每次都這樣。來嘛匆匆來,去嘛匆匆去,白天沒事
還會突然出聲嚇人,我看還是好好睡上一覺比較實在,別去想什麼衛逐離、衛斷情,還
是衛冷血了……」她叨叨絮絮說著,字字句句若有催眠之功,沒多久,薛映棠確實縮抱
身子,枕著膝、入了眠。

  新月如勾,卻勾不住雲裳夜幕,風吹雲動,日出夜過……***

  唔……天亮了……葉篩的光點在她合起的眼皮上跳動,迫使她不得不面對已是白畫
的現實。薛映棠揉揉雙眼,撐著樹幹慢慢站起,天吶,一眠招來全身酸痛!

  尋水淨顏、採果為餐,對她而言是熟悉之事,做起來都還俐落;然而,卻不知昨兒
個好不容易擺脫的三人是否已經出了石羊山?

  「該下山嗎?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呀……」抬眼望了望無垠的藍天,櫻唇逸出了輕
歎。「不管了,不管了,碰碰運氣吧!既然昨天能甩掉他們,也許就代表此後不會再見
。」

  拿定主意後,薛映棠沿著溪流下山,一路上確實都沒碰著要追殺她的三人,本來已
經放鬆的愜意心情,卻沒能繼續維持——「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這……」男人連
聲哀求,驚嚇的語氣中夾著濃濃的哭腔。「請大爺放過我們一家吧……求求大爺……求
求大爺……」

  這是從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傳出來的。

  薛映棠猛然打了個寒顫,聰慧如她,幾乎已然知曉哀鴻之聲所為何來;她小心翼翼
地靠近屋舍,雙手成拳,不山自主地越握越緊、越握越冷。

  「不!不!」這回是個婦人的尖聲驚叫。「銀釧兒不過十來歲,你們不可以這樣對
她……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她……不可以……不可以……」

  「嘖嘖嘖……這麼標緻的小姑娘,來,老子親一個!別躲別躲!親一個!」淫笑聲
放浪得令人作嘔,隱約中聽得到低抑的啜泣。

  背抵著屋舍邊牆,轉個彎的前院就是事發現場,薛映棠全身緊繃,非常注意那裡發
生的種種,豆大汗珠自額間滑落卻無心拭抹,下意識緊咬得唇帶微微摻出血絲也毫無痛
覺。

  「快說!你們究竟把那丫頭藏在何處?」

  「沒有沒有!我們真的沒見過別人。」男人驚慌地搖頭搖手。

  「沒有?」陰狠的目光逐一掃過。「那這匹馬是怎麼來的?」

  「那是……昨天傍晚它自己跑來的。」

  「那丫頭是不可能獨自逃走的。」在草原拼生拚死了大半輩子,這點謊言還想唬住
他?「區區一個弱女子要是沒有馬,根本寸步難行。」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說來說去,他就只有這麼個答案。

  「這女娃兒年紀不大,身材卻熟得很,嘖嘖嘖……合老子的味兒!老子喜歡!」說
完,毛手硬是上了女孩的胸脯,揉壓擠捏,絲毫不理會女孩受辱吃疼的哀叫。

  「你們再嘴硬,我這位兄弟可是不介意當場替你們女兒開苞哦!」

  不行!不行,她受不住了!怎能讓這無辜的一家子受她連累呢?無論她現身後會遭
遇什麼,她都必須這麼做,責無旁貸!

  就在此時,衛逐離淡淡的聲音驀地傳出。「你過去也無濟於事!」

  「你的意思是……任由這戶人家受到凌虐亦無妨峻?」這衛冷血不至於無情若此吧


  「嗯!」他的回答毫無遲疑。

  她不敢相信,衛冷血居然答得這麼理所當然,簡短的一個字殘忍得讓她幾乎停止呼
吸。

  「反正,他們逃不過這一劫了。」衛逐離追加一句,語氣之冷漠似是全然不將剛才
發生的種種當做一回事。

  「可是……可是……」她極力壓低聲音,卻抑不住有悲、有憤、有不忍的複雜情緒
持續地堆壘。「我不是你,我……我做不到!」

  心一橫,薛映棠從屋側轉角緩步而出。

  「住手,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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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她。

  三名漢子一批眉、一歪嘴、一瞠眼,那是對獵物有濃厚興味的表現。「你終於現身
了。」

  「你們要找的是我,別為難他們。」這個時候,她沒有膽怯的權利;薛映棠下頜微
揚,朗聲道:「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是剛巧經過這裡聽到異聲才發現的。與他們無關!


  「好,你過來。」

  薛映棠眉編成結,芳容猶有豫色。走過去僅是幾個步移,的確輕而易舉,但……會
不會就此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不過來也行,這女娃兒就……」話不用說盡,猙獰的笑容就已足夠表意。

  「你們放人,我就過去,反正視下我是插翅難逃了。」

  「喲,居然討價還價起來啦?好!老子依你,諒你也變不出什麼把戲。」他們解開
對女娃兒的箝制。「該你了!」

  早在現身之際,就該有所覺悟了;她深深一個吐納,以勇赴沙場的慨然之姿走了過
去。

  他們並未對她驟下殺手,看來她暫無性命之憂。

  「走吧!咱們可以回去交差了。」為首的漢子險喝,押著薛映棠上了馬。

  「那他們……」另一名用手指著相擁而位的一家三口,問道。

  為首的頭一擺,使了個眼色,只見兩柄大刀倏出,幾個比劃,乾淨俐落地取走了三
條無辜的生命,連張口慘呼都來不及,屍首已經交疊橫陳於血泊之中。

  「不——」薛映棠眼看著慘劇在瞬間發生,腦中刷地空白,無可自抑地悲喊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們?」

  三人對她的反應完全不睬,猶自沉溺在殺戮的快感中,臉上堆滿了殘忍血腥的笑容


  「為什麼……為什麼……」無能為力、回天乏術。她只能呆愣地看著怵目驚心的場
面,衛逐離再度料中結果,而她第一次如此希望事情不是按著他的說詞進行。天曉得,
將他的話與現下景況相對比,薛映棠幾乎要痛恨起他的鐵口了!

  ***

  「你先在這裡待著當頭要見你時,自然會有人帶你去。」

  三名漢子帶薛映棠到了某處後,便將她關進地牢裡,然後甩頭各自尋歡作樂去了,
留下她一個人,連找個看管的獄卒都免了,顯然是認為她絕無脫逃的可能。

  先前目睹滲劇的經驗,迄今仍如巨浪狂濤般擊打著她的心壁,以至於她的神情總有
幾分恍惚,像是從塵世抽離一般,整個人編坐在牆角;甚至,對衛逐離的出現擇無知覺


  「你,也該醒來了。」他自然明白薛映棠反應如此之困。「再這樣下去,你又能如
何呢?認清現實吧!」

  她循聲轉頭向他,目光也直直瞅著他,但是偏就少了那麼點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她的眼眸仍有幾分空洞,像是受了傷的動物般專注地看著他,
帶了點可憐兮兮的味道。「我……我不是已經照他們的話去做了嗎?為什麼要趕盡殺絕
?為什麼連條生路都不給那戶人家?」

  疼惜的情絛如飛燕掠波,雖然輕忽,但確實在他向來平靜的心湖上劃出調痕;然則
,畢竟只在這一瞬,隨即他又回復內外皆冷的衛逐離。「沒什麼好問的,這是必然。」

  「沒什麼好問?必然?」總算,他的話慢慢喚醒了薛映棠思索的氣力,她的瞳底漸
漸勻出平素的神采。

  他挑高了眉頭,雙手交抱胸前,鐵灰色的眸子只是專注地看著她,依舊沒有習慣重
複同樣的答案。

  「我一直以為……人都應該有最根本的憐憫之心……」因為心力憔悴而側頭低垂,
薛映棠艱難地悶聲說完這句話,眼眶終於固不住朝露般的清瑩,淚水成滴滑落而下。

  見她沮喪哀傷的模樣,「是否應該安慰她」的念頭竟然閃過腦際,這一一讓他不由
得心頭一震;似乎有種柔軟情緒暗暗蘊蓄著,而他對這個陌生的感受無以名之、無以形
之、無以釋之,或許……亦無以阻之?

  「難道,這也是你說的——污穢的體會?」她抬頭望向衛逐離。

  「既然無力改變事實,那麼,就只有試著接受。」

  他平靜的神情、略顯淡漠的回話方式,適巧幫她冷一冷情緒;薛映棠沉默半晌後,
幽幽說道:「即使真的接受,我卻不能不難過。」

  「放心!有一天,你就不會難過了。」衛逐離微微笑著說,那笑容看在她的眼裡卻
覺得冷得令人哀傷。

  這次,會不會又應了他的預測?有一天她將不再為這些感到難過……和他一般……
她怔怔望著他,卻沒有問出口。

  「早點睡吧。」

  「唔。」她順從地點點頭,而後又低聲說:「衛……衛逐離,可不可以陪我……直
到我入睡?」這個時候,她真的渴望有個親人能在身邊相伴。

  他愣了一下,才淡淡地說:「你睡吧。」雖然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但是她明白他
的意思,於是安心地合起眼睫,安心地等待一個沒有污穢與血腥的夢境。

  過去十三年,總是待她熟睡後,偶爾才現身在旁看她幾眼;最近,則是在交談完、
她入睡前回到玉棒。而這一次,衛逐離依由她,就這麼靜靜陪著,伴她從現實直到夢境


  或許,真的已經無以阻止了……那暗暗蘊蓄的柔軟情緒……***

  富麗堂皇的廳堂裡,堆瞞了奇珍異寶,插掛其中的幾幅字畫,不僅少了雅致,反倒
愈發顯得俗氣;位據主座的男人滿臉油光,金袍綠襖,挺了個肥圓的大肚子,正左擁右
抱與懷中的美女調笑嘻鬧。

  「你就是薛映棠?」男人瞇起眼打量著她,態度輕率極了。

  「你就是姓騰的?」對於這種惡人不用太客氣,薛映棠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丫頭,你活得不耐煩啦?這樣稱呼當頭……」

  「我叫騰格裡。」他對屬下擺擺手,表示不以為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
薛映棠嗎?」

  昂起了頤,她以沉默作答。

  「喲!這麼凶呀?」騰格裡笑笑,仍未動怒。「女人就該是女人,柔柔的讓男人疼
寵,怎麼可以像你這副模樣呢?」說完,便在懷中佳麗的腰間掐捏一把,惹得兩位美人
兒笑得花枝亂顫,嬌聲喔嚷。

  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想到之前他們對女娃兒的侵犯,如今的所見、所聞只會讓
她更覺噁心難耐。

  「是你解水瘟的?」騰格裡道。

  「如果不是,你抓我來這裡作啥?」這次,她沒好氣地沖了回去。

  「抓?這詞兒太嚴重了點吧,不過是請姑娘來寒舍作客罷了。」

  薛映棠不想理會他戲渡的態度,凜然遭:「為什麼要污了涼州的水源?難道,就為
了你逞個人的私慾嗎?」

  「哈哈哈……小姑娘就是嫩!」騰格裡放聲大笑。「不過就是賺賺銀兩,再怎麼說
,我可沒有去殺人放火,更何況我還不辭辛勞派大車運水至涼州冽!」

  這就是衛冷血說的「人心險惡」嗎?以他人之苦換取自身之樂而面無愧色……看著
他得意洋洋的模樣,她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寒到骨子裡去了。

  「說正經的,姑娘願意留下來嗎?能解水瘟,想必懂得許多,與其為那些窮老百姓
做沒有報酬之事,不如為我騰格裡效命。兮意下如何?」

  「休、想!」薛映棠斷然拒絕。

  「喲!這麼快就回絕啦?」他仍是一副輕蔑樣。「不想聽我開出的條件?」

  「不想。」如今,她只想盡快離開此地,然而這個似乎由不得她。

  「也好,像你這樣的大美人兒……沾染銅臭就可惜了,應該是長伴胭脂水粉、輕羅
綢緞才對。」騰格裡垂涎的視線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地上下遊走,事實上,從她剛踏進這
個廳堂,他就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她曼妙有致的身子和姣美無禱的臉蛋。「我瞧還是做我
的小妾好。」

  「無恥!」她胸口氣血翻滾直欲作嘔,忍不住咬牙罵道。

  「丫頭,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被咱們當頭看上,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下
半輩子跟著咱們當頭可就不愁吃穿啦!」旁邊的嘍囉吆喝著,而騰格裡的氣焰愈發猖狂
,趾高氣昂地抬起圓滾滾的下巴,幾乎是拿鼻孔看人。

  「我沒興趣!」薛映棠柳眉一豎,星眸一瞠,目光飛快掃過廳上眾人,冷冷地說:
「如果只求不愁吃穿,豈不和一群畜生無異?」

  「既然如此,那你就怨不得我了。」騰格裡緩緩地開口道,輕忽的神色中隱隱透著
殺意。

  他橫眼使了個暗號,兩旁的屬下紛紛操起手上的傢伙;當此一觸即發之勢,薛映棠
不得不取出貼身藏放的斷情劍,護在胸前。

  「哦?你也有劍?那好!」見到雙方已呈對峙局面,騰格裡笑到臉上肥肉擠成一團
,飽含興味地等著觀戲。「這樣,可以死得精采點!」

  其中三個大漢提刀先上,薛映棠拔劍出鞘,左一格、右一擋,再旋身閃過攻擊,想
要防衛已是大感吃力,更遑論要反守為政。雖然她抱持寧死不屈的決心,卻仍不禁感到
慌亂,現下她開始後悔當初不肯聽師父的話好好習武了。

  「身後!」「下盤!」「在脅!聖……境衛逐離。他像是摸透了對方的心思,總是
先一步指出攻擊的位置;依照他的提示,憑著斷情劍和靈巧的身手,她勉強還能支撐。
更重要的是,那熟悉的沉穩聲音就如定心丸般,讓她收束起倉皇的情緒,感到莫名的心
安。

  騰格裡眼看三人難以取勝,努了努闊嘴,支使另外四人加人戰局。

  這下子,薛映棠登時又落下風、險象環生。衛逐離雖能提點,但以她三腳貓的功夫
同時與七人交手,實在是難度太高了。

  說時遲那時快,「嗤」地一聲,她右臂長袖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薛映棠輕咬下
唇,手中的斷情劍和腳步的挪移變幻不敢有片刻停頓,然而終究避不過迭來的攻擊,肩
頭硬是中了一刀,鮮血登時進流。

  薛映棠忍著疼奮力抵抗,受傷後的移位卻不免稍緩,時間一久,刀刃在她身上多處
留下深淺不一的傷痕,衣衫上已經血斑點點。

  此時,她已有難逃此劫的覺悟,只是……「棠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
你走的,想避也避不開,不該是你走的,想找也找不著,」——那是離開牙雪山前師父
對她說的。

  「呃……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劍的主人,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劍裡?」——那
是第一次見到衛逐離張口結舌的情景。

  記憶如濤翻誦而出,她還有想見的人、想解的疑問呀;倘若命喪於此,那麼斷情劍
會如何?衛逐離,他……他又會如何?思緒擾擾,淚濕了眸;身子的移動卻越來越遲慢
……淚淚的殷紅血流染上斷情劍的玉棒,竟被吸入如潭的青碧色中,慢慢地形成一圈精
色的血線……霎時,斷情劍發出刺目的銀白輝芒,隨即自她手中脫出,懸定在半空。

  這一局變,讓所有的人都止住了動作,包括傷痕纍纍的薛映棠;一時刀來劍往的場
面頃刻間鴉雀無聲,一致屏息基然目瞪留在銀光裡的斷情劍。

  「好哇!真是稀世寶劍!」劃開這片靜溢的是騰格裡的撫掌笑喝。「這把劍,我要
定了!

  騰格裡的話才說完,眾人一擁而上,爭相要為當頭取得斷情劍。

  只見斷情劍輝芒束敝,劍身以「夙馳電掣、躡景追飛」之態穿動,瞬間,場面回復
靜悄悄。劍依舊懸定半空,屏息以望的,卻只剩下四人——薛映棠、騰格裡及他的兩個
美人兒;至於,其他的人……全死了!

  怵目驚心的鮮紅,如毯席地,灑滿了一整個應堂。

  回過神的美人率先尖叫好嬌弱的身幅往騰格裡的懷中偎去,四隻手臂像攀著浮木似
地緊緊摟住他的頸項死也不放;驚駭過度的騰格裡卻再也沒有安撫美人的力氣了。

  「饒……饒……饒命呀!」騰格裡嚇得臉上油光盡褪,只剩慘白。

  斷情微微動了動,劍尖正指對他的鼻。

  「你走你走!」見它猶有殺意,騰格裡歇斯底里地猛揮手,認定薛映棠就是禍源,
催趕她離開。

  「夠……夠了!斷情,夠了!」寒顫著聲,她虛弱地說。對於這樣的景況,薛映棠
的震懾並不下於他們。

  「這時放了他,後患無窮。」衛逐離冷絕的聲音傳入她的腦中。

  「不、不!不要!」她不斷搖頭,這麼多條人命因她而死,再看到哪個人淌血斷氣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能夠承受。

  陷人死寂的僵持,時間隨每一滴汗珠迸流,斷清劍始終沒有動作;仿銳佛過了千百
年,終於,斷情劍緩緩平落地面。o「你不要後悔。」他撂下淡漠的一句。

  薛映棠沒有回應,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俯身拾起斷情劍。

  騰格里長長吁了口氣,緊繃的俱意略消,手腳卻都嚇得發麻了,驚魂未定地疊聲說
:「你快走吧,不要再來了。」

  她一是不想在此處多留片刻,飛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首,由衷默默哀悼,而後快步
離開,將滿室的血腥留給了騰格裡。

  ***

  向晚的風在草原上織起寒意,吹亂了她的髮絲,儲斑點點、破痕多處的衣衫此時徒
顯狼狽不堪,已無法抵禦將來的夜涼。

  薛映棠坐倒在地,實在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離開騰家的。印象中,她只是掐著「
要離開」的念頭,驅動腳步急行,其他在腦海中的,幾乎就是……一片血霧!

  最後,是疲憊讓她停止的。

  猶自喘著氣,許多畫面聲音卻向她襲擊而來一一女娃兒一家交疊陳屍……七名大漢
倒在血泊之中……還有那些無恥之徒狂浪輕恣的笑聲……為避追趕疾奔的馬蹄聲……「
不!不要!」捧著頭,薛映棠不住使力地晃,然而那些影像、聲音如鬼似較,始終在她
腦中交錯盤桓不去,連帶牽引出許多深埋多年的記憶。

  「阿爹……阿娘……」口中逸出破碎的輕喊,那是她幾乎遺忘的想念,被爹娘疼摟
在懷的安心感,終化做抑聲的吸泣。「阿爹……阿娘……」

  衛逐離無言悄立在她身後——她這般單純得近乎透明,也很自然地展現這樣坦然淨
潔、宛若初生的自己。不可否認地,見她識藥石、解水瘟的細膩與膽識,確是聰穎靈巧
,然而,如此慧黠的她卻來不及學會用在人事機心的瞭解和警覺上。

  是他殘忍?是他做得過分?是他強逼著她面對各種醜陋?一連串的們心自問因她而
起,輕叩著他向來視為理所當然的認知。

  「這樣會受涼的。」良久,他終於開口,對哭累了呆坐著的薛映棠說,相較於平素
的冷淡和緩的語氣顯得格外溫暖。

  「我理會得。」背著衛逐離,她意興闌珊地隨口一答,並沒有起身動作。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明知她單薄的衣衫抵不住草原上呼嘯而過的夜風,衛逐離卻無能
為力。

  「為什麼你要殺了他們?為什麼……為什麼……」圓睜著空洞的眼,她疊聲問道。

  「為了斷情劍不能落在姓騰的手裡。」衛逐離語氣穩斂地說。至於,這個答案究竟
在出手的那一瞬間有多重要,他心裡是雪亮的;事實上,若非她的血滲入玉棒,他仍舊
只是個魂體,與劍靈無異,沒法子以到施招。

  「需要殺了他們嗎?需要這麼做嗎?」像秋風中哆嗦的葉,她的聲音打著顫。

  「不狠心,你以為他們會輕易放手嗎?」

  他的話撞在她的腦際,那是明淨的她無法回答的黑暗問題,沉默半晌,她只能搖首
抖落輕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同時,暈眩的感覺如潮湧,一波波襲來。薛
映棠雙臂環擁著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濁。「好累……真的好累……」

  「你撐著點。」覺察出她的聲音有異,他來到她的眼前,蒼白的頰間泛著不尋常的
潮紅。他飛快地思忖著——眼前必須趕緊尋覓一處暫棲之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可現在他能做些什麼?他只是一個魂體呀!

  果然,她呢喃如夢囈。「我……想睡了……」然後,就這麼躺下來,身子蜷縮如弓
,只覺得風好大、天好冷;而她,好累……「薛映棠,不可以睡!這一睡,可就再也醒
不來了!」見她慢慢合上眼,第一次,衛逐離扯嗓急喊:第一次,喚她的名;第一次,
心跳如鼓,任倉皇將理智冷靜掩沒。

  如果做得到,他會用力搖晃她的身子,保持她的清醒。可……該死的!就算能夠御
劍施招,他仍然只是一個魂體!

  「唔……不行,我真的……好……好累……」這是薛映棠閉合雙眼前最後說的話。

  野風踏革浪而來,將她細碎的字句席捲而去,很快便湮沒在墨黑的夜空。

  眼睜睜地看著她倒在荒寂無人的草原上卻柬手無策,如今,衛逐離的心也彷彿石沉
大海,沒個著落處了……天殺的!誰能告訴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只是一個魂體?

  ***

  「什麼?飛劍傷人?」陰沉的臉龐鏤出暗影,微揚的語調有些微的驚呀。

  「是的,騰格裡重要的心腹無一倖存,至今猶有悸慄。看來,會主的利益難免會受
到損害。」

  「騰家是蓮素會西進謀利的觸角,不可傾弱。」男人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容置疑
。「究竟情況是怎地?說詳細些。」

  「是!」抱拳一擇,恭謹陳報。「聽說,那把劍很特別,可藏放襟懷,又長於匕首
,劍鞘通身銀白,唯柄嵌有碧玉。」

  「哦………」男人陷入沉吟,思緒疾馳,翻索著記憶。如此不短不長的劍,符合來
人形容的,就他所知,這世上只有一把,名曰「斷情」。

  相傳百年前出了位少年高手,不到三旬之齡便以一柄異劍獨步江湖,連誅橫行多年
、人人莫可奈何的六十三惡。那柄異劍,便是「斷情」。如今,傳說劍內藏有當年那位
高手自創的劍譜,成為武林人人思奪的至寶。

  「會主?」小心翼翼喊了聲。

  「嗯。」目光恢復犀利,端著燭芯微光,男人以勢在必得的堅決,簡快沉穩地下令
道:「找出那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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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姑娘,你醒了!」

  「唔……」薛映棠悠悠醒轉,徐徐揚起睫簾,頭還有些昏沉,全身關節酸軟無力,
喉頭痛疼欲裂。「水……水……」

  「來來來!」婦人輕輕支起她的腦勺,熱心地舀了碗水餵她飲下。「慢慢喝,別急
。」

  「謝謝。」虛弱地笑了笑,她只依稀記得自己半暈半睡倒在草原之上,如今見到的
卻是個中年婦人,實在是不明其間發生何事,於是問道:「請。教大嬸兒,這裡是……


  「要不是我兒子阿吾蘭齊出外尋找失馬,恰巧碰到你,這會兒只怕你已活活凍死啦
!「圓滾滾的滿月臉上堆滿了和善的笑容,溫煦如冬陽「這裡是我家。」

  薛映棠雙肘使力企圖撐坐起來,久臥後一時之間卻難用勁。

  「姑娘,你別急!就好好歇息吧,沒關係的。」看她有此舉動,婦人連忙勸阻,並
安撫她留在睡榻上。「才剛剛退了熱,身子還虛得很呢,可禁不起你這般折騰。」

  「那就……打擾了。」

  「快別這麼說,出門在外總是相互幫忙,相互照顧嘛!」婦人親呢地拍拍她的頭,
彷彿將她當做自家人般。「你躺著,我去弄點奶茶來,喝了之後會覺得比較有精神。可
別起來哦!」

  「嗯。」輕輕點了點頭,薛映棠報以由衷一笑,側頭目送大嬸兒出了房門。

  仍舊擺脫不去濃濃的倦意,她緩緩合起眼,然而思緒卻無法立時停下……想起離開
牙雪山後的種種遭遇,覺得相當不可思議,那是下山前怎麼也料想不到的。求生與殺戮
、哀鴻與浪笑……這段日子以來各種體會讓她覺得時間的流動不斷加快.快到連心境都
滄桑起來,尤其在識得衛逐離後……想到「衛逐離」三字,她的腦袋瓜兒猛地受到重擊
,赫然察覺到斷情劍未在懷中!

  斷情咧?衣懷空蕩蕩的,心也空蕩蕩的.薛映棠登時慌了亂了,顧不得身骨虛弱,
她硬是咬著牙.用盡所有氣力,顫庫巍巍地站了起來。儘管困難,她仍是憑藉扶持外物
步履唯艱地在房間裡四處尋找。斷情,是陪了她十三年的親人呀,房裡擺設簡單,視線
所及之處並沒有斷情劍的蹤影,但她不願放棄.依舊費力走尋,只是事情並不順她的意
……難不成,有人見斷情劍值錢於是私自拿了要去賣?這個可能閃過腦際,薛映棠怔怔
立在原地.再也使不上力了。

  正當她束手無策、失落感開始蔓延之際,大嬸兒焦急的聲音響起:「哎喲喂呀!你
怎麼起身了呢?不是要你好好休息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抬眼正巧對上大嬸兒關懷的目光,旋即又避了開微微搖了搖頭。
心裡不由得浮富起猜疑——會是大嬸兒或是她的兒子拿走的嗎?

  「來,坐著坐著。」大嬸兒熱情地扶她回到床沿坐下。「這碗酥油奶茶趁熱喝下。


  從大嬸兒手中接過茶碗後,她只是捧著,心思繞著斷情百轉千回,偏偏疑竇到了嘴
邊又硬生生壓下。

  「怎麼了?」

  「呃,沒什麼。」她勉強一笑,忙把手中的酥油奶茶往口裡送,仍在思索要如何開
口相詢。

  「對了,姑娘.有樣東西我收了起來。」

  此時她再也忍不住了,於是衝口而出:「是把劍麼?」

  「原來,你已經發現啦?」大嬸兒猶笑得燦爛。「因為你身上的衣服被雨露浸得濕
了,所以我就幫你換了衣,劍也就拿起來,這樣你可以睡得好……」

  啊?換了衣?她連忙低頭察看,果然,身上著的是另件衣裳,通身是大紅色,寬袖
寬擺,胸前綴滿成串的香草花——她曾在涼州城裡見過,這是裕固族人尋常時穿的。

  「怎麼?現在才發現呀?」大嬸兒爽朗地笑了,絲毫沒有矯作的遮掩。

  「唔……」薛映棠失笑地澀溫應道。她可以立即知道斷情不在懷裡,卻連衣裳被人
換了也沒知沒覺。「可否麻煩大嬸兒拿劍給我?」

  「哦,好呀!」稍有一頓,婦人沒想到眼前的女孩這麼看重那把劍。「你在這兒等
著喲!」

  當她的手緊緊握住斷情,霎時便覺心裡完滿了,連眼角眉梢都不由自主地彎起新月
的弧度,笑意盈盈。

  「見你這麼開心,那就好了。」大嬸兒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男人們的傢伙可以讓女
孩家高興成這樣。「好好休息吧,我還有事忙呢!」

  「真是不好意思,您忙您忙。」她抱以歉然一笑。

  房室裡就剩她一人了,哦不,嚴格說起來,除她之外,還有斷情。有斷情為伴,孤
單就永遠沾不上心間!

  只是,在這同時,對於適才竟輕易地懷疑起大嬸兒,她不由得感到慚愧與自我厭惡


  ***

  這裡是裕固族的小村落差不多有五、六家,總共約莫三十來人。在她身子稍稍恢復
後,大夥兒在村寨廣場燃起大火炬,家家戶戶門前也豎起火把,圍著熊熊烈火,且歌且
舞且飲酒,表示歡迎這位「不速之客」。

  「一塊兒跳舞吧!」邀薛映棠起身的,正是她的救命恩人——阿吾蘭齊,露出一口
白牙,憨憨地衝著她笑,頓高的身材在她面前形成陰影。

  「我不會跳哎!」

  「我可以教你!」他臉上微紅,顯然是鼓起相當勇氣。

  一方面盛情難卻,一方面也覺得有趣;畢竟,她長這麼大,這種熱鬧的場面還是頭
一回見到呢!她含笑地點頭,柔荑放進他伸出的大掌裡。「那好吧。」

  「不難,你依著我做,就成了。」阿吾蘭齊熱心地教她。「嗯,好,手給我,和咱
們一起跳吧,要越跳越起勁兒!」

  薛映棠一時雖在摸索,但很快就跟上了。

  「呵,真好玩!」當歌聲稍停.大夥兒紛紛回到家休息。她隨手揩了揩額間沁出的
汗,打從心底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明燦似的。阿吾蘭齊心愣愣地瞧著,移不開目光。

  「咦?你還好吧?」看他怔愣的模樣,似乎不大對勁,於是急切問道。

  「啊——」他如夢初醒,靦腆地搔了搔後腦勺,呆呆地疊聲應著:「好!好!我很
好……」光是這麼瞧著她,心裡就快活得很,還能有什麼不好的呢?

  旁邊倒是有人怪叩起哄——「瞧瞧這小子,見到漂亮的姑娘神都沒啦!」

  「小子還會害羞咧!」

  「阿吾蘭齊的媽,可以準備迎個新娘子回家啦!」

  笑聲四起,阿吾蘭齊的頭越垂越低,一張大臉繞得紅通通的.她略感尷尬地移開了
視線.這些……都是玩笑話吧?

  ☆☆☆☆☆☆☆☆

  酒足飯飽人酣醉,火熄會散已是中夜。

  披了件羊皮,薛映棠獨個兒倚坐在門檻上。萬簌俱寂,廣場上澆熄的火堆猶自冒煙
,彷彿還聽得見歌聲高亢、看得見舞影錯落,她只覺得熱血奔流,心跳怦然,興奮仍未
褪去,倦意也就侵不上身。

  斷情在手,緊握的劍鞘被握得溫熱了。

  這些日子以來,斷情就像過去十三年,只是普通物事,沒有青碧光圈、沒有莫名其
妙冒出的聲音,更沒有……衛逐離!

  對此,她既感慶幸又覺失落。

  慶幸自己不必為如何看待他,面對他而且苦惱——薛映棠強迫自己不去想越之前可
怕的畫面,不見面禮他,能減少心的折磨;然而,有些想法希望找人傾訴分享時,卻愕
然發現不知他在何處,就像現在,她想說說心底雀躍的喜悅,少了他,失落感強烈得足
以抵銷快意……月見從天,已呈下墜之勢,而她輕愁漸染的心——倦了。

  ***

  「什麼?還……還要去找那柄怪劍?」騰格裡張口結舌,想到當日場景仍是驚恐萬
分,如今對於耳中聽到的訊息自是百般不願相信。「為什麼?」

  「會主要做什麼,沒必要向你我解釋。」冷淡的口吻將他的問題打了回票。

  「是是是!」騰格裡連聲應到。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放那個小妞離開,省得現在還
得再安排人手尋找。

  「會主要的是劍,人要不要留,隨你。」

  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殊不知——難就是難在那把劍吶!他咧開闊嘴一笑
,不敢反駁,模樣簡直比哭還難看!

  「嗯……會主也要我轉告你,他仍然會繼續照顧騰家在河西的買賣。」這會兒語氣
和緩多了,這是下威後的施恩。「你大可放心,有什麼要求儘管向會裡提出,會主將視
情況協助。」

  「會主英明!會主英明!」

  「眼前最要緊的,就是找出那把劍。」

  ***

  碧光總是在夜最深的時候,才竊竊地流瀉而出,切開滿室的黑暗;衛逐離,只能在
她睡得最沉的時候,才竊竊地凝陌向她,了卻盈心的牽念。

  牽念?什麼時候,對她,也到這般地步了?

  十三年前,她的淚使他甦醒,是「淚」之故;十三年後,她的血使他開殺,是「她
」之困。這中間的潛移轉變,是不是遠遠早於他的察覺?

  如今,察覺之後卻令衛逐離卻步了……由著她去發現人心的醜惡究竟正不正確?還
是應該守護她永遠純淨無疵的笑容?而他,一個魂體,又有這個能力嗎?思及那時親眼
見著卻無能為力的心情,衛逐離仍不免眉峰深鎖。

  再者,他有自己處世的態度,不會因任何人而全盤推翻,薛映棠亦不在例外,若他
的方式徒增她的心理負擔,同樣非衛逐離所願。

  更何況,她要的是什麼?或許,是斷情,而非他——衛逐離……睡眠中的她,像個
孩子似的,細緻的姣容總是流露出淨淨如水的氣質,卻不知什麼緣故,讓她結起雙眉成
愁結。

  他,靜靜瞅著。

  只能,靜靜瞅著……***

  「棠姑娘,留下來和咱們一塊兒吧!」雖然眼前這個女孩連織布、捻毛線都不懂,
但她聰敏又上手得快,性子也好,讓阿吾蘭齊的母親很是喜歡,既是如此,爽宜的她就
這麼說出心意省了拐彎抹腳的工夫。

  「大嬸兒……」顰著眉輕輕∼笑,埋頭有著猶疑,猶疑不知怎麼向大嬸兒表達她自
己的意思。

  「哎呀!瞧我這個老糊徐,都忘了先問你究竟喜不喜歡這裡?」大嬸兒以為她的反
應為這樁。

  「喜歡,我當然喜歡。」她用力地點頭。這裡的人與事,讓她呼吸得很自在、很簡
單,她確實喜歡這裡。然而……就是少了一點什麼……正因如此,她很難解釋內心的猶
疑。

  「既然是這樣,就留下來吧——」大嬸兒笑得眼都彎了,搓搶毛線的動作也停了下
來,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當這裡是你的家!」

  家?!

  薛映棠翻然驚悟,這裡之於她,缺少的就是「家」的感覺。於是.她搖搖頭,粉頰
圈漾起笑酒,有歉意和了然融於其中、並且反握住大嬸兒的手,真心地說:「大嬸兒,
很謝謝你,不過,我不能留在這兒。」

  「為……為什麼?」她一愣,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這裡並不是我的家。」側低的睫在眼眸下方綴出了影,再揚起時便是清明一片。

  「嫁給我兒子,不就是了嗎?」大嬸兒脫口而出。「阿吾蘭齊很喜歡你呀!」

  阿吾蘭齊,那個總是笑得憨、笑得誠摯的高碩男子?薛映棠還是搖了搖頭,握著大
嬸兒的手微微使了點勁,輕輕笑了笑,說:「他是好人,只是……」

  話還沒說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登時打斷了她們的交談。走在最前方的
即是裕固族的頭人。

  「塔吉莎。」頭人先向阿吾蘭齊的母親頷首打了聲招呼,以示尊重,接著說:「這
姑娘最好盡快離開!」

  「為什麼?」

  「這姑娘不乾淨。」因著老邁而略顯暗啞的聲音仍有威嚴,他轉過頭看看眾人,再
重新面對塔吉莎。「不少人瞧見你家在半夜會發出綠色的光芒。」

  「頭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大嬸兒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步,擋在她的身前
,自然呈現護衛之姿。

  「若是等她帶來災難才教她走就太晚了,塔吉莎。」

  頭人的身後還有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皆有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直直盯著薛映棠瞧,
好奇又摻了點害怕的炙熱眼睛如夏午烈陽,灼得她有些難受。

  「這……」大嬸兒也同時承受著群眾壓力,雖然極力想辯解,可是畢竟很難提出什
麼駁斥的具體證據,更何況……頭人說的若是真的呢?思及此,她也不禁回過頭去,半
疑半懼了薛映棠一眼。

  「我的確該離開了,已經打擾這麼久。」她仍舊微笑著,縱然大嬸兒的那一眼著實
傷疼了她的心。「謝謝各位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那就好。」頭人撂下簡短的三字,既然目的已成,不再說什麼便率眾離去,言下
之意就是要她們自個兒看著辦。

  回復先前屋內只有兩人的情景,大嬸兒對她說話的語氣,卻多多少少有了改變,至
少客套多了。「棠姑娘,不是我不再留你,實在是因為……」

  「我理會得。」沒有埋怨,有的,是傷心吧。「打擾這麼久,我也該繼續行程,不
能再麻煩大嬸兒了。」

  ***

  薛映棠收拾好東西,輕袱上肩,再次說謝與道別,重新踏上往中原的路。

  「瞧——這就是所謂的人心!」沉默數日的斷情劍,終於再度響起衛逐離的聲音,
卻是冷漠加譏諷。「並不是惡人的心才醜陋,連你認為的好人、朋友都能在一念之間變
臉,只因他們認為你具有危險性。」

  薛映棠明白他的冷言冷語不是針對她,天燒得,她多希望自己能義正辭嚴地反駁他
的話,然而,事實卻教她無言以對。

  拜別師父下山到現在,聚散無因、死生無常,連人與人之間的情也非絕對,那麼,
到底有什麼能夠永遠駐留身旁、心上的?

  驀地想起裕固族頭人提及的夜半碧光……她微微笑了,明燦如朱曦。

  對她來說,就是斷情吧,十三年如一日的相依為伴。

  也罷!既有斷情,夫復何求?

  一個回首,向來時路,正欲給予最後凝望,赫然發現……不對!事情不對!

  黑煙如長蛇,挾著赤焰火光捲襲上藍澄澄的天,正是村子的方向呀!

  該去探個究竟麼?伸手入懷,薛映棠緊緊握住斷情劍,如果是衛逐離,一定會要她
別多管閒事免得自找麻煩吧?可是她自己卻沒有第二個想法,除了循原路回去之外。

  疾行若奔,她沒聽到預期中衛逐離的冷言扼阻,有的只是一聲輕歎,從斷情劍柄上
的玉棒逸出……***

  這是什麼狀況?

  全村無一房舍得自熊熊烈焰之手脫逃屋頂坍陷,樑柱傾把;而人,有的被木石壓落
在下、有的身上有好幾道兵器劃著的傷痕、有的被火燒得面目全非……怎麼可能,兩、
三個時辰前這裡還是與平素無異,而現在居然是眼前如同煉獄的景象,這……怎麼可能
呢?

  眸中不斷湧出淚水,濕了擦、擦了又濕,彷彿沒有流盡的時候。急急循路找到阿吾
蘭齊的家,那個她待了好些日子的地方,同樣……沒有悻免。

  「大……大嬸兒……大嬸兒……」困難地喊著,喉頭好像有什麼被束著,在火舌吐
收的嘶嘶聲中,她的呼喊顯得格外低啞艱澀。

  大嬸兒和阿吾蘭齊也遭遇不幸了嗎?想起當時大嬸兒半疑半懼回首瞧她的眼神,薛
映棠不禁悲從中來。

  「快……快……快走……」

  破碎虛弱的聲音從瓦礫堆下傳出,仿若黑暗中突現的一絲星芒,緊掐的耳筋立即感
受到了,她連忙用手挖翻。

  「別……別挖了,你快走……快走!」

  「大嬸兒,你莫慌,我救你出來!」她知道,說話的是大嬸兒!是大嬸兒!於是她
拼了命地加快手上的動作,顧不得指掌的疼痛,終於在零亂的現場找著一道狹縫,大嬸
兒應該是在這下面,她隨即整個身子都依了過去。

  「棠姑娘,別挖了,這裡……就快塌了。」

  「不!不!我一定會救你的。」手邊的動作仍舊沒有減緩。

  「有……人……有人要殺你,你快走,你快……快走……」言止語畢,大嬸兒殘作
的力氣也幾用殆盡。

  「我不會放棄的!」薛映棠死命地搖頭,不願就此一走了之,仍是奮力用雙手和斷
木殘垣抗爭,大嬸兒卻再也沒有出聲了。

  再次見到的大嬸兒,頭髮散亂在血污的臉上,雙眼合閒,唇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
已然沒有生息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喃喃自語著。沒多久前才道別的人,如今卻死在
她的面前,難條真的是災星?

  「快走吧,你留下來也於事無補。」是衛逐離。

  「不!我要留下來,好歹也要安葬這些死者的遺體。」

  「以你一介弱質女子,能做多少?」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現在不是固執的時候。」怒氣迸生,使得他的語氣愈發冰冷。「你要想想這些人
命是為何犧牲?別負了他們。」

  「是我,是我,都是我!所以,我不能就這樣拋下他們,自己一個人逃命去。這樣
我會一輩子不安的。」悲涕如雨落,她忍不住自責。

  「沒錯!他們都是為你而喪命。所以,你更不能死,無論如何不能死!」衛逐離堅
若磐石地說。「即使必須一輩子內疚,你也不能讓他們在九泉之下無法瞑目,枉歎含冤
。」

  他的話如急雷掣電,讓她猛然一震,僵立當場。

  許久,薛映棠終於顫巍巍地站起來,迫著自己挺直了背脊,胡亂用衣袖抹乾頰上殘
留的水漬,低抑卻堅強地說:「你說得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焰火已弱,天色也逐漸轉濃,這一吹,離開傷痛的腳步不能跟槍,即使眼前是黑夜
,她也必須堅定走下去,直到晨光榮靡!

  離開燒毀的村莊後,薛映棠往東的方向走,尋了個破廟暫且棲身度夜。

  由夏入秋的時節,夜晚的涼意是極具侵犯性的,不久前大病甫愈的身子該禁不起再
度受寒,然而,此時此地卻由不得她,只得以茅草為席將就將就。

  清清溶溶的月光從破窗格水淋淋地灑來,白濕了嬌容。薛映棠就這麼環膝坐著.遲
遲未眠。

  「謝謝你。」她知道他在。

  「謝?嗯……我沒什麼值得言謝的。」衛還離微微動了動唇角,不帶笑意.半轉過
身雙手交抱胸前,碧光勾勒出側面線條。

  「至少,我現在活著。」在騰家那天,是他救了她的,但始終未曾對他表示過什麼


  衛逐離不必瞥眼向她,就知道薛映棠的表憎僵凝,在他面前——斷情也好,衛逐離
也罷——她向來無須隱藏情緒。

  「還有,謝謝你的陪伴。」這是她放在心底許久的。

  「那沒什麼。」他淡淡地說,使不上力的無奈感還是緒在心頭。

  「如今,我見識到你說的了。」薛映棠口出的簡單兒字,輕忽如風。

  而他,在聽了她的話之後,終於忍不住轉頭望向她。若是撫平神色間的哀戚惆悵,
她會不會成為另一個衛逐離?這記問題竟在他的心湖激出難息的調圈兒。

  「你知道麼——」衛逐離輕輕地說,難掩的是深刻沉重的凝思。「我開始想念你的
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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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哦?你確定嗎?」他眉端一挑,問道。

  「我不是在說笑。」小臉上寫滿了決心,她嚴肅地說。「我是真的有心習武。」

  這是事情發生七天後的某夜。經過百般思量,她鄭重向衛逐離提出請求,請求他能
傳授她劍術。

  「你不是沒有習武的機緣。」對於薛映棠的過去,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從前,滌塵
客每每要她修習基本武術,她總是能躲則躲、能賴則賴。

  「沒錯!我是討厭搶刀使劍。」她輕輕頷首,語氣沉定。「然而,這些日子以來,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擁有自衛的能力,那麼很多死傷都可以避免。」

  「不,你錯了!其實你一直有比掄刀使劍更重要的能力。聰敏若你,當初有可能逃
過姓騰的毒手。」衛逐離瞅著她的目光也是再認真不過,犀利得有如劍芒。「倘使當時
在石羊山,你沒讓姓騰的手下擒住,後頭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還記得麼那是你的選擇!


  「我不明白。」聽他這麼一說,她反倒迷惘起來,隱隱約約覺得衛逐離說的有什麼
地方不對……「你真正缺少的能力,只有一個,就是『狠心』。」

  這下,她知曉問題所在了,於是揚起聲音,飛快地解釋:「我習武,不是為了逃命
,我只是覺得……」咬住下唇,後頭的話硬是被哀勃的情緒抑了聲,稍頓之後,她緩緩
合上了眼,澀澀地說:「自己好無能。」

  衛逐離無言以對。

  「天吶,我有什麼價值讓別人為我賠上一條命?我從沒能帶給人家什麼呀,連丁點
幫助都沒法兒。憑什麼……憑什麼死的不是我?」淚水在激動的聲音裡淌下,忍蓄得夠
久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揚起睫,瞳光的澄澈溫潤依舊。「我知道現在說這些無法挽回
什麼,所以,真的不希望以後還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要用自個兒的力量守護心系之人
。」

  「你仍不適合習武。」衛逐離淡淡一笑,說。「與對手過招,死生一瞬,刻不容緩
,你能以他人之死換取自己的生存,且毫不在意嗎?」

  薛映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沒能即時回答。

  「你不能。」他替她說出答案。「一步江湖無盡期。而你,你不適合江湖。」

  「告訴我,我還有遠離的可能嗎?」她抬頭微笑,卻是悲哀。「或許,我真的不適
合,可卻不能不適應。」

  衛逐離陷入沉思,氛圍陷入緘默的泥淖中……素知她隨和開郎的性子中自有難以撼
搖的執拗,就像過去十三年可以因為不喜習武而想盡法子,如今堅持若此,怕是很難勸
她改變心意了。於是,他做了決定。「好,我答應你。不過,我並沒打算收你為徒,那
……就以條件互換吧!」

  「什麼條件?」

  「替我找出魂魄鎖於斷情的原因。」

  「好!一言為定!」她明白這不容易,但既已許下應請,那麼勢將盡力而為。她不
明白的是:「為什麼是現在呢?為什麼不是從前?你在斷情劍裡這麼久,難道都不曾想
找尋自己的身軀、找尋魂魄受鎖的原因嗎?」

  為什麼是現在……衛逐離沒有回答深深地瞅著她,至於答案,就在這專注而幽邃的
目光中。

  「唉……你還沒回答我。」顯然,薛映棠沒能領會,才會出言提醒。

  難得由衷地展露純粹的快意,衛逐離笑了,鐵灰色的眸子不盡冷硬,剛與柔在他俊
逸的五官操散出勾魂懾魄的魅力,直讓她無法移開視線、心動怦然。

  「答案,同你一般。」渾厚低沉的聲音兀自迴盪,頎長身形卻已溶為碧光中湧入玉
棒。

  「答案,同你一般?」她喃喃重複了一遍,思緒稍轉,彤霞翩然飛上粉頰,熱呼呼
地熨上了猶悸的心。

  那——是守護之意,對麼?

  那麼,是誰改變了衛逐離的初衷,讓他決定找出魂鎖斷情之因,以成全自己守護的
祈願?

  薛映棠輕輕合起睫羽,心底漲滿暖暖的溫柔,腦際儘是他鐵灰色的眸光。

  她知道,衛逐離想要守護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薛映棠……***

  插置壁上的火炬吞伸著光焰,濃重的油味揮散不會,讓密閉空間裡的壓迫感愈形沉
凝,幾乎讓人無法喘息。

  「為什麼一直沒有消息?」溫和的口吻詢問來人.面容卻線出了陰影。

  「會主,屬下已經多次催促騰格裡了,無奈就是找不著。」回報者躬彎身子,恭謹
道,汗流涔涔點落在地成為水點小溪。

  「時間不多,我要盡早得到那把劍。」十三年前,他已錯失一次良機;十三年後,
他不想重蹈覆轍。

  那把劍究竟有什麼神奇?是能飛劍傷人麼?「倘若會主發出尋劍告示,上頭註明了
這劍的形貌,找著這把劍的人.自然會呈上給會主,再怎麼說,會主也是……」

  「你的話太多了!」他怫然不悅地打斷回報者的話,回報者嚇得手顫腳軟。「我問
的,你照實答就好,沒要你說話的時候,最好就安靜些。」

  「是……是……屬下知道了!屬下知道了!」

  「替我盯牢騰格裡,不許他動那把劍的念頭。要是他膽敢如何,就替我解決掉。」
在他沉聲交代事情時,自有絕對的威勢,容不得懷疑,即便有的聽來輕描淡寫,但向來
無人敢一持虎鬚。

  「屬下明白!」

  坐椅上座的男人將自己的酒盞斟滿,仰頸飲落,唇角微微勾了一勾,跳遠的炬光卻
在一笑中留下暗色。

  是的!十三年前、十三年後,對於斷情劍,他勢在必得的心從未更變!

  ***

  她知道,騰格裡始終沒有放棄搜捕她。這些天來為了躲避追蹤,薛映棠刻意不走商
旅大道,順沿山與山間的通路勉力而行。還好,對她而言這反而再熟悉不過,畢竟生命
中大半時日是在牙雪山度過的。

  「嗯……就挑這裡吧!」為了習武,總要揀個安定地方,暫時為居,同時亦能稍避
風頭。

  經過一番忙碌後,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雙手插腰,笑容燦燦,滿意地看著辛苦整
成天然篷罩;下方是塊平坦大石,舖墊上落葉和平芒是為床榻;附近地平,適宜練武;
有木有水可供飲食。

  這裡,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咧!

  「以天為被,以草為席。」薛映棠再轉著目光送巡一回,輕輕說道。而後,取出懷
中的斷情,予之以深豚,緩緩接著說:「還有……以劍為依。」

  「倘若能就此遠離人事的紛紛擾擾,該有多好?」拈了朵幽歎,她作如是想。

  「除非,你永遠不跟旁人接觸。」衛逐離可以體會她的感喟,卻如過去股,仍舊冷
淡地點出殘忍的事實。「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有紛擾。」

  「依我看呀,除了冷血以外,你還很冷感!」薛映棠翻了個白眼,嘴兒∼撇,沒好
氣地說。「這只是有感而發嘛,又沒當真。」

  天光猶晏,衛逐離尚無法現身,仍居斷情劍中。不睬她半椰輸的嚷嚷,維持一貫的
淡漠,說:「那就好!習武之初,若抱持這個念頭,有百害而無一利。我是提醒你。」

  「有百害而無一利?」

  「無論習武的初衷是什麼,開始之際多少得有逞斗的慾念,否則很難進入武學之境
。『貪』字無銬,應用得當有助於提升自己的功力,怕的是為『貪」所馭,終致無可自
拔。」他不厭其詳地耐心解釋;這會兒,可不就是開始授她武功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以「貪』為器,用之而不為其所用,使之而不為其所使。
『貪』字是器非目的。」薛映棠微微點頭,像個聽話的弟子,心裡默默將他的話仔細想
過,沉吟片刻,又繼續說:「若說『貪』字是心念上的器,那麼,在劍術上,『劍』就
是所謂的『器』嘍?亦當用之而不為其所用,使之而不為其所使。」

  「很好!很好!」他朗朗地笑了,雖然她見不著,可是顯著的溫和語氣,掩不住藏
匿於玉棒裡的表情。

  「沒想到你能舉一反三,思緒如此迅敏;假以時日,不難成為使劍高手。」

  「謝……謝啦!」被他這麼一讚,她倒不好意思了起來,粉頰燒得紅燒燒的,心頭
自是又甜又喜,被稱許的感覺總是好的。

  「不過,別高興得太早!這還得看你實際學劍的狀況,理論與實際還是有差距的。


  怎地她忘了——這衛冷血最厲害的就是潑人家冷水?還沒開心多久,就這樣被他一
句話給打敗。薛映棠搖搖頭,對自己遭遇到的對待感到萬分無奈,輕輕歎了口氣。

  衛逐離會不明白這姑娘腦筋裡在轉些什麼嗎?當然是再明白不過了,於是說道:「
甭自想自艾了!習武學劍是一檔事,同時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會忘記的!」她忙保證道,語氣真誠得很。

  只是,真的很難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魂魄鎖於劍中的原因,她到哪兒去挖掘出
來?唉唉!淨想著這事兒難辦也是無用,要是這麼簡單,神通廣大的衛冷血也就不會以
此為交換條件了。

  ***

  她思前想後,在林木間來回踱著,腳底踏的是如水的月光。薛映棠試圖為自己該辦
的事找出清明的頭緒。而他則像待審的下堂犯,在一旁等著她質問。

  「你對於自己究竟知道多少呀?」左手食指關節無意識地在下頜來回搓磨,右手攤
開成掌,她認真地扳著自己的右指,—一列數:「就我所知……一,你是個劍術精深的
高手;二,你是斷情劍的主人。然後嘛……沒了。」她瞪著右手伸直的三隻指頭,再將
莫可奈何的目光移向他,言下之意就是要他給些線索。

  「你是想掐指算出我的背景嗎?」面露微曬,淡淡地開了個玩笑,他接著說:「還
是由你問吧,我知無不言。」

  「你的武功是隸屬何門何派呢?」她點點頭。顰蹙著柳眉想了想,問道。

  他輕輕搖頭,表示不知。

  「沒關係!沒關係!那我再問個問題,你是什麼時候的人,今年貴更?」

  他仍是輕輕搖頭。

  「好好好……沒關係!沒關係!那麼,你被封在斷情劍裡多久了?」這個問題如此
實際,就算衛逐離啥都忘了,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吧?!

  他不改初衷,猶原輕輕搖了搖頭。

  「好……好……好……好樣兒的!」她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心頭火禁不住冒了上來
,這衛冷血說什麼知無不言嘛,根本是「言無不知」——她的提問所『唁『,「無」不
是被他答以「不知」!

  這下,薛映棠是洩氣到無計可施、無話可說、無顏可對、無藥可救了!

  氣氛沉凝了好半晌,衛逐離終於緩緩地開口:「覺蘇,進而知道自己的魂體被封在
斷情中,是你初到牙雪山的那夜。」

  「什麼?難不成……和我有關?」她展額舒眉,整個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終於改變姿勢,點了點頭。

  真是謝謝天,她可以繼續問下去了。「哦?是怎麼個相關法?」

  「你的眼淚!那晚,你趴在斷情劍上哭累睡著了。」至今,衛逐離還記得那溫熱流
往心間的感覺,也不曾忘了那個白玉娃娃似的小女孩雙眼哭得紅腫、淚痕爬滿粉頰的模
樣。

  那天是她最後見到阿爹、阿娘的日子。他的答案使她不由得愁腸百結,臉色登時黯
談下來。

  他明白薛映棠的情難自己,最好的安慰方式就是繼續說下去,別讓她沉溺其中。「
後來,在騰格裡家,你的血讓我可以自由驅劍、使劍。」

  「哦……怎麼都和我有關?」她訥訥地問。

  衛逐離倒是歎了口氣,笑道:「斷情一直為你所有,就算我想和別人有染,也是力
不從心。」難得促狹,他向來淡漠的表情裡展現了一絲縱逸邪氣。

  「我……我可沒要和你有染哦!」被他驚世駭俗的用詞嚇到,她想也不想便趕緊辯
解,忙別過頭去。也不知是羞怯還是著急,俏臉是像上了水粉胭脂,晶瑩白皙裡透出緋
色彤光。

  好一會兒,她才抑下羞澀,重新鼓起勇氣對上他帶笑的鐵灰色眸子,而他則是不發
一語,好整以暇地欣賞她細微的表情與動作。

  「呃——這樣……我明白了。」為什麼就是會支支吾吾啦?薛映棠真想找個地洞躲
起來。

  這讓他想起兩人初見的情景,她也是這樣,一急一慌就會張口結舌,嬌憨的模樣有
種自然的魅感。不過,現下還是放她一馬吧,於是衛逐離淡了淡語氣,沉聲地問:「那
你有什麼打算?」

  感謝他的回歸正題,薛映棠深呼吸一口氣兒,終於可以抓穩心緒。

  「萬事萬物,道分兩極,陽陰剛柔需並濟相容。」思忖須臾,她娓娓道出目前的想
法。「男子之魂與刀劍僅屬陽剛之物。如我推想沒錯,非藉陰柔之物無法使你現身。夜
晚有促、有月、有木石吐息告屬此類,所以,你的魂體才能在現身吧。唔……不過,還
有個問題得問你才能確定。」

  「哦?」

  「蟾月圓缺變化,是否對你有影響?」

  「沒錯!確實會有影響,逢朔日之際,我能感受到氣會特別虛弱。」衛逐離輕輕頷
首,她的度量確實極為靈敏,推敲得挺周至的,不過重點在解決之道呀!「那麼,然後
呢?」

  「就這樣峻!我暫時沒想到其他的。」她聳聳肩,雙手一攤,表示想到什麼她全說
了。

  他的臉上飛快掠過一絲遺憾,隨即隱沒。突然,在兩人無語之時,傳出一聲奇怪的
聲響,讓衛逐離和薛映棠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唔………依我瞧嘛,你也不必太介意嘍,當魂體還是不錯的。」瞧了瞧腹部,她
倒是不覺羞赧,甚至還淘氣地眨了眨眼,落落大方地取笑自個兒。「至少呀,不會餓到
肚子鬧空城!」

  ***

  本來,他以為等著走投無路、驚慌失措的小雀兒自投羅網就萬無一失了!

  騰格裡圓肥的臉坍垮下來擴緊,只靠右掌勉力支撐,臭著聲音說:「奇怪!就一個
女人嘛,怎麼找也找不著。」

  「當頭,我們真的努力過了。」幾名大漢在他面前一字排開,全部微弓著身子、低
著頭,神色間很是恭敬。

  騰格裡就是知道這點,不好開罵,才氣憋得一張臉脹成通紅。

  「當頭,會主要您取得那把劍是為了什麼?那把劍有什麼神奇嗎?」插話的是立在
騰格裡身旁的管事。當時在騰家大廳發生的飛劍殺人,他亦有所耳聞,只是這能讓會主
汲汲若此,恐怕其中另有文章。

  「會主決定之事,我們照辦就好。」

  「可是當頭……」

  「有什麼話就說,哪這麼婆婆媽媽?」

  「可是,當頭,如果這把劍真有玄機,與其搶到了給會主,不如我們自個兒……」

  「不成!不成!」沒聽完管事的建言,騰格裡就忙打斷,肥腦直搖。「這不等於是
背叛會主嗎?」

  「當頭,咱們在河西這帶的力量已經很穩固即何必要聽命於他人呢?和蓮素會之間
既是合作,搶生意、做買賣您下得了狠心、重手,何須事事遵循會主之令?況且,找劍
尋人,出的都是咱們的力,成果卻由蓮素會來享,這怎麼對得起咱們的弟兄呢?」

  管事唱作俱佳,聲音亢揚,連帶一排大漢也都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當頭,等
著看他的反應。

  「這……這……」被這景象震懾到,他支吾道。

  「當頭,倒不如咱們分兩頭進行,一方面尋找那把劍,二方面打聽會主奪劍的原因
。如此一來,最後咱們才可以獲得最多的利益。」

  管事算盤確實打得精,只是他仍有猶疑。

  「我贊成管事的建議!」一排大漢此時也不顧身份地位之別,紛紛叫嚷。

  「那……那好吧。」眼見如此,想想,好處的確是該自己拿,騰格裡也就同意了;
然而,卻還有個重要問題沒有解決。「要派誰去打聽會主那邊的消息?」

  「我!」請纓的是管事。「平常與蓮素會聯繫的就是我,這樣比較不會引起懷疑。


  「那……那就這麼辦吧。」騰格裡硬著頭皮上了!

  現在,就希望兩方面都很順利了,尤其對蓮素會這邊,可不能出任何一丁點岔子啊


  ***

  暫留山林,她可忙得很。

  白日在山裡頭採集果蔬及藥石,夜晚則從衛逐離習劍;這樣過了兩三周倒也充實,
只是,情況似乎不允許她久留……「真糟糕!這兩天非下山不可了。」薛映棠縮在干芒
裡,不住地磨搓著雙臂。「入秋後的夜晚沒裝衣厚被實在是撐擋不了。」

  「起來練到,這樣你的身子會暖和些。」衛逐離瞧她冷得五官全皺在一塊兒,於是
提出建議。

  「不不不,現在要是離開這裡,我一定會冷死。」她緊緊蟋著,抵死不從,一方面
又忍不住酸酸地說:「這時,你就不會像我這樣冷到骨子發疼了,說真的,當個魂體沒
什麼不好嘛!」

  明知這只是她一時快語。但他心頭就是冒起了無名火。他怎麼不氣呢——誰都可以
拿這事情說笑,就她不可以!

  「怎麼不說話了?」平常他是少有誇張的表情,也常常就繃著一張股,但她感覺得
出,此時沉默的衛逐離好似全身燃火,旁人就自求多福!

  沒錯!就她不可以!他本是淡漠處世的,一切皆不縈於心,能否覺蘇尚且不在意了
,更何況是魂是人?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的話……「你還好吧?」看他怪裡怪氣的樣
子,薛映棠撐坐起身子來關切地睇著,連帶將寒冷難挨還給老天去愁。

  他還是沒有開口。

  正當她要再進一步時,倏地。他的身子流移了到她身後。

  「你做……」

  「這樣暖和麼?」她還沒來得及問,就被衛逐離的話硬生生地截斷了。

  「啥?」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和問題還沒反應過來。

  「這樣暖和麼?」他重複一次,悶悶的。

  「開什麼玩……」這回話到唇邊,是她自個兒吞了下去。好半晌也沒能說出話來,
只是怔怔地低首望著自己的雙肩。

  「這樣,暖和麼?」二逐離緩緩地再重複問道。

  許久許久,她終於開口了,仍是低首,聲音裡是強抑的硬咽。「暖……暖和!暖和
!」

  他的雙臂就這樣環著她的肩,沒有實際的重量、沒有實際的觸碰、沒有實際的溫度
,甚至,泛著沾染情冷意的碧光會予人凍徹筋骨的錯覺……在她終於瞧見環肩的青光後
,薛映棠只覺得溫暖得想哭。

  一流溫熱,真的從他的臂上了她的肩,然後通貫全身,直達芳心深處。緩緩合起眼
,她想一一不只是溫暖,絕不只是溫暖!無論如何,這輩子永遠不會忘了這種感覺,永
遠……衛逐離裡著碧光的昂藏,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後,環著纖肩的雙臂未曾卸下,也緩
緩合上了眼。

  如果,一眸凝照可以驚一刻評然,一懷擁抱可以惹一時意動,那麼,兩心依依能否
按刻一世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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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的入秋了!

  天,在雙眸所及處若無且事地藍著,從緲雲上頭灑落的陽光,很亮、很美,卻總少
之一點熱度;南飛的雁,啼出離鄉的悲歌,落入人的耳裡,心便秋也似的寒了起來。

  為天候所迫,薛映棠不得不回到人煙聚集處。有鑒於自己尚是「獵物」,於是換了
身濃褐色的粗布衣,上頭綴滿補釘,再將一縷如雲青絲盤起,罩了塊頭巾,並狠心地在
粉頰、纖手上沾垢。如此一來,即使與她打了照面,尋常人多半以為這不過是個落拓少
年。

  「去去去!別在這裡晃蕩!」好不容易找了家饅頭攤子,正想解決五臟廟的條把大
事,沒想到只是眼睛對著饅頭看了兩眼,就遭到厲聲吆喝的對待。

  「我……」

  「去去去!別你呀我的,像你這種不學無術、最後落得行乞的傢伙,我是瞧得多了
。」那人邊說邊猛力揮趕,目光、語氣、神態盡皆輕蔑。「別在這裡擋我的生意,滾一
邊兒去!」

  這……她不過是想說句「我有銀兩買饅頭」而已,怎麼才說一個「我」字就換得一
陣莫名其妙的數落?雖然無辜,但她還是笑容燦燦,準備跟他好好說清楚。「我……」

  「王老闆,請給我七個饅頭。」又有人截斷她的話?薛映棠睨了來人一眼,這次卻
是個嬌滴滴的姑娘,那姑娘的嗓音好聽極了,軟軟綿綿如雲絮般。

  「矣,好!竇姑娘稍等。」她轉頭一看,王老闆討好的誇張笑容正好入了眼。嘖嘖
嘖……變臉變得可真快!

  那姑娘結了帳,正要離開,這才不小心發現身邊站了個落拓少年,似乎微覺驚訝地
挑了挑眉,對薛映棠道:「小兄弟要吃饅頭嗎?我先分給你一個,好不?」說完,就拿
了個剛買的饅頭遞給她。

  「竇姑娘,你太好心了啦!像這種手腳健全的傢伙,不去想法子養活自己,還這樣
四處行乞,真是太難看了!你這回給了他饅頭,下一回他可能會跟你討雞腿咧!」王老
闆辟哩啪啦地急放炮,簡直就將薛映棠視作瘟疫。

  「不打緊的。」這位姓竇的姑娘著實溫柔,看了王老闆一眼,就轉頭正視薛映棠,
依舊是帶著輕婉的微笑。「這饅頭你儘管拿去吃。」見薛映棠一時沒接過手中的饅頭,
只道是眼前少年不好意思,於是直接塞進她的手中,笑了笑便轉身離去。

  薛映棠立刻追上前去,一掌拍上她的肩。「姑娘!銀兩你收下。」

  竇姑娘本來仍欲謝絕。不經意對上了她堅定不移的炯亮眸子,這才好好掂量起這個
落拓少年,雖衣衫襤樓垢污,卻有股清淨舒爽的氣息,於是柔聲道:「小兄弟既然如此
骨硬,那我就收下了。」

  ***

  臨晚,薛腴堂找了個農家的柴房暫且窩著,以御夜寒。

  有個問題她已經擱在心底許久了,這會兒側頭凝思依舊無解,於是目光漸漸移轉到
他的身上。「一直沒問你呀,你是為何習劍呢?」

  「不記得了。」他微微一曬。「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好像被什麼鎖住了,所以都不
記得了。」

  「對哦!我差點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輕輕咬了下唇瓣,朝他眨了眨水靈的雙瞳表
示歉意。「老是把你當成與尋常人無異。」

  衛逐離靜靜地瞅著她,很深很深、半晌才以沉著嗓音道:「謝謝。」

  「謝謝?」

  碧光線成的俊容,剛毅而溫柔。「難道,你不曾希望,今天在身旁的是個有形有體
的人,能守護著你、照顧著你?這樣,或許你就不用勉強自己習劍了。」

  他道謝之意,就是因為她視他如常,不曾嫌棄他?薛映棠看著他,一陣怦然心動,
腮幫子卻鼓了起來,滿是失望地嚷著嘴說:「是啊!我是希望過……」

  聽她這麼一說,衛逐離只覺溫度驟降,心湖為之凝結。

  「我是希望過,如果你是個有形有體的人,那麼,遇到危險的時候,就可以拎著我
溜之大吉,那些壞人肯定追不上。」好像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她依舊叨叨絮絮、自顧
自地說:「還有,如果你是個有形有體的人,很多我沒法幫上人家忙的事兒,都可以由
你解決,這樣肯定能減少許多爭端。還有啊還有,這樣的話,我應該就來得及阻止你殺
人了吧?唔……一定可以的!」

  衛逐離僵著表情,卻不知怎麼回應她。傻呀!早知道,他就不該將問題說明白,如
今瞧著她說得正在興頭上,他的心卻直直往無底谷跌墜「喂!衛冷血!你怎麼不說話?
」薛映棠斜睨著他,眸底儘是促狹。

  他還是沒出聲,顯然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無暇發現她的「異樣」。

  「我是說……你!」她故意放緩了說話速度,她目鎖在他凝肅的臉上,就等著看他
的反應。「那個有形有體的人,是你!不是別人,是你!」

  她的每字每字,說得輕柔,敲在他心頭卻晌如沉鐘,衛逐離這才從芳容裡讀出調侃
之意,看來,他是被這小妮子給欺負了。

  「希望有一天,能夠聽你說說你自己,我可是很好奇呢!」水漾的眸光如羽飛,柔
柔地飄起,飄向心所嚮往的未來,薛映棠柔柔地繼續說:「我想知道很多事,我想知道
……你是怎麼開始習武的,你對世人的觀感為什麼會如此,還想知道很多很多只要是關
於你的,我都想知道。」

  瞧她說得真摯,衛逐離笑容更輕雖談,卻也沾染了點純粹的歡愉。「這就仰仗閣下
了。」

  「我知道。」她輕歎一聲,這會兒就玩笑不起來了,想到要解難題就真不知如何是
好;師父要她下山歷練,說不定這就是其中之一。

  ***

  化裝成小乞模樣的薛映棠,白天打打零工、替人跑跑腿,賺些銀兩,到了夜晚就模
進人家未鎖的柴房稍歇;當然,還有一件要事,就是向他習劍。

  「歎……,你說我應該可以揀套劍法來練了,對吧?」她討好地向他猛笑。

  「嗯,就資質而言,你確是習武的好材料。」衛逐離頷首稱道。

  先前在山林裡的好些個夜晚,他已經授予劍決和基本劃招,她學習速度之快、領悟
之過著實讓他訝異。

  「現在就開始,好嗎?」

  「你今兒個還不夠累嗎?」

  「累啊!」她誇張地舒了口長氣。「不過,我覺得自己還有氣力嘛!」

  「習武者最忌諱急功躁迸。」

  「可是……我真的很想試試看。」薛映棠契而不捨地央求著。「好不好?」

  衛逐離向來不重複既出口的答案。「你還是好好休息吧。」他語氣硬繃繃地道。「
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睡得不大安穩。」

  聞言,薛映棠立時僵在當場,來不及致起的笑容掛在臉上顯得有幾分狼狽,彷彿心
中的某處難堪被他赤裸裸地揭了開來。「你……你怎麼知道?」

  衛逐離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了然地淡淡笑了笑。

  在她眼中,他的唇角徽徽勾動的不只是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同時也勾動她心頭怒火
倏地焚起,張狂燃燒每寸神經。

  「不!你不知道!」薛映棠揚高了聲音,激動地把心裡的話全數頓出。「你怎麼會
知道,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因你而亡的錯愕與歉疚?你怎麼會知道,轉瞬間見著鮮血逆
流、屍首橫陳的怵目驚心?你……你……」

  繃緊的氣一洩、高亢的聲音隨即垮下,徒留凝在字句裡的低低澀澀。「你又怎麼知
道,努力說服自己相信人心本是全然險惡、希望猶存的艱難與掙扎!不……你真的不知
道……」

  靜默地看著她從悲憤到沮喪,他——到底了不瞭解?沉凝著臉,衛逐離突然覺得自
己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我也不知道……」她的情緒仍是墜在谷底,說話喃喃糊糊地,逃避他鐵灰色的眸
,而將眼神定在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完全拋開這些,在睡眠中不再被
不安侵擾。」

  也許,他真的無法瞭解,知道她疼她痛,卻無法同理薛映棠心心唸唸的一個『人』
字。也許,他的血,已經冷卻太久了……凝盼著她,衛逐離湧生出無法面對的窘然。

  「你早點歇著吧,別想太多了。」他淡淡留下一句,便化做青流回到玉棒裡滄皇逃
離似地。

  別想太多……這個夜,迸發出來的紛擾思緒,怕是很難收拾好了。她的,還有,他
的,全都亂了。

  ***

  月光下,衛逐離青碧的昂藏身影,為清冷的夜更添幾許幽森。「這是剪雲七式,輕
靈巧迅,旨在以柔剛相應克敵,招式本身不難,但變化甚繁,強弱唯看持劍者的隨機反
應。」

  「嗯。」她輕應,表情端凝。

  「第一式,雲蹤燕影。」衛逐離念道,同時身形凌空躍起,出手如雲遊、如燕飛,
飄忽莫測。

  依著他的動作,薛映棠手持斷情劍演練一次。「啊!」孰料,一陣驚呼,跟著就瞧
見她的身子直直墜地。

  「你沒事吧?」他急切地問,立即趕到她的身邊,心想攙扶起她,卻無能為力。

  「唔……」她逸出了痛哼,疼得說不出話來,無意流淚,但吃痛地硬是溢出幾滴淚
水,清蕩蕩地掛在粉頰上。

  緩了緩那瞬間的焦慮,他明白身為魂體的自己只能袖手立分、只能靜待她自個兒起
身;很無奈,但不得不接受。

  「我沒事的。」薛映棠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測低下去,避開他的視線。

  對她的動作,衛逐離心下明瞭;事實上,除了傳劍、習劍之外.這幾天兩人之間的
相處出現了危險的尷尬,不僅不若先前有說有笑,更常有不知所措的心慌。

  「沒事就好。」他維持一貫的淡漠,心底不經意地滑過一絲暗歎,平靜地向她解釋
。「你通才定是岔了氣息,所以「雲蹤燕影」成了「雲逝燕落」。須明白劍招的變、身
形的變固然有跡可循,還有一點不可忘,就是吐納要順合動作,如是方能一氣呵成。」

  她靜靜聆聽、微微頷首。「我再試過。」

  「嗯。」他雙手抱胸,專注地看她演練。

  交談,成了步步為營的難題.只因誰都不敢去觸碰那一夜。

  她悔,後悔自己把心裡的話盡皆衝口脫出,這樣一來不就是將自己負荷的沉重往他
身上卯去?

  他疑惑自己究竟帶給了她什麼?是體察世情還是加深痛苦?而今又能為她做些什麼
?他自己呢,是不是受困於「人心險惡」四個字太久太久了?

  也罷!或許,在習劍上.薛映堂能以更多的專注換更深的鍛造吧。只是,讓人心情
為之凝結的稠濃夜嵐,什麼時候才能化開?

  ***

  「當頭要找的那個丫頭.像是消失了一樣,連個屁影都沒有,這教咱們怎麼找啊?


  「不找行嗎?小心當頭割了你,這輩子可就別想快活了!」唉唉!沒辦法啊,在人
家手下做事就得忍受一切。「當頭這陣子爆得很,咱們少惹為妙。」

  「想想法子讓當頭開心開心.這樣就算找不到人,好歹日子不會太難過。」

  「你說得對哎!我看當頭很久沒有新女人了,咱們就……嘿嘿!自已說得口水都快
流下來了,夥伴居然沒有反應?「喂喂喂!你是耳朵聾啦,到底有沒聽我說話?」

  「唉,你瞧……」兩隻眼直直瞪得跟駝鈴一樣大,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那女人不
錯吧?」

  「嘖嘖……好貨色!就是她了!」

  ***

  好不容易白天的辛苦告一段落,已是傍晚時分了。

  遠遠地,薛映棠便瞧見了那位好心的姑娘,原本打算上前跟她打個招呼,沒想到,
當她發覺事有蹊蹺、急步跑去時,那姑娘已經被人攔腰抱走了。

  「喂!你們做什麼?」她只能盯著馬蹄奔過的塵飛。

  「難道沒有人肯仗義相助嗎?」薛映棠不解地望著臨倒的路人,不可思議地說。人
心真的已經冷漠到這個地步了嗎!連近在颶尺的援手都吝於施捨?

  「小兄弟,剛剛那是騰大爺的手下。」一位大叔面露苦笑。「沒有人敢得罪騰大爺
,除非是活得不耐煩。」

  又是那個可惡的騰格裡、薛映棠義憤填膺地說:「那我去報官!」

  「報官?報官也救不了。」深深歎一口氣,大叔顯然不懷丁點希望。

  「那……」她的目光巡了眾人一回,決定自告奮勇。「我去!我去救那姑娘回來!


  「小兄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少人出言勸阻。

  她笑了笑,表情卻是難以撼搖的決絕。「說什麼我也不能讓她任騰格裡那廝糟蹋!

  沒錯!她,就是無法坐視不管!

  薛映棠問明了路,借了匹馬,半刻不拋往騰格裡住處奔去。

  「你有萬全的準備嗎?」這時,匿在劍裡的衛逐離忍不住出聲問她。

  「有!我的準備就是——定要救那姑娘出來的決心!」薛映棠固執地抿緊了唇,現
在的她,只怕是泰山崩於前也阻擋不了。

  衛逐離無言,看來有些堅持已經溶入她的骨血,是改變不了的;譬如——多管閒事


  ***

  遙望著燈燭萬盞,照得黑幕通明的騰家,薛映棠覺得有些呼吸促緊,下山以後的種
種經歷全都和這裡脫不了於系,而這些記憶常壓得她夜難好眠。

  深吸一口氣,她將隻身闖虎穴。在此之前,有些話不得不對尚在斷情劍裡的衛逐離
說。「衛逐離,無論如何,你不要出手。」

  「無論如何?」

  「是的,無論如何!」她說得斬釘載鐵。

  「抱歉!我做不到。」如果此時他是現身於外的,薛映棠將會看到鐵灰色眸子裡的
冰冷堅持是多麼地無庸置疑。「就如同你不能丟下那姑娘,我也有我的堅持,所以,抱
歉!我做不到!對我而言,你是我最重要的堅持。」

  這……可惡的衛逐離。竟然在這個緊來讓她有掉淚的衝動!按下柔軟的情絛,薛映
棠牙一咬,身一躍,入了騰家。

  在這場以生命為注的賭局裡,她——已經無法回頭。

  ***

  「什麼人?」見到黑影晃過,守衛喝了一聲。

  薛映棠屏緊了氣息,縮起身子,定在庭柱之後,過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才慢慢地移
動;要在這偌大的宅子找人著實困難,尤其還得閃避層層的守衛。饒是跟著衛逐離學了
點劍術,她還沒有把握和一群人正式過招。

  呀……不對……她聽到女人的吸泣聲。莫非……不好的預感登時如潮湧拍岸上了心
頭。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房間裡似乎沒有第二人,薛映棠這才躡手躡腳溜進去查個究
竟。

  牙床前的地上有破碎的衣塊,她認得,那是竇姑娘身上著的。腦袋轟然一聲刷地成
白,她—一還是來晚一步了嗎?微顫著手,她慢慢掀開了床幃……但見竇姑娘渾身戰慄
,縮在一角,緊緊抱著錦被,原本水靈靈的眸子如今空洞一片,沒個定睛處,只是呆愣
愣地哆嗦啜泣。

  天!她已經不知道如何表示填膺的悲憤了!薛映棠死命地握緊雙拳,下唇也被咬得
滲出血絲;第一次,她有殺人的衝動!

  不行,現在不能衝動,先救竇姑娘離開此地再說。

  「走!快走!「她伸手去拉竇姑娘,孰料她竟嚇得往棉被裡編去。「別怕,是我,
我不是壞人!姑娘……」她柔聲地誘哄著,心裡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深怕再拖下去
,騰格裡便會回到這個房間。

  「沒事了!我們回家去吧!」

  薛映棠邊哄邊心酸,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她用力一抹,告訴自己——現在不能
哭!

  聽到「回家」兩字,竇姑娘似乎慢慢有了反應,瞅著她的目光逐漸回了神,終於「
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騰格裡的聲音從薛映棠背後傳來。

  「是誰?好大膽!敢闖入騰家?」

  慘了……她心中暗暗叫苦。想躲,是躲不掉了,只得認栽地慢慢轉身。

  「哎喲,居然是你啊!」

  騰格裡眼睛一亮,驚喜地盯著今晚的第二個收穫;完全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看
來今晚他走的可是桃花運咧!「咱們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只可惜,見到了你,我只覺得冤家路窄真倒相,」薛映棠誇張地歎了口氣,企圖
掩飾緊張的情緒。

  「你身上有沒有帶劍?」他最關心的還是這個。

  「當然有!」她從懷中取出斷情劍,在燭火下,劍鞘的銀白光芒奪目得狂妄。儘管
心下惴惴,此刻她也必須樣作堅強無懼。

  「來人!快來人!」騰格裡大聲疾呼,身後立刻站了幾名屬下。

  「有用嗎?」

  薛映棠扯出鋒利的一笑,無所謂地睨著騰格裡。

  「敢請您是貴人多忘事,不怕這些人全都喪命飛劍之下?」

  這下子,騰格裡原本的笑容立時斂了起來。上回的景象記憶猶新,恐怖得讓人想忘
也忘不了。

  「讓我們走!」她再堅定不過地說,一把拉住身後的竇姑娘。「沒旁的商量,我還
有她。

  高舉著到,她拉著包在長祆衣下的竇姑娘,緩步朝門口移動,騰格裡等一干人不敢
輕舉妄動,與她形成目自相對的僵持情勢,亦由房裡到了大門。

  「當頭,不能讓她跑了!」說話的是管事。

  「無論如何,這回我們都要擒下她,這丫頭古靈精怪的,放過這次機會,就難保下
次還找得著她!」。

  「哇哇!儘管來,只要不怕死的,儘管來!」

  現在不能露出一丁點膽怯,至少,她可以試試「人假劍成」這著棋。

  騰格裡果然面有豫色,而管事卻在一旁不斷催促。「當頭,要當機立斷呀!」

  冷汗津津,從她背下成滴滑落。緊繃的對峙局面,幾乎令她窒息,要不是拼著一股
意志在撐,她真不知自己會不會哭出來。

  就在這時——「數到三,你帶著竇姑娘騎馬快走,這裡交給我。」

  說話的正是衛逐離!低沉穩定的聲音帶給她莫名的安心,只是,她真的不願再發生
如上回那樣的慘劇,所以仍有遲疑。

  「當頭,快呀!快呀!」

  管事之聲如擂鼓,越敲越急,越急越響!

  「別想了,我答應你,絕不殺任何一人。」

  這頭,他也憂急,於是給了她應諾。

  「來人,上!」

  騰格裡終於下定決心,而在這同時,衛逐離也喊了最後的數字。

  「三!」

  薛映棠手搭著竇姑娘的腰,施展輕功往外急躍,目標是繫馬處;斷情到脫出其手,
懸定半空,劍身雖未出鞘,銀白色刺眼的輝芒卻讓每個人都反射地合瞇起眼睛,接著便
如故蝶穿花,輕迅地排過各人頸間麻穴,所有人根本還來不及動作就如木頭般定立當場


  騰格裡再見斷情劍發威,嚇得口吐白沫,如今,對於這把劍,他是又想得又不敢要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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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竇家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下,整個廳堂靜闃得令人沉重。

  「對不起,我還是晚了一步。」薛映棠試圖打破這重若千斤的氣氛。

  「真是……真是給那騰格裡大爺給……」聽了街坊傳來的消息,又見女兒裡著長衣
回來,竇母還是難以置信,心疼不已。

  竇姑娘低眼斂眉,久久不語,頰、唇沒一絲血色。

  「我明兒個就上騰家去,要騰大爺給咱們女兒一個交代!」竇父義正辭嚴地說。「
定要他抬起花轎,風風光光將咱們女兒迎過去。」

  「不不!好不容易逃出來,怎麼還要送竇姑娘回去呢?」薛映棠大感不解。

  話甫落,竇姑娘的父母、兄長六隻大眼同時向她,均帶了點譴責。

  竇父代表發言:「女人嘛,嫁雞隨雞,現下生米煮成熟飯,怨得了誰,還不就一個
之『命』字麼?咱們女兒不嫁給騰大爺,又能嫁給誰?」

  竇姑娘始終垂著頭默默靜坐一旁,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已經接受這個
殘忍的事實。

  而竇兄也跟著表態:「是啊,現在還得擔心騰大爺會不會因為妹子跑回來,有了藉
口而不娶她呢!」

  這……言下之意,是怨她多事嘍?薛映棠怔忡地望著竇家人,突然覺得眼前的這些
人好遙遠,面目好模糊,而她怎麼努力瞧都瞧不清楚。

  竇母似乎知道她臉色不對,連忙擎著笑臉打回場:「小兄弟,也真是難為你了,謝
謝。」

  薛映棠心知再留下來亦無法可說,於是向竇家人告別,拖著蹣珊的腳步快快地離開
。』

  ***

  「衛冷血,我錯了嗎?」她終於抑不下腦裡紛亂無序的茫然,對著斷情劍,低低地
問。

  衛逐離的身形,隨著碧光流現於她的面前。沉厚的聲音沒有說出答案,而是給了她
另一個問題:「你覺得你錯了嗎?」

  「我……我不知道。」這就是她苦惱的地方,望著衛逐離的眼眸像是渴望春陽的新
芽,她困惑地說:「本來我以為自己沒有錯,可是看到他們,我不確定了……」

  「老實說.我也沒有答案。」平淡的神情裡,流露出細細的關懷。

  「這是不是你說的多管閒事?」

  「是!對我來說,確實是多管閒事!」他答得乾脆。「可是,如果你置之不理,你
就不是我認識十三年的薛映棠了。」這就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反覆思索的結果。他可以
帶她看到人心殘忍的一面,卻無法希求她會有對此無動於衷的一天,因為,就是這樣才
是薛映棠,或許,應該這麼說,就是這樣才是——讓他心為之動、情為之鐘的薛映棠!

  她哭了!聽了衛逐離的話,她竟然哭了。像個孩子似地,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喘著
氣,斷斷續續地說:「其實……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我知道!我知道!」撤下淡漠的護衛,他不再掩飾心底的溫柔,略帶暗啞地沉聲
反覆訴說著。

  如果可以真想擁她入懷,輕輕撫著她的青絲!而今他能做的,只是陷在薛映棠的身
側,不斷柔聲寬慰她繃緊乍弛的不穩情緒,直到她累極睡去。

  他真的希望自己具有堅實的力量,尤其在她脆弱的此時此際。

  如果可以……***

  「那把劍真是邪門得厲害,我看還是放棄算了。」騰格裡對管事猛搖手。「寧可被
會主責怪也好過死在劍下。」

  「當頭,好不容易薛映棠現了面,憑咱們要查她的行蹤不難,如今說放棄實在是太
可惜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誰能贏得過那把邪門的劍?「騰格裡還是不接受他的勸說。

  「我知道誰能贏過那把邪門的劍。」管事胸有成竹地說。

  「誰?」

  「薛映棠那丫頭!」管事露出危險的笑容。「只要咱們早一步制住那丫頭,諒那把
劍也放肆不起來。」

  「晤……你說的是沒錯,不過……要如何制住那丫頭?」騰格裡對劍的渴求在管事
的層層剝解下死灰復燃。

  「這個嘛,只要知道她的行蹤,屬下自有安排。」

  ***

  現下氣候不比當時,過去入夜雖涼,身子骨倒還抵得住,可以遁入山林躲開騰家的
追兵,如今是沒法兒啦!而且,長安城應該不遠了,進入長安城,騰格裡的勢力應該削
弱許多,屆時她就可以放下心了。

  「天快暗了!今晚就在前頭那家店打尖兒吧。」離長安越近,人集居的聚落越多,
要找地方落腳,不是難事。

  「你要小心,店家幹不幹淨很難說得準。」身隱玉棒的衛逐離不忘提醒她,因為今
晚是朔夜,亦是他的魂體最虛弱之日。

  「我明白。」

  顧店的是個身材圓潤、頗有年紀的大娘,逢客人就笑彎了眼旁的皺紋,支使夥計熱
情地招呼客人。

  「請問還有空房麼?」

  「哎喲!姑娘真是厲害,最後一間房正空著等您呢!」大娘笑著道。

  薛映棠見大娘和和善善的,也回了個誠懇的笑容。「嗯!那我訂下。」

  「姑娘要去長安城是吧?」大娘瞧她的裝扮,立刻知道她是打西邊來的。「姑娘好
好歇息,明天早些出發,趕個路,順利的話就可以到長安城了。」

  「真的?」她大喜過望。

  「當然啦!我在這裡大半輩子了,還會不清楚麼?」大娘笑了笑,邊要夥計帶客人
到房間去,邊交代他。「待會兒別忘了給姑娘送盆熱水,淨淨手、淨掙臉。」

  ***

  「姑娘,送晚膳來了。」夥計邊將磁棋盤碟放好,邊為她斟酒。「這酒是別的客人
請的,因為來往一趟賺了不少銀兩,所以就吩咐小的開壇,要請今晚投宿的所有客人。


  「這什麼酒呀?怎麼味這麼濃……」薛映棠不諸飲酒,於是問道。

  「這是涼州曲酒!姑娘打來,難道不知?」

  薛映棠尷尬地笑了笑,師父向來滿酒不沾,她自然沒機會認識。

  「那您可不能不飲一杯試試!」夥計笑容可掬,口沫橫飛地推薦。「這福州曲酒就
是以香味濃郁為特色,不少人千里迢迢來到河西就為品嚐這個酒咧!姑娘可能沒聽過,
在咱們這兒有句話說:「無涼州曲酒不成宴」。姑娘若不識酒,好歹也喝個一、兩口,
見識見識,包您不失望的。」

  「哦?那好,我就啜口試試——」夥計如此的誇說引起了她的好奇。對於新的事物
,她向來很有興趣。「倒要體會體會『無涼州曲酒不成宴』這句話。」說完,便仰頸欽
下杯中的酒液。

  「咳咳咳!」好嗆!辛辣的味道衝著喉頭,讓她忍不住彎身長咳,好不容易平止下
來,再抬起眼卻發現怎麼……怎麼桌椅都有些傾斜……連夥計也站得歪歪倒倒……還來
不及問清楚原因,薛映棠眼前一黑,身子一軟,人就這麼厥了過去。

  「唔………」頭好重,額角像是受針扎似地,疼得她皺起了眉頭,口中禁不住逸出
一聲痛呼。

  「薛映棠!」

  有人在喚她,聲音很陌生、會是誰呢?她掙扎著抬起雙眼,沒想到……叫、房間裡
卻多出了許多陌生人。嚴格說起來,也不算陌生人,至少她曾經和他們打過照面——在
騰格裡家。

  「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頭還有點眩,刺痛也未消除;她搖了搖螓首,希望
能讓自己清醒些。

  「這裡的店家哪個敢與咱們當頭為敵?」說完,他得意地舉起一把長度特異的怪劍
,亮在她的眼前。

  銀白色的劍鞘,柄上墜有碧綠色的玉棒正是……斷情劍!

  他是騰格裡家的管事,上回就是他不斷遊說騰格裡奪劍的,她識得;只是,斷情怎
麼會在他手上?事關斷情,腦袋再怎麼沉、再怎麼重,她也必須凝神面對。

  「你最好趕快說出這把劍的秘密,否則,休怪我下手狠毒!」會主那邊自是打聽不
出什麼,這把劍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竟讓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蓮素會會主執意要得


  薛映棠暗自咬著齦肉,強迫自己清醒;這回,無論如何,她要保護斷情!

  「不說,啁!難道你不怕我對你施以重刑?」

  「呵……」她燦若星芒地笑了,眉眼彎成姣美的線條,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疾
不徐地說:「要怕的,該是你吧!不怕劍傷了你?」

  「有你在我手中,我會怕嗎?」一山還有一山高,管事使了個眼色,一柄大刀立刻
架上她的粉頸。

  「殺了我,你可就得不到你想知道的秘密了。」薛映棠還是噙著微笑:儘管很想抖
落內心懼意,可是現在的她沒有這個自由。

  「果然好膽量!」他忍不住讚道。「那你想怎樣?」

  她斜睨了頸邊的刀,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叫他們都出去;這秘密,我只說給你一
個人知道。」

  「我可不是傻子呀,薛姑娘!」

  「你放心,今晚是朔日,此劍便與尋常刀劍無異,它傷不了你的;否則,你以為劍
會任你握持嗎?」不得已,為了取信於他,薛映棠還是說出了部分的真實,接著說:「
至於我,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武功低微,構不成對你的威脅,何況這些人就在房外候著
「晤……好!就依你!」忖量半晌,他決定撤掉其他人。「如今,房裡沒旁人,你可以
說出劍的秘密了。」

  薛映棠輕輕頷首,眸光流轉間漾著盈盈笑意。「這把劍,鑄以至剛至陽,放需蘊蓄
夜月之柔之陰,剛柔並濟,陰陽調和,方能發揮最大效力。這也是此劍在朔夜即失去效
力的原因。」

  聽她所說確實合情合理,與實際狀況對照亦無扦格之處,管事似能接受。

  「倘若你要使用這把劍嘛……」柳眉微頻,她刻意放慢說話速度,故作沉思貌。

  「那要如何?」越接近他要的,果然越欠耐心。

  「劍給我,我示範給你看。」

  這句話登時讓管事警戒起來。「你休想!」

  「你不用緊張,我沒什麼武功,尋常劍在我手上對你並不具威脅。」她平靜地說,
水眸直視著他。「如果你不相信,那這樣好了,你拿刀光在我右腕劃這口子。受了傷的
右腕,就算是用劍也使不上勁兒、這樣你放心了吧?」

  「這………」會有這麼簡單的事嗎?瞧著談笑自若的薛映棠,總覺得似乎太過順利
了,偏偏右腕受創對她是絕對有害無益的,這讓他無從懷疑起。

  見他猶豫,薛映棠索性抄起他擁在桌上的傢伙,直接往自己的右腕上劃了道口子,
登時鮮血迸流,泛流在她玉腕上的血恨尤其顯得驚心動魄。

  眼見如此,管事確已無可懷疑,遂遞交手中的劍。

  傷口熱辣辣地大量失血,她只得撐著,明明唇色已經逼得摻白,但她笑容猶在,手
指握攀在劍身與劍柄間的劍格之上,傷口自然而然對著玉律。

  「到底怎麼使用這把劍?你快說!」這姑娘敢情是瘋了,那樣子會沒命的,管事說
話的語氣忍不住急操了起來。

  但笑不語,薛映棠以生命為注,要和自己的猜臆賭一回;如今便是在等待輸贏的結
果。

  斷情劍再度射放出耀眼的銀白色輝芒,她的笑容漸漸加深,而管事的臉色卻越來越
難看了。

  「你說今夜是朔日,它……它與一般刀劍並無二樣。」他提出指控,卻明顯少了先
前的強力。

  「沒錯!我並沒有騙你。」聲音因失血而虛弱,但對斷情劍的信心卻使她的話蘊生
了撼不動的堅定。看來,這回她賭贏了。「只是我讓劍汲取其他的陰柔之氣,如此,它
就不再只是尋常刀劍了。」

  銀白色的輝芒愈燒愈熾,同樣面無血色,管事卻是驚駭所致。不敢多留,他快步奪
門而出,領著一干部下倉皇離去。

  「走了……都走了……」她的唇邊有朵微顫的笑,失血後暈眩感卻越來越強烈,拼
著最後的氣力,撕下一塊襟擺裹住傷口,自點右肩的穴道。

  勉力撐著不昏厥,兀自微笑地對著斷情劍喃喃道:「我看……我們最好也走吧……」

  薛映棠踉踉蹌蹌地步出房門,至於要走到哪兒去?這已經不是現在的她能夠操控的了……
***

  朔夜無月,世界彷彿在一片幽黑沉暗裡傾圯成墟。

  薛映棠癱坐在村外的井邊,再也無力前進了。見碧流自玉棒緩緩涓出,她還是虛弱
地跟衛逐離打招呼:「嗨……」

  「你!你真是太膽大了。」凝眸著她蒼白到幾乎透明的面容,他確實感受到胸口在隱隱作疼。

  「放心!死不了的!」扯動唇角卻形塑不了一抹微笑。事實上,她倦極、冷極了。
「還沒學全擎雲七式,還沒知曉有關你的種種,我不會死的,我捨不得死!」

  「別說話,留點精神,嗯?」

  她很想點頭表示應許,無奈力不從心;越來越重的暈眩感讓她不得不倚著井壁,夜
寒侵入,加上現在失血不少,冷意從四肢百骸狂恣攻進。在最終失去意識前,她看到了
他憂傷自責的鐵灰色眸子,於是這麼告訴自己——「我、不、能、死!」

  眼睜睜地看著她軟倒在地,衛逐離心頭直如火焚刀剜。為了保護斷情,他知道,她
是以女子陰屬的血氣替代缺月換得他的現身!而他呢?當此危急之時,他能保護她麼?
如果連摯愛如親人的她,自己都無法保護,那麼空能驅劍使招又如何?

  老天!他真的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看著她氣息漸弱卻救不了她!

  假使可以,同她一般,他亦願用自己的精魂交換她的血氣!假使可以……靜靜瞅著
她,或者,有法一試?

  ***

  「什麼!你確定?」男人微微側低著頭,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屬下曾以言勸誘,騰格裡果然把持不住,有心背叛蓮素會。」

  「嗯。」他輕輕應了聲。「你知道該怎麼做,我不需要不聽話的狗。」

  「屬下理會得。」

  「將來,蓮素會往西域的營商利益,就全權交由你來負責。」

  「是是!」說話的人喜不自勝,臉上堆滿了笑容。「屬下對蓮素會和會主忠心耿耿
,一定會盡我所能,不辜負會主的期望。」

  「嗯……能這樣想最好,我相信你是聰明人,既然是聰明人,就不會像騰格裡那樣
犯下糊塗事才對。」男人笑了笑,深知恩威並施的道理;而他亦沒忘記念茲在茲的斷情劍。「那把劍呢?」

  「嘔……這……尚無訊息。」答得幾分心虛。「屬下會盡全力尋找的。」

  「最好是這樣,我的耐心不是無限延期的。」十三年都等了,然而知道斷情劍再出
的消息後,他卻再也無法壓下得到它的渴望。「還有,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
最好別妄想。」

  被會主銳利的眼神嚇出一身冷汗,他唯唯諾諾地直應聲:「屬下曉得!屬下曉得!


  ***

  日昀明亮,炙熱吻上她的臉,喚薛映棠悠悠醒轉,睜眼所及,便是在她腕邊的斷情
「姑娘,你……你沒事吧?」盯著她瞧的是個村婦。她一早來汲水,就發現井邊倒了個
姑娘,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我沒事。」她立刻小心地收劍入懷,扶著井壁緩緩站起身來,猶自刺疼的額
角促她伸手揉了揉,昏沉感尚未檢褪盡。

  「那就好!」村婦皺著眉,匆匆繞過她逕自打水,然後匆匆離去!單身姑娘倒在井
邊就是有事,她可不想惹事上身。

  待目清神走,薛映棠這才發現自己昨晚根本沒逃多遠,現在能站在這裡,算是運氣
了;她無奈地笑笑,想到自下山以來,總是在逃、在躲,真是悲哀呀!

  但,不對呀,她的傷……想到昨天的腕傷,她連忙翻過手腕檢查,上頭只有一線膚
色疤痕。

  「這怎麼可能呢?」影影綽綽覺得事有蹊蹺,直到想起昏迷前的景況。霎時,慌懼
君臨了她的理智,狂跳的心難以平靜,強烈得幾乎要破胸而出。

  「衛逐離!衛逐離!」急急拿出斷情劍,急急地喚著他的名。

  沒有熟悉的聲音回應。

  「求求你!衛逐離,你別嚇我!」連聲音都仰不住地顫了起來,眶裡已蓄了打轉的
淚水。

  依舊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日照下的玉律,也再無過去那種清澈澄淨的青碧光澤。

  狠下心,她伸出白哲的前臂,膛視的目光裡有著決絕,再度舉劍欲割……「別……
別……」就在即將劍落的瞬間,隱隱傳來低沉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她確實聽到了。

  「是你嗎,衛逐離!」由深俱到狂喜,只在這麼一瞬。

  雖然再無回應,可至少不再淒惶得無法思考,她必須相信衛逐離呀!

  薛映棠露出寬心的一笑,口中喃喃地祈願。在這之前,暫且等待吧,等待月華下的
碧光如水,其中有他昂藏順高的身形,如舊……***

  就快到長安城了,一路上行人多、店家也多,連吸入鼻囊的氣息都和河西的大相逢
庭。

  「長安城……」對她而言,那是個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了。

  十三年前,阿爹、阿娘和她在那裡有個家。如今,眼見長安城就在不遠處,薛映棠
只覺恍若隔世。

  歲月周流、連「近鄉情怯」四字都已遺落無蹤了……五日後,她終於來到巍巍長安
了。從涼州到長安,這一路著實坎坷,有時想來不兔好笑,不過就為了印證師父的話麼
?否則,對她來說,終老牙雪山是極有可能的事。

  的確,出民牙雪山之後的歷練,可能是過去的環境無法給予的雖不致千瘡百孔,卻
也沾染了秋涼的滄桑味兒。

  獨自走在長安城的大街,薛映棠不由得思緒翻騰。

  「糖葫蘆!糖葫蘆!好吃的糖葫蘆!」小販扛著插滿糖葫蘆的長竿,從她身邊走過
,熟悉的叫賣聲閃過她的腦際,那是她幾乎想不起來的過去了。

  「我要一串,謝謝!」她回頭趕上前去,從小販手中接過一串裡上糖液而發亮的糖
葫蘆,當此瞬間,小時阿娘彎身遞來一串糖葫蘆的景象倏地鮮明瞭起來。

  原來……過去是永遠存在著,只是需要引子才能清晰顯現。

  就在她兀自沉思之際,街頭傳來唁喝:「龍襄山莊在城西發放布帛米糧嘍!」

  「大家快去城西吧!」這一喊,原就熱鬧的市坊更是人聲鼎沸,不同身份的人全都
對龍襄山莊的義舉有善意的回應。「端木爺真是大善人,要不是每月靠端木爺的施捨,
恐怕咱們在長安根本活不了呀!」

  「端木莊主確實襟席非凡,不愧是江湖第一人!」

  龍襄山莊之舉挑起她的好奇,但旁人口中的端木一姓勾起的卻是她的熟悉,印象中
阿爹好像認識什麼人就是姓端木……不管如何,她打定主意要去湊湊熱鬧!

  ***

  果然是人潮洶湧!

  同樣擠在人群中的薛映棠忍不住面露笑容,龍襄山莊的善行著實令她動容,不禁想:「真該讓衛冷血瞧瞧這情景,看他還會不會堅持人心險惡?」

  「端木夫人來了!端木夫人來了!」就在此時,陣陣歡呼傳來,民眾爭相前擁,薛映棠也伸長了頸項往同個方向看。

  幾位女子騎馬緩步而來,為首的那名應該就是人們口中的端木夫人了。遠遠瞧,端木夫人身形窈窕,發綰成髻,衣著打扮有幾分江湖俠女的英颯。

  然而,當距離近得足以看清來人面貌時,薛映棠只能呆楞當場,直直盯著端木夫人,而喪失其他的感官能力。

  許久,喉間地物哽得疼了,她才啪啪地脫口逸出,低顫的聲如若細蚊——「阿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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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端木夫人言笑晏晏,態度溫和,和隨待的女婢一同參與發放布帛米糧的工作,現場
又不免一陣歌功頌德。

  會是認錯人嗎?在薛映棠紛擾的腦際有千萬困惑,還未得解,端木夫人的形容便在
眼前搖晃晃地浮動了起來,如同被風撩動的水面映影;當粉須滑落濕熱,她知道那是滲
淚的緣故。

  就在這個時候,城頭突然跳下四名蒙面客,手上大刀直接往端木夫人伺候去;只見
端木夫人心不驚神不慌,雙袖一振,兩柄短劍操持在手,和身材足足大她一倍的四名蒙
面客纏鬥。

  下頭的人群登時騷動起來,驚呼連連,大部分的人先逃為快,場面為之混亂失序。
薛映棠心系端木夫人的安危,不管四周群眾如何反應,仍是仁立原地,屏息注視,斷情
劍已握在手中。

  端木夫人獨鬥四人,絲毫不落下風,短劍迅如靈蛇騰矯,一時之間雙方暫成平手。

  薛映棠卻意外地看到一名摻在群眾裡的漢子,飛刀夾在指間.正欲暗殺端木夫人。

  「不妙!」眼看來不及阻止飛刀,薛映棠急喊出聲的同時,一招「雲蹤燕影」使將
出來。

  只可惜她的功力不足,身子趕得及,劍招卻稍嫌滯澀,少了制敵於先的捷銳,雖勉
強架擋蒙面客的刀勢,右肩卻替端木夫人挨了飛刀。

  蒙面客見行事失敗,橫了眼色,同時騰空躍起,離開了現場。

  「你沒事吧?」端木夫人扶住吃痛而腳步不穩的薛映棠,關心地問。

  「小傷,不得事的!」眸光向端木夫人,唇邊的笑很輕,情緒的波動卻相當劇烈。

  「姑娘,真是謝謝你了。」

  為什麼端木夫人瞅著自己的眼神如此坦然平靜?彷彿……是對陌生人?濃重的失落
感襲來,竟使她怔立當場,無言可對。

  「為表謝意,請姑娘到寒舍作客,如何?」端木夫人爽朗地提出邀請。

  反正暫時無處可去,那麼就去見識見識眾人推崇的龍襄山莊吧。「那我就打擾了。
」忍住心裡泛起的惆悵,薛映棠微笑回答,目光卻怎麼也離不開端木夫人神似阿娘的容
顏。

  ***

  龍襄山在坐落於終南山腳,莊而不華的宅第確有雍容古風,能與她先前聽聞到的端
木家風範相匹配。

  「我回來了。」端木夫人挽著薛映棠直接進了大廳。

  「你沒事吧!」迎上前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此人身材魁偉。風度灑然;正是龍襄山
莊莊主端木擇,武林同道公認為當今江湖第一人。

  「我沒事,多虧這位姑娘替我挨了飛刀。」

  木鋒這才定睛瞧向夫人身旁的薛映棠,濃眉若有所思地飛快皺了一下,隨即平復。
頷首沈聲說:「多謝姑娘!姑娘的傷……」

  「沒什麼,已經上了藥,不打緊的。」

  「敢問姑娘芳名?」他接著問。

  「敝姓薛,名叫映棠,映雪的映,海棠的棠。」她微笑應道。

  「薛、映、棠?」木鋒大喜望外,目光如電地打量著她,繼續問:「令尊可是薛漢
登?」

  「是的………」她也圓睜了眸子,回視木鋒。「莫非莊主識得家父?」真是如此,
也難怪當初覺得「端木」這個姓聽來有些熟悉。

  「我與漢登可是好兄弟呢!」他長長歎了口氣,哀拗地說:「唉……十三年前,你
父母為奸人所害,死在河西,我派人尋獲遺體,就葬在終南山;當時,沒尋著你,以為
你為奸人所擒,這些年雖仍持續探聽,卻始終沒你的消息。沒想到今日見你已是亭亭玉
立的大姑娘了,你父母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

  「多謝莊主為我爹娘立墳造墓。」她抱拳深揖,誠摯萬分。「是我太不孝了。」

  「怪不得你!怪不得你!」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你父親長我數月,以後就喊我
端木叔叔吧,可不能見外,嗯?」

  端木夫人表情溫和地瞅著她,柔柔笑了笑,轉頭對丈夫說:「想來也是緣分,才能
多年後不期而遇,就讓映棠在咱們這兒多位幾天吧!」

  「這個自然!別說幾天了,映棠想住多久,龍襄山莊都歡迎。」並且朗聲吩咐下人
:「福嫂,帶小姐到客房梳洗歇息,今夜咱們要為映棠洗塵。」

  ***

  熱鬧的晚宴過後,薛映棠隻身漫步向暫居的房間。

  寒露凝重,如鉤新月像是罩了層水織的薄紗,顯得遙遠朦朧,清冷夜風自她身邊呼
嘯掠過,惹動衣袂飄飄、青絲飛揚。

  合該是個良宵佳夜的,然而,紛至沓來的思緒卻令她感到不安以及前所未有的孤寂
。從什麼時候開始,斷情劍的地位已經被「衛逐離」三字取代了?哦,不只是取代,還
有更多怎麼也淡釋不了的濃稠情緒……「衛冷血究竟如何了?」她喃喃自語,有些失魂
落魄。

  等待,原是一種信任的祝禱,但懾情的等待卻不宜長久。

  這幾日下來,對他的等待,已經長成利牙尖齒,在她心間任恣啃咬啃噬,於是,只
得讓痛楚凌駕了一切。尤其,在夜晚,在應該有碧光出現的夜晚……難道,當時聽到他
的聲音只是出於自己的錯覺?

  還有,那位端木夫人。

  乍見她的震撼仍舊記憶清晰。的確,她不大記得阿娘的容貌了,但直覺是那麼地強
烈,端木夫人和她記憶裡的阿娘兩者形象的疊覆又是如此相契。

  難道,這也是出於自己的錯覺?

  「衛逐離,你究竟在哪兒呀!」眼望蟾月,炫然欲泣,薛映棠哀哀地喚著。對比今
晚在廳堂的人聲嘩然,此時此刻,於然一身的孤獨感格外難抑。

  彷彿是感應到她的真心,竟然有股碧光自斷情劍傾出,在她面前緩綴成流,其中,
有她日夜想望的身影。

  衛逐離!

  「好久不見了。」剛毅的線條在唇角的勾動下柔和許多,睨著她鐵灰眸子顯得有些
疲憊,目光卻溫暖極了。

  「啊!是你!」薛映棠掩口輕呼。

  「當然是我。」

  「你……讓我等了好久。」幽緲的語氣,如夜嵐。

  「傻瓜!」他的呵斥裡流露出兩人之間獨有的親蔫。「斷情陪伴在你身邊十三個年
頭,不也都是同樣的情況麼?」

  「同樣麼?」他的話讓薛映棠怔怔地問起自己。與斷情劍的十三年相依,識了衛逐
離之後的種種,景象交錯迭起,五味雜陳中卻有一絲清明憬悟蓮浮而起。於是,她用力
地、不斷地搖頭,眼眶也紅了,帶著幾分執拗地說:「不一樣!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她堅持的模樣,竟讓他覺得有趣。

  「很多多不一樣。」

  「哦?」衛逐離雙手交抱胸前,等待她的解釋。

  她卻抿緊了唇,仰望他帶笑的眸,神情漠然,不發一語。

  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過了好半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怎麼不說話了?」

  「學——你——」放慢說話速度,聲音裡卻透著厭煩,薛映棠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不過,一見他閃過蹙攏眉峰、面露困惑的樣子,她就再也偽裝不下,噗哧笑了出來。

  「你戲弄我?」這敢情好,適才那個陌生的她,還真讓他覺得奇怪例!

  「冤枉呀!是你問我的嘛,『哪兒不一樣?』我就實際表現一下唆!認識你之後,
當然就有所不同唆!」靈動的水目笑漾開來,一眨眼就十分瀲灩。「你都是這樣的,看
起來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還有,向來都不重複回答問題。」

  「我是這樣子的麼?」衛逐離失笑地搖搖頭,拿她沒法子。「你這古靈精怪的傢伙
!」

  凝眸向他,薛映棠嫣然一笑,柔柔地說:「你……你也不一樣了。」

  「哦!是麼?」斂起表情,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的話也在腦裡轉了一
圈,衛逐離別有涵義地輕輕應道:「是呀,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

  在心底很多話還沒跟他說之前,薛映棠決定了……「你雙臂伸開平舉。」

  「做什麼?」

  「你別問那麼多,照我的話做嘛!我又不會害你。」

  衛逐離真依她所言,雙臂平展開來。

  「對對對!這樣很好不可以動喲……」

  「你究竟要做什麼?」

  「歡迎回來!」衛逐離的話才說完,她的身子便撲上來,雙手環上他的頸項,一把
抱住泛著碧光的魂體,埋在他的胸膛。這是幾日來,她最想最想最想做的事。

  心頭因為她的舉動而猛然震顫,竟令他仁立當場,一時之間,情潮澎湃,片語隻字
怎麼也無法成形。

  許久,衛逐離才終於沈聲回應,微帶梗音。「是的,我回來了。」

  然後,悄悄折疊起臂膀,將她圈在懷裡——即便無法真正抱住她嬌柔的身軀,但何
妨呢?在很多事情尚惑前,就許他們倆偷個晌、貪個歡吧!

  ***

  「騰格裡的事,解決了嗎?」

  「是的!已經辦妥了。如今,過去騰家的所有事務都由我接手主持。」

  「晤,好。」男人點個頭,簡短地說,臉色沈凝得令人膽寒。「替我注意有無可疑
之人,這裡最近不大安寧。」

  「哦?會主是指什麼?」

  男人睨了屬下一眼,並不打算回答,逕自問道:「蓮素會的第一規矩是什麼?」

  「背叛者死。」他答得俐落。

  「知道就好。」男人微動唇角。「騰格裡尚且如此,那麼情節比騰格裡嚴重的話,
又該如何處理?」

  「萬箭穿心而死。」

  「你說得很好,但願,做得也能這麼漂亮。」泛起冷笑,他說。

  「屬下……」做得這麼漂亮?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期然對上會主犀利的眼光,他
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寒意自背脊爬上心頭。「屬下確實將騰格裡處理掉了,已經替會主
接管他在河西的勢力。」

  男人維持冷笑的表情。「沒有人會在身邊豢養一條咬主子的狗。」

  「是……是……」

  睥睨躬身作揖的屬下。狗呀,不過分為兩種,會咬主子的和不會咬主子的。

  「至於那把劍,聽說你也有興趣?」對於某些事,他可以暫時裝作不知情,但對於
斷情劍的偏執卻是根深抵固,容不得有絲毫偏差。

  「不不不!屬下不敢!」他急忙否認,一顆心從胸口跳到了喉嚨。

  「沒什麼,我隨便問問。」男人笑容擴大了,暗室裡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沈聲地
再次宣告:「這把劍,我是一定要得到。」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頭和身體彎壓得更低了。「屬下會盡力達成任務的。」

  等你達成任務?男人不語,只是輕蔑微笑著。

  ***

  「照你這麼說,是這個地方怪異嘍?」指節在下頜來回摩學,薛映棠站在窗邊暗自
思忖著,破窗而入的月華在粉頰抹上一圈清透明亮。

  「確實是在進了山莊後,才感覺到有股氣穿過玉棒,貫注在我的魂體裡,源源不絕
。」他頷首道,神色淡淡。「否則,據我的估算,非到望日無法現身。」

  「當時,你用己身元氣經由傷口導入我的血脈中,陰屬之氣自是大傷,同時也會損
及魂體的陽底之氣。能夠讓你恢復如此迅速,可見龍襄山莊必有異物,此物不是與你肉
身有關,便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她細細推敲,然後輕歎了口氣,說:「唉,看來我
得待在這裡,好好查深一番。」

  「怎麼,有什麼不妥麼?」衛逐離聽聞她的歎息,於是流露出關切。

  「沒什麼啦!」她忙不迭地搖頭否認,卻在他炙熱的了然目光下豎了白旗,迷惘地
問:「衛逐離,這世上會不會有人長得一模一樣?」

  「也許有了。」他不置可否。「怎麼了嗎?」

  「哎,我不曉得……端木夫人和阿娘……」話還沒說完,薛映棠就急急迫自己斷念
。「不可能的,阿娘已經不在了,她不會是阿娘的。」

  她不知道要怎麼排解心裡針鋒相對的矛盾,不敢奢望端木夫人就是阿娘,隱隱約約
又有種盼想十三年,她已經習慣不去想阿爹。阿娘,專注過自己的生活,孰料來到中原
卻遭遇這樣子的事。驀地想起師父說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你走的
,想避也避不開」。遭逢這些,就是她注定得走的路麼?

  「如果她是,那麼她就是;如果她不是,那麼她就不是。事實不會因你而改變。」
碧色的光芒微露涼沁,裡在其中的衛逐離卻運起暖意,對她說:「既是如此,又何須患
得患夫?」

  「嗯,謝謝!」她接受他的說法,於是嫣然一笑。「果然,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這些話,除了你,也不知能向誰說去。」

  衛逐離微微笑了。

  「對了!我還沒學全擎雲七式。」暫時平復忐忑薛映棠飛快地眨了眨眼,提醒他。

  「我向來守諾,你放心!不過,但要等你的傷痊癒之後。」他知道她右肩受了輕創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啦!」

  「你別逞能.我可不想再次大傷元氣。」

  「嘿嘿……」她慚愧地笑笑,聲音柔媚了起來。「謝謝你哦,當時真是讓你犧牲了
。」

  「所以,我不能不教全擎雲七式。」瞧她沒反應過來的茫然樣,衛逐離接著解釋,
表情甚是嚴肅。「若非為了執守重守諾的原則,當時何須自損元氣?」

  啊——內、傷!還以為可以聽到什麼窩心話,差點忘了衛冷血的獨門絕活兒就是潑
冷水,俏顏登時垮了下來。

  說真的,對他來說,這確實不是違心之語。因為,無法肯定從什麼時候開始,「守
護她」已成為衛逐離心底最不容更改的應諾。

  ***

  「你就是薛映棠?」

  「哎喲!」一隻大手突然從後頭拍上她的肩而且奇準無比地壓在她那「不礙事的傷
口」之上。

  「抱歉!」那人回身一轉,已在他的面前。「我忘了你的右肩有傷。」

  「沒……沒關係。

  「我是端木磊。」眼前的男子年約弱冠,說話時刻眉放肆地斜斜挑起,絲毫不掩飛
揚跳脫的奕奕神采,俊秀端正的五官另有種玩世不恭的氣質。「聽說,是你救了雲姨?


  「說不上救。」疼痛感稍褪,她展了個善意的笑容。「不過,我是薛映棠沒錯!」

  「看你這樣……」端木磊上下打量起眼前身材嬌小的女子。今晨剛隨商隊從河西回
來,一進門就聽說有名貴客暫住家中,於是他便好奇地尋來了。「看起來實在不像……


  「不像什麼?」薛映棠回瞪他。這人未免太肆無忌憚了吧,盯著她的目光好似在掂
貨量物一樣。

  「雲姨武功這麼好,怎麼看你也不像能救雲姨的高手!」他搖搖頭,滿臉失望。「
我還以為是什麼樣的厲害人物,可以切磋切磋武功,不過看你步行、站立、吐納……沒
一樣具有高手的內涵。」

  「沒錯!我確實才剛開始習武,所以只能替端木夫人擋下暗器。」他的話還真是誠
實,直率的反應倒讓她燦爛地笑了。「如果我真是武林高手,也不會笨拙到讓自己受傷
了。」

  落落大方的自然態度,柔於春水柔於風的笑容,讓端木磊熱辣辣的目光鎮定她的俏
容,竟目不能移。

  「有什麼不對嗎?」見他突然發起呆,她奇怪地問。

  「沒……沒什麼。」看她星眸圓睜瞅著自己,端木磊不由得臉上一熱。「聽娘說,
你會在這裡長住?這樣好了,就由我帶你熟悉這裡的環境,如何?」

  「不會麻煩你吧?」

  「這是待客之道嘛!」

  「這樣啊,那就有勞少莊主了。」有個人領路介紹自然是好,不過,這個端木磊怎
麼突然有禮了起來?薛映棠沒想太多,只覺這人怪裡怪氣的,心裡念茲在茲的是要替衛
逐離查探的事情。

  端木磊確實很盡職,領她走遍了龍襄山莊,途中還不乏妙言笑語,讓她覺得很自在。

  「這裡是寒碧池,名字取自『養成寒碧映淪漪』。」

  「嗯……果然是名副其實,真的好美!」眼前景色讓她忍不住脫口讚道。

  居住了十三年的牙雪山亦有不少湖影泊蹤,總是靜幽幽的,困著林野木森、人跡罕
至而更添幾許神聖隱秘。龍襄山莊的寒碧池就不一樣了。水色如翡,金光爍耀,開闊平
和中自有恢宏大度,令人觀之心曠神怡。

  「瞧見那個亭子了嗎?有沒發現特出之處?」手指向湖心,端木磊噙著迷人的微笑問道。

  「哦。」湖心確有一座八角亭,聽他這麼問,不禁仔細觀察起來。

  他雙手反剪於後,鬧鬧地等待她的答案,饒富興味地盯著她專心遙望的神情。

  「哎呀!我知道了。」她輕呼出聲,立時笑容桑放。其實很明顯嘛,只是適才一直
將注意力集中在亭子的架構、形式上,反倒忽略了。「無路可循、無徑可通、無船可往。對吧?」

  他輕輕頷首。「聽我爹說,那兒原是百年前某位武林高手的故居,後來咱們興建龍
襄山莊時,為了造湖,便析了廢棄的破屋,在原地益了這座『砌雪亭』。爹爹對那位武
林前輩很是崇敬,所以亭可瞻望、可遠觀,而無法游賞。」

  「端木莊主真是性情中人,想得這麼周到!」

  「我爹就是這樣,對於心中堅持之事,總有他自己的想法、做法,旁人是影響不了
的。」端木磊很是自豪,說得眉飛色舞。

  「端木莊主、端木夫人真的很好……很好……」垂首半斂眉,她輕輕地說;想想自
己與父母緣淺,心裡沒有濃稠的悲傷,只是難免有些黯然。

  「是啊!我以身為端木家的一員為榮!」語帶驕傲,他說,未曾發覺她極其細微的
心理轉折。「既然你也喜歡這裡,那就住下來吧?我爹和雲姨一定會很歡迎你的。」

  「雲……姨?」她剛剛就想問了,為什麼他會稱端木夫人為「雲姨」?

  「是啊,雲姨是爹爹的續弦,不是我親娘,但對我比對親生兒子還好!」端木磊絲
毫不掩孺幕之情。「喂,我是說真的,你不住下來麼?聽說你爹和我爹也是故交,不是麼?」

  住下來?離開牙雪山後,不是沒有人提出這樣的邀請,她卻總覺得並非停泊的定點
,對龍襄山莊、對端木家亦若是。

  再溫暖,也少了「家」的感覺……她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

  ***

  待在龍襄山莊幾天,她可以感受得到莊裡上上下下都對她很好。莊主和端木夫人自
不用說,總是很親切、很關懷;也許因為端木磊是獨子,所以自從山莊裡多了個她,幾
乎天天抱著她到處跑,即使是去辦正事也是如此。

  這些她都很感動,然而,透不過氣的感覺卻讓她格外期待夜晚的到來。

  夜晚,獨她與他的時間。以相依十三年為起點,兩人攜手從河西來到中原,這些日
夜累積的共處,悲歡喜憂早已相互雜探、無分彼此了,與白畫時分眾人的熱情對比,她
更加體會到衛逐離與自己之問的牽繫是如此平實又如此深刻,既柔,且韌。

  「練劍的時候要專心。」見薛映棠若有所思、微微出神的樣子,他板起了臉,語氣也嚴厲了起來。

  「哦,對不起!」她是知道他的,習武就是習武,半點馬虎不得,所以連忙認錯。

  「如果白天太累,晚上就別練劍了。」衛逐離淡淡地說。

  「不不不!不累!我不累。」

  「我明白你並不喜歡習武,現在有龍襄山莊為依護,實在沒有習武的必要了,不是
嗎?」語氣仍是輕漠的,衛逐離凝視她的剪水雙瞳,目光裡卻蘊了許多情感,溫柔而哀傷。

  她頻起眉頭,覺得不解。「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呀!」

  「有沒有想過不重要。」他微微笑了,笑容裡卻找不到一絲歡偷。「重要的是——這是事實。」

  「你怎麼了?以前的你不會這樣的。」這樣的衛逐離,她覺得好陌生。以前的他雖
然多是這般淡漠的神情,笑也很少開懷放聲,但……眼前的他,卻在同樣的表情下,隱隱滲出悲戚的味道。

  「不會這樣麼?」話浮在唇邊,很輕,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倒希望現在能和從前
一樣。」沒有再說什麼,衛逐離化為碧光,回到屬於他的地方裡去了。屬於他的……家?還是牢籠?

  希望現在能和從前一樣?他是什麼意思?「喂喂喂!衛逐離!衛冷血!衛斷情!」
她之前的一點點分心是因為思緒飄到他身上,薛映棠對著玉棒喊了幾聲,全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跑了?

  「好嘛好嘛!不理我就不理我!」斷情劍沒有動靜,她難得點燃的火氣也冒了上來
。「反正你一向都是高興出現就出現、不高興想閃人就丟下我。反正……反正……。對
你來說,本來一切就都無所謂,也不用解釋!」

  明明知道自己講的是氣話,明明知道聽了這些話最後難過傷心的是自己,她還是一
股腦兒地全傾了出來。果然,到後來連淚水也跟著決堤氾濫。

  「別哭了。」不俺溫柔,衛逐離輕輕地說。他並非如她所言那般,更何況見她若此
,他怎麼狠得下心不聞不問?於是再度迸著青光現身。

  這回,換她不理他,退自背過身去,衣袖一邊抹,眼淚一邊掉。

  他似乎應該說點什麼,卻不知如何啟齒。與人比武,再強的對於只要有招都有化解
的方法,可這時該怎麼去打破推心的沈默呢?好困難……靜默許久,他終究還是先開口
了:「我……我沒有不理你。」

  「你知不知道我很傷心?」依舊背對著他,悶悶地低聲問,還帶著流淚後的些微鼻音。

  「唔。」

  「我難過的是,我不知道你究竟當我是什麼?陌客生人?」薛映棠緩緩轉過身來,
雙眸微紅,與他四目相對,猶有未干的水珠凝在揚起的眼睛上。「逐離,你可以不必告
訴我,但是你不能甩頭就走,別讓我覺得自己對你來說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這樣,我
會覺得很傷心、很傷心、很傷心。」

  她說得認真,他聽得動容。

  「不!不是這樣的。」表情凝斂,語氣鏗然,衛逐離深吸了口氣,接著娓娓道:「我只是覺得,倘使龍襄山在可以護著你,那麼我……」

  「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是麼?」見他欲言又止,似乎很難解釋,索性接下話頭。

  他沒有直接回答,內心卻相當清明。這,絕不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是一種懷疑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很難不去懷疑自己繼續存在的必要。當初魂體現世本是無意的
舉動,時至如今,卻因為與她的深深牽絆而再難置身事外、再難逐離這擾擾紅塵了。

  面對薛映棠,現在情緒起落的他不是英雄,只是個平凡男人,而又怎能希求她去接受這樣的衛逐離?

  「其實,對我來說,你從來不是英雄。」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語,她輕輕地說,沈澱
收斂好的心湖此時澄澈如鏡。「你所給予我的,也不單是保護。對我的意義更非別人能夠取代。」

  衛逐離凝視著她,翻湧的情思卻更加澎湃;正如此時此境對人,難以只語明心跡。

  微微勾動唇角,最後,仍舊出了聲,低沈略帶暗啞。

  「練劍嗎?」

  而她,一笑嫣然,向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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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端木家崛起自經營販馬生意,亦即自西域買馬再向中原販售,當財力越來越雄厚,
拓展的商業層面便愈形寬廣。同時,木繹的樂善好施、濟弱扶傾更讓武林同道人人敬服
,公認其為江湖第一人,樹龍襄山莊為天下第一莊。

  「棠兒,右肩的傷都痊癒了嗎?」木擇關懷地問。

  「嗯,都好了,謝謝端木叔叔。」

  他滿意地點點頭,和坐在身邊的妻子對看了一眼,說:「我和夫人商量過了,你父
母原先都是江湖裡一等一的高手,只可惜無法親自授你武功。如果你不嫌棄,就由夫人
先教你一些,等你小有所成.我再將端木家家傳的「銷虹劍法』授予你,你看如何?」

  「這……」薛映棠沈吟道,秀眉微頻。老實說,她打從心底不喜歡動刀使劍,武功
再強有什麼用,徒染風塵罷了。如今,有衛逐離授她「擎雲七式」便已足夠。

  『如果棠兒不想學,那也無妨你端木叔叔只是善意,沒有強迫的意思。」見她遲遲
未言,端木夫人開口道,語氣爽朗,毫無介懷之意。「還是,你已有了師們,不好另學
武藝?我們算是你的親長,不具師徒之名分,這樣應該就無妨了吧?」

  這反倒讓她覺得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資質駑鈍,恐怕學不好高深的武功。


  「棠兒怎麼這麼說?真是太謙虛了。」他撫掌大笑。「我聽夫人說,當天你施展的
劍招俊秀絕妙,宛出名家之手。」

  呃……衛逐離聽到了可能會昏倒,她使的「雲影燕蹤」可是連他的半分火候都沒練
到呢!赧然笑笑,有些尷尬地搖頭否認:「沒的事!沒的事!」

  「聽說,你還有把很特別的劍?」

  「嗯,是當年爹娘留給我的。」

  「可否借我一觀呢?」搖搖頭,木繹無可奈何地笑著說:「習武之人什麼都能忍,
就是聽到秘稷、神器心癢難搔、無法克制。」

  薛映棠當然不會拒絕,立刻自懷中取出斷情劍,交予木繹。

  「嗯……果然特別。」木鋒仔細地反覆審視,銀白色的劍身逼得他稍斂目光、微縮
瞳孔。

  「既然有這麼特別的劍在身邊,若是沒有善加利用,豈不可借?」觀賞完後,他便
將劍還給了薛映棠,笑著說:「那就讓夫人先教你幾套基本劍法,有空還可以找磊兒過
過招,對於切磋武學,他可是樂意得很!」

  「這……嗯,那好吧!」事到如今,似乎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了。「希望叔叔、嬸
嬸不會失望才好。」

  ***

  「你的資質很不錯,底子也算強,是個可造之材。假以時日,必能在武學上有所成
就。」端木夫人挽了個劍花,還劍入鞘。剛剛和薛映棠稍做比劃,她發現這孩子的練武
資質非常之好,雖然因為實戰經驗太少、身手較嫩,而無法將劃招應用得十分順手,但
領悟力和基本底子都相當不錯。

  她尷尬地笑了笑,在這方面她並沒有太大的野心。

  「怎麼了?」端木夫人察覺到她的異樣,於是問道。「是不喜歡習武?還是不喜歡
跟我學劍?」

  「不是的!我只是……」夫人的關懷如此真誠,溫溫和和的態度和神情總覺得像是
阿娘在和自己說話一般,於是,薛映棠不想對她有所隱瞞。微微側低了頭,她囁嚅地說
:「我……我根本不喜歡練武功。」

  「傻孩子!」聞言,端木夫人忍不住笑了出來,瞅著她的眸光帶著寵溺。「既是如
此,剛剛在大廳時怎麼不說呢?」

  這……當時的情境,教她怎麼說得出口呢?薛映棠沒有答話,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沒關係,我不會逼你的。」端木夫人看出了她的忐忑,直快地說。「至於你端木
叔叔那兒,我去替你說清楚,這樣好吧?」

  她言語中的體貼善意煞時緣上心頭,使薛映棠不由得感動得抬起頭來,恰巧對上了
一雙溫柔慈藹的眼瞳,於是緩緩傾出潛藏多年的心底話,沒有哭泣,表情沈斂平靜地說
:「我知道阿爹、阿妮的武功都很高強,可最後他們卻也是因武林紛爭而喪命。以前一
個人的時候,我常常在想,如果阿爹。阿娘不會武功,只是尋常老百姓的話,那麼是不
是就不會這麼早離我而去了?」

  「棠兒……」撫撫她的肩,凝止的容顏讓她的心忌地一擰,疼了起來。

  「我沒事的。」薛映棠努力擠出一抹笑,想起衛逐離曾經對她說的。「當時我年紀
小,不明白這些殺戮之事,現在回想起來,阿爹、阿娘當真是用盡心力保護我。為此,
我要活得開開心心,不能讓阿爹、阿娘擔憂。」

  「棠兒,你很懂事。」端木夫人深深地說,憐惜的情愫越發濃了。

  這個時候,一名女侍捧著茶碗走了過來。「夫人,用藥的時候到了。」

  「哦!好!」端木夫人接過茶碗。

  用藥?薛映棠雙眉輕攏。「端木嬸嬸身子有恙?」

  「我這是經年累月的病根子,早就習慣了。她笑笑,並不介意薛映棠的問題。

  「可否借映棠一瞧?」那藥的氣味似乎……怪怪的!

  「嗯。」

  碗中之藥湯澄碧見底,近鼻一嗅竟隱隱有股躁氣。「這藥服了多久?大夫有說其中
處方麼?」如她所料沒錯,這碗藥大有玄機!

  「這藥服了十多年,有什麼處方我也早就記不清了。」端木夫人誠實以對。「棠兒
對歧黃之術有研究?」

  「稱不上研究!只跟師父學著識些草木藥五。」薛映棠微笑,搖了搖頭。接著又問
:「那麼,這藥是治什麼的?」

  「頭疼。」端木夫人比了比□額中央。「十幾年前,有回練功氣血上衝,以後便有
了頭疼的病根子。」

  「可否請姐姐將熬藥的方子給我?」薛映棠轉向旁邊的女持,綻了朵親切的笑容。

  「當然。」

  「棠兒,要是有什麼不對勁……」端木夫人難得地微蹙起眉。

  「若有什麼,我一定會踉端木嬸嬸說的。」她說得肯定。「那麼,練功之事……映
棠就只好對不住了。

  ***

  天有銀瓶瀉漿,灑落秀肩碧清冷水光。

  合起眼,長長地吁了口氣,薛映棠收柬勁力,雙臂緩緩自胸前垂放。

  「現在你已學全『擎雲七式』,往後常加練習,用心體會變化,欲自保保人基本上
應該足夠了。」在旁觀規的衛逐離點點頭說道。

  「嗯,我知道。」

  想到了白日的情形,於是他問道:「既然端木家有意栽培你,錯過這個機會豈不可
惜?」

  「不!我不喜歡習劍——」她固執地抿緊了唇角,直直瞪著他。「這你不是最明白
的麼?」

  「我瞧你學『擎雲七式』學得那麼起勁,只道你是轉性了。」衛逐離微微一曬。

  「才不呢!那是因為授劍的是你。」她連忙解釋,嘟噥著說。「更何況,我和端木
家非親非故的,即使我真轉性呀,也不會貪學端木家的家學。難道,跟你學還不夠麼?


  「你是相信我,還是相信我的劍術?」親疏之別在她的回答裡自然表明,這讓他不
由得心中一動,語氣柔軟了起來。

  「這還用說?當然是你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還是一個樣,太容易相信人了。」衛還離見她說得決絕,忍不住歎道。接著沈
聲問:「對端木家你亦是如此信任麼?」

  「我想……」她認真地測頭凝思,而後認真地回答他:「是吧,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呀!」

  「我覺得你多少還是要提防。」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好提防的?」他冷漠的態度令薛映棠有些不悅,聲音雖剛,表
情卻幽黯了下來。「端木叔叔、嬸嬸待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如果……如果阿爹、阿娘
在世,必定也是這般疼我吧……你不明白,有時我會很難過、很難過,他們對我這麼好
,我不僅無以為報,甚至,我從.未想過要在這裡久待。這種自責,你能體會麼?」

  「我明白的。」一路走來,他會不明白麼?衛逐離心衛微歎,即使口氣清淡也難挽
滿心的關懷。「只是,你不能否認,這裡確實有讓人必須提防的原因。想想吧,你不是
覺得端木夫人的藥湯有異麼?這事難道你一點都不懷疑?」

  「這……」衛逐離的話讓她登時目瞪口呆。確實,她隱隱約約覺得事有蹊蹺,只是
一直不願真正去思索這個問題;現下從他的口中說出,她是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了。

  好半晌,咬了咬唇瓣,她幽幽地接著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真的不
想輕易懷疑,這樣的話,我會很討厭自己,那個老是揣測別人心懷惡意的自己……」

  衛逐離靜靜地聽她說,想想自己,有些無奈地笑了。原來,他就是讓她討厭的典型
。刻意略過心底的一絲蒼涼,他選擇轉移話題。「那藥湯究竟有什麼不對?」這方面,
她確是一流的。

  「我不確定判斷對不對……」她輕聲回答。「裡頭似乎放了青石膽……不會的……
青石膽這麼難尋……」話到後來,成了她百思不解的自喃。

  「哦!青石膽是什麼?」

  「煉丹藥材有四黃入石,青石膽就是八石之一。其色青綠,狀似琉璃而有白紋,味
酸苦,素有解憂之效。」她娓娓地解釋,聲清音脆。「只是,這青石膽向來難尋,非極
平地無以覓之,以前咱們若要青石膽,往往都得向來自西邊的沙漠商人買,那是十分稀
珍之物。如果說十數年都不缺斷用以為藥,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對龍襄山莊而言,倒沒那麼困難。」衛逐離心念一動,沈聲慢道。「你莫忘了,
端木家做的是馬匹的買賣,向西求石,機會多如牛毛。」

  「若真的是青石膽,那可不妙!」他的想法顯然可以圓說,這讓薛映棠急了起來。
「送來的藥材裡,有蒼朮、巨勝等木草,性俱陰寒,若是配以青石膽長年服用,可是會
遺舊忘事的。」

  「看來,這龍襄山莊內藏玄機——」受困於魂體,有太多事情他是有心無力,而現
下越來越複雜的情勢,使他憂了起來。「你自個兒要小心點兒呀!」

  「我知道。」長長歎了一口氣,她不得不承認適才衛逐離要她提防的話是正確的,
然而,這種承認卻讓她覺得神傷。「衛逐離,為什麼呢?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這讓
我覺得……好倦!」

  世事,難道不能求個簡單純粹麼?

  ***

  「什麼?在長安城裡瞧見薛映棠?」

  「是啊,當頭!她和龍襄山莊的人走在一塊兒。」

  「龍、襄、山、莊?」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咱們犯得著得罪龍襄山莊嗎?」當頭雖然換了人,卻還是像以前一樣對這個小丫
頭追查不捨。「龍襄山莊咱們得罪不起啊!」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他心煩意躁地揮揮手,趕部下出去,嘴裡喃喃著:「這
就難怪了,難怪會主近來不再急著要我找那小丫頭……」

  越是這樣,他越想得到那把讓會主勢在必得的劍。屈居人下這麼久,也該是他為自
己打算的時候了!

  「嘿!你在做啥?」

  一隻大手猛然拍上肩頭,驚得她心跳漏拍,定了定魂,薛映棠翻翻白眼,嚷道:「
喂!你不要老是從後面嚇人好不好?」

  「果然厲害,一猜就知道是我。」身形一晃,端木磊俊秀的面孔正大刺刺地擺在她
眼前。

  「除了你,沒別的人會這麼無聊!」她沒好氣地說。

  「看你獨自從邊門溜出來,我當然要跟著保護你的安全唆!」他懶懶一笑,眨了眨
眼,有種輕佻肆恣的味道。

  她逕自往前走,他呢,就亦步亦趨跟著。「難道你沒正事可做嗎?」

  「誰說沒有?」自認理所當然的情況下,端木磊提高了聲音。「保護你不就是最重
要的事嗎?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呸呸呸!你說什麼啊你!」薛映棠幾乎急得要跺腳了,她知道端木磊沒有惡意,
只是這樣被跟得牢牢地,有時真的會覺得很煩——就像現在。

  「沒事沒事。」他連連搖手。「你一個人跑來長安城,究竟要做什麼?」

  「不關你的事。」斜睨了他一眼,表明她的不耐。

  端木磊聳聳肩,識相地閉緊嘴巴,臉上卻仍是一貫的嘻哈,反正……跟著她就對嘍


  只見她樂此不疲地跑了好幾家藥舖子,懷裡且揣滿藥包,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買這麼多藥做什麼?是你身體不舒服嗎?」

  她微怒地膘了他一眼,小嘴兒一努,這會兒連話都懶得說了;看來,這些日子她和
衛逐離的相識相知,不知不覺便將他的某些習慣化做自己的。

  「要是有什麼病,可要說喲!」事關她的生死,他就不得不試著持虎鬚了,喋喋說
道。「對龍襄山莊來說,要找個再世華倫來治病倒不是件難事。」

  「你再這樣跟著,我肯定會窒息,原先沒病的,現在也有病了。」

  就在端木磊準備繼續曉叨下去的時候,前後卻遭到四個高頭大漢圍夾,凶煞的表情
顯然來意不善。

  「姑娘,我們當頭要找你。」

  「當頭?」櫻唇一抿,晶亮眸子裡盛滿盈盈笑意。「很抱歉,我現在沒空哎!」

  「嘿!看來你身價很高嘛……」端木磊不知死活地插話調侃。

  薛映棠沒理睬他,說:「是要找我,還是要我的劍?」

  「兩者都要!」說完.四人手上的傢伙同時往她嬌小的身子招呼去。

  她心理早有準備,俐落地擋過第一波的攻勢,被迫丟開手中的藥包,趁個空隙掏出
了懷中斷情劍,和他們鬥了起來。這時,不得不慶幸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練劍。當此危
急才能臉不紅、氣不端、心不慌,見招拆招尚游刃有餘。

  「喂!你們太不公平了吧?都不跟我打?跟一個弱女子打,有什麼意思?」在旁的
端木磊忍不住哀哀抱怨;英雄救美的機會就在眼前,他當然不會放過,朗聲一喊:「映
棠妹子,你莫伯,我來助你。」擦身而上,不甘寂寞地加入戰局,形成與薛映棠各對付
兩個的局面。

  薛映棠初使「擎雲七式」,雖無法隨心所欲、意先於劍,但這套劍法身形輕迅、劍
勢靈動,一時之間,兩個高頭大漢亦難傷她毫髮。倒是那位看起來頗有兩把刷子的端木
磊,「哎喲」一聲,左臂已被劃了道淺淺的刀痕。

  時間越久,薛映棠對於「擎雲七式」的實戰應用就越發熟練。刷刷兩聲,「落霞孤
騖」平膀而出,劍鋒上指,似東卻西,趨上擊下,一招兩劍,分刺對手手腕,只聽得「
眶當」兩聲,兩人手上的大刀盡皆落地。

  沒放鬆半刻。她立即縱身躍入另一個圈子,再以「秋鴻有信」逼退另兩名大漢。

  「回去告訴你家當頭,要他最好死心,因為我是不會議刻的。」清越的聲音宣示毫
無商量餘地的堅決。「無論如何,絕不!」

  四個高頭大漢既愕然又挫敗,怎麼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輸給眼前這位嬌滴滴的
姑娘,然而刀在地、血在淌卻是鐵一樣的事實,容不得他們懷疑。這下,適才發狠的氣
勢全消,只得狼狽地離開現場。

  薛映棠收劍入懷,拍拍身上的塵灰,拾回散落各地的藥包,逕自繼續原先的路程。

  「喂喂喂!你就這樣走啦?不理我?」端木磊手扶傷口,快步追上,嘴裡叨叨絮絮
不斷念著。「你也太狠心了吧?我受傷了耶!」

  如今,他再也不能說她「步行、站立、吐納沒一樣具有高手的內涵了。」

  ***

  「會主……」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麼?」男人低聲這,盯著躬身下屬的犀利目光,似乎直要將
他剖腹挖心。

  「屬下知罪!」要不是知道薛映棠人在龍襄山莊將更難奪取那把劍,他也不會急著
動手。「下次再出手,屬下會……」

  「你的話夠多了。」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表情寒若嚴冬、「還記得找說過——沒有
人會在身邊豢養一條咬主子的狗,嗯?」

  「會……會主……」手腳如冰,字句顫抖著懼意。

  「如果,養在身邊的狗真會咬主子,那麼—一」男人緩緩地說,嘴角突兀地揚了楊
,手臂也緩緩抬起。「這隻狗也就沒有繼續存活的必要!」

  風刀切過火炬,瞬間焰光又合起。男人袖裡倏地飛出一柄小刀,正好插在他的胸口
。來不及做最後的努力,他已經直挺挺地向後仰倒,沒了氣息。

  「一隻光明正大咬主子的狗,和一隻隨時準備偷襲主子的狗,騰格裡和你,都沒有
活著的理由。」

  「既然傷了磊兒,你就帶著這個理由瞑目吧!」男人陰沈地笑了笑。至於心心唸唸
許多年的斷情劍,以及藏放其中的絕世劍譜,如今皆已在他面前,握持在手不過是遲早
的問題!

  「衛逐離!衛逐離!」

  「怎麼了?」夜初上,她便急急喚他,喚得碧光自玉律流瀉而出,喚得衛逐離的身
形凝立。

  他的表情並無二異,如同尋常,淡淡漠漠的,她竟閃了神,呆呆地看著,欲話未成
言,心底撩起迷離的惆悵。

  「有事嗎?」急急喚他的人,怎麼現在又不說話了?

  「你………」俏容斂了起來,浮著輕愁。「你沒有話說麼?」

  他沈默未語。

  「用晚膳時,端木叔叔勸我嫁給那個端木磊。你……難道沒有話要說麼?」

  「需要我來說什麼嗎?」衛逐離微曬,碧光裡的碩長身影透著寒意。「嫁與不嫁,
在你,不是嗎?」

  「那你呢?你在不在乎?」目光如電,薛映棠直直瞅進他的眼裡,認真地問。

  衛逐離沒有回答。淒涼在深邃的鐵灰色眸光裡一棟而過——他,爭取的資格嗎?以
一個魂體的身份……「不要不說話嘛……」黯然神傷,月光在她微低的臉龐頸項刻出斑
駁的影跡。「給找一個字也好。」

  「映棠……」他低聲喚她的名,沈重疼痛只能放在心底,卻難以成言。

  如果可以,他願意承諾一生一世,就如同過去十三年的相伴是天經地義而絕無更改
的。

  問題在於,他——可以嗎?

  「算了,每次你都這樣!有些話,在必要時候你要說出來。」她不是不明白他,輕
輕搖了搖頭,抿了抿嘴兒,薛映棠勉強扯動出一抹笑容,凝向他的鋼水以瞳澄澈依舊。
「無論如何,我一定不會答應嫁給端木磊,只是我想從你口中知道……你也希望我這麼
做,就是這樣。」

  「我……」承諾應許出口簡單,能否實行遵守卻不容易。他,如何能給她一個連自
己都無法確定、如鏡花水月的約定呢?

  兩人靜靜瞅著,千言萬語,拼不過這一時相對。;

  突然,她瞠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定視著地面。「衛……衛逐離……你………」難得
的結巴破壞了原先稠濃深情的氛圍。

  「怎麼了?」

  「你看你看!」她手往他身後的地面一指,不可思議地說。「那是……你的影子?


  衛逐離回頭飾了個視線,確實如她所言,地上有道碩長的身影,不是旁人,是他的
……是他的影。這……再與她四目相對,兩人同樣詫訝。

  「今兒個是十五,沒錯,但怎麼會出現影子?以往不曾這樣呀……」仰望天穹,望
舒御月,在墨色黑幕縱出一輪清明;薛映棠沈吟片刻,倏然有個念頭閃過,於是連聲音
都亮了起來。「莫非,與此地——龍襄山莊有關?」

  「你是說,就如同上回恢復之快出乎意料,這次會出現影子也是?」他的反應極敏
銳,立刻跟上她的思忖。

  「嗯!」她點點頭,而且綻了個燦燦的的的笑容。「上回我還不確定,這裡潛藏的
異物究竟是屬至陰交寒,還是與你的肉身有關。現在,我幾乎可以確定答案了!

  「哦?願聞其詳。」

  「萬物求的是陰陽調和,如果長期受至陰至寒之氣,絕對沒有好處。而如今有影隨
你,既然不是因為前者,那就應該與你的肉身有關峻!」

  「嗯。」衛逐離點點頭,接受她的推臆。「那你有什麼打算?」

  「當然是要找出來啦!這是交換條件,你忘了麼?」她頓了頓,聲音低弱下去,微
帶怯意地輕啟朱唇:「這……也是我的私心想望……」

  衛逐離聞言一笑,心理滿滿的溫暖儘是感動,語氣倒似平時的沈定,說:「順便也
查一下吧,為什麼我的肉身會與龍襄山莊有關?」

  順——啊——這桶淋頭而下的冷水真是讓她怨無可怨,他就不能先說點好聽一點的
、甜蜜一點的話嗎?不過,倒也是……為什麼他的肉身會與龍襄山莊有關?

  薛映棠哀衷地歎了口氣,囁著聲應這:「哦,這個啊……我知道了。」

  ***

  「快!雲娘!快!」

  是誰?雲娘是誰?而吶喊的又是誰?這般急促、這般慌忙,直直喊進她的心底,於
是擰疼了起來。

  「快走!不要回頭!」

  是誰?是誰要她快走?為什麼要快走?不不不!不要不要!她直覺不願走、不願離
開,儘管聲聲催促如擂鼓,擊得沈重。

  「棠兒乖,阿娘要去找阿爹。」

  棠兒?阿娘?阿爹?說話的聲音似乎是自己的,但是偏又只有零星片段的夢色影廓
,拼不出原貌。

  為什麼這幾天會有些莫名其妙的聲音、畫面閃過?牽動她最細微的情絲,磨折她的
心緒……那些人,是誰?端木夫人指尖施力,壓著額角的太陽穴,試圖阻擋突如其來的
疼痛。

  自從薛映棠在她的藥湯裡加人幾味材料後,她明顯地感受到心底深處有些改變,像
是歷經冬眠後即將面對春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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