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商業大樓會議室裏，有一群人正在苦惱。
JC廣告公司代表人陳經理及他帶來的三位下屬，正在跟「星塵」電器的行銷部經理江晏萍開會，為了年度新產品廣告及代言人選，這樣的會議已開過六次。
江晏萍一再否決JC的提案，害陳經理鬧了兩次胃炎，掛號看了五次心理醫生。
江晏萍一身黑套裝，留著俐落短髮，身材高瘦時髦，不苟言笑，會議剛開始，她便重申公司立場。
「我希望新的女性代言人能完全表達出我‘單身貴族’系列的質感，之前你們提議的人選都太一般了。我們要的不光是漂亮，還要有獨特氣質。」她強調：「她必須美麗，同時又捉摸不定，給人神秘感。不能太年輕，因為這一系列商品都屬於高單價的，所以消費群鎖定在事業有成，有購買力，但不想被婚姻束縛住的熟女。對了，我也不要那些電視廣告中的熟面孔，這些陳經理都瞭解了吧？我希望今天就可以定案。」
長得像熊那麼肥厚的陳經理站起來，拍了拍用皮帶勉強勒住的肥肚腩。
「這次，我一定讓你滿意到很想給我擁抱。」
江晏萍賞他白眼。「我最討厭開會的時候聽見輕浮的話。」
「哦？Sorry，但是，我意思是，這個人選，你一定會超級滿意。」
「這麼有自信，是誰？」
「彩鶴模特兒經紀公司的章嘉棻，業界公認的第一名模。」
一陣短暫沉默。
星塵的人員面面相覷，神情驚訝。
江晏萍否決，她氣惱道：「你在開玩笑嗎？我承認章嘉棻條件好，但是聽說她這個人很難搞，不久前，新聞不是說她還在綜藝節目的錄製途中罷工，差點害人家的節目開天窗。董事長很重視這次商品，我絕對不能搞砸，用她太冒險了。」
「對方的經紀人和我溝通過，那次章嘉棻中途罷工，是因為那個製作人突然要章嘉棻穿指定的衣服登場，而那件衣服太暴露又很低俗，讓章嘉棻不能接受，你看，這位名模是多麼的有原則，她不是正好符合貴公司單身貴族系列的品牌精神？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聽說她的脾氣跟配合度很差。」
「唉呀，那是因為人家要求高嘛，不然第一名模怎麼有辦法連當三年，你想想，她都二十八歲了，不論質感容貌身材各方面還是那麼優，可見多麼懂得愛自己，真的是‘單身貴族’啊。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快點給我說是啊∼∼陳經理講得口沫橫飛，這次再不定案，他決定剃發出家當和尚，平復遭受重創的心肝。
江晏萍沉思：「這我承認，她確實是不簡單，只是……她給人的感覺很冷漠，不是很有親和力。」
「這不正是您要的捉摸不定？還帶點神秘？你說是不是？是不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陳經理真想說「乾脆你自己來拍廣告好了」。
「你說得是有那麼點道理。」江晏萍終於稍稍給陳經理一咪咪的肯定。
陳經理拍手喊：「就是啊，我們做過市場調查，針對那些事業有成的熟女，她們都在代言人選單中勾選章嘉棻。仔細想想，章嘉棻出道後，從沒鬧過緋聞，深居簡出，珍惜羽毛，這還真不容易，還有誰比她更適合代言你們公司高級又昂貴的單身系列商品？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不愧是專業的廣告人士，所有的疑慮，在陳經理的嘴裏一一變成優點。
江小姐深吸口氣，終於點頭說了那一句讓陳經理超感動的……
「是。」她接下陳經理帶來的章嘉棻照片。
照片裏，章嘉棻散著齊肩長髮，穿著白色洋裝，雙手插在腰際，挺身站立。她，有雙不服輸的眼神，紅唇凜凜地，很美麗，緊捉住人們視線，渾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
最後，江晏萍只剩下一個疑慮：「章嘉棻已經二十八歲了，她要是代言我們單身產品過沒多久就跑去結婚呢？」
「這你放心，我跟她的經紀人溝通過了。我們會在合約上特別加注兩年內不可以結婚，否則要賠貴公司巨額的違約金，金額應該會訂在五千萬左右，我相信除非彩鶴想倒閉，章嘉棻想離開模特兒界去路邊賣炸雞排，要不然他們絕對不會違約的，這點請您放心。」
星塵的人哈哈大笑，很難想像高貴的章嘉棻在路邊賣雞排，這個陳經理也太幽默了。
江晏萍嚴肅地看著章嘉棻照片，審思中。
二十八歲仍單身的江晏萍，看著同樣也二十八歲單身的章嘉棻。她想到多少女人揚言獨身一輩子，但午夜夢回，孤枕難眠，卻又難免芳心蠢動，嚮往有人求婚，呵護一世。有哪個女人會樂意簽這種不婚的合約？
江小姐猶豫地說：「這樣的合約條件……會不會太為難人家了？」
「哈！要章嘉棻結婚才是為難她，我問過她經紀人高恩洋，他非常自信章嘉棻兩年內絕對不會跑去結婚。」陳經理拍胸脯保證。
「為什麼？」
「高恩洋說章嘉棻私底下其實潛心向佛，根本不打算談戀愛生孩子，一心一意想頓入空門了結紅塵，退休後找個深山古刹清修，你說說看，她是不是好神秘好難捉摸好高貴啊∼∼」講得陳經理感動到哭出來，江小姐賞他更大的白眼。
「我除了討厭跟輕浮的人開會，更討厭跟情緒化的人共事，請你講話好好講，不要這麼多表情，很恐怖。」
大家偷笑。
陳經理尷尬地猛清喉嚨。
江小姐收下企劃書。「我會跟董事長報備，只要他沒意見，我們就開始擬合約書。」
「是。」陳經理恭敬地朝她敬個禮。「我保證用章嘉棻你們絕對不會後悔，她根本就是‘單身貴族’的活招牌。」
***
黑色保母車在市區馳騁，司機面無表情駕駛著。
隔音玻璃將車內隔出兩個空間，車後面坐著一對男女。
男的三十四歲，衣著時尚，皮衣皮褲，英姿煥發，嘴角銜著一抹輕佻的笑，有雙野亮的眼睛，渾身透露著的是一個不羈的靈魂。他戴著耳機，隨著搖滾樂哼著，搖擺身體，長靴蹬著後座的地板，簡直把後車廂當成他的表演場，再給他一支麥克風和吉他，他肯定會立刻開起個人演奏會了。
因為他這樣動來動去自我陶醉的模樣，教身邊美女臉色一路冷到底，她雙手橫抱胸前，表情很不以為然。
她是章嘉棻，瓜子臉，鮮明五官，一雙水亮大眼彷佛藏有千言萬語，一頭黑發亮著光澤散在肩側。她美若天仙，膚若凝脂，但雙手交抱胸前，恍若拒人於千里之外。一雙長腿優雅的交迭著，穿著Ｖ領紫色雪紡洋裝，質料薄得更襯出她的好身材。
而那位動來動去，熱愛搖滾樂的男人，正是「彩鶴」模特兒經紀公司的負責人，高恩洋。除了經紀公司最大牌的第一名模章嘉棻，其他模特兒這兩年都交給別的經紀人帶。
為什麼他只負責章嘉棻？因為每個派給她的經紀人，最後都受不了她的脾氣，氣到想扭斷她脖子。怕章嘉棻的生命遭受失控經紀人的威脅，高恩洋只好自己下海當經紀人。
只有高恩洋受得了章嘉棻。
因為他臉皮夠厚，就算她用刻薄的話羞辱他，摧殘他的自尊，他都無所謂。所謂一皮天下無難事，說的就是這個吧！何況他們的合約還有四年才滿，章嘉棻嘴巴再壞，也不能拿他怎麼辦。章嘉棻是已經入網的魚，再不高興也只能拿魚鰭亂刺一通，造不了什麼真正的傷害。
高恩洋手機響，他還在扭來動去的聽著搖滾樂。
手機越來越大聲，章嘉棻狠踢他一腳，高恩洋才發現。他接聽電話，講完了，關掉手機，對章嘉棻說：「星塵的廣告談好了，對方要求你兩年內不能結婚，記住喔，你結婚的話違約金要五千萬，到時候我們要三七分的賠償對方。」
「三七分？你七我三？」
「當然是我三你七，違約去結婚的人是你欸，照理說應該全部讓你賠的。」
「很好，你真是很愛護你的模特兒。」嘉棻譏諷他。「不能結婚？這是賣身契吧？高恩洋，你越來越像老鴇。」
「老鴇？嘖嘖嘖，」他哈哈笑，往後靠著車背歎：「好好的大美女，幹麼把自己比喻成‘妓女’。」
章嘉棻瞥他一眼。「簽約金多少？」
「兩百萬。拍攝完畢可以領一千萬酬勞，所以你花一天拍個電器廣告，就可以進帳……」他數了數。「咱們三七分，扣除稅金，你還有七百五十六萬入帳。」
條件優渥，但她表情依然很冷。「我要賣笑才有這個錢，你接接電話就賺了三百二十四萬，真不公平。」
「你不接也無所謂，反正我不差這個錢。倒是你，不趁當紅的時候賺，想等人老珠黃的時候哭窮嗎？趁著跟我的合約還有四年，多撈一點吧。」
「是啊，這一切都要感謝你那位了不起的父親，還有我那位不得了的爸爸，我才有幸待在‘彩鶴’這麼漂亮的籠子裏。」
高恩洋笑道：「對不可逆轉的事，你譏諷它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不在其中痛著的人，講話就是這麼瀟灑。」
「其實啊，我一直都很心疼你。」
「呴，我真感動。」章嘉棻盯著他說：「高先生，你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幾乎三百六十天都跟女人約會，其中有一半天數，會在娛樂版看到你的舊愛哭訴，不然就是你跟新歡的緋聞，記者稱你是‘美女殺手’，總是在俱樂部或夜店拍到你跟女友們狂歡玩樂的照片，嘖嘖嘖，您的心疼指數，就像膽固醇那麼營養到教我驚恐。」
高恩洋愣住，消化完她的話，哈哈大笑。「你啊，書看太多了，罵人還能繞這麼多彎。」
「那是因為我沒辦法用粗魯的髒話罵你，我正努力訓練自己發明一些很文明的話來羞辱讓我討厭的人。」
「哦？是這樣嗎？」高恩洋顯得很興奮。「怎麼辦，如果這麼有趣的話是你羞辱人的方式，我還滿享受的，剛剛可是我今天起床到現在，笑得最開心的時刻，連我女朋友做早餐給我吃，我都沒笑得這麼帥呢！」
「哦∼∼很好笑是吧，我想那是因為，你基本上是個恬不知恥的傢伙，所以任何羞辱你的話，大概都對你起不了作用。」
「哦？是這樣嗎？」他更High了。「既然知道我是恬不知恥的傢伙，任何羞辱的話都起不了作用，你還這麼認真研究用文明的句子來罵我，你會不會太無聊了？」
「不會，因為這是我的樂趣。」
「羞辱跟你同一陣線的經紀人，是你的樂趣？」
「不對，是羞辱高恩洋先生是我的樂趣。」
高恩洋點點頭，深吸口氣。「我明白，我明白。」真的，他真的很明白，打從他跟章嘉棻簽下那一紙十五年的合約起，章嘉棻就恨他。更別提之後還發生「那件事」。
高恩洋歎息，雙手枕在腦後。「我無話可說啊，但是，你心裏明白，你的不幸，並不是我造成的啊，如果硬賴在我身上會讓你感覺爽一點……」他聳聳肩。「誰教我是‘彩鶴’的負責人呢？我概括承受。」
章嘉棻不吭聲，別過臉去，覷著灰濛濛的天色。
這是個微雨的秋天午後，沒有陽光，冷颼颼的毛毛雨，柏油路顯得更黑暗。
關於章嘉棻跟彩鶴的這一紙模特兒合約，得來的過程是個秘密。
章嘉棻的父親章仕維是國小教師，在嘉棻十七歲那年聽從朋友的慫恿，迷上炒股，陸續欠下三千七百萬的債務，其中三千萬是跟高恩洋那位放高利貸的父親高碩宇借來的，利滾利的下場，章家陷入困境，更慘是高碩宇追債手段兇狠，章仕維被逼到房屋拿去二貸了還繳不出利息，他派兄弟上門毆打章仕維，又威脅要鬧到章仕維任教的學校去。
章嘉棻的母親受不了壓力，無法原諒丈夫的愚行，跟章仕維離婚，從此互不往來。
章仕維怕丟掉教職工作，迫不得已，帶年僅十七歲的章嘉棻到高碩宇的投資公司，跪求高董事長放過他們。
最後歷經一些曲折，解決方案，竟然是讓章嘉棻跟高碩宇的獨子，高恩洋預備創立的彩鶴模特兒經紀公司，簽下十五年合約，當作還款的條件。
雖然高恩洋經營的是正派的模特兒公司，章嘉棻接受公司訓練，按部就班成為專業模特兒，也確實幫彩鶴賺進大把鈔票，連同當初欠下的債務一併還清，剩下只是單純的合約關係。
但是這中間過程，以足夠折騰年僅十七歲的小女孩。她日夜恐懼，不知前方等著的是什麼遭遇，她惶恐膽顫，忐忑不安，童稚之心漸漸地消磨殆盡。
雖然跟高利貸借錢是爸爸的錯，高碩宇也放過他們父女，用折衷的方式讓他們還款，父親也順利在國小教到退休，章家風暴早已解除，但章嘉棻永遠的失去母親呵護。
她無法不恨高碩宇，恨彩鶴這紙合約，連帶恨著高恩洋。她若不用這些微小的譏諷刺激高碩宇的獨子，她內心龐大的憤怒怕會壓垮她。
高恩洋覷著她，那冰霜般冷漠的美麗側臉，像刀鋒邊緣閃亮卻殘酷。
他冷哼：「我懶得跟你說。」重新戴上耳機，按下iPod的play鍵，繼續他瘋狂的搖滾樂。TheSexPistols的GodSaveTheQueen真酷，OhYes！
章嘉棻轉頭瞪他，他兩手覆著雙耳，自得其樂隨音樂搖擺，超享受的。樂音狂放，音量開好大，雖然他戴著耳機，但是她聽得到樂聲。
「小聲點，很吵。」她抗議。
他聽不見，自顧自地搖擺享受。
章嘉棻拽走他的iPod，開窗，扔出去。
高恩洋愣住，不敢相信。「你？！你越來越超過了你。」
「很吵。」
高恩洋回望車後馬路，看著來車將他心愛的黑色iPod輾個粉碎。唉呀，超痛的……這個冷血女王。
他回過頭，摘掉無用了的耳機，坐好。
章嘉棻維持著冷漠臉色，其實心裏有點怕怕，好像真的太超過了。
「既然這樣，好……」他臉色陰沉。「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我………」突然高恩洋抓住章嘉棻的手，在座位又跳又踩，自詡龐克歌手大吼大叫唱SexPistols的歌。「Godsavethequeen（天佑女皇），Thefascistregime（法西斯政權），Theymadeyouamoron（他們把你變成笨蛋），potentialHbomb（或不定時氫彈。）Godsavethequeen（天佑女皇），Sheain'tnohumanbeing（她根本不是人類）Thereisnofuture（沒有未來）AndEngland'sdreaming！（在英格蘭的夢想裏！）」
章嘉棻被拉來扯去的，尖叫駡他神經病。
他樂得唱又跳，章嘉棻使勁甩開他的手。
「你瘋了，你是猴子嗎？沒水準。」
他哈哈笑。「哇，嘖嘖嘖，你看你頭髮亂了，洋裝縐了，糟糕，等一下下車要是被記者拍到，我要怎麼解釋我們倆在車裏發生什麼事？」他哈哈笑。
她冷眼瞪著他。「很好笑嗎？」
「你幹麼那麼嚴肅？要放開一點，偶爾要像我這樣瘋瘋的，活著才開心啊。看你老是一副全世界都欠你錢的樣子，太憂鬱了。」
「難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這樣？我愛上你，我離不開你，但是你只會折磨我……」說著，頭往車窗靠。「就算是再漂亮的女人，沒有愛人，活著，又有什麼好高興的？」
高恩洋直點頭，拍拍手。「臺詞背得很好。」
「你怎麼知道我在背臺詞？」章嘉棻從袋子抽出劇本，那是明天要客串演出的電影對白，她翻開檢視。「這一句‘又有什麼好高興的’，語氣好像要更重一點，你覺得呢？」
「嘉棻……」高恩洋忽然嚴肅地說：「身為你的經紀人，我不得不誠實告訴你，你的臺詞念起來像在念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你的演技真是太可怕了……」他打開手機撥電話。
章嘉棻問：「你打給誰？」
「我要取消你的演出。」
「喂，是你說我到了該突破的時候才幫我接電影的。」
這會兒他可完全沒有模仿龐克歌手的好心情了，他急切道：「你這樣突破不成倒是會先壯烈犧牲，拍攝現場記者都在，你會被寫成怎樣我心裏有數，沒想到你感情戲演這麼爛……喂？你好，我找陳製作……」
嘉棻搶走手機，按掉，瞪著他。
「不要取消，我保證會演得很好，這點戲才難不倒我。」
「聽著，不要勉強了，我現在完全相信，你沒有演戲的天分。」
「你才沒有當龐克歌手的天分，歌聲難聽死了。」
他笑。「所以我才會變成經紀人啊？人要有自知之明，懂嗎？」
「我為了這次客串，已經準備一個月了，不准取消。」
「你這種好強的個性，早晚會害死你自己。」
「這不是好強，這是能力好。」她可不是隨便就能爬到第一名模的位置，在各方面她都是竭盡心力努力過的。當她發現除了成為非常成功的模特兒外，她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她要求完美，成就驚人，接受四年專業訓練，出道六年，就還清父親欠高碩宇的錢，還成為第一名模，這不是普通努力能辦到的。
高恩洋堅持道：「你相信我，這種事需要天分，而且，沒有人可以十全十美。」
她傲慢地抬高下巴反擊。「我沒說我十全十美，我是接近完美。你對我沒信心，但我對自己有信心，我只要努力揣摩就會演得很好……」只是為了幾句臺詞，不到三分鐘戲分，她買來各種演技書Ｋ。有《表演技術與表演教程》，有《開放的門：對於表演與劇場的思考》，有《表演藝術與方法》，有《表演心理學》等等，一大堆關於演技訓練的書，她都看。
她不信會演得多差。
高恩洋笑了笑，別過臉去，瞅著飛逝的街景。
片刻後，他幽幽說道：「我愛上你……離不開你……」轉過臉來，直視她，那篤定的眼神使她呼吸困難，他聲音喑啞。「但是……你只會折磨我……」他目眶殷紅，眼神太深情。他輕輕說：「……這才叫演技。」
章嘉棻驚駭著，被他渾然天成的演技穿透。她凜住目光，恨他太聰明。他不用消化那堆演技書，就演得比她出色。
真可惡！章嘉棻譏諷道：「你當然演得好，高恩洋的戀愛史豐富到可以拍足十部電影，這當然難不倒你。」
「你不也刻骨銘心的愛過？結果戀愛戲表現平平。」
章嘉棻臉色驟變。
高恩洋頓覺失言。「我道歉，我不應該提。」
那件事，是她的最痛。他是劊子手，他有什麼臉提起？當初劃傷她就算了，多年過去，還要剜破傷疤再撒一把鹽？
「你沒良心。」章嘉棻轉過臉去，抿著唇，不說話了。
高恩洋也別過臉去，瞪著車窗外。
「我……無話可說。」他按下車窗，讓冷風吹，吹冷面上的皮膚，吹寒胸膛深處的那顆熱烈的心。
車廂裏，冷冰冰。
他們倆，寒著面孔。
他們倆，一個俊，一個美。
他們都事業有成，光鮮亮麗。但心裏梗著一道永難跨越的裂口，藏著永難抹滅的創傷……
***
對吃的渴望，跟對性的需求，是人的兩大基本欲求。
身為被媒體公認為歷任最美的模特兒章嘉棻，這兩樣基本需求，她，都沒有被滿足。
自從有一次章嘉棻參與服裝秀，被記者拍到腹部贅肉，雖然是角度問題，但記者大作文章，說她懷孕。章嘉棻感到莫大恥辱，從此嚴格要求自己，三餐只吃燙過的青菜跟一點點雞胸肉。
章嘉棻就是自律，從不鬧緋聞，每次出席工作場所，或是接受記者採訪，總是言之有物。她看很多書，因為除了工作她幾乎不出門。她不愛跟人交際，自然也不會有醜聞。漸漸的，她像一隻漂亮孔雀，愛上自己的羽毛。雖然當初並非出於自願當模特兒，但悲哀的是，有時，她竟寂寞到沾沾自喜起來，自傲的想著「彩鶴」若沒有她，早就倒閉。公司二線的模特兒，與她的知名度相比，天差地遠。敵對的「百荷」模特兒經紀公司，雖然沒有特別出色的模特兒，但是旗下眾模特兒的工作邀約，明顯比彩鶴搶手。
有時，章嘉棻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啊，也難怪高恩洋要這麼隱忍她的壞脾氣。
章嘉棻跟助理吳小華住在公司提供，位於民生社區的獨棟屋宅裏。隔一條巷子，就是老闆兼經紀人高恩洋的住處。
今晚，去公司開會的助理吳小華回來了。
「晚上還沒吃吧？吃這個——」餐桌上，擺了熱量超高的芋頭卷，一杯熱巧克力。
身材圓滾滾的吳小華霎時掩面慘號：「棻姊，你又來了。」
「幹麼？請你吃東西還哀嚎？真過分，快來吃。」
吳小華坐下，才剛吃一口。
章嘉棻問：「味道怎樣？我看網路上說這家的芋頭卷非常好吃……」
「嗯嗯嗯，真的很好吃……」
章嘉棻皺眉頭。「不要只說好吃，要形容啊？」這才是她要吳小華吃的目的，名模章嘉棻的變態嗜好之一。
「這個嘛……」吃香喝辣是很爽啦，可是要忍受章嘉棻的變態嗜好，每次都逼她形容食物的味道，很有壓力耶。「這個芋頭卷嘛，裏面有芋頭塊，跟外面賣的不一樣，很濃的芋頭香。這個芋頭卷的卷度也很自然，看起來很舒服。」
「不要吃了。」章嘉棻沒收小華的叉子。
吳小華哇哇叫。「我已經很用心形容了。」
「什麼叫芋頭卷的卷度很自然，你看過卷度不自然的芋頭卷嗎？真是，聽完你的形容，我完全沒有滿足感，還更餓。」
「要滿足不是靠聽的，要吃下肚子裏才算滿足啊。」一邊請她吃東西，一邊又逼她卯起來形容，這樣很分心，她會神經分裂欸。
「真掃興。」章嘉棻把芋頭卷的蓋子蓋上，去沙發坐下看書，復習《表演藝術與方法》，自從下午被高恩洋嫌棄演技，她就一直心神不寧到現在。
「什麼嘛，引誘人家吃，又不讓我吃過癮，你害我也很餓。」吳小華抗議。「你很沒良心。」
「不要講話，很吵，我無法專心。」
「嘉棻姊，我是助理吳小華，不是你的情緒垃圾桶吳小華，我猜你今晚心情不好，但是不要遷怒到我頭上，OK？」
「我瞭解，那麼請助理把門邊那一箱東西整理好，謝謝。」
小華過去，打開箱子。「哇靠！」
「氣質，拜託！」章嘉棻掩耳。
「一堆吃的，你又用我的名字買這麼多？你該不會又……」小華沖到雙門大冰箱前，拉開門，一堆東西嘩啦啦爆出來，掉到地上。
太恐怖了，吳小華就算再愛吃，看到這麼龐大的美食大軍，也嚇得倒退好幾步。
「你又發作了……」看樣子，這回章嘉棻不是普通的情緒惡劣而已，還相當焦慮呢！
只要章嘉棻有壓力或焦慮，就會開始瘋狂上網買各種網路美食，但是為了保持好身材，她不會吃，卻會很變態地逼助理在她面前吃，吃完還要形容給她聽。
吳小華發抖了。「你知道非洲有很多難民嗎？」如果把這冰箱內所有美食都消化完還形容給她聽，吳小華深深覺得自己會爆肥而亡。
「只是多買了一些東西，別大驚小怪。」章嘉棻說。
只是多買一點？！「這次又為了什麼事？因為明天的電影演出嗎？」吳小華挽起袖子，整理冰箱。「我把一些吃的分出來，拿去公司發放，你看冰箱門都快關不上了，姊你買東西都沒先想一下冰箱容量嗎？你這樣把東西放到過期會遭天譴欸，聽說浪費食物的人死了以後下地獄會被割舌頭喔，還有會……」
啪！章嘉棻扔下書。
吳小華嚇一跳，轉頭看她。「幹麼？又生氣了？」
章嘉棻走過來，氣勢淩人，目光銳利，停在吳小華面前。
身高一七三的章嘉棻，瞪著身高一五五的吳小華，加上她淩厲的眼神。現在，吳小華覺得自己不只是小，簡直矮到快趴到地上去了。
「幹麼啦，我吳小華囉嗦的毛病又不是一、兩天的事，幹麼生氣啦？很可怕欸。」
章嘉棻眯起眼睛，沉痛道：「我愛上你……我離不開你……但是你只會折磨我……」
「是你折磨我吧？」
「我問你……剛剛……你有沒有感動？」
「是明天要客串的電影臺詞嗎？」
「嗯。」
「喔。」
「覺得？」
很爛！吳小華嘿嘿笑。「覺得……嗯……這個咩……」吳小華陷入長考，心跳很快，一要小心回答，不能傷了她自尊免得這女王發神經。二不能說謊，身為助理領公司薪水，要協助章嘉棻順利完成每一項工作。真是矛盾啊……
遲遲等不到回答，章嘉棻不耐煩地說：「需要想這麼久嗎？」
「你演得很好。」
「我就知道。」章嘉棻笑了，那個死高恩洋故意找碴。
且慢，還有下文。吳小華小心翼翼地問：「但是……你真的要去演？」
「什麼意思？」
「我覺得喔，那個，當你說我愛上你的時候，我是很感動啦，那個感動就是一種很寒冷跟很痛的感受。」
「很寒冷？很痛？」
「還有一點點恐怖。」
「恐怖？」
「你的表情不像對情人說，感覺像在跟仇人告白，對了，你就是不夠溫柔。」
「我明明很溫柔。」
「我感覺不到。」
「你沒發現我輕聲細語口吻很深情嗎？」
「我覺得那是冷言冷語口吻又假。」
章嘉棻目光一沉，肅殺地瞪著吳小華。
吳小華汗毛直豎，膽顫地往後退。死定了……
章嘉棻逼進一步。「很假？我這麼認真演，你竟然說我很假？」
吳小華雙手護在胸前。「你……你想幹麼，我說實話你不可以生氣啦，明明就假假的啊。」
章嘉棻撲上去。「我讓你知道我多真。」抱住吳小華就要吻下去。
「不要不要，救命啊∼∼」吳小華尖叫。
「我們來親親，快，如果連你我都可以親下去，念那些臺詞又有什麼困難，快點，親一個。」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