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分不清 - 于晴
楔子
後世記載野史
萬晉二年,新科狀元東方非入主內閣,而後平步青雲,直升內閣首輔。萬晉六年,聖口欽點,首輔東方兼任禮部尚書,並特例加封爵位。六部直屬皇上,六部之首為禮部,東方非為金碧皇朝破例第一人,左手翻雲右手覆雲,大權在握,其品性不正,手段毒辣,殘害忠良,在朝中自成唯一勢力,朝官有不從者,其下場奇慘。東方非之名,遺臭萬年--
正文 第一章
萬晉十六年太醫院
一名年輕男子傭懶地托腮,漫不經心地半躺在屏榻上,半垂的丹鳳眸不太起勁地掃過手裡的書卷。
他一身官服,未戴官帽,一頭黑得發滑的長發披在身後,俊雅的容貌帶著幾分天生的貴氣。即使宮裡有人不識他的相貌,但一看他的官服與氣度,就知他位居高官,而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紅官員。
混合著多種藥材的藥香,彌漫著整間藥房裡,是老太醫逃命前特地點上的,誇口能改變他的心情--
他深深吸口氣,不覺通體舒暢,反而煩膩如萬只小蟲鑽進他的心扉裡。
這老太醫連點小事也做不好,還留著做什麼?正想著要如何刁難太醫,忽然間聽見外頭有官員在交談--
「哼哼,也算是阮東潛倒楣,誰教他不肯同流合污。好好一個人才,得罪了上司,只能去偏遠的下縣當縣丞,他啊,是血淋淋的例子,咱們千萬要引以為鑒。」
阮東潛?俊美的男子微微凝神,對這個特殊的姓起了反應。
「他也不過自認自己是個體恤民情的好官罷了。他要入了朝,遇上東方非,看他像不像條狗?依他的風骨,能當八品縣丞,還是他走了好運呢。」
俊美男子聽出興味來,連忙翻身坐起,掀了暖簾懶洋洋地問道:
「誰遇上我,就像條狗似的?」
兩名太醫轉頭一看,臉色大驚,雙腿虛弱地跪下,顫聲道:
「首輔大人……我們、我們不知您大人在這兒,這時候,您、您應該在內閣票擬奏本啊……」
「怎麼?本官做事都得向你倆報備嗎?」東方非一見他們卑躬屈膝就生煩。「剛才你們說什麼,誰在我面前像條狗了?」
「首輔大人,我們是一時有口無心……」
東方非起身,不耐煩地拂袖道:「廢話這麼多,是不是要本官先割短你們的舌頭?那阮東潛是誰?本官不是說過,朝堂有沒有阮姓,由本官決定嗎?是誰有這個膽子,放了姓阮的進朝為官?」
「大人別怒。」太醫討好地說:「下官想起來了,阮東潛是兩年前科舉入榜的,名次不高,自然沒能讓大人注意。那時張大人曾將名單交給您看過,您並不反對,所以……」東方非勢力已大到隨心所欲的地步,科舉一甲可以由他定,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皇上對他言聽計從,大事口頭過問,小事隨他。
皇朝內,誰的勢力還能壓下東方非?
民間有傳說,歷朝狀元才氣無人可比萬晉二年狀元東方非,但朝官心裡自有分明,自萬晉六年後,一甲由東方非定,他要閉著眼隨便圈選,誰又敢說實話?
「我沒反應?」似有印象。前兩年主考官好像提了什麼,他隨口應了,姓阮的就這樣進朝了?真有趣啊。
「對了!下官也想起來了!」另一名太醫說道:「阮東潛祖籍常縣,是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的遠親。」東方非俊瞳抹過異采,嘴角勾笑:
「原來是那個浩然正氣阮臥秋的遠親啊,也難怪有個不肯收受賄賂的阮東潛。好啊好啊,本官現在無聊得很,說,他因何事被貶?」
太醫遲疑一會兒,答道:
「阮東潛因不體恤民情,德知縣遇天災,朝中派人開倉賑糧,阮東潛不肯配合朝官,足延三天才開倉,故呈報上來後,被貶為下縣縣丞。」
「原來如此。」東方非笑容滿面,又問:「是誰主持賑糧的事?」
「大人,是程大人,當初是您親自開口讓程大人去的啊。」
東方非一怔,回憶半晌,才道:
「是有此事……程子道嗎?」不就是貪官一名嗎?阮東潛不體恤民情?哼,能羅織此罪名,多半是這姓阮的太體恤民情,不肯跟程子道同流合污,三天就能放糧已經是該縣百姓好狗運,遇見了個傻官。東方非愈想愈開心,不由得朗聲大笑:「好!好風骨!能夠不畏朝中強權,犧牲自我保住百姓,本官很久沒有見到不像條狗的好官了。我倒想瞧瞧,當他再貶下去時,還能不能保有他的風骨?」
「大人,您是指……」
「不必上任正八品縣丞,直接再貶九品主簿。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趕過去,如果他肯收受賄賂,那就讓他回朝重披正五品官服;如果他不肯……好!就一路貶下去吧!」黑眸遽亮,充滿興味。
這幾個月的煩悶頓時一掃而空。難得遇上一個自稱不折腰的阮東潛,他要不好好享受一下,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
阮東潛啊阮東潛,你會讓本官看見什麼呢?你的高風亮節?還是,你也會像條狗一樣地伏跪在我面前求前程?
*****
一年後瓊林苑
「首輔大人!恩師!」新科狀元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連忙打躬作揖道:「東潛以後還望恩師多多提攜!」
身著禮部官服的東方非赫然停步,睨他一眼,問道:「誰是你恩師了?」
「自然是首輔大人您啊!」
「我?」東方非有趣地笑道:「狀元公,您是說笑話了。主考官不是本官,您胡亂喊恩師,可會讓其他大人不悅的。」
新科狀元微楞,脫口:「可是,今年閱卷的不是恩師您嗎?」
東方非一見此人就看穿了他的本性,根本不想費心費力在他身上。他以-首輔之身圈點一甲,本就不是公開的事,這新科狀元還沒有正式入內閣,就已經打聽好朝中勢力。文章洋洋灑灑寫得正氣十足,不表示這個人的骨頭不軟啊。
東方非輕蔑笑道:
「狀元公,今年主考官是張大人。你執意認定本官,那你就是存心要陷害本官了。我在朝中多年,還是首次遇見沒正式上任,就開始找本官麻煩的人。你,算是第一人了。」
「恩師……不不,大人,東潛絕無意跟大人作對!」新科狀元滿頭大汗,拼命拱手作揖。誰都能得罪,就是不要得罪東方非啊!
東方非眉心微攏。「等等,你說你叫什麼?」
「東潛。下官盧東潛。」
這名字有點耳熟,一時之間想不出在哪兒聽過,東方非見他長揖幾乎要到地了,連理也不想理,撇身就走進後花園裡。
瓊林宴歸屬禮部負責安排,若不是他身兼禮部尚書,這種無聊的慶宴誰來?走到後花園隱蔽處,忽地聽見有人喁喁細語--
「那個阮東潛好大的狗膽!竟敢親自監斬老夫親侄,老夫非要他償命不可!」
東方非微瞇眼。阮東潛……跟新科狀元同名不同姓,對了!他想起來了,是阮臥秋的遠親嘛。一年多前興致一起曾差人去游說,後來他就把這件小事給忘了。
花園的隱蔽處繼續有人在說話--
「國丈爺,有人說首輔對阮東潛極有興趣,萬一您插手……」
「哼,那東方非是閒著無聊找人當狗玩,日子一久他連阮東潛是誰都記不得了。他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老夫是皇上的岳父,你說,皇上該聽誰的話?」
東方非聞言,俊臉帶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皇上自然是聽國丈爺的話。」那語氣有點言不由衷。「可是就算沒有首輔插手,阮東潛身邊有個白發老軍師獻計,又有貼身護衛為他擋刀擋劍的……」
「一個小小護衛抵得了大內高手嗎?」
「國丈爺,沒有皇上跟首輔的下令,誰也不能指使大內高手……」
後半句消失在李公公的嘴裡,多半是被國丈喝斥了。東方非不再細聽,神色愉悅地走回瓊林宴上。
好個阮東潛!他原本以為阮東潛是一般人才,沒有想到他這麼有骨氣,這一年半來阮東潛是做了什麼,竟然能在藏污納垢的官員間擠上來,還斬了國丈那老禿驢的侄子?有本事!
是他身邊的軍師獻計嗎?無所謂,就算阮東潛身邊有上百條忠心耿耿的狗,他也不會放棄這個有趣的人兒。
新科狀元一見他出後花園,小心翼翼地上前說道:
「首輔大人,您看起來心情真好。」與方才簡直天壤之別。
「是啊。本官心情很好,因為遇見了有趣的事。」正因心情頗佳,才願意紆尊降貴跟眼前這條新狗說幾句話。
「有趣的事?」
東方非將折扇合起,輕輕握住兩端彎外折,笑道:
「本官一直在找,找一個能夠讓本官折也折不斷,不,不能這樣說,應該說,世上沒有本官折不斷的骨頭,只是時間長短而已。狀元公,你呢,是一個連折都不須折的人。但有一種人,我用力一折,第一次斷不了,再折一次,一定斷。」「啪」地一聲,折扇頓時成兩截。他哈哈大笑,將這柄斷扇交給目瞪口呆的狀元。「本官送禮一向只送給適合的人,這扇子就送給你吧。」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興高采烈過,也很久沒有這麼熱中期待過。阮東潛,你在哪兒?快來京師!快來吧!
就算你身邊有千百條忠狗在幫著你,本官也想親自跟你交手,看看你的風骨能撐得了多久?
思及此,他立刻想起那個作威作福的老禿驢,膽敢私派大內高手去除掉他心愛的玩物,不由得讓他快步走出瓊林苑,直往皇宮而去。
*****
七個月後
月輪當空,軟光鋪灑在京師的夜街上。
今天是他生辰,百官為他大肆鋪張,奉迎巴結到送女人送珍寶來祝賀,而此時此刻正是他今年生辰最後一個時辰,卻不巧遇見了搶匪。
東方非撫過扇把,優美的唇形微地上揚。
這十多年來什麼事都在他的算計之中,無一幸免,能讓他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幾乎沒有,長久下來他也真要以為自己與意外絕了緣。
好,真是太好了。他要安然脫身,一定得好好獎賞負責管轄此區的五軍都督。
轎子停在無人的街道上,兩側店面早已關上,連盞外燈都沒有留下,但借著明月,即使隔著轎簾,也能看見七、八名隱約的男子身形。
轎夫早就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東方非來回摸著扇柄,輕滑地開口道:
「平常京師治安就是如此嗎?我就說,一入夜怎麼靜成這樣,原來是有搶匪橫行啊。」
「公子,雖然我們是搶匪,但也是講義氣的。我們不會強逼你出轎,只要你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丟出來,立刻放你走。」
東方非鎖定那為首的青年,笑道:「我身無分文,怎麼給錢呢?」
「胡說八道!七哥,我真的看見他從一間很豪華的府邸走出來,他穿的衣服夠咱們活一個月了!我沒見過他,他一定不住在京師,怎麼會出門不帶盤纏呢--」
「住口!」叫七哥的青年喝道,阻止手下繼續洩露他們長居京師的事實,他咬咬牙,說道:「公子,錢財是身外之物,不要逼我們動手,你我都沒好處的。」
東方非愉悅笑道:
「小兄弟,沒有人告訴你,那間豪華的府邸是誰的嗎?我打戶部尚書那兒出來,你敢搶,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戶部尚書?」叫七哥的青年呆了呆,立刻瞪向手下,低聲問:「他真是從官大人的府裡出來的?」
「我、我記得是一間***通明的宅子,七哥,我沒瞧見有人穿官服啊……」
東方非輕笑:「小兄弟,本官用人有三個原則,一是好人不用,二是蠢人不用,三是凡敢壞我事的人。現在本官就可以預言,你將來必定死在你愚蠢的手下。」
「你……你也是官?」程七震驚問道。
「如假包換。不只如此,本官上轎前還瞧見角落有個少年直盯著我,那少年就是你的同伴吧?」
程七一聽他是官,本要立刻撤退,後來一聽他已經跟手下打過照面,當機立斷喝道:「把他拖出來帶走!」東方非雙眸遽亮,等著轎簾被掀起。他會被帶到哪兒去呢?明天他不在朝堂不在內閣,有多少人會驚慌?有多少人會私下解決他?
一只粗手扯住轎簾,正要掀起的當口,夜風傳來若有似無的低吟--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下復回,君不見……唔,君不見什麼呢?三更半夜的,要真見了,肯定是見鬼了,果然連家便宜的面店都沒有開啊……」清亮如風的嗓音飄散在冷冷的夜街上,顯得十分突兀又詭異。
「七哥,那是鬼?」
「住嘴!」
東方非不驚不慌,在轎內支手托腮,迎接意外中的一段小插曲。少年的身影由遠而近,像還沒有發現街頭這一端發生了搶案。
他為官多年,了解人性至深。這黃毛小子一看搶案,必定反身就逃,就是不知道這叫七哥的敢不敢痛下殺手了。
透過轎簾,他瞧見那少年身形頓時停住,直勾勾地望向這裡。他哼笑一聲,等著看少年落荒而逃的美景。
「干什麼你們?」那少年大叫,竟直奔而來。「京師裡膽敢搶劫!」
東方非眼微瞇,驚喜地坐直起來。
原來這少年,是個有正義感的傻子!
「你停步!」程七立刻喝住:「敢再走前一步,休怪我不留情了!」
「你們七個人敢在京師內作亂,是本地人?」少年確定轎內人尚未受到傷害,他才怒道:「這就是皇朝盛世嗎?五軍都督在做什麼?任由你們在城內行搶?」
「哼,盛世?」程七冷笑,內心雖不情願,仍是亮了長刀。「真有盛世,你也不會死在這種地方了。」
少年瞪著程七,沉聲問:「你殺過人了?」
「沒殺過不表示你不會是第一個人。」程七冷靜地說,心跳加快,手心發汗。
少年沉默地掃過眼前紛紛抽刀的搶匪,有的人連刀子還拿得不穩,有的則是明顯打起顫來。
轎內的東方非則是興致勃勃地注視接下來的發展,完全沒有要出去幫忙的打算。通常有正義感的人,到最後只是死路一條而已,他還沒親眼見過有人被亂刀砍死,正好,看場生死斗當是祝賀他生辰吧。
帶著期待的微笑忽然僵住,東方非看見始料未及的景象--
少年奔到附近的大戶人家面前,不像在逃難,東方非還來不及思考少年這做法有何意義,就見大戶人家兩旁的石敢當浮在半空中。
頓時,眾人抽氣不斷。
這是什麼妖術?東方非微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異象。這少年是巫覡?
「真要打嗎?要不要試試?」少年認真地問。
「退!」程七咬牙道,確保手下全部撤逃後,才迅速消失在夜裡。
少年凝重地望著他們消失的街頭,也沒有要追的打算,過了會兒才上前問道:「兄台,你還好吧?」
「……還好。」東方非確認石敢當已歸位,再看向那模糊的少年身影……方才他到底是用什麼異術移動石敢當的?
「沒有想到,連京師內都有這種事發生。」少年微惱。
東方非暗笑他的沮喪,道:「聽小公子語氣,是剛來京師?」
「是啊,我今天才到的。」少年朝轎子抱拳笑道:「兄台,既然這附近不平靜,我送你回去吧。」
東方非哼了一聲,道:
「你以為那些人會回頭再搶嗎?他們是本地居民,平常混進市井之間,誰也不知道他們就是搶匪。一定是有京師富豪遇見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乖乖奉上財物。要我說,除了為首的頭兒還有點膽外,其他全是烏合之眾……」語氣忽地頓住,發覺這一身月白衣褲的少年,正灼灼注視著自己。
「兄台,你冷靜又聰明,跟我家一郎哥挺像的呢。」少年又驚又喜地笑著。
「一郎哥?」
「是啊,我一郎哥是世上最聰明的人,說是諸葛再世他也當之無愧。」少年語氣充滿羨慕。「你跟他,都能在短短眨眼間看穿對方,不像我……」他搖搖頭,暗自扮了個鬼臉。
東方非不知該稱謝少年間接贊美他為孔明再世,還是該惱他竟把他跟不知是誰的家伙相比。
「兄台,反正你也沒損失,不如回家睡個覺,明天醒來忘光光。」少年建議。
「你是說,放了他們?婦人之仁。」駁斥歸駁斥,轎內的黑眸卻亮得可疑。「你以為放他們一馬,他們就能改過自新?」哪兒來的小蠢蛋?,既蠢又正直,讓他渾身興奮起來。
「其實他們也……」
「小公子該擔心的是自己。你已經看見他們的長相,如果你有心要揪他們出來是輕而易舉,那群搶匪就算膽子再小,為了保住自己也會先殺了你滅口。這樣吧,為免京師再有強盜橫行,你去舉報再加點賄銀--」
少年一怔,問道:「要賄銀做什麼?」
嘴角微揚,他詭笑道:「自然是請上頭的官員為你處理,保你性命。小公子,你不會還天真地以為,上頭的官員會因為你的舉報而認真做事吧?」
「是兄台將官場想得太黑了。」少年皺眉,而後舒笑道:「即使有貪污之輩,但十個官裡總有五、六個是好官。」
這少年看來還不算太天真,這樣玩起來才過癮。「小公子,你暫住在哪兒?不如明天你跟我一塊去舉報,我們來賭賭,看看承辦的官員是十個裡的哪一個。」舉報之後,他要讓五軍都督放縱這區的罪犯,要讓這小家伙看看什麼叫官啊。
「不必了。」少年笑道:「我就是官了,這事交給我處理就好。」
東方非神色愕然,注視著少年發育不良的身子,質疑問道:「你是官?」
「是啊,今天才到京師來報到,明天就要上任啦。」少年爽朗地說。
「你今年幾歲?」什麼時候連毛頭小伙子都能混到官位了?
「……我今年二十出頭。」少年的小臉微暈,明顯可見心虛。
「二十出頭?」今晚連連錯愕,全是拜這少年之賜。看少年身形又矮又瘦,雖然隔著轎簾看不清楚容貌,但總覺他年紀應該過小。這到底是哪兒來的官?怎麼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小兄弟,今天是我生辰,我請你吃個夜消,當做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不不。」少年笑著推辭:「既然我是京師官員,當然不能接受兄台的報答。不過,真巧,今天也是我生辰呢。」開心地說。
「……果然巧,太巧了。」東方非鎖住少年的身影,問道:「小公子何姓?」
「在下姓阮。」
「阮?」就算今晚再有意外,他也不會再有驚訝了。他噙著殘忍的笑:「我認識的阮姓人,個個充滿正義感,寧願讓骨子充滿正氣也不肯低頭折腰,這種人不多見了啊。」
少年哈哈一笑,聲音干淨而悅耳:「阮姓跟一般百姓沒有什麼不同,我有的,旁人也會有。」他看看盡黑的天色。既然只有他一個人目睹了搶匪的尊容,那他繼續留下來,對轎內的人也不好。他抱拳笑道:「兄台,你回府小心了,這樁搶案就交給我負責,半年之內我一定解決。」語畢,他搔了搔頭發,緩緩踱步離開這條夜街。
一開始,少年像在想著如何解決,後來愈走愈遠時,他又開始背起詩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明明是我生辰,為什麼我還得背完它才有飯吃?一郎哥,你別太嚴啊……」
東方非立刻掀簾出轎,注視著少年纖瘦的背影消失在街頭。
「姓阮嗎……哼,一個阮臥秋,一個阮東潛,如今又來一個姓阮的,難道姓阮的,全跟其他人不一樣?到了我手裡,總會一樣的,沒個例外。」東方非暗聲道。
但在此之一則,總要搞清楚一個小小的少年到底是有何本事,能讓石敢當飄浮在空中……
正文 第二章
一推開客棧破舊的老門,白衣少年立刻察覺有人正在看著他。
他暗自沮喪,點上桌上蠟燭,房內頓時微有亮光,照出坐在床緣的銀發青年。
「一郎哥,你還沒睡啊?」少年討好地笑道:「你身子不太能熬夜,怎麼不早點睡呢?」
那青年雖然有老人般的發色,但膚若凝脂白玉,瞳似藍海,相貌平凡,光滑無皺的容顏猶如二十出頭的青年。他默默凝睇少年一會兒,直到少年心虛地移開視線後,他才柔聲說道:
「冬故,我怕你獨自在外,要有了意外沒人照應,所以請懷寧去找你了。」
阮冬故摸摸鼻子,勾來個凳子在床前坐下,笑道:
「一郎哥,這些年我半夜三更在外頭,可也沒出過事啊。」
「那是懷寧一直在你身邊,你當然出不了事。」
「好歹我也跟懷寧是同門師姐弟,他會的功夫我也不差啊,一郎哥,你先休息,換我來等懷寧。」
「冬故,今天是妳生辰……」
「耶!」阮冬故這才發現他的稱呼有變,驚訝地問道:「一郎哥,平常你堅持一定叫我東潛的,怎麼今天叫回我的本名了?」
「今天是你十八生辰,也只有今天喊你一聲冬故,明天你還是阮東潛。」
「是冬故是東潛都無所謂。不都是我嗎?」她咧嘴笑道。
鳳一郎聞言,不知該煩惱她太不拘小節,還是要慶幸她不如小姑娘斤斤計較。
「今晚你上哪兒了?『將進酒』背好了嗎?」
「唔……」她生來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更不會在一郎哥面前說假話。她坦承道:「一郎哥,你知道的,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腦子也不好……」見他攏聚眉心,她爽快地笑。「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容不得我自貶,可是我是實說實話,天生聰明的是你,我呢,要不是仗著一郎哥,是怎麼也不能一路做到戶部侍郎的,是不?」
「妳不笨。」他溫聲道,眸帶憐惜。
「是是是,我不笨,可也背不起一首詩來。」
「你在背詩的時候想什麼?」
她想了會兒,道:「想挺多事的,一會兒想起過去的案子,一會兒又想起明天該要做什麼事,就是沒法專心,對了,我還在街上遇見強盜呢。」
「強盜?」他聞言,連忙掃過她的全身。「你有沒有事?」
她哈哈大笑拍著胸。「我會有什麼事?我一個人可以力抵十個大漢子……」神色微黯,惱道:「只是我沒有想到,連京師裡也會有強盜,一郎哥,什麼時候才會像你說的故事那樣,天下的百姓即使家家戶戶把門打開,也不會有賊人入侵呢?」
「遲早會的。」鳳一郎見她很快振作起來,明白她的優點就是不會沮喪太久。正因她就是這樣的性子,才會深深吸引著他。
「一郎哥,我在街上遇見一個跟你同樣聰明的人呢,他才跟那些搶匪說了幾句話,就能鐵口直斷他們是京師裡的居民。如果他為皇朝做事,會是皇朝之福。方才我真該送他回家,下回好登門拜訪,求他為我做事。」
「也許對方志不在此。」他微笑,看著她眉飛色舞地誇贊其他人。
「那我就學一郎哥說的故事,三顧茅廬,他總會被我的誠心感動的……一郎哥,床讓給你睡,你起來做什麼?」可千萬別逼她背完詩啊,她很怕的。
「你兩年來的薪俸所剩無幾,一進京師,物價更高,我們才迫不得已三人共住一房。以往我睡床,但現在你已經十八了,總不能讓一個黃花大姑娘跟懷寧打地鋪睡吧?」
「那又有什麼關系?」她不以為然。「一郎哥,你身子不比我健康,那地板又冷又硬,如果你因此受了風寒,我才會過意不去呢。」
「我只是阮家總管的養子,同時也是阮家家僕,你是小姐,我睡地板才是應該。」鳳一郎平靜地說。
阮冬故聞言皺眉,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一郎哥,我一向把你當兄長看待。」
「我知道,但禮不可廢,我是小姐的奴僕,這事實不會改。」
「禮不可廢?」她注視他良久,忽然狡黠一笑,點頭稱是。「是啊,禮不可廢!」抓住鳳一郎的手臂,硬是拉他出門。
一踹開快破掉的房門,就見到一名黑臉俊色的青年背著長劍擋在門口。
「懷寧,你來得正好!」一手拉鳳一郎,一手拖著懷寧走向院子,隨即雙膝一軟,跪在泥地上。
「冬故,你這是做什麼?」鳳一郎吃驚喊道。
阮冬故仰望夜空,毫不考慮大聲說道:
「黃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阮冬故於今日今時今刻今地,與鳳一郎、師弟懷寧義結金蘭……」
「不行!」鳳一郎一向平靜的臉龐流露少見的惱怒。「你不要胡來!」
「我胡來?一郎哥,我六歲那年跟懷寧回阮府,見到府裡多了一個鳳一郎,從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我身邊,這兩年你更為我用盡心思。對我來說,你已經是親生兄長了,我幾次要喊你一聲義兄,你總推說我年紀過小,只把義結金蘭看成玩耍,好了,我十八了,你也說我是大人了,現在我要讓我尊敬的人成為我的兄長,古有桃園三結義,咱們三個雖然不及人家,但,我是真心誠意要敬你為兄的!」
鳳一郎沉默一陣,輕聲道:
「是不是義兄弟,並不是那麼重要。懷寧,你來勸勸她--」睇向懷寧,一點也不意外懷寧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你不允,那也簡單,我就在這裡長跪不起,反正我吃苦吃慣了;再者,我阮冬故雖然是女兒身……」
「噓,你別這麼大聲,客棧後院雖然沒人,但也難保不會有人竊聽……」見她一臉計謀非要得逞的模樣,他歎息,撩過衣角跟著跪下。
懷寧見狀,也只得慢吞吞地跟隨。兩人異口同聲道:
「我,鳳一郎(懷寧),年二十三(二十),於今日今時今刻今地,與阮冬故義結金蘭,從此禍福與共!」
阮冬故樂得眉開眼笑,接道:
「咱們三兄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話還沒說完,就遭鳳一郎急切的打斷。
「不准!沒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道理!」見她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他深吸口氣,低聲道:「我畢竟年長你跟懷寧數歲,就算沒有意外,也是我比你們早死,兄妹間本就沒有同生同死的道理。」
阮冬故深深地再看他一眼,視線移向他銀中帶黃的發色,點頭輕說道:
「一郎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鳳一郎暗吁口氣,注意到她不管動作或者神態,甚至說話語氣都像是個英姿颯爽的小少年,不由得擔心道:
「你再這樣下去,將來……要怎麼出嫁?」有哪家好男兒會討一個男孩子氣的姑娘當媳婦?
她哈哈大笑:「誰說我一定得嫁?就算沒人要,嫁給一郎哥或懷寧我也不討厭啊……」赫然發現原本在裝睡的懷寧跪奔到三步遠外,再一轉頭,瞧見鳳一郎故作無事地東張西望,兩人好像避她如蛇蠍似的。她一頭霧水,問道:「一郎哥你們在搞什麼?」
「……沒,沒什麼。」鳳一郎勉強笑著起身。
「好啦,你們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員,明天不用戶部報到,我可不一樣,一郎哥,一塊睡吧。」
鳳一郎當作沒有注意她那句「一塊睡」有多曖昧,只道:
「是啊,冬故,從今天開始,你睡床上,我跟懷寧打地鋪。」
「不成不成,禮不可廢,你是兄長,當然得睡床嘛。」她得意地笑著。
「禮是不可廢,但正因我是兄長,兄長的命令你敢不聽嗎?」鳳一郎平靜說道:「我才當上你的大哥,如果你不聽話,我這種兄長形同虛名,還當什麼大哥?」
「啊……」笑顏楞住。沒料到一郎哥會反將一軍,她認栽了,她最怕的就是一郎哥跟天下所有的聰明人。「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跟一郎哥一樣的聰明……」她咕噥地爬上床。
懷寧熄了燭火,將長劍放在身邊後,面無表情地跟新認的結拜大哥共睡一鋪。
*****
一般而言,每日早朝過後;六部官員與都督府的職官聚集在千步廊上,以東方非為首,他一進禮部朝房,其他官員就可各自散去。
今天官員個個臉色古怪,在千步廊上等了又等,東方非就是不進禮部。百官微微惶恐,尤其見他神采駿發,就怕誰又被他相中了。
「首輔大人,昨晚的壽宴不討您歡喜,下官今天恭請大人再過府一次,這一次一定讓大人滿意--」戶部尚書連忙上前,低聲下氣道。
「尚書大人,你告訴我,世上誰的生辰能有兩次的?再說,你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想出什麼精采的戲目討本官大悅?」見戶部尚書老臉惶惶,東方非也不放在心上,一一掃過千步廊上的年輕官員,個個都朝他諂媚地陪笑;這種笑顏他遇得可多了,即使不記得誰是誰,他也能確定沒有外地來的官員。「尚書大人,你可知道最近有什麼外地的官員調進京了?」
戶部尚書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著他。
東方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算了,當本官沒問吧。」
「不不,大人,下官想起來了。今天戶部就有一名外地侍郎來報到……」話未完,忽然發覺東方非一雙漂亮的丹鳳眸抹上陰毒的光彩。
「那是誰?」東方非語氣興奮,不必驗明正身,就能知道站在戶部朝房前的官少年,正是昨晚的「救命恩人」。
那少年俊容生得好秀美,雙眉似月卻有英氣,目如朗星,唇染柔軟桃彩,膚色健康而白晰。乍看之下,這名少年雖微有稚氣,但光風霽月,令人很有好感。
如今這少年正像頭吃人小老虎似的瞪著他。為什麼?
「那是阮東潛。大人,他就是下官說的,今天剛上任的戶部侍郎……」
東方非聞言心頭大喜,走到渾身敵意的少年面前。他笑顏滿面,道:「阮侍郎,我一直在等你,你可知我是誰?」
阮冬故定定注視著他邪氣陰險的丹鳳眸,想起一郎哥的千叮萬嚀,她不情願地作揖道:
「在朝為官者,誰不認識大人?大人乃皇朝首位內閣首輔兼任禮部尚書,另有三品官位、從一品的少師少傅之位,加以特例的封爵賜府,東方非名聲之響,簡直如雷貫耳!」說到最後多了抹忿恨之情。
這聲音清亮又精神,果然是昨晚少年的悅耳之聲,只是這一次,好像多摻了點怒意啊,東方非暗喜在心頭,笑道:「你這是在拍本官馬屁,還是在暗諷本官?」
「自然是拍馬屁了,下官一向不懂得拐彎抹角的諷刺。」她倔道。
東方非哈哈大笑。這小子不只相貌細致,連穿在官服下的身骨也偏纖細,這樣弱質的身子、這樣的玉面,竟敢直視他,敢當著他的面流露出正直又積極的氣勢。
他為官多年,這種人他見得不少,通常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藏污納垢的臭皮囊,他好想磨一磨這阮家侍郎啊。
思及此,看著這少年如芙蓉般的玉顏,他難掩心跳加快,笑問:
「阮侍郎,我怎麼看你,都覺挺眼熟的。不,其實打方才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長相神似本官的故友。」
「故友?」
「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聽說他是你的遠親,生得相像不意外,就不知你倆的抱負是不是一致了。」
阮冬故哼了一聲,朗聲道:
「阮大哥的確是下官遠親,他是下官最服氣的都察巡撫。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第二個阮臥秋,察民情,體恤民情,為民申訴所有不平之冤!」眸瞳微瞇直視著他,清楚地說道:「除去皇朝內一切的腐敗,讓本朝成為真正的太平盛世。」
東方非聞言,點頭笑道:
「你的志向真高,這些話我聽過不下百次,可從來沒有人做到過,連本官的故友阮臥秋都不曾做到,本官對你很是期待啊。」見阮冬故用力瞪著他,他微微俯下俊臉貼至阮冬故的耳畔,低聲笑說:「你到現在還認不出我嗎?」
她聞言,怔了怔。
「你行事粗率,說話耿直,為官之道學得不夠透徹,怎麼能當上戶部侍郎呢?想必是你背後的軍師用盡心機才拱你上這個官位。你若有心跟我斗,哼,別說你軍師斗不過我,我要讓他向著我,讓你孤立無援,那也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一郎哥才不會投靠這種狗賊!阮冬故暗暗咬牙切齒,拼命忍著氣,說道:
「大人,下官怎敢跟你斗呢?」
「在你眼裡,本官算不算是朝中毒瘤?」他失笑:「你連點情緒都不會遮掩,嘴裡說謊又有誰會信?對了,你的『將進酒』背熟了嗎?」
阮冬故又是一陣錯愕。
他又是搖頭又是仰頭大笑,笑聲令百官面面相覷,不知所從。
「阮侍郎,你到現在還聽不出本官的聲音嗎?昨晚蒙你相救,讓本官保住一條命,我將你惦在心裡,你卻連聲音都認不出我來,這樣的阮東潛也想要為民申冤?不如回去當你的魯少年吧!」
*****
初次對陣,她敗得一場糊塗。
連向來溫和有禮的一郎哥也忍不住微斥她。雖然一郎哥並不是氣她愚鈍,他是氣她不知做虛偽功夫……但她就是惱火愚蠢的自己啊!
一想到那天的事,她就忍不住撞牆。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天,但她還是極為懊悔,懊悔她的才智為什麼不生一點?為什麼初次對陣,勝負立現?
她獨自一人走出大明門,沒有太監討好她為她雇轎。事實上,她兩年來的薪俸實在太少,連住在京師的破屋子都是一郎哥跟懷寧四處尋找才勉強找著的。
她瞧見懷寧守在大明門外等她,笑著甩去一身懊悔,快步走向他。
「懷寧,你不必來接我,就這麼一段路而已,你該保護一郎哥的。」
懷寧應了一聲,與她並肩走在微暗的天色裡。
她這個師弟兼二哥,話少得真可憐,與她同等的才智,卻有一身的好武功,他曾說過最長的一句話,就是罵她「魯莽、率直、沖動、不顧後果」。
她睇向早就高她一個頭不止的懷寧。他倆只差兩歲,但從十五歲那年起,他就像是被老天賞賜了身高一樣,一直抽長抽長,反而她像個矮子一樣再也長不高了。
她還記得她年僅三歲時,手一扯就讓親爹的手臂脫臼,爹跟阮府總管才驚覺她的力氣異於常人,迫不得已讓她一個小娃兒上山學習控制力道。
她六歲後返家,從此半年在山上學藝,下半年在阮家讀書學字,這個秘密只有爹跟鳳春總管知情,人人都認定阮家大小姐足不出戶,連她最崇拜的大哥也以為她是個不愛出閨門的小丫頭。
一郎哥是在她返家時買進府的奴僕,成為鳳春總管養子的同時,也成了她的伴讀。當她跟懷寧在課堂上呼呼大睡時,一郎哥已經懂得舉一反三,跟夫子討論孔孟之道,要說誰最清楚一郎哥的才智,那非她與懷寧莫屬啊。
兩年多前,她決心要買官入朝,是這兩個青梅竹馬毫不考慮地成為她的支柱,一郎哥為她設下精計,在兩年前頂了阮東潛的官位;懷寧則在這兩年的風雨裡保住了她的性命。
這兩人是她得力的左右手,而她呢……是不是真的蠢了點?好像一無是處啊。
「懷寧,如果是一郎哥來當官,他一定能讓那東方狗官吃個大癟的。」
懷寧連看她也沒看的,簡潔地說:
「他不適合。」
她哈哈笑,毫不介意地說:「懷寧,你什麼時候也會安慰我了?」連她這麼粗率的人聽了也知是假話啊。
拐進東西巷,才走進破舊的小宅子,她就脫下官帽,一頭黑發披在肩後,精神奕奕地大聲喊道:
「一郎哥,我們回來了!」
「大人,黃公公來訪,等您等很久了呢。」鳳一郎立刻出屋提醒。
她一楞,瞧見一名太監從她的破屋子裡嬌貴地走出來。
她只是小小的戶部侍郎,在戶部之中負責管理太倉庫,目前還沒有什麼遠景而言,可以說是沒有靠山、也沒有足夠的銀子充門面,標准的兩袖清風,宮裡的公公來會有什麼好事?與鳳一郎暗地交換眼神,鳳一郎輕輕搖頭,要她隨機應變。
「阮侍郎,您住的地方真難找啊。」黃公公掩鼻道。
「真是辛苦公公了,這也是沒法的事啊,我手頭銀子不夠,也沒有朝官願意提供我住宿。對了,這裡的茶水也不挺好,真是委屈公公了。」阮冬故大笑道,瞄到一郎哥不贊同的蹙眉,她立刻收斂起放肆的笑。
「咱家來這兒不是讓你招待的……」黃公公遞出懷裡被揣暖的玉盒。「阮侍郎,你剛在戶部上任沒幾天,首輔大人命咱家送一份小禮給您,當祝賀你升官,盼你為國家社稷盡心盡力。」
「狗官送禮……」見到黃公公驚駭到要失魂的表情,她連忙改口:「首輔大人送禮,下宮承不起,請公公原物送回吧。」
鳳一郎聞言,眉心更加聚攏。
「送回?」黃公公失聲道:「阮侍郎,這是首輔大人送的禮啊!」
「我跟他非親非故的,收這個禮我會心虛,不收。」她擺擺手,要走進小屋子裡。
鳳一郎卻跨出一步,擋住她的去路,輕咳一聲,緩頰道:
「公公,我家大人不是不收,是怕這份禮太貴重,不敢收。」
「貴不貴重,咱家也很想知道,首輔大人一向愛送禮,這禮可是跟阮侍郎的前程有關呢。」
「原來首輔大人送禮是別有用意。公公,您在宮中見多識廣,可得多多提點我家大人啊。」鳳一郎恭聲問道。
黃公公念在他剛才出面給台階下,好聲好氣地說:
「朝中每逢有新官上任,經首輔大人送過禮的,除了十多年前那不識抬舉的前都察巡撫阮臥秋外,其他官員如今多半是身在高職。老人家,你就代你家大人收了,當場打開,讓咱家看看是什麼吧?」
「喂喂,什麼老人家?他是我義兄,叫鳳一郎,今年才二十三,只是發色異於常人而已,公公,如果你真見多識廣的話,下回可別再喚錯了。」她很不爽地說。
「大人!」鳳一郎微惱喝止,為了彌補她不敬,他趕緊接過玉盒,溫聲笑道:「公公想看也是無妨。」
黃公公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好奇,點頭:
「阮侍郎、老……鳳公子,你倆快打開吧。」
阮冬故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便打開玉盒。她出生在商家,一摸就知道這玉盒價值不菲,原以為盒內是什麼黃金珠寶,不料見到的是一把木頭做的普通折扇。她取出扇子,「啪」地一聲打開,扇面素白,全無花樣,只是灑了幾點墨水而已。
普通的一把扇子嘛,她還當是什麼鬼東西!
「扇子?這是什麼意思?」黃公公疑惑道。
「望公公提點。」鳳一郎小心翼翼地注意黃公公的神色。
黃公公恍若未聞,喃喃自語:
「這扇子這麼普通,沒鑲珠寶,也不是斷扇,只在扇面灑了幾點墨……這下可好,咱家要怎麼跟其他大人報訊?」回過神,他連忙道:「阮侍郎,禮物送到了,以後可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先告退了。」
鳳一郎知道這公公什麼也不知情,只得送他出門上轎。返回屋內後,瞧見她跟懷寧已經大口大口地吃起飯,玉盒早隨意丟置在一旁。
「一郎哥,我餓得前胸貼後背,先吃了!」菜只有二、三盤,她卻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接一碗。
鳳一郎知她力大無窮,連帶地胃口也是好得不得了,遂點頭說道:「你多吃點吧。」拾起玉盒沉思良久。
扇子是木頭做的,素色扇面灑墨……到底是什麼含意?
「只是扇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哼,那個東方狗賊一定貪了不少錢,才會閒著沒事專送人禮。」她吃了三碗白飯,吞了吞口水,看見小飯桶裡還有一些,先幫還在費神思量的鳳一郎盛上一碗,再為自己盛一碗繼續埋頭苦干。
「傳說東方非喜怒無常,可以說是只憑喜好做事的一個人,即使他送扇沒有含意,但他背後卻有許多人在意。」鳳一郎沉吟道。
不答話就會對不起很專心的一郎哥,她只好狼吞虎咽後,裝作認真地答道:
「我不懂。」
「方才程公公說,他不知道該跟其他大人如何報訊。由此可見其他官員正密切注意東方非對你的態度,倘若東方非有意要拉攏你,那麼百官一定爭先恐後來巴結你;東方非要是有心除去你……冬故,你在朝中的未來會走得很辛苦。」
阮冬故聞言,點頭說道:
「你說得有道理。」又想了片刻,不介意地笑。「一郎哥,反正其他人怎麼想,我也管不得他們啊,這把扇子見了就討厭,拿去丟了吧。」
「不能丟。明天你下班之後,持拜帖去道謝。」
筷子停頓在半空,她瞠目瞪著他。「我干嘛去謝那個狗賊?」
「冬故,你跟他鬧僵,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不跟他鬧僵,難道真要奉迎巴結他?一郎哥,我今天翻戶部冊子,光是去年的稅收實際只有一百五十萬兩而已,明明短缺了五十萬兩,卻沒有人敢吭聲。我們一路上京師,路經晉江,親眼所見整修工程進度遲緩,上報的費用卻多了一倍不止,這些錢全落入東方非那些貪宮的口袋裡。你竟然要我收下他貪污換來的禮物,跟他低頭稱謝?」她咬牙切齒,忿然說道:「這個頭,我低不下去!」
相較於她的熊熊火焰,鳳一郎反而十分平靜。
「冬故,總有一天你得要學會低頭的。」
「我做官,不是為了要卑躬屈膝,對那些敗壞朝綱的狗官低頭!」
「你記不記得,當年你頂替阮東潛小小主簿時,我曾跟你說過什麼?」
她瞪他良久,才忍氣道:「小事聽你,大事聽我!但我不認為這是件小事!」
「是小事。」
她目光如炬,秀氣的小臉脹到火紅,像要燒起來似的,他不以為然,只是溫和地與她對視。過了一會兒,她忍氣不住,拍桌跳起,大步如風地往外走去。
走到門口,她又恨恨地繞回來,悶聲問道:
「懷寧,你吃飽了沒?」
懷寧看著自己已經空的小碗,點頭。「……算飽。」
她立刻抱起還有剩飯的小飯桶,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鳳一郎暗歎口氣,撩過衣角坐在桌前,將自己的飯分了一半給懷寧後,才開始用起剩飯剩菜來。
「我們還有多余的錢買回禮嗎?」懷寧忽然問。
「沒有。」
「我在大明門聽見守衛提到送禮的事。往年東方送禮,隔日必定回禮更多。」
「那只是東方非試探的一種把戲而已。」鳳一郎微笑:「咱們手頭的錢買米就快不夠了,不用送禮,東方非要的也不是回禮。」他知道冬故行動力快,但沒有想到她快到才進戶部幾天,已經在翻戶部的舊帳了,這絕對不是件好事。
往年在外地,他可以隨時拉緩她的速度,現在她在皇城戶部做事,他身無官職,根本進不了大明門,不能隨時拉她一把。暗箭難防啊!
「遲早,她一定得了解真正的為官之道。」鳳一郎若有所思道。
正文 第三章
「大家早啊!」
精神奕奕的叫聲又響又亮,不算高的戶部小侍郎十足精神地走進戶部,讓朝房的吏胥以及官員古怪地看她一眼之後,繼續做著自己的文書工作。
「阮侍郎,你每日精神很好啊。」國子監派來的監生不禁開口。在戶部的監生沒有官職,雖然名為實習,但地位低微,通常只有巴結人的份卻沒有人來巴結他。
「是啊,我天天早起練拳,氣血通得很,精神當然好,你要有興趣,下次我教你一套簡單的拳,包准你天天做事也不累。」她爽朗地笑,走到櫃前抽出冊子繼續昨天未完的抄寫。
「阮侍郎……你負責太倉庫的,現在你不應該在戶部啊。」監生好心提醒。
「我要負責的都做完了,沒事了就過來幫點忙。」
「做完了?」現在才多早就做完了?這阮侍郎是不是太積極了點?「對了,阮侍郎,聽說昨天你下班之後,收到首輔大人的贈禮?」話一落,朝房內其他官員紛紛好奇地豎起耳朵偷聽。
阮冬故一想起那把扇子就一肚子火,直言道:
「這種禮物,我可不想要。」
「這……」監生不敢接話,瞄到她的字跡,立即改口道:「你手受傷了嗎?」
「沒有啊!」她四肢好到可以跟懷寧打上三百回合,前提是懷寧要放水。
「呃……」這幾日早就注意到阮東潛亂七八糟的字跡,原本他以為是手受傷了,搞了半天是天生字丑……當年這姓阮的到底是怎麼從主考官眼皮下過的?
監生正隨口要再找話題,忽然聽見阮冬故問他:
「孫子孝,你住哪兒?」
監生沒料到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這裡有國子監提供的學捨。」
「是嗎?那可真好,我北上來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裡的破宅,是戶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孫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輔提拔……」呃,還是住口好了,因為看見很不會掩飾的阮侍郎,已經開始在風雲變色了。
這幾日相處,多少摸清了阮東潛的脾氣。平常看起來精力十足,像個活蹦亂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內閣首輔東方非,那張還帶點稚氣的臉龐會在瞬間爆紅起來,像個紅臉小關公一樣。
「阮侍郎,你寫錯了,去年文武官員不加皇親開支,薪俸共是五十三萬三千兩,你少算三千兩。」孫子孝提醒。
阮冬故連忙翻開帳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補了三千兩。她內心微訝,看了孫子孝一眼。
「是屬下不該插嘴。」孫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開朗大笑:「有什麼該不該的?我錯了,你糾正我是理所當然啊!孫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錯什麼,你一定要提醒我!」
孫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什麼,忽聞外頭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孫子孝聞言,直覺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孫子孝,你做什麼……」即使她再笨,一看見朝房內的同事奔向門口,也知道孫子孝是拖著她恭迎那個什麼李公公了。
「戶部尚書呢?」李公公細聲問。
「尚書大人正在禮部那兒呢。」有名官員討好地說。
「禮部?哼,戶部尚書是去求救了嗎?」李公公冷笑:「好個戶部,分明是不把國丈爺放在眼裡,以為投靠首輔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視線隨意掃過官員們,忽地落在阮冬故臉上。他暗暗吃驚,向她招手:「你,就是你,過來。」
阮冬故一頭霧水,確定自己跟這個姓李的公公素未謀面。她上前,還沒開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頰面用力摸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細致的觸感啊。」李公公驚歎,又羨又妒地問道:「小官員,你是怎麼保養你這一身肌膚的?」
「保養?」她呆呆地重復,渾身毛毛的。
「你瞧起來像十五、六歲,面皮白裡透紅的。說,你的秘方打哪兒來?」
「李公公是國丈身邊的紅人,他問什麼你就實話實答吧。」孫子孝低聲說道。
什麼實話實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臉頰的沖動。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麼主動碰過她,一郎哥跟懷寧雖是青梅竹馬,卻很守男女之別的。
「你這小官員這麼藏私?」
「誰藏私了?要說你我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下官每天早起練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認定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來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著胸說道。
李公公一時傻眼,沒有想到小小官員說話這麼豪邁又粗魯。
惡意的笑聲由遠而近,東方非現身在戶部,戶部尚書緊跟在後。東方非笑道:「阮東潛,本官遠遠就聽見你的大嗓門。你當這裡是市井小街吆喝嗎?」
阮冬故正要沖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專抓他這種沒有天良的毒蛇。哪知,她還沒有開口,李公公尖銳的叫聲就起--
「你就是阮東潛?」
「他就是阮東潛啊。李公公,您在宮中的消息落後了嗎?國丈爺的侄子就是被這阮東潛給親手監斬的啊。」東方非「好心」地解釋。
李公公臉色一白,細聲道:「首輔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趕去報訊。
「大人,阮東潛是戶部的人,這不是擺明了要讓國丈爺專挑戶部的碴嗎?」戶部尚書憂心忡忡,又氣又惱暗瞪這個上任沒幾天就帶來麻煩的阮侍郎。
東方非沒理會他,專注地瞧著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記得你曾監斬過人?」
她瞪著他,怒道:「我親自監斬的共二十七人,每一個人名、每一條罪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絕不會忘記,什麼國丈爺的侄子?他沒有姓名的嗎?」
東方非就愛看這阮家少年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頭也沒回地問:
「戶部尚書,國丈爺的侄子叫什麼?」
戶部尚書歎氣道:「鄒進真。」
「鄒進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罵道:「這人迷奸良家婦女,殺人逃獄,本就該斬!我監斬並無不是之處!」難怪當日一郎哥堅持將小有官名的鄒進真送往刑部處決,不要經她手,就是為了預防今日嗎?
東方非見她一臉不知大難將至,心裡更加興奮,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國丈爺在朝中勢力?你小小一個侍郎豈能跟他對抗?好吧,你要低聲下氣地求我,我願為你化解這一次的災難。」
她呸了一聲,不理戶部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怒道:
「我要是怕了,當年我就不會親自監斬!」
東方非陰柔的眸瞳抹著光彩,不氣不惱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為根本不為自己留余地?這樣的人,英年早逝的機會很高哪。」
她皺眉,不以為然說道:「當官的,就是要不為自己留余地,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國丈要是昏庸到裝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沖著我來吧。」
東方非聞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濃濃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來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憑的絕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為國丈爺要對付你,會明著來嗎?舉個例來說,國丈爺身邊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負責內宮采買,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餚贈外國使節的珍珠寶石,開銷全由戶部負責。這筆帳不報台面,李公公想報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戶部的銀子不夠也得擠出來。往年國丈爺還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張膽貪污到驚動我這個內閣首輔。」東方非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要是國丈爺,必藉此事將戶部整得淒淒慘慘。只要我聯合工部、光祿寺、兵部,將戶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沒有用了,戶部尚書穩死無疑,你這小小侍郎的職位怕也不保了,敢問你這個為蒼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時,你怎麼對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聞言一呆,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來戶部畢竟才幾天,雖然一切還在摸索中,但也知道戶部是六部裡最難討好的一個部門,光是皇朝歷代的戶部尚書沒有一個全身而退,就知道這個職位有多難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沒有想到堂堂一名連皇上都要喊聲國丈的老人,竟然也會要這種動搖國本的卑鄙手段。
戶部尚書低叫:「請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吧!戶部實在無法再負荷多余的開銷啊!」
「哼,本官閒著沒事跟國丈爺作對,有我好處麼……」東方非忽然瞧見桌上攤開的帳本。他上前,仔細看那帳本後,詭異地睇她一眼,問道:「這是誰寫的?」
這幾天,他都待在禮部,每天早上都會聽見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寫帳冊,只是--
「是我。首輔大人不允許重閱帳冊嗎?」她一臉理所當然,眼神卻游移不定。
「你寫的啊……」東方非緩緩打量她,眸裡透著難解的光芒。
在旁的戶部官員心驚膽跳,就怕這個權傾一世的首輔大人挑中了戶部惡整。
阮冬故極力掩飾心虛,一臉無畏地回視著東方非。
*****
東方府--
「他真是阮東潛嗎……」東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終無法揣測出真正的事實來。
「大人,大人!試卷來了!」
隨從手捧長盒奔進房裡,東方非立刻開盒取出試卷。他揚眉問道:
「這是阮東潛當年的試卷,確定無誤?」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親眼確認,的確是阮東潛當年應試的試卷。」
東方非攤開泛黃的試卷。打開的剎那,一見滿頁端正的字跡,俊目立露異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讀完試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夢想,卻不知現實,這一點與戶部裡的阮東潛倒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銳、魯莽。」更重要的是,字跡完全不同。
科舉出身的官員不論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戶部裡那個阮東潛的字體,別說是進榜了,連三歲小孩練字都比他強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過傷,勉強可以解釋為何字跡差異甚大,但那個阮東潛活蹦亂跳、身體健康,根本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阮東潛,這份試卷讓你洩底了。」東方非喜形於色:「難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覺他不似二十出頭的青年。哼,是買官鬻爵嗎?你買官的意義何在?不在外地貪污,還得罪了老國丈,你買這個官不劃算啊!」這假貨到底是什麼時候頂位的?是在一年前監斬國丈侄子之前,還是真貨被貶縣丞的時候就已經掉換了?
那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此時此刻--
阮東潛,本官輕輕松松就抓住你的把柄,你會怎麼做呢?本官真的好期待啊。
*****
向晚時分,落霞滿天,西斜的夕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長長的。被京師百姓形容為只有貴族才能進駐的大街上,有一扇朱紅大門被推開,一身青色勁服的男子沉聲說道:「阮大人,請。」
阮冬故步進門內,緩緩掃過東方非居住的府邸。雕梁畫棟,粉牆金瓦,層層回廊上隨處可見精細繁瑣的雕飾,其富麗堂皇的程度,即使是做了十年的官,也決計蓋不起這樣的豪宅。
她忍著破口大罵的沖動,隨著領路的青衣護衛走上長廊,赫然發現廊上地磚並非皇朝內的產物……她輕訝一聲,終於脫口:「這是海外運進宮,只准宮中有的!混蛋東西,這麼明目張膽地與皇上平起平坐嗎?」她一臉怒色。
與她同來的懷寧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詞,催眠自己是木頭人。
「首輔宅院裡的每樣東西都是由皇上賞賜,非我家大人私謀。」青衣說道。
「皇上賞賜?」她咬牙:「說穿了,皇上的賞賜皆由戶部而來。」一路走來,她發現僕役不少,婢女倒是有限,似乎主子不喚,沒有人敢主動吭聲。
來到主廳,青衣停步,沉聲說道:「請阮大人的貼身護衛隨我到偏廳去。」
「他不是我護衛,是我義兄。」
青衣眸裡閃過訝異,仍堅持:「我家大人只見阮大人。」
阮冬故蹙眉,與懷寧交換視線後,後者勉為其難開口:
「冬故,妳小心。」說這幾句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
阮冬故用力眨眨眼,笑道:「我又不是上龍潭虎穴,你不必緊張。我去去就來。」語畢,大步跨過門檻,走進主廳之內。
主廳內,一身月白錦衣,腰間束了條鑲玉帶子的男子,悠閒地倚坐在披著白狐皮毯的華椅上,他原在閱讀某張卷子,一聽有人進來,立即抬臉揚笑。
笑顏短暫地僵住,瞧見來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平日看阮東潛身穿官服,即使相貌偏小,但也不至於像眼前這麼的小啊。
「東方大人,平常你在禮部,我在戶部,近得很,有什麼事你不在上班時候說,卻強要下官下班後來?」阮冬故直接挑明了問。
東方非一聽她的沖言沖語,心情頓時愉快,連忙起身向她走去。
「阮侍郎,本官特邀你前來,是為了一件事。」
「一件事?」
「一件只有你我能知道的事。」他走到她的面前。未戴烏紗帽的臉真是秀氣,烏發又黑又亮,雖然迷人卻像朵短暫的小花,他一捏就碎了。
她揚眉,不以為然說道:「下官可不記得跟首輔大人有什麼共同的秘密。」
他不理她的無禮,反而笑得開心,道:
「阮東潛,我記得當日你曾說你二十出頭?」見她遲疑點頭,丹鳳眸異采更熾。「你看起來真不像啊。」「首輔大人今年也三十了吧,我瞧你保養像二十五,在這年頭,官都能當得不像官了,這種小事又算什麼?」
「阮東潛,你認為什麼官才叫官呢?」兩人相距不過半個手臂,她卻不怕不懼,太讓他心癢難耐了。
「官字二個口,自然是要為百姓喉舌謀福了。」
「說得真好。那麼本官心裡一直有個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阮侍郎能不能代本官找出個答案來?」
「有什麼事會讓權傾一時的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嘛……你認為,假若有個人買官頂位,他求的是什麼呢?」他停睇不轉地看著她,發覺她在聽見「買官」時,眼神又開始游移不安起來。這麼理直氣壯的人,竟然會把視線移開,絕對是心虛了。
「下官怎會知道他買官求的是什麼?」她終於答了。
東方非凝視著她,笑道:「阮侍郎,今年秋風已起,為何你滿頭大汗?」
她嚇了一跳,趕緊抹汗,辯駁道:「這屋子又悶又熱,流個汗不足為奇。」
「這倒是本官的錯了。這種屋子是皇上賜的,連我也住不慣,好吧,阮侍郎,我也不多留你,只要你寫完一篇文章,你立即可以離去。」
「文章?」她心跳加快,不只滿頭大汗,連手心也發起汗了。
東方非將她極力掩飾的神情看在眼裡,笑著要門外的家僕取來文房四寶。
「等等,首輔大人,寫什麼文章?」她惶惶不安地追問。
「前二日,我聽見當年的主考官提及你的文章時,語氣多有讀賞,本官也曾是一甲狀元,很想看看你的文章好到何種地步。」
阮冬故臉色微白,笑顏早僵在那裡。「大人,這麼久以前的文章……」
「你要說你忘了嗎?」
「這個……」
東方非欣賞著她為難的神色,正要再逼她,門口傳來一聲--
「大人!」先前領路的青衣護衛在門前,取過家僕的文房四寶後,走進主廳。「阮大人的義兄,已安置在偏廳。」遲疑一會,他附在東方非耳邊低語幾句。
東方非驚喜:「你沒有聽錯?」她義兄叫的是冬故而非東潛,他夠有把握了。
「屬下熟知數省的口音,的確沒有弄錯。」
「很好,你下去吧。」東方非笑道。
他含笑再逼近她,她連動也不動,仰頭含怒迎視著他。他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心口上,雖然暗訝她的掌心細小白嫩,但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天生偏女的少年。
「阮侍郎,本官心跳得很快呢。」輕滑的聲音帶點陰涼與興奮。
「你……心跳快關我什麼事?」她瞠目,朝裡的人怎麼都跟李公公一樣?
「阮侍郎,本官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快活過了,快活到我不想趕盡殺絕了。你要是從此歸於我的門下,聽我命令行事、受我控制,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阮冬故用力掙脫,往後跳了一大步,怒聲斥道:
「惡心死了!」這個東方狗賊有病!嫌惡地用力擦手,看他一臉趣味,好像勝拳在握一樣,她罵道:「你不過是個首輔兼任尚書的官員而已!要我聽你命令行事,你以為你是皇上嗎?要不是有你這個狗官在朝堂作亂,太平盛世絕不是虛言!」
東方非見她氣得滿面通紅,不以為意笑道:
「阮侍郎,你要現在跟本官鬧翻嗎?」
她咬牙,想起鳳-郎的叮嚀,恨聲道:
「下官一向有話直說,絕不是有心與大人作對。」
「有話直說啊……阮侍郎,既然你都有話直說,我也不捉弄你了。阮冬故,阮東潛,哪個才是你的本名呢?」
她呆了呆,立即答道:「在下阮東潛,冬故是家裡取的小名。」
「是嗎?」他早料到這個答案,取過桌上備好的帳冊,攤開面對她。「近年賣官鬻爵的人不少,本官也不想懷疑你,不過,阮東潛,你的字……實在教本官難以辨認,這樣的字體若能讓你考上科舉,那麼本官真要懷疑是你買通主考官呢。」
「大人,你認為我買官?」
「本來半信半疑,不過你說話的樣子好心虛,瞧,你連語氣都在發抖了。本官私下找你來,就是要給你機會。我一向不阻止這種買官行為發生,但,必須在我的默許之下。只要你認罪,我絕不揭露,還能保你從此官運亨通。」他威誘並施。
她瞪著他。「我……我沒有!大人,污蠛官員是有罪刑的。」
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揚起,他笑道:「阮東潛,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鬧到皇上那裡,你才知道死到臨頭嗎?」
「下官不曾買官,即使鬧到皇上那兒,我何懼之有?」
「好!很好!你敢不敢賭呢?」
「賭?」
「你要能默出『你』當年的應試文章,我就在皇上面前進言,砍下李公公一半的買辦費,你們戶部也好過些;要是默不出同樣的字跡,你就得舔本官的鞋子。」
「我……我寫就寫!我寫過的文章怎麼會忘記呢?」
「哈哈,阮東潛,你遇事沖動,容易受人挑釁,還有未來可言嗎?」轉身走向華椅。「本官就陪著你,看你何時能寫完。記得,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即使你丟官棄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頓了下又道:「現在還能反悔,你考慮看看吧。」
「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我雙眼瞎了,再也看不見這個國家的未來!」語畢,氣沖沖地走到桌前坐下,心神雖微虛,但還是鼓起勇氣,提筆寫上第一句話--
*****
天色降暗,東西巷的破宅裡點上一盞油燈。
「大公子,飯菜煮好了,我都擱在廚房的桌上。」圓圓胖胖的婦人從小小的廚房出來,就瞧見那一頭白發的青年倚門而立。
鳳一郎取過今天的飯菜錢,微笑地交給她。「周大嬸,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三個大男人不會做飯是應該的。大公子,小公子還沒回來嗎?」
「嗯。她上同事府裡做客。」
「那不是挺好的?朝裡有人幫忙,小公子必能官運亨通。」見他並不嫌她多話,周大嬸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大公子,你跟小公子不是親兄弟吧?」
他摸著自己的白發,笑道:「不是。我十一歲才與她相識,算是義兄弟吧。」
「十一歲,好小的年紀啊。大公子,你一頭白發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我也不大能見太陽,所以咱們的三餐以後還要拜托大嬸了。我家阮弟很喜歡大嬸煮的菜呢。」
「哪兒的話,是小公子不嫌棄!」周大嬸眉開眼笑地說。
又閒聊了幾句,送走了周大嬸,鳳一郎看著天色,算著時辰,走回客廳。
雖然是破宅,但至少還有間待客的客廳,可惜冬故宮緣不佳,一直派不上用場,所以小小的客廳改成書房。他在舊桌前坐下,取過字筆,想起十一歲與她相識後,他只為她而活,即使她一心一意走向險峻的未來,他也從不後悔與她並行。
他再看一眼天色,然後閉眸凝思,陪著她一塊提筆寫出端正工整的文章來--
*****
梆子聲響起,東方府內靜寂無聲。
主廳內,坐在高椅上的俊美男子,眼皮微抬,睇向正在專心默寫文章的少年。
這小子寫了很久啊。他是有耐心等,反正結果都一樣,到頭還不是得跪地求饒。
「阮侍郎,就算你能默出通篇文章,字跡不同也是白費心機,你不如認了,千萬別令本宮失望,當個不知死活的……」話未完,就發現自己在自說自話,這魯少年正全神貫注,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耳去。
東方非暗自哼笑,也不以為意,他多的是時間跟這阮家小子耗。視線回到先前閱讀的雜書上,沒一會他又覺無趣,於是開始打量起阮冬故來。
這少年絕對不到二十,玉面秀美,身骨纖細,可以說是新生一代裡最具賣相的朝官之一,可惜舉止粗野,心眼又太單純,加上無人當靠山,要鬧出事來太容易。
他很清楚他的態度決定阮東潛的未來,現在百官拒阮侍郎於門外,即使這小子有心要議事也無人附和,在朝裡等於是個滿懷抱負卻無用武之地的廢官啊!
他閒著無聊,干脆起身繞到阮冬故的身後,俯近單薄的背,看向寫到一半的文章。
一看,立即怔住。
怒火頓時竄升,東方非不理她驚訝的叫聲,一把抽過她正在寫的文章。
一目十行速讀,字跡、內容與他所讀的試卷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大人,我還要繼續默寫下去嗎?」她別有用意地問,明眸充滿異樣的光亮。
東方非瞇眼,緩緩從文章裡抬頭凝視著阮冬故。
「阮東潛,從頭到尾你都在耍本官嗎?」他忍著怒火。
「耍?」她哈哈大笑:「下官從沒暗示過我不是阮東潛啊!是您自己多疑。想當年我寫這文章費了多少心血,它讓我從此能為百姓抱不平,我怎會忘記呢?對了,李公公的買辦費要請首輔大人多費心了。」她開心地拱手作揖。
「阮東潛,你可知你得罪了國丈爺,若無靠山,在朝中絕無生機?」
「一個國丈爺,一個首輔大人,不管我靠誰,我都只會成為一條狗,我是來當官,不是來當狗的!大人,天色已黑,下官得回家吃飯了。」她見東方非不吭聲,當他是默許了。她揚聲大笑,大步走出主廳,喊道:「懷寧,回家了!」痛快的笑聲響徹東方府。
「大人?」青衣護衛在門口低問:「要強留嗎?」
「讓他們走吧。」東方非臉色微青,咬牙道:「依阮東潛直來直往的性子,要拐個大彎栽我到灰頭土臉的地步是絕不可能,必有人在背後幫他!」
「屬下上東西巷請阮大人過府時,阮家裡還有一名白發青年……」
「白發?」東方非想了片刻,臉色和緩不少。「我想起來了,阮東潛背後有兩條忠狗在幫他。那白發的必是他的狗頭軍師了。」
「大人,只怕厲害的是那名白發青年,而非阮大人。」大人真要對付的,應該是那個聰明的白發青年才是。
東方非想起二人初遇的那晚,阮東潛確實提過他家有人才智不輸諸葛……
「大人,是否要屬下去調查那白發青年?」
東方非瞇眼沉聲道:「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有興趣的,只有阮東潛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
*****
阮冬故奔進阮宅,一見鳳一郎,大笑道:「一郎哥,你全料中了!你真厲害!」
鳳一郎連忙起身,確認她毫發無傷,再看向跟著進屋的懷寧。後者輕輕搖頭,鳳一郎才暗吁口氣,微笑道:
「這只是剛開始。咱們先下手為強,讓他先完全否決你的身分,他就會以最快的手法確認你的身分,自負的人一旦確認,以後要再改變就很難了。否則再過兩年他才起疑,找人來認你,那時就算你再神似阮東潛,只怕也躲不過真假之分了。」
「為什麼?」
鳳一郎看著她一臉迷惑,笑了。「再過兩年,你就二十了,二十芳華如花季,你只會愈來愈漂亮,不會再像個男孩子了。」
她聞言,眉頭緊鎖似是沉思,眼角覷到桌上剛寫的文章,下意識走過去翻看。
鳳一郎溫柔笑道:「冬故,周大嬸做了你愛吃的菜色,咱們先用飯……」
她突然抬起臉,握緊桌上書寫的文章紙卷,道:
「一郎哥,當年你讓阮東潛寫下當年試卷內容,要我每天反復默寫,直至一筆一劃與他一模一樣為止,你早就預料有朝一日用得上了吧?」她自嘲笑道:「東方非一定以為我在玩虛實之策,在他面前假心虛。其實我真的心好虛,任何事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唯有冒充阮東潛,我很難氣壯,這一點你也早預料到了,所以讓我這個不會作戲的人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他才能掉進你設下的陷阱,是不?」
鳳一郎平靜地注視著她。
「一郎哥,你默寫的文章跟我一模一樣呢,我記得當年你只在教我的時候,仿過阮東潛的筆跡,可是現在你卻還能寫出分毫不差的內容。這個官,不該是我來做。」一郎哥什麼事都能神機妙算,她卻完全不行。
「這個官,我做不來。」鳳一郎柔聲道,遲疑一會兒,摸上她的臉。「冬故,我說過,小事我來,大事由你決定,因為我永遠做不來這個官,即使我今天一頭黑發,我依舊做不來,咱們三人裡只有你能做。」
「我不明白。」
「以後你就明白了。雖然東方非信了你的身分,從此不再懷疑,但這只是第一關,接下來他一定會在朝堂上處處刁難你,你要有心理准備了。」
「我早有心理准備。我要應付的也絕不只有東方狗賊。」她深吸口氣,精神抖擻地露出笑顏。
鳳一郎原本想勸她圓滑點,前途就不會太難定,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等她先行去廚房時,懷寧忽然對他問道:「你會有事嗎?」
「什麼?」鳳一郎停步。
「那個東方非絕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要對付的是冬故,連帶著她身邊的人也有可能會遭殃。」他有自保能力,也必須保護冬故,會落單的只剩鳳一一郎了。
鳳一郎搖頭笑道:
「即使東方非為害朝野,他也是個真小人而非偽君子,除非他對我起了興趣,否則不會用這種低三下四的手法讓冬故屈服。懷寧,今天,東方府裡有誰?」
「只有家僕跟護衛。」
「這樣啊……那麼一開始,他就沒要把冬故送進刑部。他對冬故的興趣,比我預想的還要大,這可麻煩了……」
正文 第四章
接下來一個多月,朝堂一片平靜。
由於快至年尾,許多儀式要仗禮部安排,所以這一陣子東方非待在禮部的時間偏久,百官也不覺奇怪,內閣要有事,多半是群輔匆匆過來請人。
千步廊上禮部與戶部相鄰,時常巧遇不稀奇,阮冬故只能謹記她一郎哥的叮嚀,她忍忍忍,忍到吐血也要忍。
狗賊迎面而來,她不甘情願地作揖,平聲道:
「早,大人。」忍字頭上一把刀,現在她頭上好幾把,快重傷了。
東方非睨她一眼,哼聲:「早。」隨即走進禮部,不與她多作交談。
她扮了個鬼臉,走進戶部中氣十足地喊道:
「大家早安啊!」
其聲音之大,連隔壁禮部官員都聽得精神一振。這一陣子,首輔大人未找阮侍郎麻煩,連見了面也是愛理不理,這讓他們很舉棋不定啊。
禮部官員偷覷東方非一眼,注意到他聽到那清亮精神的早安聲時,只是眉頭一攏,並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不是真的放過阮東潛了?
「首輔大人。」一名官員上前,乘機討好地說:「這阮東潛真不懂事,一進戶部,不知四處打點,至今朝堂官員還沒收到他的禮呢,大人要嫌他吵著您,下官立刻過去要他來向大人賠罪。」
東方非抬起黑眸,有趣地凝望他,柔聲道:
「你是什麼東西?好歹阮東潛是戶部正三品侍郎,論官職你不及他,論品位你矮他一級,堂堂一名侍郎竟然要被你這種小官員斥責,是你膽子太大了,還是你狗仗人勢,忘記自己的身分了?」
那禮部官員渾身一顫,結結巴巴道:「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了。」
其他官員見東方非臉色不悅,趕緊呈上報告。「大人,明年正旦的大朝會,已經做好第一部份安排,由十名錦衣衛在中極殿擔任導駕官,奉天殿左右各有將軍一百一十八名,名冊在此;另外還有……」
禮部一向負責宮城重大儀式跟慶典。過了秋天,冬天一連串的祭祀慶典,少不得由禮部主導。東方非身處禮部尚書與內閣首輔,可以說是六部裡最輕松的一部,不必像戶部、工部等,凡有大事必經首輔刁難過癮後才同意。
他漫不經心地聆聽官員一一報告當日的行進、官職大小所站的位子、費用支出、皇上的帝服,以及諸多細瑣繁雜的細節。
年年儀式都一樣,他也不在乎手下的人怎麼做,心思輕栘到那阮東潛身上。
那個阮東潛一見到他,照舊充滿輕視,卻不再對他齜牙咧嘴,現在連向他打聲招呼也極力不惹他注意。哼,又是阮東潛的軍師獻的策嗎?
那小子倒是很聽那軍師的話嘛。
「黃公公,你找我啊?」外頭清爽的叫聲,一聽就知是阮侍郎。
禮部的官員竊竊私語:「黃公公是株牆頭草,最近跟了李公公,那就是國丈爺派來的?國丈爺找一個侍郎做什麼?」
「難道是為了買辦費的事嗎?」另名官員隨口搭腔,瞧見東方非的眼神,連忙作揖道:「是下官多嘴了。」
「本官在皇上面前為戶部說話,砍了買辦費用,國丈爺不敢找我麻煩,直接跳過戶部尚書,去找阮侍郎麻煩順便報殺侄之仇嗎?」東方非有趣地笑道:「我倒想瞧瞧國丈爺要用什麼法子對付那頭憋得辛苦的小老虎?」
「啊,下官想起來了。」禮部官員脫口:「我今早聽說,東西巷有一名官員的親人被錦衣衛私押大牢,阮侍郎不就住在那兒嗎?」
東方非聞言,暗罵一聲,不理官員呈上的名冊,立即拂袖起身。
一出朝房,就見阮冬故正好奔過禮部大門,他眼明手快,及時抓住那纖細的皓腕,厲聲問道:「等等,阮東潛,你上哪兒?」
阮冬故回頭,微楞後叫道:「首輔大人,請你放手,下官有急事待辦。」
「急事?」東方非冷哼一聲,俊目瞪向黃公公。「好大的膽子,你一名小小太監,是想帶戶部侍郎上哪兒?」
黃公公沒料到首輔會插手,微微發抖道:「阮侍郎還不熟刑部,所以…….」
「首輔大人請放手!」阮冬故暗自使了一分力,沒法掙脫他的力道。遲疑了下,終究不敢用盡她的全力。她勉強壓抑心裡著急,咬牙道:「首輔大人,下官確有急事待辦,你要找碴,等下官回來--」
「你還有回來的時候嗎?」東方非冷笑,冰冷注視黃公公。「錦衣衛抓人不經刑部,你帶他上刑部做什麼?去轉告國丈爺,晚點本官親自拜訪,要是阮侍郎的親人出了事,黃公公,你在宮裡夠久了,你說,本官在朝裡的勢力夠不夠報復呢?」
黃公公連忙應聲,踉膾地奔離千步廊。
「東方非,你--」
「你是想找死嗎?」丹鳳眸轉而瞪她。「你家軍師沒告訴你,不能相信任何宮裡人嗎?你要跟他走,阮東潛這三個字從此消失在朝堂之中。」那個老禿驢只會玩這種低級的把戲,他早該料到的。當年敢私自動用大內高手除掉阮東潛,今天會利用錦衣衛除掉眼中釘,他不意外!
「我家義兄被抓了啊!」她怒道。
「義兄?就是那個賽諸葛的軍師?」
「一郎哥絕不可能有罪,一定是誤抓!我得親自說個清楚,首輔大人,你要再不放手,後果自理了!」她心急如焚。
東方非不理她的威脅,邪氣笑道:
「他有沒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錦衣衛眼裡只有該抓的人!阮侍郎,你是國丈的眼中釘,他要除掉你必先除去你周邊的人,你不懂嗎?」
「要除掉我就沖著我來啊!」
東方非聞言一怔,突地哈哈大笑,松開了她的手。
她瞪著他半響,轉身要離開。他也不攔,笑問:
「阮東潛,你義兄身懷何罪?」
「不知道!」
「目前情況如何?」
「不知道!」
「那麼你急什麼?你怕再晚點,看見的會是你義兄的屍身嗎?還不會這麼快,那老禿驢有權勢卻十足的小人作風,他會先徹底折磨你,再讓你義兄慘死在你面前。告訴我,他那個什麼侄子是誰決定監斬的?你義兄?還是你?」
「當然是我,不干一郎哥的事!」有仇有恨的都來找她好了。
「果然是你啊,這麼不利己的事你義兄怎麼沒阻止你呢?你也不必急--」
她截斷他的話,怒道:「為什麼不急?他身子不好,挨不得半點損傷的!」
東方非聞言,眸裡竄過難讀的思緒。他轉過身注視她良久,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跟你義兄感情真好啊。」
「我跟我義兄義結金蘭時,他不准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心裡卻許下了這個誓言,這樣的感情不是你能明白的。」她神色凜然道。
東方非瞪著她,哼笑-聲:
「好,真是一對沒有血緣的好兄弟。好到連本官都想破壞了呢,阮東潛,如果說,天黑之前我能保住你義兄的性命呢?」
她一怔,詫異地注視他。
東方非笑道:「現在是午時,到天黑至少還有幾個時辰,如果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讓錦衣衛放人,阮侍郎,你要怎麼報答呢?」
她聞言,內心已非驚訝可以形容。她以為,這個狗官處處找她麻煩,在這種時候他該置之不理的,怎麼會來幫她?
「怎樣?你要怎麼報答我?」他追問,就愛看她一臉迷惑的樣子。
她抿嘴不語。她在朝中孤立無援,即使在戶部裡與其他官員相處,談的多半是公事,有私交倒也還好,何況人人都懼於東方非,拒她於門外……一郎哥說得沒有錯,在朝為宮不比在外地做官,朝堂之中出了事,沒有靠山只有死路一條。
她不怕死,只怕身邊的人因她出事,而她現在也只是一個小侍郎,即使強行在皇城內硬闖,也救不了一郎哥--她咬咬牙,當機立斷道:
「下官曾聽人說,大人雖喜怒無常,但一諾千金,不曾反悔過。大人要能帶出我義兄,只要不違背我良心的事,我都可以為大人做!」
「即使向本官下跪?」
她毫不考慮,雙膝立即落地,目不轉睛地與他相望,道:
「這又有何難呢?」
東方非閃過一抹不悅,沉聲說道:
「好!本官要是能帶你義兄出來,你……」掃過她一身,落在她細白的青蔥上,隨口道:「那就拿你一根手指來換吧。」
她瞪著他。
他揚眉開心笑道:「原來你義兄連你一根指頭都不如?」
「當然不是!拿我十指都抵不了我一個義兄!首輔大人若能帶出我義兄,我必將大人要的東西呈盤奉上!」
東方非見這阮家少年明明一臉急切倔強,偏又不懼不怕,內心不由得惱火起來。好個老禿驢,竟然先他一步讓阮東潛露出這種神情來!
敢用這種不入流的招數!
「你起來吧!阮侍郎,別怪本官沒提醒你,在朝為官,最忌露出弱點,看來,你的義兄是你最大的一個弱點吧?」他輕笑,但笑意未達黑眸。
阮冬故起身,內心雖然擔憂,卻也只能仰賴她一向痛恨的東方非。一郎哥,一郎哥,你這麼聰明,若在我身邊,一定能明白為何東方非要出手相助吧?
「阮侍郎,你先回家吧。記得,叫你另一個義兄好好保護你。」東方非哼笑:「我保證到時還你一個身體完整無缺的義兄。」至於,那個義兄還會不會跟著你,那我可就不敢保證了。人總是要往高處爬,少有人例外啊。
*****
東方非一下階梯,就看見牢裡的那名白發男子。
那男子頗高,身子如同阮東潛一樣纖細,卻多了阮東潛沒有的儒雅氣質。如果不是有那著名的一頭白發,他絕不會把這人與阮東潛那種剛烈的性子兜在一塊。
東方非開口:「把燭火點著,全都下去吧。青衣,去請阮侍郎過來。」
牢裡的人動了下,抬起臉看向牢外的東方非,脫口:「是你?」
「你認得我?本官卻不識得你。」東方非注意到他長相平常,不比阮東潛的秀美。原來,這就是阮東潛極為崇拜的義兄,哼,也不過爾爾嘛。
鳳一郎立即起身作揖,溫和地說道:「大人乃國之棟梁,天下人眾所皆知,草民出身低微,大人不認得在下是應該的。」
「我是不認識你,但你是阮東潛義兄這事我是知道的,好了,既然你知道本官,那就好說話了,你可知你被贓了什麼罪?」
鳳一郎沉思,答道:「多半是會連累我家阮弟的罪。」
「你果然聰明!有人贓你是異族人,私通朝官阮東潛,打算來個內外對應,你也知道近年雖是太平盛世,但外族一直蠢蠢欲動,一個不穩,烽煙隨時四起。」
「我不是異族人。」鳳一郎平靜說道。
「我知道。」東方非見他微訝,打開折扇笑道:「本官見多識廣,你只是外貌有點異於常人而已,我見過這樣的人,只是沒有你天生才智。阮東潛的義兄,聰明才智要用對地方,你跟錯人了,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這樣吧,以後你跟著本官,為本官出力,有你好處的。」
鳳一郎暗訝他的利誘,尋思片刻,才再度作揖恭敬道:
「草民哪來的才智,首輔大人也不需要草民的能力,我是阮東潛義兄,她為人魯莽粗率,沒有人跟著她是不行。」
東方非哈哈大笑:「他粗率魯莽?確實如此。他一聽你身陷囹圄,魯莽到要找國丈討人。你呢,寧願放棄榮華富貴也要跟著他嗎?好個兄弟情深!他魯莽,你在後頭為他收拾爛攤子,你可知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被他活活害死?」
鳳一郎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多做辯言。
東方非也沒要他的答案,勢在必得地說道:
「本官一向沒有要不到的東西。你能跟著他這麼久,榮華富貴對你必如糞土。你一生外貌異於常人,遭來多少人的指點,本官勢力大如青天,跟著本官,保你從此以後不再受人異樣眼光。」
鳳一郎藍瞳微瞇。這個男人不以榮華富貴誘他,反一針見血挑中了他最為在意的事情……東方非在朝中必是冬故最大的阻礙。
他抬起頭,直視東方非,忽然一笑:「大人,草民今年二十有三。」
東方非瞇眼。
「草民年紀輕輕,就有幸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首輔大人,您在朝中這麼多年,始終喜怒無常,是為了什麼?你的天……找到了嗎?」
東方非嘴角微動,俊美的臉皮微微發怒,良久,他才柔聲道:
「好,你不愧為阮東潛的軍師,連本官在想什麼你都猜中個幾分。既然你是阮東潛的軍師,對朝裡局勢必有一定的了解,老國丈是一個什麼下山爛手段都能使出來的小人,這次他串通錦衣衛,先栽贓你再抓阮侍郎,錦衣衛一向私下處決,不經刑部,被誣陷者從未有過生天,我從不干涉這些事也不想自找麻煩。可是,現在我在這兒了,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鳳一郎臉色遽變。「冬……東潛對你允了什麼諾言?」
東方非俊顏愉悅,笑道:「本官最喜歡跟一個聰明人說話了。好了,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本官手下做事,就能換回阮侍郎一根手指頭,你說劃不劃算?」
「手指……」冬故是個姑娘,怎能受到這種損傷?她這個傻瓜,傻瓜啊!
「嗯?」東方非笑容滿面。
鳳一郎拳頭緊握在身側,幾度張口欲言,終究說不出承諾來。
「以後這種事常見啊……」東方非聽見身後階梯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繼續笑道:「只要他再自以為是的硬骨頭下去,他周遭的人遲早因此受累,下一回,可就不是一根手指能換本官出面解救了。」
鳳一郎略為吃驚,注視著心不在焉的東方非。後者一對上他的眸,哼笑一聲。
這男人……是在提示冬故官場的黑暗嗎?
「一郎哥!」
清亮的喜聲瞬間在陰暗的地牢裡點亮一絲光明,東方非撇唇,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奔過他的身邊,停在牢前。
「一郎哥,你還好嗎?」阮冬故連忙上下打量,完全無視東方非的存在,見鳳一郎衣衫染著血,她眉頭皺了起來。
「一點傷而已,不打緊。」鳳一郎微笑,瞧了一眼跟進地牢的懷寧,懷寧搖了搖頭,他才暗松口氣。幸虧有懷寧這高手守著冬故,她才沒有出事。
「阮侍郎,本官讓錦衣衛交出人了。」東方非笑道。
阮冬故轉身看他,點頭。「多謝首輔大人。」她伸出手:「鑰匙呢?」
「鑰匙?」東方非開心地笑著,大搖大擺地坐在平日獄卒的椅子上。「阮侍郎,你忘了曾承諾本官什麼事嗎?青衣,把刀給阮侍郎。」
青衣護衛上前,沉默地將長刀交給阮冬故。
「等一下,東潛!」鳳一郎連忙穿過鐵欄,拉住她的手臂。「首輔大人,請讓草民代我家大人承受斷指之痛--」
「一郎哥,你在說什麼啊!」阮冬故失笑,而後正色道:「你曾教過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既然東方非能守住他的諾言,我自然也能啊,要不,我失信於人,將來還能做什麼呢?」
「你不一樣,你明明是……」是女兒身啊!
阮冬故眨眨眼,知道他未完的話。「我是什麼都一樣的。你別偷看懷寧,他跟你一樣,有心代我受過,可我跟他說,一個練武的人,若失了靈活,他還能保護咱們嗎?不過是個指頭而已啊。一郎哥一向聰明,明白其中輕重的。」她一向力大,輕輕掙開他的箝制,抽出鋒利的刀身。
鳳一郎咬牙垂下視線,緊握著鐵欄,不再多言。以後冬故在官場上還是需要他保命,一根指頭……的確比不上他的重要性。
東方非原本等著看好戲,見她當真要信守諾言,突然說道:
「阮侍郎,本官可以給你選擇,你義兄在我身邊,好過隨時陪你這顆頑石送命,如果你親手將他送給我,你就能保住你的手,這筆交易很劃算吧?」
「哈哈,我義兄又不是貨物,怎能送人?東方非,我的承諾一定做到!」她走到獄桌前,手掌平放在桌面上。
在東方非的注視下,她笑了笑,動作極快,連點余地也不留地往食指砍下去。
東方非見她完全不像作戲,小臉的狠勁分明是玩真的!他瞇眼,見刀影刷向桌面的同時,心裡又惱又火又有莫名的復雜情緒,在最後一刻他怒喊:
「慢著!」
他身後的青衣護衛,僅能來得及掏出鑰匙,彈向阮冬故的刀面,鋒刀以破竹之勢劈裂鑰匙,不及收勢,疾速落向桌面。
懷寧早在東方非開口的剎那就已奔前,但他身形再快,也快不過毫無猶豫的刀,竄至中途見不及阻止,直接刷出長劍的鞘把,及時滑進刀鋒與食指之間。
前後不過一眨眼,誰也沒有看清懷寧的身手。地牢裡一片死寂,阮冬故小臉發白,咬緊牙根看向眼前的懷寧,他黑黝的俊顏也微地蒼白,汗珠由額際滑落。
東方非見兩人動也不動,阮東潛的義兄又擋住他的視線,他正要上前看個究竟,忽地眶啷一聲,桌面裂成兩半,懷寧忍著手痛及時將她抱開。
她松了刀,右手緊拽住自己的左手。
「冬……東潛!」從鳳一郎的角度可以看見懷寧及時擋住刀,但冬故的力道極為駭人,連他都聽見方才長刀與劍鞘相擊的可怕聲音。
「阮侍郎?」東方非微皺眉頭,盯著她沒有血色的小臉。「你好大的力道啊……」既然沒有濺血,應是保住了她的手。「本官暫不取回你的承諾。」
「多謝首輔大人。」鳳一郎連忙拱拳,感激道。
「我要你這狗奴才感什麼恩?」東方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注視著阮冬故。「阮侍郎,我要你在下個月初一的常朝上,不准反對任何人的上奏。」
阮冬故聞言,忍著手疼,啞聲問道:「首輔大人在密謀什麼事?」
「我密謀?」東方非邪笑道:「在你心裡,本官就這麼低俗不堪?你以為本官嘴皮子一動,國丈就會放手?即使國丈放手,錦衣衛也不是能隨意指使的,沒有好處能救得出你的一郎哥嗎?阮東潛,你真該好好摸清楚官場世態再來。下個月初一,由國丈爺引薦道士入宮,無論他在朝堂上說什麼,你都不准吭聲!」見她憤憤要張口,他冷聲道:「你賣他一個面子,他可以暫時按捺下你監斬他侄子之仇;你賣他一個面子,你的為官之路就會好走一點,你不懂嗎?」
「我寧願不好走!」她恨聲道。
「甚至,你可以擺脫成天守太倉庫的工作,取代另一名侍郎的工作。」見她一楞,他笑道:「另一名侍郎現今在晉江一帶,負責監工與上報開支,你查過帳本的,應該知道整治水患的官員動了多少手腳,你不想親自盯著這項工程嗎?」
阮冬故呆呆看著他,然後緩慢垂下視線,直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好好考慮吧,你也可以撐著你的硬骨頭,就這樣被人整到死為止。阮東潛,你的正直能為百姓做什麼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對了,地牢唯一的鑰匙被你親手劈開了,恐怕要讓你義兄在牢裡多待一陣--」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辦法。」她聲音沙啞,右手拉住沉重的鎖鏈,用力一扯,毫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鐵鏈拉斷,牢門頓時打開。
東方非暗吃一驚,沒有料到阮東潛力大無窮到這種地步。難怪初次見面,兩座石敢當竟會「飄浮」在空中,全是因為這阮東潛力大如牛。那麼方才那一刀,可以想見即使砍在劍鞘上,壓在下面的手掌也會有多痛了。
「多謝大人教誨。」鳳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會力勸我家大人,絕不阻礙國丈的前程。」
東方非見這白發義兄一出牢就擋在阮東潛面前,心生不悅。
「你家大人若要阻礙,本官樂得在旁看好戲。阮東潛,下一回,要本官出馬,可就不只是斷指這種小事了。」語畢,拂袖而去。
鳳一郎目送之後,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你還好吧?」
「痛死了……懷寧,你要阻止也不快點。」她痛得渾身冒汗。
懷寧平靜道:「我跟不上妳的莽撞。」藏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抽動,虎口至今隱隱作痛。他可以跟一個高手對仗,卻不願跟力大如牛的師姐打架,明明功夫輸他,他卻怕死她的力氣。
她撇撇唇,低語:「現在我可以體會,以前練武時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你從未打中過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沒事就好,之前我跟懷寧緊張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們這樣看我做什麼?」
鳳一郎凝視她半晌,而後憐惜地抹去她不住滑落的淚。
「冬故,記不記得我曾跟你提過,你像顆石頭,只要你認定對的事,無論如何就算擋了別人的路,也不肯妥協?」
「……一郎哥,我錯了嗎?」淚珠直滾腮面,難以忍住。
「你沒有錯。」他柔聲道:「你一向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從來沒有後悔過。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繩,不管你偏向哪一邊,都只有往下掉的份,雖然你必須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頭,但你能穩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啞聲:「我必須學會與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迷惘又難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緒雜亂,形同在吊繩之上,任何言語都會讓她動搖。
「冬故,你的理想是什麼?」懷寧忽然問。
「我的理想……」
「即使違背你的良知,你也想要做的事是什麼?」懷寧又問。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她的理想啊……其實很簡單,只想皇朝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平盛世;只想盡她之力,讓百姓都有屬於自己的安樂在,讓她兄長被人毒害的事不再發生而已--
難道她必須跌進污泥之中,才能真正為民做事嗎?
「冬故,冬故……」鳳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淚,輕輕摟住她,道:「你心裡很清楚的,你脾氣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頭,沒有任何人能左右你,這種性子是我跟懷寧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們的冬故學會了官場手腕,我跟懷寧也清楚你骨子裡還是我們記憶裡的阮冬故,我們都在你身邊,是不?」
懷裡還帶著少年般的身軀微微顫動,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又流淚了。從小她就是這樣,倔強又硬脾氣,即使掉了淚也不會有哭聲。
東方非下了好重的藥。重到他都要懷疑,東方非是在為她著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為民做事,也絕當不了長久的官,唯有與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鳳一郎與懷寧對看一眼。後者默默拾起劍鞘,見到劍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見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變通的師姐、許下承諾死也要達成的師姐、他從小跟到大的師姐……師父曾說,到最後命也會賠給她的師姐啊……懷寧摸著凹痕,無所謂地說:
「你要走偏了,我跟鳳一郎,死也會把你拉回來,你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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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年,道士曹泰雪經百官共薦入宮,十二月初八,戶部侍郎阮東潛趕往晉江,親監修復晉江工程--萬晉史記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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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chis001 於 2009-3-26 10:56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