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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席絹 記得當時年紀小

席絹 記得當時年紀小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blovebl 您是第702個瀏覽者

  
     哈囉,這是新的喲!
  
    之一  某出版社發行人

    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沒錯,不可以再下去了,她用力點點。

    「今年暑假,來點不一樣的吧!」某位姓項的大姐在三月中旬終於抓狂,發起雄心壯志,堅決要向不可能的任務挑戰。

    好漢不提當年勇,行前征戰出的好成績不必孜孜緬懷、時時刻刻提起那些開疆闢土的往事;更不必一再重來,消耗觀看者的興致。399 吃到飽也不是這麼搞的,好歹要換點新鮮菜色端上來吧!

    要怎麼個不一樣法才算新鮮呢?這是發行人最大的難題……喔,不!最大的難題還有一個,就是——哪些作者適合加入其中,並發揮出她想要的「特別」呢?

    一個企劃案再好,要是沒有作者成功地加以發揮,也是敗筆。

    她當然相信旗下作家都是優秀的言情小說作家,可是,這次她並不想以言情小說作發揮啊!就像寫武俠的不見得寫得出愛情小說一樣;寫愛情小說的人,恐怕對其他類別的創作也是得再三琢磨、備覺辛苦吧?

    怎麼辦?怎麼辦?

    她好想出點不一樣的東西,可是又怕帶給作家困擾,她向來自豪於「放牛吃草」政策,不去限制要求其創作理念題材的。除了情色把關嚴格外,只要寫得流暢的作品,一律隨她去。現在如果要求作家寫她想出的東西,會不會太強人所難了?

    發行人想了非常久,非常非常久,久到幾乎要變成一個非常女,您就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少掙扎。

    後來她還是決定向作者試探這案子的可行性,心想:行不行,總得試過才知道,要是她們認為不好寫,不想參與,那就作罷也沒關係。

    不過,她還是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之二某出版社作者

    「新鮮的?有趣的?不一樣的?」某位席字開頭的作者剛開始還很不知死活地在重複發行人的話之後,以老經驗的口吻道:「套書嘛,大家也合作得很有默契了,別擔心啦,既然你認為我可以,那有什麼問題,算我一份吧!」

    反正發行人說了,因為大家對言情小說之外的文體都陌生,說白一點就是幼稚園等級,大家盡量努力一下,也別要求太多了。

    「千萬別給自己太多壓力!」這是發行人下結論之後的交代。

    壓力?哈哈哈!某席作者怎麼可能給自己壓力?看到發行人身上已經扛那麼多壓力了,某席作者好心地不再招來這種傷腦敗胃的壞東西累加上去。這種苦頭一個人吃就夠了,她才不去湊熱鬧咧。

    問題來了,寫什麼呢?

    容易容易,一定很容易的,別擔心!

    ㄟ……寫什麼呢?

    好像……可以寫的東西很多……但是……

    哈!哈!沒事兒,再想一下就有了。

    寫、啥、呢?

    嘿——嘿——賣個關子,就是不告訴你,怎樣!

    ……

    啊啊啊啊啊——

    不會寫!不會寫!我不會寫小說以外的東西啦!

    第二個抓狂的人於焉產生。

    後來的後來,長出第一根白髮的某席。在毀掉九十九種混字數的題材後,終於對發行人提出一個覺得自己應付得了的企劃——「旅行雜記」!

    「不行,太僵硬!」也不囉嗦,那邊直接否決。

    喂喂!發行人,你不是說隨便寫寫就好,不給壓力的嗎?

    「要感性、要有趣、要貼近你自己!」

    厚!這樣很籠統耶!不然你示範一本讓我照抄怎樣?可行吧?

    「如果讀者要看旅遊書,會自己去看市面上已經有的一千零八本。」意思是,你堅持要佔第一千零九本之名額是意思?

    但、但是……人家覺得可以發揮啊。

    「重撥一個企劃來!」啪!退堂。威——武。

    許久許久之後,某席終於明瞭一件事——

    原來發行人說「隨便寫寫、別給自己壓力」只是客套話。

    啊啊啊啊——

    寫什麼啦?不了、不懂、不會啦!

    ㄟ,阿喏……現在退出還來不來得及?

    之三趣味

    許多現在想來覺得有趣的事,在發生的當時根本笑不出來。

    回憶,這東西肯定有嗎啡的成分,讓我們每當想起當年事,總是忍俊,覺得當年的糗事、氣事、頑皮事,都非常有樂趣。往往不經意想起,心情都是愉悅。

    原來我的童年是有趣的。成年之後,與友人偶爾談起,她們都會說「你小時俟真熱鬧有趣」,是嗎?是嗎?一直只覺得童年時小朋友特別多,大家瘋在一起真是驚天動地,讓大人不勝其吵,往往扯高喉嚨吆喝著我們這些野猴子克制一點,吵死人了。

    現在數一數,自家三合院裡的堂親小孩加起來共十三、四個,再有相鄰的三合院小孩也是十來個,這還不包括隔了兩座曬穀場那端的小孩哦!

    我們以曬穀場作楚河漢界,這邊的小孩一國,那邊的小孩也一國,有時玩在一起;有時為了爭曬穀場的使用權而打群架打架可不是好玩的事,那時要給大人知道了,回家通常得再吃一頓竹筍炒肉絲。所以那時這種事一點也沒開心的地方,反倒氣悶。但是成年後,看到現今的小孩沒玩伴,一下課就關回家中,看卡通;或去才藝班上課。哪家大人放心讓孩子出門野?拜託,治安如此敗壞呢!就算放心吧,又哪裡有地方可以放心玩?就怕隨時飆來一輛失控的車子,往自己心肝寶貝的小身軀上撞去啊。

    這樣一比較下來,我們的童年確實繽紛有趣多了,壓根兒不知道「升學壓力」為何物,到處野、到處玩都不忌諱的,惟一擔心的是玩得太瘋會被念。

    寫散文是一種趣味,而我挑了一項必須適度掏出自己的題材。

    下筆的第一個艱難是——我願意掏出什麼?掏出多少?

    第二個艱難是——我們其實並無言情小說之外的訓煉,能寫得出來嗎?!

    最後務必注意的是——可以寫成胡天胡地的雜文,就是不能寫得像一篇後記。

    這些都足以激起我們的鬥志與挫敗,兩者交相煎熬,可就是水深火熱。但也因為挑戰性夠(雖然說失敗了也很正常),所以大家玩得很愉快。

    成功如何呢?不如何。

    失敗如何呢?至少給自己留了筆不一樣的紀錄。

    老實說吧,沒人想到成不成功的問題,只求絕對地盡力。

    這一次,嘿嘿,特別好玩!

    我把這次的企劃,列為寫作生涯裡最別緻的趣味。

    希望你喜歡。


記得當時年紀小之
爸爸來了,快溜!
  
    說來不好意思,比聽到虎姑婆來了還可怕。

    您老人家在我們天真的童年裡居然扮演著如此吃重的反派角色。

    我想您一定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並懷疑自已到底做些什麼我們很害怕而您卻不知道會讓我們害怕的事,對吧?

    於是「爸爸」所到之處,萬「孩」空巷……

    總是這樣的,男人必須扛起一家子的生計重擔,食指浩繁,每天天一亮就要死命想著如何把有限的食物塞進每一張飢餓的嘴巴,並讓那些嘴巴感到飽足,最好打出飽喝以權充二十一響禮炮,對他表示出禮讚。

    家鄉沒有賺錢的機會,於是一群男人集了一些小錢、壯了一些小膽,幻想台北寸土寸金、鈔票滿天飛,沒事去敲一塊鑲金的地磚回來,日子也就好過了。

    懷著掏金的美夢,馱負妻小的期望,男人們走了。

    一去三年五年,每次披星回來、戴月而去,匆匆往返里,從沒來得及給孩子留下關於父親的印象。

    沒有父親在身邊成了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

    那個叫做「爸爸」的男人,久久來家裡作客一次,我們都因為他長得熊腰虎背而害怕,要是他對我們笑呵呵的,那又更害怕了!電視裡的壞人笑起來也是這樣凶狠的說。

    並否知道誰帶的頭(鄭重聲明絕不是我),每次只要遠遠地看到那個壯碩的身影,幾個小蘿蔔頭當下「咻」地溜個不見人影。

    躲在不易被發現的角落,大的推老二:

    「看他走了沒有,看一下。」

    老二抵死不從,推老三去看:

    「你看一下。」

    「才不要。」老三死命搖頭。

    於是最賊頭賊腦的那一個,決定找老么下手。

    「你去,爸爸那裡有糖果哦。」

    「真的嗎?」老么傻乎乎地不知人間險惡,快樂地跑出去了。

    小鬼頭們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為他祈禱。

    ㄟ……怎麼沒到那小不點哭回來?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哇!爸爸一定把老么打死了啦!

    當下有人悲從中來,卻還是沒敢探頭出去看看那個「爸爸」走掉了沒有。

    「不知道爸爸什麼時候才要走幄。」有人這麼問。

    「好像說晚上就要回台北了耶。」另一個隨便猜猜。

    好無聊,但是又不敢出去,怕被爸爸逮到。

    遠處傳來一陣陣孩童嬉鬧的笑聲,百無聊賴的午後,羨慕又忌妒地出神傾聽,恨不得可以加人其中一齊玩。

    要是爸爸不回來就好了,害我們不能玩。小孩們在心中抱怨著。

    「呵呵呵,又在躲你們爸爸了厚?」六叔公的小孫子俗稱小瓜呆的那一個白目仔,每次總會晃過來。

    不理他。最「恰」的那一個決定等一下要扁他。

    「我要告訴大伯你們在這裡!」小瓜呆很快給自己建立了被圍毆的理由。

    「你要是敢說就試試看!」有人惡狠狠地撂話。

    這頑劣死小瓜呆笨白目仔,竟扯喉大叫:

    「你們爸爸走過來了!」

    嘩!小鬼頭抱頭鼠竄跑開。

    哈哈哈哈……

    沒有可怕的爸爸,只有等一下會死得很慘的白目仔。

    「你們到底在怕什麼呀?」有個堂姐這麼問。

    不知道,就是怕。

    後來因為我們很怕,所以其他小孩也就跟著怕起來。

    於是「爸爸」所到之處,萬「孩」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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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生就能養
  
    雖然您總是說沒人瞭解您,

    但這世上不可能有誰是真正瞭解另一個人的,

    有時候甚至連瞭解自己都很困難。

    我呢,身為您的孩子好歹也這麼多年了,多少是有點瞭解您的。

    比如說,您沒有您以為的重男輕女。

    重男輕女是一種風氣,他也重視男孩,相當地跟得上流行。

    鏡頭拉回我家爸爸還在台北打拼時吧。他的孩子出生時,他大多都不在場;或許在場,但也是匆匆來去,留給妻子獨自去面對長上的責難與生男的壓力。

    在鄉下,生男孩是很必要的,而且一個還不夠,最好兩個三個的,長大好共同承擔家計,輪流替父母養老。

    絕大多數鄉下的人都認為生女孩是在替別人養媳婦,養大之後又沒能幫家裡什麼忙就要嫁人了,簡直是賠本生意。所以有些家裡女娃兒多的,給出一個兩個是很正常的事。

    其實母愛是無庸置疑的,但是有時候由不得一個母親去決定自己小孩的命運,她太恐懼了,不敢去面對長上的責難,因為那個年代一直生女是很羞恥、很沒用的錯事。所以一旦有人決定要把新生的女娃兒送出去給人養,她是不敢說聲不的,搞不好還要連聲附議:「好啊好啊!我也是這麼想的說,婆婆這麼決定真是太好了!」

    我們家的老四,聽說差一點成為我們家失聯的人口,其實先前也不是沒生過女兒的,只不過等啊等的,居然又給「弄」出一片「瓦」,真是罪不可赦!

    火大了,拒絕再替別人養媳婦,送人!

    老四一出生就長得秀麗可愛,有許多人上門探看詢問,「驗貨」過的人都說好。不只是想找童養媳的人來看哦,還有一些不孕症的、社會地位不錯的夫婦也頻頻來洽詢。那時當媽媽的惟一能幫自己小孩做的就是挑一個好人家托付,以期讓她有舒適豐裕與備受寵愛的新人生。

    這個時候,爸爸出場了。您知道,最重要的人物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大喊「刀下留人」的出現。

    這個千里迢迢趕回來的父親斷然拒絕所有已成定案的決議。

    他才不管家裡經濟狀況有多糟!

    他才不管長上的臉色有多綠!

    反正只要是他的東西,他一樣也不給出去。誰敢覬覦就先問問他的拳頭!

    這其實是件懸案,關於他不肯把女兒給人的更正理由。他堅持他的女兒絕不給人,到底是面子問題還是父愛深濃?

    父親真的是個太愛面子的人了,他的自尊心又比別人強一百倍,所以這輩子老是執著在一些事情上硬撐。我們都相信就算明天大家都會餓死,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爸爸媽媽的。他承受不起「你只會生,沒能力養」的閒話。就算把女兒送人這件事並不罕見,親族裡就有好幾樁呢,他也不肯妥協在這種「很尋常」的氛圍裡。從這一點來看,他實在跟不上流行。

    在當年,他那種堅持簡直是不可思議。一個大男人固執是正常,講話大聲有份量也沒有錯,可是絕不會有人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與父母爭執的。所以他的同輩們都覺得這火爆浪子真是什麼事都要跟他母親鬧,不是什麼大事嘛,對不?

    女兒給人,當媽的頂多哭哭啼啼兩天就沒事了,沒見過當爸爸的鬧這種事,通常當爸爸的都在一邊納涼兼罵老婆沒用亂生。他這樣丟不丟臉呀?這就不怕人家說閒話嗎?不怕沒面子嗎?

    疑點在這裡,女兒給人,他認為沒面子,為了不給人,跟家人吵,吵到人盡皆知,也是沒面子,他就不在乎嗎?這行止真教人玩味啊。

    重男輕女是一種風氣,他也重視男孩,相當地跟得上流行。可是那不表示他便不愛女孩了,只是不好意思說。那個年代的父母從不對孩子說愛,這,他也很跟得上時代。

    於是所有的關愛便化為粗率的辭令回應眾人:

    「為什麼要送人?我能生就能養,瞧不起我呀?!」

    「這麼可愛的女娃,我要自己養,以後聘金才多呢。」

    「哼,當人養女的都會被虐待,有錢有什麼用?有錢人就不會打小孩嗎?」

    「自己生的小孩,長大不認識親生父母像什麼話!」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女兒沒給成,家裡也沒因為多一個女兒而集體餓死、父親也沒被瓜分走自己堅決獨享的「爸爸權」。

    事件在火藥味中落幕。

    當我們看著卡通「尋母三千里」時,心裡不免有點遺憾,瞄向老四的眼光有點哀怨。她害我們沒有人可以尋找,只能無聊地待在家裡。

    「你要是給別人養,我們就可以去找你了耶。」有一個這麼說。

    「笨蛋!」這是老爸的吼聲。


連跪法
  
    承認吧,老爸!

    承認您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恰當地去管理自己的小孩,

    尤其當您的小孩又是如此多的時候。

    您往往會在一種亢奮的情緒下,

    過分溺愛與過分懲罰,然後,大家都有份。

    歹路不可行哪!

    長大一點的時候,父親就回到家鄉了。這對我們這群孩子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的可怕消息,比黑白郎君陷害史艷文還教我們傷心。

    父親的脾氣不好,三合院裡人人都知道。所以如果我們跟其他堂兄弟姐妹玩耍時有什麼不愉快而吵得不可開交時,他們都知道講一句:「我要跟你們爸爸說!」大抵就可以讓我們當下乖得像是沒長過嘴巴。

    不過我們的頑皮搗蛋豈是惡勢力可以嚇阻的?既然人性裡充滿了抗拒不了誘惑、禁忌的弱點;那我們幾個蘿蔔頭又怎能硬去與人性背道而馳?

    父親深惡賭博——嗯,更明確一點地說,他深惡子女去沾賭,搞不好暗自以生命起誓,這輩子斷不容許子女佔到所有跟「賭」有關的物品。像是撲克牌啦、骰子啦、麻將啦,多看一眼都要處罰。喔!對了,補充一點,他之所以這麼草木皆兵,乃是因為他就是小時候大人沒注意,害他沾上了癮,以至於他長大後偶爾會手癢,並在輸錢後深刻明白十賭九輸的道理,歹路不可行哪!

    咳!言歸正傳,話說某一天,一位堂哥拿來撲克牌,吆五喝六地將一群小朋友們都叫來公廳(祭祀神明祖先的地方)。來來來!來玩十點半,先玩不用賭資的,幾把之後再來賭彈珠。

    之所以會有那幾把不用押東西下去賭的玩法,乃因體貼我們這一家子的小朋友——偷玩牌也就算了,要是敢賭東西,絕對會被吊起來打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大家都不懷疑我家爸爸的能耐,縱使他其實從未這樣打過小孩。

    您知道人生裡最教人悲忿的是什麼事嗎?就是你甚至還沒開始做壞事,就被逮到,並得到嚴厲的處罰。

    我來形容當年那個情形吧,大堂哥作莊,撲克牌還在他手上搓搓洗洗,不時還因他的賣弄技巧而掉到地上,幾個小朋友都不耐煩地一拉再撿,年紀太小不會玩的就拿鬼牌在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吐魯番話。

    正當第一張牌就要發出,我們凝神屏息以待,不時地吞口水,眼睛眨也不敢眨,向兩邊的公媽牌位以及中央的觀音菩薩祈求得到一張十點的好牌……

    「你們在做什麼?!」

    轟隆隆——天呀!他呀!是爸爸,是爸爸啦!

    別家的小孩全用「你們完了」的眼光為我們哀悼;而我們,有三個小孩是現行犯,當下只希望地球突然毀滅,那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此刻正青面獠牙的爸爸了。

    地球沒有因為三個純真小孩的祈禱而毀滅(真是不賞臉),不過很確定的是老爸絕對很樂意把我們毀滅。

    「你們居然敢在這邊賭博?給我跪下!」父親發出酷斯拉的怒吼。第一個指令就是跪下。

    咚!咚!咚!三聲,公廳裡一字排開三根跪地蘿蔔。不行,陣容不夠壯觀,怒火還是很旺。厲目掃到神桌下面一張傻乎乎的臉,伸手撈出來,很體貼地替兩歲娃娃擺好姿勢。道:

    「跟著跪!」

    小娃娃覺得好玩,不知嘰哩咕嚕什麼,直到手上的鬼牌被抽走,一張小臉才揪成叉燒包。

    沒有叫人起來的樣子,父親氣唬唬地跨出公廳,實在是因為很多工作還等著他做,他只是回來拿個工具而已,沒空料理這些小蘿蔔;要有空,非吊起來打不可。

    出了公廳,走在曬穀場上一步步走遠,眼看就要跨出三合院——

    一條漏網之魚睡完午覺走出來,正想找人玩,一開紗門就與父親望個正著。兩兩相望,小女孩嘖嚅地怯叫了聲:「爸。」

    「一起去跪!」父親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於是遙指公廳處。

    最後一根蘿蔔,問都不敢問為什麼,要哭要哭地走過來,乖乖地跪下。

    父親走出三合院,想是去田裡工作了,看來我們將要跪到晚上他回來為止。每個人都把怨恨的眼光瞄向大堂哥。

    大堂哥也很有心贖罪,把撲克牌拿過來,蹲在我們面前,說道:

    「那我們就在這邊玩好了。」

    有人正要點頭,忽見得父親竟又走進三合院,我們都嚇呆了——全都又跪得直挺挺,可媲美雕像。

    父親沒走過來,遠遠看了我們一眼,搔搔他的小平頭,像是頭皮突然很癢。一個堂弟剛好回來,經過他身邊時被他叫住,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堂弟點頭看過來。不久,父親走了,而堂弟走進公廳,忠實傳遞聖旨:

    「你們爸爸叫你們起來啦。」

    喔。我們都站起來,伸手踢腿,拍掉膝上的泥灰,因為害怕爸爸又會突然蹦出來,大家決定下次不可以在公廳玩牌。

    「……嗚,人家又沒怎樣……」最無辜的那個現在才敢哭。

    大伙隨口安慰:

    「啊你是大伯的小孩呀,其他人都跪了,你沒一起跪會很奇怪溜。」

    也是。爸爸總是努力做到不讓其中一個小孩覺得自己被孤立。


只好下手
  
    現在想想,覺得實在有趣。

    爸,您恐怕是三合院內最倒霉的父親了。

    因為您的臉孔比別人多了一點橫長的肉,

    於是大家公推您是最嚴酷的父親,要是打起小孩一定得送醫。

    當別的小孩因犯錯而被打得滿頭包時,

    我實在想不起來您除了打過我們手心之外,還打過哪裡。

    ㄟ……那,打哪裡呢?

    ㄟ說起挨打,那可是我們童年的共同記憶。

    哪家小孩沒被打過?您沒聽過以前有句話叫「下雨天打小孩」嗎?嗄?居然聽不懂?你沒當過小孩呀?!

    讓我來告訴你吧!那個意思是說,由於鄉下人平常農忙,偶爾還得打打零工賺些奶粉錢貼補家用,忙得不可開交之餘,要是自家小孩犯了錯,並不會馬上處罰,而是等下雨天再來算總賬。有錯就打,旁邊沒錯的順便罵罵,反正你總有一天也會犯錯,現在先罵也沒冤枉你。

    我們家的小孩比較乖,當然所謂的乖是指:不會傻得在大人面前做出絕對會被捶的行為。如果你們也是上有嚴厲的奶奶與父親的話,相信我。你們也會很快地學會如何趨吉避凶。

    可是,只要是小孩,絕對會有犯錯被逮到的時候。我們當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可能是跟著堂哥堂姐去隔壁三合院踢館,或者是跟別家的小孩玩遊戲玩到打群架,又或者是把家裡那兩隻愛哭愛跟路的小的撇在一邊自己去玩吧……

    總之,是其中一件被逮到了。

    我家爸爸呢,總是嘴巴上說得很凶狠,實際執行的卻不多。

    可能是他光是用買的就已經夠我們皮皮判了,哪還需要真的打?

    再一個原因是,由於他年少時期血氣方剛,老是跟人打架,順便也練了些拳腳功夫,那一身的鋼筋鐵骨,隨便揮一拳,包我們免費直飛鄰村的外婆家。

    所以縱使他常常覺得我們很皮很欠扁,卻不知道將我們從何打起。他拿捏不住可以讓我們受到教訓但又不至於使我們受傷的力道。但是這還不是他最苦惱的,他最苦惱的是面臨非打不可的時候,他該打哪裡?

    這一天,他不得不打了,倒不是因為這次情節比以前嚴重,而是,您知道的,小孩子向來是掉了傷癡忘了痛,不久久打一次,他怎麼知道要怕?怎麼懂得要乖?

    剛好這一大心情有點小不好,小孩們又有點小不乖,天時地利人和皆具,東風也不缺,就行刑吧!

    ㄟ……那,打哪裡呢?

    打耳光?不行不行,怎麼可以打小孩子的臉?他這輩子最痛恨這種侮辱了,豈可教自己的孩子承受!

    拿籐條亂抽一頓?要是傷到筋骨怎麼辦?小孩子還要不要長大啊?

    頭部,不可以;身體,也不可以;屁股……還是不行。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總不自禁回想到幼年時被自己的父親拿扁擔追得滿村子打的前塵舊事,那種屈辱感是他一生的痛,萬般不願自己的孩子留下這種回憶。他這麼死要面子,自己的孩子當然有遺傳到,搞不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顆腦袋這樣左想右想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得做做樣子,畢竟剛剛吼得那麼大聲,我們這些小孩也都跪一列簌簌發抖中,旁邊還圍著一群等他開打後勸他息怒的大嬸、阿婆們,這出「嚴父打子」戲豈是說收場就收場的?

    好吧!速戰速決——

    「手伸出來!」隨手折來一根細竹枝,咻咻生風。

    嗚……手會斷掉啦!

    年紀大一點的小孩,眼中含淚;年紀小的已經哭出來了。

    啪啪啪,老大打三下,老二打兩下,老三打一下——

    「哇……」跪在最旁邊的老么嚎陶大哭。

    「咦?啊我都還沒打,你哭什麼?」父親非常訝異。

    在旁邊看的堂嬸忍不住問:「你幹嗎打老麼?」

    父親一愣,熊熊想到:「我沒有要打他呀。」

    一個伯婆又問:「那你幹什麼罰他跪?」

    「我沒有叫他跪呀!你怎麼自己跑來跪了?」父親叫完,突然嘴角有些抽搐。草率地叫我們下次別再犯錯之後,平身,解散。

    然後,他躲到一邊去偷笑。

    雖然孩子們傻兮兮的舉止逗笑了他,但笑完後他開始決定,以後打小孩就只打手心,不打最好,反正用嚇的也很有用,又不必擔心把孩子打笨。他希望他的孩子全長得機靈聰明,傻乎乎的可不好了。

    沒辦法,父親比較相信後天努力絕對可以強過先天遺傳。


有沒有很怕?
  
    說到處罰這檔子事,我發覺您真的花招百出,

    既然不能打,而您對我們的管教又不肯降低標準,

    於是您很會把握所有的機會教育,

    讓我們記住什麼是疼痛,千萬不要隨便犯錯。

    依照慣例我們回:「有很怕。」

    既然處罰是每個小孩都必然會吃到的排頭,當然也就不會只是我們家的專利。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頗高,所以我們挨罵的機會幾乎天天有。對長輩稍有不敬、沒照顧小弟小妹、不肯吃飯、太愛玩等等等,都是挨罵的理由,並被隨時隨地糾正,所以我們幾個小孩的自由指數比起別人真是少得可憐。有時候我們看到那些同輩的堂親出言頂撞長上都不會有事時,心中真是亂羨慕?把的,覺得堂伯、堂叔他們好開明喔,對小孩好好喔!

    可是與其說他們開明,倒不如說他們懶得去糾正小孩子的行為舉止,總認為這些小習性沒什麼,不必看得太嚴重。他們甚至也不認為我家爸爸是夏的注意我們的規矩,根本是把他的嚴厲看作是趁機發洩自己不佳的情緒而已。

    有位堂叔就曾對父親勸過:「你心情不好也不要罵小孩嘛,你看你每個小孩都怕你。」他在說這話時,他的女兒正巴在他褲腳邊往他口袋裡掏零錢要去買零食吃。

    父親回他一句:「我罵是不要他們養成壞習慣,跟心情沒有關係。」實在是忍不住,所以道:「你也不管管你女兒。」

    「只是拿零錢會怎樣?你就是對小孩太壞了。」說完還慈愛地掏出所有零錢讓她去跟其他哥哥分。

    喔!好好喔,叔叔真是好爸爸。正在一邊吃飯的我們,捧著碗目送他們溫馨的一家子往遠處的柑仔店而去,流下渴望的口水。

    父親惡狠狠地瞪我們,把我們的臉瞪回碗裡努力加餐飯後,開始新的訓活:「你們要是敢伸手亂拿錢,我就剁斷你們的手。看你們還怎麼拿碗吃飯!有沒有怕?」

    「有怕。」我們怯懦應著,聲音比蚊子還小。

    雖然「狼來了」講太多次會逐漸失去功效,但是天真純樸如我們,還是很賞臉地給他害怕一下,並願意相信狼總有一天會來,絕對不敢等閒視之,至少還記得的時候不敢。

    但是小孩子的記性都不長,對大人們耳提面命過的種種「不可以」都忘得特別快。而且小孩子也不懂得什麼叫認錯與反省,有時候大人口中的「錯」,對小孩而言只代表要被懲罰,而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有錯。父親好像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從不會在我們還那麼小的時候問我們犯錯之後會不會反省與改過,最簡單明瞭的問話是:「這樣打你,有沒有很怕?下次還敢不敢再犯?」

    「有怕,不敢了。」通常是這樣對話的。

    雖然堂兄弟姐妹他們被管教得比較松,不代表他們沒有被處罰的時候。

    有一次我們真是開了眼界,不,這樣說還不足確切表達出當年我們小小心靈裡的震撼。應該說,我們終於有機會見識體會到如果爸爸真的將他常掛在嘴巴上的滿清十大酷刑付諸實行時,我們會死得多慘。

    喔,順便提一點,別人家打小孩是關起門來痛打,而我們家一向是在外面排排跪挨罰。不知道是老爸怕別人不知道他在教訓小孩,以至於沒人來勸阻;還是想激起我們的羞恥心,讓我們害怕丟臉而下次不敢再犯?

    說回那個被痛打的小孩吧!那個堂哥好像犯了一件挺嚴重的錯事,已不記得是什麼事,但知道那事令他雙親非常震怒。

    那天下午,他被父親一路揪回家,門板「碰」地巨聲轟上。我們這些在外面的人只能由淒厲的「該該叫」與咻咻揮動的皮帶聲裡猜測他的下場。

    叔公、嬸婆等大老們在外邊勸阻,我們一票小孩在旁邊嚇得說不出話,不敢相信那個平常根本就沒在管小孩的堂叔會在這次「管」得這麼嚴重。

    聽說那個小孩被吊起來抽了一頓皮帶,還被罰跪算盤、手舉臉盆。我們晚上看到他時,那傷痕真是怵目驚心。終於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吊起來打」。

    父親不好說別人什麼,但他的眉頭一直是皺著的。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趕緊把握這個機會對我們說:

    「你們要乖知道嗎?不要老是調皮捂蛋又貪玩,如果下次又惹我生氣,我就把你們吊起來打。有沒有很怕?」

    依照慣例我們回:「有很伯。」

    可是第二天,我們的同情很快轉為羨慕,因為昨天那個被打得像犯了全世界所有不該犯的錯的小孩,今天被疼得像突然做了什麼光宗耀祖的好事似的,他父母買了他所有想要的東西,糖果、紙牌——厚!居然還有史艷文布袋戲人偶。當下妒紅了我們一票人的眼、氣歪了我們一票人的嘴。

    於是我們開始相信,被父母一頓竹筍炒肉絲之後,就可以得到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來回饋。

    「會不會爸爸不把我們吊起來打,是因為不想買東西給我們?」就說嘛!三合院裡最凶的人怎麼可能不想這樣打小孩。

    「因為我們家沒有錢。」所以不能打。

    「對呀。」唉!好遺憾。

    幾個小孩都用嫉妒的眼光斜瞄那個正在「現寶」傷痕與玩具的傢伙。


之得意的
  
    嘿,老爸,別笑得這麼開心。

    我知道看到這裡,您一定會忍不住偷笑,覺得我真是瞭解您是不?

    沒錯,我真的挺瞭解你的,所以我的結論是:

    您——還是很——重、男、輕、女的的的……

    老么的功效真強,拿去賣一定可以賺很多錢。

    老么出生時,非常地轟動武林、驚動萬教。

    這不只是「他」長得特別俊俏的關係。

    也不只因為「他」是老么,而老么一向受寵的關係。

    最最重要的是:他是千等萬等、千呼萬喚之下,終於給「始」出來的金孫(我們不介意你們把屍音竄改做ㄙ,真的)!

    這回可叫弄璋,而非弄瓦了。簡直是薄海歡騰、四海同樂,如果這時候有什麼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東西不小心經過我家門前,也會被所有人加諸無盡的想像力,非說什麼祥「狗」獻瑞、彩「蠅」呈祥不可(要不然你打哪去情商獅子、鳳凰來當臨時演員?有小狗跟蒼蠅壯場面就不錯了,還賺)。

    這年代的女性的家中地位取決於肚皮。肚皮爭氣,坐月子期間真的是被奉若慈禧太后,天天張嘴等吃、閉眼等睡,幸福得不得了;要是不爭氣,想都別想坐月子,去去,還賴在床上做什麼?快去洗衣煮飯,沒看到一籮筐家事正等你做嗎?

    我家媽媽等待多年終於揚眉吐氣,安安心心他趁這一次把先前沒補到的都補回來,全都是這么兒的功勞啊!這小子一出生就確立了被寵愛的未來。

    其實也不是第一次有兒子,不過我家爸爸依然笑得合不攏嘴,覺得面子裡子十足。生兒子,代表他的「能力」無庸置疑,這是裡子;兒子俊秀,親族間人人愛抱,甚至有位大堂怕不時提起要收老么當乾兒子,想也知道父親才不肯,不過這種事讓他面子滿滿。簡而言之:很爽!

    他喜歡把老么攜進帶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他、看他、逗他。歡喜得像是得到稀世珍寶,成天笑呵呵的,完全破壞他嚴肅剛硬的形象而不自知。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心情太好而忘了罵小孩的不規矩。

    就說這「收涎」吧,「收涎」是一種民間習俗,小孩出生大概三四個月以後大人會給他舉辦這種儀式。小孩口水多,這種儀式的形式意義是教小孩的口水就此收住,不要一路滴到長大。

    反正一個小孩從出生開始就有很多名堂讓大人忙,在我們這些小鬼頭眼中看來,其實就跟辦家家酒差不多。只不過我們玩家家酒都拿破瓦樹葉當道具,而大人們的道具比較高級,都真材實料耶,真好。所以我們最期待大人玩家家酒了。

    這天風和日麗、晴光大好,大人給小娃娃穿上最好的衣服,再有金手鏈、金戒指、金鎖片套手環頸的,看起來真是金光閃閃,堪差可以跟做醮拜拜時的那只大豬豬公別苗頭了。

    不過這些叮叮咚咚亮晶晶的東西不是我們注意的重點,我們眼巴巴的目光只盯在老么脖子上掛的那一串餅乾上!餅乾餅乾,是餅乾耶!

    要知道,除非逢年過節,否則家中從來不可能出現這種叫零食的東西。我們直到那時候才理解大人為什麼這麼高興老么出生,因為現在我們也非常高興老么出生。可以吃到餅乾耶,真棒!

    阿嬤用紅線把餅乾串成一大串,掛在老么脖子上,很有「脖」纏萬貫的感覺,然後爸爸抱起老么在三合院裡串門子,挨家挨戶地進去,讓所有親族的人對小娃娃說吉祥話,並剝下一塊餅乾吃。如果爸爸因為那位大人的誇獎話而捨不得走的話那我們的餅乾就有危機了,圍在父親身邊的我們真是心急如焚。

    「這囝仔真是可愛喔!」

    「呵呵呵,是你不嫌棄啦!」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

    啪!一片餅乾又被剝走。厚!阿叔吃兩塊了啦!

    「啊你愈生愈可愛,就再生幾個嘛。」

    「哎喲,我家孩子只是普通而已啦。」本人的小孩當然是最可愛的。呵呵!

    啪!又一塊,阿叔他家的小孩竟敢劫走我家的餅乾!等一下扁死你。

    眼看著收涎的餅千已有淪落成大人聊天閒嗑的茶點之虞,我們真的是焦心不已,剛剛算過了,所有人吃一塊餅乾之後,還有剩,然後我們每個人可以吃到兩塊的。但是他們一直吃一直吃,我們怎麼可能分得到?

    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終於,有人忍不住嘴饞了,居然敢在爸爸眼皮下伸手偷剝走餅乾!啪,那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順利取下一片餅乾,偷瞄老爸,沒事耶。可能是沒發現,我們立刻分工合作湮滅那塊犯罪的證物。

    食髓知味之後,啪啪啪啪地,老么脖子上的餅乾火速減少,全移民到我們的五臟廟安居。

    「嗯?」老爸終於發現了……ㄟ,也可能是早就發現,但直到認為我們的行徑太囂張才打鼻腔嗯出一聲警告,並橫來一眼。

    我們這群小土匪嚇住,怯怯地收住祿山之爪,皮也繃得很緊,想說現在外面太陽很大,出去跪會燙到膝蓋,不知道爸爸會不會讓我們在裡面跪就好?

    「啊你不是要我們幫囝仔收誕,怎麼還不過來?讓我抱抱呀!」嬸婆在另一邊呼喚,當下又讓父親笑得見牙不見眼,忘了理我們,輕快地走過去,等著聽那邊的人說出更多更多對小孩的讚美,永遠都聽不夠似的。

    人生得意時就只想盡歡,才不想睬那些掃興的事咧。害我們覺得好失落,我們都被罵習慣了說。

    旁邊的堂兄弟姐妹們也覺得不習慣。

    「你們爸爸愛好人了耶!」他們道。

    老么的功效真強,拿去賣一定可以賺很多錢。

    我們這麼想。


饅頭記之一
  
    好啦,好啦!別瞪了嘛,這一篇不是替您翻案來了嗎?

    來,對鏡頭笑一下,別讓讀者誤以為我家爸爸很凶很可怕,

    雖然你被誤會得很習慣了,但有機會平反一下形象也不錯呀。

    您呀,雖是重視男生的性別,可卻永遠是擔心女兒比較多。

    這一點很奇怪,既然不讓小孩花錢,幹嗎又給?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任何正餐以外的食物,對小孩來說都是稀世珍寶。

    村子裡向來是除了柑仔店之外,沒人開其他吃食生意的。但是某一年,情況有了變化,居然有人開了一間早餐店,專賣包子饅頭豆漿等等,當下饞死我們這一票小孩子了。每個人都把「去早餐店吃豆漿饅頭」當成這輩子最大的心願,而倘若有人真的幸運地吃到了,就會馬上成為最風光、最被羨慕的人。有一些在小孩國裡地位聲望皆淒慘的人,總是第一個想法子吃到,然後來到我們面前晃,接受我們饞兮兮表情的膜拜。

    沒有一個小孩不想去吃的,當然我們也不例外。可是一般的父母根本不會給小孩子零用錢,就算久久給一次,也是一塊錢、兩塊錢的,喝豌豆漿都不夠。也因為外頭的早餐如此昂貴神聖不可企及,更加讓我們揚起非吃到不可的決心。

    我們家的老二、老三其實密謀很久了,不僅探查了饅頭店的營業時間,也確認裡頭食物的價錢,更打聽到了咖啡色饅頭比白饅頭還好吃,白饅頭比較不甜。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也就是錢啦),她們開始用力祈禱零用錢降臨。

    很幸運地,有一天父親可能領薪水吧,心情一高興居然就把幾枚零錢分給幾個小孩,剛好一人一塊錢。耶!零用錢、零用錢!

    「不可以花掉喔,知道嗎?」每次爸爸總是這麼說。

    「知道。」我們也總是如此回答。

    這一點很奇怪,既然不讓小孩花錢,幹嗎又給?給了之後,小孩一定會花光光的嘛,他不知道嗎?這種叮嚀真詭異。

    錢拿到手之後,我們一哄而散,各自準備揮霍去,不然就找同伴炫耀手上的銅板,反正開心得不得了。

    老二老三賊頭賊腦地躲過眾人耳目,一路閃閃藏藏地向豆漿店溜去,終於達陣,也終於買到兩塊錢一個的甜饅頭,幸福得幾乎流下所願得償的眼淚。兩個人完全不敢把這個違禁品帶回家中慢慢品嚐順道在小朋友間炫耀,就這樣縮在豆漿店屋簷下、一叢朱槿花的旁邊,兩人分著吃那傳說中的人間美味。

    噗噗噗……

    耳尖的老二很快聽到那由遠漸近的機車聲依稀彷彿屬於自家爸爸的坐駕,沒錯了,這種幾乎要報廢的野狼125 型機車聲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兩個人當下嚇得幾乎死掉,老三皮皮挫道:

    「爸爸來了,怎麼辦啦?」

    「我們趕快把東西吃掉!」老二覺得這是首要之務。

    可是,怎麼吃得掉啊?我們小孩對好不容易盼到手的食物,絕少人會狼吞虎咽囫圇一下子吃光光的,哪個不是細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才不枉我們砸下「巨資」,又密謀那麼久呀。就是因為這樣,老二老三手上那饅頭根本來不及消滅掉,便給父親逮個正著。

    嗚……爸爸怎麼會知道我們溜來這裡?明明沒人看到的啊!

    「你們跑來這裡做什麼?」很奇怪的,爸爸居然沒吼耶。

    「沒有呀。」兩隻縮頭烏龜將雙手藏在身後,頭低得像是沒黏在頸子上。

    就見爸爸眼睛瞇瞇地,唇角微掀,像是忍俊不住,可聲音還是一本正經嚴肅的樣子,老二偷偷往上瞅了一眼,覺得老爸表情好奇怪喔。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確實很想笑,因為這兩根小蘿蔔的狼狽樣。

    明明看到她們手上藏著饅頭,嘴裡的也沒來得及吞下,竟還以為自己假裝得天衣無縫。加上賊頭賊腦的行止,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貓,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真是讓他又好氣又好笑。

    「才給你們錢,就跑來亂買!」他念著。

    沒有人敢應話,他繼續念:「這個饅頭有什麼好吃的?」

    是呀,現在是不好吃了,兩個小傢伙都吞不下嘴裡那一口。

    「最重要的是,你們怎麼可以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要是走丟了怎麼辦?你們不知道現在拐小孩的壞人很多嗎?要是被賣掉了怎麼辦?」說到這裡,父親的火氣才真正上來,因為他被他豐富的想像力嚇到了。罵道:「快回家去!還不快走!」

    他決定不載孩子回家,讓她們以著被懲罰的心情懺悔走回兩百公尺以外的家,而他噗噗噗地跟在後面,似乎生怕隨時蹦出個什麼壞人來拐走他的孩子。家裡的小孩子比野狗多,爸爸怎麼會以為有誰會來拐走他的小孩?別人家裡的小孩還會少嗎?而且我們也不是笨蛋啊,別人隨便拐拐,我們就隨便跟著去啊?

    「如果有人要拐我,一顆饅頭是沒用的。」一個小孩表情不屑。

    「不然呢?」有人問。

    「還要一個包子、還有豆漿、還有雞腿、還有糖果——」有很多條件呢!



    有人聽不下去了:

    「你以為你是小甜甜啊!」

    對喔,我們不是小甜甜,沒有金髮、也沒有辦法把頭髮綁成兩朵膨膨的棉花糖,是不可以要求那麼多的。幸好別人有提醒。

    「啊不然一隻雞腿,還有豆漿就好了!」

    老二突然感到好憂鬱識好跟包子與糖果說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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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大沒小
  
    您總是把自身的遺憾化成抱負,施展在子女身上,

    期望下一代能給您看見美好的未來。

    不過您總是忘了,

    遺傳真的是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實在說,老二想篡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

    父親有許多兄弟姐妹,但他的遺憾是從沒來得及與自家手足建立出一種更加兄友弟恭的關係。那是他憧憬的境界,即使這對習慣於用粗率方式表現出親情的家人來說,是多麼尷尬的一件事。

    老實說,父親自己根本也是那種「打是關心,罵是愛」的人種,要他出口說一句關懷話,只怕他會成為全世界第一個死於雞皮疙瘩症狀的人。所以嘍,就跟每一個舊世代的人一樣,他們都樂於幫親人的忙,共同承擔各種難題,但是卻一輩子也沒法說出「姐,謝謝你」或「弟,我關心你」這種連續劇裡才有的對白。

    既然兄友弟恭是他的夢想,而機會是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嘛,他很快振作起來,決定要他的小孩補全他的缺憾。

    從第二個小孩出生之後,夫妻兩人就教牙牙學語的孩子叫「哥哥」,務求不要讓年幼的忘了對年長者的尊稱。兄友弟恭的美景從稱謂開始,往後再慢慢推廣到其他範圍。

    剛開始真的頗余順利呢!年幼的總是會叫老大「哥哥」、叫老二「姐姐」,這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反正大的總是照顧小的,有功勞嘛,下面的人也沒啥異議。可是久而久之,老三開始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有天突發大哉問:「那我呢?我不是『姐姐』嗎?」

    對喔,老三下面好歹也排了人,怎麼從來沒人叫她一聲「姐姐」來聽?

    老四也很快舉一反三,提出附議:「我也要被叫『姐姐』!」

    老么在旁邊嘰嘰咕咕地努力發表吐魯番人的看法。不過由於沒人聽得懂,所以我們直接褫奪他的公權,把他的意見當廢票論。

    「我也要啦!」旁聽的別家小孩突地撤潑起來。

    我們家的小孩都感到很奇怪,這個人又怎麼了?不過這位堂妹一向怪怪的,我們也沒空理她,她想當姐姐我們可無能為力,當然我們也可以可憐她啦,就讓她參與我們家的機密大事也沒有關係,可是這次要是順了她,下次若是吵著要當小狗小貓的,誰應付她啊?千思百想之後,我們決定狠下心不理她。

    OK,繼續忙我們的。

    我們開始在思索為什麼老大老二有特權,而其他人卻被忽略了?不能這樣的啦,怎麼可以因為其他人比較小就被漠視權利!也不可以因為爸爸總是三分鐘熱度,人又常常不在,就不給其他人「姐姐」的正名?

    老二首先發炮:「那個啊,老大上小學後就只跟別人玩,不讓我們跟、又不理我們,我們為什麼要叫他哥哥?!」

    實在說,老二想篡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

    「對啊,還會罵我們。」老三立即加人批鬥的行列。心想有機會當老二也不錯,就可以被叫姐姐了。

    「爺爺奶奶又很疼他,給他東西吃時也不分我們。」

    就這樣,在老大又跑去跟別人玩的那個午後,一樁陰謀正在形成,並且很快發展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從大人的偏心,轉到老大的不忠不義不仁不愛種種種,注定了老大「哥哥」的冠冕是被摘走了。

    在事已成定局之後,老二非常慎重地又踢落一石下阱,以確保日後就算有人提出覆議案也不會成功:

    「他喔,就是對我們壞,還把我們亂叫名字,什麼大頭X 、猴子X 貓仔X 的。很壞對不對?」

    「對啊對啊!」

    「所以從今以後我們也要叫他大頭仔!」老二順勢提出絕地大反攻的招式。

    大家都沒有異議,連旁聽的別家小孩也點頭如搗蒜。

    這件事情悄悄地進行著,直到父親發現時,已是不可挽回的局面,這種渲染力已然擴及到整個三合院,人人都朗朗上口。他努力想要補救回來,萬不容許「兄友弟恭」的美夢就這麼被幾根小蘿蔔輕易摧毀掉。

    擒賊先擒王,他先喚來那個造反的老二,威嚴問著:

    「你怎麼可以亂叫老大的名字?」不叫哥哥也就算了,怎麼可以在名字前面胡亂冠上猴啊貓的綽號?他的小孩又沒長得像隔壁三合院的人那樣都是一張猴子臉。

    老二心裡很害怕,可是也覺得委屈,說著:

    「他也亂叫我們啊,人家的名字也不是那樣叫的。」

    「你們都有錯,不可以再那樣亂叫,知不知道?!」通常開始下命令之後就沒有再申訴的機會,代表親子溝通到此為止已算功德圓滿。

    接著將其他小孩也叫過來,不過老大去上學了並不在,這個後知後覺的傢伙一直沒發現自己的身價已從「哥哥」跌到「大頭X 」,所以依然幸福快樂地過著他的每一天。父親再次強調:

    「以後誰也不許幫誰亂取綽號,要是亂取被我知道了,我會罰你們。知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有聽到啦。」眾人不甘不願地回應。

    「要叫大頭X 哥哥知道嗎?別亂叫名字,沒大沒小!」繼續訓話。

    「好歹大頭X 也年紀比較大,你們不可以這樣。」訓訓訓……

    「就算大頭X 有時候會欺負你們,也不該亂改名字叫,要是你們還是愛亂叫,那我就去把你們的名字改成『吳猴子』、『吳阿貓』算了,看你們以後上小學後丟不丟臉!怕不怕?」再接再厲地給他訓。

    小孩們異口同聲地回:「怕啦。」

    雖然一直被罵,不過我們覺得爸爸好好喔,一點也不偏心,而且對我們還充滿了肯定呢!

    「爸爸也叫他大頭X 喔!」老二忍不住感動,好訝異自己隨便取的綽號這麼受到爸爸的支持擁戴,真是感動啊!

    在父親英明的領導下,「兄友弟恭」正式成為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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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豬撲滿
  
    在那樣人口眾多,錢永遠不夠用的年代,

    您跟媽總是想盡辦法儲存一些私房錢。

    在發現小孩子可以做您上佳的掩護之後,

    您開始把我們列入您的搶救貧窮大作戰計劃裡。

    雖然說三分鐘熱度是您的特色,

    但是身為受益者的我們還是願意給您肯定的啦!

    對零食來說,三分鐘其實也夠了。您還是很偉大的哦!

    嘰哩呱啦又嘰哩呱啦,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等等……

    有一天,家裡出現了奇怪的玩具——兩隻小豬公。據說它們的正確名稱叫「撲滿」,是讓小孩用來存錢用的。

    挺不錯的,但是,我們有錢嗎?我們都很不解,如果有錢拿去買沒作用的撲滿,為什麼不乾脆買餅乾回來吃呢?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們家小孩沒錢的嘛,買這撲滿不是要害我們被人家笑嗎?

    兩隻撲滿,中大型的,一紅一綠。父親叫來老大老二說了:

    「這個給你們存錢,把它存滿,以後就可以拿去繳學費、買文具。」

    「我們又沒有錢。」就算有錢我們也只會放口袋,而不會丟給小豬吃。

    「有啦,我們先借錢給你們存,以後再還我們。」父母兩人講得極為小聲,生怕隔牆有耳似的。

    這樣喔,既然如此,我們也就沒有太大異議地接受了。雖然我們真的不懂爸媽幹嗎非要借錢給我們餵豬公吃,讓他們的小孩這麼小就當個負債纍纍的人好嗎?他們不老是說不可以跟人家借錢的嗎?可見爸爸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常常做出他自己明明說過不可以做的事。

    沒關係啦,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我們這一房由奶奶當家,每個人賺回家的錢一分一毫都得上繳歸公,不得私藏,要是不小心私藏被逮到了,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可是,怎麼可能不私藏呢?父親最痛恨當伸手牌,連買包煙、買件小孩衣服都要一筆一筆伸手要;要錢還不打緊,有時還得鬧成家庭革命才掙得來幾元幾角,這這對他來說真是侮辱。

    小孩這麼多,平常沒能供應零嘴玩具也就算了,日後一一上小學,總不能讓小孩子連制服也沒得穿吧?如果每一次向當家的要錢都要開火一次的話,誰有那個力氣去爭取啊?這簡直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所以呢,夫妻倆開始想盡辦法掙錢,想盡法子將賺來的錢偷藏一些下來,他們決定用撲滿來掩人耳目。這一招其實還不錯,相準了老人家不會沒收小孩子的錢,而且一開始,撲滿裡頭也不過一塊錢、兩塊錢的,誰看得上眼啊?

    老人家忘了積少成多的鐵則,天天這麼一塊兩塊地存,加上夜晚忙完家事後,夫妻倆點著一盞五燭光的小燈,卯起來偷偷做家庭手工,讓我家那兩隻小豬肥得相當快。

    奶奶沒注意到,可是我們都有在注意哦,因為我們是優良債務人,常常注意著自己負債纍纍到什麼程度,不時仰頭對著小豬撲滿歎息,並互相討論——

    「我那只吃得比較肥喔!」老二滿意紅色撲滿的肥度。

    「亂講,我的這一隻錢比較多!」老大覺得綠色那只吃得比較飽。

    老大老二為這話題爭執不休,排行在他們下面的人也分做兩派支持。但是這樣也爭不出誰是負債最多的那個,於是只好一邊爭執一邊等待宰殺豬公日的來臨。

    可能是爸媽也很好奇小豬吃了多少錢在肚子裡吧,宰殺它的日子終於到來,雖說沒有真正存滿它,可是那重量還真是迷人。裡頭有十元鈔票、五元鈔票、一元硬幣、五角硬幣,好多好多,當下眩花了我們一票人的眼,這輩子(其實也不過五、六年)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耶!我們從來沒發現我們家竟然這麼地有錢……喔,不,應該說,我們從來沒想過這麼多錢會出現在我們家。

    雖然我們天天仰頭看它們,但是也不過是討論著誰的小豬比較肥,倒是沒理解到裡面的填充物是錢錢耶。所以我們圍在一邊都感到很興奮,看爸媽小心翼翼地將硬幣分類,還不時瞥向半掩的房門,深怕有人衝進來大喊「哪來這麼多錢?充公充公」似的。

    可能是小豬十分爭氣,所以爸爸算完錢之後,露出滿意的微笑,看到我們眼巴巴一字排開趴在床沿邊看著那堆白花花的銅板,心情大好,對我們道:

    「豬公里存了很多錢哦。」

    「誰比較多錢?」老大問著。心心唸唸著勝負。

    這可是個大問題,剛剛太興奮於算錢,兩隻獵公宰了後錢全堆成一氣,誰還分哪一個銅板出自哪一隻豬公哇?

    「一樣多錢啦!你們存的一樣多。」爸爸只好這麼道。總算有點想起先前他是怎麼哄小孩的。

    「哪有一樣?明明有時候你都把錢丟到綠豬公那邊。『老二自小對銅板就頗有概念,覺得爸爸這樣算,她會很吃虧。

    「又有什麼關係?還不都是用來買東西給你們吃。」老爸看不出這有什麼差別。何況:「這些錢是我們存的,又不是你們存的,計較那麼多。」

    我們都很不解,爸爸不是說那些錢是借我們存的嗎?怎麼現在又說不一樣的話了呢?好奇怪喔,那現在我們到底是有沒有欠大人錢呀?

    大人沒空理我們,逕自開心計劃著美麗的未來——

    「我們可以去買幾塊布幫孩子做衣服,買鞋子可能就還不夠……」

    「老大的作業簿也快寫完了,還有他說要買墊板……」

    嘰哩呱啦又嘰哩呱啦,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等等……

    結論是,錢永遠不足以應付必須開銷出去的。

    老爸很樂觀,以一種雄心壯志的口吻道:

    「沒關係,現在先這樣,等下次我們再把錢存滿時就可以買更多東西了。」

    他對這種聚錢方式非常滿意,決定長期進行下去。

    那兩隻被宰了豬公再度被深切地期望著,雖然因為外力的挖掘不當而使得它們的形態扭曲狼狽,可是它們還是背負著偉大的任務,以及我們的債務。

    爸爸記住老二的心結,決定下回丟銅板餵豬公時,一定先喂紅色的那隻,讓老二充分滿足到當債務人的風光。他甚至還大方地一次丟五枚下去哦!

    不過,後來也一直就那五枚,沒再多了。

    紅色小豬被養得面黃肌瘦。

    綠色的小豬則餓到掛掉。


抽牌子
  
    既然提到了「錢」事,不免回想起好多好多跟這阿堵物有關

    這些個關於過年、關於壓歲錢、

    關於……咳!嗯……坑人家壓歲錢的事件……

    不!請您別撇清掉自個的責任,這勾當您是參與有份的,

    別裝做一副很好奇、很不瞭解狀況的表情。OK?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十分欣慰,覺得富裕的遠景指日可待。

    小孩子推一能拿到「一大筆」錢的機會,是過年。因此每個小孩都期待過年,恨不得天天是過年。

    有好吃的、好玩的不說,又有新衣服穿,口袋裡塞著從來不曾見過的巨款,每一個小孩在這一天都神氣活現、得意洋洋一不管怎麼貪玩都不會被大人罵,因為聽說大過年期間吵架或罵小孩都會招致一整年的衰運哦。所以這一天大人們都很克制,我們都很快樂。

    就算是再沒有錢,小孩子也會找出把錢變多的方法。窮則變。變則通嘍!當過小孩的人都知道,身上累積了再多的壓歲錢,也不表示你可以花完它。好吧!你果真不信邪地把「你的錢」花光光,一方面證明你勇敢,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你皮真的很癢。等著秋後算賬吧,呆瓜!

    好,回題。小孩子手上那堆來自爺奶叔姑爸媽所給的錢,在到手時,爸媽都會再三吩咐不能花,拿出去炫耀完後,明天一律上繳充公。可不是沒收哦,而是先把你的學費準備起來。其實不管理由是什麼,我們根本不在乎,總而言之就是錢不可以花掉就是了,就算爸爸說他要把錢拿去買香煙也沒人敢反抗呀。我們多認分啊!

    可是要求小孩子不可以花錢也太不人道了,後來我們爭取到每人可以花十塊錢,對於這個得來不易的成績,大家都心滿意足。老實說,十塊錢是買不了什麼的,頂多買買零嘴,哪賣得起布袋戲偶、無敵鐵金剛、科學小飛俠這種很炫的玩具啊!沒幾個父母供應得起這種東西,我們基本上也不奢想,不過我們想要有更多更多的錢放在身上,這樣就不必可憐兮兮地老對父母當伸手牌。

    後來村子裡的小孩開始流行做小生意來賺錢,有一種在柑仔店裡很盛行的游戲叫「抽牌子」,這種東西約莫是把玩具、糖果、貼紙、餅乾各式各樣的東西分別裝在一個糖果紙盒裡,它們並不直接販售,而是附一張紙牌子,一塊錢可以抽兩張紙牌,紙牌背面印有數字,抽到了某些數字代表中獎。通常規定為l -20號中獎、或偶數字中獎。有些稱做巨無霸的紙盒裡,玩具零食應有盡有,所以還會分l -5 號中機器人、6 -10號中大波露巧克力……

    其實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是每個人都相信憑他的手氣一定可以用最少的錢抽走最大獎,最後通常是花光手上的錢換來幾十顆糖果當安慰獎。很不可思議,對不?那些錢直接拿去買一盒「抽牌子」還綽綽有餘咧!

    中國人的賭性實在堅強,致使這種遊戲盛行不衰。可是要我們把手上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錢就這麼花掉,還不如割我們的肉算了!所以就算我們也抗拒不了這種誘惑,但是也只會站在旁邊看人抽,望梅止渴一番。

    後來我們發現這生意穩賺不賠耶,有個堂哥買一盒巨無霸給人抽牌子,後來不僅賺到了錢,還餘下一堆小零食可以吃。我們看了心癢難止,決定起而傚尤。惟一的問題是我們能動用的錢只有十塊,隨便一盒「抽牌子」都要二十元起算,而且還不是最熱門搶手的東西,我們本錢不夠啊。

    再說,我們家小孩會想到這種賺錢的方法,別家小孩當然也會受益者是村子裡惟一的柑仔店。他們批發了一大堆來賣給小朋友,一大堆裡竟沒幾種款式,結果每家小孩兜在手上的「抽牌子」幾乎是一式一樣的,這就造成一種狀況以及對話——三個小朋友圍在一塊,兜售出自己的行當。各自愁眉苦臉,互相看著,然後決定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甲小孩道:「啊不然你先抽我的,等一下我再抽你的。」

    乙小孩同意:「說好了喔,一人交關(購買)一塊錢。」

    兩小孩抱怨道:「厚,大家都買一樣的有什麼好玩呀!」

    他們這樣還算好呢,有更多的小孩,還沒來得及給人「抽牌子」,就邊走邊吃,等到遇到第一個顧客時,也差不多吃光光了。

    所以說這行當雖然人手一盒,但是真正把這生意做成功的並不多。我們還是決定試試看,反正要是沒做成生意,至少有一大盒玩具或糖果可以留下來自己用嘛,很划算的。

    老大、老二雖然總是勢不兩立,但是在這種重要時刻,通常都是攜手合作的。吃完年夜飯後連袂找上爸爸、媽媽說明自己的計劃。

    對於這種生意,媽媽第一個不看好,她覺得一定賣不出去,所以拒絕讓我們亂花錢,認為與其在那邊異想天開,還不如好好守住現有的錢。

    可是爸爸就不這麼想了,雖然他也不認為小孩會賺到什麼錢,但是過年嘛!開心一下不很好?反正也沒多少錢,就買兩盒來玩玩吧!

    老太極力反對到村仔店買「抽牌子」,因為村子裡的人都有一樣的了,爸爸於是騎機車載老大到熱鬧的市街去挑新奇一點的「抽牌子」,買了老大喜歡的塑膠機器人模型組,以及老二要的梅心棒棒糖組。

    回來之後,一群小孩開心的又摸又看,每個人都好想玩玩看、吃吃看,可是不行,那是明天要用來賺錢的。大家堅強地猛吞口水,開始幻想明天生意做完後會有剩下的可以自己用,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哇……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問了:「我明天可不可以吃到糖果?我要大的那一支。」

    「笨蛋,大支的一定會給人家抽走啦,我們吃小支的也一樣嘛。」

    「那玩具呢?大超人不能留下來自己玩嗎?」

    「對啦對啦!」這是一定的嘛!

    這時,媽媽問了:「抽到幾號會被拿走大糖果?」

    「1 號到10號啦,然後11號到25號是小糖果,其他就沒有了。」老二回道。

    爸爸也接著問:「玩具呢?幾號會中?」

    老大看了下說明書:「l 號中最大獎。」他最想要這個說。

    就見我家爸爸媽媽當下抽出紙牌,一人一張拿到日光燈下照著,企圖利用透出的光線把一些會中獎的號碼抓出來。

    這可是有技巧的哦!如果把中獎號碼全抓出來,害別人抽不著的話,別的小朋友會一個傳一個,最後就不會有人來光顧了。所以爸爸他們也不貪心就抽出兩三個重要號碼,以確保明天做完生意後,大家都有得好吃與好玩。

    事實證明,我們這個賺錢的策略是成功的,第二天我們家的生意十分興隆,老大賺回本錢之後,還多了二十幾元盈餘,抱著他心愛的玩具開心得不得了。老二當然也賺回本錢繳公庫,餘下五六元當私房錢,糖果剩下很多,分給弟妹一些之後,剩下的拿去向同學兜售,一支算兩塊錢,又賺了一筆。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十分欣慰,覺得富裕的遠景指日可待。

    「不可以做壞事哦,知道嗎?」雖然他偶爾也會在良心抽搐時這麼說。


饅頭記之二
  
    說起這個,女兒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因為明明是一樁關於寵愛兒女的事件,

    但是好像怎麼斟酌都會讓寫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像虐兒案

    咳!相信我,老爸,我已經寫得很用力了。

    等啊等的,終於等到爸爸宣佈說可以吃了……

    當為人父的察覺到子女們對米飯以外的食品有著熱烈的興趣時,嘴巴上罵歸買,心裡還是牢牢記住這件事的。縱使物資匱乏,但是父親總會研發出窮則變、變則通的替代方案來滿足孩子們的嘴饞。

    將錢掏出去買那些饅頭豆漿,簡直是奢侈浪費又不划算的事。所以父親憑著多年前學過幾天的一點印象,再加上自己的想像力,就這麼與媽媽挽起袖子大展身於攪和廚房裡那一大袋麵粉、糖、水的,其賣力的程度不下於我們小孩子玩家家酒唷。看得我們亂想玩的,可是不行,因為小孩子都知道,用真材實料的東西玩家家酒是大人的專利,小孩子只能站在旁邊看,想插手都會被罵呢。

    就見大人們賣力地揉啊揉、捏啊捏的,玩得真是開心得不得了。不時還有台詞哦——

    「水不必用那麼多啦,沒看到都攪成麵糊了嗎?」

    「厚,啊小孩子比較喜歡吃軟一點的嘛,不多加一點水怎麼可以?」

    「那,要不要加一點發粉?這樣饅頭才會膨脹起來對不對?」

    努力回想的樣子:「……應該是吧,好!那多加一點。」

    加水……加麵粉……加水……加麵粉,喔!別忘了發粉與糖……加加加!

    我們也參與討論:

    「我要吃大顆一點的!」每個麵團都好小,三口就吃完了啦!

    「笨蛋,這個會變成兩倍大你懂不懂。」父親一派權威口吻。

    爸媽將麵團分成十來份之後,再塑出一點造型,捏理弄弄許久——

    大功告成。

    爸爸媽媽宣佈明天早上吃饅頭豆漿嘍!我們聽了好興奮,七早八早地就爬上床睡覺,用力期待美好的明天快快到來。看爸爸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們也跟著得意洋洋起來。哼,別人家要吃饅頭只能去用買的,我們家自己做,厲害吧?而且又可以吃好多好多呢!

    我們以熊貓眼恭迎第二天清晨的到來,破天荒地居然不需要爸爸牌起床號我們就自動爬起來耶。幾個小蘿蔔頭爭先恐後地向廚房飛奔而去,空氣中飄散著面粉香味,當下勾引出我們旺盛的食慾,肚子裡的饞蟲把空城計唱得像軍歌一般燒亮。要吃要吃,我們要吃很多很多!

    父親不讓我們接近熱燙的爐灶,將我們趕到飯桌邊去候著。不過我們並不失望,因為桌上已經有熱騰騰香噴噴的豆漿可以喝了,這種別開生面的陣仗已救我們開心滿足,一點也不介意父親拒絕讓我們看「饅頭變出來」這種神奇戲法的小器之舉。

    喝下第一口豆漿,是甜的哦,還粉粉的。原來豆漿是這種滋味喔!

    有甜就好、有甜就好,我們滿足了第一項好奇心。一點也不介意碗底積了一大堆沉澱物,而最上層呈現水狀。

    眼巴巴地望著灶火興旺的爐子,就等著鍋蓋一掀開後,出現一大堆白白胖胖的饅頭。

    爸爸一直在確認饅頭有沒有熟,不時拿著筷子,微掀鍋蓋往裡戳,把其中一顆截成蜂窩,不過因為他說那一顆由他解決,所以我們也就隨便他去亂戳了。他是爸爸呀,因此就算他的癖好很奇怪,我們也不敢說什麼的。

    等啊等的,終於等到爸爸宣佈說可以吃了,我們全興奮地站起來。在爸媽的分工合作之下,饅頭終於來到飯桌上,來到我們眼前!耶!

    呃……怎麼……還是那麼小顆?而且還開口笑,不,不只是開口笑,根本就是龜裂!仿如久旱的農田、渴水的土壤……那樣地觸目驚心!

    看到這一顆顆「旱田」,我們原本汩汩的口水不流了,呱呱叫的肚子也神奇地靜止了,逐漸籟簌發抖的心,猶如每一次等待父親懲罰時相同,跳躍著一致的震撼頻率。

    「來,快來吃,這只是表面不太好看而已,其實吃起來跟外面賣的一樣。」

    爸爸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我們互相看著,以眼光推諉著誰該是那個身先士卒者。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這一票小蘿蔔們都不是成大功、立大業的材料,居然連一點點的冒險犯難精神都沒有。可就算自願者零,我們還是哀怨地知道,這些「旱田」還是會一個蘿蔔一個坑地「種」進我們小肚子裡。

    「還不趕快吃,等一下就要去學校了,不怕遲到嗎?」爸爸瞪人了。

    怕呀,怕遲到,可也更怕這些據說是饅頭的東西。嗚……吃了會死翹翹啦!

    我們家的老大比較沒味覺,所以理所當然第一個吃了,對那種下面硬如石頭、上面似乎還沒熟的口感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不愧是老大啊!

    我們都知道這是躲不過的酷刑,也就認命了,畢竟大家都吃了嘛。如果有誰敢不合群,一定會被爸爸扁完後接著又給兄弟姐妹們扁,那真是人間慘事呀!

    沒有意外,當大家盡完本分後,都沒人伸手去拿第二顆。美妙的早餐時光就這麼落下句點,自此留給我們關於饅頭的恐記憶。

    「還好饅頭沒有變大。」我們事後試圖找出值得欣慰的地方。

    「對啊,要是變成兩倍大,我們一定會吃到死掉。」

    有一個比較樂觀:

    「那個很硬幄,如果以後有小狗追我們,我們可以拿來丟它。」

    「對啊對啊,爸爸戳洞洞的那一顆也可以拿來當筆筒。」

    那天下午,我們想出了數十種饅頭的好處。

    而且,沒一種跟「吃」有關係。


蝸牛浩劫
  
    我們試過非常多種可能可以致富的副業,

    我們的搶救貧窮大作戰總是前仆後繼地進行著,

    履戰履敗,履敗又履戰,對「富裕」有著無比的嚮往。

    老爸,您讓我們的童年非常熱鬧哦!

    不!不!我們抵死不吃!吃了一定會變笨蛋啦!

    這種光景啊,只發生在那個經濟正要起飛的年代,而我們幸運地躬逢其盛。

    有一年不知損是怎麼回事,蝸牛變得很搶手,聽說有人想把蝸牛製成罐頭食品外銷出去,於是花大錢懸賞蝸牛。價錢非常漂亮,一隻竟然可以賣到一塊錢。

    這對我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這種爬在路邊都沒人理的東西,居然是外國人趨之若騖的美味!那些外國人一定沒吃過真正好吃的東西,我們一群小孩子探討出這個結論。不過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蝸牛一夕之間身價暴漲,全村的人開始趴在田園裡搜尋蝸牛的蹤跡,大作以蝸牛致富的美夢。

    老師說蝸牛是益蟲,果然沒錯耶!原本看它拙拙醜醜的,實在一點也不起眼,那軟趴趴的身體,又扛著屋子到處晃,在我們小孩子眼中看起來實在很白癡。很想建議它就把屋子擱在一邊嘛,又不會有人要偷。可是,當這醜東西突然變成錢錢的代名詞後,竟一下子顯得好可愛起來。

    有一些大人索性不去上工了,每天去菜園找蝸牛,常常可以看到大清早的,就有人趴在蘋園裡東摸西找,不亦樂乎。而我們小孩子因為必須要上學,沒有那麼多自由的時間找蝸牛賣錢,不過我們小孩也有小孩的對策。我們都在學校計劃好放學要去哪邊抓蝸牛,努力想有哪些地方是大人沒想到的?每天放學回家時通常也會順利帶回幾隻蝸牛。

    蝸牛很好抓,因為這種生物真的挺笨的,一旦遇到任何襲步時,只會蜷縮進殼裡關上門作數,以為這樣就行了。事實上它把自己編成一個殼只讓我們更好抓而已。有些人怕它較黏黏的肉,因而不敢抓呢!它肉縮進去了正好。

    我家爸爸一向具有雄心大志,他很快抓住這賺錢的契機,認為要做就做大的,於是他清出一間放工具的小倉庫,買來一捆紗網,把幾根木板釘釘打打拼裝成籠子骨架,覆上紗網,立即成為一座克難的「養蝸牛場」。

    是的,他準備養蝸牛。蝸牛是以秤重量來算錢,所以爸爸每每抓完蝸牛後,都會先分類,大只的拿去賣,小只的就留著慢慢養,等大了賣好價錢。這件創舉剛開始真的讓他頗有進賬哦!我們更加用力抓蝸牛回來養,幻想著餅乾糖果吃不完的美景。我們都不會抱怨每天五、六點就得起床抓蝸牛的辛苦,因為大家都在玩啊,我們當然也跟著玩嘛!沒玩到的那個人會被笑耶。

    全民動員抓蝸牛的結果是蝸牛終於消失在田野間。當蝸牛愈來愈難抓之後,倒也順勢因應出幾種行業——賣幼蝸牛的、當蝸牛中盤的、賣蝸牛飼料的……一時之間好不熱鬧。當然學我家爸爸養蝸牛的人自是愈來愈多,演變出供過於求的態勢,情況開始變得不妙。

    每家小孩都把聽來的不同版本拿來討論——

    聽說,人家廠商要的是野生蝸牛耶(還不都一樣是蝸牛)。

    聽說,別的地方的蝸牛比我們這裡大只(騙人騙人啦)。

    聽說,外國人吃膩蝸牛了,終於覺悟蝸牛其實很難吃,不再一意孤行自虐下去了(既然都笨得很習慣了,就繼續笨下去嘛)。

    也就是說,這場全民運動就要到此為止了啊!我們都忿忿不平地認為那些外國人真是不夠意思,既然都吃那麼久了,也不一直吃下去,反正又不會死,只是難吃一點而已嘛!

    沒多久,這件事果然草草收場——在那些大人們正興致勃勃買來工具要擴建蝸牛場時,結束。

    很多大人就跟我家爸爸一樣失魂落魄地收拾「蝸牛場」,望著網子裡逐漸長大的蝸牛,深深感歎著昨是今非。本來一隻蝸牛代表一塊錢,現在只代表著一群無用且待處理的菜蟲。以前很不得它們繁衍整屋子,現在只覺得這些蝸牛多得不像話。

    不過我家爸爸向來不是會做白工的人,他非常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決定學外國人吃吃看這些東西是啥滋味。才不要跟別人一樣把辛辛苦苦養大的蝸牛全往臭水溝裡丟了算數。

    「來吃喔!這個很好吃,外國的有錢人都吃這個呢!」

    爸爸以著前所未有的溫柔聲音對我們呼喚。嚇得我們抱頭鼠竄!逼我們吃蝸牛也就算了,竟然還用那種恐怖的聲音嚇我們,好像糖果屋裡的壞巫婆喔。怎麼會有這種爸爸啦!嗚……

    不!不!我們抵死不吃!吃了一定會變笨蛋啦!

    老二帶頭沖得老遠,一溜煙鑽進嬸婆家避難。自然老三老四也傻傻地跟著跑,將老大與老么撇下不管。

    老大一向聽話,也崇尚勇敢的美德;老么則因為還小,不曉得要怕,就算塞顆石頭給他,他也會很捧場地丟進嘴裡,何況只是小小的蝸牛算什麼?!

    所以他們就吃了,正式成為蝸牛浩劫裡的殉難者,為這事件劃下句點。

    後來蝸牛再度滿地爬,慶祝它們劫後餘生。

    我們也四處流竄,宣告自己躲過蝸牛的襲擊,沒吃蝸牛、沒變笨。


偉人傳記
  
    您相信知識非常重要,相信教育是擺脫貧困的惟一方法。

    於是在我們開始上小學之後,

    有一陣子對我們認得多少字、對文字有沒有興趣很重視呢。

    唉!老爸,您的觀念是對的,

    但是先從《小紅帽》、《三隻小豬》入門不很好嗎?

    除了《林肯傳》,還有哪一本更適合被買回來供著呢?

    我們家第一本教科書以外的閒書叫做《林肯傳》。

    這本書是父親帶老大去書局買的,所以老大得負責看完它,就算老大那時才剛升三年級,漢字其實還不太認識他。

    那時政府致力於推廣閱讀風氣,學校鼓勵學生多閱讀課外優良讀物,漸漸帶起一股買故事書的風潮。並不是大家突然多好學起來,而是流行這東西就像瘟疫,大家都趕一窩蜂,哪怕是買回家之後就被用來墊桌腳,也非磨得父母給買一本書好拿去學校炫耀不可。

    有一天父親手邊有錢,也剛好有閒,於是決定帶老大去鎮上的書局買優良讀物。在未出發之前,幾個小蘿蔔頭聚在一起討論該買怎樣的書回來。畢竟我們家這麼窮,搞不好家裡永遠就只這麼一本故事書以做傳家,怎麼可以不好好討論一下呢?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哩!

    「我要看《白雪公主》啦,我們班都看那個的。」老二提供一本熱門書。

    「我們男生才不看那個,我才不要跟別人買一樣的,你已經跟同學借看過了,幹嗎還買?無聊。」老大一向不同流合污,即使是趕流行,也拒絕買跟別人一樣的書。

    「不然你買《北海小英雄》好了。」老二認為這本書應該也不錯,大家都愛看這部卡通哦。

    「笨蛋,那個又不是故事書!」老大鼻子朝天,哼出一聲不屑。

    「那你到底要買什麼嘛?!」大家都不耐煩了,對老大的獨裁很不滿。爸爸明明說要給大家一起看的,代表那是大家的書,又不是老大一個人的。

    老大其實心裡也沒底,他只想買特別一點的書,雖然沒有足夠的資訊去理解何謂「特別」,可是他還是堅持要走向「特別」的不歸路。

    好啦,會議不了了之,大家都感到很不滿,可還是期待家裡的第一本故事書出現。因為不管怎麼說都是故事書啊,很稀奇的。

    極可能的,會慎重看待我們家第一本兒童讀物的人,不只是小孩子們,我家爸爸肯定也是,因為他跟我們一樣興致勃勃。

    他呢,雖然從小就不是乖寶寶,但是學校成績居然還不錯。在那個升初中仍然需要考試的年代,他有考上哦!可惜家裡太窮,爺爺說如果考不上免學費的師專,一切免談,家裡供應不起。

    抱著無限遺憾,他老人家就此失學。

    先前提過,父親巴不得把他今生所有的遺憾都化為抱負,施展在孩子身上,任何方面都不放過,即使總是失敗的多,但他自個倒是玩得很快樂。所有的抱負裡他又特別執著於教育,常常幻想子女們上大學、出國留學、撈幾個博士碩士學位回來掛在牆上當壁飾;而後,成大功、立大業,光宗耀祖通人知,啦啦啦……嗯,我們都深深肯定,要是他的子女裡其中有人成為家或演口見這種需要有無限情境幻想力的職業的話,絕對是來自他的遺傳。當然,要是有誰因為妄想症氾濫而求醫,他也得負上所有責任。

    OK,瞭解了我家爸爸偉大的幻想之後,相信你們將不會訝異於為何老大最後捧回來的那本故事書叫做《林肯傳》是吧?

    《林肯傳》,喔!多麼棒的一本書啊!既符合老大對「特別」的堅持,又恰恰好滿足了父親對「偉大」的幻想。除了這一本書,還有哪一本更適合被買回來供著呢?

    欲哭無淚的一群小蘿蔔們,當下失魂落魄地閃開,完全沒有人想跟老大爭看那本書。老大護衛的姿態瞬間顯得多餘且愚蠢,原本他以為大家都會衝上來搶說,所以把書抱得好緊,但大家不理他,害他也只好失魂落魄了起來。

    「你要認真看完喔,看看人家怎麼當總統的,學起來知道嗎?」父親八成忘了,老大再怎麼學得像,也不可能當上美國總統的。更別說林肯是被暗殺死翹翹掉,誰要像他啊!

    既然老爸有交代,而書又是老大挑回來的,當老大就努力要達成看完它的艱巨任務,我們才不管他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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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其他人都覺得非常失望,人家別人買的故事書都有很多漂亮的圖書說,為什麼我們家這一本就沒有?除了封面上有一張醜得不能再醜的人物畫,再沒其他的了,書裡全是文字,密密麻麻地嚇死人,這、這真的也叫故事書嗎?

    老大聲稱他有看完整本書,不過沒人信他。後來老二有天悶得慌,也只好看了,為的只是要證明這真的不是一本故事書,而她印證成功了。

    沒有任何一個同學願意跟她交換看故事書,寧願借她看,只求她別拿偉人傳記來毒殺他們幼小的心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這樣,我們拿著《林肯傳》橫行書海無敵手,拐了好多故事書看。

    長輩、老師們對我家小孩的「閱讀品味」十分讚賞,覺得我們傻呼呼的腦袋瓜上依稀綻放出智慧的紅光,只差去看小魚逆流,順便砍砍櫻桃樹,就可直接升等為偉人嘍!

    雖然不知道訪什麼他們竟會對我們有如此恐怖的誤解,只一本《林肯傳》氣質就差那麼多嗎?不過由於那時年紀小,不知氣質為何物,傻傻跟在一邊高興,相信自己好像真的很偉大的樣子。

    為了感謝《林肯傳》帶給我們這麼多的榮耀,我們將它供在一個神聖的地方膜拜了好幾年,以求永誌不忘、孜孜唸唸、傳頌後世……

    我們把它放在飯桌上,墊菜湯。


提燈籠
  
    沒錢也有沒錢的趣味,那趣味便是——激發出各種想像

    老爸呀,雖然小時候我們總是抱怨著自己手上的奶粉罐太醜,

    總是羨慕著別人手上那些造型漂亮的塑膠燈籠,

    打定主意長大後一定要買一種來風光……

    可是,現在長大了,滿街是琳琅滿目的華麗塑膠燈籠,

    我卻不可遏抑地強烈思念起當年您為我們製作的鐵罐燈籠……

    今年還是用奶粉罐迎接元宵節……

    元宵節,對我們小朋友來說可是重大的節日哦!

    那一天代表可以暫收起宵禁,大人放任我們聚集在一起,整個村子走來走去,在暗夜裡探險。平常可不行,往往天一黑,小孩們就只能在自家三合院玩,然後九點一到準時上床,沒得商議。

    據說所謂的週年是從大年初一算到正月十五,而元宵節則是過年的最後一天。不過我們小孩並無這樣的體認,反正知道是可以吃湯圓、提燈籠的日子就好了!吃湯圓這事事兒沒啥好說的,元宵節吃、冬至也吃,有時中秋節又順便吃,往往在我們還沒開始期待時,就又要吃湯圓了,挺沒趣的。

    提燈籠可不,只能在元宵節提哦!要是你在過了元宵節之後,居然還敢提燈籠出來亂晃,那可是會被恥笑的呢!

    我們最期待一年一度的盛事了。

    每當元宵節即將到來的前幾天,柑仔店就會在外面吊了一長串燈籠,大多以紙糊的那種為主,因為大家比較買得起,兩塊錢一個;不過我們小朋友的眼光向來都放在那些塑膠燈籠上——有原子小金剛、鐵金剛、小飛俠、小甜甜等等,都是很炫的哦!

    我們那年代的小孩都深諳望梅止渴的藝術,有些慷慨的大人會領著小朋友去柑仔店買燈籠,每個小孩都渴望擁有最炫又最貴的塑膠燈籠,但是最後都會以眼裡看著「小飛俠」燈籠流口水,手卻不甘願地指向那些紙糊的便宜燈籠說:「我要那個」做結尾。

    別誤會,可不是小孩多麼懂得體恤大人的血汗錢!而是,大人今天心情好肯幫你買燈籠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他打算花出去的閒錢絕對不會超過三塊錢。如果你竟無此認知,傻傻地指向單價二十元以上的昂貴品,你以為你真能得到,可是結局往往是淒涼得什麼都沒有,恐怕還挨一頓罵呢。眾多血淋淋前例匯聚成智慧,我們小孩子都嘛知道。這種小孩玩意兒,有就很好了,還敢挑?!可不是每一個大人都願意花錢的。

    當然也偶爾會有一兩個大人願意花「巨資」給小孩買昂貴燈籠,這些小孩當然得意洋洋地接受所有人的崇拜羨慕。但是這些人基本上是「非常人」之流,我們不討論的。

    我們家小孩眾多,從我們有記憶以來幾乎都是提罐頭燈籠過節。這可不是我們家的專利哦,一群小孩裡,絕對有一半是鐵罐族。因為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一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可是這一年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爺爺突然帶老么去柑仔店買了一隻紙燈籠回來,我們好驚訝,也好嫉妒。但是……又能怎麼辦呢,爺爺最疼老么了,常常情不自禁、無視阿嬤的尖嘯,就是要買東西給老么吃。當然有時候要是爺爺身上再更有錢一點,那大家就有福了,每個人統統有獎哦!可惜那情況畢竟不多,所以老么最好了。

    問題來了,要嘛,就大家都提紙燈籠;要嘛,就都提鐵罐燈籠。這是公平原則,「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如此。

    大家心裡嚴重不平衡,而那傻乎乎的四歲小鬼還不知死活;地拉著我們現寶,哼!我們決定集體排擠他,不帶他出去!

    不過這個陰謀很快被爸爸看穿,他威嚴下命令:

    「晚上要帶弟弟一起去提燈籠,知道嗎?」

    我們只好點頭。

    「你們去年的燈籠呢?」爸爸問著。從抽屜翻出紅色小蠟燭,要幫我們插蠟燭到罐子裡。

    「不知道,不見了。」根本沒去找,想說這樣爸爸會不會就買紙燈籠。

    「那再做就有了。」眼見天色漸漸要暗了,這個老爸加快腳步,先回屋裡搜括出全部的奶粉罐,再翻出鐵釘與槌子,就這麼叮叮咚咚打起洞來。

    他做得好努力,我們看得好傷心。嗚……爸爸以行動證明想教他花錢買燈籠,門兒都沒有。

    今年還是用奶粉罐迎接元宵節……

    雖然很不爽,但是反正大家都一樣,心情也就好多了。

    「來喔!提燈籠了!」大堂哥在路口吆喝,別個三合院的小孩也都已聚集過來,還管什麼心情不心情的,想到玩就開心了,我們多健忘呀。

    我們圍成一圖讓父親幫我們點蠟燭。由於紙燈籠是用錢買的,又容易燒掉,所以爸爸特別慎重,留到最後點,其他人的燈都亮了之後,輪到老么——

    「不要點啦,燒到手怎麼辦?他那麼小。」有個堂嬸發表意見。

    「厚!那是錢買的耶,燒掉了多可惜?不必點火。」阿嬤直接伸手要拿回蠟燭。「不然不要提好了,先收起來,明年就有得提。」

    爸爸翻白眼:「買了不提做什麼?燒掉就燒掉有什麼關係——」

    「哇——燒掉了!」才說著呢,就有一位小朋友的紙燈籠餵了火,他大叫完後哭回家去了。

    每年都會有幾隻燈籠燒掉,見怪不怪,只是沒想到今年會這麼早就有人發生這種慘劇。

    嘿嘿嘿……我們期待的眼光全別向老么手上那一隻。

    老爸突然變得好猶豫,這火是點,還是不點的好呢?

    老?見自己的燈籠沒有亮亮的,當下要哭要哭起來。

    好!不管了,點就點吧!父親對我們交代:

    「要照顧弟弟哦,別讓他碰到火。」

    好啦好啦!畢竟是自家小弟,怎麼可能讓他受傷?

    阿嬤還在做最後的努力:「不然你讓他拿根蠟燭就好了嘛,紙燈籠收起來吧,他那麼小,一定會燒掉的!」

    「不會啦,他們會幫忙看。」再橫了我們一眼,表示若是老么有事,我們的皮就盡量繃緊一點沒關係。

    點火儀式開始——眾人屏氣凝神以待。

    就見打火機上的火苗輕輕引渡到小紅蠟燭的棉線上,點著了……好,接下來要小心,將紙燈籠拉直,再串上小竹棒,一切大功告成——

    燈籠拉直了,很好;小竹棒也申上了,非常好……

    啪——蠟燭倒了……哇呵呵呵!燒、燒起來了啦!

    老么哇啦哇啦哭號起來,大人們惋惜歎息不敢置信。

    現在趕工出一個鐵罐燈籠還來得及嗎?不然像堂弟那樣只拿臘燭也行嘛!

    我們好心地替老?想著各種度過今年元宵節的辦法。


你要跟誰?

    您常常覺得小孩子的特色就是「小」,

    所以理所當然聽不懂你們大人在談論些什麼。

    我必須小小吐槽一下,老爸呀!就拿我還記得這件事來說,

    您的認定顯然是錯的。小孩子雖小,腦袋也小,

    可不代表什麼事都無法理解喲!

    哇!爸爸媽媽在分小孩耶!

    這是每一個家庭裡偶爾會出現的畫面——

    當父親的與當母親的進行一種叫做「吵架」的運動。

    剛開始,大家都決定理智地來把事情談開,因為大小聲對解決事情並無助益,可是隨若不滿的情緒高漲,互相翻出對一些以前忍耐很久的事件交相指責之後,演變成事情不必解決,先叫罵完吐出怨氣再說!

    每一對夫妻都是這樣的,吵架是為了抒發長期隱忍的積怨,而非改過或解決問題。

    這一點很好理解,每次大吵的原因一定是來自情結重大,可是吵到後來您會發現雙方其實都想趁這一次大吵的機會,讓對方改正一些惡習。例如說原本因為被倒會而吵起來,但是最後反倒僵在「你愛嚼檳榔」、「你太嘮叨」這種事情上,壓根忘了倒會的事。

    吵架要是叫到有台階下,一切天下太平、圓滿落幕;倘若吵得過火,無人節制,僵扭住了,往往會丟出一句逼迫對方屈服的狠話:「離婚!」

    怕了吧?哼哼……

    雖然大多時候這一招挺有用的,但是也偶有凸槌的不幸意外。畢竟有時候提出「離婚」這字眼,只是為了下台階,終止這場撕破臉的戰爭,在雙方都算保留一點面子的情況下,順利落幕;但是這一招若是太早使出來,那絕對會死個正著。

    所謂太早,就是彼此的怒氣怨氣還沒消耗完畢,還沒打算結束這種火爆,正興頭上呢,偏還脫口出挑釁的「離婚」字眼。為了證明「我才不怕你」於是飛快應道「離就離,誰怕誰」……然後,怨氣更熾,各自氣苦。煞有其事地進入「類離婚」的步驟中,偷偷期望對方會不會放下身段,當作一切都沒發生……

    一對考慮離婚的夫妻通常只介意兩件事——共有的小孩與共攢的金錢。

    我家那麼窮,錢事是別想了,你還得感激不必分到負債咧。錢沒有,小孩倒是不少。這幾枚蘿蔔頭是這場婚姻到現在為止,惟一的資產與成就。雖然說要養大至成人,需要更多的金錢與心力,還不保證子女長大後成材或孝順,但是夫妻倆還是把我們爭得像是金銀珠寶似的!

    拜託,爭到了之後,養不養得活還有待傷腦筋呢!現在這般的面紅耳赤,不免讓我們懷疑根本是先前吵不夠,現在就用這個來吵出續篇過過癮。搞不好把我們「分配」完後,吵盡興了,雙方都來一招「孔融全部讓梨」,讓我們去亞細亞當孤兒。

    大人吵得強強滾,我們做小孩的也沒閒著。

    雖然說大人吵架對我們來說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就像經濟學裡所說的「邊際效用遞減」理論,第一天看到大人吵架,肯定是縮在角落邊發抖,震撼力十足,比看當紅的刑事劇「天眼」還害怕。可是一旦單元劇吵成連續劇,那就一天比一天不怕了,只好奇著這件事情何時落幕?怎麼落幕?

    我們天天旁聽,聽呀聽著,在快睡著時終於聽到令人振奮精神的消息——

    哇!爸爸媽媽在分小孩耶!

    事關我們的權益,我們全豎耳恭聽。

    緊張緊張!刺激刺激!我們無聊而乏味的農村生活終於出現了一道曙光,這曙光將牽引我們走向連續劇般的夢幻人生!喔……這真是太神奇了!其他小朋友知道了一定會很羨慕的啦!

    村子裡還沒有人離婚過喔,而且也沒有小朋友因為父母離婚而離開呢!

    想到我們極有可能成為開創先例的第一人,興奮得差點歡呼萬歲。

    誰?是誰?父母分配到最後,是誰會成為跟媽媽走掉的那個人?諜對諜的懸疑氣氛悄悄瀰漫在幾根小蘿蔔頭之間……

    「我!我是老大,當然是帶我走!」老大一副當仁不讓的神氣。打從不小心讓他先鑽出媽媽的肚皮之後,他事事爭先,就沒看他爭個第一名回來過。

    老二不屑道:「不可能是你,你是長孫,全家人都不讓你走。」哼哼!這是大受寵的報應啦!哇哈哈哈……「是我啦,女生被帶走,比較不會有人反對。所以媽媽會帶走我。」

    老三也好滿意自己的性別:

    「我也會跟媽媽走,我也是女生。」

    「我也是。」老四也道。

    「我也是!」老么目前進化為應聲蟲之列。

    「笨蛋!你是男的啦!」老二敲他一個響頭。

    老?嗚嗚咽咽哭起來,不知道是痛還是因為自己被歸為男生國。

    大家不理他!繼續談論誰有被帶到遠方流浪的優先權。電視嘛都是這樣演的,孤兒寡母會一直流浪哦,然後媽媽辛苦工作,而小孩子也去幫人家洗碗賺錢,大家都過得好辛苦,可是最後一定會苦盡甘來,過著很幸福的生活。

    會不會呢?我們會不會也跟電視一樣呢?

    我們興奮得全身發抖,恨不得聽到媽媽欽點我們一齊走。快啊快啊!快說嘛,怎麼又在翻陳年老賬罵不停了?既然要離婚了,講那些已經說過八百遍的事幹嗎啊!

    哎喲!媽媽愛念,個性固執古板不變通、爸爸抽煙又嚼檳榔,還愛買永遠不會中獎的愛國獎券浪費錢等等等,又不是什麼新聞了,上次有吵過了啊,不只,還有上上上次都有講到耶。買張唱片都不會重聽那麼多次,他們每次都吵一樣的,不煩呀?換點別的嘛。

    可惜,父母親大人堅持漠視消費者權益,繼續重頭吵起,看起來還可以再吵三天,我們都好無力,幸好他們剛才提到分小孩時,有說到小孩子跟誰生活會比較好,雖然他們很快轉移話題,吵別的去了。不過我們可是記在心中哦,那好,我們就自己來討論跟誰比較好。瞧,我們一家子從小就懂得培養民主素養,很了不起吧?

    「爸爸好凶,我們才不要跟他住。」一人率先發表爸爸的缺點。

    「可是爸爸會給我們零用錢,媽媽都不會,還拿走我們的壓歲錢。」

    對喔,爸爸給錢都很慷慨喔,而且從來不跟我們拿錢回去。

    在這一點,爸爸勝利,得一分!

    「可是爸爸不會做家事,以後媽媽不在了,一定是我們做啊,那一定會累死掉啦!」

    對對!這一點也很重要,媽媽不在了,變成我們要做家事,那就沒有時間玩了耶。太痛苦了,不要!

    媽媽一分!

    「我們跟媽媽走的話,可以去流浪哦,可能會流浪到台北耶!」一群小傢伙被卡通荼害甚深,把「流浪」這詞兒看得好浪漫偉大。

    「但是有時候流浪會餓肚子,怎麼辦?」

    「那我們就……就表演!像卡通一樣,吹笛子,叫小猴子翻觔斗,就會有很多人給我們錢。」最愛幻想的那一個想著想著心都醉了。

    「笨蛋!我們又沒有猴子,你也不會吹笛子,我才會。」老大凸顯自己的流浪優勢。

    老二嗤之以鼻:「我三年級以後也會教,到時就會了。你吹得好難聽,客人不會給你錢,只會嚇得跑掉,然後你就會餓死翹翹。

    「沒有猴子就沒用!」又一個加人意見。

    靈光一閃——「爸爸屬猴耶!」那不是就有猴子了嗎?

    耶耶耶!我家有猴子呢!

    於是,我們比大人EQ高一點,很快達成和解的共識,當大人還在吵時,我們小孩做了以下結論——

    1.要流浪,就帶爸爸一起去表演。

    2.離婚後,媽媽也要回來做家事。

    3.過年時,我們要跟爸爸住。

    4.我們想流浪,也不想餓肚子。所以爸媽有時要離婚、有時要結婚。

    還有還有……

    嗚沒——沒有一還有「了,因為爸媽已經和好了!

    下次一定要記得把握時間呀,我們一致決定。


你怎麼在這裡?!
  
    是的,我承認,您那一頭灰白髮裡,

    有幾根是得算在我的賬上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乖小孩,

    長大之後也不是一個聽話的傢伙,這些我都承認……

    可是老爸,人家都說我最像您耶,

    不管是壞脾氣、任性、愛趴趴走等等都是您原汁原味的真傳。

    這,又要怎麼算例?

    嗚嗚嗚……死定了啦!

    這是發生在我們家一個愛幻想的小孩身上的事。

    事件其實有點離奇,因為她總是出現在父母以為她不會(也不該)出現的地方,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她不該出現的地方遇見爸爸那張吹鬍子瞪眼的臉,然後被拎回來。

    最早的事件發生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呃,至於五歲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案件,很遺憾地不可考,所以我們就當做沒有吧!也好保留一點關於幻想小孩乖巧的舉證,讓她的父母略感安慰一些。

    這個小孩常常疑惑著天空與地面之間交會的那條線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到底離她多遠?每次看著夕陽沉若進那條縫隙中,圓滾滾的胖身軀被壓縮吞噬,直到消失不見,她都覺得好神奇、好了不起,好想看看太陽在那條縫隙裡做什麼喔?那個地方是太陽的家嗎?它在裡面休息嗎?

    她決定要跟過去看看,於是有一天她傻傻地走呀走的,竟是走得遠了,超出大人願意賦予的安全活動範圍——大概是三百公尺遠。對一個即將六歲的小孩來說,已算是此生最大的冒險,更別說那距離裡還包括會經過每個小孩都害怕的墓仔埔。

    太陽消逝的速度快過她的腳步,轉眼間天就暗了,小孩氣得跳腳,認為太陽在跟她作對!平常不都是慢吞吞的嗎?今天怎麼可以溜得這麼快,害她跟不上!

    討厭討厭!

    噗噗噗噗——老舊的引擎聲,熟悉得教人頭皮發麻。讓原本正在指著太陽消逝的方位生氣的小孩嚇得馬上立正站好,只差沒學殭屍那樣跳了。

    「你!你怎麼在這裡?」沒錯,隨著老舊的野狼125 而來的是小女孩的爸爸,那個雖然總是待在台北,卻很會挑時機出現的神奇人物。

    小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縮頭縮腦地噴嚅道:

    「沒有呀…」

    「你媽媽知不知道你跑這麼遠?」這個當爸爸的眉頭揪成麻花狀,想到這孩子年紀太小,應該沒什麼口語表達能力,也就不多問了,直接將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ㄚ頭給拎起來,讓她坐在機車前面,然後車速很慢地噗噗噗回家。並不忘訓斥:

    「怎麼可以亂跑?要是遇到壞人怎麼辦?天都黑了還趴趴走,不怕走去掉呀?」 嘰裡咕嚕、噗噗噗,再嘰哩咕嚕加噗噗噗……一路相伴歸家路。

    為了怕以後這小傢伙再又傻頭傻腦地跑那麼遠,這個父親決定給一點小小的懲罰讓小孩知道要怕,以後就不敢亂走了。

    回家後,小孩乖乖坐在門檻上,爸爸拿來媽媽製衣用的木尺到小孩眼前一頓一晃,磨刀霍霍的樣子,用意是要讓小傢伙害怕。也確實,小孩感到很怕,但是她的害怕沒有太久,因為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

    「厚!啊你都沒有在注意喔?讓孩子一個人跑到墓仔埔那邊亂走。」爸爸把火氣出在媽媽身上,劈頭一頓叨念。

    被罵的媽媽坐在一邊,手上抱著剛要學爬的老么,不可思議的語氣問道:

    「你怎麼跑那麼遠?去那裡做什麼?」

    「哪有做什麼?就是傻傻地走啊,以後要注意一點啦!」爸爸壓根兒不指望六歲小ㄚ頭能說出什麼完整的理由。

    「好啦,我會盯緊一點。」

    好了,夫妻倆溝通完畢。四隻眼睛非常有默契地同時瞪向那個已經忘記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只想跑出去跟別人玩的小鬼頭。這怎麼行?一定要讓她知道發怕呀,不然以後搞不好就一路走到彰化市去還得了?!所以——

    「手衝出來,我要打你一下!」木尺再度表現出威脅的意涵。雖然它平常總是被用來當抓背癢用的「不求人」,但是也有挺威風的時候,如現在。

    小孩眨眨眼,知道要怕了,乖乖伸出手,想說一下打完了之後就可以去玩了。好吧,那就快打吧!

    實在是因為小孩子還太小,爸爸真的打不下去。所謂的教訓,成效在於小孩子理解到自己做了錯事,因疼痛而住後不敢再犯,可是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打怕了她,她能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嗎?瞧她一邊伸出手、一雙眼已經黏在外頭的嬉鬧上,魂都被勾走了……這種縮著脖子怕痛,心神卻早已飛走的模樣不意逗笑了這個極力裝威嚴的爸爸。

    可是,不行,不行笑。至少要等行刑完!

    「我要打了哦!」舉木尺的手揚得老高。

    「喔。」多麼心不在焉。

    「真的要打了喔!」口氣有點生氣了。

    好啦,快啦!人家想去玩躲貓貓溜。

    「厚!真是個憨囝仔,去去去!」生氣了,不打了!反正這ㄚ頭根本不知道要怕!太沒成就感了。

    小孩很快溜去玩了。而這個爸爸只好把還沒念完的教訓都出清給當媽的——

    「以後要注意一點啦,知道嗎?!」

    六歲事件完了之後,既然小孩沒受到疼痛的教訓,當然也就不會收斂自己愛趴趴走的習生。只不過有家人盯著、再加上自個兒的偉大好奇心不太常發作……ㄟ,就算有時候發作,也沒讓大人抓包,所以就自己看來順順利利、大人觀來乖乖巧巧地過了幾年,直到十歲。

    十歲那年,三合院裡一位有錢的堂叔買了一台錄放影機。這種了不起的奢侈品,有些有錢人還買不下去呢!所以當然造成了大轟動,不只我們三合院裡六戶人家常去他家拜訪,連隔壁、隔隔壁……的鄰居也都常常來他家,把他家擠成高朋滿座的盛況。堂叔這輩子沒這麼風光過,簡直開心得不得了,每天準備一大堆錄影帶供人欣賞,服務好得沒話說。

    我們家的小孩當然也成天往他那邊鑽,恨不得就乾脆在他家搭帳篷住下算了,可是想也知道不行,我們家的晚安曲通常准九點鐘播放,不管你困不困、想不想睡,總之九點一到就是要爬上床ZZ困就是了。

    這天,即將九點,媽媽一個一個點名吆喝我們回家睡覺,我們雖然是千百個不願意,也不敢有一聲抗議。這倒不是說我們有多乖,而是反正爸媽才不甩我們要賴使沒那一套,那我們掙扎也沒用呀!只能乖乖回家。要是我家大人也同別人家大人那樣,千呼萬喚也喚不到小孩回家睡覺之後,乾脆留下來一同看錄影帶看個夠的話,我們也會如法炮製的可惜我家永遠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乖乖地走出去,媽媽數一數人頭,確定無誤之後,轉身帶領我們回家。

    「要回去睡了喔?」一個大堂哥提著滿塑膠袋的錄影帶同時走出來,正準備去附近的柑仔店租新片。「喂!我要去租片子耶,你要不要一齊去?那裡可能會有新的『老夫子』喔。」他偷偷叫住跟他感情最好的那個小孩。

    老夫子!最最熱門的好笑卡通耶!

    「可能會有『怪博士與機器娃娃』喔。」再接再厲地引誘。

    天呀!地呀!是……是她最喜歡的卡通!

    「去不去?」

    去去去!當然去!馬上走!

    遠處,媽媽領小蘿蔔頭進門之後,居然沒數人頭就把大門關上,燈也熄得只剩一盞方便她做手工,看來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哦!耶!

    真是畢生最大的冒險,因為她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面遊蕩,而且還可以游蕩到很遠很遠的柑仔店那邊呢。於是她小心翼翼加興高采烈地跟著堂哥走了,兩人開開心心地摸索過一條闋暗無燈光的馬路,終於抵達第一盞燈光處,一大一小都吁出一口氣,幸好一路上有兩人一同講話壯膽,不然還真毛毛的咧。

    「等一下你就去找卡通,我就——」

    「你!你怎麼在這裡?!」父親的聲音像鞭子一般甩來,當下碎裂了原先的愉悅開懷氛圍。

    咻——堂哥在第一時間消失不見。深深認為自己小命堪虞,隨人顧性命去吧!這個堂伯可是凶得不得了呢。

    不過小孩沒空咆哮出對那傢伙此等不仁不義不忠不肖之行為的怒吼,她籟籟發抖的心只不斷重複著「完啦完啦完啦啦啦……」之餘韻。乖乖在爸爸面前立正站好,很明白自己的下場恐怕會很淒慘。嗚……爸爸怎麼會在這裡啦?他在這裡做什麼嘛?不是明天還要工作嗎?他應該睡覺了才是吧?

    「你怎麼會在這裡?來這裡做什麼?不是明天還要上學嗎?你應該上床睡覺了才對吧?!野馬喔?到處亂走。」劈頭一頓罵,然後跟他的茶友們說拜拜,氣唬唬地領人回家,像是迫不及待要大開殺戒。

    嗚嗚嗚……死定了啦!

    果然人是不能做壞事的,隨便做一件都會被抓到。回到家,爸爸還來不及開罵,媽媽就叫了出來:

    「咦?你怎麼在外面?」莫非她其實生過雙胞胎,只是忘了抱回來而已?這個媽媽就是不敢相信此刻閣樓上睡的蘿蔔竟然會少一根。

    「厚!你都沒在注意,都不會數一下幄?!」

    媽媽聲音大了點:「你怎麼沒在睡覺?跑去哪裡了?」

    爸爸找來那支木尺,把木尺的地位再度從「不求人」等級拔擢至「家法」之尊榮。對小ㄚ頭道:

    「跪著,我今天一定要罰你。」

    小孩正要跪下,但是爸爸道:

    「跪椅子上。」水泥地板太冰了,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於是小孩就跪得高高的,覺得有點睏,身子半依著椅背偷偷打盹。

    「你喔……趴趴走……夜遊神呀……」嘰哩咕嚕……嘩啦嘩啦……爸爸訓話中。

    呵……好棒的催眠曲。不過小孩還是記得要怕,偷偷按捺下阿欠。背台詞似的應道:

    「有怕……不敢了……會認真讀書……會聽話……會照顧弟妹……」會……會睡著啦!小孩的腦袋從沒這麼重過,一徑兒地往下掉,完全抗拒不了地心引力的誘惑。

    這個爸爸見小ㄚ頭很用力在反省,覺得無比欣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呀!瞧瞧她,頭垂得那麼低,很慚愧的樣子,真是孺子可教啊!很好很好。

    心情變得很好的爸爸決定輕輕打她一下就好了,草率地輕拍了下ㄚ頭手心。快睡著的小孩根本沒感覺,迷迷糊糊地被大人叫去睡,還以為爸爸要留到明天再打呢。

    這個爸爸深信自家最愛趴趴走的小孩終於戒掉這個惡習,所以下一次他又在奇怪的地方發現她之後,真的是一次比一次更震驚。

    而可憐的小女孩比他老人家更震驚,永遠百思不解為什麼爸爸總會出現在她偷偷去的地方?莫非爸爸在她身上裝了雷達?!

    這事,至今無解。


吉他輓歌
  
    您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您常掛在嘴邊的話是——

    「我只是欠栽培而已啦,知不?」

    多麼得意洋洋的口吻。

    OK!我承認您是多才多藝的。

    確實啦,我從沒見過哪一位別人家的爸爸像您這般喜歡學習各種東西,

    也真的每樣東西居然都會上一點……

    可是,老爸,對於敝人女兒我的那把吉他,您到底打算怎麼交代?

    卯起來了!怎麼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漏氣呢?

    我們家的小孩總是喜歡課外讀物比教科書多,興趣嗜好都培養在功課以外的地方。雖然教育部說德智體群美五育要並重,但是其實老師以及大人們永遠計較著考卷上一分兩分的差別,常會因為進步或退步一兩個名次而開心或發火。可以說,我們的教育是「萬般皆下品,惟尊智育高」。

    什麼體育?什麼美育?那是比賽時才會稍微提一下的東西啦!

    我們家的小孩,有的喜歡唱歌、有的喜歡畫畫、有的喜歡打電動……呃,電動也是一種運動嘛,對不對?可是這些跟課業無關的東西,從來不被允許,我們自然只能偷偷摸摸地來。

    長期的壓抑之後,相信大家都能理解我們家某位小孩努力存了一筆錢之後,為何會義無反顧地去買來一把對她而言非常非常昂貴的吉他吧!

    沒錯,就是吉他。很多年以前,薪資水平很低、物價卻很高的那個年代,吉他正是所謂奢侈品的代表之一。這個小孩以她遺傳自父方的固執堅毅,就是咬牙給它買回家了!她會彈嗎?不,她不會彈,因為學費還沒賺起來,等賺到了再去想找老師來教的事。視下有得摸摸弄弄、有得把玩就夠了。

    幾個小核聚在小小臥房裡,對這種稀奇的東西發出各種疑問。

    「你會彈嗎?」

    叮叮咚咚哄哄哄——

    「聽,有聲音喔。」這就叫「會彈」啦,知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叫C 大調、F 大調嗎?」大伙忍住捂耳朵的慾望。

    買吉他的那個逞強道:

    「知道啦,我們上音樂課不都是唱C 大調嗎?」

    「那你彈一首最簡單的來聽聽,就『小蜜蜂』好了。」不信她會彈,大家一致要求。

    叮叮咚咚哄哄哄——手指由上往下滑過、再由下往上撥,試著找出音階順序。

    「你們不懂啦,吉他是伴奏的東西,不可能彈出每一個樂音的啦!我現在有彈出聲音你們就可以唱了。」找不出音階,只好自己亂掰一通。反正大家都不懂,彈錯也不會被抓包。

    「你自己也不懂吧!」大家作兄弟姐妹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就別在那邊硬撐了吧!

    眼見一場舌戰就要開啟,不意,門口傳來的聲音戛止了所有火氣——

    「怎麼會有吉他?」爸爸來也。

    啊!怎麼辦?是爸爸!他一定會罵我們,一定會生氣,然後訓話,然後因為我們的浪費與玩物喪志決定取消我們的零用錢……我們腦海中推演出各種想當然耳的情節,井開始哀悼起來。而買吉他的那個「苦主」則多了一道憂慮——伯她心愛的昂貴吉他就此香消玉殞……不要啊!還沒玩膩耶!

    老爸訝異過後,居然是眼睛一亮的表情!他老人家擠進已經很狹窄的臥房裡,在床沿坐下,並順手拿過老二手上的吉他。

    「你們會彈嗎?這個我學過哦。」哄哄咚咚咚,一陣亂音表達出他的興奮。

    啥?爸爸學過?不會吧?我們都很懷疑地看他。

    「我當兵的時候,別人有吉他,就教我彈,已經有一二十年了。」好懷念的遙想眼光。接著問:「這誰買的?」

    「我啦。」老二已經把頭皮繃得很緊了。

    「這支不錯,不過音不準,要調一下。」一點也沒責備的意思。

    咦……聽起來好像真的會耶。我們決定忽略耳朵傳來的刺痛感,繼續聽下去。

    「你們不會調音對不對?來,我跟你們說,第二條弦走音了,所以我們就要從上面這裡調音。有沒有,上面有六個鈕,就從這裡轉。」煞有其事,真的轉起來了。一邊轉、一邊試音,很專業的樣子,將我們唬得一愣一愣地,幾乎就要拋出崇拜的眼波。

    「有沒有?這樣聲音准一點了,對不對?有聽出來嗎?」

    沒有,我們還是覺得一樣吵。無法從一堆吵雜中分出聲音有沒有吵得比較純正一點。我們開始懷疑自己八成是屬牛的,而「對牛彈琴」別是為我們發明的成語……喔,不!莫非我們沒有音樂天分?莫非我們是音癡?

    「奇怪,好像都一樣,這第二條弦的聲音沒變的樣子。」爸爸居然分得出來,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卯起來了!怎麼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漏氣呢?爸爸開始繼續給它扭轉、用力地扭轉,就不相信聲音調不准!哺哺自語:「轉一下就可以了。再轉一下——」

    直到「啪」一聲倏響,所有聲音終於靜止。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我們的聲音,連呼吸都是靜止的——

    斷了,第三根吉他弦,斷了。

    靜,真相大白。爸爸轉的不是第二根弦,所以弦音始終如一地走音;他轉到的是第三根弦,於是第三根弦無辜地被扭斷了——就這樣。

    靜,依然很靜。

    「現在的吉他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樣。好了,我去忙了。你們也開始唸書吧!」若無其事,爸爸退場也。

    走得很從容,看不出火燒屁股的樣子。

    老二看著心愛的、昂貴的、用沒多久的吉他,久久……久久久都回不了神,完全想不起來這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直到現在,偶爾抬頭看到被擱置在衣櫃上那昂貴的、短命的、依然沒拿去換琴弦的吉他,還是覺得它陣亡得很冤枉。


出水痘
  
    對當父母的人來說,小孩子生病比世界末日來了還可怕。

    可是,每一個小孩子都會有生病的時候,怎麼辦呢?

    誰教你要生,所以注定得承受各種擔心害怕的滋味——

    沒生過小孩的人都會說這種風涼話。

    爸呀,您跟媽在我們全部染水痘那一次,簡直累掛。

    這個時候呢,孩子生太多就再也不是一件得意的事了,是不?

    呆子,哪有人因為水痘不會好而那麼開心的。

    人家說,出水痘的最佳時機是小學三四年級時。橫豎人的一生都要出這麼一次水痘,而太早或太晚都危險,乾脆國小出出最安全。雖然說有人出過一次水痘之後,還會再出第二次,但是絕大部分的人肯定是出過一次就有免疫力了。

    事情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水痘悄悄來到我們這個小村莊。當我們看到有人臉上冒出一顆顆紅豆子時,嚇得以為是什麼大病,非常替他擔心。後來知道不是,便基於「人性本惡」的天性,開始加以嘲笑。

    這很正常的事呀!一狗票人裡著只出現一個異類,那他若不是被景仰就是被嘲笑。可是,請相信——嘲笑別人是會有報應的!

    很快地,報應來了!我們這個三合院裡的小孩一個個染上水痘,昨天還嘻嘻哈哈到處玩鬧的人,今天突然臥病在床也不稀奇。因為水痘這東西說來就來,不看黃歷、不管良辰吉日,大家全部中標。

    當大人終於感覺到事態嚴重時,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小孩都已被水痘爬上身,每個人的皮膚上都種滿了又癢又熱的紅豆,我們於是發明了一個新遊戲比比看誰身上的紅豆比較多!

    小孩子向來懂得找樂於玩耍,才不像大人那樣大驚小怪咧。奇怪,癢的、痛的人是我們,發燒的人也是我們,但是我們都很勇敢哦!只要還有力氣爬下床的人,都嘛不在乎水痘發威,堅持要出來玩;可是大人很掃興,常常在我們玩到一半時,雞貓子吼叫,直到把我們轟回床上躺好才肯罷休,好像他們病得比我們還嚴重似的。

    大人開始隔離長水痘以及還沒長水痘的人,尤其保護那些年紀還幼小的娃兒。別看這水痘沒什麼,抵抗力差一點的人,也不是沒有因為出水痘時不斷發高燒而傷到智力變成低能兒的例子。

    我們家正好有一半是「適合」出水痘,以及一半「不適合」出水痘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全部染水痘,就是全部躲過這一次的流行。爸媽非常舉棋不定,因為全村的小孩差不多都在這一次出水痘,如果自家小孩沒趁這一次出一出,以後還有這個機會嗎?人家說成年後再出水痘危險性比較大耶!

    不過這種事又不是像決定要不要打小孩那麼簡單,也由不得他們說要與不要,當爸媽還在猶豫時,我們全部出水痘了!

    這對他們來說可更是不得了的事!馬上就戰鬥位置,嚴陣以待之。

    我們可開心了,就如先前說過的,小孩子集體流行的東西,太早與太晚都會被另眼相待,我們最崇尚中庸之道,所以欣喜這種流行來得是時候。

    本來嘛!大家都有在流行的東西,要是我們沒有那多糗?何況如果發燒的話,就可以請假不必上課哦!大家都在比較嚴重的程度,也在比誰的痘痘比較多。就算大家被水痘折磨得又癢又難過,可是也不會忘記分一下勝負。

    「不許抓!」爸媽老是在我們一雙小手蠢蠢欲動時唱斥著。害我們的小動作就這麼定住——幾隻手指頭頓在痘痘的上方還沒來得及大抓特抓以止癢。

    這場流行風我沒錯過,可最討人厭的是會癢,很癢很癢!而最沒天理的是爸爸還不允許我們抓癢,簡直是不人道呀!害我們只能嫉妒地看著別人暢意地把自己抓成一隻大花貓臉,而我們卻不行,好恨呀!

    他們自己也長過水痘呀,怎麼都不體諒人家一下,這種熱、這種癢是很要命的耶!我們什麼都不能做,都被取笑耶!哪有人長水痘而不抓癢的?

    很過分喔,媽媽把我們的指甲剪得光禿禿,說是這樣就不會亂抓。

    很討厭喔,爸爸去拔一大堆草藥回來讓媽媽煮,煮成黑抹抹的藥汁,說就擦在我們身上啦,很噁心耶!不要不要啦!

    「不要什麼?!這樣擦一擦你們才不會癢呀,水痘也會很快消掉。」

    「有怪味道啦!」嗚……這樣怎麼出去見人啊?

    「忍耐一下就好了,看!擦完後比較不癢了有沒有?」

    哪有哇?還是很癢的嘛。有人不敢應聲,但是總也有一些比較白目的人——

    「還是會癢啦,就說擦了沒有用——」

    「那就多擦幾次,晚上加藥汁下去洗澡,很快就會有用了。」結果那人的下場極度淒慘,我們一邊給他溜,一邊不忘代他哀悼著。

    爸爸媽媽對我們的抓癢很有意見,又剪掉了我們的爪子,我們能怎麼辦呢?只能繼續嫉妒那些花貓們。嗚……人家也想抓癢啦!可是每每想到爸爸那張很包公的臉,自己那顆小小的膽子,就不知道溜到哪邊去了。

    爸爸的聲音追在我們屁股後面,叫著:

    「不可以抓喔,知不知道?!如果亂抓就回來罰跪。」

    知道啦,知道啦!除了罰跪還會有什麼?我們都快要不怕了說,而且我們現在都很嬌貴地生病著,爸爸把威脅付諸實行的機率小於黑白郎君終於改邪歸正,我們才不擔心咧。

    因為沒有指甲可以抓,也因為別人臉上那些抓痕也實在稱不上能看,所以我們都很聽話。流行嘛!有跟上風潮就好了,倒也不必說非要事事跟人家一樣,至少我們並不很想抓成那種難看樣,頂多是嫉妒他們隨時可以自由止癢罷了,加上會被嘲笑,這點最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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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耶耶!我們可以抓,你們不可以。」總有這種無聊人物在一邊當跳梁小丑。哼!不理他。

    「我媽媽說明天還要幫我請假,又不必去上學了。」那傢伙把自己抓得像病人膏肓般嚴重,原來只是為了不去上學。真是……太……太讓人嫉妒了!人家也要。

    「媽,我們明天要不要去上學呀?」其中一個用很虛弱的聲音遙問家門口那邊的媽媽。期望媽媽看在我們「病重」的分上,好歹讓我們放一天假嘛!她替我們又抹藥、又灌青草茶的,弄得我們好像很嚴重,那就好人做到底,讓人家放假好不好?

    「放什麼假?不想讀書就幫忙下田,要不要?」那頭吼回來的是老爸。

    哇——不要啦!

    再逃,逃得更遠一點。

    我們躲在公廳裡喘大氣,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好像是病得最嚴重的人耶,居然不讓我們放假。」有誰家像我們家一樣抹那麼多藥在身上的啊?

    「早上媽媽還說我有一點發燒。」有人覺得自己好虛弱。

    「別裝了啦,爸媽又不會相信。」另一個人唾棄她。

    旁邊別家的花貓小朋友更是得意洋洋:

    「對咩,我爸爸好騙多了,我可以一個禮拜不必上課哦。」邊說邊用力抓水泡,嘿……真噁心。

    我們退避三舍。

    「那個水痘不是一星期就差不多要好了嗎?你怎麼病半個月了都還沒好?」有人突然發現這傢伙的水痘一直沒有好,那些第一期發病的人都好了說。我們這些第二期的人都沒再冒新痘子了,看來也是快好了的樣子。

    「哈哈!我就一直抓一直抓,這些水痘就不會好啊,厲害吧!」多麼自得,一副歡迎大家起而傚尤的樣子。

    呆子,哪有人因為水痘不會好而那麼開心的。他八成不知道這個流行快結束了,到時看他怎麼辦?

    「來呀來呀,我教你們抓。」

    沒人理他,我們開始覺得安慰,因為再過不久,角色即將轉換,被笑的人不會再是我家這幾個被大人小題大做的小孩,肯定是眼前這個死抓著水痘不放的家伙。

    「你盡量用力抓下去給我們羨慕役關係,真的。」我家最邪惡的那一個用天使般的微笑鼓勵著。


去給太陽曬就好
  
    每個小孩都曾被殷殷告誡過——不可以玩火,不可以碰電器用品,

    不可以碰所有大人覺得對小孩子而言很危險的東西。

    那麼,那個「可以碰」的分界點在哪裡呢?

    老爸,記得不?

    咱家的「可以」,起始於您們大人終於不耐煩之後。

    沒聽到,沒聽到,一切都是耳邊鳳!

    我們家的小孩都是在白天洗頭,因為白天氣溫較高,不易令小孩著涼;也因為家裡人口實在眾多,如果一屋子人全擠在晚上盥洗,差不多得洗到半夜去了。所以閒著沒事的小孩,常常會在大中午被抓去洗頭。

    以前三四天洗一次的,但後來頭虱大軍以光速橫行在全國的小朋友頭上之後,政府四處宣導洗頭的重要,衛生所的人三天兩頭造訪學校與農村,發放頭虱粉。然後,我們可憐的頭皮頓時成為戰場。平常被那些噁心的小虱子咬已經夠可憐了,現在還要每天每天地洗頭,被那些臭兮兮的藥粉毒殺。

    每個小朋友都討厭洗頭的,因為人人都有過被泡沫攻擊眼睛的恐怖經驗。因此沒見過有誰在洗頭時還能洗得笑呵呵的。我們三合院裡面有一些堂哥到了可以自己洗頭的年齡之後,常常都用「川燙」的方式洗頭,並四處傳授自己的良方妙法,造福其他小孩。「川燙」法之外,又有人加以創造出「淋澆」法,這兩種的差別是一個把整顆頭浸入浴缸裡;一個則打開水龍頭沖一下。兩者皆快速好用,大家都起而傚尤。

    而那,也正是頭虱一直沒法有效撲滅的重大原因。

    當大家都趕流行使用那種洗頭妙法時,我們家小孩依然被管制著,沒有洗髮自主權。只好一邊羨慕別人、一邊哀怨地讓大人抓去洗頭。

    這天,週末,當紅的刑事劇「天眼」又以恐的喘息音效折磨每一顆緊張兮兮的腦袋。我們幾個小孩被媽媽逮個正著,她一旦有空,就是我們頭皮受難的時候了。

    「來洗頭!」媽媽第一個點名離她最近的老二。

    不要啦!正在演到壞人要做案耶!老二嘴上應好,屁股就是不動。

    早被一票小鬼頭訓練出神臂奇功的媽媽,也不囉嗦,拿好毛巾、洗髮粉、頭虱粉,就這麼伸手一撈,看也不必看,一隻小胳臂就這麼給撈住,拽著往浴間走去。

    啊啊啊啊……不要啦!一條乾毛巾折成條狀蒙住眼,整個人趴在媽媽的腿膝上,然後——行刑!沖沖、洗洗、搓搓、抓抓——此動作重複三次,以將頭虱轟炸得無處可逃為最高目標,給它死!

    幾乎像是過了一輩子,老二終於聽到天籟一般的赦免聲。媽媽道:

    「去叫老三來。」

    「喔!」老二拔腿就溜,生怕媽媽覺得時間太多,認為應該多洗一次才夠本。

    「記得叫人幫你吹乾頭髮。」媽媽只來得及叫這一聲。

    沒聽到,沒聽到,一切都是耳邊風!趕快看電視比較重要。將老三推去受刑之後,老二努力在客廳裡找尋一處看電視的好望角。厚,每次週末就是這樣,全家人都會回來;如果又剛好是農閒時期,所有的大人就會填滿客廳每一處,害我們小孩子寸步難行。

    「走開啦,別擋著。」小姑姑蓮花指一戳,將老二的大頭往旁邊推去。

    「老二,你過去一點。」小叔叔比較斯文,只用嘴巴念。

    就這麼地左閃右閃,終於問到一處沒人趕又看得到電視的地方,老二正要感動一下時,突然——

    「啊你的頭髮怎麼滴滴答答的?也不吹一吹?」正好進廣告,爸爸才有空低頭看到把自己縮成一團球的老二。

    身為大哥就是有這種好處,他權威開口:「叫姑姑幫你吹。」

    小姑姑當然不敢抗命,才要起身,戲劇又開始了,她立即遺忘掉剛才大哥交代了什麼工作,又坐回位置上。

    老二的頭繼續滴滴答答十分鐘。當紅的戲劇就是這樣,老是沒演幾分鐘就進廣告。

    於是爸爸又看到老二的頭,聲音大了點:

    「怎麼還那麼溫?換叔叔吹!」壓根不曉得他家老二還沒被吹風機整治過。

    小叔叔依依不捨地起身,磨磨蹭蹭走到看物櫃……啊!刑事組在追捕兇手了!「咻」一聲,小叔叔黏回原位。

    老二又逃過一劫,嘻嘻偷笑,專注地看著電視——

    「哈、哈——啾!」結果笑出一個噴嚏。

    這下不得了,當老爸的熊熊想起,這個老二身體容易受寒再讓她這麼滴下去,一定會感冒。好,求人不如求己,自己來!

    「過來,我幫你吹。」他快步衝向廚房看物櫃,拿出吹風機對老二叫著。

    老二隻好過去,天氣很熱,她一點也不喜歡被吹風機吹。可是能怎麼辦呢?誰教她是小孩?

    這時,老三也洗好了,排在老二身後等待吹發……

    這時,電視劇裡的屍體快要被找到了,恐怖的音效再現江湖……

    這時,爸爸變得很浮躁……

    吹風機轟轟轟,爸爸的手用力抓撥老二的發,像是大火快炒的廚師正在炒一盤空心菜!

    「好了好了,換老三來!」快快快,應該還來得及看到破案。

    老二還是濕淋淋,正要回容廳看電視,老爸叫住她——

    「你頭髮還很濕,去給太陽曬一下,比較快干,去!」當然,老三也逃不掉被正中午大太陽曝曬的命運。

    於是,可憐的老二老三,以及接下來陸續洗完頭的其他人,便頂著被媽媽整治過、被爸爸快炒過的亂髮,排排站在大太陽下,讓頭髮自然干。

    當我們正為自己不幸的人生哀悼時,幾個剃光頭的堂兄弟躲躲藏藏經過我們——厚!是那些流行川燙洗頭法的人,他們的父母終於受不了他們愈來愈多的頭虱,抓他們去剃光頭了!

    哈哈哈!好好笑喔!

    於是我們瞭解,要擺脫自己郁卒的推一方法,就是去同情那些比我們更不幸的人。

    我們圍住他們以表達自己深深的同情——拍拍他們的光頭,告訴他們:

    「這樣打起來聲音比較清脆哦!」


妹妹背著洋娃娃
  
    許多不應該也不可能會出現在我們家的東西,

    因您,老爸,而奇跡似的出現了。

    至今,我們仍視這些為「吳家之不可思議事件」之一。

    惟一不解的是,

    您,究竟是因為父愛心切?還是本身就是購物狂?

    啥米?動一下也不行?那怎麼玩呀?

    我們家小時候很窮,這是打一開始大家就明白的。

    以窮人家的道理來說,我們都知道,沒有三餐不繼已經是大人對生活盡了最大的努力;而能夠讀書,且一路讀上去,無須半工半讀百般辛苦,算是大人為我們掙來的奢侈享受。我們都很知足,從來不敢開口索求那些叫做「玩具」的超級奢侈品。

    不過,偶爾偷想一下不犯罪吧?

    「我想要小甜甜的洋娃娃。」有人對堂妹的戰利品流口水。

    「人家比較喜歡眼睛會閉上的洋娃娃。」有人則對同學的玩具充滿欣羨。

    「那有什麼?科學小飛俠才厲害啦!」

    一人一款,喜好各自不同,惟一相同的就是都知道自己在作白日夢。

    唉,我們都知道,就算我們家不窮的話,家裡也不可能出現這種東西的。媽媽是實用主義者,她可以把微薄的錢拿去買書桌,就是不會花半毛錢在沒用的玩具身上——這種堅持之強烈,就連在百無禁忌的大過年也突破不了。

    我們幾乎要以為任何一種叫做玩具的奢侈品,今生今世是不會出現在我們家啦!可是,奇跡發生了!

    那年,大過年,我們這邊的習慣是大年初一都會去天後宮拜拜,祈求有個順利平安的一年。在我們的認定中,這是大人的節目,跟我們無關的,休想要我們放棄吃喝玩樂的寶貴時間陪大人去天後宮拜拜。拜託,這些天拜得還不夠多嗎?

    「要不要去媽祖廟拜拜?」老爸問著。

    理所當然地,我們給他回以「不要」二字。

    可能覺得有點沒面子,他利誘之:「廟口那邊有好吃的東西哦,我可以買給你們吃。」

    才不稀罕咧,我們都不為所動,滿腦子只想著要跟同學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還要玩家家酒,沒空應酬大人啦。

    生氣了,老爸開始訓話:

    「大過年的,只會窩在家中玩,也不出去走一走,不想出去走的話,就把寒假作業寫完算了……」嘰裡咕嚕、嘰裡咕嚕郁卒中……這時,一尾小傢伙正好走進屋子裡來找吃的解饞。老爸瞄到了,問道:「老四,你要不要跟我們去媽祖廟拜拜?」口氣非常不善,就等著再來一次拒絕好讓他火氣全開。

    「好呀。」老四正愁新年沒地方玩呢。

    啊……聽到的是同意句,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可是初升上來的火氣還沒消耗完,只好道:「啊你功課是寫完了喔?還想去拜拜?」

    不是老爸自己說要帶人家去的嗎?幹嗎又一副責備的樣子?老四非常疑惑。

    不待她回答,老爸說了:

    「好啦,那就讓你去啦,回來就要寫功課了知道嗎?」

    「知道。」這是習慣對句,不必經由腦袋思考的。

    不僅老四一臉疑惑,大家都是相同表情。什麼時候變成小孩子死賴著大人說要去拜拜的?剛剛有發生這樣的事件嗎?明明沒人想去,所以爸爸才用食物引誘的呀,在場的人都可作證喔。

    大人的腦袋真的是太難理解了!我們只好以此做結論。

    不過這件事很快被我們拋在腦後,因為不重要嘛!跟爸媽一同去拜拜一點也不值得羨慕。但是——我們千料萬想也不敢相信爸爸居然會買一個洋娃娃給老四抱回來!這、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很快圍在老四身邊,一旁還站著同樣得意的爸爸(天曉得他老人家得意個啥勁)。嘰嘰咕咕又妒又羨迫不及待地問:

    「這個很貴吧?多少錢呀?」

    「怎麼會買這個?是不是你一直吵?」

    「沒有呀,我才沒有吵。」老四申辯。

    如果吵就能得到想要的,那我們家的玩具早就滿坑滿谷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而我們家沒有玩具這東西,證明了吵是沒有用的。所以說會這麼問的人真是沒知識又沒常識,平常更沒有看電視!我們唾棄他。

    「那爸媽怎麼會買?」不可思議,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

    「爸爸就問我想不想要洋娃娃啊,我說想,他就買了。」就這麼簡單。

    怎麼可能?我們家很窮,很窮很窮的耶!又不是有錢人,想買什麼都可以。老爸怎麼會突然忘記我們很窮的事實?就算爸爸忘了,媽媽是怎麼也不會忘掉的不是嗎?而看來,媽媽很沒意見的樣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沒有?跟我們去玩就是有這種好康的啦。」爸爸說話了。

    是嗎?跟爸爸出去玩,就會變有錢人家的小孩喔?

    「你們幾個以後就可以一齊玩洋娃娃,不要弄壞哦,很貴用。」可能是清醒了,面對昂貴的玩具,胸口不免一陣陣痛苦地抽搐,干扁的荷包這時才感受到失血的嚴重性。

    「那個洋娃娃的塑膠套別拿起來哦,會髒掉。」想到這幾個女兒的粗色白行止,不免對這昂貴玩具的壽命感到憂心沖沖。對!套子不要拿掉,那就玩不壞、玩不髒了。

    啊?隔著塑膠套玩喔?那有什麼意思?

    「那個呀,也別一直拿起來又放下,這樣它的眼睛就不會貶壞掉。」對對對,還有眼睛!就因為會眨眼的關係,所以貴了其他娃娃好多錢,壞掉就沒價值了!這也要注意。

    啥米?動一下也不行?那怎麼玩呀?

    我們高揚的玩興在爸爸的交代之下逐漸磨成飛灰,人見人愛的洋娃娃當下成了燙手山芋……呃,要說是尊貴的菩薩也行,橫豎是動不得還得膜拜。

    退退退,大伙退避三舍,開始不那麼羨慕老四了。

    「對了,你們不是有在唱那個什麼妹妹背著洋娃娃嗎?以後你們就可以一邊背一邊唱。」似乎認為自己出了一個絕妙好主意,說著還很嚮往地笑起來。

    好可怕的畫面!我們想都不敢想!

    於是,有一個比較小人的人,斗膽建言道:

    「老四是最小的妹妹,我們會叫她背洋娃娃出去玩,還一邊玩一邊唱喔。」

    個人造業個人擔,我們的眼光是這麼告訴老四的。


獨一無二的筆筒
  
    不可否認您是一個即知即行的行動派人物,

    但是那種超乎現實的浪漫憧憬與期待,老是教您在等不到成果浮現時就興致大失,

    認為那些東西辜負您的期待與努力,於是您就改造又改造,

    最後,不玩啦,甩一邊去。

    其實喔,甚至……這樣……也不錯啦……您的虎頭蛇尾總會創造出另一種別致的靈感。

    就好像……某句俗諺:種瓠仔生菜瓜……其中,咳!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原本以為事情就此落幕,誰知道居然還沒完結篇……

    來粗略算一下我家爸爸比較經典的興趣吧!

    他鍾情木雕石雕藝術,喜歡種花弄草、養養鳥;對一些貴金屬或世界級的名牌也有其偏愛,但因財力有限的關係,無法弄出一番輝煌門面。不過只要能讓人家覺得他很風雅,那也就夠他滿足,夠他走路有風嘍。

    有一陣子非常流行養盆栽榕樹,聽說有比賽,聽說種得好的榕樹身價上萬元以上,簡直是一本萬利又風雅的美事。我家爸爸怎麼禁得起這種誘惑呢?當下聽從園藝店老闆的建議,搬了七八盆榕樹回家不說,又聽說牡丹花即是富貴的表徵,不囉嗦,也打包一盆回家擺著。

    爸爸沉迷於榕樹盆栽那一陣子時,可說是一日看三回還不夠、噓寒問暖也不足;那水呀,早也澆、晚也澆,像灌蟋蟀似的。我們不免懷疑起那些盆栽之所以總是活不久,生性脆弱只是借口,被「滅頂」才是真相。

    由於那盆牡丹是擺在客廳小茶几上的,所以我們看到它的機會最多,對於它的興衰史,我們都是見證人。那就以它作範例吧!

    搬回來的第一天,牡丹盆栽理所當然地長了兩朵花,每一片葉子都健康豐潤,看起來相當地賞心悅目。爸媽免不了有一番爭執,就是浪費錢之類的嘀咕。不過大體上來說,我們仍是快樂的,畢竟家裡第一次養綠色植物,稀奇呀。

    「你們去天後宮或文武廟看看,隨便一盆養得丑不拉嘰的樹頭都要價上萬塊錢,我這些盆栽明年拿去比賽,一定會是冠軍啦!到最後人家就會出好幾萬跟我買,我們就可以賺很多錢,眼光要放遠啦,知道嗎?」

    真的喔?好幾萬?不會吧。

    我們是看過那些擺在天後空中庭的那些盆栽啦,對美醜的評定上來說,我們一點意見也沒有,有意見的是:隨便你漫天開價自抬身價,但是,誰買呢?市場在哪裡?從來也沒見過誰真的花好幾萬去買它們。

    為了在明年比賽裡能吸引評審、買家的眼光,務必先給他取個轟動萬教的名頭,所以我家爸爸開始對盆栽發揮無違弗屆的想像力。扯著我們當聽眾道:

    「你們看,我們要把這盆叫做什頭龍?雙頭龍?還是龍鳳呈祥?」這盆牡丹從樹根處分生成兩邊,兩處枝頭各長一朵花。

    「這個樹枝表面長得凹凹凸凸的,凹的地方可以插一枝筆哦,當筆筒來用也可以耶!」努力看、用力看,其中一個小孩說著他的大發現。

    「什麼筆筒?亂說!」爸爸覺得他的審美觀被侮辱了!「它的枝幹長成這樣才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呀!太光滑的樹枝不好看啦,像這種的,以後才有機會讓人家覺得有價值。」

    「可是這些凹洞,用來插筆真的可以嘛。」我們覺得那樣實用一點。

    「厚!不跟你們說了,這株就叫雙頭龍好了。明年它會開更多的花,到時會更美,你們更是太不會欣賞了。」念完後,忍不住告誡:「不可以把筆亂插在樹枝凹洞裡喔,知道嗎?」說著,忘了剛才已澆過水,繼續給它澆下去,以示自己的無比關愛。

    一日復一日,花謝了;一日再復一日,葉枯了。春去春又回,花謝不再開。

    當我們終於知道牡丹這種嬌貴的植物並不容易在台灣的平地生存時,也已是它奄奄一息的時候了。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因為隨著榕樹一盆一盆的枯萎掉,老爸的興致早已跟著消逝,然後轉移。他最近在打著養狗的主意。正與媽媽長期抗戰中。

    在抗爭還沒成功時,百無聊賴,有一天,坐在沙發上沒事做,眼光源向一邊茶几上的禿枝盆栽,熊熊想起這玩意兒的原型是一株牡丹。

    早忘了當初百般寶貝的心情,現在只想著要如何創造出它剩餘的價值。嗯……瞄到一把修樹枝專用的小剪刀,愉悅地笑了起來……

    放學回家,我們第一眼看到的是得意兮兮的老爸。他開口了:

    「你們看!這樹雕像不像一座山?有山頂、有山谷,也有一些松樹。」

    沒呀,只著到那一大把枯葉終於被剪掉了而已。

    「看到沒?想像上下,這兩邊是山,中間是山谷,凹洞是山洞。也許現在看起來沒感覺,等一下我去買亮漆回來著色,就像是天然的藝術品了!明年我們拿去天後宮參展,也許可以賣很多錢哦!看看它長得多自然,多有氣勢!」

    「坦穆枯木頭路邊很多呀,送人家也不會有人要收吧,還想賣錢喔?」怎麼看怎麼像枯木,拜流行風所賜,家家戶戶都養過盆栽,也相同地讓盆栽得到被養死的命運。所以路邊俯拾皆是枯木頭,我家這一株枯木惟一稱得上特別的地方是還沒被丟出去。

    爸爸不爽了,這些小孩是怎麼一回事?完全不懂得欣賞藝術品!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孩呀?!給個面子裝一下也不會。

    「我這一盆景不一樣的!你們等著看好了,明天我塗完漆你們就知道它的價值了。」

    是喔?那祝福您嘍。雖然對枯木無任何期待,但是還是祝您玩得愉快,從廢物利用裡找到無上的樂趣啦。

    第二天,我們家真的多了一罐亮漆,不只如此,還多了各式各樣的雕刻刀。

    「哼,我想到了,把一些地方修一修,這樹枝就會更像一座山了,你們等著看。別忘了,我也是學過雕刻的人。」

    隨便您啦,您高興就好。

    由於好奇雕刻這東西,我們幾個蹲在一邊看爸爸表演,想說順便學起來,以後有空自己也可以找塊木頭雕著玩——反正我們家很多枯木。

    「有沒有像山了?有沒有?」他把一邊的樹枝削得老尖,像根特大號釘子。

    「沒有。」我們搖頭。

    他只好把刀子動到別的地方:

    「不然樹枝中間削出一個造型好了,那就像了。」

    戮戰戳、削削削——啪啦!哎……斷了——一座山峰斷了!被剷平了!

    老爸臉色青筍筍。「沒關係,我們把它雕好後,就叫半屏山。」

    這句話安慰自己的成分比較多,我們開始很警覺地噤聲。不多話、不發噱、不嬉皮笑臉,以三不政策為最高保命原則。

    只剩一邊山峰供他摧殘了,所以看得出他很小心翼翼。

    「乾脆我把這邊雕成龍頭好了,那就像猛龍出海……」啪啦!猛龍沒命出海,已經被斷頭。

    我們準備抱頭鼠竄。大家作父子(女)多年,當然非常瞭解他老人家已經惱羞成怒到要抓狂了,也果然——

    「你!回來怎麼沒有馬上寫作業?還有你!看什麼電視?我辛苦賺錢是要你們用功讀書,不是用來打混的!還不快去看書!」罵罵罵,把我們罵回房。

    呼……就知道會這樣。這個老爸喔,一覺得丟臉就發火。

    原本以為事情就此落幕,誰知道居然還沒完結篇。第二天,那個前一天很生氣的爸爸,對我們笑嘻嘻的,關愛的眼光放在擁有最多枝筆的人身上。

    「你不是說過想要買一個筆筒嗎!來,這給你。」

    那個小孩非常疑惑,哪有?她哪有說要買筆筒?她只是說鉛筆盒不夠用而已。再納悶地低頭看向爸爸手中那塊枯木——上了亮漆的枯木。完全不瞭解現下這是什麼情況。

    「給我樹枝?我沒有說要樹枝呀。」

    「什麼樹枝!你看不出來這是一個筆筒嗎?」他威嚴地正名此樹枝乃變身為筆筒也,不容隨便褻瀆。

    看不出來啊!如果說硬要屈打成招的話……對啦,樹枝上那些天生的以及後天挖出來的凹洞是可以拿來插筆沒錯啦!但是,這樣就叫筆筒了喔?

    「你看,可以插五六枝筆在上面,以後你就不必怕要寫字找不到筆了。喏,拿去!」不由分說,將「筆筒」這燙手山芋丟出去,從此撇清其責任。不忘告誡:「別人想要還要不到呢!沒有人會用這麼貴的牡丹去雕一座筆筒的,所以你要珍惜知道嗎?」

    「知道。」那個小孩好生無奈兼無辜,收下筆筒也吞下啞巴專用的黃連。

    也沒有人會把自己玩失敗的東西硬塞給孩子,還唬說是稀世珍寶要人家珍惜吧?!


輪胎上的刺
  
    老爸,您的第一件專屬於您的玩具,是那輛嶄新的125 機車。

    那是您的交通工具,不過在我看來,說是您心愛的玩具比較恰當。

    只有男人才會對車子(即使是機車)晨昏定醒、一日看三回,

    擦擦拭拭愛不釋手,且不假他人之手,渾然忘了那只是代步工具,而非什麼天下珍寶。

    我在第N 次慎重申明:女兒我實因受您感召,

    才會對那機車關愛有之,不忍見其忍受一丁點皮肉之苦呀……

    你你你……怎麼把石頭摳下來了?!

    父親討厭任何二手的東西,原因是他自小到大總是不得不使用別人不要的二手衣服、二手機車、二手玩具等等等。

    因此當他那輛自堂叔那邊買來的二手機車終於壽終正寢之後,我們偷偷地猜:最想放鞭炮慶祝的人一定是他這位失去交通工具的苦主。

    買機車可不是件小事情呀!要好幾萬呢,而那時候的每月薪資水平應該還沒到萬元的標準。

    全家人都一致決議再去找輛二手機車回來代步,可是老爸抵死不從,他受夠了二手車,受夠了一修再修的麻煩,他要買新的機車,誰來反對都沒用,他是要定了!

    於是,他得到了一輛金光閃閃的125 型機車。

    雖然說這輛125 山的作用只是代步,但對老爸而言顯然不止於此,不然他不會早也擦、晚也拭,就怕它髒了、更怕它失去金光閃閃的色澤。借一句媽媽的怨言,「叫你幫孩子洗澡都嫌麻煩,每天機車擦來擦去居然可以這麼勤快」,沒錯,就是這樣,若想要看一個大男人的懶病暫時消失,給他一個心愛的玩具就可以了,包你挖掘出無止境的驚歎號。

    總而言之,爸爸的機車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件昂貴且心愛的玩具。

    大人萬般重視的東西,我們小孩自是不敢等閒視之。新機車耶!沒想到我們家居然會有新機車呢!我們都已經習慣以前那匹老野狼(報廢之二手車)有氣無力的噗噗聲,以及動不動就故障的性能了說,現在換了這麼一輛金光閃閃、捆得快、煞得穩的新機車還真要好長一陣子才適應得了呢。

    我們決定盡快地熟悉它——

    「不要亂摸啦!」爸爸喝斥。格開那些企圖模機車的小爪子,呵了好大一口氣在機車上,寶貝不已地擦擦擦、給它擦,務必以擦出一面鏡子為最終目標。

    厚!摸一下會怎樣?!

    我們都覺得這喝斥很給它不合理,於是有人就偷偷地摸了一下,飛快收回來,並接受人伙崇敬羨慕的眼光膜拜。

    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

    「叫你們不要摸是不懂喔?去去去,去做功課。」趕人了。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不過因為我們不是蒼蠅,所以我們才不走,只是退了一小步,堅持要熟悉這件新玩具,回頭好去跟別人炫耀。

    看著老爸摸摸弄弄,每天非要耗掉一個小時服待機車的情形,我們不由得也興起了保護它、愛護它,不讓它受一丁點風吹雨打之決心。

    有一天,爸爸下工回家,不知道為什麼臉色無比凝重,匆匆走進屋子裡,像是在跟媽媽商量些什麼。我們好訝異,今天怎麼沒有馬上汲一桶水、拿塊抹布出來服侍這輛尊貴的125 ?莫非爸爸喜新厭舊的毛病又犯了?這麼快就厭倦當車奴了?不會吧!在機車還維持金光閃閃時,老爸應該還是很愛它才對。我們都這麼想的,因為我們自己也還沒厭倦呀。

    我們圍在機車四周,找著每一處不小心染上的髒污,等一下可以告訴爸爸哪邊要擦一下,突然——咦?

    有個小核發現後車輪上的異狀,有一顆尖銳得像一根釘子的細長石子筆直插在車胎上耶!

    太分了!這是新車耶,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讓石子給刺中?!

    不行!這件事一定得馬上得到糾正。

    輪胎破了,得補胎;在補胎之前,一定得先拔出這顆石頭。爸爸太粗心了,都沒發現他的愛車受傷。她得把石子給摳出來,拿去給爸爸看,省得爸爸罵她亂說,石頭可以清楚地證明她說的是真的!

    很好,馬上行動,把石子摳出來。

    她以為很容易,其實不然。因為石頭刺得非常深、非常牢,一點也不容易拔出來。但是重重的困難並不能使她放棄,她本來就是「愈來愈開花」的人種,吃苦當吃補得很習慣了。她決定發揮語文課本裡「拔蘿蔔」的精神,更加用力拔呀拔的。終於,皇天不負出力人,真的給她拔出來了。

    很好,事不宜遲,馬上拿去給爸爸看,叫他趕快去修機車。

    「爸,您的機車壞了,這是刺在車輪上的石頭。」

    正跟媽媽講話講到一半的爸爸當下霍地轉身面對這個正在邀功的女兒,看到那顆石頭,他臉都綠了——

    「你你你……怎麼把石頭摳下來了?!」

    「它刺在輪胎上呀,我就趕快摳下來不然輪胎會壞掉。」很理所當然呀,不知道爸爸的臉色幹嗎青成那樣?

    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於是一句話也請來不出來。啞口,喘氣,重複中……

    倒是媽媽尖叫出來:「你怎麼把刺拔出來了?這樣輪胎的氣會消掉,你要叫你爸怎麼騎去機車行修理呀?!」

    一旁的堂叔也走過來:「么壽喔,那家機車行平常騎機車去就要十分鐘,用走的不就走到明天去了?」拍拍我家爸爸,無言傳遞著節哀順變的安慰。

    以為自己建功的小孩沒料到竟是得到滿臉豆花的下場,手上那顆石頭當下成了犯罪的三堂證供……快!丟掉,趕快裝作跟這顆石頭從未相識。

    「老——二!」好咬牙的聲音,像是恨不得搬出滿清十大酷刑伺候。

    哇——對不起啦!人家不知道啦!

    皮皮銼的小孩當下拔腿就給他溜,覺得老爸很需要冷靜一下,她願意給他時間。

    拜拜!暫時不必聯絡,也不必相送。

    她跑了,跑得好遠好遠,不讓爸爸追上。

    回頭偷覷,看不到爸爸追來,也沒看到其他人,才敢攤在草地上喘大氣,吁……

    而夏天的風,正悠悠揚揚地吹起——

    一點點頑皮,一點點寂寞。


信末了,再見!

親愛的老爸:

    那天,您即將遠去,欲走還留時,您一直思索著這樣的人生,意義為何?

    「我不是好父親吧?」您苦笑,似是自問,也在問我。

    怎樣去定義好或不好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笑笑地沉默。

    人生不是是非題,好與不好概括不了曾經共有的記憶。所以,那時我無法回答,也沒能力回答,因為那需要更多的思索與回想。

    我在心裡決定,終有一天會給您答案。

    也許是有點生氣,有點故意,您走後,我拒絕爬入長滿蜘蛛網的記憶閣樓裡翻找所有線索,甚至以兩張猩紅的封條貼上門扉,轉身而去。

    可是,許多事,再不記下,就要遺忘。

    我有了一絲恐慌,然後嘩啦啦啦地,記憶的匣盒一個個被撞開,諸多影像飛轉在我眼前,像瀑布甜頭灌下,教我頭暈目眩。

    好吧!好吧!我投降了。不想遺忘的人是我,不是那個害怕被遺忘的您。就算我曾有這樣的壞心眼,也無力去割捨自己的記憶。

    回憶像浪潮向我撲來,愈往記憶深處走,記起的更多。於是我決定給您寫這一封信,一一詳述著童年種種,那些您恐怕已經忘記,但是我還記得的事。

    看完了這些了之後,您該知道女兒我在當時回答不出您的原因了吧?其實翻完所有陳年老賬之後,我還是沒法定論您這個爸爸的好與壞。

    嗯……這樣吧,爸,給您一個當好爸爸的機會,您現在居住的地方,我總有一天也會去。您知道的,我是這麼地好逸惡勞怕吃苦,您呢,就先幫我打點一處清幽舒適的住處,跟您仳鄰而居當然好,不過方圓五百公尺之內一定要有大書局、公園、美食餐廳才可以哦!

    好爸爸(搓手哈腰),嘿嘿……一切就拜託您了!

    P.S.對了,老爸,有時候您回來看我們,就別在那邊假裝了啦!我們當然都知道您不放心我們,總要偷偷來看,我們很感動。不過您就別老是暗示我們這是數年前的畫面,大家都嘛知道不是好不好?跟您拆穿了您又生氣,是是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會配合一點啦。做夢嘛,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祝您

    在那邊依然大尾

    女兒敬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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