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名男友 by:佟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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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rujan1959 您是第536個瀏覽者
《掛名男友》作者:佟蜜
出版時間: 2008年8月7日
【簡介】
深愛的男人原來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兇手之子──
這麼戲劇性的事,應該只發生在電視裡,
偏偏,命運就是對她開了一個如此難堪的玩笑;
她的愛情因此死得狠辣痛快,沒有起死回生的餘地,
但這男人就是不死心、不放手,她堅持他們已經分手,
他卻完全沒有自己已經成為「前任」的自覺,
好似身上還掛著現任男友的頭銜,
有時很無賴,有時逆來順受,使盡手段把她留在身邊;
她應該堅決地恨他,卻放任對他的依戀腐蝕自己的意志,
讓他偷渡感情到心裡,她還能繼續堅持、冷硬下去嗎……
第一章
寒流來襲的早晨,羅妙靖包得密不透風,大口罩遮掩她秀氣的口鼻,毛線帽壓住她蓬鬆的短髮,再加上圍巾、手套、夾克、特厚長褲,她全身露在外頭的只剩一雙又大又圓的醇黑眼眸,這雙眼睛為她在朋友間博得「貓頭鷹」的外號。
她全副武裝地出門上班,一下公交車還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緊裝滿熱湯的保溫瓶,急步衝進路邊計算機商場「合鑫」的側門。
「合鑫」是一位T大資工系畢業生的構想,但在正式營業前夕,他卻落海失蹤,他的家人不願放棄希望,仍照原定計劃開幕,由當時還在念物理系的弟弟接手,成為現任的老闆。
這位老闆對計算機一竅不通,卻富有識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攬資工系應屆畢業生,兩年前,他挖到一位「優秀人才」,「合鑫」的業績因此突飛猛進,除了軟硬件銷售,業務還拓展到計算機課程教學。
而那位「優秀人才」華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這就是物理系畢業的羅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們待在同一個職場,出盡磨功求了她半個月,她仍不肯,最後他放棄了。
「好,我去拒絕學長,說我不進『合鑫』了。你說過想考公職,我跟你去考,你在哪裡工作,我就在哪裡。」淡淡的語氣,隱藏鋼鐵般的決心,在學長允諾的百萬年薪與她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她。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當真會纏著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對計算機硬件頗有瞭解,也懶得費事準備公職考試,向「合鑫」遞履歷,獲得錄用。而他一進「合鑫」就當店長,當然招來閒話,他花了半個月進入狀況,第一年的獲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從此再也沒有人質疑他。
一晃眼,他們已共事兩年,他仍是店長,她是維修部的小工程師。在八成員工畢業於同一所學校的情況下,大家都知道他們曾經交往過,卻沒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羅妙靖進入品工辦公室,同事們紛紛向她打招呼。「早啊,鷹鷹。」
「大家早。」她環顧室內。「兔子還沒來?」她問的是一個新進員工,今年剛畢業的女孩,這個綽號來自她那對可愛的門牙。
「還沒。店長給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連絡到人沒有? 」
「要是連絡不到,她麻煩就大了。」羅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長辦公室一眼,藍色門扉緊閉,她知道裡頭有人,那位工作狂永遠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霉,交到這種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讓人家下單組十二台計算機,也不按規定先收一半訂金,只收了五千,人家現在賴皮不買了,她自己要怎麼消化?
「那些計算機應該是可以放在店裡賣,可是免不了被店長削一頓。
「她只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麼大錯。」一名工程師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幾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錯,是男人都會同情。
「你去跟店長說啊,我們哪個人沒被他念過幾句呢,除了鷹鷹。」
「幹麼扯到我?」剛拿起一迭維修單的羅妙靖很無辜。「我沒被他罵過,是因為我沒有犯過錯。」
「哪沒有?上禮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萬元的事務機上面,他只忙著檢查你有沒有燙到,罵都沒罵一句。」當時,撲克臉店長在跟客人介紹計算機課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衝過去看燙傷的員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經典畫面。
「那是我幫老闆泡咖啡,老闆接過去的時候打翻,店長就算生氣也不該罵我。」
「但他急著帶你到隔壁診所搽藥,不管事務機報銷、不管老闆也被燙到,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重要,嘖嘖……」同事擠眉弄眼的。「他真關心你啊。」
羅妙靖噗嗤笑了。「沒那麼誇張好不好?店長只是提醒我隔壁有診所,他也有提醒老闆啊,難道他要拖著老闆直接衝進診所才算關心嗎?」
「店長真的拖著老闆出去的話,那就曖昧了。」
「老闆沒結婚,沒女朋友,店長也沒對象,噯,該不會他們兩個其實……」菜鳥工程師陳志旭瞥了羅妙靖一眼。「不對啊,店長交過女朋友。」
「很難說,時間會改變很多事。」羅妙靖眼眸閃爍。
「靠!你是說店長和老闆真的……」陳志旭驚詫地望向藍色門扉。
她搖頭示意他不宜張揚。「當初店長其實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闆的聘請,那時候我只是詫異,沒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來上班——」她皺眉的模樣像發現重大線索的偵探。「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睡在辦公室裡。」
陳志旭張大的嘴足以塞進一顆棒球,直到一陣哄堂笑聲打斷他。
「別當真,每個新人進來都被她用這一招唬過。」
「騙我的」陳志旭錯愕,看著羅妙靖那張似笑非笑的蒼白臉蛋,揉合了羸弱和純真的氣質,好像根本不懂說謊二字怎麼寫。
羅妙靖憋笑,一副無辜樣。「當然是真的,我才不會騙人。」
「你只是省略了幾個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裡辦告別單身派對,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長和老闆乾脆不回家,在辦公室過夜。」有人模仿老闆湯紹禮溫和悅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羅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壞我和店長的名聲,這個月扣薪一半,以敞傚尤。」
「所以老闆和店長一切正常?」陳志旭小聲問,看著被逗得格格笑的羅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發熱。她的笑聲有種爛漫的孩子氣,他一進入「合鑫」就對她有好感,現在已經不只是好感了。
「廢話,店長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
「對喔!」陳志旭恍然,早就聽說過這個八卦,他怎麼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羅妙靖,她笑著拿起他的保溫茶杯。
「開個玩笑嘛,為了表示歉意,我幫你泡茶。」
「我還有茶葉,請你喝。」陳志旭討好地取出茶葉罐。
「謝謝,不必了。」羅妙靖搖頭。
自從六歲以後,她滴水不沾,茶類、咖啡、果汁等飲料沒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為這是她六歲時遭遇家庭劇變,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們知道她身體不好,從不飲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飲料,但她總找得到理由矇混過去,無人深究原因。
陳志旭正想再問她要不要喝咖啡,一個急衝進辦公室的女孩險些撞倒羅妙靖。
「對不起鷹鷹,我跑太快了。」綽號「兔子」的杜思穎趕緊扶她。「有沒有怎樣? 」
羅妙靖笑著搖頭。
「上班時間還早,你這麼急幹麼?」同事問杜思穎。
「因為問題解決了!」杜思穎快樂地宣佈。「我說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計算機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開網咖,以後想委託我們維修機器,還要跟我們買事務機。」
忽然,藍色門扉後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斷她。「兔子,進來說。」門裡的人顯然在留意外頭動靜,聽到關鍵詞立即插口。
杜思穎對同事們吐吐舌頭,眉飛色舞地閃進店長辦公室。
見陳志旭遞來咖啡包,羅妙靖依然婉拒。「謝謝,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開飲機。
開飲機放在店長辦公室門畔,旁邊是一台複印機。羅妙靖先為杯子添滿熱水,然後影印文件,薄薄的藍色門板擋不住聲音,她聽見低沉的男聲在詢問,女聲亢奮地報告她為公司爭取到的生意。
「……請我們維修他網咖的計算機?我們對外的業務沒有包含這個。」
「他是想開網咖,可是對計算機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託我們全權處理,我說要先和你報備再來討論。」
「兔子。」男聲說了兩字,便靜下來。羅妙靖知道這代表他有嚴肅的事要說,便以沉默取得對方的全副注意,他有這種令人肅然的領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穎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轉著愛慕的光彩。
「我們這裡大家都熟,內部什麼事都好商量,但是對外,該按規定做的還是要按規定。我們規定訂單金額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訂金,你只收五千,甚至連訂單都沒填。」
「所以我很積極去說服我朋友。」
「但萬一你沒辦法說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計算機的責任,想必你都有覺悟了?」
「對不起……」
杜思穎道歉的嗓音很難堪,羅妙靖同情她,她面對的是「合鑫」最嚴酷的男人,他對怪獸和美女一視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現,但規定就是規定,規定是為了保護整個公司和員工,包括你自這次沒事了,以後不要再犯。」男聲轉為溫和,有點不自然。「謝謝你昨天送的餅乾,味道不錯。」
羅妙靖挑眉。他幾時收了杜思穎的餅乾?
「很好吃吧?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別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讚美讓杜思穎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後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來?」
「我要工作。至於幫網咖維修這事我再評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後杜思穎走出店長辦公室,裡頭的男人跟著出來,羅妙靖假裝忙碌。
華疆臣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幾乎填滿門框,他戴了副細茶框眼鏡,膚色黝黑,五官深刻立體,墨濃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樑下,唇線緊抿,瘦長結實的身材,蓄著毫無書卷氣的利落短髮,氣質如盤石般粗獷而強硬。
他掃視辦公室的眼光像國王環顧領土,聊天閒扯的分貝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員工公認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氣硬、做的比說的多,在工作上嚴格得六親不認,讓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員工崇拜他,女性員工對他的擔當和他英俊的臉龐同樣欣賞,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絕緣體,從來不鬧桃花。
她很清楚,他絕不是感情的絕緣體。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們迅速墜入熱戀,感情甜蜜,就在幾乎論及婚嫁時,她突然發現一個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劇變的兇手的獨生子。
她父親替朋友--華疆臣的父親作保,華父經商失敗,欠了銀行千萬債務,向地下錢莊借錢仍周轉不過來,便逃得不見蹤影。銀行與黑道轉向羅家催討,一家人被逼到山窮水盡,父母捨不得從小多病的她留著受折磨,決定帶她一起走。
求生意志堅強的她活了下來,但這場變故讓她的健康更形惡劣。後來,一位遠房親戚收養了她和姐姐,替她們辦理拋棄繼承,讓父親的龐大債務不致落到她們身上。至於父親的那位朋友,據說他丟下妻小,逃往國外……
得知真相的感覺就像墜機,從高空狠狠摔落地面,摔個稀爛,而她還活著,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爛的劇痛裡。
這麼戲劇性的事只該發生在電視裡。
華疆臣發現門邊的羅妙靖,她對他一笑,接過他手裡的茶杯。
「店長要裝開水是吧?我幫你。」
「謝謝。」每當她露出這種微笑,華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他原本就有話要對她說,便以唯有他們聽見的音量低語:「錢已經匯到你戶頭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餅乾是什麼口味的? 」
「咖啡的。」華疆臣順口回答,眉頭隨即詫異一皺。
「門板很薄。」她無謂地聳肩。「好吃嗎? 」
他深深凝視她。「你想吃的話,我下班以後去買。」
「不要,買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個公司就只有你收到,她對你真好。」
華疆臣覺得自己像實驗動物,剛挨了一針,注射者正密切觀察他的反應。他不想繼續這話題。
「今晚到我家來。」
「你每天都待到店關門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沒事做。」
「我要你來。」他加重語氣。
羅妙靖唇線彎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願去的。」
「對,是我要你來。」
兩年來,他已習慣她這種施捨的態度,以及各種冷漠的言語,將他剛強急躁的脾氣越磨越平。
當年,他以贖罪的心情和無賴的手段強留住她,他順她的意,假裝他們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們不曾真正分離,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出問題,他的身份讓她無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誠意克服。她的憤怒,他逆來順受,而父親那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債務,他每個月匯五萬元給她作為補償,就算她從不動用,他照匯不誤,一切只求她仍在身邊,讓他能彌補父親的錯誤,讓他偷渡感情到她心裡,滲透她、軟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濃濃的愧疚,對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顏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癟嘴的模樣仍讓他悸動不已。
瞥見杜思穎過來,他拿回茶杯,又強調一次。「今晚來我家。」才轉身回辦公室。
「鷹鷹,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穎失望地望著店長辦公室的門。
羅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約不動店長,才來約我? 」
「本來就要約你嘛!不要說得像我見色忘友似的。」杜思穎嘟嘴。「店長真的很難約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沒空,找他假日去玩還是沒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來又最晚走,哪來那麼多工作可以忙?他學生時代也這麼拚嗎?」
她每次試圖接近華疆臣都碰釘子,只好轉向和他關係匪淺的學姐打聽,但她總覺得他們的互動有點微妙,並不單純是分手情侶。
「他很上進,平常上課唸書,假日會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沒時間陪你?店長事業心很強,也很強勢,不過應該也有溫柔的一面。」
杜思穎眨眨眼。「否則你當初不會和他在一起。」
「還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溫柔體貼。」羅妙靖忍住嗆人的話:追男人請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側擊。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關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個對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穎的行為讓她不快,她更厭惡這份不快,華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網,一碰就牽動感情的傷口,刺痛她每根神經。
她裝完茶水,端起托盤。「我晚上跟人有約,不和你們去唱歌了。」
***
下班後,羅妙靖先回家吃晚餐。她和姐姐及小外甥女同住,離過婚的姐姐最近和前姐夫重修舊好,感情越來越甜蜜,再結連理的那天顯然不遠了。
聽妹妹說要去朋友家過夜,坐在沙發上的羅百粵皺眉。「又去純恩那邊? 」
羅妙靖舀著果泥吃。「她說她裝了新音響,找我去看片子,試試聲光效果。」
辛純恩是她大學學姐,也是唯一知道她和華疆臣關係的人,每次她要去他家,就用學姐當煙幕。她姐姐始終不知道華疆臣的存在,她也盡量不提工作的事。
「你還是少去吧,她那邊是夜店,出入份子雜,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不會啦,我每次去就在包廂或辦公室裡等她,不會跟一般客人接觸,而且,我越來越不喜歡待在家裡了。」
羅百粵一怔。「為什麼? 」
「姐夫幾乎天天來家裡,你們兩個卿卿我我,害我眼睛不知道看哪。」
羅百粵微微臉紅。「哪有卿卿我我,我們只是聊天。」
「你們的對話是沒怎樣,可是眼神交會那瞬間,那種天雷勾動地火、乾柴遇到烈火、媲美電線走火的情況……天啊!」羅妙靖捧心哀歎。「這對一個單身女生是多大的刺激,你明白嗎?」
「別亂用譬喻好不好?」羅百粵被逗笑,捏了妹妹臉頰一把。「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你公司一堆單身工程師,總該有中意的吧?」
「沒有耶,我太挑剔,說不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話別說得太早,你只是還沒遇到喜歡的對象。」
半小時後,羅妙靖離家前往華疆臣住處,一路上想著相依為命的姐姐即將有好歸宿,她衷心為她歡喜,想起當年她們一度陷入絕境,恍如隔世。
剛到他家門口,她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他。她接聽。「我剛到。」
「冰箱裡有湯,我早上出門前煮的,你可以熱來喝,還有麵包……等等。」他似乎轉頭和誰說話,杜思穎清脆的笑聲跟著從話筒裡傳來。她在玄關踢掉鞋,鞋子命中茶色鞋櫃,留下一記鞋印。她撇嘴,在他嗓音重新響起時打斷他。「和兔子聊得很開心嗎?」
「她在問工作的事,今天廠商兩次送錯貨,她覺得……」
「不必解釋,我說過我們現在都是單身,有對象就該把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兔子在追你,她找話題跟你聊不是真的在意那個話題,你別弄錯了。」
沉默。她知道他厭惡她說這種話,她就愛踩這個痛點,惹他惱怒,他越惱,越能麻痺她心裡痙攣的痛。
「我要回去忙了。」他驟寒的嗓音含著火氣,說完便掛斷。
羅妙靖對手機做個鬼臉,坐在沙發上。他住的地方是中古公寓,傢俱數量以應付生活基本需求為準,從搬家到裝潢全部是他自己動手。他很少提起過去,她只知道當年他父親逃往國外後,他和母親為了躲避黑道,藏進偏僻山區,他的一雙巧手是從那時培養出來的。
收養她和姐姐的親戚對她們視如己出,比起他和他母親心驚膽戰地躲藏,算是幸運了一點……
但那又怎樣?她咬牙,迅速將一絲軟化的憐憫逐出腦海。她和姐姐被害得家破人亡,錢不能贖回死去的親人,也不能抵消她內心糾纏的夢魘。
她只是困惑,就算他每個月匯給她五萬,他的家也不該佈置得這麼貧乏,他的百萬年薪究竟花到哪去了?
她開電視,看新聞,用聲音填滿屋子的沉默。但機器的聲音只讓屋裡更顯冷清,讓她越感孤寂,她不喜歡一個人在他的家裡等待,孤獨讓她不斷想起過去。
放棄一段正濃熾的感情,就像硬生生將他從她心上剜去,讓她痛不欲生。她無法純粹當他是父親朋友的兒子然後痛快地恨,也不能承認她曾暗自祈禱這一切只是惡夢,醒來他們仍是那對熱戀的情人。
他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肯死心,她要分手,他不答應,軟硬兼施地將她拖來「合鑫」,他說不強求她立即接納他,只求她給他機會,讓他們暫時像普通朋友那般相處,讓他陪伴她度過這段時間。
矛盾的軟化讓愛與恨在她心裡打仗,她總是賭氣宣佈他們之間已到死路,為了聽他反駁她並堅持不懈。她一再推開他,又不要他真的離去,她一再激怒他,看他早已疲於應付她的喜怒無常,還是咬牙忍耐。他的百般容忍讓她心酸,究竟是深愛她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如此盲目無悔?
她脆弱地蒙住臉,拒絕再想。愛情絕對是個陷阱,陷入容易,脫身難。
****
華疆臣放下話筒。他得做幾個深呼吸,才能忍住將話機往牆上砸的衝動。
明知她故意激他,他還是動怒了,被唯一鍾情的女人當作隨意轉送的物品,就算是聖人也會沉不住氣。
他將注意力轉回工作上。他每天待到下班才走,但大多數業務已在白天處理完,夜晚是他的私人時間。他和湯紹禮有協議,只要「合鑫」業績維持一定水平,他可以向外另接case,所以他目前在幫一些小商家寫進出貨、賬目管理之類的程序賺外快。湯紹禮付他的薪水不少,但他需要更多。
他打電話,連絡自己的客戶,完成兩筆交易,途中杜思穎利用員工廚房煮了杏仁茶送進來,他忙餓了,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杜思穎以為他喜歡,將保溫瓶裝得滿滿的讓他帶回去。
他欣然接受時,心中想的是家中酷愛杏仁的貓頭鷹小姐。她無法直接飲用飲料,他得買點什麼回去讓她配茶喝。
於是回家路上,他買了些吐司,一進家門就見電視開著,羅妙靖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關掉電視,抱她回臥室,將她放上雙人床時,她醒來,矇矓地眨眼。
「疆臣? 」
他幾乎因這聲沙啞柔軟的呢喃融化。「下次想睡要回房間來,小心著涼。」
「我沒著涼。」
「還說沒有?你自己聽,都有鼻音了。」
她咕噥著類似她很好之類的字眼,溫馴地任他拿毯子蓋住她。她剛睡醒時總會惺忪幾分鐘,這是他們最親近和平的時刻,她慵困煽動的睫毛好像搔著他胸口,他輕觸她臉龐,她泛涼的頰主動偎入他溫熱掌心,激起熱流,刷過他小腹。
他抑住愛撫她柔膩肌膚的慾望。「我帶了杏仁茶回來,兔子晚上煮的,還熱著,喝一點吧。」
那眨動的睫毛忽一頓,睡意全消。「她沒烤餅乾? 」
他懊惱,沒打算提杜思穎,還是說溜了嘴。「我去洗澡。」他留下保溫瓶,進浴室。
羅妙靖瞪著保溫瓶,拎起它進廚房,將杏仁茶都倒進水槽,洗淨保溫瓶後又拎回臥室。
幾分鐘後華疆臣回到臥室,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保溫瓶立在床頭,床上的小女人眼色挑釁。
「我喝完了。」她說:「你要我喝,我就喝。」
「喝完就好。」吐司一片也沒少,華疆臣猜得出發生什麼事,也不點破,坐在床沿擦乾濕發。
她卻瞇眸。「你笑什麼? 」
「我沒笑。」他立即抿住揚起的嘴角。他不在乎她怎麼處理杏仁茶,也許倒掉比喝掉更好,他喜歡她流露醋意,讓他感覺自己在她心底仍有份量。
「你笑了。」
「我沒有。如果有,那也是因為你今天氣色比較好,我為你高興,看來上個月我帶你去看中醫抓藥調養,效果不錯。」
「我的氣色和那些藥無關,因為我根本沒吃,全扔了。」
他錯愕。「為什麼不吃? 」
「為什麼要吃?你想讓我養好身體,減低你的罪惡感嗎? 」
「不管怎樣,養好身體是對你自己好,你該吃藥。」他惱怒又心疼,不怨自己成為她發洩的目標,只氣她不愛惜自身健康。他低語:「就算我想減低罪惡感,也沒什麼不對。」
「當然沒什麼不對,就算你消除了罪惡感,那是你求得心安,不是我。」她郁黑的眸子像冰,凍結他的靈魂。「我不會原諒你們姓華的。」
她總是把話說得如此決絕,但他已摸索出應對之道。倘若她真的如此痛恨他,不會來他家裡,這讓他始終存著一絲希望,相信他們之間還有可能。
「所以你更應該吃藥。我健康又強壯,你需要大量的體力,才能痛罵我,或者用意志力讓我下地獄。」
羅妙靖瞠目。「你喜歡被我罵?」她想挑起戰火,對手卻樂意挨捧?
「當然不喜歡,但既然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我想讓你有管道發洩比較好。所以我才要你過來,白天我們都要工作,晚上你可以罵個夠。」
「你--」她氣結,一向的伶牙俐齒無法發作,被他拉著躺下,他溫熱結實的身軀強烈襲擊她的所有感官。
「像這樣蓋著毯子,全身溫暖,身邊的人乖乖聽你罵,不是很舒服嗎?」華疆臣哄她,抱住她僵硬腰身,俊顏埋入她頸間,滿足地歎息。他實在克制不住,有什麼享受,比忙碌一天後抱著心愛的女孩入眠更美妙?
「放開我!」羅妙靖氣憤。這哪裡是罵人?根本是情人間的打情罵俏。他習於勞動的身體佈滿強壯的肌肉,沉重卻也……充滿安全感,一種違背她意志的興奮戰慄竄過她皮膚,她咬牙。「你不要耍賴,華疆臣。」
「至少讓我抱你,好嗎?」她的掙扎在挑逗他的身體,但他寧可壓抑,因為他太清楚付諸行動的後果。
「我不要。」他們之間任何一點溫馨和平,都像在她心上扎滿尖針。
「我只是想抱著你入睡,我保證什麼都不做。」
「是嗎? 」
她的掙扎忽然靜止,讓他每個細胞都警戒起來。她嘲諷的眼光從枕上望向他。「你每個月匯給我五萬,只為了晚上抱著我睡覺? 」
她的手臂開始在毯下移動,他剛察覺她扯起上衣,擱在她腰間的手就被她拉過去,他粗糙的掌心被按上她胸口左邊的柔軟,他的呼吸瞬間中斷。
「肯定還有別的目的吧?」她的微笑魅惑又鄙夷,他寬大的掌暖得像炭火,灼燒她心臟,燥熱從她心口迅速竄透全身。
他喉頭發乾,用盡全身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握住那漸漸急促的柔滑心跳。「絕對沒有。」
「沒有嗎?我說過不會原諒你,但你很聰明,不會傻得想用錢讓我改變心意,所以你想要的肯定是別的。」她的唇貼上他頸間,皎白的毒牙輕咬他皮膚。「被你爸害得家庭破碎的女人,收你的錢陪你上床,感覺如何?」
「我只是想盡一點心意,沒有……這種意思。」她一雙小手滑入他衣下,他竭力把持,渾身肌肉發燙緊繃。
他渴望被她納入情人的位置,她不但拒絕,還殘酷地將他們之間墮落到純粹慾望的層次。這惡性循環已反覆太多次,事後她只會痛苦,他不能屈服。
「在我看來就是這樣。老實說,和你做愛很快樂,還有錢拿,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她挑開棉質長褲的繫帶,柔細指尖沿著他平坦的腹部下探。
她迷惘地看他,他臉色冷硬,眉頭整得死緊的模樣像在受刑,她試著解讀那雙黝暗的眸。他在想什麼?想她為何這麼可惡地折磨他,或者在想杜思穎?
她跨上他,與他結合。
華疆臣倒抽口氣。她忘了保護措施……
她駕馭他,像一朵妖嬈顫動的白玫瑰,她吻他頸項、肩頭、胸膛,就是不碰他的嘴,濕熱細碎的吻讓他發狂。
「你的表情好像不太高興,可是你不介意我在上面,不是嗎?」她眼底的幽寒和肢體的熱情截然相反。「你不喜歡這樣?」
他不能否認他的身體很喜歡。她說他們之間是「做愛」,但做愛的本質是愛,不是欲。慾望可以單方面發洩,而她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是愛,唯有情人的細語和撫觸才能填滿,但她不會承認。她要他的感情又不願給他同樣的東西,不願與他如情人般相擁而眠,這讓他心痛難言。
他消極地抵抗,她不吻他,他也不抱她。他凝視她,在她看似放縱的笑顏裡,他只感到無盡哀傷。
「算了,不管你喜不喜歡……」反正你都離不開我。她恍惚地微笑,充滿佔有慾地撫摸他健壯赤裸的軀體,他的反應和以往同樣熱情,雙手卻始終抓著床單,她令他愉悅地顫抖,令他熱烈地喘息,令他臣服在她身下,卻無法令他擁抱她,無論她如何妖媚、放蕩地誘惑他,他不為所動。
最後,她筋疲力竭地跌在他褐色胸膛上,強烈的不安崩潰為恐懼。
「為什麼不抱我……」她急切地摸索他。她需要他擁抱她,一種比慾望更深沉的渴望,令她難受得嗚咽。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定力,在血脈沸騰的此時竟仍然不動,直到她濕軟的唇吻住他,焦急渴求的深吻終於讓他大手滑到她腰後,他翻身將她壓陷在床裡,繼續親吻她,剛硬的身軀強悍而溫柔,充滿感情的熾熱節奏貫穿她,她柔弱的身體滿足地弓起,破碎地哭泣。
「疆臣、疆臣……」她喃喃呼喚他,不斷溢出的淚沾濕他臉,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明白為什麼他懂。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輕聲說。褪去放浪形骸的偽裝,他終於引出她的感情,炙熱而迷失的她,如此迫切無助地渴求他。
「我愛你。」他低語,感覺她在發顫。他的唇沒有一秒離開她,摩擎並擁抱她每一寸火燙肌膚,引導她,一起進行愛的儀式,極盡溫柔地寵愛她,撫慰她,毫不保留……
達到最美妙的高點後,立刻墜落,那速度快得像自由落體,瞬間將她由天堂拖到罪惡感的深淵。
華疆臣汗濕的胸口貼著她背脊,他們劇烈的呼吸都還未平復,他已感到她的激情迅速消退,嬌軀變得疲勞冷淡。
「說不要,還不是做了……」聽似對他的指責,有一半在撻伐她自己。
華疆臣默默下床,去浴室擰了條熱毛巾回來,為她揩淨每寸肌膚。她任他清理,空洞而淒涼的眼光始終腔開他。
早知會變成這樣,仍讓他心絞成一團。兩年來,這樣的事重複無數次,每一次意識到可能失去他,她便想要他證明他的承諾不變似的和他上床,無論他怎樣抗拒,她總有辦法讓他屈服。但肌膚相親帶來的安慰感過後,她便陷入自我厭惡,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投入他懷裡,接下來就是數天逃避式的冷戰。
他不怕冷戰,只怕她陷在黑暗的情緒裡反覆自戕,而他全然無法為她分擔。
這回,他們又要冷戰多久?
第二章
在遇到華疆臣之前,羅妙靖過著平淡的日子,心如止水。大概是曾遭逢劇變的緣故,她物慾低落,只求身邊人——尤其是她姐姐——幸福平安。
她從小成績名列前茅,教過她的老師都建議她深造,但唸書要錢,撫養她的親戚家境並不好,姐姐為了照顧她甚至放棄升學,因此她打算大學一畢業就去找工作,最好是公職,一個福利完整、足以養她到老死的鐵飯碗,讓她就算單身一輩子也能衣食無虞。
不是沒有異性追求她,但男孩紅著臉對她告白說愛,她通常只覺為難,感覺不到愛在哪裡,勉強交往過幾個,都是很快就分手,就算碰到互有好感的對象,最後都因為她隨和的個性變成哥兒們。
感情事,她漸漸看淡了。她的人生格言是:活著就好,其它隨緣。
大學時她考上物理系,繽紛熱鬧的大學生活總算給她的人生帶來色彩,她參加好幾個社團,還曾擔任圍棋社的社長。
大四剛開學的某一天,圍棋社的學弟打電話到她宿舍,說有個新生很囂張,打敗所有學長姐就跩起來了,要她過去教訓一下,給他見識前任社長「妙妙本『鷹』坊」的實力。這綽號逗得她哈哈笑,答應過去。
當時已近中午,她撐起陽傘出門,走不了幾分鐘就開始冒汗,手腳卻依然冰冷。
她經過大運動場旁邊種滿大樹的緩坡時,場上有人在打球,場邊學生圍觀鼓噪,她瞄一眼,愕然緩下腳步。場上是三對三斗牛,六個大男生脫得只剩四角褲,傳球、奔跑、吆喝,年輕的身體佈滿汗水,一片燦亮亮的風景。
場邊學生熱烈討論。「靠,籃球隊對外行人也這麼拚呢。」
「聽說籃球隊老師覺得他們最近很散漫,就找幾個上過他課的學生來刺激他們,本來好好在練習,籃球隊有人先挑釁,就這樣比塞起來了。」
原來如此,羅妙靖暗忖,其中一個理著平頭的背影攫住她視線,不只因為他比其它五個人高大,在五隻缺乏日曬的白斬雞之間,他是一身均勻漂亮的褐色肌肉,肩寬腰窄,肌理光滑,被灰色四角褲包裹的線條挺翹緊實。她猜想,那底下應該也是同樣的健康膚色。
「一開始只說輸的要跑操場十圈,後來又加碼,說輸一球就脫一件,才會脫到變這樣。」
「誰提出來的啊?」這麼讓人大飽眼福的好條件,嘖。
「是資工所的學長,個子最高那個。」
是他?羅妙靖微哂。可真瘋狂哪。
他球風強悍,動作大、速度快,橫衝直撞的態勢彷彿場上就他一人,球一到他手上,場邊女學生就亢奮尖叫——他對此無動於衷——激得對手更暴躁,滿場雄性賽洛蒙野蠻衝撞,越鬥越兇猛,他引起全場沸騰,行動卻始終沉著。縱橫球場的他,是一幅狂野又自製的矛盾風景。
羅妙靖駐足,貪看那副健美軀體。他始終背對她,她好奇著,這位充滿男人味的彪悍學長,會有怎樣的一張臉?
彷彿感應到她的期待,他總算轉身,一張英俊臉龐映入她眼簾。他輪廓冷峻,沒有半道柔和線條,褐色肌膚讓他顯得野性難馴,日光在他堅毅的眼眸底閃耀,好似即使大山倒在他面前,他也會一腳踹開它,繼續前進。
他的銳利眼光直望進她眼底,她驀地一陣心悸,輕微眩暈,有點燥熱,彷彿暑氣鑽進身體裡,大概是買氣太熱吧……
對方的視線沒在她身上多停留,兩個對手覷他不防,過來抄球,他一個假動作,傳球給無人防守的隊友,隊友跳投得分,比賽結束。
場邊學生蜂擁到場中,那個學長卻往場邊走,撿起球架旁的衣物。剛才投進的球已落地,往場邊滾,正好往羅妙靖的方向滾來。
他跟著球走,一面套回牛仔褲,穿上襯衫,無視身邊一群亦步亦趨的女學生。他臉色不耐,顯然想盡快結束這一切,見球越滾越靠近羅妙靖,揚聲道:「麻煩一下。」他向羅妙靖招手,示意她把球扔還給他。
他剛才就注意到她,樹陰下一堆人,唯有她撐傘,突兀地杵在那兒。他沒看清她的臉,是從那支傘判斷出她的性別。肯定是個怕曬黑的愛美女生吧!
羅妙靖走下坡去撿球。她撐傘又拎著袋子,雙手捧起球使勁丟,球以歪斜無力的拋物線被扔出去,慢吞吞地滾到華疆臣腳邊。
她沒吃飽飯嗎?華疆臣蔑然想著,長腿一伸踩住球,摸出口袋裡的眼鏡戴上,這才看清了對方。
那對眼眸先吸引住他,夜似的幽深色澤,病態的蒼白容顏,秀氣的鼻和嘴,如果她不是這麼瘦氣色不是這麼壞,會是個漂亮女孩。
方弱風吹動她豐厚的蓬鬆短髮,像一球飄飄的蒲公英。他凝視她坦率而略帶淘氣的微笑,她對他揮揮手,那只白色小手好像拂過他的臉,深刻的涼意印在他臉上。
「不好意思,我不太會丟球。」羅妙靖揚聲道。
他望著她怔忡了幾秒,才彎身撿球,看他單手就抓起整顆球,她暗暗咋舌。
「球打得很好!」她對他豎起大拇指,又打量了那副強健體魄一眼,轉頭走開。
如果今年校刊的風雲人物照有他,她會想買,不論他穿的衣服多寡。
***
她沒想到,三天後又在圍棋社遇到他。
當時她正在圍棋社裡和學弟妹們排棋譜,見他進入社團教室時,她心一跳,看著現任社長立刻迎上去。
他自我介紹叫華疆臣,想加入圍棋社。
父親那個忘恩負義的朋友就姓華。
羅妙靖收拾棋盤,默默打量這位華學長。她的求學路上共碰過二位姓華的同學,她不會神經兮兮地以為他們和父親的朋友有關,只是這姓氏的男子在她的人生造成太深刻的傷,她難免多留意一點。
不過,她實在很難想像這位縱橫球場的學長坐在棋盤前。他和社員們交談,說學過一年棋,社長說要測他棋力,他看著她說:「好,就請你指教一局。」
學妹好心提醒他,她是社團老師認為足以進入職業棋壇的高手,他說:「那更好,我喜歡和高手過招。」他取了一副棋盤和棋子,就在她身邊坐下。
羅妙靖心中馬上浮現「狂妄自大」的評語,但並不適合他,他黑耀石般的眼珠和英偉體格充滿力量,他不狂妄,只是天生具有足以懾服敵手的強勢自信,像隨時準備迎接挑戰,而此刻他的眼神明顯是衝著她來。
意識到這一點讓她胃部一緊,每個細胞的情緒高昂起來。
他們猜子決定先後時,她說:「我以為你比較擅長打球。」
「的確。我很多年沒碰圍棋了。」他嗓音低沉像飽滿澄澈的弦音,她皮膚上起了共鳴儀的疙瘩。「你常來這裡?」
「平常不一定,今天是禮拜五,我下午沒課,會過來看看。」她不會以為他追著她這個蒼白失溫的幽靈到圍棋社來,除非他是道士,想捉兔。她為這自我調侃而抿唇淺笑。「怎麼突然想加入圍棋社?」
他炯亮黑眸注視她,直到無禮的瞪視讓她微微臉紅。「只是想找個社團。」
他其實並不想加入,但這幾天在校園裡,老覺得眼角瞥見一球蒲公英,他轉頭尋找總是落空。
今天他只是路過圍棋社,一看見她,腳步就自動拐進來,就這麼說出他想加入。
她好像在他心底放了一子。他想應子。
猜子結果是羅妙靖先。她下了一枚黑子,他持白子。
棋局不到一半,羅妙靖已經知道他的實力和她差很多,她沒有窮追猛打,但他臉色愈來愈沉,最後認輸。她安慰他:「你只下過一年棋,這樣算不錯了。」
「我不介意輸。」他坦然聳肩。「以前我念山區學校,學生最多二十人,考上都市高中以後,發現我落後同學很多,但後來大學考上第一志願,研究所也是。一開始輸不要緊,只要我想追,是追得上的。」他只是鬱悶,他不想在她面前落敗,尤其是輸給她。
「你想追上我?」程度差這麼多耶。
「你要我贏你? 」
他眼神挑釁,她瞇眸,暑氣好像又侵入皮膚。「隨時候教。」
之後,只要她週五來圍棋社,他一定在。他們切磋棋藝,他不多話,卻和她很談得來,她才知道他和她同樣父母雙亡,她還有姐姐,他卻孑然一身,從學賽到生活賽全得自己籌措。
他們都喜歡狗,喜歡散步,她喜歡杏仁,他的最愛卻是炒蝸牛,聽得她驚嚇不已。他說起在山區唸書時的迷你班級,種種趣事逗得她發笑,她貢獻自己從小跑醫院的心得,他起先聽得津津有味,越聽越是皺眉,為她心疼。
「你還能這麼開朗,很難得。」他的眼神彷彿看著一朵竭力對抗暴雨的花兒,溫柔得讓她悸動。她早已學會堅強面對病痛,他卻喚起她脆弱的情緒,那一刻,她幾乎想向他撒嬌。
圍棋社人少,消息傳得快,沒多久學妹就曖昧兮兮地告訴她,華疆臣只在她出現的時間出現。
「大概他也是這時間才有空吧!」她一笑置之,臉卻發燙,因為她上周剛問出他在圖書館打工的時段,之後就天天報到,假裝她突然發願看完學校的藏書。
走在路上,她總希望和他不期而遇,和他相處總覺時光飛逝太快,對他的感覺比朋友再多一點,她還厘不清,已甜甜地沈醉。
他真正拿手的是象棋,教會了從來接觸過的她,半個月之後她第一次贏他,那時他神色複雜,打趣道:「你這麼聰明,會把想追你的男生嚇跑。」
「我早就嚇跑過不少人了。」很多男孩因為她表現優異而自動退卻。「我最近看電視節目坊間男性觀眾,外貌和內涵兩者擇一,男人寧可選擇美女。」
「因為男人交個比自己聰明能幹的女友,只會被朋友嘲笑,一個花瓶女友不但不會損害他的自尊和成就,還可以拿來在同伴間炫耀。說穿了,這種人沒有自信成為優秀女性的伴侶。」
「你也是這樣嗎?」羅妙靖試探地問,強烈地起了「不如糊塗」的念頭,可是她沒有美貌,放棄內在也只剩個空架子。
「我可不是這種膽小的傢伙。一個優秀聰明的女孩願意選擇我,就表示她肯定我的價值,我何必對自己失去信心?就算她下棋總是贏我,我還是有辦法讓她在其它方面需要我。」
「自大。」她小聲嘀咕,引來他的笑聲。這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最露骨的一次,她佯裝鎮定地收棋子,沒想到他補上一句,害她耳根瞬間紅透。
「我很欣賞你,你很美,是兼具外在和內涵的女孩。」
她難得羞怯慌張的模樣讓華疆臣怦然,幾乎想傾身吻她。
他喜歡她,從她蒼白的兩頰到敏捷的應對都喜歡,他不曾為了女孩如此心動,他沒有任何人可倚靠,需要加倍奮鬥,忙碌的視線從來只朝向學業和人生規劃,她是驚鴻一瞥的風景,他順著直覺前來,便流連忘返。
他很篤定,羅妙靖卻苦惱,向戀愛經驗豐富的學姐辛純恩求助。
「聽起來他喜歡你嘛,主動跟他告白吧!」
「我常生病,又不漂亮,為什麼他會喜歡我?」這問題她自問無數次,他很出色,她受他吸引是理所當然,他又為什麼喜歡她?會不會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想?
「不漂亮就沒資格談戀愛嗎?」辛純恩風情萬種地微笑。「何況你只是氣色不好,病美人一樣是美人。至於他喜歡你哪一點,這問題只有他能回答。」
她當然沒敢問他,獨自苦惱。她前幾段戀情都很愉快,華疆臣卻令她煩惱彷徨,而他們之間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
她不禁想,也許從前她並來真正投入感情,只是將友誼冠上愛情之名,唯有華疆臣觸動了真正的關鍵,而她卻困惑了他愛她哪一點?為什麼是他?他究竟是愛上她,或只是喜歡她?
她肯定自己喜歡他,至於愛,想到它讓她五內糾結,怪異扭曲的感覺讓她想掉頭逃走。
在一個秋季夜晚,圍棋社員相邀去看電影,她和華疆臣也去了。大家表決結果,要看她最害怕的恐怖片,她不想掃興,硬著頭皮跟進去看。
自從學妹將華疆臣永遠和她同時出現的事廣為宣傳,大家便很有默契地把握機會將他們湊在一起,於是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他左側,學弟還調侃了她幾句,但無人敢消遣嚴肅的華學長。
坐下後,華疆臣注意到她臉色古怪。「你不舒服? 」
「沒,只是……不太喜歡看恐怖片。」
「需要抱個什麼壯膽嗎?」他手臂靠在扶手上,暗示他的臂膀願意出借。
她橫他一眼。「很需要,可以請你去外面拔根電線桿進來嗎? 」
他險些大笑,撇開頭忍住,同時間燈光轉暗,電影開演。
羅妙靖頸背寒毛跟著豎起。那年從旅館中死裡逃生之後,她一直不太喜歡陰暗空間,幸好身邊都是認識的人,讓她稍感安慰。
但是當電影裡出現旅館,她呼吸開始短促。主角在旅館房間裡逃竄,殺人狂緊追在後,鬼魂佈滿屏幕的特效讓她頭暈腦脹,狂冒冷汗,她低頭不看,主角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叫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她癱在座椅上,感覺冷汗濕透了衣服,腦子裡有閃光和聲音嗡嗡交錯,五臟六腑扭絞在一起。她想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右手摸索座椅扶把,意外握住華疆臣的手。
他立即回握住她。他溫暖的掌心讓她察覺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他傾身向她,反映微光的眼眸像柔和的黑珍珠,泛著擔憂。「你還好嗎?」
「有點不舒服。」
「靠著休息一下。」他將她的頭帶到他肩上枕著,拿外套披在她身上,一手握住她手,另一手穿過她與座椅之間,摟住她肩頭。
她沒反抗,他的體溫充滿生命力和安全感,鎮住她的噁心,卻鎮不住她的心跳如鼓。她分不清是因為電影,還是因為他,朋友們戲稱她是貓頭鷹,她彷彿飛過陰森的漫漫黑夜,棲息在他這棵挺拔堅韌的大樹上,黑暗第一次讓她感到安心,因為有他。
電影散場後,華疆臣依然沒有放開她。他牽著她走出電影院,聽社員們討論要去哪邊吃宵夜,有學妹發現他們牽著手,對她擠眉弄眼,她有點慌,試圖抽回手,被他握得更緊。
「你要我放開?」他低聲道。
「當然,被看到很尷尬啊!」名不正言不順的……
「我倒不介意被看到。」
「為什麼?」她愣了半晌,忽然領悟。「咦,你該不會打算讓大家看到我們牽手,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在交往,我們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成為情侶?」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幹麼講出來?」他臉龐起了可疑的赭紅。
「不說出來怎麼確定我沒想錯?」她啼笑皆非。「你應該先問過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才對,哪有靠觀眾逼主角就範的?」她搖頭。「你都這樣追女孩子嗎?真遜……」掌心被他狼狽地一捏,她噗嗤笑出聲。
就這樣,他們算是交往了。沒跟大家去吃宵夜,他送她回宿舍。
那天夜色很美,他們牽手漫步在校園內,羅妙靖問道:「為什麼你會認為牽個手,我就會明白你的意思?」
「不都是這樣嗎?]他和前兩任女友都是這樣在一起的。
「當然不是,應該要正式地跟我說:『妙妙,你願意和我交往嗎』,我答應了,這樣才算數。」她的前三任男朋友都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那是告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告白。」
「為什麼不需要? 」
「我們之前的相處就是在鋪陳告白。我們觀察彼此,仔細體會對彼此的感覺,讓它醞釀培養,直到彼此都認定了對方,決定進一步交往,牽手就像一個越過朋友界線的象徵。」
「結果沒想到我這麼不解風情,打破砂鍋問到底。」她自嘲。
「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是啊,我真呆,有沒有讓你的男性自信突然間大幅增加?」
華疆臣朗笑出聲,她也笑,柔軟的唇被夜染成惑人的玫瑰色,他想吻她,但他不願再添唐突,與她沿著宿舍外的花籬散步。
月輝柔和,洗亮了夜,籠下薄薄銀紗,樹木與花朵彷彿發光,池裡荷花靜靜沉眠。她握著他結實的大手,她臉頰時時擦過他肩頭,他溫暖的氣息刷過她鼻端,她每個細胞都填滿來自他的愉悅,一切美得像夢境,是她飽滿的喜悅,令夜色無比浪漫。
到達女宿門口時,她捨不得道晚安,他也意猶未盡,但還是得道別。
「早點睡吧。你身體不好,不能熬夜。」
「可是我一點都不累。」她眼眸熠亮。
他低笑。「你的表情像剛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他大手撫觸她臉頰,她屏息,感覺他的呼吸拂上她,羞怯的熱度攀上她肌膚,期待將要發生的事--
他忽地頓住,瞪著她的額頭,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額頭上是不是突然爆出一顆大痘子,他才粗啞道:「我可以吻你嗎?」
「嘎?」
「我可以吻你嗎?」他加重語氣,臉上又泛起暗紅。
羅妙靖傻眼。「你要我怎麼回答?」
「可以或不可以? 」
「這……這我怎麼說得出口?」她瞪他,忽然爆笑出來。「拜託,這種時候吻就是了,幹麼停下來問?」
他尷尬得想死。「因為你對牽手很有意見,我怕這件事又惹你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對牽手這件事也只是和你的認知不太一樣而已,你就因為這樣戰戰兢兢……該說你是老實,還是純情?」她笑到彎腰,最後才掩嘴勉強忍住,賞他一個妖媚的白眼。「好吧,答案是不行,不能吻我。」
「好吧。」華疆臣顏面無光,只能看著她轉身往宿舍走。「那你早點睡,晚安。」
他的唇忽然被回身的她堵住,微涼的唇還帶著笑意,他還來不及感受她的柔軟,她已退開,留下淡淡藥氣在他唇上。
「晚安。」她低頭,掩飾瞬間燒紅的兩腮,帶著盈盈笑意快步往宿舍大門走,右手卻被他自後捉住,他輕而易舉將她拉回懷裡,熱烈地密密吻住她,不許她應付了事。
他們相識不到兩個月,陷入熱戀。如這一吻的濃鬱熱情,羅妙靖栽入不曾經歷過的甜蜜兩人世界。
第三章
後來羅妙靖總拿兩人之間的初吻取笑男友。
「資工碩二的華疆臣,連吻女朋友都還要畢恭畢敬地先向她請示,今天居然敢和教授大聲說話,還反駁他的意見,真讓我驚訝。」在華疆臣的住處,羅妙靖懶洋洋地躺在他床上看漫畫,一面發表今天去他的課堂旁聽的心得。
「我沒有和教授大聲說話,也沒有反駁他,我們在討論我的論文,我只是解釋他誤解的地方罷了。」在書桌前寫程序的華疆臣悠然地逐一糾正。「我也只有那一次畢恭畢敬,後來都--」
「直接餓虎撲羊?」
他嘴角微微扭曲。「如果你不介意將男友渴望對你展現親密的舉動形容得像動物頻道,我勉強接受這四個字。」
她格格笑,伸腳搔他的腰,被他一把提住腳踝,作勢搔她腳底,她笑著閃躲。
「要不要喝點熱湯?我去煮。」她的腳冰冷得讓他心疼。
「不要,吃晚餐時我喝了好多。」他也曾對她的飲食習慣有疑問,她解釋是自己不愛喝飲料,他接受了這個說法。
「好吧,請問羅小姐,要什麼條件你才願意給我養?」
「我才不要讓你養,我的人生規劃是當公務員,我可以買屋買車養自己,有閒錢再養個男人,要體格健壯、家事萬能、隨傳隨到兼任勞任怨,每天我回家時要跪在玄關迎接。」
「你在挑奴隸嗎?」他撲向她,她驚叫,縮入毯子,他一把抽掉毯子,將笑個不停的她拖過來。「你可以現在就檢查我夠不夠強壯……」
他將她壓在身下,吻住她愛笑的嘴。即使有厚厚冬衣包裹,她還是單薄得像根羽毛,他沒見過比她矛盾的女孩,如此孱弱又如此開朗,她說身體差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六歲那年大病一場,但生什麼病卻語焉不詳。
他很輕易就能逗她笑,只是有時她過度的歡笑近乎神經質,像故障的弦竭力繃緊,假裝她依舊可以發出正確無誤的音色。
相處越久,他越感覺到她的不對勁。她掩飾得很好,也許掩飾得太好了,連她自己也沒察覺自身的問題。他想幫助她,想瞭解是什麼讓她迷失,又是什麼支撐她的堅強,他希望她擁有真正的快樂。
他親吻她,以唇、指尖、呼吸,以他全副身體和心靈傳達他對她的珍惜憐愛,她擁抱他,肢體對他的全然信賴與喜愛,令他陶醉,如柔軟纖薄的身體刺激他的感官……然後有點失控了。
華疆臣猛地分開兩人距離,他滾到床沿喘息著,開始從一默數到十,命令自己克制衝動。
羅妙靖臉色燒紅,胸口急劇起伏。夜裡到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的住處,她早就有心理準備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到目前都克制得住。
她碰觸他肩頭,感到他微微一震。「你愛我嗎?」
她提起這問題的次數幾乎比消遣他們的初吻還多。「我愛你。」他調勻呼吸,讓激情冷卻。
「愛得願意跪在玄關迎接你回家。」
她笑了,一如往常地接著他的回答提出第二個問題。「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很可愛,很迷人。」
「我明明不可愛也不迷人,比白板還蒼白,又太瘦--」
「算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我覺得你很美,只是你的蒼白和瘦讓我擔心你的健康。」他不會花言巧語,只會實話實說,他感覺得出她很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是朵缺乏自信的小花,不相信自己會無條件受人眷愛。
「你認為我愛你一定要有理由?」
「難道不是嗎?我們才認識幾個月,你又不是我姐,就算我一無是處,她照樣把我當寶貝。」
「這不同,親情不能拿來這樣比較,你姐和你父母當然都很愛你。」
她眼底掠過了點什麼,眨了眨。「我姐還不知道我交男友,你猜她對我男朋友的要求條件是什麼?」她過去交男友都沒告訴姐姐,因為交往時間都不長,還沒有介紹的機會就分手。
「是什麼?」他繃緊神經,她對姐姐全心孺慕敬愛,他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討她姐姐喜歡。
「她說,首先要好好觀察對方的為人,不要被感情沖昏頭,分手了不要太傷心,她永遠讓我依靠,最後叫我多交往、多比較,不要急著定下來。」
「喂,你已經有我了,不准劈腿!」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讓她笑出來。「總之,她說一切都讓我自己決定,所以……」她小手滑入他擱在毯子上的大掌裡,細如蟻鳴地道:「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我願意。」
他瞪著她,剛緩和的呼吸又急促起來,慾望刺痛他的身體,他灼亮的眼眸掃過她彤紅臉蛋,她柔順地躺在他床上,表示願意讓他為所欲為……他覺得自己就像沙漠裡渴得要死的旅人,剛得到救命的一口水,他卻不得不計較這口水的正當性。
他重新自一數到十,竭力冷靜。「你應該知道,並不是你不和我上床,我就不愛你。」他擔心是她的迷失,讓她願意以身體來交換愛情,但這對她除了傷害,於事無補。
「我懂。」單憑這句話,她就願意將自己交給他。她對他的渴望是自然而然形成,她想和他更親密,她希望他能在她心底生根,讓她像對姐姐般的全然信賴、接納他,讓她偶爾掠過心頭的不確定徹底煙消雲散。
她握緊他的手,他卻立刻抽回,彷彿不能忍受她的碰觸,她聽見他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粗聲道:「那至少……過幾天再說。」
「今天不行嗎?」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
他睨一眼。「你很想要嗎?」
她踢他一腳。他笑了。「我得先結束手邊的事,雖然你害我完全沒心情工作。而且……」他俯在她耳邊。「我沒保險套,得去買。」
她小臉紅得像滿月喜蛋,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乾脆藏進毯子裡。
結果他們的第一次比預期的更晚發生。華疆臣花了很多時間「做功課」,就怕心愛的女友對這事留下陰影,甚至緊張到想放棄,新手上路的當夜,兩人同樣手忙腳亂,之後……漸入佳境。
在學期將結束時,羅妙靖想邀男友到家裡和姐姐見面,但他以工作為由婉拒,她不高興。
「你的兼差時間可以自己分配,而且見個面又不必花多少時間。」
「可是你要我見的不是別人,是你最重要的姐姐,我很擔心給她的印象不好,我需要多點時間準備。再說我的工作也不是平常的兼差,記得不久前來找我的湯學長吧?我打算利用寒假,到他店裡去看看,熟悉環境,畢業後也許就到他那邊去。」
「你不是說對他的小賣場沒興趣,想去大公司? 」
「我仔細考慮過了,他提出的薪資很優渥,某些……員工福利,正好符合我的需要。湯學長說他當店長只是掛名,除了決策,他實際上對計算機完全不懂,他希望有個真正專業的人接手,只要我加入,我就是店長了。」
他這麼受到重視,羅妙靖也為他高興。「那你去吧,見面的事以後再說。」
「等我準備得更充分,再去見你姐姐。」華疆臣語氣誠懇,心裡卻忐忑地惦記著他答應湯紹禮的真正原因。
其實,湯紹禮開出的物質條件再好,也不見得能打動他,但閒談間湯紹禮提到他有親戚開設療養院,距離店裡不過二十分鐘車程,經他遷回探問,湯紹禮表示如果他有親人需要,他可以幫忙安排。
事實上,他迫切地需要。在他大二那年歸來的父親,後來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身心機能越來越衰退,極需完善的照料。
大二那年,失蹤許久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他住處外,向他表明身份,他驚訝得不知如何反應。當年,從父親拋棄他與母親的那一刻起,他就當父親死了。
父親說,當年他逃到對岸,用手邊僅剩的一點錢做小生意,希望東山再起;起先賺了不少錢,後來每況愈下,年紀大了身體也逐漸出毛病,最後他決定收掉公司回到台灣,手邊只剩兩百萬。
父親問起他這些年的生活,他告知為父親作保的羅叔叔帶著全家人走上絕路,父親激動得渾身顫抖,蒼老的臉上全是痛心和羞愧。當他說母親早已過世,父親久久說不出話。
「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父親流下淚來。
他緘默了。父親本性並不壞,只是時運不濟,賠上自己的妻子和朋友一家人,看父親頭髮半白,悔恨交加地低頭啜泣,實在難以再出言苛責。
父親堅持不和他住,搬到他曾和母親躲藏的偏僻山間——他的母親就葬在那裡——獨自生活。
父親將兩百萬給他,要他留下一半,另一半轉交給老友那對女兒。
他並未告訴父親,他早就尋訪過那對姐妹,但或許是當年被追債的黑道逼怕了,她們的親戚很有戒心,對於她們的去向絕口不提,他始終探不到半點音訊。既然找不到,告訴父親只是徒惹傷感。
父親回來一年多後,患了阿茲海默氏症,父親對他有愧,有病痛也不願麻煩他,於是瞞著他不說。直到他發現父親患病,病情已急速惡化,父親還是不肯和他住,他四處打聽療養院,希望將父親安置在較近的地方,方便照料。
他到湯紹禮介紹的療養院去看,環境幽靜,醫療資源充足,他一表示希望安排父親入住,隔天湯紹禮就幫他要到床位。
就這樣,他欠了湯紹禮人情,只好身體力行地償還。
欠債易清,欠情難還,要流血流汗地賣命工作,他撐得住,造成那對姐妹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痛,他實在想不出如何彌補她們。
******
開學後,華疆臣對女友提起他已答應到湯紹禮的店上班。
「那以後要叫你華店長了。」羅妙靖和他坐在沙發上,一起看從湯紹禮店裡拿來的DM,「我也要準備公職考試了,一次就考上,畢業後馬上有工作。」
「考上以後是看哪邊有缺額,就分派到哪裡去吧?我們也許會分隔很遠。」他沉吟,忽道: 「別考公職了,你也來『合鑫』。你懂基本的組裝、軟件安裝,一定有適合你的工作,我跟湯學長說一聲就行。」
「喂,誰准你干涉我的生涯規劃?」她捲起DM敲他。
「我非干涉不可,因為我一想到那些坐辦公室的公務員,有可能垂涎我活潑可愛的女朋友,我就肝火上升。更重要的是,想到你的OL打扮,我竟然看不到,讓我非常沮喪。」
她被逗得直笑,他嚴肅道:「何況我們早晚會結婚,說不定你分派的單位很遠,好幾年都調不回來,我可不要結婚後和你整年都分居。」
她驚訝。「結婚?你想和我結婚?」
「為什麼不想?」他反問。「我們這樣交往下去,總有一天會結婚,除非你是不婚主義者。我兵役早就服完,研究所也要畢業了,是該做更詳細的人生規劃了。」
「可是我才二十二歲——」不過自家姐姐在她這年紀已經當媽了。她閉上嘴,無法想像自己步入婚姻、組織家庭的景況,她不曾憧憬這些。「而且我身體不好,一般人會期望有個健康的妻子--」
他的拇指撫去她剩餘的言語。「你是體質比較虛弱一些,不過可以調養,如果你是擔心生育的問題,我不是非要孩子不可。其實結婚的事我也是幾天前才想到,這不急,你就把它當作生涯規劃裡的一個項目,慢慢考慮。」屆時勢必要讓她見他父親,聰慧貼心如她,應該不會介意公公連自己兒子都不太認得。
他微笑。「從現在開始想像你成為我的妻子的生活吧!」
她嗔他一眼,成為他的妻子啊……共築家庭,朝夕相處,為他挑領帶,為他熨衣服,一起購物,一起慶祝節日,一起迎接孩子的誕生,她一定會當個堅決保護孩子的好母親,她會被他們所愛、所需要,想像他們的孩子,她深深悸動……
手機鈴聲打斷她的出神,是姐姐打來,她一面接聽一面走到窗邊。
「怎麼不在宿舍?」
「我來找朋友。」她還是沒把交了男友的事告訴姐姐,打算等帶他回家時,給姐姐一個大驚喜。
閒話家常幾分鐘後,羅百粵歎口氣。「你記得在鄉下種水果那位叔公嗎?我今天去拜訪他,他說上個月遇到爸和華叔叔的老朋友,華叔叔的獨生子現在似乎在念研究所。」
「喔?」羅妙靖眼皮跳了下,斜望男友,他還在看DM。
「對方說當年他和他母親躲起來,跟所有親戚斷絕聯繫,後來他母親過世,他到外地唸書,慢慢和親戚恢復連絡。他們同情他的遭遇,想幫助他,他拒絕了,說他可以養活自己。」
「聽起來很有骨氣。」他曾在山區學校就讀,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性格堅強獨立,但……不會這麼巧吧?
「據說他過得不錯,似乎已經從當年的陰影走出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可是他們害得我們這麼慘,那個男孩子好端端地過日子,你卻還在受當年的傷害折磨,身體不好、不能喝水,還放棄很多深造的機會」
「姐,沒事的,我都習慣了。」羅妙靖輕道:「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不要老是想以前的事來折磨自己。」
「我知道,只是……唉,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家人。」
她何嘗不是?一會兒,羅妙靖收線,望著華疆臣背影,胃部有揪緊的感覺。她開口。「你父母是怎麼過世的?」
她不相信有這種巧合,但她想確認,讓自己安心。
華疆臣聞聲回頭。這是她第一次提起這問題。「我母親是碰到意外事故,我父親……」他對父親歸來的事極為保密,曾以父母雙亡帶過自己的家庭狀況。父親自己不願和親戚舊友連絡,顧慮到老人家年邁又生病,他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但他不擅說謊,遲疑地道:「我其實沒說清楚,我爸在我小時候就離開了,他投資生意失敗,丟下我和我媽,離開台灣,還連累當時為他作保的朋友,這不是光彩的事,所以我不太想提--」
「你爸叫做華顯洋?」
他反射性地點頭,才察覺不對。「你怎麼知--」
他警戒地住口,她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她開始顫抖,急劇喘息,蹣跚地走進浴室。
他點頭的瞬間,羅妙靖只覺眼前世界一暗,彷彿看見那個陰暗的旅館房間,小女孩坐在床沿晃蕩雙腳,她的父親端來了水……掙扎和哭泣,無助和哀求……慘白的醫院牆壁,姐姐紅腫的眼睛……她的知覺有一段時間被交錯扭曲的回憶蒙蔽,直到她回神,她才發現自己跪在浴室地上,吐了一地。
她仍顫抖不已,抬頭看見高大身影矗亞在浴室門口。
「妙妙,」她的眼神冰冷而陌生,他隱隱感到不祥。她吐得這樣厲害,他只想到一個可能。
「你是不是懷孕--」
「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我馬上自殺。」她搖搖晃晃地站起。「我爸是羅士東。」
這名字解釋了一切,華疆臣只覺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他無法消化這巨大的震撼,腦中空白,她眼裡有什麼一點一滴死去,他試圖阻止。「妙妙,我--」
「如果我知道你是華顯洋的獨生子,絕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忽遠忽近,冷酷得像另一個人在說話。
「我們分手,立刻,我永遠、永遠不要再看到你!」
************
命運埋下的這個伏筆,夠歹毒。她像逃離惡鬼似地逃離華疆臣。
接下來的一周,她病倒了,高燒不退。她不敢告訴姐姐,辛純恩得知立即將她接到住處照顧,送她去掛了兩次急診、打了幾瓶點滴後總算退燒。
在高熱的痛苦裡,她不斷被昔日的夢魘侵襲。
當時她年幼,渾然不懂父母每天討論的債務問題有多嚴重,她只知道父母煩躁,於是表現得比平常更乖巧,不要人盯著就按時服用她最討厭的藥,不讓他們為她操心。
那天,父母留下姐姐,說要帶她去外婆家。但他們沒有去外婆家,去了一家旅館,父親給她一杯有怪味的水。他們不知道,她長年吃藥,對藥味很敏感……
再醒來時,她在醫院裡,雙眼紅腫的姐姐在身邊。她們的父母自殺身亡,留下遺書說他們無力再處理龐大債務,捨不得體弱的小女兒留著受苦,要帶她一起走,請善心人照顧她姐姐。
她聽見遺書內容時,哭不出來。爸媽總說一雙女兒是他們最疼愛的寶貝,為什麼他們讓姐姐活下來,卻帶她走絕路?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放棄她?為什麼父母的愛有差別?
她混亂痛苦,頭一次嫉妒健康的姐姐,憎惡自己的病體。她的身體一度抗拒治療,當醫師表示她的情況不樂觀,姐姐抱著她崩潰痛哭。
「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
她才發覺,姐姐和她同樣驚恐無助,雙親的抉擇不只傷害她,也傷害姐姐,他們極端的愛將她推入地獄,而姐姐不肯放棄她,她的支持給予她和生命奮鬥的勇氣。她們為了彼此而堅強。
親戚們替她們料理雙親的後事。警察來詢問她在旅館裡發生什麼事,她不願說,反正親子三人體內驗出同一種安眠藥,警察做個形式的筆錄,草草結案。
「可憐的孩子,一定很痛苦……」她聽見大人們這樣歎息。沒人敢問太多,怕她受到二次傷害。
她將可怖的回憶鎖在那幽暗的旅館房間裡,而無法克服的創傷永遠刻在心靈深處,如今它全面復活,活生生地逼到她跟前。
半昏半睡之間,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告訴辛純恩。她非找個人傾訴不可,否則會發瘋。
***
辛純恩煮了稀飯端到床邊。「雖然你這幾天吃什麼都吐,還是要吃一點。」
「謝謝。」羅妙靖接過她遞來的湯匙,辛純恩的手柔細修長,她卻想起另一雙黝黑大手,能單手抓起籃球,碰觸她時卻細膩溫柔,讓她覺得自己是最珍貴的寶石……淚意湧上來,她咬牙忍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客套就不必了,只要你趕快好起來。你這幾天起碼掉了五公斤。」辛純恩歎口氣。「我要說的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想說:疆臣是個好男人。」
她木然。她何嘗不知?
「假如你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們會一直交往下去,不是嗎?」
「可是我知道了,就不能當作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了……」憶起她一度想和他共組家庭,為他生育子女,她胃部強烈痙攣,幾欲嘔吐。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你何苦--」
她激動道:「這不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毀了我們全家!」
「不是他,是他父親。」辛純恩輕但堅定地糾正。
「那又怎樣?」她倔強道:「他爸爸做的事,怪在他頭上也沒什麼不對。」
「我也不是寬大的人,說這些話大概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希望你試著去原諒。你們不是不愛了而分手,因為過去而放棄現在,太傻了。」相互依戀的心被活生生扯開,她有多痛苦煎熬,對這段感情就有多不捨。
「舊恨比一個深愛你的善良男人重要嗎? 」
羅妙靖握湯匙的手微微顫抖,嗓音卻冷淡鎮定。「剛分手總是會難過一段時間,我會調適過來。」
辛純恩搖搖頭,知道再勸無用。「他今天也在外頭等,要我轉交這個給你。」她將一張紙片放在她面前。「他說,至少想和你談一談。」
羅妙靖盯著紙片,這幾天華疆臣總守在外頭,每天托辛純恩轉交些小對象是他們之間的各種紀念,她在餐巾紙上畫給他的塗鴉、他們一起出遊買的迷你對杯、她用他送的玫瑰做的乾燥花……今天送來的是他們定情的那場恐怖電影的票根。
他送來這些是為了求她見一面,或是徹底告別?她怔看著票根,熱淚滿眶,斬斷這段感情像活活被凌遲,她的痛似乎永無止境。
她忍住淚,低聲道:「學姐,請你去告訴他,我願意和他談。」
她不知道他想談什麼,但她的立場很明確。華顯洋是罪魁禍首,姐姐和她的不幸來自於他,她們絕不原涼此人,她無法將華疆臣和他父親的罪過分離看待,何況就算她能接納他,她姐姐也無法接受。
單純地發洩情緒,比深究事情簡單,她只要去憎恨,不必碰觸某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辛純恩扶著羅妙靖到客廳,讓華疆臣進屋,留下他們獨處。
見她憔悴得像一抹幽魂,華疆臣心驚又心疼。這七天他度日如年,課也沒去上,她不願見他,他全靠辛純恩傳來的訊息得知她的情況,一面將事情全盤想過,下了決定--他要不計代價挽回她。
她的心情肯定還沒有平靜,也許恨他恨得要死,但只要他們見面,他會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服她,他願意代父親承受所有責難,他會盡一切力量彌補她,他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他們有厚實的感情基礎,她提分手是一時激動,他會讓她回心轉意。
但他沒料到她的情況會這麼糟,她彷彿被這個打擊摧毀了,所有溫柔灰飛煙滅,只餘尖銳的刺,她的眸光中燃燒著深深敵意,他想擁抱她、撫慰她,卻裹足不前。
「你想談什麼?」羅妙靖淡淡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寒冷鋒利。守候了七天,他神色困頓,儀容有些凌亂,她其實想問--他她這麼決絕地待他,為什麼他不放棄?
華疆臣遲疑,斟酌用字。「我希望我們不要分手,我們應該好好談——」
「我說分了就是分了。」
他咬牙。「我不同意,分手不是你單方面的事,我也不相信你能就這樣抹殺我們的感情。」
「為什麼不能?只要回想當年我從旅館被救出來,整整一個月住加護病房,整整一個月不斷嘔吐,我真恨我竟然愛過你!」她恍惚,脹痛的頭似乎被撕成兩部分,一部分對他鄙夷冷笑,一部分渴望投入他懷抱,慟哭一場。
「我很抱歉……」他很難堪,笨拙地試著表達。「我知道抱歉這兩個字太膚淺,彌補不了你受過的痛苦,但我會努力,我會做任何你要求的事,以任何你要的方式補償你,我不要分手,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不能沒有你……」
他再也藏不住恐慌,她一句「分手」令他心碎,她帶給他美麗溫暖的感情然後說這一切是個錯誤,他受不了,他幾乎不顧尊嚴地哀求。「我愛你,我不要和你分開……」
「你愛我?你知道我爸媽的遺書寫什麼嗎? 」她眼眸發出奇異的光。「你知不知道爸媽帶我去死,就是因為他們很愛我?他們捨不得我受苦,寧願讓我死,他們的遺書就是這樣寫!你愛我?你懂什麼是愛?」她激動得滿臉通紅,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
「你害死我爸媽,奪走我的一切!」
「我沒有……」
「我們做錯什麼,活該有這種遭遇?我爸爸當你是好朋友,為什麼你只會逃跑?」
「不是我……」為什麼都指責他?
「爸爸媽媽一直很疼我,是你害他們不要我!都是你!你是兇手——」
「想殺你的是你父母,不是我!」他克制不住地提高聲調。
她瞬間靜止,眼眸瞪得極大。她強烈顫抖起來,倒在椅上,他衝過去扶她。
「不要碰我……」身體深處有種恐怖的寒意蔓延開來,她以為自己奮力抵抗,只是僵硬的四肢微微掙動,她眼中看見的一切都在旋轉,牆壁傾斜,舊日的鬼魂猙獰地撲來……
他說愛她?他弄錯了,她不值得被愛,所以爸媽放棄她,健康的姐姐才是他們要的,不是她,她不值得被愛……
「你撐不住的。」華疆臣摟緊她,從她的瑟瑟發抖察覺她的極度驚恐,顯然往事對她的傷害極深,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應讓他聯想,當時也許還發生過更可怕的事,但他無暇多想。「我們別分手,讓我陪著你。」
「不可以,你是華顯洋的兒子,我應該恨你才對……」她瞪大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他,喃喃的音調像誦唸咒語。
「妙妙,看著我!」他握緊她雙肩,令她空洞的視線對上自己。「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傷害了你,但我沒有做錯什麼,不是嗎?我們不能分手。」
「不可能的,我沒有辦法忍受看見你,你讓我一直想到那天的事,想到我爸媽……」她崩潰了,泣不成聲。「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哀求他離開,一秒也不能忍受他的存在,他像被一刀捅入心窩。他苦苦咬唇,在狂亂中竭力維持理智。「我不要分手,妙妙,你需要我的陪伴,我父親的責任由我來扛,你可以對我發洩所有的恨和不滿,我會替他彌補罪過。」
他輕撫她滿臉淚痕。「我們必須克服過去,而不是逃避,我很強壯,你怎樣對我我都能承受,如果你熬不過去……我會陪你死。」
「你不知道死是什麼……你沒有經歷過,才會說得這麼簡單……」她想反駁,想逃開,她的手指卻陷入他手臂肌肉,像墜崖的人緊攀住救援的繩,她想被他緊緊擁抱。
「我當然知道。」他啞聲道:「我母親過世十年,這十年來我獨自生活,雖然受到很多人的善意幫助,但抹不掉孤獨的感覺,是你讓我對生活有期待,新的一天對我來說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重複,而是又多了二十四小時能和你相處,為你忙碌,逗你開心。妙妙,我需要你,我愛你……」
她茫然,停不住淚,愛他的感覺彷彿隔了幾個紀元般遙遠,他的話語卻仍震盪她麻木的心。愛這個字眼有魔力,不論她怎樣抵抗,它頑固地攀附在她心牆上,不肯掉落。
他退一步。「如果你實在沒辦法接受繼續交往,我們『暫時分開』,就像普通朋友那樣往來,你可以想像我們分手,暫時、假設的分手,但你要記住,我對你的感情沒有變。」
她要的是永遠、確實的分手,她和華顯洋的獨生子在一起是背叛姐姐,讓她愧疚,但是……她不想離開他,他說他需要她、他愛她,這幾個字散發強烈磁力,混淆她的決心。
「我們慢慢來,讓我陪著你,不要拒絕我,好嗎?」他哀傷地凝視她。
她終於點頭,眼淚紛落,跌碎在他衣上。
第五章
羅妙靖這一點頭,就是兩年的剪不斷、理還亂。
激動的情緒冷卻後,她逐漸接受他是華顯洋之子的事實,她對他冷漠,對他憤怒,他全都默默承受她卻開始受不了。她雖然痛恨他父親,也還保有一點理智,知道她該追究的不是他,他卻毫無異議地扛起責任,代父受過……
每次不給他好臉色的同時,她也在受內疚感的啃噬。
該恨他,但無法鐵了心去恨,不該愛他,又斷不了依戀,她只好做一個卑鄙的膽小兔,搗眼不看、塞耳不聽。
而這一次,她又逃了,又開始她單方面的冷戰。
冷戰到第三買的中午,湯紹禮帶著筆電到維修部門。羅妙靖剛吃完午餐在休息。
「鷹鷹,我的計算機好像中毒了,可以麻煩你看一下嗎?」和嚴肅的華疆臣不同,湯紹禮文質彬彬,在自己店裡也像個顧客,溫和有禮。
「上個月才修好,怎麼又中毒了?」
「我也不知道,我好好地在逛購物網站,突然間就被連到賭博網站,接下來首頁被綁架,什麼程序都跑不動了。」湯紹禮無奈。
她接過筆電。「我看看,不過要晚點才能給你,今天事情比較多。」
一旁的陳志旭道:「要不要我幫忙?我還有三十分鐘休息時間。」
她睨他一眼。「謝了,不敢勞動工程師大駕。」
「志旭,你最近似乎常來維修部找鷹鷹?」話是對陳志旭說,湯紹禮眼角卻覷著羅妙靖。「她是維修部之花,你敢欺負她,學長們不會放過你。」
陳志旭嘿嘿笑。「沒啦,我怕她太累,所以有空就過來看她需不需要幫忙,沒想到鷹鷹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厲害。」
「當然,我可是深藏不露。」羅妙靖笑道。
「她雖然不是本科系,但疆臣特地訓練過她,應付維修業務游刃有餘,你更不必擔心她太累,要是應付不了,疆臣馬上會派人來。」
陳志旭聽出言外之意。「店長……很關心她?」
羅妙靖鎮定地操作計算機,當作沒聽見。她不懷疑某華姓大嘴巴早就將他們的事告訴湯紹禮,這兩個男人的交情好到能穿同一條褲子。
「當然,他有責任照顧每個員工。」湯紹禮圓滑地帶過。「既然你常來,幫忙勸她參加這次的義工團吧,我希望每個同事至少都上山一趟。」
「我不去。」羅妙靖搖頭。「我很容易累,懶得動。」看來,他是替華疆臣來當說客。
「合鑫」定期捐款給慈善機構,華疆臣擔任店長之後,更積極發揮愛心,回收舊計算機整理後,捐給偏遠地區的學校,湯紹禮除了撥款補貼也熱心參與,特地安排在週末出發,還可以在當地停留兩買一夜,品工們行善兼出遊,因此每次報名都很踴躍。
唯有羅妙靖從不參與,健康欠佳讓她懶於旅行,想到發起人更是興趣缺缺。
湯紹禮道:「疆臣是鐵人,你累了儘管把工作丟給他,他會完成。」
「我飲食習慣跟人家不一樣,出門不方便。」
「我們去的地方什麼食材都能買,而且疆臣肯定會先幫你準備,不必擔心。對了,小兔也要去。」
她心裡立刻冒出醋味,卻不動聲色。「很好呀,她還沒去過,帶她去也比帶我這個累贅好,義工團有名額限制,我的名額就給她吧!」
湯紹禮原本想激她,沒想到她毫不在乎,他歎口氣。「好吧,總有一天我會說服你心甘情願跟大家一起去。」他轉身離開。
「你慢慢等吧!」她笑道,他抬了抬手,沒回頭。
她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想,他是個好男人,體貼、斯文而不失男子氣概,是她欣賞的類型,為什麼她不會對他心動,不會對他產生渴望?華疆臣讓她滿心苦澀,她卻仍難分難捨。
「我以為你和店長分手了。」陳志旭訥訥的疑問打斷她沉思。「可是他的語氣好像你們還在一起似的。」
「當然早就分手了,老闆只是開我玩笑。」陳志旭也是個好男人,溫和老實,而且喜歡她,為什麼他的感情不會讓她起共鳴?「我才不會連自己有沒有男友都搞不清楚。」
「對呢。」他舒口氣。「我還以為你和店長還在交往,難怪你——」
「我怎樣?」
「難怪你很難約,明明我們都聊得很愉快,我以為你對我的感覺不壞,可是最近我每次約你,你都拒絕。」陳志旭自嘲地笑。「大概我不是你的菜吧。」
也許,她需要的是試著去培養感情,因為並未心動,對可能的機會從來採取行動,一直停留在原地,當然不會有所改變。
「因為我最近有點感冒,不太想出門,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她扯謊。「昨天你提到的音響大展,我其實蠻有興趣。」
「那你願意和我去看展?」陳志旭重燃希望。「可是下班後展覽就關了。」
「可以等週末再去看,今晚一起吃飯好了。你有空嗎?」
她和華疆臣的感情不也是培養出來?也許她專注在陳志旭身上,也能製造一段感情。
這些年來,同樣的事一再迴繞,一再寄望他們之間出現奇跡,她倦了,不正常的關係讓他們都在原地踏步,她的心力已耗盡,她想試著放下,給彼此一條生路。
她和陳志旭討論要去哪餐廳,不經意抬眼,看見華疆臣站在維修部門口。
他們眼光交會,她立即收回,五分鐘後她再偷瞄門口,已不見他的人影。
湯紹禮走出維修部,對等在門口的好友搖頭。「你聽到了,我拉不動她。」
「反正有我參加的活動,她就不想去。」華疆臣凝視羅妙靖身影。她今天穿紫紅色的粗線毛衣,顯得氣色紅潤,她對陳志旭說話,臉色柔和,粉唇含笑,他多渴望能走過去,光明正大地親吻那道可愛弧度。
「但這次你特別希望她去,不是嗎?」
「她不願意,也只好算了。」這次預計要前往的是他與母親昔日躲藏的山區小村,他希望回饋那些善良的人們,也希望羅妙靖看看那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如果她永遠不原諒你,你會和她永遠耗下去嗎?」
他皺眉。他不喜歡這個問題,不想回答。「必要的時候,我會做出取捨。」
「我認為你的選項只有『捨』徹底放棄。你一開始選擇『取』,和她角力了兩年,到現在情況一點都沒有改善。」湯紹禮搖搖頭。「你剛說你們這幾天又冷戰,是為了什麼……」
好友不自在的表情已給了答案,他又搖頭。「你明知事後她會這樣,就不能忍一下嗎?」
「心愛的女人對你主動,你告訴我怎樣忍得住?」他俊臉發燙,語氣兇惡。
「好吧,我知道你飽受精神折磨,脾氣不好,自制力很脆弱。」湯紹禮漫步走開。「我喜歡你,也喜歡妙妙,希望你們不會以兩敗俱傷收場。」
華疆臣眉頭皺得更緊。兩年了,她的難纏已經耗盡他的樂觀,物質的補償她也不領情,他最希望療愈她心理上的創傷,卻至今束手無策。
白天冷淡、夜晚放縱的雙面生活,讓他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特別是當她像現在這樣和男同事愉快聊天,他往往癡看她吝於在他面前展現的笑顏,腦中則不斷播放過去一拳打斷同事鼻樑的野蠻幻想。
他感覺自己像個妒夫,一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夫,她不准他被看見,他只能在夜裡飢渴地等待她施捨熱情。
她讓他明白,世界上有奮鬥拚命也無法改變的事物心與感情。愛是一棵自由生長的樹,他可以修剪、養護它,卻不能給它植入程序,要它按他要的方式開花結果。
方纔羅妙靖看見站在門口的他,表情有一瞬的遲疑,隨即轉頭。他注意到陳志旭異常興奮,這讓他腦子裡的畫面變得更加暴力。
他回到辦公室,傳簡訊給她,約她晚上見面。五分鐘後,她回傳三個字:「已有約」。
當買下班,他看見她和陳志旭一起離開。
***
第一天,羅妙靖和陳志旭共進晚餐,他送她回家。
第二天下班時,華疆臣正在店門口看貨車卸貨,陳志旭主動和他道再見,她不得不跟著對他點個頭。這買他們依然共進晚餐,之後去逛百貨公司,挑選她要送辛純恩的生日禮物。
第三天,她打完卡下班去找陳志旭,發現他被華疆臣叫去談話,她沒敢敲店長辦公室的門,五分鐘後陳志旭出來,和她一起離開。
用過晚餐後,他們前往辛純恩開的夜店「晶」。她有客人來訪,招待他們水果和酒,讓他們在她的私人包廂裡等。
在陳志旭忙著欣賞華麗的裝潢時,羅妙靖佯裝隨意地問:「下班前店長找你談什麼?」
「店長問我要不要兼講師,他說我的專長可以開一些目前沒有的課,如果我有意願,他可以請幾位有教學經驗的學長帶我。」講師的收入比「合鑫」職員高,陳志旭顯得躍躍欲試。
「他沒說別的?]她以為他至少會打聽陳志旭和她昨天一起去哪……
自從那通邀約見面的簡訊之後,這幾天他不曾找她。每次冷戰總是他先低頭,這回他沒主動求和,她就下不了台反正要分手,幹麼還介意有沒有台階下?
她要自己別去煩心,又不禁猜想他現在在做什麼,應該在準備關店下班吧?杜思穎是不是又煮了什麼美食,想收買他的胃?包廂裡光線迷濛,沙發柔軟,微醺慵懶的Lounge Ba氣氛,只讓她鬱悶煩躁。
「沒,店長只跟我談授課的事。」陳志旭沒察覺她的情緒,對奢華的擺設嘖嘖稱奇。「角落那套音響價值不少錢」話音剛落,辛純恩進入包廂。
「抱歉,久等了。」辛純恩穿黑色褲裝,一身馥郁香氣,隨興披散的長髮搭配煙熏眼妝,媚麗的眼色掃向陳志旭時,差點教他停止呼吸。
羅妙靖道:「其實我打算法了禮物就走,你有客人,不必勉強來陪我。」
「是我男友,我趕他回去了。跟他常常碰面,不算什麼,我比較想陪你。」辛純恩親暱地樓樓她肩膀,瞧向陳志旭。「你好呀,我是妙妙最好的朋友。」
「你好,我是她同事。」這種艷光逼人的美女讓陳志旭招架不住,只好避開。「我可以看看那邊的音響嗎?」
「請便,想試效果的話,櫃子裡都是CD,」男人一溜煙地跑到牆角,辛純恩揚眉,低低在羅妙靖耳邊說:「頭一次有男人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我。他是個老實人。」她聲音更低。「可是制不住你。疆臣才能和你匹敵。」
她微慍。「我什麼都還沒說。」
辛純恩聳肩。「你身邊的男人一向只有疆臣,既然出現了生面孔,不能怪我作合理的推測。你說『什麼都還沒說』,就是有話要說,是什麼?」
「我要和他分手,徹底的。」她微微挺胸,語氣卻帶著一絲遲疑。
「呢,終於想通啦?祝你成功。」
「……你之前都會阻止我。」為何她的反應也和她預期的不同?
「你希望我阻止你?」
羅妙靖啞口無言,辛純恩望著研究音響的陳志旭,續道:「如果阻止得了,這些年你早就打消分手的念頭了。這回是什麼讓你想分手?」
「我不想再和他這樣糾纏下去,我們只是在浪費時間,妨礙彼此的人生,而且不管我做什麼無理的事,他從不生氣,他讓我覺得……我在欺負他。」他的逆來順受讓她越來越內疚,深感自己的惡J`
「欺負他又怎樣?是他自己送上門,你高興拿他煎煮炒炸還是扔海裡餵魚,他都應該歡喜甘願,你完全不必心疼。」
「我不是心疼。」羅妙靖不自在地變換坐姿。「其實我早就明白,他是華顯洋的兒子,這件事不可能改變,我因為這一點對他生氣並沒有意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沒辦法接受。」
「他也不是自願當華顯洋的兒子,你不能在這件事上頭放過他嗎?」
「我沒辦法……」她眼光有些飄忽。
「即使他愛你,為你付出這麼多?」
「那真的是愛嗎?」她反應得很快。「就算他曾經愛過我,應該也被我刁難到心冷了吧?他只是為了替父親贖罪,才和我在一起,如果我不說『夠了』,他說不定會把一輩子都賠給我,他就是這種老實的傻瓜……沒有必要這樣,他做得已經夠了。」
辛純恩審視她良久。「這只是你單方面的想法。我覺得,你沒有真正想透,只是想為你們的局面解套而已。噯,我忘了說,其實疆臣也來送我生日禮物,他比你晚十分鐘到,現在好像在外頭跟酒保聊天。我告訴他你也在這裡,還帶一個男同事,巧的是他也帶了個女同事,一位杜小姐。」
她對錯愕的羅妙靖盈盈淺笑。「他應該還在外面吧檯那邊,你們幾位就在這裡消磨一晚吧,今晚全部我請客。」
***
五分鐘後,羅妙靖和陳志旭來到「晶」的大廳。她有一剎那的衝動,想要直接衝出大門離開,視線卻不由自主往吧檯飄去。
華疆臣果然在吧檯邊。他身上還是白天工作時的衣服,「合鑫」的員工夾克和深色牛仔長褲,他和「晶」這種高檔的地方毫不搭軋,又那麼泰然自若,樸實堅韌的氣質讓經過的男女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杜思穎在他身邊,右臂幾乎抵著他左臂,酒保正在對他們解說什麼。
羅妙靖瞟了大門一眼,走與留的念頭還在她腦中迅速交替,不受控制的腳步已經將她帶到他們身邊,杜思穎剛好轉頭看見他們,輕呼出聲。
「鷹鷹!我聽那個美女老闆說,你和我們公司男同事一起來,我在猜是誰,原來……」美眸在羅妙靖與陳志旭間來回,表情曖昧,對她眨眼。
這個暗示性的眼色讓羅妙靖惱火。她自以為知道什麼?
「我來送生日禮物,這裡的老闆是我們學校的學姐,我和店長都認識的。」她看向華疆臣。
「你以前都是她生日過了才想起來。」他的眼神就含蓄得多,至少瞥過陳志旭時沒什麼特別的表示。
「今年我記得寫在行事歷上了。」華疆臣逼自己的雙手安放在吧檯邊,不要一把揪住陳志旭衣領。
這幾天他默默觀察,已經確定是陳志旭主動接近羅妙靖,而她也樂於和他相處。他一方面吃醋,一方面開導自己,陳志旭對她的好感只是單方面,他相信她會拿捏住朋友的分寸,他不該干涉。
他是妒夫,不是獄卒。
「學姐說,今晚我們在這邊的消費都算她的。」羅妙靖無視歡呼的杜思穎。「我想回家了,志旭要送我,你們留下來玩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來送禮物而已,兔子是搭我便車來找朋友。」陳志旭只有機車,她單薄的身子怎麼禁得起刺骨的冷風?
「天氣很冷。你們都坐我的車。」
「那我的車怎麼辦?」
華疆臣一記冷眼讓陳志旭閉嘴。「明天我載你過來騎。這裡有停車場,不會被偷。」
四人上車,杜思穎很自然就挑了副駕駛座,那原本是羅妙靖專屬的座位。
羅妙靖默默鑽入後座,瞥見華疆臣從後視鏡裡凝視她,她揚唇,給他一個虛偽的燦爛笑臉。
杜思穎首先打開話題。「上山幫小朋友裝計算機是什麼樣的情況啊?」
陳志旭道:「聽老闆說會受到當地人的熱烈歡迎,應該很好玩吧?」
「我們不是去玩。」華疆臣沉聲道。
「討厭,你幹麼這麼嚴肅嘛?我們當然知道重點不是玩啊!」杜思穎吃吃笑,拿皮包敲了他手肘一下。
華疆臣皺眉。杜思穎知道他要過來「晶」,吵著也要一起來找在這裡工作的朋友,他才讓她搭便車。他已暗示過她不要有這種不合宜的親密舉動,她卻裝傻地依然故我,有旁人在場,他不想讓她難堪,只能保持緘默。
他瞟向後視鏡,鏡中的羅妙靖似乎看到了杜思穎的舉止,她露出厭惡的表情,目光轉向車窗外。杜思穎換了話題,討論最近黑客盜賣個人情資的新聞,他很快注意到她用的都是信息科系學生才懂的專業用語,排擠羅妙靖的意圖很明顯,而陳志旭想換話題,杜思穎都聽而不聞,逕自滔滔不絕。
羅妙靖似乎渾然不覺,一徑望著窗外。她在想什麼?華疆臣凝視她,夜色黯淡她的容顏,她反映微光的眼瞳如終年黑暗的深海,他想潛入,探索秘密。
有許多次,他試著和她談起二十年前的恩怨,希望引導她發洩情緒,她總是不想談,被他逼緊了,她乾脆逃遠,或者勾引他上床。她寧可和他做愛,不願和他討論情感和內心。
她像土地,緊緊掩埋秘密,但它不會發芽,只會持續毒害她的心靈。
他只好扭曲地寄望這種畸形的關係,能逐漸療愈她內心的創傷,還給他從前那個慧黯可愛的女孩。有時他信心十足,認為情況終將好轉,有時他覺得這是奢望,他根本救不了她破碎的心。
羅妙靖沒心思理會杜思穎的挑釁,只想著該如何和他提分手?
以他的頑固,要說服他等於試圖拖拉一座山,她猜得到他的響應,他不要分手,他要化解她的臼結,他們只是「暫時分開」,他仍愛她。
而她,還愛他嗎?
她不知道。她感覺混亂,兩年前的震撼似乎燒壞了她的感情神經,她不斷激怒他、傷害他,她的某個部分故障了,她察覺到自己不太正常,卻無法克制。
他說他很強壯,不怕她傷害他,但他也是個人,心也是血肉構成,受了傷會疼痛,想到她的反覆無常究竟如何地踐踏他,她懊悔,也心疼他的傻。
她不想再傷害他,不論他還愛不愛她,愛不能當作傷害人的借口,這是父母留給她的最後教陳志旭和杜思穎先後下車。副駕駛座一空,華疆臣便道:「妙妙,來前座。」
「不要。」座椅上肯定還留著杜思穎的體溫,她拒絕。
華疆臣也不勉強她,紅燈了,正好行經偏僻的道路,四周沒車,他還是踩煞車,停在白線前。後座飄來一個遲疑的聲嗓。
「疆臣……我有話跟你說。」要用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說服他?
「嗯?」她很少用這麼溫和的語氣對他說話,令華疆臣警戒。
「我們……分手吧!」她左胸裡似乎打了個結,感覺疼痛。
他震驚,猛然轉過頭。「這問題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我們不分手。」
「那只是你做了決定,逼我接受,現在已經證明這樣完全行不通。這兩年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事情根本沒有解決。」
「那是因為你拒絕和我溝通,所以——」
「因為溝通也沒有用,溝通不能讓你換個父親,癥結在於我不能接受你是他的兒子,我總算想清楚了,所以……」她嗓音乾澀。「我們分手吧。」
她眼神淒然但堅定,她的每個字他都聽懂,但無法理解,他呼吸開始急促。「但我對你始終沒變,我愛你。」
「你愛我?這兩年我這樣對你,你怎麼可能還愛我?」她尖銳地道:「也許你只是放不下對我的內疚和責任感,卻誤以為這是愛!]
綠燈了,但他無法前進。「我很清楚我的感情與內疚或責任感無關。」
「好,那我問你,你感覺得到我愛你嗎?我的所作所為,哪一點讓你覺得我還愛你?該不會我和你做愛,你就以為我愛你?」
難道不是?他們最初是因為相愛才想擁抱彼此,即使後來感情變調,她的主動挑逗全都是憤怒的挑釁,但她索求的從不是肉體激情,是情人之間的親密撫慰……這些太複雜,他不知從何說起,何況說了她也不見得會承認。
「你懂了吧?」羅妙靖將他的不語當作默認。「你以為的愛,是你單方面的想像,你這樣只是在活受罪,分手對你比較好。」
至少她還在乎他受不受罪。他頹然地想。「是陳志旭讓你有這些想法嗎?」
「不,和他無關,他只是剛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但是和他在一起很輕鬆,他對我很好,也許我會和他交往。」她竭力讓自己鎮靜地說話,聽起來卻很不確定。
「所以你趕著和我做個結束,才能跟他在一起。」這是第二次,她要離開他,同樣讓他痛徹心肺,這回不是情緒激動下的決定,她條理分明地陳述,給他一股無法挽回的絕望感。「讓我考慮……」
「我不是在請求你同意,是告訴你我已經決定這樣做,以後我們只是同事,我不會再到你的住處了。快開車吧,綠燈很久了。」
她望向窗外,感覺車子重新起步,她微微發抖,心跳急促,掌心沁出冷汗。
其實她一開口就動搖了,就這樣渾渾噩噩在一起又何你?他心甘情願,她半推半就,不看未來,沒有責任,他們一同墮落,糜爛到底……
但她終究無法這麼自私,帶給羅家傷害的不是他。她試著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華疆臣臉色陰鬱,握緊方向盤。他姓華,這大概比聖經的原罪還不可原諒,為這樣的原因被拒絕,真是悲哀又可笑,他為她做的一切抵不過他身上流的血。
她說她要的是別的男人,他記得他們交往時,她時時刻刻沉浸在喜悅裡,神采奕奕,她談陳志旭的口吻卻平板得像在念新聞報導。她不愛陳志旭,卻願意試著去接受,或許任何人她都能嘗試,唯獨他不行。她竟說他的愛只是他的想像,那他怎會為想像的東西心痛欲狂?
車子在離羅家兩個巷口外停下,羅妙靖下車就走,華疆臣拉住她。
「就照你說的吧,我們分手。」
「嗯。」她看著路燈灑在地上的光,不看他。
他緊緊盯著她側臉,搜尋任何不捨的蛛絲馬跡,卻只看見一片淡漠。「我還是會匯錢給你,別說你不要,我就是要匯,你要不要用是你的自由。」
「隨你高興吧。」
「你……會離職嗎?」
「目前沒有打算。」
一陣沉默。他握著她手腕,似乎不想鬆開,她說:「沒事的話,我回去了。」她要抽回手,他不放,忽然一扯,將她拉進懷裡。
「讓我抱你,最後一次。」他低啞的解釋令她的掙扎靜止,他溫熱的唇輕觸她額頭,他的體溫刺著她肌膚,他的身體緊繃,嗓音壓抑著激情與疼痛。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答應我,不要勉強自己。」
她含糊地點頭,靜待他鬆手,他卻不動,她輕輕推他胸膛,他終於放開她,她低著頭迅速轉身,走進寒冷的夜裡,沒有回頭。
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眼淚。他的哀傷令她心碎,她幾乎要開口說:她不離開,她什麼都不管了,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但她還是忍住了,強忍住的部分留在他懷裡,空殼蹣跚地離開。她感覺混亂又疲憊,像奮力奔跑了兩年終於停下,這裡卻不是她要的終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停在路樹的陰影下,她蒙著臉,低聲哭起來。
第五章
華疆臣花了一夜平復情緒。他沒怎麼睡,大半時間躺在床上,呆看身邊的空床位,想到她再也不會睡在他身邊,胸膛裡便陣陣疼痛。
他在清晨時分勉強睡了一下,沒多久就醒來。他起身盥洗,將她的私人物品裝入一個小紙箱,用過早餐後出門,前往父親待的療養院。
他到達時,父親正在小菜園裡照顧他的蔬菜。院方有塊地,提供住院者種菜。他靠近蹲在地上的父親,老人家抬起頭,臉色茫然。
「爸,是我,疆臣。」
華顯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噯,疆臣啊,你來得剛好,我摘了菜,你帶回去煮,順便拿些給羅伯伯。那一百萬,你交給他了沒?」
他應聲:「已經交給他了。」父親記憶衰退嚴重,不記得哪些人已經過世,已經說過的話也一說再說,卻惦記著要補償羅家,他將父親給他的一百萬也一併匯到羅妙靖的戶頭。
「嗯,那就好。最近天氣冷,你要多穿衣服。書念得怎樣?」
「……還不錯。」在父親記憶裡的他,似乎還是個男孩。
「是嗎?你媽也會高興的,她罵我老是忙生意不陪你,你自己很用功嘛!」
「她不氣你的,爸。」
「那一百萬,記得交給羅伯伯。」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爸,我——」
「啊?」老人家忙碌著,沒有抬頭。
我失戀了,我很難受,我只愛一個女孩,她不要我了……他想訴苦,想和父親說說心底話,想要親情的慰藉,話到口邊,卻說不出來。
父親忙了一陣,抬頭看他,又是一臉茫然。他道:「爸,是我,疆臣。」
「啊,你來了。那一百萬給你羅伯伯了沒?」
「給了……」父親記著欠別人的債,不記得欠他的父愛。
父親耕耘菜蔬,他的心卻荒蕪,曾經棲息的小貓頭鷹已離去,他空虛了,不知該為什麼奮鬥。
他離開療養院,前往「合鑫」,比平日晚了三十分鐘抵達公司。踏進辦公室時,員工都投以詫異的眼光,
他泰然自若,點了幾個人進辦公室,包括羅妙靖。他一一交代工作內容,聽完指示的人便離開,羅妙靖排在最後一個。
「最近似乎有很多液晶屏幕報修?」華疆臣問,平和的態度一如對待前幾個員工,他注意到她雙眼浮腫,比平常更蒼白,但他看她一眼便別開頭,不和她的眼神接觸。
「幾乎都是同一個型號的,我有做統計。」羅妙靖悄悄觀察他,他臉色不佳,五官更顯嚴酷,一切跡象都顯示他沒有睡好。
「等等把記錄給我,我要回報廠商。」他將小紙箱放在她面前。「這是你的東西。」
「謝謝。」她不自在地抱起紙箱,想說點什麼,他揮揮手。
「沒事了,你去忙吧。」
他感覺她停頓了大約五秒,大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最後還是轉身離開辦公室。
他將三包速溶咖啡粉倒入茶杯,走出去裝滿熱水,回到辦公室裡,開始一天的工作。
***
然後,在幾天之內,全公司都知道陳志旭在追羅妙靖。
她用腳趾想也知道散佈消息的是誰,同事們免不了要虧他們倆幾句,大家都是好意,熱心地幫忙撮合,她表面上打哈哈,暗自不快。她不喜歡張揚私人感情,而且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
這買下午逮著空檔,陳志旭溜到維修部,跟她賠罪。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害你被大家開玩笑。」
羅妙靖正在測試一台液晶屏幕。「算了,別在意。」
「我還在納悶,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我們出去吃飯,後來想起那天遇到店長和兔子,店長不是愛說八卦的人,我去問兔子,她承認是她說出去的,她以為這樣會讓我們……發展得更快。」
「嗯,她不是有惡意。」她也不確定有沒有惡意,但至少她越快和陳志旭湊一雙,杜思穎就越安心,不怕她來搶華疆臣。
「可是對你造成困擾,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整天被起哄會很煩。」見她一怔,他連忙解釋。「我不是要抱怨,或者勉強你什麼……」
羅妙靖搖搖頭。「可是我們才認識沒多久,一起出去過幾次而已,就算是一見鍾情,也需要後續的培養啊。」
「但是這幾天相處下來,我覺得你對我和對其他同事並沒有不同,兔子說,這是因為……你還喜歡店長。」
羅妙靖心頭一震,臉色卻沉下,同時,杜思穎的聲音飆進維修部。
「咦?陳志旭你真的跑來問呢?」大嗓門引來同事注目,杜思穎馬上降低音量,快步走向陳志旭,低罵道:「你怎麼這麼呆,都叫你別說出去……」
羅妙靖柔聲道:「請你解釋一下,你說我跟店長怎樣是什麼意思?」
杜思穎狠狠白陳志旭一眼。「呢……我覺得,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卻對店長愛理不理……」
「既然如此,你怎麼會有我喜歡他的結論?」
「店長特別關心你,有活動都會想到你,而且從不對你生氣……」
「他關心每個員工,也想到每個員工,我不曾犯錯,他幹麼要生氣?」
「你們眼神很少交會,幾乎從不獨處,像是故意避開對方似的……」
「每天工作這麼多,就算忙得碰不到面,有什麼好奇怪?」
「不,你們是故意避開對方!」杜思穎突然理直氣壯。「你們假裝不在乎對方,其實都在留意對方的一舉一動!你們故意表現得很冷淡,是因為不想被知道你們還在一起,所以店長一直沒有交女朋友!」
「這些全都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羅妙靖輕柔地微笑。「如果你無法吸引男人的注意,就把錯推給剛好和他共事的舊情人,那麼你永遠也得不到他。」
杜思穎漲紅臉。「你是說我沒本事?」
「我是給你忠告,你太會胡思亂想了,幸好這些話是被我聽到,假如被店長知道了,他的反應會讓你比現在更難堪一百倍。」
杜思穎氣得發抖,陳志旭勸阻她。「夠了啦,兔子。」早知道她信誓旦旦的理論,原來證據這麼薄弱,他也不會衝動地跑來問羅妙靖,真可恥。
櫃檯邊傳來喊人的聲音,羅妙靖起身。「我去工作。」她昂頭挺胸走到櫃檯邊,詢問客人需要什麼,臉色親切,嗓音平和,心臟卻在劇跳。
杜思穎原來如此敏銳,她一一揪出疑點,只是串連不起來,變成沒頭沒腦的笑話。這些小動作的意義唯有她與華疆臣才明白,他沉鬱黑眸潛藏著依戀,她用譏誚的眼光接收,心情好時待他冷淡,心情壞時回以惡毒,然後在他提出她可以拒絕的要求時,她中邪似地永遠赴約,讓夜色渡她到他懷裡,火熱的激情摧毀一切……
但都過去了。
這幾天,他忙得不可開交,幾乎不出辦公室,湯紹禮在聊天時似無意地提起,他接了更多兼職,天天忙到三更半夜。他是藉忙碌來遺忘她嗎?她也在尋覓振作的方法,將他拔除後的空洞太大,工作填不滿,陳志旭填不滿,她失眠,夜裡彷彿睡在那個空洞中,當她寂寞地輕聲呼喚,聽見空虛的回聲:她思念他……
驀然察覺一道視線,羅妙靖警覺地抬頭,看見湯紹禮站在展示架旁,他對她淺淺一笑,走進員工休息室。
****
湯紹禮穿越品工休息室,進入店長辦公室時,辦公桌後的男人正在忙碌。
「聽說今天送來一封很特別的信,來自育幼院,收信者是你。」
華疆臣沒抬頭。「是感謝卡。我捐款的時候誤填了公司的地址。」
「你從學生時代開始捐款給慈善機構,到現在捐多少了?
「不知道,我沒算。」其實他有做記錄,但不想提。
「至少知道你每個月大概捐出多少錢吧?」
「扣掉生活費、投資和應急的存款,全部捐出去了。」
湯紹禮瞠目。「你瘋了!」
「你會讓個瘋子管店嗎?」
「也許我是該考慮一下你的適任性。」玩笑話說完,湯紹禮臉色一整。「鷹鷹都離開你了,你捐款還有什麼意義?」
「反正那麼多錢留在身邊也沒用。」他原先就定期捐款助人,得知羅妙靖和他家的淵源後,他默默發願:他要捐出她父親當年作保的金額,希望神明為他實現一個非常艱難的願望。這是他的秘密,誰也不知道。
「你病得不輕。」湯紹禮搖頭,沒聽說過有人嫌錢太多的。
「病」這個字勾起華疆臣的注意。「昨天我去探望我爸,跟那裡的醫師談了幾分鐘,你聽說過『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嗎?那是一種心理創傷,當一個人目睹或經驗到威脅生命的巨大傷害時,會出現恐懼或無助感,或者情緒麻木,症狀持續超過一個月,或者退至事情發生幾個月後才有症狀。」
湯紹禮會意。「你懷疑妙妙有這個問題?」
「她很多行為符合醫師的描述:睡眠障礙,情緒容易激動,對未來感到悲觀,會自我傷害,例如沒有保護措施的危險性行為——」他尷尬地頓住。
湯紹禮很紳士地忽略那幾個字。「當年的新聞我還有印象,她父母帶她在旅館自殺,我們義工團幾乎每次都住旅館,這或許是她不願意同行的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是,當初我認識她時,她完全不是這樣。我的身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往可怕回憶的門,她某些反應讓我覺得,當時在旅館裡,可能還發生別的事」
外頭一聲巨響,打斷華疆臣的話。兩個男人愕然,跟著響起女人的驚叫。「鷹鷹!」
華疆臣衝出辦公室,當他進維修部時,陳志旭正扶起地上的羅妙靖。她半閉著眼,左邊額頭鮮血瀝瀝,一台計算機主機倒在她旁邊,外殼撞凹一個大洞。
這幕景象讓華疆臣渾身冰冷。他從陳志旭手裡奪過羅妙靖,輕搖她肩膀。「妙妙!」
她睜眼,血流入眼裡,又立即閉上。
杜思穎怯怯地問:「鷹鷹,你還好嗎?」她不敢說,是她氣不過羅妙靖說話刺她,故意把滾輪椅移到她背後,她只想讓她絆一下,沒想到結果這麼嚴重。
羅妙靖沒回答。華疆臣抽出手帕按在她額上,迅速環顧狀況,嚇呆的員工、嚇呆的客人,杜思穎臉色慘白,陳志旭怔怔看他。
他下令。「兔子,安撫客人,大維,把地上收拾好。」
維修部品工大維趕緊上前,客人這才回神,叫道:「喂,她把我的計算機摔壞了。」
華疆臣扶著羅妙靖坐到角落,找來面紙盒,擦掉她臉上的血。她神情呆滯,他低聲問:「發生什麼事?」
「我要把客人送修的主機抱到後面,絆到椅子摔倒,撞到桌子。」羅妙靖想摸傷口。「我左眼看不見……」
「別碰。」他阻止她,很快地掀開手帕看一眼。「是撞到眉毛上面,你看不見是因為血流到眼睛裡了。傷口不大,先止血,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對不起,我把客人的計算機摔壞……」
「東西壞了可以修,人沒事就好。」她微微發抖,染血的蒼白臉蛋觸目驚心,他很心疼,對傷口施壓時她瑟縮了下,痛得嗚咽,他低聲安撫。「忍一下,這樣才能止血。」
她淚水模糊,蒙嚨地看他。他那麼理所當然地從陳志旭手上將她拉進懷裡,強勢得令她好安心,他焦急不捨的眼神催眠她的疼痛,他高大的身軀傾近她,熟悉的男性體溫與氣息匯成暖流,熨著她肌膚,將她的心熨得熱烘烘地軟弱。她忘了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同,臉頰情不自禁地偎入他掌心,一如過去在傷心難過時總向他尋求慰藉。
華疆臣察覺了。他一愣,隨即警覺四周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而她注視他的眼神儀乎有些困惑,他猝然拉過她手按住傷口,起身退開。
「志旭,你陪她去掛急診。」他提醒自己,現在的她期待的應該是陳志旭的陪伴,不是他。
「我開車送你們去。」站在門口的湯紹禮說完就轉身出去。
「既然傷口不大就不用上醫院了。」羅妙靖懊惱地拒絕。她在做什麼呀?提分手時那麼理直氣壯,他不過在她身邊待了一分鐘,她就著魔似地主動挨過去,她的決心到哪去了?
「你別逞強。」華疆臣頭也沒回,過去察看摔壞的主機。
她要逞強也輪不到他管!她嚥下這句話,不想讓場面無法收拾。他迅速閃避的態度讓她難堪,更讓她難受的是,她在乎他的冷淡,她希望陪她上醫院的是他……她討厭這樣不乾脆的自己。
陳志旭過來勸她。「鷹鷹,還是去給醫生看看比較好。」
「我知道。」她讓陳志旭扶她走出維修部,不回頭看華疆臣一眼,也不理似乎要開口關心她的杜思穎。她要將焦點放回陳志旭身上,這段發不了芽的感情才是她該在意的。
「大概是剛才聽兔子說那些話,我不太高興,有點分心,才會沒注意到椅子。以後有什麼疑問,希望你直接找我談,別聽了她的話就胡思亂想。」
陳志旭遲疑道:「鷹鷹,我想……我們不適合。」
她停步。「什麼意思?」
「我覺得兔子說的話有道理,別誤會,我不是認為你和店長之間有什麼,可是至少你會對他冷漠,對他生氣,你對我卻一直很客氣、很生疏,完全不會情緒化。」
她怔住。「難道你不希望我理智地和你溝通?」
「當然不是,但是你太理智了,你不喜歡兔子說那些話,卻不在意我和她在你看不見的時候私下交談。換作是我,我喜歡的人對異性笑一下,我就會耿耿於懷好久,你對我並沒有相同的……佔有慾。」
她默然了。她是真心喜歡陳志旭--像朋友那般喜歡,她以為與他繼續培養感情,終有一天她會愛上他,對他會有如對華疆臣那般的佔有慾,但他已看穿她不愛他,也許他還看穿了更深的東西,看穿她想藉由他擺脫另一段感情。
她輕歎。「對不起,我是很認真想要經營我們之間,可能是我比較慢熱,跟不上你對我的感覺,既然你認為我們不適合,那就這樣吧,你不必陪我去醫院了。」
「不,我陪你……」
「沒關係,老闆會送我去,我想在路上好好把這件事想一想,你還是別來吧。」她誠摯地對他微笑。「謝謝你這幾天陪我,你人很好,我真的很喜歡你,希望往後我們還是可以好好相處。」
***
羅妙靖上醫院的結果是縫了三針。
湯紹禮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向他請了隔天的假。雖然只縫三針,還是嚇壞了羅百粵,羅妙靖再三強調醫師說只有皮肉傷,姐姐才沒押她上醫院做更精密的檢查。
夜裡,羅妙靖躺在床上睡不著,想到陳志旭的話。她對他感到愧疚,愛情沒有按照她計劃的發生,也許是他們的頻率不對吧?
也罷,有一位離職的楊學長很欣賞她,他正在念研究所,常和她連絡。廠商中有個李姓業務代表跟她很談得來,好幾次約她去吃宵夜。她常去的藥局,藥劑師說要追她,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也有幾分認真。
那幾張臉龐一一在腦海裡閃過,她逐一模擬約會狀況,逛街、吃晚餐、看電影、聊天散步,在美好氣氛下,他們深情款款的眼光望向她……很久不見的為難浮現她心頭。
怎會這樣?她開始細數三位男士的優點,腦中清單迅速列出一大串,再播放一次深情眼神,再一次……不但為難,還索然無味。
他們都很好,可是她都不愛,她愛過的人,她不該愛。
想到華疆臣,她心頭發悶。她的心屬於她自己,他佔了位置卻無法驅逐,他的聲音、他的臉龐,縈繞在心底。她告訴自己,思念他只是戒斷期的症狀,就像戒煙的人不斷想抽煙,她只需要決心與毅力,就能將他排除。
黑夜中,床頭燈寂寞地發亮,她睡不著,拉高毯子藏在陰影裡,悶悶地,想念他……
到了隔天還是悶,中午,她和姐姐約在「梅華百貨」的美食街用餐。
見妹妹無精打采,羅百粵擔心問:「你是不是傷口痛?」
羅妙靖搖頭。「姐……我被甩了。」
「嘎?你什麼時候交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不是男朋友,是同事,我們才剛開始試著交往,他說我不夠在乎他,就這樣結束了。我仔細想過,他說的沒有錯,我對他確實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但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要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這個人。」
「至少我很努力去嘗試……」
「嘗試『想要』他嗎?那你就弄錯方向了,愛一個人的確需要努力,但是該努力的是過程,努力經營這段感情,而不是挑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努力去愛上他。你怎麼會勉強自己去做這種事?」
羅妙靖咬唇。「我曾經……愛過一個人,後來我覺悟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分手了,但我們還是常常碰面,牽扯不清,我想改變這種情況,交個男朋友應該可以讓我們徹底斷絕關係。」
「為什麼你認為你們不可能在一起?」
「因為你絕對不會接納他。」
羅百粵怔愕。「我不記得我曾經對你哪一任男友表示意見啊?等等,你因為顧忌我和對方分手?你為什麼這麼傻?」
「因為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因為他惹你不高興。」
「所以為了讓我高興,你寧可選一個不愛的男人,培養一段不想要的感情?傻瓜,你若不快樂,我也不會快樂啊!」羅百粵溫柔地輕拍妹妹手背。
「我們姐妹再親,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有各自的人生,我們互相扶持,不是為了阻礙對方得到幸福。今天就算你殺人放火,你還是我最寶貝的妹妹,交個男朋友算什麼?」
「可是……你一定不會接受他的。」
「你怎麼這麼悲觀?你看我的例子,當年你姐夫的媽不喜歡我,我們鬧到離婚,現在又在一起了,他媽媽也接受了我,而且,」羅百粵甜蜜地微笑。「我懷孕了。」
羅妙靖驚喜。「真的?檢查過了?」
「今天早上剛看過報告,確實是懷孕了。等你姐夫出差回來再告訴他。總之,我這種水火不容的情況都能和解了,你也別煩惱太多,說不定我會喜歡他啊,只要他有擔當、人品好,疼你愛你,我沒反對的理由,他符合以上條件嗎?」
「完全符合……」
「那很好啊!你現在對他是怎麼想的?」
「我……」就像絕望的黑暗裡出現一道曙光,但光太微弱,此刻說出他的身份,姐姐真能接受嗎?
羅妙靖遲疑著,忽有被注視的感覺,她望向美食街裡的人群,看見一道醒目的高大身影是華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