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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媒婆喜帕.全 (出版日期:2010年1月29日) 作者:寄秋

媒婆喜帕.全 (出版日期:2010年1月29日) 作者:寄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maisy929 您是第2893個瀏覽者
簡介

  她忿忿的說:「我詛咒你娶不到老婆,只有瞎眼、斜嘴、
  歪脖子的麻瘋婆才肯屈就你!」
  結果,他娶了全城有名的美人,是她作的媒就夠糗了,
  洞房花燭夜把新郎拐跑的也是她……
  她作媒的習慣是,親手為新嫁娘繡上一方鴛鴦戲水的喜帕,
  不過精湛繡工讓李二少得知後,他便威逼利誘想延攬她當繡娘,
  說到這異瞳白髮的李二少人盡皆知,就四個字──冷漠、難搞!
  所以她拒絕後,兩人也正式槓上──見面必斗、不見也咒,
  卻沒想到,這咒著咒著……他還真被她咒成傻子?!
  害得她堅定仇恨的心,都被他捧著柿子請她的傻樣給軟化了,
  甚至答應媒合他的親事,不料,洞房花燭夜她聽到大秘密──
  原來他是被人毒傻的!現在兇手還夥同他的新婚妻再下毒手,
  這時,看著喝得醉醺醺、笑得傻乎乎的他走來,她還能怎麼辦?
  只有拐跑新郎倌……這下好了,家裡多個他,好比多個娃……

[ 本帖最後由 maisy929 於 2010-2-8 02:4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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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鳳凰花開,艷陽天晴。

  鑼鼓鬧喧天。

  鞭炮聲中,一列迎親樂隊浩浩蕩蕩地從城東來到城西,濃重的炮竹煙硝味帶著關也關不住的喜氣,飛揚的大紅囍字好不熱鬧。

  陳家的閨女今兒個要出嫁了,嫁給她擱在心上多時的張家大少,兩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巴望著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瞧那大紅花轎多顯眼呀!披紗織綿綾羅縵,彩條繽紛隨風蕩,仿珠逼真的垂掛轎頭兩側,綴著紅色的流蘇一串串,等迎美嬌娘。

  駿馬上的俊兒郎迫不及待的下了馬,有些歡喜過了頭差點絆了腳,傻笑地拜別岳父母,手中的紅綵球另一端牽引著他的小娘子。

  在喜娘的攙扶下,嬌滴滴的新娘子跨上轎子,丟了扇,羞答答地低著頭,注視牡丹繡鞋,不敢讓人瞧見她一臉喜色。

  「快快快……別耽擱了時辰,你們一個個傻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點準備甜湯四果,手腳俐落點,少些發愣,要是砸了我妍姊兒招牌,看我饒不饒得了你們。」

  頭上綰了雙髻繫著緞髮帶,鬢上插了朵大紅花,神態嬌俏的小姑娘佯怒地大喝著,略圓的年輕臉蛋泛著珍珠色澤,一雙柳葉眉倒豎著,只是笑咪咪的模樣總裝不出凶悍樣,天生的好脾氣,看起來心情很好,雖然嘴裡喝,可一雙柔白雙手仍勤快地幫忙,一刻不得閒。

  「妍姑娘,我家夫人說了,待會兒請你扶少奶奶入喜房,少不了的大紅包稍後便給,你可得多擔待點,別閃了神,今兒來的親朋好友得罪不起。」

  「得了,得了,周管家,我妍姊兒辦事還有什麼不放心,你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准不讓你家老爺、夫人丟臉的。」她可是有家學淵源,壞不了事兒。

  「那就好,給的媒人禮我們絕不小氣,你細心點,之後我家小少爺的婚事也就有勞你了。」年過半百的老管家有著大戶人家的脾性,看人的眼神多了倨傲。

  「呵呵……別說得我很貪財似的,做功德嘛!寶少爺才十歲,不急不急,趕明兒我多瞧瞧幾個小娃兒,先給你訂下了。」

  模樣討喜的葉妍笑臉迎人,一手挽著陳家丫鬟,一手攀著張家管事,八面玲瓏的和著兩家人,拉近彼此生疏的距離。

  年方十九的她是鳳陽城裡小有名氣的媒婆,因母親也是做媒婆的,打小耳濡目染,跟在娘親身旁當個小幫手,久而久之也磨出一些心得。

  她相信幫人成就姻緣是一種結善緣的事,她日後也會嫁良人,因此十五、六歲便入行,當起牽和緣份的小紅娘。

  生性古道熱腸的她,常常路見不平地把別人的事全往身上攬,彷彿她不做就沒人肯做似的,雖然有時熱心過度,卻也給人溫暖熱情的感覺。

  另外,她的繡工十分了得,堪稱鳳陽城第一人,不少人涎著好話想一求繡件。

  可千金難買一尺繡布,以做媒為樂的葉妍從不繡東西給不認識的人,每次媒合成功時,總會要求新娘子剪一塊做喜服的布給她,她再繡上鴛鴦戲水的圖樣,送給下一個媒合成的新娘當喜帕,讓這份喜氣能源源不絕的傳下去,她樂於做紅娘,並不想成為繡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紅燭輕燃,雙喜紅字高貼,賓主盡歡,把酒談笑,喜娘牽著新娘子往新房走,身為媒人的葉妍也跟進房,對著新嫁娘說兩句恭賀話,交代洞房前的繁複儀式。

  接過丫鬟遞來的紅色喜布,她笑盈盈的推門離開,留下羞紅臉的新嫁娘等待她的夫君,共度春宵。

  媒人的工作是將新人送入房就沒她的事了,再來就是小倆口親親熱熱的恩愛時光,見著又撮合了一樁好事,葉妍伸伸腰、揉揉發酸的雙肩,笑著看了眼闔上的喜房門,便打算向東家告辭。

  她雖小有酒量,可不喜沾上滿身酒味,畢竟她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家,若身上老是有散不去的酒氣,給人的印象總也不太好。

  因此,拿了該拿的媒人禮後,她便從後門偷偷開溜,心裡盤算著徐家的閨女也老大不小了,該配哪家的公子好?還有金府的小兒子喜歡善廚、精女紅的女孩,誰家小姑娘手巧心細,能博得他歡心……

  想著想著,她有些失神了,滿腦子儘是誰缺了媳婦,誰少了伴,誰又該成家立業,一堆的生辰八字和名單還有賴她去撮合。

  驀地,一道黑影迎面撞來-

  「哎喲!哪個沒長眼的混帳敢擋我妍姊兒的路,想要下半輩子打光棍,娶不到娘子是不是。」

  「是你嫁不出去吧!」

  冷冷的幾個字如乍暖還寒的三月風,冷颼颼地從她耳邊掃過,凍得四肢微微發寒。

  一抬頭,本來帶笑的面容轉為惱意,葉妍不快地瞪著眼前不熟、但過節不小的冷峻男子。

  「是你呀!二少爺,什麼風把你吹出門?瞧你這一身錦衣玉袍的,走路可得小心看路啊,別弄污了,咱們這市井小民可是賠不起啊。」真倒楣,明明是好日子,卻偏遇上個黑煞神。

  「你是賠不起,年紀輕輕卻只靠著那兩張嘴皮子唬弄,想必也沒什麼本事賠。」身著華服,有著一頭醒目白髮的男子沒什麼表情的說。

  本想打個招呼就當應付過去的葉妍一聽他刻薄的諷刺,柳眉橫豎地叉起腰。

  「我說李二少,你別狗眼看人低,當下我是比不上你家的大門大戶,可難保有一天我發達了,你就別來求我為你談一門好親事,到時我會忙得沒空接見你。」擺什麼臭架子,他最好別來求她,否則……

  嗯哼!得罪小人,倒楣三年,得罪女人,叫他一輩子翻不了身。

  葉妍從不承認自己是個小家子氣的人,可是一遇上這個天生少年白,還有著一雙異色瞳眸的李承澤,為人稱讚的好脾氣立即變為母夜叉,張牙舞爪地想抓上幾把。

  原因無他,看不順眼是一個,最大的原因是他常找她「麻煩」,三不五時就有李家下人堵在街頭巷尾,威脅著她若不入李家繡坊就要讓她好看。

  不論李承澤本人知不知情,沒教好手底下的人就是不對,而且他經商手腕一向強硬、嚴厲,實在讓人難生好感,所以她討厭他!討厭他的眼高於頂,老把別人當成死不足惜的螻蟻,放在腳底踩的模樣。

  「很難。」一頭白髮的李承澤冷漠的道。

  「什麼叫很難,你要娶得到娘子才叫難!我告訴你,不要以為財大氣粗就無所不能,事有專精,天底下還有很多事是你辦不到的!」他竟敢看不起她,她和他槓上了。

  「譬如?」自從他繼承家業後,還沒遇到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面容清俊、身形偏瘦的李承澤斜眸看著眼前個頭嬌小的女孩兒,眼神帶點蔑然。

  李家以經營布行跟織坊為生,李老爺娶了兩房妻妾,小妾比原配早了六個月生下兒子,因此李家兩位少爺,今年同為虛年二十六。

  然而嫡庶終有分別,李老爺兩腿一伸升天後,不受重視的李家大少爺只分到幾畝薄田和少許財帛,大部份的家產全由嫡生二少爺繼承。

  因此出生在富豪名門的李承澤是富甲一方,身份、地位自是高人一等,吃、穿、用皆是極品。

  「還譬如吶!你今年都幾歲了,身邊連個補衣縫鞋的女人都沒有,你好意思這邊逛、那邊溜躂,不把終身大事當一回事,讓心有遺憾的李老爺死不瞑目」

  早些年,娘尚未過世前,李家老爺子就曾來拜託娘,盼能為弱冠成年的小兒子尋一門好親事,早日傳延香火。

  可是娘找了些好姑娘,對方一聽見做媒的對象是孤僻冷傲的李家二少,不是打退堂鼓,便佯稱高攀不起,十個有九個搖頭,另一個當場嚇暈。

  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未再提起,城裡沒有半個媒婆敢接下李老爺的請托。

  李老爺一直到死前都擔心小兒子的婚事,心有愧疚兒子因異於常人的外貌而飽受世人側目,無法走得安心。

  李承澤雙目一沉,唇角嘲弄的揚起。「在說別人之前應該看看你自己吧?葉老姑娘。」

  「葉老姑娘……」她抽氣,兩頰如青蛙般鼓起腮幫子。「姓李的,你太過份了!我葉妍哪裡得罪你了!」

  鳳陽城的姑娘家大多十三、四歲就議定終身,一待及笄便風光大嫁,敲鑼打鼓地沿街昭告,鮮少有年過十八仍未許給人家。

  葉妍的娘本來也為女兒挑了一名循規蹈矩的教書先生,正要安排兩人見上一面時,卻在一個風雨夜中急病不起,沒多久便撒手人寰,沒來得及看女兒嫁為人婦。

  葉妍總不能為自己說媒談親事吧,即使她本身就是能言善道的媒婆,但遇到這種事還是羞於啟齒,於是一樁喜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然後她忙著幫人牽線,每天一睜眼就有操心不完的事,這會兒古婆婆要嫁孫女,那會兒於老頭娶小妾,城裡的憨小子追不到豆腐西施,酒樓晏老的千金愛慕秀才郎……

  總而言之,林林總總的雜事讓她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及私事,以至於她的婚事一年拖過一年,成了李承澤口中的「老」姑娘。

  「你又何嘗好言好語過?利牙一張有如山中老虎,見人便咬。」李承澤冷眸淡漠,深不見底。

  真所謂冤家路窄,很少出府的他,每回出門竟常遇到這女人,而她一見到他就一副看見討厭的蟲子似,讓他忍不住與她鬥起來。

  「那是遇到你,平常的我可是溫柔得像一攤水,每個人見了都讚不絕口,好聲好氣地喊我一聲妍姊兒、妍姑娘。」她葉妍可威風呢,鳳陽城裡無人不知她是何人,略帶得意地揚起下顎,學他用斜眼看人,故意要氣死他。

  很怪的,她與他前後見不到五次面,可就是不對盤,彷彿天生相剋,每回不是劍拔弩張,不歡而散,便是唇槍舌劍,互在心口插刀,沒一回能心平氣和的交談。

  說是仇人嘛,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是斗上幾句,互相損言酸語;可若無仇,瞧瞧他們此時的神色,似乎又多了一絲不屑和輕蔑,你看我礙眼,我看你心煩,活似魚簍裡兩隻跳蝦,想踩對方一腳好跳出魚簍。

  「如果你到我繡坊為我做事,我也會喊你一聲妍姑娘。」他看重人才,該有的禮遇不會少。

  她一啐,粉舌輕吐。「別作夢了,本姑娘才不去,你們這些沒天良的商人呀,一天到晚只想著壓搾繡娘,也不想想她們每天花了多少眼力,為你們做了多少……」

  「一個月一百兩。」沒有人會將眼前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這是他經商多年最好使的手段。

  利誘。

  頓了一下,她暗吞香涎。「沒得商量,我……我不缺錢。」

  雖說一百兩她最少得撮合十對新人,相當三、四個月的收入,她是很心動啦!不過做人的原則豈能輕易地被錢財打破,人要堅持己見,不可隨波逐流。

  何況她刺繡單純是一種興趣罷了,不想當成買賣交易,當初會繡鴛鴦戲水純粹是給予新人祝福,願他們百年好合、平順快活。

  哼,分明拿喬,想抬高工錢罷了。「葉妍,別糟蹋了你的好手藝,別家繡坊不可能開出這樣的高價。」李承澤臉色嚴峻,語氣帶著嘲諷和對她自抬身價的不齒,異於常人的深藍色瞳眸閃著幽晦。

  她沒好氣地回道:「要你管,我就甘心為人作嫁關你什麼事,反正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後有多遠離多遠,你別再來找我麻煩了!」

  一說完,她螓首一甩,走人。

  粉色髮帶在她大動作轉身下飄揚起來,仿如春日杏花,飄呀飄地,煦煦金陽照射,如瀑般的墨黑髮絲也染上點點金光。

  那一瞬間,李承澤的眸子瞇了一下,臉上表情看不出情緒,但眸光卻盯著走遠的背影久久不移。

  「二少爺,要不要找人去教訓這丫頭,她的態度太張狂。」竟敢出言不遜,還拒絕他家主子親口邀聘。

  隨侍在側的下人,自做主張的揣摩上意。

  「多事。」他低斥一聲。「李怒回來了嗎?」

  「回來了,二少爺,他在府裡等你。」被斥責的下人不敢再多說什麼,恭敬的回道。

  「嗯,回府。」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李府的議事廳中,蓬首垢面的游鎮德有如一隻落水的耗子,神色惶恐,十分狼狽的被推倒在地,身上的衣服因慌亂想逃而勾破幾個口子。

  他一臉恐慌,臉色灰白,委靡不振的垂下雙肩,低著頭,一副已知做錯事的模樣,不敢抬起頭看堂上眾人。

  但實際上他在心裡咒罵不已,心機深沉地想著該如何挽回劣勢,不讓精心策劃的一切毀於一旦。

  「我知道錯了,不應該貪小便宜,偷工減料,讓李家蒙上不少損失,我保證以後不會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老老實實的做事,不生二心。」

  「給你機會?」嘴角微揚的李承澤冷笑著,將做假的帳目毫不留情地丟向他臉上。「你損及的不只是財物,還有我李家建立已久的商譽,你要我怎麼饒恕你的貪得無厭」

  給他機會無異是養鼠為患,後患無窮。

  「我只是一時財迷心竅,沒想過事情的嚴重性,做出悔不當初的行為,經過這一次教訓後,我已經徹底悔悟了,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李家……」游鎮德雙肩抽動,以手抹淚。

  「這樣的理由不足以說服我,如果我原諒了你,又如何對其他商家交代?」有一便有二,人的貪念無止境。

  李承澤毫無轉圜的冷厲語氣,無疑是給利慾薰心的游鎮德重重一擊,他眼中先是閃過一抹陰狠,繼而淚涕齊下地裝出悔改之意,博取同情。

  「不要呀!表弟,我一家老小都靠我吃穿了,要是失去李家的支持,我拿什麼養活老娘和家中十來口,我會活不下去的……」

  那一聲表弟喊得好不淒楚,好似割心割肉般,叫人好生不忍,忍不住想替他求情。

  原來游鎮德是李家親戚,他的娘親正是已故李老爺的表妹,兩家多少沾上一點姻親關係,因此往來密切,互有貨物交易。

  游家是李家布行和織坊的上游,長期供應布品給李家,以獲利情形來說,雖不致一夕致富,但少說也是小富人家。

  可是他並不滿足於現況,有了錢還想更有錢,絞盡腦汁,妄想和富可歆國的李家一樣富有。

  所以他不但苛扣工人薪餉,又以粗麻混細絲混充絲緞,當成上品高價賣出,牟取暴利,造成布匹的質感變差而失去信用。

  李家的帳房和管事的人可不是由著人瞎矇混的庸才,他們一察覺到布料品質有異,摸起來較往日粗糙,二話不說地打了回票。

  要不是游鎮德勤走旁路,想用錢打通關節,好讓他的劣質布料入庫,這事還不致難以善了,讓人看出他的貪婪。

  「當你決定做這件事前,你就該想到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至少他沒趕盡殺絕,要他吐出十倍的違約金。

  「二少爺,我的大菩薩,求求你高抬貴手,給我一條活路了,不要斷絕和遊記商行的合作,我給你磕頭了,你大人大量,別和我一般計較……」

  做戲做得十成十的游鎮德當真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那紅成一片的凸額還沁著血絲呢!整個人卑微地跪在李承澤面前,求他給一口飯吃。

  在座的家族長輩有不少收過游鎮德的好處,他貪雖貪,卻懂得攏絡人心,該送的禮一分不少,還送到收禮人的心坎裡,這下子可派上用處。

  「承澤呀,游家小子也不過是一時糊塗,讓豬油蒙了心眼,你就看在三叔公份上,別讓他太難看。」

  「沒錯,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也不真是大奸大惡之徒,認了錯就好,以後應該不會再犯了。」

  「……哎呀!誰沒做錯過事嘛!退一步海闊天空,鎮德平時也挺老實的,對我們這些一腳進棺材的老人家噓寒問暖,我看他本性不惡,就再給他一次好好認真做事的機會。」

  李家的長老們當真被收買的十分徹底,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好話,頗有私心的出言相護,不忍心對他們好的游鎮德磕破了頭,血流滿面。

  面無表情的李承澤看了為人說項的族親一眼,再垂眼看向抱著他大腿不放,低嗚泣涕的表哥,冷然表情始終未變。

  「若是再有下一次,用不著等我開口,你會知道什麼叫山窮水盡。」必要時,他會給予絕對的制裁。

  他在商場的作風雖然強勢,但不失誠信,與人交易不欺童叟,方是經營之道。

  而他,名義上的「表哥」卻是不折不扣的短視商人,眼光短淺地只看得見眼前利益,不思長久之計,遲早會出紕漏,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暗自竊喜的游鎮德佯裝驚喜不已,心底另有一番盤算。

  「游掌櫃,別高興得太早,心存僥倖,那批不良品我李家悉數退回,你未依約定所造成的損失共一萬七千八百萬兩銀子,一個月內補足。」想在他眼皮下搞鬼,得看他底子夠不夠。

  「什……什麼,一萬七千八百萬兩……」他嚇得不輕,當場血色全失。

  「你該慶幸我未向你索取十倍的賠償金,別忘了我是見血就吸的商人,不是見危救急的大善人,自個兒好自為知。」

  一說完,李承澤甩手一揮,神態清冷地不置一語,雙眸微垂,送客之意很明顯。

  在座的諸位長者也非不識相之輩,一瞧見他懶得理會的神色,個個不想自討沒趣地自行離去,未再多說一語。

  畢竟人有私慾,最看重的是自己,不管收了多麼貴重的禮,怎麼比得上自家銀庫充裕,萬兩銀子夠他們過個好冬。

  唯獨面容一怔的游鎮德無法接受耳朵聽見的事實,猶自轉著心機,意圖讓當家主事的李二少爺收回成意。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承澤身側的清瘦男子臉色不佳的一喝。

  「你還不走,想要我家主子算算你虧空了多少銀兩中飽私囊嗎?」

  跳樑小丑,不足為懼。

  被一個隨從驅離,從沒受此屈辱的游鎮德身子微僵,眸中閃過陰狠,但仍故作謙卑的拱起手,倒著走出大廳。

  表面改過向善的他其實積怨甚深,對繼承祖蔭的李承澤懷恨已久,但時候未到,他仍得裝出恭敬順畏的模樣,為下一步的計劃佈局。

  「少爺,你就這麼放過他嗎?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一旁隨侍的李怒忿忿的說,換成是他,肯定打得讓游掌櫃爬著出去。

  「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定力不足。」太過性急,只會打亂情勢,他要看看游鎮德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可是他明擺著坑人,我們不拿出魄力,哪天他會更張狂,目中無人地爬到你頭上叫囂。」這種賊頭賊腦的鼠輩放回去,只怕會有後患。

  「我自有打算,不必操之過急。」幾隻不成氣候的小蟲子,他還沒放在心上。

  「二少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李承澤舉起手,不許他再多言。「李怒,我要你辦的事辦妥了嗎?」

  二十出頭的男子面上一暗,出現潮紅。「我……呃!很快就能完成二少的交付,再給我幾天……」

  「也就是說你搞砸了。」他的聲調平靜無波,卻讓人心口一顫。

  「二少爺,這件事不能全怪我,那個姓葉的婆娘太不識時務了,不管我開出多好的條件,她一律不為所動,反過來纏著我……」看來得再找些人施壓,看她還能逞強到幾時。

  「纏著你?」向來八風吹不動的劍眉微挑,眼神帶著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意射向他。

  性子較衝動的李怒沒發覺主子的不同,只顧氣沖沖的說道:「她一直問我成親了沒,直嚷著要替我做媒,還說我老大不小了,不要盡顧著為人做牛做馬而忘了終身大事……」

  沒看過那麼不害臊的姑娘家,竟捉著他的手逼問八字和家中有無恆產,要他自個兒斟酌斟酌,男子無後大不孝,早日娶妻方為人子。

  頭一回他被逼得落荒而逃,就怕哪天醒來,莫名多了個娘子,方臉大耳,足長三尺,活活嚇死他。

  「看樣子她還是不肯妥協……」李承澤近乎耳語地低喃,目光森冷無情。

  李家繡坊的極品織繡一向是獻給皇上的貢品或貴胃高官專用的,這一次他要最好的織工織就出一匹匹艷而不俗、華而不妖的美麗布帛,以裁製成引人雙眼一亮的華服。

  好的織品不僅要有神,更要有靈氣,得繡出花的芬芳,鳥獸的靈動,每一針都得到精髓,才能鳳飛龍舞,百鳥齊鳴,召喚出精魄。

  這種人才難得,但他找到了。

  唯一的阻礙是,她本人並無意願成為他旗下一名繡娘,反而如田園中不受約束的小粉蝶,飛到東,飛到西地為花朵授粉,不肯停留。

  李承澤冷眸一沉,捏碎晶瑩的月光杯,化成粉末的細屑從指縫間流失。

  須臾,一道影子落於地面,他只瞧了一眼,頭也不回地下命令。

  「監視游鎮德的一舉一動,定時回報。」

  他不信任他,會咬人的狗不會安份太久。

  「是。」

  如來時的無聲,一抹黑影去也無蹤,彷彿一片樹葉落地,靜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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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承澤他不相信人。

  或者說,這世上鮮少有人能擁有他的信任,他連跟隨他多年的小廝及護衛都抱持懷疑態度,不肯輕信於人。

  因為他幼時便滿頭白髮,雙瞳眸色由深轉淺,慢慢地染上晴空的顏色,漸漸深邃如海,湛藍的看不見一絲雜色。

  外觀上的與眾不同,讓他和別人格格不入,無論他做何努力,永遠是被孤立的,同齡孩童沒有一個人肯接納他,將他排擠在外。

  妖怪,妖怪,有妖怪,快來看呀!藍眼睛的狐妖,它要吃人了,快把它打死!

  無知的童言最傷人。

  當他興匆匆的要跟街頭巷尾的孩子玩時,得到的卻是尖叫與嘲弄,當第一顆石頭落在身上時,他痛得不僅僅是皮肉,還有那顆逐漸冷卻的心。

  久而久之,他養成不與人接觸的孤僻性情,總是獨自一人在他的院子裡閱讀、練功、玩耍,父母看在眼裡,雖然心疼也無可奈何,隨著年紀越長,他性子越發嚴峻、冷漠寡言。

  有時夜深人靜,耳邊偶爾還會響起當年圍繞著他打轉、嘲笑的稚嫩童聲,流過額頭的鮮血早已乾涸、傷口早已結痂,可那道抹不去的傷痕仍印在他心裡深處,沒一天或忘。

  他從小便明白,這世道是無情,不講道理的,笑臉對人只是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他人面前,他必須冷酷,必須強悍,誰的手中握有權勢,誰就是王,得以統御無知的小民,盡情的勞役及使喚。

  由於自己的白髮藍瞳太過引人注目,他不喜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是鳳陽城外的小山坡,那兒人煙稀少,少有人蹤,當他想靜下心沉思時,便會到坡上走一走。

  這一天,他照例來到綠草如茵的山坡,不算小的樹林中突然飛出一群鳥雀,一聲長過一聲的大鳥叫聲盤桓在天際,不時撲翅俯衝。

  他警覺地豎起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人高的大石後傳來。

  「你乖嘛!不要亂動,都受傷了還跑來跑去,你不怕大鳥飛下來抓了你?」

  這聲音,這聲音……有點耳熟。

  李承澤微瞇起眼,這似曾相識的女音究竟是誰,竟敢闖入他的私密地。

  「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好心腸,看見你傷了腿就想幫你,有些人的心是黑的,瞧瞧你這雪白的毛髮多漂亮呀!肯定有不少人想剝了它,做頂軟呢帽。」

  冰藍眼眸倏地一利,射向石頭後方隱隱露出,髮色如墨的烏黑長髮。

  居然是她!

  「哎……哎……別跑啦!我真的是好人,不會傷害你,你要乖一點,等我用這草藥替你敷腿,你就可以滿山遍野的奔跑打滾,不用擔心會被兇猛的野獸吃掉了。」

  渾然不知自個兒已成為別人眼中欲拔的尖刺,衣裳為抓住小白狐而沾上草屑汁液的葉妍依舊笑得開心,湊近小白狐逗著,絲毫不怕小獸的爪子抓傷紅咚咚的小臉兒。

  若是仔細一瞧,會發現小白狐的左前腿似被捕獸夾之類的東西夾傷,前足無力的往前垂下,點點殷紅由白毛中滲出。

  「你看你呀就是太頑皮了,才會中了獵人的陷阱,以後要學聰明點,往林子深處鑽,我告訴你,人比猛獸還可怕,他們不只要吃你的肉、剝你的皮,連你的子子孫孫都不放過,來一隻,殺一隻,來兩隻,現宰一雙,你一定要牢牢記住我的話,離人遠一點……」

  溪中水清澈,坡上野花多,淡淡的草香撲鼻而來,薄汗輕沁的葉妍一隻手拿著手掌大小的鵝卵石,來回在平石上輾碎止血草藥,左手纖指則輕柔地安撫著靜下來的小白狐。

  她這人毛病不多,就是容易心軟,見不得活蹦亂跳的小動物忽地動彈不得,身處險境沒得脫身,聽見它們嗚嗚低嚎,叫她心口也一陣陣抽緊。

  既然沒法見死不救,那就只好多管閒事了,誰叫她的心是豆腐做的,輕輕一焰就碎了。

  「……唔!你真是漂亮的小東西,難怪有那麼多人想要你的皮毛,你要趕緊回母狐身邊,不要再亂跑……」她一邊敷藥,一邊念著。

  突然一雙繡著金桂棲蟬的錦鞋躍入眼中,正像娘子子喋喋不休,萬般叮嚀的葉妍驀地一怔,有點錯愕,沒想到這兒會有人出現。

  她悄悄地嚥了口口水,順著鞋面往上瞄,那入目的錦衣綢袍……她當下有了不好的預感。

  人往往都在不恰當的時候遇到不對的人,越不想碰到面越是不從人願,光看那一身裁剪得宜的昂貴衣料,這鳳陽城裡有幾人穿得起?一個討厭的人名跳入腦中,她不想再往上看了!

  她閉上眼裝死,打算眼不見為淨,卻不知她此時的模樣有多曖昧誘人。

  「香唇微獗,羽睫微顫,你想勾引誰,葉大姑娘?」

  向來只有他漠視別人的份,沒有人可以對他視若無睹,李承澤橫身向前,舉止無禮地托起粉色香腮,強迫對方正視他。

  葉妍不算美,鼻子有點塌,嘴唇跟一般女孩的櫻桃小口一比,就顯豐厚許多。所幸她娘給她生了杏目桃腮,水汪汪的大眼像是會說話似的,稍圓的臉蛋白白淨淨,一如塗了朱丹的水墨,粉艷粉艷地勾人心弦。「你……厚!怎麼又是你,你專門來踩我影子是不是,我明明看了黃歷才出門,為什麼還會碰到鬼擋路!」她用力一拍,揮開他箝制的大掌。

  天下紅雨,姥姥生子,真怪了,她這輩子沒做什麼缺德事,偏偏運氣差了一點點,老跟這男人碰在一塊兒。

  「你說我是鬼?」俊顏冷沉,目冷如刃。

  她低聲嘀咕著,「不是鬼是什麼,神出鬼沒的。」

  眼角一瞟,他用玉冠束起的髮絲似雪中白梅,清冷地不見其它顏色,三、兩撮落發散於面頰,讓身形削瘦的他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若非眼神太過凌厲,散發出懾人藍光,他那俊雅五官不失脫俗姿容,恍如寒潭中綻放的白蓮,又如謫仙貶塵,足踩七彩雲朵翩立。

  可惜呀!戾氣太重,雙瞳沉著千山萬石,攏起的眉峰不曾舒開,叫人望而生畏。

  「不要以為我沒聽見你在說什麼,膽敢冒犯我的人,你算是第一人。」在她之前,沒人敢挑戰他的威權。

  「第一人又如何,你是豺狼還是虎豹,能把人撕成碎片吞下肚不成。」她故意哼了一聲,挺起不太有看頭的胸,力抗他的蔑視。

  「你不怕我?」李承澤大步一跨,異色瞳眸銳利的垂視著不到他肩膀的小女人。

  「誰……怕你了,你離我遠一點,不要靠近,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害我名節不保。」她臉頰微燙,揮著手要他退後。

  不是出自恐懼,而是不自在,即使她是牽合男女姻緣的俏媒婆,可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家。而且現在他們孤男寡女的,還是別靠得太近,免得落人口實,害她成了煙世媚行的墮落女子。

  「你還有名節?」他嗤鼻,勾唇冷笑。「整天混在男人堆裡,要說沒和人勾勾搭搭的,誰會相信。」好人家的姑娘不會鎮日往人家屋裡闖,不請自來的媒合說親,當人家家裡是鬧市一般來去自如,無視男女之別。

  「喂,說話客氣點,做人要有點良心,我妍姊兒替人做媒的本事全城皆知,誰不笑臉迎接我,央我說一門好親事,你這根壞舌頭、斕舌頭再造口業,小心我割了它。」他要惹火她,比在火照子上點火更容易。

  葉妍本來不想生氣,當是野狗亂吠也就算了,人和狗計較不是顯得氣量狹小,為人之道最忌量小,可是在他三、兩句話的撩撥下,一股無明火由胸口燃起,白裡透紅的圓潤小臉皺成一團,所有的不滿一古腦全寫在臉上。

  「看不出來你還有威脅人的本領,我就站著不動,看你怎麼割了我的舌。」她就像她懷裡的小白狐,虛張聲勢的揮著小爪子,很有趣,看著她氣得兩眼發火,李承澤的嘴角勾得更高。

  「你……你……」她氣到說不出話來,差點一把掐死懷中受傷的小白狐。「你是壞人。」

  聽見她孩子氣的話,他忍不住大笑,自嘲的說:「有誰不知道我很壞,你沒聽大家都說我吃人不吐骨頭,連皮帶肉吞下肚?」藍瞳中一閃而過幾許黯然,冷硬的臉龐浮上一抹複雜神色。

  「是啦!你壞得無藥可救,病入膏肓,藥石惘然,而我呢,是人人讚揚的妍姊兒,專為天下兒女牽紅線的萬能媒婆,麻煩以後你見了我有多遠就離多遠,別讓我日子難過。」一瞧見他,她頭痛腳也痛,全身像被蟲螫似不太快活。

  對於他在商場上的狠厲手段,不時打壓商家壟斷市場,她時有耳聞,不少小店小鋪因拚不過李家的財大勢大而關門大吉,每每向她哭訴著沒錢嫁娶。

  一次、兩次,她還能一笑置之,可次數一多,她就笑不出來,臉也越來越臭,沒想到,他的冷血作風竟然影響到這麼多人,斷她財路也就罷了,還讓一對對兩心相屬的有情人難成眷屬。

  以媒婆的立場,他可是她的頭號大敵,欲除之而後快呀!誰希望水到渠成的好事遭到破壞,她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不知感恩,橫取蠻奪的人了。

  「你以為我想見到你?」憑她這等姿色,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瞧見他眼中的輕蔑,葉妍的火氣更往上衝。「不然鳳陽城城裡城外這麼大,我怎老和你撞個正著?你是李家二少爺耶!沒別的地方好去嗎?要不就學學你大哥眠花宿柳,或是娶個娘子房裡窩,暖被裡翻紅浪,抱個軟玉溫香啊。」

  她三句不離本行,縱使眼前是她最厭惡的男人,仍不忘發揮三寸不斕之舌,勸人家早日成親,抱得美人歸。

  「可憐的女人哪,看著別人成雙成對,你一定倍感心酸吧!」姑娘家太伶牙俐齒,肯定不討喜,沒男人會要的。

  「……」咬了咬牙,她忿忿地悴了一口。「我才詛咒你娶不到娘子,只有瞎眼、斜嘴、歪脖子的麻瘋婆才肯屈就,你……你夜夜抱著枕頭、咬被低泣吧!」她可以想見他日後孤枕無伴的淒涼下場。

  她十九歲了,早就是熟透的老姑娘,雖然也想著嫁人,可是誰會上媒婆家提親?而且,這年頭有哪個男人有雅量,能忍受為人妻子者不操勞家務、相夫教子,反倒是一天到晚在外拋頭露面,和人應酬著。

  所以她早就做了打算,過個幾年若沒遇上好良人,她就買個相公回來,邊陲地帶有不少窮苦人家食指浩繁,招個贅婿應該也非難事。

  葉妍看得很開,凡事隨緣,她相信老天爺是長眼的,看得見她這些年做的好事,一定會許她一段好姻緣。

  「嘖,難怪你嫁不掉,因為你比老虎還凶悍。」沒一個男人消受得了。李承澤冷誚地嘲弄她乏人問津,渾然不覺自己在葉妍面前,明顯話多了,甚至忘了自己異於常人的樣貌。

  一個孤僻冷傲,一個開朗樂天,個性如此迥異的兩人,真看不出他們哪來的孽緣,三番兩次在奇怪的地方碰頭。

  像上回張家娶媳婦,李承澤跟他們有點交情,原想趁賓客聚集在前廳時,送個禮之後就離開,不願和其它人打照面。

  誰知將新人送入房的媒婆也在這時候開溜,正好和準備返家的他對上了,兩人如黃狗與黑狗,不對吠幾聲就不對勁。

  總而言之,他們就是比別人多了一點機緣,老是不期而遇,不知該說是上蒼的捉弄呢,還是上輩子結仇太深,非得互踩兩腳才行!

  「你不要跟著我行不行,林子的出口處在你身後,請自便,勿擾。」口氣兇惡的葉妍頻頻回首,滿心不悅地瞪著跟在後頭的身影,不懂這堂堂李二少爺究竟要幹什麼。說實在的,這片偌大的樹林並非私人所有,屬於官有地,任何人都可在此行走,拾柴摘果,打打野味,不會有人前來制止。

  不過因為地處偏僻,又雜草繁盛,離城鎮稍遠了些,又非經商旅遊的必經之道,因此少有人走動。

  她不知他們都將此地視為秘密天地,一得空便來繞上幾圈,當是自家菜園般巡看一番。

  只是兩人從未在此碰過面,一個慣在白楊木下沉思,浸浴在旭日初升的煦煦,以利思緒的沉澱,冷靜沉謀;一個呢,喜歡日落西下時分到林子裡溜躂,一邊看著夕陽餘暉緩緩隱沒,一邊吹著徐徐晚風,讓一天的煩躁隨著林風和蟲鳴聲慢慢消失。

  李承澤在東邊觀日,葉妍在西邊賞景,兩人如同日與夜般鮮明,怎麼也不可能有所交集。可是奇怪的很,在各有所好的情況下,他們今天一時心血來潮,在正午過後不久,不約而同的從南邊隘口入林,並且不依慣性地走到流水潺潺的小溪邊,於是就這麼又碰在一塊兒,乍然一見,還真有分彆扭,感覺被冒犯了。

  「你別太天真了,林子裡雖然沒有吃人老虎,可是仍隱藏了不少兇猛野獸,你以為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將小白狐送回原處?」愚蠢的女人,太異想天開。

  「你在關心我?」她微訝,皎如明月的翳翳水眸發著璨亮。

  冷眸轉誚,當場潑她一桶冷水。「哼,我不會讓你那雙巧手受到損傷,你還得為我做事,繡出絕無僅有的繡件。」

  她個人的死活不在他考慮之內,他在意的是她能為繡坊帶進多少利益,打響李家名聲。

  能織善繡的繡娘雖不少,卻難免流於匠氣,繡不出真正叫人驚艷的作品,徒流形式罷了,而他先前曾無意瞟見她為新嫁娘繡的鴛鴦喜帕,當下驚異不已,如此精湛非凡的繡工天下難求,他非網羅到旗下不可,絕不輕易放過。

  「你這人還真是開口沒兩句好話,讓人感動一下會少你一塊肉呀!非要人家討厭才甘心嗎?你到底會不會做人?」用人先收心,這道理也不懂,虧得他做的是日進斗金的大生意。清眸染上薄怒的葉妍狠瞪他一眼,雙手吃力地抱起小白狐,往草長過膝的林子深處走去。

  所謂送佛送上天,既然救了渾身是傷的小白狐,當然要義不容辭地送它回安全處,免得功虧一簣,再度淪為獵人的掌中物。

  「我不需要討你歡心,記著你那雙巧手我已經先訂下了,最好不要再做比拿針線更重的工作。」一說完,他不由分說的拎起小白狐的後頸,將它往草叢裡一扔。

  來不及反應的葉妍驀地睜大眼,臉色鐵青,「你……你沒血沒淚,狼心狗肺,它受傷了,你居然、居然這麼殘酷的丟下它見死不救,簡直不是人……」

  「愚蠢,一隻畜生值得你費心嗎?它生於林,長於林,對於林子內的一切比你還熟悉,輪不到你為它找窩。」狐有野性,自會找到巢穴,這是天性。

  「可是……」沒確薄…脫離危險前,她怎麼也無法安心。對於他的冷酷作風,她對他的厭惡又添一分,十指發癢地想拔光他一頭雪絲。

  「不要再濫用你多餘的憐憫心,李家繡坊才是你的棲身地,為我發揮你的專才,繡出扣人心弦的佳作才是你要做的。」這是他跟著她的主要目的,她需要被說服。

  葉妍由鼻孔哼了一聲,毫不掩飾地擺出嫌惡表情。「別想用你的銅臭味玷辱我發自內心的真誠。想從我手中拿到一件繡件,就等你喜燭高燃那天吧!我親自繡給你的新娘子。」

  關於這一點她絕不吝嗇,只要是她做的媒,她會用上一位新娘子的喜服布,繡一幅戲水鴛鴦喜帕給下一位出閣的新娘,從無例外。

  「太過固執對你並無好處,人要順勢而行,你該知道這鳳陽城內是我說了算,沒人敢反抗。」他說一便是一,不打折扣。

  圓嫩福氣的小臉染上潮紅,被氣紅的。「怎麼,你想仗勢欺人,讓人混不下去是不是?」他算老幾呀!敢威脅她,她偏不從他願,非要代代相傳,讓她的子子孫孫都當上媒婆,為人媒合姻緣!

  「讓你當不成媒婆的方法有千百種,不要把我的話當馬耳東風,人是貪心的,有錢什麼都好辦。」他不信撒出重金她會不點頭。

  「好呀!我拭目以待,看你怎麼整死我。」她才不怕他,各憑本事吧,反正她不偷不搶,做的還是撮合人姻緣的好事,老天一定會站在她這邊的。

  「話別說得太快,小心閃了舌。」若他真要出招,她絕招架不了。

  李承澤在商場那一套,既狠且厲,絕不給人活路走,以她無憑無靠的小孤女,他一根手指頭就足以捏死。

  「哼!我妍姊兒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你滿口狂語嗎?我告訴你,人命一條,我賭上了……喂!你幹什麼拉我,快放手啦!想動粗嗎?我奉陪……」

  咦!他的手好大,好暖和,和他冷冰冰的外表完全不符合。

  羞惱的葉妍先是愕住,繼而面上發熱地想甩開他搭放在臂膀的手,不想跟他有任何肌膚上的碰觸。

  濃眉輕揚,他笑得別有深意。「你沒發覺腳下一陣冰涼,似有什麼纏住足踝?」

  「不過是雜草罷了,一腳踢開不就得了。」她作勢要提腿一踢。

  「別動!」冷聲低喝,她頓時僵硬如石。「你自個兒低下頭看個仔細,別說我誑人。」像她這般迷糊,居然還能平安的活到今時今日。

  「什、什麼?你不要嚇我,我……很怕長長的……」她手心發冷,直冒冷汗,眸光遲遲不敢低下。

  偏偏越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種異樣的感覺就越明顯,葉妍清楚地感受到有條「粗繩」攀勾著她的右腳,蜷縮似的捲起一圈圈,冰冰涼涼的。

  這不是她以為的長草,草不會蠕動……

  「你不是什麼都不怕?看來有些言過於實了。」看她整張臉發白,他突然心情大好。

  「你……你要去哪裡,回來呀!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她眼神慌亂,發顫的唇瓣抖個不停。

  他雙手環胸的笑眸冷睨。「你忘了剛說過的話嗎?要我離你遠一點,我正要順你的意,免得你又口口聲聲咒罵我。」

  「把……把它拿開……」她臉色慘白,一副快哭了的可憐模樣。英雄為五斗米折腰,她葉妍只是個柔弱女子,為了一條蛇低頭。

  「你在求我嗎?」他故意一頓,身形穩立如山,不動。

  咬著牙,她淚水盈眶。「請你幫個忙,二少爺,我葉妍算是欠你個人情。」

  「聽起來不太有誠意。」他有意刁難,樂見她低聲下氣的哀求。

  「難不成要我下跪,指天立地發誓?」她不敢動,氣得全身都在抖。

  「那倒不必,只要你答應到繡坊為我工作即可,否則就恕我愛莫能助啦。」他說得現實,一點也不在乎她會不會遭蛇吻。

  「你趁人之危……」不是君子。

  「是嗎?那我也不用浪費工夫和你閒嗑牙了,你自個兒好自為之,過些時日若沒在城裡聽見你的消息,我會通知官府的人來收屍……」

  李承澤果真轉身就走,越走越遠毫無回頭之意,昂藏身影悠哉的緩步而行,彷彿身後並沒有人正面臨生死關頭,他想依往昔慣例逛了一圈後便要回府。

  見他當真不理人,順長背影逐漸遠離,又急又慌的葉妍哭著喊,「好啦!好啦!你先救我再說,我……我認了……」可惡,欺負人嘛,她這口氣早晚要討回。

  足下一頓,李承澤薄唇輕揚的往回走了兩步。「早些認份就不必受驚嚇之苦了。」

  「你!廢話少說,快把它……呃,挪開,我不要它把我的腳當樹窩纏……」好噁心,她回去一定要用香花泡澡,浸上個把時辰。

  李承澤什麼也沒做,只用近乎嘲笑的語氣一諷。「看來你也沒有想像中的靈慧嘛,那小蛇早就不知爬行到哪了,你還嚇得臉色泛白,手腳僵硬得像根木頭。」

  「你……你耍我?」大氣一吐,她低頭仔細瞧著,哪兒還有小蛇蹤影。

  他臉上表情沒笑,但卻讓人感覺到他笑得狂妄。「記得明日一大早到繡坊上工,我等著你來。」

  危險解除了,葉妍捏鼻子,朝天一哼。「哈!你慢慢等吧!本姑娘才不甩你,對你這種人不用守什麼信用,等你哪天納十個、八個美妾,我媒人錢算你便宜點,當是還你人情。」

  一溜煙,她跑了,留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還有一個望著她背影久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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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說什麼,再給我說一遍!」黃梨木方桌上落下重重一掌,筆架彈起,硯墨四散,橫排整齊的帳冊如山倒,一本本成扇形攤放,飛揚的紙張飄揚落地。

  撫著白鬚的老帳房鎮定如常,氣息平穩不見慌亂,神色自若地扶起倒了的筆架,再將硯台石墨收回原處,慢條斯理地收拾遭弄亂的黃皮本子。

  他的表現不疾不徐,不驚不懼,恍若入禪的老和尚,波瀾不興。

  可他越是若無其事的平靜自持,來者越是忿忿不平,火冒三丈,充滿怒氣和憤慨的雙眼蒙上血絲,紅得叫人心驚。

  「每一房,每個月例銀早在月初就已發放,依照固定數字清點完畢,帳目上記載著一清二楚,不可能有所遺漏。」有他守著,一分一毛都不得多領。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你這個死奴才,我要用錢還得經過你同意不成!」這半個身子進了棺材的老頭也敢和他作對,向天借膽呀!

  老帳房重新磨墨,謄寫當日開銷。「二少爺吩咐了,除非有他允許,否則誰也不能私下挪用銀兩。」

  「少給我拿著雞毛當令箭,李承澤那小子憑什麼不許我用錢,我也是李家子孫,誰敢阻止我取用李家錢財。」哼!他可是李家長子,萬貫家產應該落入他手中,豈有嫡庶之分。

  「大少爺,請體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不敢僭越,規矩就是規矩,無法因你一人破例,否則上頭怪罪下來,小老兒的差事就不保了。」唉!為什麼大少爺不捫心自問,反省反省他做了什麼令人心寒的事。

  李老爺與元配夫人原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愛侶,感情甚篤,恩愛恆常,在當時羨煞不少才子佳人,蔚為地方上美談。

  可是結婚多年,始終膝下無子,迫於老太君急於抱孫的壓力下,又娶了一茶莊女兒為妾,期望能開枝散葉,傳宗接代。果真二夫人入門沒多久便傳出喜訊,李府上下歡喜不已,等著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誰知在妾室大腹便便之際,大夫人也有喜了,兩位夫人在同年產生麟兒,一舉為李家添了二孫。

  只不過李老爺原本就與元配妻子鸛蝶情深,而小妾是不得不納的生產工具,因此兩人所生的孩子也遭遇不同的待遇。

  李承恩雖是長子,但因為是庶出,所以在地位上略遜一籌,空有大少爺之名卻不受重視,學識能力也不如弟弟,常仗著李家聲勢在外胡搞生事,包養女人,揮金如土毫不手軟。

  而次子李承澤則不同,從小就知自己責任重大,勤學四書五經,鑽研經商之道,自律甚嚴,推己及人,厲行用人唯才,不許有一絲馬虎。

  李承恩風流,不務正業,鎮日游手好閒,好逸惡勞,寧可醉臥美人膝,笑擁艷妓名伶,也不願付出勞力獲得報酬,他以為李老爺百年之後,李家財產將為他所低有,於是不知節制,大肆揮霍。

  李承澤礙於外貌因素,少與人往來,知交不多,但他善於謀略,精於商道,在李老爺生前便已插手商運,進而擴建李家的事業版圖。

  一弱一強,一虛一實,優劣立現。

  「我為什麼要體諒你,你這狗仗人勢的賤奴,你的上頭不就是我,我是你主子,你敢不承認?」蠻橫無禮的李承恩揚高嗓門,存心以勢凌人。

  遭到涎沬洗面的老帳房面不改色,將墨色未干的紙張往前一推。「大少爺若有急用請立下字據,由下個月例銀扣除。」

  「好個老賊,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別以為他拿他沒辦法,真把他惹毛了,那把老骨頭他非把它拆了,讓他休想再坐得端正。

  「小老兒不敢。」就算心裡真有些看輕,但食人米糧,他也不會開口。

  「我看你不是不敢,而是有人撐腰,想讓我一輩子翻不了身,只能仰人鼻息過活!」李承恩恨恨地將借條揉成一團,丟棄在地,惡狠狠地橫眉怒視,哼,遲早有一天,他會讓所有人看清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大少爺此話言重了,小老兒有幾顆膽呀!哪能礙著你發達,若是你能將老爺留給你的銀兩拿來做生意,此時不也是威風凜凜的大老爺?」用不著向人伸手要錢,像個乞丐。老帳房不免歇噓,將這話往心頭擱。

  「你敢教訓我?」反了,反了,惡奴欺主,騎到他頭上撒野了。

  表情略顯無奈的老帳房暗歎了口氣。「大少爺何必為難小老兒,我也是捧人飯碗的,總不好陽奉陰違給你方便,要是其它人有樣學樣,這府裡豈不是要亂了?」

  李氏家族旁支甚繁,堂、表兄弟少說一、二十名,若人人都偷懶不做事,心存惰意,那李家家業哪能興旺,少不得坐吃山空,由富而貧。

  「少囉唆,我要你給錢就給錢,不要搬出一堆大道理來煩我,先拿個一千兩來花花。」他擺明著要錢,不容拒絕。

  「請大少爺見諒,恕難從命。」人無羞恥,神佛難救。

  尋常人家的月銀最多不過三、五兩,他一個月月銀五百兩仍不敷使用,月不過半便手頭緊,鬧銀荒,誰供得起這般奢靡?

  若非生對了好人家,以他撒錢的方式,早就一窮二白了,哪還能錦衣玉食,為了銀兩用度大呼小叫,不把銀子當銀子看。同樣是李家子孫,為何有這麼大的差別,大少爺若有二少爺十分之一的勤奮和上進,老爺臨終前怎會對他徹底失望,僅留薄產供他維持生計。

  請求一再遭拒,好面子的李承恩惱羞成怒。「好呀!李忠,你給本少爺記著,哪天我得勢了,第一個打斷的就是你的狗腿。」

  一說完,他氣得拂袖而去,臨去前再度一掌掃落黃梨木方桌上的筆硯紙張。

  但是他怎麼可能說不氣就不氣,一想到連個奴才都能欺他,那滿肚子的怒火越燒越旺,幾乎要把他的五臟六腑燒出個洞。

  於是他火大地拎了罈酒到愛妾艷娘房中,藉著美人、美酒來消消心中怨氣。

  黃酒一下肚,平時堆積如山的不甘心直往腦殼沖,他越喝越覺得窩囊,忍不住高聲辱罵早已入土的老父,怨他不公。

  就在他頗有酒意之際,一隻粗黝的大掌伸了過來,搶走了他手中的杯子,仰頭一灌。

  「你……你也看……看不起我,搶我的酒喝……」好呀!他是世上最沒用的男人,誰都能趁機踩他兩腳。

  「非也非也,酒入愁腸愁更愁,有什麼傷心事非得借酒澆愁不可?我興致好,陪你喝一杯。」

  「你懂什麼,我堂堂李家大少爺居然還得看人臉色過日子,這世上還有沒有公理呀!」他不信他一輩子沒出息,只能像個蟲子任人踐踏。

  陰沉內斂的游鎮德佯裝為他抱屈,假意安撫。「看開點,別把事兒都往肚裡吞,你雖是大少爺沒錯,可是人家投對了胎,嫡生正統,你想爭也爭不過啊。」

  庶生子女向來沒什麼地位,甚至是入不了族譜,尤其是出自不受寵的小妾肚皮,處境更為艱難,想要有出頭天的一天,恐怕是難上加難。

  除非是機緣加上運氣,還有人為的推波助瀾。

  「誰說我爭不過命,老天爺對不起我,我就要和禮拚一拚,不到蓋棺論定,誰能一定輸贏!」他說得豪氣萬丈,彷彿雙臂能頂天。

  「說得好,我敬你一杯,先乾為敬。」游鎮德一飲入喉,不失豪爽。

  有所圖謀的他表現得好像和李承恩剖心置腹,肝膽相照的樣子,那口酒喝得毫不含糊。

  「我是李家的長子、長孫,李家的財產有一半該是我的,我爹偏心,所有的家產全給了李承澤那小子,他何德何能呀!憑什麼堂而皇之地把我那一份也拿走,我、我不服氣……」

  酒一入腸,膽子也變大了,打小遭到忽視的李承恩藉著三分酒意,滔滔不絕地說出心中的不滿,一聲高過一聲的語調滿是怨懟和憤意。

  說他醉了嘛,卻眼神清明地不像醉酒之人。

  可若不醉,有些話是不會在清醒時說出口,他把自己的待遇怪罪於死去的老父,氣惱異母手足的得天獨寵,受盡恩澤,卻絲毫不曾反省虛活了二十六個年頭,他到底為了這個家做了什麼。

  吃喝嫖賭樣樣精,玩樂狎戲跑第一,要他撥起算盤珠子嫌筆重,量尺一拉幾十丈,刻痕度量無一識。

  根本是名符其實的紈褲子弟。

  「小老弟呀,你也別太沮喪,路是人走出來的,要是李家只有你一個子孫,就用不著怨聲載道,所有家業全讓你一人得了。」游鎮德假意不經意地順口一提,半掩的雙眸一閃冷芒。

  「只有我一個……子孫……」他驀地瞇起眼,酒氣重一紅的眸中多了一絲什麼。

  「呵呵……我當然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不管你做了什麼,我一定挺你到底。」他有意無意的揚風點火,推波助瀾。

  「真的?」心眼小,善妒的李承恩放下酒杯,斜歪著頸子,睨了這個遠房表哥一眼。

  為了讓他更加信任他,城府深的游鎮德同仇敵愾地提出抱怨。「唉!你沒聽說前陣子的事嗎?做生意嘛!誰不想多撈點油水,我也不就是少些斤兩,沒放足材料罷了,你那兄弟就愛吹毛求疵,盡挑我麻煩,非逼著我吐出先前賺足的差額!

  「你說氣不氣人,自家人有必要這麼計較嗎?一起賺錢,一起把別人的銀子往懷裡塞,何樂而不為,何必斤斤計較小地方的不足,真是想法刻板的不知變通。」

  「游家表哥,看來你也受了不少氣,他對你一樣不講情面。」一遇到有相同處境的同路人,李承恩心有慼慼焉。

  游鎮德一臉苦惱地大口喝酒。「可不是嘛,若是李府由你當家做主,我的日子就輕鬆了,用不著長吁短歎地陪你喝悶酒。」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不想坐擁金山銀山,飛黃騰達,礙路的石頭敲不碎,那就只有搬開它,一勞永逸。

  游鎮德左一句幫腔,右一句推勢,數落兩人共同的死對頭之餘,言語中夾雜著某種暗示。

  「我做主……」李承恩表情驟地一變,臉上露出令人心驚的獰笑。「如果說他不在的話……」

  那個「他」不用說得太白,狼狽為奸的人心知肚明。

  「只要你繼續和我合作生意,別盯得太緊,你心裡做何打算都算我一份。」游鎮德表現出一副情義相挺的模樣,若真少了礙事的李承澤,他會如魚得水,予取予求。

  李承恩陰惻惻的笑了,側過身為志同道合的夥伴倒了杯酒。「你說該怎麼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除掉呢?」既生瑜、何生亮,一山難容二虎,怪不得他。

  「承恩表弟,你不曉得人命是脆弱的嗎?以你的交遊廣闊,何愁弄不來一兩味讓人神魂飛散的小玩意兒。」呵,儘管下手吧!為了避嫌,他會先一步離城。

  老奸巨猾的游鎮德可不簡單,他一方面策動李承恩毒殺親手足,藉機得利,一方面又擔心若事機敗露未能得手,便先盤算好後路撇清嫌疑,讓貪婪蒙了心的李承恩承擔弒弟的罪行。

  一和李大少達成協議,他便匆匆告辭離去,不想留下任何把柄引人臆測,與李承恩相處太久,日後怕難脫身。

  而他走後,一抹隱身暗處的黑影也尾隨其後,渾然不知屋內的男子從青樓出身的愛妾艷娘手中,接過一個小藥瓶,緊捏在手心。

  那是游鎮德臨走前留下的「一勞永逸」

  是夜。結束了一天繁忙的事務後,回到房裡的李承澤總是習慣性的喝上一碗冰糖蓮子湯,在睡前先看一會兒書再脫鞋上床。今兒個也不例外地坐上圓凳子,等服侍的小廝送上湯碗,他不假思索的一匙一匙送入口中,讓蓮子的滑嫩化在舌間。

  驀地,他捧碗的手指一僵,一道暗紅的黑血從嘴角流下,眼前一片黑霧襲來,人如離土的大樹,毫無預警的往後倒。

  碗碎人落的聲響驚動了李府上下,一片驚叫聲四起。

  那一夜,李承澤倒下不起。

  有人驚慌,有人嚎哭,有人大笑。

  大夫來了又走,一個接著一個,連續三個日夜,那雙寒徹人心的異色瞳眸始終緊閉,不再冷冽睨世。

  「小……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出來呀!大事不好了……」一名穿著嫩黃色衣裳的丫鬟氣喘吁吁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大聲嚷嚷,好似火燒眉毛一般。

  「小聲點,慌慌張張個什麼勁兒,沒瞧見我正忙和。」真是的,春草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幾時才改得了。

  「小姐,別忙了,有大事發生,你趕緊到大廳,那票人又來了。」她一個小小的下人實在應付不了,別人一凶她就腿軟了。

  「那票人?」柳眉一擰,繡著巾帕的葉妍惱怒地扁起嘴。

  怎麼又來鬧了,一天三回還不過癮嗎?

  這幾天平靜了許多,原以為他們死了心,不再威言恫嚇,放棄要她進繡坊的念頭,誰知他們是不達目的不肯甘休。

  「小姐,你為什麼還坐著不動,我看這次來的人不少,肯定不懷好意,你不出面喝止,恐怕沒得姜口了。」她怕死了,死也不肯和那些人同待一室。

  「安靜點,春草,你吵得我耳朵都發疼了,等我把這條躍出水面的鯉魚繡好再說。」旁人愛鬧隨他鬧,她快完成的喜帕要有一絲出錯,她上李府索賠。八風吹不動的葉妍彷彿事不關己,專心地繡著下個月月初要出嫁的徐家閨女的喜帕,她一針一線穿過布一上一下的繡出活靈活現的甩尾魚身。兩隻交頸鴛鴦互啄著羽毛,雙翅輕展拍打著水面,並蒂的蓮花開在水中央,底下結出雙角菱子,蓮生子息福壽綿綿。

  「小姐,你不怕屋子被拆了嗎?」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十六歲的春草天生是急性子,又膽小如鼠,她心急地喳喳呼呼,沒一刻能靜得下心,竹竿似的兩條腿來回地走動,惹得葉妍心煩。

  「讓他們等一等又如何,你急什麼急,把地磨壞了,我扣你月俸來賠。」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她才不理。

  「小姐……」她哀叫著。

  完成了!桃紅帕子繡出喜氣,葉妍抿唇咬掉線頭,一幅美絕了的圖樣躍於紅巾上,那鳥眼中的譴蜷生動多情,好像說著令人臉紅的情話。

  放下繡品伸了伸懶腰,她這才勉為其難的起身,見見不速之客。要是找她做媒,她絕對二話不說的掀簾子見客,哪容客人久候,人家談的是喜事,當然要勤快些,百年才修得夫妻緣。可是沒事上門找碴的,三天兩頭用一張惡人臉嚇壞她家僕從,那就不用多禮相待,隔夜餿水伺候,再用加了鹽巴的茶讓他們洗洗臭嘴。

  「妍姑娘……」

  「喲--今兒個吹的是什麼怪風,怎麼客氣了,還喊我一聲妍姑娘,沒扯喉嘶吼『不識抬舉的臭丫頭』?」這人轉性了不成,語氣輕得像豆腐似,軟而無力,而且外面那一排人也不見惡臉。

  李怒黝黑的臉皮竟浮出一抹紅。「妍姑娘大人有大量,別計較過去的魯莽,我在此賠禮了。」

  「哎唷,承受不起呀!李大哥,你的兇惡嘴臉哪去了,突然和善的對我好言好氣,小女子可嚇得不輕,我心口還卜通卜通的跳著呢!」要女子不記仇,就跟要蝶兒不採蜜一樣,很難。

  雖不知這魯漢子為何一反常態,態度恭敬地像個奴才,可一想起他先前的惡形惡狀,張牙舞爪,葉妍就沒辦法心平氣和的對待他,不去刁難兩句。

  直性子的李怒突然跪下,當真把主人家嚇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以前做了些不是的事惹你煩心了,你打我出氣吧!」

  李怒雖個性暴躁卻不失忠心,縱使在外行為未必得體,但對主子的死忠是無庸置疑,為了主子,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況是下跪求人。

  「你……你幹什麼,快起來,我還想長命百歲呢!別觸我楣頭。」驚得不小的葉妍跳起來,嚇出一身冷汗,求他別行要人命的大禮。

  「我家大夫人請你過府,有事相商。」見她真讓他的舉止嚇白了臉,他身子一挺,站了起來。

  「你家大夫人找我有什麼事,該不會是幫說媒吧?」她開玩笑說,不以為李家夫人真需要借用她的長才。

  「正是此事。」今天他是奉大夫人的命令前來。

  圓潤小臉陡地一愣,怔仲地眨了眨眼。「呃,我剛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房裡待久了,人有些昏昏沉沉地,難免精神不濟。

  「大夫人希望你能為少爺找個好姑娘,越快越好。」遲了,就怕沒人敢嫁。

  葉妍挖了挖耳朵,再定神一瞧。「不是出自我的幻覺,你家大夫人……真的來拜託我?」

  這世道是怎麼了,朗朗晴空下起金條了,砸得她眼冒金星。

  「這事非同小可,請妍姑娘盡快過府,我家大夫人等著你……」李怒急得要將人請回李府。

  「等等,我有說要幫忙嗎?」李大少那個敗家子,不糟蹋人家閨女就不錯了,居然還敢要她當幫兇,蹂躪人家小姑娘?

  李怒愣了一下,又氣又急,大嗓門的高聲嚷著,「連你也不接這差事,你們這些媒婆在搞什麼,放著大把的銀子不賺……」

  「連?」她柳眉輕抬,微揚訝色。「你到底找了幾個媒婆,你家那大少爺是什麼德行呀!別害人了,一堆美妾嫩婢圍著他還不夠嗎?」

  仗著有幾個錢放浪無度,不學無術,老想著美女成林,美酒成池,醉生夢死地虛華過日,這樣的浪蕩子,誰敢許他終生!

  「不……你搞錯了,不是大少爺,是……」他有口難言,面有難色。

  「不是那個大爛人,難道是你跟前跟後的大冰山,你呀!別尋我開心了,他那人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不可能厚著臉皮開口……」見到李怒的臉漸成豬肝色,葉妍的嘲笑聲也越來越輕,飄如棉絮。

  「……不會吧!這玩笑可開大了,你、你確定要說媒的是李二少爺,你那個不苟言笑,連呼出的氣都會結霜的冷面主子?!」怪了,今天天氣不熱,她怎會有被曬暈頭的感覺。

  李怒沒說話,頭點了點。

  「天哪!天哪!春草快來扶著我,咱們包袱收拾收拾、快點逃難去,天生異象必有大災,趕緊往南方逃,晚了就來不及了。」喝,嚇死人,嚇死人了!她心口一緊一緊的抽著。

  「小姐,你的手好冰,生病了嗎……」單純的春草不懂看人臉色,只當她家小姐染上風寒。

  葉妍沒好氣的一橫眸。「我這是給嚇的!你們別開我玩笑了,李二少哪需要我做媒,他不是神氣得很,跩得二五八萬?銀子一砸還愁沒人見錢眼開,巴著當李家二少奶奶嗎?」哼!她說過最好別求她,否則她准整得他哭爹喊娘,沒好日子過!

  「妍姑娘……」

  「不接不接,我這陣子忙得很,抽不出空上李府坐坐。」他想娶新娘,下輩子吧!

  先前說她嫁不出去,不然也只有麻子臉,馬下巴的賣貨郎敢要她,這下子是誰急了,忘了兩人的嫌隙求她出馬。哼,十年風水輪流轉,也該她揚眉吐氣了,不拿拿喬怎麼對得起自己,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豈能放過。

  「妍姑娘,我家大夫人是真有誠意請你施點力,不管要多少媒婆謝禮,你只管開口便是。」銀子是小事,李家花得起。

  「悴!說得好像我是貪財小人似的,你把我妍姊兒當成什麼人了,錢的事小,我和你家少爺梁子可結大了,你忘性大,我記性好,他想迎親入洞房,門兒都沒有。要不,你們找別人去!」那種狂妄之人休想有好姻緣。

  「不是這樣的,妍姑娘,這婚事並非少爺的意思,而是……」哎!他不知該不該說,真叫人為難。

  而是什麼?話說一半就打住,存心吊人胃口呀!葉妍柔黃輕揮,不耐煩地等他說完下文。

  「李怒呀!叫你辦件小事怎麼還沒辦成,磨磨贈贈要拖到幾時?」一名老婦耐不住性子的闖進來,這渾小子做事慢吞吞的,快急死她老太婆了。

  「周嬸……」他盡力了。

  嗓門大的老婦人不等他說完,逕自走向葉妍,熱呼呼地挽住她的手。

  「我說妍姊兒吶!你也別心坎頂著針了,就賣我娘子子一個面子,行個好事吧。」

  「你是?」有點面生。

  「我是大夫人身邊的人,二少爺是我一手奶大的,大夥兒都喊我周嬸兒,你若順口呢,也這麼喚吧!」周嬸熱絡地有些過火,捉著她的手就不放開。

  神色尷尬的葉妍笑得僵硬,使勁地想把手拔出。「周嬸,你抓痛我了。」

  老婦似沒聽見,又自顧自的往下說:「這親事一談成絕少不了你好處,我家大夫人向來慷慨,該給你的媒人錢一分也不會少,包管你從年頭吃到年尾,養出一身細皮嫩肉。」

  「周嬸,我不……哎呀!你別拉,我有腳,不用飛的……慢點慢點,我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這算什麼,強行拉弓上弦呀,李府的人怎麼都是一個樣兒!

  周嬸臉上一黯,嘟嚷著說:「你就多擔待點,這也是不得已的,要不是少爺出了點小事……」

  小事?

  那個嘴巴比刀子還利、話比毒蛇還毒的李二少能出什麼事,是喝水嗆到了,或是掉了兩根白頭髮呀?

  不以為然的葉妍滿是不願,硬是被拖著往城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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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叫小事?!」完全傻眼的葉大姑娘已經不曉得該說什麼了,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奇景」,整個人像是石化了,半晌回不了神。

  久久、久久之後,那蝶翼般的羽睫才微顫的掀了兩下,僵化的臉部肌肉慢慢恢復正常,驚嚇過度褪了色的紅唇漸漸稍有血色。

  儘管如此,她還是餘悸猶存,沒法相信眼前所見的景象,停擺的思路猶自放空,無法思考。

  雖然她很努力地想維持無動於衷的表情,冷眼旁觀發生在身邊的怪事,可是眼角餘光仍不住的往某人飄去,難以控制。

  「你年紀輕輕,怎麼學起人家當媒婆呢,瞧你這福氣的小臉蛋,理當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或是持家有成的當家主母,這般勞碌奔波很辛苦吧?」一隻掌腹玉潤圓豐的手撫上葉妍面頰,臉蛋被那腕間翠綠青玉環的冰涼一觸,她驀地回神乾笑地退了一步。

  「多謝夫人的關心,妍兒天生勞碌命,一天不動筋骨就渾身難受,沒本事開舖子做大事,只能動動讓人見笑的嘴皮子,媒合姻緣賺點餾口小錢。」她說著說著,眼神又飄走了……

  「這張嘴真會說話,要是我那兒子也能跟你學一學……」一提到親生兒子,大夫人的眼神一黯,淚霧蒙眼,淒迷地以絹帕輕拭。

  見不得人難過的葉妍趕緊上前安慰,「夫人寬心,別凡事往心裡擱去,二少爺平時太操勞了,現下讓他休息一下也好,夫人就當撿回一個兒子,我相信過些時日他就會好轉的。」可能嗎?她暗忖。

  「真的嗎?」慈目望向笑得憨氣的兒子,大夫人悲從中來難掩心酸,她好好一個兒子怎會變成這樣……

  「當然嘍--高人自有天相,二少爺天庭飽滿,鼻豐盈挺,一臉福大的富貴相,肯定不久便可和往日一樣意氣風發。」希望啦!為人母者總是不願兒女受苦,她能體諒老人家的心情。

  「那我拜託你的事……」

  葉妍為難的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上,十分專注剝著柿子皮的高大男子,一股說不上來的心酸梗在咽喉,差點陪著大夫人一起落淚。

  明明長相還是那個令人厭惡、高傲冷酷的討厭鬼,可怎麼她才大半個月沒進城,他就變成這副模樣--那張原本一絲不苟的俊顏居然在笑,還露出叫人想摸摸他頭頂的酒窩!

  唉,未免太離奇了,好好的一個人說變就變,真的讓人好難適應,她還是比較習慣他冷漠斜眼陌人的討厭樣,起碼不會心疼地想抱住他。葉妍甩甩頭,想甩去那不該出現的同情。

  「不是妍兒愛拿喬,二少爺這情形……」她一頓,笑得無力。「夫人也別說妍兒能力不足,真要有姑娘肯嫁,我會勸她再考慮考慮。」李承澤沒出事前,她就不認為他該拖累人家姑娘,除了銀子比人家多以外,他那性子哪裡值得女子托付終身,變成深閨怨婦是意料中的事。而今他又失去昔日的清明和犀利,變成童稚般單純,他拿什麼娶親生子?!更別提他那頭叫人皺眉的白髮,以及旁人一見便生畏的藍色瞳眸了……想要找個肯接近他,甚至同床共枕的姑娘家,恐怕是對她媒婆功力的一大考驗。

  「妍姑娘,我也曉得我的要求太強人所難,可是請你多費點心,我就這麼個兒子,總得多為他著想一些,要是他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我……我的下半輩子要依靠誰呀!」大夫人一臉傷心,頻頻拭淚。

  「夫人……」哎呀!這話真是指住她脖子了,叫她進退兩難。

  「為了不讓李家後繼無人,從此斷了香火,妍姑娘一定要接受我的請托,不然我死後拿什麼見列祖列宗和我薄命的夫婿。」她是李家的大罪人,無顏見先人於九泉之下。

  「娘,吃柿子,你看我剝得乾乾淨淨,你快嘗一口,看甜不甜。」

  現寶似的李承澤將多汁的秋柿送到娘親嘴邊,討好地揚起無邪笑容,過去深沉的異色瞳眸現在卻顯得清澈如水,彷彿天青色晴空躍入他眸底似的,亮得耀目。

  「好,好,娘吃一口……唔!真的很甜,澤兒也吃,別盡顧著娘。」口含甜柿,大夫人眼中泛著淚,強顏歡笑。

  自從那天出事後,澤兒昏迷不醒好幾天,她急著找許多名醫大夫將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但醒來卻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她該怎麼辦才好?

  「嗯,澤兒吃……」他大口一咬,香甜的口感讓他滿意地笑瞇起眼。「好吃,好吃,我再剝一個給娘……啊--還有這位姊姊……」他歪著頭,覺得她有點眼熟。

  「叫我妍姊兒,我年紀比你還小呢?」葉妍神色僵硬地乾笑,有點作惡的接過他捏得斕爛的,吃了一半的柿子。

  不知何故一夕變傻的李承澤變得可親多了,性格也一反以前的冷峻,逢人便笑,脾氣好得像他手中的軟柿子,隨人指捏。

  這樣轉變不是不好,而是好得令人無所適從,他不僅會主動關心至親,也不會忘了多一份心思關懷身邊的人,脾性好得宛若是天生的小菩薩似的。

  太有禮了也叫人害怕,他可不可以不要注意到她,當她是種在院子裡的柿子樹就好。

  「喔!妍姊兒,我娘叫我澤兒,你也可以喊我阿澤。」他神色真誠無偽,毫無心機算計。

  「你……」未免太平易近人了,她消受不起呀!離這兒最近的後門在哪兒,好想走人。

  「樹上結了很多甜果兒,你要吃幾顆,我摘給你,不用擔心不夠吃。」黃澄澄的柿子結滿一樹,多到摘不完。

  李府左側的院子裡種了不少甜梨、秋柿,這原本是出自李老爺對妻子的寵愛,讓她在秋末冬初之際也能品嚐到現摘鮮果,而多餘的果實則釀成甜酒做蜜餞,貪嘴時來上兩口。

  可自從李老爺不在後,這十來株果樹便少人過問,任其開花結果落滿地,久而久之有些荒蕪了。

  沒想到昏迷數日醒來的李承澤,第一眼看的是掛在枝極間的熟果,等他一能下床,便興匆匆地衝到樹下,長臂一伸勾下軟枝,輕取軟嫩香甜的秋柿。他一吃,上了癮,也樂得與人分享。於是摘得勤快,誰都能嘗鮮,一樹柿果幾乎快被他一人摘光了,只剩下幾顆晚熟的澀果。

  「我說李二少,你真不認識我嗎?前些日子你還嘲笑我嫁不出去呢!」葉妍有些興師問罪的說,想試探他是否真的心性大變或者是假裝的。

  「有嗎?」他偏過頭,表情困擾的思索,不懂為什麼她突然凶巴巴的瞪他,一副想掐他兩下的樣子。

  葉妍假裝生氣的戳戳他的臉,一抬手「不小心」刮傷他的耳朵。「嘖!瞧你生份的,當真不記得我們以往的『交情』,讓人好生傷心。」

  看不出她在做戲的李承澤慌張地看了娘親一眼,大掌不知輕重的往她背上一拍。「你別氣,你說我就想起來了嘛!我以前有欺負你嗎?」

  這不就在欺負她!那一拍,她差點把胃裡的東西給吐了出來,肩胛骨彷彿移了位,疼得她眉頭一皺,淚花在眼底打轉。

  「你……你這是報仇嗎?」可惡,他一臉無措神色,她怎麼發狠牙尖嘴利的還擊。

  「報仇?」什麼意思?

  望著那雙澄澈純真到令人心疼的眼,欲哭無淚的葉妍吞下嘴邊的惡言,硬生生地把滿腹不滿轉為很想揍昏自己的無奈。

  說實在的,這樣的李二少叫人無從恨起,更遑論是厭惡了。人心是肉做的,她並非鐵石心腸,看他一夕間劇烈的轉變,很難不心生同情。

  唉!她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吃軟不吃硬,人家對她好一分,她便還諸十倍的好,肝腦塗地、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大夫人歎了口氣說:「妍姑娘,我也不說什麼違心話,咱們也不求對方姑娘是否門當戶對,或是才貌雙全,只要家世清白,長相不差即可,其它方面就不要求了。」現下這種狀況,人家肯點頭下嫁,她就叩謝祖上積德了。

  「那品性呢,夫人?」總不能隨便找個人充數,她葉家兩代的媒人招牌可要顧全。

  聞言,大夫人喜出望外,淚光閃閃地緊握住她的手。「妍姑娘是同意為我兒做媒了嗎?」

  「呃--這……」僵了一下,葉妍苦笑的一揚下垂的嘴角。

  「夫人這般誠意的拜託我,我要再推托,就對不起你的厚愛了。」

  聽見兒子的婚事有著落了,大夫人顰起的眉峰稍微舒緩了些,露出些許寬慰的笑意。

  「真要麻煩你了,我李府上下都會為此感謝你的。」

  「哪裡的話,是我份內應該做的事,不用跟我客套了,只不過呢……」

  「不過什麼?」大夫人心口一揪,憂心仲仲地擔心媒人會反悔。

  「我也不想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凡是總要預留萬一,夫人可別期望太高,二少爺的情況……」撇眼望了正開心採果的男人背影,「唉,總而言之,我會盡力,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就看看老天爺怎麼安排吧。」她實在不敢打包票。

  來李府前,本來是想嚴詞拒絕,順便羞辱兩句老和她槓上的大男人,沒想到那句「不」怎麼也說不出口,反而莫名其妙接下燙手山芋。

  該怪誰呢?

  再三責怪自己的葉妍垮著一張臉,粉嫩面龐染上淡青色,愁眉不展地承接了李大夫人肩上的重擔,苦思手邊待嫁的閨女名單,看誰適合嫁入豪門深院的李府。

  「你要回去了嗎?」

  「嗯。」低著頭,她沒瞧見問話的人是誰,苦惱得沒心思理會人。

  「這給你。」她看起來煩惱很多,小臉皺成梅嫂曬在後院的鹹菜乾模樣。

  「什麼東西……」哇!想壓死她呀!

  一顆顆黃得發亮的甜柿如不要錢的落下,忽然接近的大臉笑得燦爛,將手上捧的果子一古腦地全往她懷裡塞。

  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子大許多,李承澤的一隻大掌等於葉妍纖細的雙手,可想而知,她有多手忙腳亂,慌得不知該用什麼來接。

  最後,李承澤終於發現這圓臉小姑娘的手好小好小,小得像剛出爐的肉包子,於是找來個籃子,開心又得意地讓她裝滿一籃果子回去。

  幾家歡樂幾家愁。李大夫人丟出了令人叫苦連天的麻煩後,又見兒子的身體一天天好轉,於是她安心的吃齋念佛,不再過問府裡的大小事,至於家裡的產業有兒子培養的一群忠心屬下幫忙看著,她倒也不會太擔心。

  她是了了一樁心事,放下心中大石,可是卻換另一個人傷神地夜不安枕,輾轉難眠,明明入睡了又莫名驚醒,睜眼到天明。

  為什麼要一時心軟,同情起她最討厭的人呢?

  不只一次自問的葉妍後悔不已,托著香腮瞪著那一籃甜柿,白牙輕咬下唇,恨起自己的無能。

  可是,一想到那天在院子裡,那男人的開心笑容,她的心又莫名的跳快幾拍。

  「哇!小姐,你的眼睛……」

  沒讓春草有機會說完,兩道冷芒倏地一掃。「閉嘴。」

  葉家人丁向來不旺,葉妍的娘親雖生有二子三女,可是不知是祖先風水出了什麼問題,或是天生無子女緣,一個接著一個夭折,只獨活八字較硬的小么女。

  因為夫妻倆十分疼寵這個女兒,想把最好的全給她,不論她想做什麼,兩人都無異議的支持到底。可惜好人不長命,夫妻倆四、五年前相繼辭世,使得原本人口稀少的葉家更為單薄。

  他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可還過得去,做媒做出名的葉妍小有積蓄,所以還養得起幾名僕役、奴婢,算來算去葉家也有十口人。

  春草是守寡多年的李嬸的女兒,打小就在葉妍身邊伺候著,不算太笨,可也不是慧心玲瓏的聰明人,老是反應遲頓地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讓身為廚娘的李嬸常為她捏把冷汗。

  「小姐,你沒睡好嗎?要不要喝點安神茶,你眼窩黑得好像被煤球砸中……啊!小姐,我的頭……」會痛。

  一陣眼花撩亂的「暗器」襲擊,本來就不伶俐的丫鬟東躲西閃,還是被飛來黑影砸個正著,腳邊躺著是一卷卷的繡線。

  「別忘了誰才是主子,我說了閉嘴,你還給我捲舌頭攪沬,存心討打是不是?!」養個不會為主子分憂解勞的笨小婢,真是身為主人的悲哀。其實並不疼,但春草仍揉了揉被擊中的地方。「小姐,你不可以把氣出在奴婢身上,是你自己接下李府的托親,怎麼能怪別人。」誰曉得李二少會突然生了急病,傷到腦子整個人變傻,這事兒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即使不住城裡,多少也有些聽聞,因此全城的媒婆沒人敢自告奮勇,拍胸脯為一個傻子牽姻緣。

  結果她家小姐不知得了什麼失心瘋,走了一趟李府回來後,居然宣佈要為她的死對頭做媒,讓所有人都嚇掉了下巴。

  「為什麼不行,你是我妍姊兒的丫鬟,想要打罵或是典賣全憑我高興,你要是再多嘴,明兒個掛個牌子到街上去,上面寫著:賤售奴兒。」沒瞧見她已經很心煩了,還來添亂。

  「小姐……」春草當真了,急得兩眼淚汪汪。

  瞧她不長進的模樣,葉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去把我那本紅皮本子拿來,我琢磨琢磨,要推誰入火坑……」

  「入火坑?」小姐要逼良為娼,媒人不做改行當老鴇了?抽了口氣的春草不自覺的後退,滿臉驚恐。

  「你那是什麼表情,小姐要賣你還怕賣不出好價錢!媒人冊上是我這些年收集的未婚女子名冊,上頭的出身、生辰八字和家庭狀況全列了張表,一目瞭然,方便我從中挑選。」

  浪費她的口水說明,也不知上個茶水讓她潤潤喉,存心渴死她呀!

  「喔。」春草安了一顆心,繃緊的臉皮一鬆,隨即取來紅花染色的書皮本子,放在小姐面前。

  這丫頭唯一值得誇耀的是勤快,主子要她做事不敢有絲毫馬虎,雖然一板一眼不知變通,倒也好使喚,因此自己沒想過要換掉她。

  翻開本子瞧了瞧,葉妍原本擰起的眉心又攏高了一層山峰,整本冊子在手中掀來翻去,就是找不出一個她滿意,李府也會中意的婚配對象。

  這下可怎麼辦才好,她妍姊兒的媒人招牌真要丟在地上砸不成?

  思前想後,她煩惱的腦袋快要爆開了,心裡不住地埋怨和她不對盤的男人,不管他是聰明還是犯傻,總是不忘找她麻煩。唉!罷了,罷了,和個傻子計較什麼,他都變成那樣了,她還能說什麼呢,落井下石酸個兩句嗎?要怪就怪她心太軟,一時同情心氾濫,這才一腳踩入爛泥坑裡,脫不了身。

  「小姐,小姐,有人要找你說親。」門房阿福興匆匆的來報,大呼小叫好像怕人沒聽見。

  「去去去,別來煩我,小姐我暫時沒空處理旁務,叫他改日再來。」葉妍不耐煩的揮揮手,秋心眉苦臉。

  「是一個姑娘……」好美的姑娘,那眼波一送,他骨頭全酥了。

  「管她是姑娘還是大嬸,打發她走,我沒心情應付她。」她這會兒是一個頭兩個大,腦汁快絞盡了。

  「可是她不一樣,她是……」咱們西崗鎮上出名的大美女。

  葉妍不住在鳳陽城內,而是住在城外的西崗鎖外緣,雖說地處郊區,但其實距離鎮上及城裡都不遠,往返兩地相當便利,不到半日便可到達。

  「哪裡不一樣,是多只手臂,或是背上長了駝峰?你們這些混吃等死的傢伙,不會衡量一下此時的情況嗎?凡事都要我盯前顧後,是想早點逼死我好另投他主呀!」她火大的大吼。

  愣頭愣腦的阿福小小聲的說:「可是,她說她願意嫁給李府二少爺。」

  「我管她想嫁給誰,想嫁人想瘋了,由著她挑人嗎?她以為她是誰,不把我放在眼裡……」驀地,她兩眼發亮,像拾到黃金般大叫。「回來,回來!你說來的這位姑娘肯委屈下嫁?」

  走到門邊,正要跨出門檻的阿-福又旋了回來,咧開黃板牙傻笑。「是呀!小姐,那姑娘還長得像天仙下凡……」他吞了吞涎液,一臉奢望樣。

  一個爆栗敲下去,他當場夢醒。

  「還天仙吶!你是見過幾個下凡的仙女,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還不把人請進來,想等著小姐我親手泡茶給你喝嗎?」葉妍一副凶狠的潑辣樣,柳眉一豎,瞪大圓亮雙眸。

  「不敢啦!小姐,阿福馬上去請人。」抱著頭,他三步並兩步地往外衝,唯恐上火的主子拿他練練繡花腿。

  誰會自薦枕畔,伴著傻子一生呢!難道這姑娘沒聽說過李二少的情況,以為這是一門千載難求的好親事?或者她是麻子臉、瘸腿駝背的無鹽女,過了適婚年齡仍無人上門說媒,於是自暴自棄地病急亂投醫,只要有人肯娶就嫁了。

  至於貌美如仙,八成是阿福的異想天開,那雙連沱屎都看成花的鬥雞眼分不出美醜,他的驚歎不足為信。

  百思不得其解的葉妍托著腮,怎麼也想不出是何等模樣的姑娘,居然自個找了來,還挑明要嫁那個讓她苦惱不已的麻煩人物。

  一陣濃郁的香氣襲來,沒讓她多想,豐盈婀娜的身影緩緩走近。

  「有禮了,妍姑娘。」

  語輕如鶯,美目盼兮,膚白勝雪,唇紅似櫻,那玲瓏身段穠纖有致,湖綠色衣衫襯托出五官的妍麗,桃腮杏眸,宛若園裡春花,活脫脫是位美人兒。

  葉妍托腮的手一滑,兩顆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傻了眼,嘴兒微張猶不自知,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幻影」不可能!是她看錯,出現幻覺了吧。可是,活生生的人就在面前,那襲人的氣味仍在鼻腔,怎麼會出錯呢?她揉了揉雙眼,再偷偷地往自個兒的大腿一焰,想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妍姑娘,我打擾你了嗎?」女子福了福身,輕聲問候。

  哇!連聲音都這麼好聽,清甜軟膩……咳!她在幹什麼,要冷靜,別太興奮。

  「姑娘是?」

  先打聽清楚,別急迫,這般嬌美的美人兒,以前怎麼沒瞧過?

  「小女子姓姚,閨名霏霏,半年前才搬到西崗鎮,是布莊於老闆的外甥女。」

  她自報身家,言語間散發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氣。

  「啊!我知道了,於漢生於老闆嘛,他本來在城裡做生意,我還跟他買過布,做了件懦裙呢!」熟人,熟人,一線牽千里。

  「那我的來意也不用多說了,就是想請你做個媒,讓小女子有個好歸宿。」她笑得很淡,蔥指輕撫著縫在襟口、米粒大小的珍珠。

  「好歸宿?」葉妍笑容一僵,神情少了自在。「呃!姚姑娘,你當真要合了李府這門親事,不再考慮考慮?」

  她也是有良心的人,不想害了人家。

  姚霏霏堅決的搖頭。「不需要。」

  「可是二少爺的情況……」說不准她見到白髮異瞳的李二少,就尖叫的奪門而出。

  「我不在意。」他的為人如何,不用太過在乎,她要的是……

  「好吧!姚姑娘,」既然當事人都無二話了,她這媒婆還遲疑什麼,當下拍板定案了!明天我就上李府說這件喜事,你就準備準備,等紅轎來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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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身穿一身紅艷霞被的姚霏霏一如嬌羞的新娘子,柔皙纖手置放在喜服上,含羞帶怯的端坐在喜床,等著帶給她一生榮華富貴的夫君進房。她是西崗鎮上出名的大美人,容貌出眾,談吐有物,舉手投足都像良好教養的大家閨秀,引來不少男子的驚艷目光。

  她一到來,便有無數的愛慕者對她展開追求,每個都被她的美色迷住,意欲一親芳澤。

  可是外表看似嫻靜溫婉的她,實則是個嫌貧愛富的女人,自視甚高又短視近利,得理不饒人,一心只想嫁入大富人家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奶奶。

  雖然她生得極為美麗,但爹娘只是種田的莊稼人,農家女的出身讓她就算再美,一般大戶也只願收她當二房,沒法當上正室。但她也不願屈就,委屈自己當人小妾。只是她太以美貌為重,不斷拒絕她看不上眼的小門小戶,女子的青春不得蹉跎,在年過十八,提親的人漸少後,她才開始緊張。

  於是她假裝家道中落的富家千金,前來投靠小有成就的親舅,以此為跳板,看能不能攀上豪門巨賈,將自己嫁出去。

  當李府放出為二少爺娶妻的消息時,她當下喜出望外,緊緊捉住這個機會,不顧女孩家的顏面,自己上門爭取。

  「嗚……嗚……沒想到我也能等到這一天,親眼看到我兒拜堂成親。」

  高堂上的李大夫人是悲喜交加,眼底有說不出的快慰和心酸,淚光盈盈的看著被親友拉著四處敬酒的獨子,心裡一陣不捨。

  她喜的是兒子終於成家了,過不了多久,等新婦傳出喜訊,她這婆婆就有孫子可抱了。

  不過她也傷心兒子的轉變,本來是精明幹練的人,竟變得憨直單純,叫她怎麼不心疼,雖然這樣的他比起以前與她親近多了,下人們也不再懼怕他,可她還是擔心這樣的澤兒會不會被人欺負。兒是娘親心頭的一塊肉,不論變成什麼樣,都一樣當寶來疼,可是別人是否如她一般,真心對待,無虛無偽呢?

  「夫人,你就別感傷了,今兒個是大喜的日子,你可別哭紅了眼,讓人當我欺負你,要拿我炸油鍋了。」葉妍笑著說,婚禮呀就是要熱熱鬧鬧,喜氣洋洋,要開心地笑著才是。

  拭著眼角,李夫人笑中帶淚的道:「妍姑娘,你真是我李府的大救星,你的恩德我沒齒難忘啊。」

  若沒有她,李家的香火可真要斷絕了。

  「哎呀!說什麼客套話,是二少爺有福氣,連天老爺都疼他,天賜良緣,給他一個美若天仙的美嬌娘,我不過順水推舟,成就一樁美事而已。」

  看著遠處穿著大紅袍,被人猛灌酒、笑得開心的新郎官,葉妍忽然有點不是滋味,真是便宜他了,明明是個沒口德又少心少肺的混蛋,生場病後反倒因禍得福,佔盡所有好處,高高興興的娶了美嬌娘。反觀她呢,年年為人作嫁,撮合成對的新人沒有一千,少說也有五百,時時做功德,日日行善緣,偏就喜鵲不盈門,送來好姻緣。

  一想到此,還真是怨吶!這門親事是她親手牽起的,昔日的詛咒全不管用了,這會兒除了祝福人家百年好合外,還能倒桶他幾刀嗎?

  「你嘴真甜,說得我心花都開了,待會多喝兩杯水酒,別跟我客氣了。」今兒媒人最大,該坐大位。

  「一定,一定,我這人最愛熱鬧,不湊上一腳怎成。」不能咬新郎幾口洩忿,就大吃大喝,起碼吃個回本才甘心。

  葉妍心裡埋怨著,可是一見到不懂得拒絕人,被拉著四處走的李承澤,要不得的同情心又冒出來壞事,由於李家這次只宴請至親好友,這些熟人鬧起新郎官來更是肆無忌憚,眼見他的步伐已顯虛浮,她不禁衝動的衝進人群中。

  「妍姊兒,你來啦!」李承澤見到這個圓臉小姑娘,心裡莫名的開心,對她揚起大大的笑花。

  真要命,別對她笑成這樣行嗎?葉妍心頭猛然一坪,身形瘦削、白髮藍瞳的他穿起大紅喜袍竟意外的好看,讓閱人無數的她也不禁有些失神,直到賓客又起哄要他敬酒,她連忙回神以媒婆身份為他擋酒。

  這邊鬧酒,那邊吆喝,酒過三巡後,賓客的興致漸漸退去,自個兒劃起酒拳來,未再盯死新郎官,拚命灌他酒。

  鬆了一口氣的葉妍這才不再憋著尿意,將已醉得一塌糊塗的李承澤交給李府下人,並叮囑給他喝杯醒酒湯,免得誤了千金春宵。

  其實她也有些微醺了,如廁時還差點一腳踩進茅坑,跌個滿臉屎面,幸好她及時撐著牆,才沒丟個大醜。

  一身清爽的走出,徐徐微風吹來,她清醒了許多,也較能走得平穩。

  不過今天她真喝多了,酒的後勁很強,既然喜宴已經差不多快要結束,不需要她再出面收尾,她也該功成身退,告辭回家了。

  轉個彎,一道黑影忽地從眼角閃過,她微微一怔,那個人不是不學無術的李家大少爺嗎?他怎麼不在前廳喝酒,溜到新房……

  咦!新房?!

  像是一桶冷水往身上一淋,葉妍倏地一驚,臉色微變,躡起腳尖,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偷看,怪了,應該在新房陪著新嫁娘的丫鬟和喜娘去哪兒了,怎麼獨留新娘子一人在新房?

  「小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

  故做文雅的李承恩眼露淫光的掬起新娘子的白嫩小手,輕佻地撫弄著。

  「是相公嗎?」突然聽見調情般的陌生男聲,姚霏霏嚇了一跳,隨即臉紅心跳的垂下頭,由著他戲弄。

  「不是你的相公就進不了新房嗎?我可比那傻子強多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兒,怎好配個破鼎呢!要他好生疼惜才是,於是他藉故調離丫鬟和喜娘,製造兩人獨處機會。

  她一聽,微驚,掙扎地想抽回手。「你是誰?太放肆了!」

  「放肆?」他低笑,一把扯下她的喜帕。「小娘子別心慌,我只是愛慕你已久的可憐人,望你施捨、垂憐。」

  「你……呃!喜歡我?」她小小竊喜了一下,略有虛榮心。李承恩在脂粉堆裡吃得開,憑的不只是李府的財富而已,還有他討喜的俊逸外表,以及舌緊蓮花的口才,只要哄得姑娘家開心,人就往他懷裡偎了。

  矯柔作態的姚霏霏抬頭瞧見他的俊模樣,那雙媚眼就定住了,羞怯的紅了雙頰,渾然忘卻自己已為人妻,應謹守婦道,不該與陌生男子相處一室。何況今晚還是她的洞房花燭夜,新郎官隨時會推門而入,要是見到屋裡有男人,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勢必背上不貞之名。

  可是這會兒她芳心暗動,顧不得避嫌,璨亮的眼只看得見眼前求愛的男子,小有貳心地想多留他一會。

  「是呀!打我在西崗鎮上第一眼見到你就深深為你著迷,從此你的身影長駐我心裡,時時刻刻凌遲著我。」呵……這些蠢話也只有女人才相信。他一得知有女人要嫁給李承澤那個傻子後,便去探聽了這女人的底細,他絕不讓突來的變數破壞他的計劃。

  說起甜言蜜語如喝水一般流暢的李承恩故做哀傷,雙手合握住纖柔小手便不肯放開,有意無意地搔著她掌心,勾起她內心的情慾。論起勾引女人的手段,他算是個中好手,在青樓廝混多年,還愁女人不手到擒來嗎?

  「可是我已經成親,恐怕要令你傷心了。」她以為自己引以為傲的美貌真令他癡迷,嬌羞地欲拒還迎。

  十九歲的姚霏霏並非沒見過世面的閨中女子,既然敢一個人上門找媒婆說親,可見她膽量不小,不把世俗禮節放在眼裡。

  她雖是清白之身,可之前在農田里幫忙,多少見過一些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在田梗旁廝磨,對男女間的私密事並不陌生,她曾和娘舅家的小表哥有過幾次差點擦槍走火的肌膚之親。

  不過為了嫁入大戶人家,她嚴守最後防線,絕不失身於人,要坐穩少奶奶的位置,貞操絕對要留著。

  「呵……成親又算什麼,你真甘心一輩子守著一個傻子,過著無趣的下半生?」他眸底一閃狠厲,陰冷如地底冬眠多時的毒蛇。那該死的李承澤真是走狗屎運,中了毒居然還毒不死他,只是醒來變成一個傻子。這一次他不會再那麼幸運,絕不容他再逃過一劫!原來李承澤會突然變傻,全是李承恩一手主導,在表兄游鎮德的慫恿下,他在茶水中下了蠱毒,想讓李承澤一命歸陰。

  誰知李承澤的命夠硬,練過武的身子有一股陽剛氣護住週身,因此陰毒入身只傷了五臟六腑,不過苗族的蠱蟲並非一般的毒,無法運功強行逼出體外,它一旦餵入人血,便會附著在人的身體,不得其法是無法將之驅離。
所以蠱毒仍造成若干影響,讓他醒來之後心性大變,失去了平時的精明嚴峻,像換了個人似的笑口常開,對人和善親切。

  她捂唇抽氣。「夫君真的傻了嗎?沒有一個大夫可以治癒?」

  「我是他親大哥,難道還會騙你不成,我是不忍心看你這麼一個美人兒受苦,耽誤一生,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出心底的愛意。」

  「原來是大伯……」

  他伸出食指點住她誘人朱唇,隨即落下一吻。「別喊出那可憎的稱謂,我想與你長相廝守,做對比翼雙飛的快活夫妻。」這塊豐嫩的俎上肉他非得到不可。

  一聽到此,姚霏霏獗起小嘴,埋怨的道:「那你為什麼不上門提親,讓我知道你的心意。」

  現在她都上了花轎,拜了堂,成了別人的妻,事情哪有轉圓的餘地,一切都遲了,他滿口的癡戀愛語全成了空話。

  除非新郎換人。

  眉一垮,肩一垂,李承恩一副不得志的模樣。「我怕配不上你呀!在這個府中,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出長子,偌大的家業沒我的份,即使我空有抱負也無所施展。」

  他表現出時不我予的遺憾,好像有天大才華卻遭到埋沒,沒機會一展長才,只能沒沒無聞地任人忽視,無法如大鵬展翅,一飛沖天。

  「你也是李家的一份子,李家太虧待你了。」同是手足,竟有雲泥之別,她為他不平。

  姚霏霏的心已偏向李承恩,暗抱不平。

  「為了我們美好的將來,你一定會幫我是不是?」他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她。

  「幫你?」什麼意思。姚霏霏微蹙蛾眉看著他。

  「如果我們想在一起,他就不能存在是吧!」他不信那個傻子還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個傻子能有什麼作為,等死罷了。

  「你是說……」她雙眼驀地睜大,手心微微出汗。

  「把這個下在交杯酒裡,明天這時候你就解脫了,你放心,這是西域來的好東西,會讓他恍若睡著般一睡不起,不會有任何中毒的跡象,沒有人會懷疑到你頭上。」

  「你要我下毒害人?」她面色翻白地直搖頭,不肯接下他硬塞給她的紅色藥包。

  李承恩挑起她下顎,深情的望著她。「一旦事成,我立即迎娶你為妻,絕不讓你委屈。」

  「這……」握著足以致人於死的毒藥,姚霏霏遲疑了一下,為財嫁人是一回事,但是要她下手殺人……她還是有些膽怯,心頭驚慌不已。

  可是馬無野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和傻子夫婿一比,她更中意順眼的大伯,

  既然有他的擔保,她就算沒做過也要狠下心。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小小的私心是足以容許的!

  「怎麼樣,願不願意當我的妻子?」只要除掉礙事的人,他們就可以過快活的日子了。

  「……好,我幫你。」為了自己的將來,她豁出去了。

  自私的姚霏霏毫不猶豫地將整包毒藥倒入酒壺,並輕輕地搖勻,不露痕跡,泯滅天良的和李承恩同流合污,謀奪李家財富!

  「太可惡,太可惡了!我居然看走眼,把沒了天良的毒婦送入李府,怎麼對得起對我抱持厚望的夫人,我真是太失職了,沒全盤瞭解新娘子的品性……」葉妍懊惱不已,躲在窗外偷聽的脖子一縮,悄悄地離開新房。誰曉得貌美如花的姚霏霏竟然有著蛇蠍心腸,不但不守婦德,紅杏出牆,嫁人的第一晚就想謀財害命,與人聯手毒殺親夫!

  唉,要怪就怪她識人不清,以為老天送來個大禮,助她從泥漳中脫身,於是匆促行事,急著將死耗子送到瞎貓前,了卻一件麻煩事。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太輕忽了,沒做好媒人該做的事兒,只一味地想趕快丟出手中的燙手山芋,渾然沒思考為何一個標緻的姑娘家,肯委身嫁給傻子。

  這會兒她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全是利慾薰心惹的禍,她把豺狼引進李家門了。

  然而此時卻為時已晚,她、心急如焚地思索著要如何做才能彌補這個錯誤。

  「……最可惡的是狼子野心的李承恩!吃李家的米,喝李家的水長大,竟然還反咬自家人一口,連自己兄弟也不放過,夥同外人下毒手……」

  咦,等等!李承澤前陣子生的「急病」,不會也是他所為吧?

  想到有此可能,葉妍心寒地抽了口氣,臉色轉成青白,手指微微發冷發顫,幾乎握不住東西。雖然夫人並未言明李承澤是中毒,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多嘴雜的李府多少有些閒話流出,只是眾說紛紜,沒個準兒。

  而且李承澤的經商手段雖然強橫了些,但不致與人交惡,結下仇家,所以李府的人並未往個人恩怨方向去想,以為他只是不慎誤中奇毒。

  但此刻看來,中毒之事八成是大少爺覬覦李家的財產,又見不得別人好的想全部霸佔,因此想出陰險毒計,好一絕後患。

  「啊!不行,不行,我得阻止那傻子進新房,他傻乎乎地,肯定不會察覺酒有問題。」

  雖然兩人有過多次的過節,可是葉妍仍然無法袖手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入別人布好的陷阱,飲下致命毒酒,更何況他現在變得如此可愛、不,傻氣……她甩了甩頭,試圖忘記映入腦海中他純真、毫無心機的笑臉。

  路見不平,沒刀可拔也要用力踩兩下,讓路面平一點,何況是一條人命。

  以往的恩怨先擱一旁,以後有機會再慢慢算,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麼將人帶離危險,命保住了,才能揭穿姦夫淫婦的陰謀。

  心念一起,她心急地找起人,可富裕的李府宅邸甚大,從一個宅院走到另一個宅院得費不少氣力,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尤其是天色已暗,夜幕低垂,喝醉的李承澤要是沒人攙扶著,不知醉倒在哪個屋簷下了。

  正當葉妍憂心找不到人時,見到一名掌燈的下人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扶著她遍尋不著的新郎官,步伐不穩地走上九曲橋,繞過涼亭準備回房。

  「等一下!」她沒多想地揚聲一喚。

  「是妍姊兒啊,有事嗎?」

  葉妍假意責罵地戳了男僕一下。「怎麼沒給二少爺喝解酒湯,你想讓他醉上一夜不成!」

  男僕一怔,趕忙解釋。「少爺說他沒醉,不肯喝,把湯給倒了。」

  「你這腦袋瓜子裝的是豆腐渣呀!喝醉的人說的話哪能當真,還不快到廚房裡,央人再煮一碗湯,遲了就等少夫人剝你的皮。」

  悴!一身酒氣,若真被人毒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閻王面前喊不了冤,平白做個糊塗鬼。

  「可是少爺他……」沒人扶著怕會醉倒。

  「得了,得了,有我顧著還怕把人搞丟了嗎?時辰差不多了,你快去快回,待會把湯端進新房,別延遲了你家少爺的好事。」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洞房花燭夜,他是無福享用了。

  「喔!那就有勞你了,我去去就來。」男僕沒多想的真把人擱下了,全然信任她的為人。

  「……我沒醉……沒有醉,還能喝……來,乾杯,今日是我大……大喜的日子,不醉不歸……」酒呢?要一口喝乾才爽快!

  「還不醉不歸呢!你給我站好,別東倒西歪,要是壓傷了我,小心我割下你的耳朵。」重死了,他沒事吃這麼壯幹什麼,她忍不住擰了他一把。

  像被螞蟻咬了一口,七分醉的李承澤低頭看著眼前擰他腰肉的重影。「你……你不要動,我好像…………隔,見過你。」

  「你才不要動來動去,不會喝酒就少喝一點,跟人家逞什麼強,你這麼大個子我哪扶得動。」

  「不……不用你扶,你看我走得……很穩,可以再喝三大杯……」一個、二個、三個……哇!好多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像……唔!像誰呢?不想了,想不起來就算了,不重要。

  看他走得歪七扭八的,葉妍牙一咬,以肩托住他下滑的身體。「記得你欠我一回,哪天你恢復正常,要連本帶利的還我。」

  「還你……」他忽地淅瀝嘩啦的吐了起來,一肚子的穢物全吐個精光。

  「你!你這個討厭鬼,我這件媒人服才剛做好,只穿一次……」她一定要宰了他,用他的皮做雙人皮靴!

  欲哭無淚的葉妍瞪著一身惡臭,臉色鐵青,怒不可遏。

  「不討厭,不討厭,我喜歡圓圓的月亮……」軟軟的好好摸,像剝開的荔枝肉。

  聞言,她臉一沉,張口咬住他撫頰的指頭。「明明都已經變傻了,還敢嘲笑我臉大。」

  「不傻不傻,你咬我,會痛……」他含住痛處,一臉委屈地睨她。吐完之後的李承澤似酒醒了大半,不需要人扶持也能站得平穩,他不曉得為何被咬,只知手指痛,不太高興地看著兇手。

  「不痛幹麼咬你,就是要讓你清醒一點……啊!快蹲下來,不許抬頭。」

  李承澤乖乖的蹲了下來,看著她。

  天哪!他真聽話,完全沒有一絲質疑。望著他小狗般純真信任的眼眸,她有點傻眼……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跋扈狂妄的他只會頤指氣使,使喚別人為他做事,怎麼可能聽別人的命令。

  她開了眼界,心想趁他發傻之際先捉弄他一番,好回報他過去的「照顧」,然而在看到那雙全無防備的異色瞳眸後,滿腦子的壞念頭立即煙消雲散,不自覺地感到內疚,趁人之危是小人行徑,她怎麼可以做出有違良知的行為,這樣跟之前的他有什麼兩樣。

  「你在躲誰啊,是我大哥嗎?」好像很好玩,躲起來讓人找不到。

  葉妍突地一訝,以為他回復原來的他。「你知道他要害你?」

  「害我?」他捉了捉耳後,一臉茫然。

  「看來是我搞錯了……」不過他方纔的反應,一點也不像傻子。

  「啊!我認出你了,你是妍姊姊……」拿了很多柿果的人。

  臉一黑,她咬牙切齒地用手封住他的嘴巴。「是妍姊兒,不是妍姊姊,再讓我聽見你喊我一聲姊姊,我就把你的手指頭全咬光,一根不剩。」

  「嗯嗯!」他拚命點頭,就怕沒指頭拿筷子吃飯。

  新郎該入房的時辰已過了許久,久候不到李承澤的李承恩有些不耐煩,便從新房溜出,想快點找到異母弟弟,好讓他喝下毒酒,送他上路。

  他匆匆走過迴廊,又捉住數名奴僕追問,不甘心垂手可得的成功近在眼前,獨缺東風。

  眼尖的葉妍一瞧見他走近的身影,連忙拉低身側醉鬼的身子,兩人緊密貼合地躲在圍欄下,藉著陰影掩去行蹤,避免被人發覺。

  可心性單純的李承澤全然感受不到危機,只覺得好玩的學她一樣壓低聲音交談,不敢大聲說話。

  「李府太危險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恐怕不出三天,喜幛要變成白幡了……」

  唉,她為什麼要管他死活,坐視不理不就清心快活嗎?偏偏良心不放過她,要是不插手此事,她作夢都會夢到他七孔流血,將他一頭白髮染紅的恐怖模樣,藍色瞳眸控訴著她見死不救……

  「妍兒,大哥走了耶,我們要去哪裡玩?」上次家裡的僕人帶他去河邊,那兒的流螢好多,可以做燈籠,而且一閃一閃的好像天上的星子。

  正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的葉妍腦子一片紊亂,沒聽見他脫口而出的稱謂。「都什麼節骨眼了,你還想著玩。」

  一聽沒得玩,李承澤喪氣地垂下肩。「那我回去洞房了,娘說不能讓新娘子等太久……」

  「等等,你給我回來。」一聽到他要自投羅網,她連忙使勁地拉住他。

  「還有什麼事,我困了,要回房睡覺。」她的手好小,像小兔子的腳掌,軟軟嫩嫩的很有彈性,李承澤忍不住又揉又捏。

  「喂,不要玩我的手,我……」她抽回手,瞪了他一眼,然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柳眉一橫。「不管了!你,跟我走,你這條命我保下了,絕不讓牛頭馬面把你帶走。」

  葉妍心中只想著如何保住這個死對頭的小命,渾然沒發覺那雙看似憨直的異色瞳眸,微閃過一絲正經的眸光,似防備又似謹慎地凝娣了她一下,最後,突地將整個身子往她瘦弱的肩頭一靠。

  「……喂,你給我站好,我是說要保你,不是說要抱你……可惡,叫你不要喝這麼多……你要壓死我了啦……」葉妍不敢大聲嚷嚷,只能氣得一邊嘟嚷一邊拖著他往後門走去。

  凌亂飄散的銀白髮絲掩去了清俊面容上微揚的笑弧。

  真的傻了嗎?

  或許只有李承澤一人知曉。

  為了不想再有被人加害一次的機會,身中奇毒的他想,在沒查出真相前,或許離開避險也好。

  而她,葉妍,一個很想捅他一刀的「仇人」,卻是他唯一信得過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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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小姐!你的房裡有個……呃,白頭髮的男人……」

  別再嚷嚷了,沒瞧見她頭疼得快要裂開嗎?葉妍很想拿鄉頭敲暈這個比媒婆還會喳呼的丫鬟,省得在她耳邊嘰嘰咕咕。

  「後悔」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相信兩眼沒瞎的人都看得見,她已經為了一時的魯莽行動付出慘痛的代價了。

  那個乖乖坐在椅子上望著她的挺拔身影便是她頭疼來源!

  唉,她一定得了失心瘋,才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行徑,身為媒人的她竟然偷偷拐跑新郎官,簡直匪夷所思,此事若傳了出去,她家兩代的媒婆招牌真要被人拆了當柴燒,沒人敢再找她說媒。飲這下子該怎麼處理?她毫無頭緒,只曉得麻煩又再一次找上自己。

  「小……小姐,他的眼睛……呃!很奇怪,會不會吃人……」春草沒見過藍眼珠的人,真駭人。

  丫鬟的喳呼讓處於崩潰邊緣的葉妍終於耐不住了,順手抄起織布的梭子一扔,那惶恐的顫音才停止,還她一個寧靜。

  不過最叫她惱的還是那個穿上她老爹舊衫,依然清俊出眾的李承澤,除卻他的少年白和異色瞳眸外,這男人還真有幾分叫人芳心亂顫的俊色。

  不行,她得堅守絕不「監守自盜」的原則,即使他秀色可餐,多看兩眼就有被深邃瞳眸吸入之虞,她還是畫出一道界線,不得越界,而且就算他皮相好看,骨子裡還是那個討人厭的死對頭啊。

  現在她滿腦子轉的都是如何安置這個逃命中的李二少,他是有家歸不得,最親的兩個人密謀要毒害他,以他目前的狀況,實在無法應付奸狡的豺狼。

  唯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趕快想辦法治好他的傻症,再一腳踢他回李府,讓他自行面對府裡意圖對他不利的手足和妻子。

  「阿牛,你過來。」纖指輕勾。

  愣了一下的李承澤比比自己鼻頭,神色困惑。

  「對,就是你,從這一刻起你的小名就叫阿牛。」好記又好叫,符合他此時的直率性子。

  「可是我叫阿澤,阿牛不好聽,我不喜歡。」濃密劍眉微攏,不開心的心情明寫在臉上。

  「少囉唆,我說阿牛就阿牛,你最好聽話點,否則我不給你飯吃,餓你三天三夜。」看你怕不怕!餓肚子最難受了,小時候她不乖,娘就用這一招管她。

  葉妍把他當成不成材的稚童管教,以為他變傻了,應該不會反抗,便自作聰明地想先給個下馬威,好一吐昔日被他壓得死死的怒氣。

  然而李承澤並未真如大家所見變得癡傻,自從他中毒,昏迷睡了長長一覺醒來後,他的腦中彷彿隔了一層什麼,一開始他記不清週遭的人事物,只記得娘親,不過他一點也不擔心,反而覺得世界很美好,他聞到花香、聽見鳥囀,凡事直來直往,不懂得拐彎抹角,心裡在想什麼完全表現在臉上,不去隱藏,他的笑容整天掛在臉上,彷彿要將過去幾十年消失的笑容補回來似。

  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漸漸清明,他不信任人的本質仍在,但不像以往那般明顯,他會試著和別人交談,雖然言談間依舊隱約有著疏離,但孤僻冷漠的他不見了,脾性變得溫和,不再高深莫測地叫人看不透。

  「我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一餐吃三碗白飯。」他一臉得意的說道。

  圓潤臉蛋猙獰了一下。「好呀,你倒是有志氣,不靠我吃穿,可是……」

  「可是什麼?」她的表情好可怕,好像他書房裡掛的鍾道大師的畫像。

  葉妍不曉得他在心裡將她比擬成醜陋的捉鬼天王,否則他很快會被掃地出門,謝絕門外,死活自論。

  「可是你要是不改名叫阿牛,人家就會知道你是誰,到時想殺你的人就會尾隨而至,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可保不了你。」要死要活,任君選擇。

  李承澤陷入長長的思考,眉峰擠迭成一層層,好像她丟給他一個很難抉擇的事情,讓他必須用很長的時間思考,才能做出決定。

  但是他的沉吟拖得太長了,就在葉妍失去耐心,準備脫下繡花鞋砸人時,他才斷氣似地拖了個音。「好。」聽她的。雖然不知道誰要殺他,可是他隱約感覺得出四周的暗潮洶湧,暫時隱匿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加害人找不到他。

  「你一聲好要拖這麼久嗎?命短的人根本等不及你開口。」如果想考驗她的耐性,他會發現他的背上先多個牛蹄印子。

  她放牛踩他。

  他被她的話逗笑了,發出醇厚笑聲,讓人恨得牙癢癢又無處發洩。「爹以前教我說要好好想清楚才能做決定,草率的敷衍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拜託,沒人要你負責,你可以不用太盡心盡力,得過且過的人生用不著太嚴肅。」他就是太拘謹了,才老是冷著一張臉,看誰都刺眼。

  「是這樣嗎?」一板一眼不是更有效率,直接了事,不拖泥帶水。

  怕他又坐在那兒用一整天的時間冥思,把簡單的事想得太繁複,一臉心驚的葉妍趕緊從斜躺的軟榻跳起,沒有男女之別地拉起他手臂。「走,你這怪病得找個名醫治治,我剛好認識這麼個怪人,準能醫好你。」

  御醫世家若是醫不好,那他的病真的沒救了。李家對外的說法是他得了傷風急症,高燒不退才病傻的,但是深知內情的人都曉得,以李府的財勢,小小的傷風怎麼可能拖到燒壞了腦子才求醫,分明是推拖之詞。

  「要上街?」李承澤忽地腳步停滯,任她如何使勁推拉都文風不動。

  「你在使什麼性子,出個門像個姑娘家,別彆扭扭的。」哼!跟她比力氣,他真好樣的。

  李承澤神色不自在的拉拉一頭白髮,似乎想把自個兒異於常人的模樣藏起來。「我不方便……他們不喜歡……」

  瞧他忸怩的神色,葉妍頓然了悟,取出一頂帷帽往他頭上一戴,遮住了他引人側目的髮色和眸子。

  「你也不用擔心太多,這方圓三里內只有我這戶人家,沒有鄰居,當初我爹貪靜,在這郊外蓋了房舍,連附近幾畝田也一併買下。」就為求一個安靜。她爹有頭痛宿疾,沒法長期住在喧鬧的鳳陽城裡,在她尚未出生前,爹娘便從城裡搬出,選定了這片僻靜的小天地,安心養病。像她上回巧遇李承澤的小山坡,便是她家的「後院」,離她住的地方不到一里路,是她閒暇時常去逛逛的絕佳去處。

  「我要帶你去找的名醫,距離這兒不太遠,我剛不是說他也是怪人嗎?他的住所十分隱密,不知道門路的還找不著呢。」

  段名那個傢伙孤僻得很,臭規矩一大籮筐,空有一身好醫術卻不肯懸壺濟世,救救平民百姓,孤傲的只醫皇家中人。

  幸好他的妻子喬可歆和她臭味相投,結交成好友,剛開始她偶有小病小痛的,他完全不理不睬,叫她自個兒拔幾株草藥吃吃。不過自從她撮合兩人成為結髮夫妻後,她這市井小民也享有皇家待遇了,不管他願不願意,她硬是賴著,他不得不看在妻子的面子上,為她醫治。

  只是這對夫妻一樣難以捉摸,叫人看不出他們在想什麼,老是高來高去地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還直言說有朝一日她會需要他們幫忙。

  是幫她救人吧!她想。

  葉妍一邊解釋她和段名夫婦的深厚交情,一邊帶著不喜遇見生人的李承澤抄近路,走羊腸小徑,找她的好朋友治病。

  一大片的竹林赫然出現,乍看之下並無進出的通道,但在葉妍的帶領下,拐了個彎,竹林內竟出現一條蜿蜓小徑,直通往林子深處。

  驀地,一座恬雅莊院出現在小徑盡頭,四周儘是香味撲鼻的奇花異草,種類多到叫人喊不出名堂。

  「看吧!他們就是這般古怪,像是見不得人似,老是閉門謝客,也不曉得出來敦親睦鄰,每次來找他們都得繞上一大圈,走得我腳酸死了。」每回上門必埋怨的葉妍嘟嚷著,自個兒推門而入。

  「這是奇門遁甲?」李承澤問,眼眸專注的看著剛才走過的竹林。

  「什麼甲,聽不懂啦--想吃甲魚,我叫春草上市場買兩隻,燉個湯替你補補腦。」看他會不會快點好起來。

  「甲魚湯補腦?」他表情怪異的皺起眉,一副不相信有此療效的模樣。

  「以形補形你沒聽過呀!甲魚的形狀就像人的腦殼,多吃多補,有益無害。」聽說甲魚補精益氣,是男人聖品。

  「我可以不要吃嗎?」他一臉為難的問。

  圓呼呼的大眼頓時睜如銅鈴。「你敢拒絕我的好意?」

  「我……」他不認為補湯對他的情況有說明。

  葉妍假笑地拍拍他臂膀。「放心,一筆一筆的開銷我全記在冊子裡,改天要你加五分利悉數奉還。」

  她可不吃虧,該討的銀兩休想賴掉,她會讓他簽字畫押,按指印,日後才討得回來。

  「……」他無言以對,神色微僵。

  偌大的庭園草木扶疏,小橋流水,香榭高閣,亭子迴廊架築在流動的溪河上,橋下是一畦畦的蓮花,游魚嬉戲其中。

  常來走動的葉妍根本看不出有何異狀,她照常隨興的行走,有路走路,有橋過橋,沒橋沒路就繞路,反正這一對怪夫妻名堂甚多,她早就習以為常。

  但是學過武功的李承澤看出這方位相對的擺設乃五行八卦陣,是相當奇巧的陣法,專門用來困住武學造詣出神入化的高手,一般不懂陣法的人反而通行無阻。他在心裡暗歎佈陣者的高明,也十分慶幸並非一人闖入,要不他走上三個月也出不了陣。

  「磨蹭什麼,還不快點跟上來,要是迷路了,我可丟下你不管。」這段名沒事蓋什麼大屋子,從門口走到正廳要花上大半個時辰,分明折騰人嘛。

  葉妍的怨言不曾停過,邊叨念邊跨進三寸高的門檻,揚聲便喊主人出來迎客。

  「搞什麼,一個鬼影也沒瞧見,全死到哪去了,可歆不是很會算,她會算不出我今日到訪嗎?」他們不會躲起來想尋她開心吧!

  喬可歆是江湖神算子,傳承鬼谷子門下,神算功力堪稱一絕,這世上還沒有她算不出的事。

  「主人們有事外出,暫不在莊內。」

  一道低音驀地竄起,嚇了葉妍一大跳。

  「你……你是哪冒出來的,怎麼像鬼一樣無聲無息。」喝!差點嚇死她了。

  沒有什麼表情的僕人遞上一紙信箋。「這是主人留給你的一封信,交代我告知來客未遇甚感抱歉。」

  「信?」可歆又在故弄什麼玄虛,神神秘秘的,有話直說不就成了。

  她攤開紙箋一瞧,寥寥數行字跡很符合喬可歆的處事風格,廢話不多說,簡單扼要,一目瞭然,不必用心猜測字裡行間留下什麼暗語。

  「上面寫什麼?」仗著高大身形的優勢,李承澤站在她身後便可一窺信上留言。

  「可歆說要去找醫治你的藥引,找到便回。」真是的,那也起碼給個大約歸期,別讓她引頸盼望啊。

  「她怎麼知道我得什麼病,用何種藥引醫治?」他瞪大眼問,這未免玄得離奇。

  葉妍秀肩一聳,「她是高人嘛!袋中自有乾坤,她說有得治,你就耐心等,遲早會把你壞掉的腦袋治好。」那時他就回復之前那個討厭鬼了,老實說,她還挺喜歡他現在這個模樣的……

  「要等到什麼時候?」他不覺得性情直率有何不好,至少常向他惡言惡狀的她不再拿張臭臉對他。李承澤常回想起兩人之前言語對峙的情景,他不懂那時的心態所為何來,為何老愛氣得她暴跳如雷才肯罷手,一次又一次激怒她,讓原本無仇無怨的兩人從此交惡。

  是他天性上的惡劣使然,或是別有他意?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和她交鋒鬥嘴最自在了,不必擔心她會用異樣眼光瞧他,在她眼裡,他和尋常人並無兩樣,這才是最讓他安心的。

  以前他外出巡視店舖,總是在日落時分,或是人少時分,盡量不與人打照面,以免奇特的外貌引來他人側目。因此他李二少的名號即使響亮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真正見過他的人卻不多,除了往來較密切的商家老闆,便是自傢伙計、掌櫃,所以他雖是鳳陽城名人,但若沒見到本人,及其明顯特徵,沒人知道他就是李承澤。

  因此,除非必要他鮮少出門。可叫人不解的是,他那少得屈指可數的次數,卻每一回都會奇準無比的遇見看他不順眼的葉妍,這才是奇上加奇吧!連這次意外中毒,她也不小心攪入混亂中,成為這次毒害事件中,他無法拒絕的浮板。

  所以他將計就計的出府,一方面依賴她的好管閒事暫覓棲身處,一方面讓想害他的人放下戒心,好讓他查出是何人所為,用的是什麼毒。

  雖然他心知肚明是誰下的手,但是沒掌握證據前,不宜打草驚蛇,捕蛇要捕一窩,不能溜走一尾,否則後患無窮。

  「嘎,什麼時候?」這……她也不知道啊,她又沒有可歆指指一算的功力。

  「這段時間我要住哪裡?」他問道。

  住哪裡……葉妍把秀眉一抬,睨了一眼表情無助的男人,再由胸腹吐出一口氣,頗為無奈的說道--

  「除了我那兒,你還能去哪裡?」

  人不是貓狗,可以隨意收養,尤其是食量驚人,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

  未出閣的姑娘家裡多了一個陌生男人,難免惹來旁人的閒言閒語,指指點點。所幸葉妍住得離鎮上有段距離,人緣又好,一張能言善道的媒人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一出口,便堵住了眾人的口,沒人再多說一句。

  葉妍對外的說法一律是,他是來自外邦的表哥,因此白髮、異色瞳眸不以為奇,她甚至編了一套說法,說其表哥和李府二少有七分神似,乍然一見,還以為是二少爺本人呢!

  當然,李二少失蹤,李府一定會派人出來尋找,可是身為得利者的李承恩怎麼可能用心尋人,他巴不得異母弟弟死在外頭,別回來跟他爭家產,因此表面他一直派有幾個人在找人,卻都是他收買的心腹,只是虛應故事罷了。

  以淚洗面的大夫人被瞞在鼓裡,始終不知李承恩的狼子野心,輕信他口蜜腹劍的說法,認為他真的心急如焚,同她一般想快點把人找回來。

  但是,人還是不見蹤影。

  葉妍一邊注意著城內的情勢發展,一邊跟住在她家的食客糾纏,她倒覺得比較難搞的,是以自身容貌為恥的李承澤。他不管走到哪裡都要戴著那頂遮面的帷帽,否則寧可不出門,甘願一個大男人窩在家裡,為她卷繡線。

  和以前相比,他確實好相處多了,也會主動幫忙做些她認為費力氣,該是男人出力的工作,可是除了她之外,他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能不接觸絕不接觸,和善卻不熱絡。

  「整天戴著帽子不悶嗎?馬上給我拿下來。」他一天不找她麻煩就不開心呀!

  非要她大吼大叫。

  「不悶,不要。」他覺得這樣很好。

  母老虎似的葉妍雙手插腰,很努力地瞪大圓亮雙眸。「你要是不拿下帽子就別想跟我出門,我不想逢人便解釋你是我長了麻子的表哥。」

  表哥,李承澤在西崗鎮的新身份。

  也許他在鳳陽城內是出了名的嚴厲李二少,可是對純樸的鎮民而言,有些人一輩子連本鎮都沒走出過一步,老死在這塊土地,因此即使聽過赫赫有名的他,也不知其長相,故要蒙騙相當簡單。尤其事先聽聞他來自外邦,容貌神似李府二少爺,鄉下人很容易哄騙,三、兩句話就擺平了。

  不過最主要是他們相信葉妍,鎮上十對年輕夫婦中,有九對是她做的媒,夫妻恩愛、婆媳相處融洽、家庭和樂,不信她還能信任誰呢!

  「妍兒,我不要別人看我。」他悶悶地說道。

  不知何時,他妍兒、妍兒喊得順口,等到她發現要他改口時已來不及了,這是葉妍心中最大的不滿,他是她什麼人呀?居然沒分寸地喚她閨名。

  「人家要看就給他們看,你是黃花大閨女呀,學人家害什麼躁!」她動手扯下他頭上的帷帽,飛揚的白髮再無所隱藏。

  帽子一被扯開,李承澤不安的伸手欲抓。「我和別人長得不一樣。」

  不讓他搶回,葉妍心一橫,將用來遮陽的帷帽扯成兩半,就算他搶回去也不能戴了。「哪裡不一樣,是頭頂長人面瘤,還是肩頭多了根樹頭骨?」

  「我的眼睛、我的頭髮……」他吶吶說著,臉上有著落寞,不想以這樣的面貌見人。

  「怎麼,埋怨你娘把你生下來不成,要不要讓你重新投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想死早說嘛,她也不用費盡心思將他帶回家,要不現在她也可以幫他一把,刀子磨利點讓他往頭頸一刎,一口棺材裝死人。

  「不是……」他囁嚅。

  「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命太好了才會無病呻吟,你知道送菜來的阿旺嬸嗎?她兒子一落地就雙腳扭曲,人家十根手指頭他只有六根,連筷子都無法握!出趟門還得他爹抱上抱下。

  「還有鎮西的李寡婦,就一個女兒而已,偏偏長年喘個不停,風沙一大就得看大夫吃藥,日頭太毒又得含參片才不致曬昏了頭,她一個女人家一年能掙多少銀子,又得養家又得鑽買藥錢。

  「可是他們全撐過來了,沒一句埋怨,怨天尤人,現在阿旺嬸的兒子會駕牛車幫他娘沿路叫賣雞蛋,李寡婦的女兒雖然身子骨不好,不過她種了一畝花田,天氣好時便上街兜售,不以為苦地分擔家計。」

  人不怕窮,不怕殘,就怕失志,想要別人看得起自己,首要是自己要振作。

  「……他們不怕……呃,身有殘疾嗎?」沒腳怎麼走,拖得病軀要如何與人打成一片?

  對於李承澤的不解,葉妍耐心地說:「怕什麼,想活下去就要面對生活的殘酷,你看你好手好腳的,有什麼不如人,老天給你一副健壯的身軀就要懂得惜福,不要因為小小的挫折就要放棄……」

  聒噪是她與生俱來的小毛病,打小就愛纏著爹娘說個不休,一開起口來口沬橫飛,滔滔不絕,也不管別人聽進去多少。

  「我跟他們的情況不同,我的外貌……」他頓了一下,瞄了一眼每回見到他就畏縮到角落的春草。「我不是妖怪。」

  喉間一窒,葉妍頓感鼻酸,她知道縱使他已是執掌李府大權的當家者,背地裡仍有人偷喊他怪胎、怪物、藍眼妖魔、成精的狐狸……「少胡說八道了,那是見識淺薄的人無稽之談,我以前幫番外的人做媒,他們也都長這樣!」她不自覺的安慰起他。

  「真的?」他倏地抬起頭,瞳眸亮如晨星。這世上真有人長得跟他一樣?

  「當然,我可是見多識廣的妍姊兒,媒合無數佳偶,我有必要說謊誑你嗎?」她神氣非凡的揚高下顎,由鼻孔不屑的噴氣。她的確見過一兩個番外的人,只不過他們不是來請她說媒,單單是路過討碗水喝罷了,當時乍見,她也嚇了一跳,或許因為這樣,所以見到白髮藍眼的李二少就見怪不怪了吧。

  「妍兒,你真好。」他露出真誠的笑容,一掃方纔的落寞,軟化了剛硬的臉部線條。

  他純真無偽的笑臉讓她心口坪然一動,她不自在地轉過頭,故做兇惡的口氣一吼。「我本來就是好人,不然怎會自找麻煩收留你!」

  她最痛恨的人就住在她家中,還是她自個兒帶他回來的,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謝謝你,妍兒。」沒有她,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想過李承澤會開口道謝的葉妍一怔,臉蛋微紅,有些難為情的轉過頭,「走吧!我帶你去鎮上逛逛市集,順便買隻雞熬湯,給你補補身。」

  「真要出門?」他又遲疑了,目光落在那頂毀壞的帷帽上。

  「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你就忍著點,早晚會習慣。」再任他繼續逃避下去,她「葉妍」兩字讓他倒著寫。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死拖活拉地非要把這棵大樹拖出家門,見見不一樣的世面。

  照理說她是拖不動人高馬大的大男人,不過李承澤見她臉紅脖子粗的使勁,一時不忍心令她失望,便忐忑不安的移動腳步。

  兩人走到鎮上時,確實有不少人因他奇特的外貌而駐足側目,指指點點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斷地飄進他靈敏的耳裡。

  不過以評論居多,並未口出惡言。

  但是也沒人敢走近他們倆,會在他們靠近時讓開,狐疑的眼神有著深深的困惑和好奇,似乎想開口詢問又覺得不妥。

  其實這也是葉妍細心的地方,她先讓李承澤以阿牛表哥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們自是不會疑心他是李府二少爺,讓大家熟悉他的面容後,就算李承恩的人真找了來,鎮上的人也會指稱他們認錯人,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和李承澤不對盤,她怎可能會收留她的「仇人」這是一招險棋,雖然冒險,但也是險中求安的奇招,除非是李府家丁尋來,否則誰敢斷定他是李二少呢!

  「小心呀!小寶--」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引起了街上人們的注意。

  只見一輛失控的推車忽地由斜坡滑下,一名紮著沖天辮的小童正蹲在路邊玩沙,毫無所覺,直到尖銳的婦人聲揚起。

  眼看就要撞上了,男童驚愕的睜大眼,不知該如何閃避,而週遭的大人離他太遠,根本來不及伸手拉他一把。

  頓時尖叫驚呼聲四起,雖然知道來不及,但不少人還是拔足往小男孩奔去,葉妍也是其中一個。

  驟地,一道灰色身影快速閃過眾人眼前,電光火石間將推車推離,推車最後翻覆在街角,一包包的麵粉飛灑而出,在滿天飛舞的白色細粉中,竄出一大一小的白影。

  「天哪!我的小寶……嗚……娘的心肝,你沒事吧!娘看看……」婦人哭喊著抱回稚兒,不住地顫抖著。

  「他沒事,不用擔心。」

  低沉的嗓音由頭頂落下,受驚不小的婦人仰起頭,熱淚盈眶地感謝他的救命大恩。

  「謝謝你,謝謝你,你是我們何家的大恩人,我……我給你磕頭了……」他是大好人,她要替他立長生牌位。

  沒受過這麼大的禮,李承澤顯得手足無措。「你……不要跪呀!我沒做什麼……」

  「真英勇呀!飛身一撲就救下小寶,簡直連命都不要了。」

  「是呀!看他奮不顧身的救人,我這顆心差點由胸口蹦出來,太驚險了……」

  「是誰家的兒郎,生得真俊,成親了沒,要不要來我家坐坐,泡個茶,我拿剛蒸好的桂花樵請你!」

  原本離得遠遠的百姓忽然靠攏,圍著救人性命的大英雄,你一句、我一句搶著攀交情,渾然沒了害怕與生份,熱情得叫人吃不消。純樸的鎮民這會兒全拿他當自己人看待,噓寒問暖地,蘿蔔青菜、豬肉魚肉全往他手上塞,沒人在意他眼睛是什麼顏色。

  人好勝過一切,誰在乎外貌生得如何,只要有關懷他人的心,旁人自然會接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而頭一次被人熱情包圍的李承澤掙扎著要脫身,他以慌亂的眼神求助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葉妍,她只邊笑邊以唇形說道:要適應呀!阿牛,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享受別人愛戴崇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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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壞妍兒。」

  葉妍柳眉輕佻,看也不看他一眼,專心地繡著鴛鴦喜帕。

  「沒良心、壞心腸、沒有道義、見死不救……」

  嗯哼!多念幾句,桌上有壺熱茶,渴了就自個兒倒一杯,不要客氣。

  「冷血無情、殺人越貨、匪類倡狂……」

  「喂!喂!喂!你說夠了沒,我不理人,你越說越上癮了,我幾時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了?」還匪類呢!她是殺了誰家的雞,還是奪了哪家的鹹豬肉來著。

  一臉憤慨的李承澤指著她鼻頭。「你棄我於不顧,把我留給失控的鎮民一走了之!」他沒想到西崗鎮的百姓根本不怕他的白髮藍瞳,還當他是有趣的玩意兒,不時問著他回答不了的古怪問題,或是扯他發,拉他衣服,完全不讓他離開。大人還好,說兩句道理便不再為難,可是那一窩小鬼就像一擁而出的黃蜂,圍著要他說故事,講講各地的風俗民情,甚至有人還動手想挖他的眼珠子,做獨一無二的彈珠。

  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落得落荒而逃的境地,如果是過去的他早就恫嚇他們不准靠近,可現在他面對這些童稚的孩子,他凶不起來,只能拚命閃躲,而唯一能伸出援手的她居然小手一揮,當著他的面走掉,無視於他的求助,硬是將他留在看似無害的兔子堆裡,任他們搓揉捏按。

  「要感恩呀!阿牛,我這是為你著想,想想要讓你和其它人相處和睦,我得費多大的勁兒,這是為你好,不要一個勁兒的狂吠。」

  她不諱言自己是看好戲的心態,但見到他被一堆百姓熱情包圍,她還是有點感動的,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他是妖怪了吧。

  聞言,他難掩委屈地抿起唇。「我只認識你一人,你不應該把我丟下。」

  面對全然陌生的鎮民對他表現熱情,他慌張地不知該做什麼,連笑都笑不出來,一心想逃出快淹沒他的澎湃情緒,這種慌亂是他活了二十幾個年頭不曾有過的。

  「去去去,別來煩我,沒看見我正在忙嗎?多出去和別人交流交流,很快就熟了。」她像趕蚊蠅似地揮手,嫌他礙手礙腳。

  由於家中多了一口人吃飯,於是葉妍更積極的幫人說媒,一個月內就談妥七門親事,全趕在月底前過門,她這才忙得不得閒,務必要將婚禮安排地妥妥當當,不砸了妍姊兒的招牌。

  「你在做什麼?」他趨前一瞧,再次驚艷她繡工的精湛。

  不能怪他先前好說歹說,威逼利誘,非要她入繡坊為他做事,這一手繡功真是無與倫比,繡得精巧。

  「繡幅鴛鴦戲水,明兒個得送到邵老爺家,擅長詩詞的三小姐要出閣了。」終於媒合成功了,這門親事她可是下足了苦心。

  邵府的三位千金全是她做的媒,只不過前兩位小姐性情好、人溫柔,很容易就能找到婆家,不像眼界高的三小姐挑三檢四,這個嫌窮、那個嫌俗,非要才高八斗的秀才郎不可。好在這也難不倒她,江城的文生正好符合要求,一拍兩合,八字相配,於是隨即下了聘,等著迎親。

  「我幫你。」反正他閒著沒事做,不妨出點小力。

  「你行嗎?」葉妍有些瞧不起的斜眼一瞟。

  他笑了笑指著她帕上繡法說:「這是十字繡,先打底,然後斜紋橫繡覆於上,繡出水波震動的鮮活感。」

  「咦!你怎麼會懂?」她大為驚訝,不太敢相信他真說得出門道。

  「我是經營布行和繡坊的商人,對於自己所販賣的貨品,怎能不瞭若指掌,你穿的這件衣服是雲水紋織就的紫紗,經緯稀疏所紡出的輕薄,再以蠶兒吐出的絲織造出高級的綢緞……」

  他頭頭是道,越說越仔細,每一塊布的出處,織品的好壞全部如數家珍,絲毫不差地分析出優劣和質感,整個人神采洋溢、自信滿滿,哪有方才憨直耍賴的模樣?葉妍訝異極了,原先她以為李承澤只是出身好、投對胎,從小衣食無缺的富家少爺,不需費心便可得祖蔭,一世好命,一切瑣事自有旁人代勞。

  可是今日聽君一席話,她才發現自己以往的想法錯得離譜,若是他沒有一點才能的話,李家的家產早被李承恩那個不肖子敗光了,哪能將家業壯大十倍有餘。

  她怔怔地盯著眼前男子俊秀的側面,內心湧出異樣情潮,絲牽縷絆地扣住蕩漾的漣漪,形成一張情網。

  該是她最厭惡的人呀!怎會有種心動的感覺?

  「……雲南出產的天蠶布雖然量少,可是值得高價收購,它不只輕,而且冬暖夏涼,做成衣物穿在身上相當舒適,但只有宮裡的娘娘、公主才穿得起,它要價不菲,非千金不賣……」

  李承澤說得正順口時,頭一抬,瞧見她竟直直看著他發愣。

  「怎麼了,妍兒,我講解的很無趣嗎?」他有些憂心的問道。

  猛一回神,她乾笑地以帕子掩住發燙的面頰。「沒什麼,一時聽得入神了,忘了要下針。誰說你傻了,這些你可精得很吶。」她垂下頭故做忙碌的穿針引線,在鮮艷的紅布上刺下一針。

  「你繡得好美,像水在流動似的。」他真誠的讚美著,彷彿能聽見鴛鴦嘎啞嘎啞的輕鳴聲,活在繡布上。

  「別誇我,我會太驕傲的。」他真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前這種話他根本不可能說出口,見他一臉認真的誇獎她,她忍不住心動,臉紅了起來。

  哎,她今天是怎麼了,這麼輕易就被他的話撩撥,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你是值得驕傲的……」有此繡功何必自謙,否則我也不會一再找機會想說服你,希望你的長才有所發揮。這些話他沒說出口,不想讓聰慧的她發覺自己的憨傻是裝的。

  「你說什麼?」嘴巴一張一闔地,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

  他笑著挽起繡線。「沒什麼,我幫你穿針。」

  「你……」她嫣然輕笑。「其實你變溫和了也不錯,看來順眼多了。不過剛剛你講話這麼頭頭是道,一點傻氣的樣子都沒有,若不是知道你真的中毒,我會以為你是裝的。」

  李承澤裝做若無其事,揚起大大的笑容,開心地說:「你在讚美我嗎?我從小在布堆繡樣裡長大,那些話很自然就自己從嘴裡跳出來了……」

  葉妍不疑有他,也是,他是中毒變傻,又不是失憶,那些知識應該早已刻在他的骨血之中了吧。

  見她笑了笑垂下頭專心落針,李承澤直直的瞧著她,那圓潤的粉嫩小臉他越看越喜歡,心口的坪坪聲也越來越大,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她長得不算美,卻看得他口乾舌燥,喉頭發緊,心頭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有股想擁她入懷的衝動。

  一個穿線,一個刺繡,配合得很好,沒人再開口說句話,晨光灑進屋裡,寧靜而溫馨。

  驟地,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都有些赧意地想縮手,就怕對方察覺自己鼓噪的心跳聲。

  一不小心,李承澤手上的針線沒拿好,差點往下落,心急的葉妍想去接,「啊!」扎到了。

  「妍兒,你的手流血了……」他連忙抓過她的手,心疼的說。

  「不打緊,一點小傷,我常被針……」她忽地失去聲音,滿臉羞意的紅了粉腮。

  她的指頭被他含入口中,羞得不知該說什麼的她只顧著臉紅心跳,忘了將手指抽回。

  「把髒血吸乾淨就沒事了,我看過府裡的王嫂對她的小孫子這麼做過……咦!妍兒,你臉好紅,是染上風寒嗎?」他伸手覆住她的額頭,手心的熱度讓他為之一驚。

  「沒……沒事,姜茶喝多了,發熱。」她乾笑的說,輕輕撥開他的大掌。

  「這種大熱天喝姜茶?」湛藍的眸子裡滿是納悶,微透不信。

  惱羞成怒的葉妍一把推開他。「我喝什麼還得經過你同意不成,我天生身子虛、畏寒、手腳冰冷,想喝薑湯暖身……哎呀!你這傻子在幹什麼,快放開我……」

  「我幫你暖手。」他大氣一呵,搓揉著快著火的小手。

  「你……傻子,真是傻子……」她眼眶微熱,失笑地抽著鼻,自從爹娘過世後,已經好久沒有人這麼一心一意的關心她了,他手掌的溫度暖了她的手,暖進她的心。

  「傻子也好,只要妍兒開心,傻一點也無所謂。」李承澤笑得燦斕,兩眼晶亮地看著葉妍。

  淡淡的情絛從兩人相望的眼中流出,難以言喻的情潮如潮汐,來回在兩人心中漲退,激盪出大浪小浪。

  那是一種喜歡,說不出口,也無法敵齒,放在眼底深處,任由它如絲線一般,穿過彼此的心,連成一條看不見的心意。

  只是,他們都有著顧慮,不敢表白,只好讓這份感覺發酵沉澱……

  「小姐、小姐,周家公子帶著表小姐來,他要請你做媒……」

  春草人未到聲先到,沒規矩的喳呼聲從廳外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凝望,兩雙突現尷尬的眼同時移開,裝做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周家公子?」他怎麼又來了。

  跑進房裡的春草說:「小姐,這次連表小姐打小訂下婚約的未婚夫也跟來了。」真不知這三人在搞什麼,居然連袂出現。

  「什麼?!」葉妍驚愕的連忙起身走向大廳。

  廳裡,一表人才的周家公子故做文雅的搖著摺扇,十分多情的陪著嬌妍秀麗的小表妹,然而那兩顆不安份的眼珠子卻不時往她身後小有姿色的丫鬟瞟。

  而含羞帶怯的小表妹則滿臉通紅,小鳥依人的偎向表哥,好似那才是她的依靠,她的天。

  面容黝黑,有些木訥的未婚夫苦笑地站在兩人後頭,無奈又落寞地看著他倆眉目傳情。

  這便是李承澤尾隨葉妍之後,所看見的情景。

  「妍姑娘,這門親事若說妥了,我必有厚禮酬謝。」只要娶到小表妹,他的賭債就不用愁了。

  「禮是不能少,可我說周公子呀!你不曉得若婉表妹已訂親了嗎?壞人姻緣可是會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當媒人要有道德,不能昧著良心賺黑心錢。

  自以為瀟灑的周公子扇子刷地一開,裝模作樣的褊了褊。「我與表妹是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我們對月許下終身,花前互訂白首,早已是分不開的恩愛鴛鴦。」

  「表哥……」被愛沖昏頭的小表妹含情脈脈,動容於他的動人情話。

  「好了,好了,別表妹來,表哥去的,我也很想賺你的媒人錢,可是小表妹的婚約總要先解除,我才好登門提這件事。」嘖!眉來眼去的,怕人家不曉得他們愛得死去活來嗎?

  「所以我才要找你解決呀!你不是號稱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萬能媒婆。」他非盡早娶表妹進門不可。

  「呃--這……」還真有點汗顏,這話真托大了些。「陳公子,你怎麼說呢?妻子的心若不在你身上,你強要結成連理,將來也是怨偶一對,感情之事無法強求啊。」

  難忍傷心的木訥男子被她說動,忍痛說道:「只要婉妹過得幸福,我願意成全。」

  「哈!對隕,這樣不是很好,皆大歡喜,陳兄,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也不必難過,改天我為你找個好姑娘,幫你找到真正所屬之人,一輩子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我做的媒絕對讓人滿意……」

  「等一下。」

  等一下?

  誰來鬧場,搶她妍姊兒風采,一樁喜事就要水到渠成,誰敢喊停?!

  葉妍一雙水汪汪的杏眸一啾,只見李承澤高大的身子走到廳堂正中央,面色和煦地看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三人……

  事實證明李承澤看人的眼光一流,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心或假意,不讓有心人心存不軌,藉著婚事牟求利益。

  就拿周公子和小表妹這件事來說,他做了個小小的測試,分別給了周公子和陳公子一方筆硯,要他們在紙上立下切結書,表明只要心愛女子,不收任何陪嫁金或財物。結果陳公子毫不猶豫的簽下,他雖不富裕,卻也不貪妻子的嫁妝,他有手有腳,工作足以溫飽一家,不需妻子娘家的資助。

  反觀周公子是抵死不簽,甚至是拍桌子叫囂,認為此舉是羞辱了他的人格,甚至欲揮拳傷人,大喊所有人都瞧不起他。

  最後在李承澤的套話下,他才不經意地脫口說出他欠了一筆賭債,娘子的嫁妝不只夠他還債,還能翻本。

  小表妹震驚不已,傷心地掩面痛哭,露了馬腳的周公子不僅未上前安慰,還口氣不佳地說要不是她家有錢,他才不會多看她一眼。

  經過這一次事件後,小表妹才恍然省悟,原來真正愛她的人是陳公子,他才是她執手一生的良人。於是,半個月後的婚禮照舊。

  自此以後,李承澤成了葉妍的幫手,幫她鑒定婚配對象的好壞,兩人合作無間地撮合了好幾對姻緣。

  過去的不對盤早如隔世,現在兩人的默契越來越好,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對方就知道要接什麼話,合拍得很,而且葉妍發現一個很大的不同--

  這陣子李二少的欲傻似乎漸漸褪去,說起話來有條有理的,她認為一定是他多與外界接觸的關係,於是就更愛拖著他往外跑了。

  李承澤也樂得不用再裝傻,而且自從性格沒了過去的冷漠後,他和善的對待其他人,發覺得到的回應更大,這是比賺到千萬銀兩更大的愉悅!

  「擲銅板決定,反面是趙家,正面是魏家,由你先選。」

  很稚氣的做法,可笑又荒謬,但是對葉妍和李承澤而言,卻是再公道不過了,而且誰也不能耍賴,銅板一落定勝負。

  原因無他。因為他們遇到有史以來最難搞的一門親事,兩人都使出了全力,奔波在兩家之間,說盡好話,但頑固的長輩就是不肯點頭。

  偏偏那小倆口愛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非君不嫁,非伊不娶,甚至含淚地雙雙跪在葉家門口,求妍姊兒出面,幫一幫忙,不然他們只能以身殉情。

  葉妍雖感動這對小情人的情堅,卻也氣他們輕賤生命,心裡一火,將矛頭指向不知變通的趙老頭和食古不化的魏老鬼,這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是擋自己兒女姻緣的罪魁禍首。誰說武館出身的武人不能和開學塾的文人結為親家?這是哪門子不成文的規矩,她非要打破藩籬,牽成這樁婚事不可。

  「我是魏家。」李承澤藏起心中竊喜說道。

  沮喪的葉妍發狠地瞪著翻錯面的銅板。「哼!趙家就趙家,我還怕只會動刀動槍的趙老頭嗎?他只長力氣不長腦,我很快就能擺平了。」

  「要不要跟我換,魏家大老爺滿腹經綸,動口不動手。」就是大道理多了些,訓起人來毫不斷章。

  「免了,免了,一樣難纏,我認命了。」人老了就滑溜,以老賣老。

  趙家武館的對面正是讀書聲朗朗的魏家學塾,趙家是大將軍趙子儀的後代,所以瞧不起只會死讀書的魏家,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

  而魏家是一代名相魏征的子孫,同樣不屑舞刀弄劍的趙家,認為練武之人必定粗鄙無狀,配不上他們的書香門第。

  手無縛雞之力的魏家公子是名書生,對學有一身武術的趙家千金一見鍾情,兩人私下往來,互訴情衷,愛意漸濃。可惜趙家嫌魏家少爺軟弱無能,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如何護妻佑小。

  而魏家則說趙家小姐粗野,不懂女紅,將來怎麼持家、相夫教子,要是夫妻一起口角,一言不合地打起來,自家兒子准讓她一拳打死。

  「魏先生想多了,你是德高望重的傳道者,誰不感激涕零地聆聽你的諄諄教誨,不敢或忘牢記在心,你讀的是聖賢書,做的是孔孟學問,我等對你的仰慕如山高水深,難以丈量。」

  這邊吹捧有加,極盡推崇之意,將持學自傲的長者捧得面有悅色,頻頻應和。

  「我說趙大爺呀!你也別學那窮酸儒生,在意什麼門檻高低,不就是嫁女兒嘛!幹麼搞得自己都上火,氣度大點,把武人的豪氣往前擺,你這子弟兵一列排開,誰不讚你一聲老英雄……」

  葉妍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越挫越勇,學武之人書讀少,講道理完全不通,只能慢慢跟他磨,跟他耗,順著他的毛摸,做足面子給他。

  「夫子作育英才無數,還怕教不乖一位粗野的小丫頭,而且說句老實話,鎮東的學塾不就眼紅你教的好,學生多,多次找地痞流氓來鬧,有個懂武的媳婦,他們要是敢再上門,一個個打出去,不擾你安寧。」

  「這……」嗯,這個白髮藍眼的年輕人說的話似乎頗有道理。

  魏家動搖了,在李承澤條理分明的分析下,開始覺得武人之女也沒什麼不好,不擅女紅無妨,明理、識大體即可,給魏家添孫,其它可以再教。

  「你說你自個兒是不是大老粗一個,一本《中庸》識得幾個大字?這年頭講的是白紙黑字的契約,誰理你口頭約定,上回買劉家的地不就給坑了,人家欺你肚裡沒墨水,市價一百兩硬是多添兩橫筆,你就白花了兩百兩買地,一百兩成了三百兩。

  「若說有個文筆生花的書生女婿,誰敢坑你呀!一行一列全給你看得仔細,何況你就這麼個閨女,不想讓她嫁到人家家裡吃苦受罪吧!魏家那小兒胳臂肘細得像竹竿,將來你女兒嫁入魏家可就威風了,斯文相公哪敢對她大小聲,還不疼如手中寶?」

  「嗯,好像還不錯……」可以考慮。

  一個時辰後,兩條累得背脊都挺不直的人影分別從朱漆大門走出,兩人互看了一眼,像個小老兒似的走到街中央會合,久久不發一語。

  「累垮了。」天哪!趙家的粗人簡直是一頭牛,蠻得很。

  「是很累。」他全身酸痛,只差沒含口魏老爺的酸氣,之乎者也的背簍書在背上。

  「成了嗎?」葉妍不抱希望的問。

  疲憊的神色慢慢浮現一層笑意。「不要嫁妝,人嫁過去就成,你呢?」

  「咦!這麼好說話?趙老也點頭了,免聘金,大開流水席宴請親朋好友就好。」她口都磨干了,才說動石頭移位。

  「看來我們都成功了,感覺挺有成就感。」李承澤笑著咧開嘴,感覺比自己成親還開懷。

  她揶揄的酸上兩句。「你有當媒人的本錢哦!要不要改行和我搶生意?」

  俊臉微赧,難為情地撫撫後腦勺。「別取笑我了,還不是你耳提面命教得好,我哪敢居功。」要不是她一再鼓勵他,要他放開心胸,不去在意外表是否與人相同,勤於和人溝通、交談,他才在她的推動下跨出一大步。

  「嗯!嗯!沒驕矜自大,搶我功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突地,一陣腹鳴聲由兩人空腹傳出,他們同時一怔,繼而笑聲輕揚。

  「看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請你上館子吃一頓。」

  「不用啦,自個兒家裡吃吃就很豐盛了,不要浪費銀子。」她鑽錢很辛苦,早出晚歸不得閒。

  李承澤毫無所覺自己已把葉家當成是自家,自然而然地說出自個兒家裡,彷彿他們是出外打拚的小夫妻,一做完差事便相偕回家。

  這時候,剛好有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經過,他眼明手快地將身側女子拉入懷中,兩手緊緊環在她腰上,唯恐她受傷。

  葉妍羞赧地抬起頭,望進那雙勾人魂魄的藍瞳裡,卜通卜通的心跳急如擂鼓。

  「你看……」

  「我想……」烏瞳裡藏著羞意,藍眸中多了無措,兩人相對無語,卻又有千言萬語想說,唇瓣難啟。李承澤心裡是喜歡她的,可是他身邊的危機尚未解除,他不能自私的將她捲入其中;而葉妍則是早已心動,這陣子與他同住,他的勤奮,他的才學,他的笑容在在令她悸動不已,但她想他只是依賴她,當她是湖裡的一根浮木,對她的信任只是出自一時的無依,並非真心喜愛她,哪天等他復原了,他們又是對立的死對頭。

  誰也不開口,默默地將愛意往心裡藏,讓暗生的情動萌不了芽,發不了根,蜷縮在停滯不前的朋友界線。

  「妍兒,我牽著你走才不會走散,街上太危險了,老有人胡來。」他握著微涼小手,表情有些不自在。

  「嗯!好呀!反正你個頭壯,真有事就推你去擋。」葉妍顫笑地握住大手,神色顯得羞澀。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日落餘暉照出兩道執手而行的長影,由地面拉到天際,落入夜的盡頭。交握的手心透著暖意,兩人的心一陣暖烘烘,晚風拂來,拂不去滋生的情絲,好似葉妍的繡線,纏繞著他們,絲絲糾纏。一樁喜事串成兩顆坪然跳動的心,沒人在意誰的髮絲如霜,或是眸色深藍,在旁人眼中看到的是兩人的用心,以及他們合作無間的默契。

  甚至,還有人偷偷取笑著,表哥、表妹湊成一對,天作之合。

  耳尖的李承澤一聽,眸色轉深,手心微微握緊,揚起的嘴角久久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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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妍姑娘,多謝你不怕我爹的大嗓門,不辭艱難地多次上門,說服我爹同意我和文祺哥的婚事,真的非常感激你。」個性大剌刺的趙燕雙有著練武人的豪氣和率直,以及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性情,大聲談笑,大聲吆喝,絲毫不在乎外人怎麼看她。

  身為趙家武館的傳人,她一向有什麼說什麼,因為學武的大都是男子,她經年累月和他們相處久了,難免有些男孩子氣。

  不會女紅、不善廚藝、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甚至一本《女誡》她只念了三頁便昏昏欲睡,從此就沒再翻過,蒙上一層灰塵。

  不過她的開朗十分討喜,人也長得妍美可人,並未因習武而練出一身熊腰虎背,反而讓身形更柔美修長,讓人不自覺多瞧兩眼。魏家學塾的斯文書生魏文祺便是愛上她的颯然灑脫,第一眼丟了心,第二眼失了魂,到了第三眼便立下心願非她不娶,以楓葉寄情寫上纏綿情詩,此舉讓在男人堆中長大的趙燕雙大為傾心。

  除了雙方長輩的反對外,他們之問的戀情並沒有遭遇任何波折,平平順順地走了好一陣子,直到相思難耐,決定共譜鴛盟。

  「趙姑娘言重了,我不過恪盡本份,把媒人的看家本領全使出來,你爹是愛女心切才小有微詞,擔心你嫁不好,經我曉以大義後,他終於明白魏公子的用心,允了這門親事。」只是磨去她半條命而已。

  葉妍嘴上說得輕鬆,不想造成人家的愧疚,可老實說一句,趙、魏兩家這門親事著實折騰人,她來來回回不下二十次,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最後她才鐵了心,和李承澤合計,採取各個擊破的方式,分頭負責一家,找出可供下手的機會,軟硬兼施,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想法。

  人都有不盡完善的地方,東家採桑,西家養蠶,想養出好絲就得分工合作,否則桑枯蠶亡,還是徒勞無功。她就是利用這一點給人台階下,誰也不吃虧,誰都佔便宜,互蒙其利,讓兩家人都覺得滿意,樂見其成。

  「那是你厲害,能說動我爹,之前幾個媒婆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到這會兒還下不了床呢:」她一直感到抱歉,心想再不成就要出家當尼姑,氣死老父。

  聞言,葉妍暗抽了口氣。「你怎麼沒告訴我這回事?」要是事先知情,她一定會再考慮考慮,絕不會一口應允。

  開什麼玩笑,銀子要賺,人命也要顧,要是出了事有個三長兩短,她錢賺再多也花不到,到了陰曹地府還得直喊冤吶!

  趙燕雙心虛的笑笑,「我怕你不肯接下我們的請求,門一關叫我們另行他法。」

  怕死的張媒婆、許媒婆、方媒婆便是關門上閂,死也不願賺這筆媒人錢。

  有可能,她心想。「不會啦!幹我們這一行的哪有請財神爺離開的道理,誰缺個娘子,誰想嫁人,來找我妍姊兒準沒錯。」積功德呀!再艱難的事兒也要硬著頭皮接,不讓人失望。

  「妍姑娘真是大菩薩,改天我那些師兄弟就要麻煩你了,他們都是粗漢子,沒什麼積蓄,恐怕不好找對象。」而且一個個虎背熊腰,面容兇惡,姑娘們一瞧沒有不嚇得花容失色的。

  「包在我身上,先喝你的喜酒,接下來就是他們嘍!」葉妍私底下數著會有幾個紅包可賺。「啊,對了,盡顧著和你聊天,都忘了要陪你上布行買布了,你打算上哪家買呀?」

  不擅女紅的趙燕雙哪曉得該買哪家的布,她猶豫了一下,心想直接問媒人比較快。「你替我決定吧,這方面你比我懂。」

  畢竟她撮合了無數新人,上至喜帕,下至腳底的繡花鞋,全打點得妥妥當當,不找她還能找誰。

  「虧得你信任我,以我平時的觀察,李家布行的價格較公道,質料也比同級的好上許多,耐洗不褪色,裁成衣服輕軟又舒坦。」雖然之前與李家二少交惡,可她還是不得不承認,若真要買布,她仍然會上李家布行,畢竟貨真價實。

  「那就到李家布行吧,你幫我挑一塊喜氣一點的布,我要做成喜服。」一想到要嫁為人妻,她喜孜孜地掩唇偷笑,喜上眉梢。兩個女孩兒隨即出發往李家布行走去。

  「你要記得剪一小塊布給我,我好繡上『鴛鴦戲水』的喜帕給下一位媒合成功的新娘子,沾沾你的喜氣。」讓幸福延續,人人都有好姻緣。

  「咦!我也有嗎?」趙燕雙睜大眼,訝異她所做的事。

  她笑道:「當然有,談成你和魏公子的婚事後,那方帕子也已繡好,你出閣前一天我會送到武館給你。」她有此僻好,樂見准新娘收下喜帕時的驚喜,珍惜萬分地留做傳家寶。

  「好期待,我聽說你是鳳陽城繡工最好的人,連專門進貢皇宮內院的李家繡坊也想網羅你。」只會舞刀弄槍的趙燕雙興奮莫名,拉起她的手直瞧那纖細的十指,佩服得很。

  「沒有啦!是大家誇大了,我只是把對新人的祝福繡進帕子裡,聊表心意,希望你們長長久久的廝守在一起,啊!李家布行到了,咱們進去瞧瞧。」

  趙家武館嫁女兒,排場當然要大,唯一的千金要縫製喜服、新衣出閣,自然不管花多少銀兩,一定要風風光光,絕不讓魏家看輕。趙燕雙一進布行,讓人眼花撩亂的花色她每個都中意,也都想買,她想穿上美麗的衣服,讓她的文祺哥哥更愛她,為她神魂顛倒。

  葉妍則在一旁出主意,告訴她哪些花色適合已婚少婦,哪些花布太艷,恐怕守舊的公婆會有意見,穿要穿得得體,而非花枝招展。

  於是她幫趙燕雙選中了一塊大紅綢布,讓待嫁新娘做成喜服,趙燕雙一瞧見那艷紅,馬上愛不釋手,連連稱許,巴不得明日就披上嫁裳嫁人。

  最後她們一共挑了六款花布,十來匹布帛,足夠趙燕雙做上二、三十套新衣,這才滿意地準備結帳。

  就在這時候,李家的掌櫃正好和旁人提到自家二少爺失蹤一事,葉妍腳下頓了一頓,囑咐趙燕雙先行,她有事得耽擱一下,隨後便豎起耳朵偷聽。

  「什麼,找到二少爺了?」

  找到了?怎麼可能,她剛出門時,那李二少還鬧著要她買徐老爹鋪子裡的蒸藕糕回去呢。

  「是這麼聽說的,本家傳來的消息,我們還想打探清楚呢!」此事非同小可,不可等閒視之。

  「那人呢?還好吧,二少看起來不像福薄之人。」他是靠李家吃飯的人,李二少要是有個意外,那他以後的布該向誰拿。

  上了年紀的鍾掌櫃語氣沉重的說:「死了,聽說被盜匪砍得面目全非。」

  「是誰說他死了啊」人明明還活著,一天吃四餐還喊餓呢。葉妍沉不住氣的跳出來插了話。

  掌櫃一抬頭,秋噓一歎。「是你呀!妍姑娘,我家少爺的婚事還是你一手撮合的呢。」

  「是呀!喜事一樁,怎能沒多久就傳出憾事了,到底是誰造謠生事,詛咒你家主子。」她假意附和,從中套出話來。

  「不就是大少爺嘛!他說在山溝裡找到二少爺的屍體,人已面目全非,全身傷痕纍纍,就只剩下成親當天的蟒袍足以辨認。」

  「這也沒個准吧!也許他搞錯了,你們二少爺哪那麼短命,你瞧他以前和我對嗆的嗓音多宏亮。」這個李承恩又想動什麼壞念頭,找具無名屍就想冒充李承澤嗎?

  掌櫃苦笑。「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大少爺說了,二少爺在新婚夜被盜匪綁走了,為的是要跟李家要大筆贖金,可是不知後來出了什麼差錯就把他撕票了,隨意棄屍在山溝之中,前些日子才被人發現……」

  雖然二少爺為人嚴厲,外表又與常人不同,可不失一位領導有方的好主子,底下的人只要不犯錯,一般都有不錯的對待。

  但現在他不在了,李家的布行和繡坊前途堪慮,那個好高騖遠,游手好閒的大少爺根本不懂進貨、出貨,李家產業若交到他手中,遲早會由盛轉衰,一代敗光。

  他在想,該不該找個新東家,預留後路,免得到時候李家一垮,他也跟著受到牽連。

  「是喔!還真湊巧哪,偏讓你家大少爺給找著了,他怎麼不去找金礦,說不定能一夕致富呢!」葉妍語帶誚意的諷刺,說出大伙心底的臆測。誰都曉得大少爺和二少爺不合,二少爺沒犯傻前,李家產業全由他一手掌控,庶出的長子半點好處也沒撈著,只能看他臉色過活。誰知二少爺突然出事了,醒來又變成傻子,接著還傳出死訊,這其中要是沒鬼,說出去也沒幾人相信。

  可這種家務事沒人敢插手,誰會吃飽沒事做和大少爺作對,又不是找死,二少爺的下場就是血淋淋的殷鑒。

  「妍姑娘啊,飯可以多吃,話少說,免得惹禍上身,要讓人聽見,對你不太好。」這麼一個敢直言、好打抱不平的好姑娘,他不想她有事。

  可葉妍嗓音不降反升,刻意高談闊論。「我那好友神算子說,二少爺起碼活到七十歲,是長壽的面相,我敢在此打賭大少爺找回的屍體絕不是二少爺,李二少還欠我一筆銀子沒還,哪能死得太早!」

  大家一聽見她的憤慨是得向死人要錢,忍不住都笑了,沒把她的話當真,只認為她是要不到銀子窮發飆而已。

  喬可歆真算出李承澤能活到七老八十嗎?

  嗟!當然是她滿口胡調的,段名夫婦出外尋藥去,至今未曾回來,哪來的算命之說,無疑是她編來蒙人的。

  「妍姑娘,那筆錢別討了,早早回家去吧,咱們二少爺沒福氣,剛娶了少夫人就沒氣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剋死的,新娘子一入門就慘遭橫禍。

  葉妍故做懊惱地吐了口氣。「我不平嘛!他家大業大,銀子堆成山,可誰的帳不賴,偏要賴掉我這個可憐人,想想都冤呀!」

  假意吐吐苦水的葉妍和掌櫃多聊了兩句,打聽李家此時的動靜,好襲算著做好萬全的準備。

  不過她也擔心待在家裡的「阿牛」,因此沒多做逗留,一探聽清楚便托詞天色已暗,離開了李家布行。

  在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妥當,也越來越不安,李承恩竟然大膽到拖了具屍體回府,他不怕被人揭穿嗎?

  「李承澤」若不復活,豈不就讓他一人無法無天的作惡,光明正大的霸佔李家財產,一人坐擁財富,享盡榮華富貴?這樣就算之後李二少回去了,恐怕也很難討回遭剽竊的財產,說不定李家家產早被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空殼。

  思及此,葉妍心寒的加快腳步,連走帶跑的趕回家中,一刻也不敢停歇。「妍兒,我的蒸藕糕呢?」怎麼兩手空空,臉色白得像他剛洗淨的內衫,還直喘氣。

  「吃吃吃……你只想著吃,大……大禍臨頭了還不知道。」她呼吸急促地先灌下一大杯茶水,調勻紊亂氣息。

  「什麼大禍臨頭,你被野狗追了是不是,有沒有受傷……」他急著查看她全身上下,憂心如焚。

  李承澤不只信任她,還依賴著她,對她的關心勝過自己,一心只想她好,不願見她受皮肉疼痛。

  「你夠了沒,不要亂摸,我可是還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你少佔我便宜!」她惱怒地拍開他的手。

  「妍兒,我是不想你有事,你看起來好像很緊張,發生什麼事了?」她的手好冰。

  葉妍皺了皺眉,兇惡的口氣中帶了點不捨。「你明天就回家去,我不要你。」

  他一聽,臉色大變。「你要趕我走?」

  「不是趕你走,而是你必須回李府,再遲一點就來不及了。」她不能留他。

  「為什麼,你不是說有人要害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為何如此驚慌?

  「因為害你的人要謀奪你家家產,你要是不回去,他便稱心如意了,成功地把你踢走,讓你永遠也回不了家,成為真正的『死人』!」

  「大夫人、大夫人……快出來呀!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平安無事的回來了,沒有遇害,他還活著……」

  廳堂白幡晃動,兩根粗長的白蠟燭燃到一半,紙錢紛飛的靈堂前放了具柳木棺,穿著白衣的婢女跪列兩排,為不幸早逝的主子守靈。

  那誦經聲剛停,嗚咽聲又起,家產頗豐的李家為了讓「李承澤」走得平順,一路直往佛祖身邊,不惜鋪張的制金童玉女十二對,紙糊的豪華大屋和滿箱的金元寶,一朵朵的紙蓮花不間斷的在火爐中焚燒。

  整座李府沉浸在悲慟的哀傷中,就算是暗喜在心的李承恩也做足了樣子,滿眼血絲地伴在靈前。其實,他是縱慾過度,整晚沒睡的與李承澤的新婦廝混,因此體力不支,沒有精神,於是整個人看起來傷心過度,不無哀傷之態。

  當廳堂外傳來高昂的歡呼聲時,他正假藉不支進房小憩,卻躺在姚霏霏不著一物,嫩如凝脂的肚皮上,舒舒服服地打盹。

  「我兒回來了嗎?是我的澤兒……噢!我的心頭肉,真是你,你……嗚……老天爺保佑……你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神色憔悴的大夫人哽咽的話語細碎,泣不成句,虛弱地由兩位丫鬟攙扶著,腳步蹣跚地從後堂走出,欲快卻快不得地急出滿頭汗。

  她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人是她活生生的兒子,以為是自己思兒若狂出現的幻影,非得用顫抖的手一撫再撫才肯確定。

  當下,她強忍的傷痛和歡喜一下子全爆發出來,痛哭失聲,緊緊抱著兒身不肯放手,唯恐這是在夢中,等她清醒後會再一次失去他。

  「娘,別哭,兒子完好無缺地回來了,你別難過了,以後我絕不再讓你操心。」李承澤輕拍著娘親後背,藍眸中帶著心痛。

  「真的是你,澤兒,娘不是在作夢吧!」是熱的,他的身體熱呼呼的……

  大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不住的口念佛號,感謝菩薩的恩澤,沒讓她老來失子,頓失所依。

  「娘,真的是澤兒,讓你擔心了,你不是在作夢,瞧瞧我手腳還在,也沒破相,這頭白髮總假不了吧!」他自我調侃地拉拉白如霜的髮絲,眼中微浮閃閃淚光。

  「你這孩子……」她含笑拭淚,心中滿是喜悅。

  有什麼比以為親兒早亡,卻發現他還活著更值得高興,她這一生的起起伏伏也夠磨人了,別再讓她面對痛失至親的心酸,她承受不起呀!

  「娘,你坐,怎麼才一段時日不見,你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吶。」叫人看了好生不捨。

  怕他自責,大夫人反而安慰他。「胃口不開就吃得少,不打緊,瘦一點才好,走起路來才不會氣喘吁吁,老覺得身體重。」

  「娘要多吃些,不要讓孩兒心疼,從今天起我每天陪娘吃飯,我們一起變胖。」娘的身形太單薄了,蒼老了許多,之後一定要讓娘餐餐進補。

  「好好,咱們一道用膳,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地……」她拭著淚,不無感慨的一歎,人生際遇的變化真大。

  「兒呀,你這些日子到哪去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是被賊人綁走了嗎?」

  心情平復一些後,大夫人急急的問。

  「我……我去了……呃,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他心慌地往後一瞟。

  自從中了毒後,他從事事圓滑的奸狡商人變成殷實的正直兒郎,不像以前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似是而非的道理誤導別人的判斷力。現在的他沒有心機,也不懂何謂城府,而且在葉妍正義感十足的潛移默化下,更引出他良善耿直的一面,做事偏向以和為貴。

  「夫人,這由我來說吧,二少爺天生貴人,記不得這些瑣事,我這張嘴巴就是用來說話的,不讓我開口還真懲得難受。」接收到他求救的目光,葉妍無奈的在心裡歎了口氣,上前幫他解圍。

  這頭笨牛真是沒用,明明在家裡教得好好的,還讓他演練了七、八回,就怕沒套好招,露了餡。沒想到他還是出狀況,到頭來仍是得由她出頭幫腔。

  唉!她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呀,難道是上輩子欠他的不成?

  「咦,妍姑娘你也在呀!我怎麼沒瞧見你。」

  大夫人淚眼一眨,這才看清楚兒子後頭有個人。這嬌小俐落的身影,不就是先前替兒子做媒的妍姊兒嗎?

  葉妍眼角抽描了一下,她這麼大一個人杵在那兒不動,瞎子都看得見遮光了,何況是明眼人,她乾笑的說:「夫人眼裡只有二少爺,我這芝麻綠豆大的小黑點就不用多瞧了,我這不就自個兒出聲了。」

  「瞧我一時高興過了頭,忘了招呼你了,來來,快坐下,快告訴我這傻兒子究竟上哪去了。」她吩咐下人上茶。

  葉妍也老實不客氣地挑了張紫檀椅坐下,臉上堆滿討賞的笑。「還不是先前我和二少爺打了個賭,他賭我沒法在一個月內辦妥他的終身大事,我也跟他賭了氣,非贏這局不可……」此時一杯熱茶送了上來,她緩了口氣先啜口上等龍井,再娓娓道來令人不起疑的假話。

  「……想當然爾是我賭贏了,婚禮當晚我就向他要贏來的賭金,誰知他輸了賴皮,不肯給,在新房門口鬧了一會就跑了。當時我想他人就在府邸裡,總要回房過新婚夜嘛,我也識趣的走開,當是玩笑一場,沒再提起此事,一忙就忙忘了……」

  「那你怎麼找到澤兒的,我們李府上下全派出去了,就是毫無消息……」想到先前的煎熬,止住的淚又撲簌簌往下流。

  一見到娘親落淚,李承澤窩心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淚,順手端起茶杯讓她喝一口,潤潤喉。

  葉妍誇大的哈了一聲,模樣俏皮逗人開心。「說來也真巧,我剛上李家布行買布,和鍾掌櫃聊了起來,乍聽二少爺死訊時還嚇了一跳,壓根不信欠債的人居然想以死賴帳。」

  說時,她吐了吐粉舌,假裝為自己的一時失言致歉。「哎呀!不是我跟死人要錢啦,一臉富貴相的二少爺怎麼捨得丟下夫人你,當個不孝子呢,我在心裡為你抱屈呢,邊走邊罵時,結果你猜怎麼著?」她留著尾,吊人胃口。

  「繼續說,別停。」大夫人急了,催促著。

  葉妍又喝了口茶,抿了抿唇。「也許是我這債主運氣好,一出城還沒到家呢,就瞧見有個人蹲在樹下啃饅頭,我上前一瞧……喲!我的阿爹阿娘,不就是李家二少爺嘛,他還啾著我說,他沒輸,是我詐胡。」

  「那他有沒有跟你提過他這些天去了哪裡,遇見什麼人……」好端端的人不會從府裡說失蹤就失蹤,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葉妍歎了口氣,一臉無奈。「夫人你也曉得二少爺的情形,我費了心思要問明白,可他一下子說天黑了,一下子又想追兔兒,一問三不知,我也沒法問下去。」

  她說的口乾舌燥,編個謊真不容易,要面面俱到,環環相扣,才不致讓人起疑,要不是李府藏了只包藏禍心的土狼,她又何必這般辛苦,吃力不討好地把自己扯入這場混水中,弄濕了雙腳還得陪著提心吊膽。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我還以為……」大夫人苦笑地看著身旁毫髮無傷的兒子,心裡總是不踏實。

  這陣子兒子也太多災多難了,先是中毒傻了人,又差點回不了家,老天還要給他多少磨難。

  為人母的心疼溢於言表,大夫人難掩憂色,指拈佛珠求諸眾神。

  「人都回到李府了,夫人就放寬心吧,吉人天相的二少爺不會傻到把自己賣掉,你身子骨要養好,才能看牢他啊。」這府裡能做主的人不多,大夫人不擔著點,恐要起大亂子,難有寧日啊。

  「……希望別再有事才好……」大夫人喃喃自語。

  「忌中」貼柱,白幡飄揚,一陣焚紙錢味飄進鼻翼,葉妍眉頭一顰瞄了眼,渾身不舒服,莫名地怒氣往上揚。

  「你們大伙沒瞧見二少爺回來了嗎?還不趕快把晦氣的東西徹了去,別觸楣頭!你家主子會長命百歲的……」在她清脆的吆喝下,披麻帶孝的李府下人紛紛除麻去喪,將幡布取下,個個勤快地把靈堂撒去,恢復成平常的大廳,哭臉成笑臉。沒人樂見家中有喪,主子能平安歸來是再好不過了。

  只是,還有件事叫人著實苦惱。

  「妍姑娘,那這口棺呢?」裡面也不知躺的是什麼人,虧他們一日三拜,上足了香火。

  知道棺木裡裝的不是自家二少,奴僕們個個閃避,就怕沾上不乾淨的晦氣。

  「哎呀!怎麼問起我了,我可不是李家人,夫人在此,該由她做主。」她順水推舟,置身事外。

  思子的抱郁加上近來終日的煩心,身心疲憊的大夫人氣虛地一揚手。「妍姑娘,你心地好,就幫忙出個主意吧。」

  怎麼又推到她頭上……葉妍微惱。「夫人都開口了,我哪敢不幫忙,你們先把棺木送到義莊,擇日以無名氏身份下葬,算是為李府積積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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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什麼,沒死,為什麼還沒死啊」一臉鐵青的李承恩像一頭被咬了一口的土狼,憤怒無比地從檀木雕花椅上跳起,滿臉驚愕和不滿,雙拳緊握。

  他發狂的重擊桌面好幾下,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不敢相信機關算盡的他,居然就在大權將握之際功虧一簣。

  乍聞李承澤未死的「喜訊」,他從難以置信到變得猙獰,忿忿的快步走向原先佈置成靈堂的大廳。

  沒能親眼目睹異母弟弟「死而復活」,他是怎麼也不肯接受到手的財富又飛了的事實。但是,看見了又如何,顯而易見的怒顏反而更凸顯他的野心。

  「二少爺沒死你在失望個什麼勁兒,沒瞧見大家歡欣鼓舞地迎接他平安歸來嗎?反倒是你一副想找人拚命的樣子,你就那麼希望他早日入土為安不成!」

  一瞧見李承恩那張縱慾過度的嘴臉,想到他的所做所為,葉妍忍不住有氣,沒法控制脾氣的往外一嗆,說出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二少爺毫髮無傷的回府是件喜事,該高興才是,可是大少爺卻怒色滿面,活像二少爺沒死成是一件多麼不應該的事,雖然大伙心知肚明兩兄弟不和,但是沒必要表現得這般明顯,彷彿一山難容二虎,另一人不死不行吧。

  「全部的人都下去……你是什麼東西,這裡有你開口說話的餘地嗎?還不給我滾到一邊去。」都是她,要不是她的多管閒事,那個傻子怎麼可能回得了家!

  「你……」可惡,竟敢對她吼,沒見過壞女人是吧!

  「大哥,妍兒不是外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李承澤表面憨傻,眼底微閃一絲不悅,不著痕跡地向前跨了一步,擋下李承恩欲蠻橫推人的力道。

  一道黑影擋在她面前,葉妍有些訝異,一抹欣喜往心頭浮上,她嘴角微揚,他的肩膀好寬,好像一座山,給人安全感……一陣咆哮聲又起,她驀地拉回心神,臉微紅地暗罵自己,都什麼節骨眼了,她居然在發春,望著一個大男人的背而渴望貼著他。

  對於李承澤,她不僅僅是出自一份熱心過頭的關心,在「偷」他出府的這段時日裡,原本對他的厭惡已漸漸被萌生的愛意所取代,他的緊張失措、他的惑笑癡傻,深深地扯動她不曾為別人顫動的心弦,讓她無法不管他。

  「哪來的救命恩人,分明是她窩藏你,藉機詐財,這個心機深沉的女人根本吃定你傻,想來分一點好處,我要立刻將她送官嚴辦……」哼,哪那麼湊巧,旁人沒本事,就讓她給拾獲了人。

  李承澤表情不變,伸手撥開兄長的手。「大哥,你不希望我回府嗎?」

  「當然不……不是,你能沒事的回來,我比誰、都、高、興。」他說得咬牙切齒,臉上連點笑意也沒有。

  「我也很開心能回到家,妍兒幫了我很多,她人很好,你不要對她生氣。」他說話的語氣像是不解兄長為何發怒。

  「她是個居心叵測的女人,你不要被她給騙了,李府派出那麼多人找你都找不到,就她剛好拾到你?」天底下哪來的巧合,要說沒鬼誰相信。他驚訝的說道:「真的有人找我嗎?我在外頭走了好些天都沒瞧見有府裡的人吶?」

  李承澤故做無知的戳破他滿口謊言,若是李承恩真有派人尋找,以他明顯的外貌,只要稍做打聽,不難打探出西崗鎮上有名神似李府二少的「外番人」。

  就因為李家沒有任何尋找的動作,他才放膽的現身,和葉妍一同做媒說親。

  或許他也有些刻意吧,想看看兄長的反應,是否真要置他於死地,或是已有悔意,他不希望李家因為兄弟爭產真鬧個不可收拾。

  哪知他連理都不理,直接當「走失」的他死了,連最起碼做做樣子的尋找舉動也虛應了事,一心等著他的死訊傳來。

  甚至最後等不及了,還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李代桃僵,他想取而代之,成為李家當家的心思顯而易見,叫人想給他自新的心都寒了。

  看來,他該做一番打算了,不能再有婦人之仁。

  「誰、誰說沒有,肯定是錯過了。」心虛的李承恩惱怒地壓低聲音,假意一番好心遭到誤解。

  「是嗎?那也許是我暈了頭,沒看見……」他笑得很真,一副人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的模樣,十足的傻子。

  「哼!好端端地跑出府幹什麼,是臭蟲咬了你,還是背上插了兩把刀,非走不可?」若他當日未離府,此時的靈堂就用不著拆了,李承恩怨懟地想著。

  「這……」李承澤一徑的傻笑,好似回答不出來他看似關心的譏誚。

  「就你這只蟲咬了他,要是你有一點手足之情……」就不會想害死自個弟弟好謀奪家產。

  葉妍心直口快的話說了一半,李承澤忽地哎呀大叫一聲。「有蛇。」

  「蛇?!」最怕蛇的葉妍臉色一白,倏地捉緊身側男子結實臂膀。「哪裡?」眼底藏著笑意的李承澤順勢攬住她纖柔的腰身。「啊!原來是草繩,我看錯了。」

  「草繩?」她嘴角一抽,發白的唇色又恢復原本的嫣紅。

  「妍兒,你膽子真小。」他俯在她耳邊,態度親暱地說起悄悄話。

  「你……」仰起頭,本想罵人的葉妍一瞧見那雙深幽的藍色瞳眸,莫名其妙地紅了面頰。

  那一瞬間,她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心口坪坪跳得飛快。

  「妍兒保護我,我也要保護妍兒,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他說話的神情半是戲譫半是認真,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我才不需要……呃,別人保護。」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特別容易害羞,臉紅地差點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葉妍努力地想壓下為他而起的悸動,沒發覺應該湣傻的男子正用柔情似水的眼神凝望她,清明無垢的藍眸中滿是對她的傾心。

  在她動心的同時,深濃的愛意也偷偷潛入李承澤的心,他眼中只看到她一人的存在,再也容不下其它人。

  答應拜堂成親是為了安娘親的心,娶誰對他來說並無分別,那時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戀慕某人,只覺得有人肯嫁傻子為妻,他就會試著接納她,完成娘想抱孫的心願。哪知老天給了他另一條路,要他明白始終擱在心上的那個人是誰,要不是中了奇毒,他又怎麼曉得之前老愛找某人麻煩,逗得她哇哇大叫的心態是……

  李承澤的心倏地抽緊,差一點他就錯過了那名走進他心中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他又怎會感受到身為「人」的感覺、被其它人接納的滿足,他終於不再是他人眼中的妖孽。

  若非身上餘毒未清,以及身處於爭產的危險風暴,怕危及到她的安危,早已清醒的他何必繼續裝傻,欺瞞於她,就是要避免對方毒手朝她伸去。

  「你們嘰嘰咕咕在說什麼,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李府由我當家做主,你這個傻子最好認份點,別來搗亂。」不想近在眼前的財產被奪走,李承恩先聲奪人地欲佔上風。

  異色瞳眸微閃了一下,照光一起又滅。「可是我喜歡看帳本耶,妍兒也說她要教我。」

  「我幾時說過……哎呀!我腳好麻。」一陣麻痛感忽地從纖足一抽,葉妍差點軟了腳,顛仆在地。

  李承澤非常緊張的攙扶住她,驚慌不已地小心伺候著。李承恩在聽到「帳本」兩字時,臉上閃過的怒氣和陰狠幾乎無從掩飾,生氣的瞪向那個正扶著該死女人的傻子。

  葉妍不曉得自己怎麼會瞬間酸麻腳軟,暗忖是不是自個兒站太久,血路堵塞所致。

  「傻子看什麼帳本,別給我找麻煩,以後李府的事交給我處理,你……」他打著如意算盤,妄想一手遮天。

  「你才給我安靜點,不過是個好吃懶做,不學無術的大少爺,憑什麼搶阿牛……阿澤的主子位置,要是真把李府交給你打理,不出三個月,布行、繡坊準備關門大吉吧。」好打抱不平的葉妍看不下去他的囂張,雙手一插腰站出來叫陣。

  被人一譏,面子掛不住的李承恩惱上加怒。「你這女人向天借了膽,敢對我無禮,你當你是名女子我就不敢動手嗎?」

  惱羞成怒的李大少掄起拳頭,李承澤未死一事已令他一肚子火,正愁沒有地方發洩,她剛好自個兒送上門,他何須客氣。眼看著那一記絕對會把人打飛出去的狠拳就要落下,一道身影飛快的閃身一擋,以為會擊中軟綿嬌軀的李承恩手背一麻,倏地發疼。

  「哎喲!好痛,大哥,你為什麼要打我,肚子好痛……」

  明明疼的人是他好不好,這傻子哭天喊地的慘叫什麼。心中不豫的李承恩怕人瞧見打人的人反倒手痛不已,丟了面子,悄悄地將手往後一放,手不停地重複抓握的動作。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連自個兒兄弟也動手,你是不是人呀!想把人打死好謀奪家產嗎?」氣呼呼的葉妍指著他鼻頭大罵,半點不饒人。

  「你這女人……」李承恩瞪大眼還想教訓她,但是他的口才不如媒婆出身的連珠炮。

  「女人又怎樣,你不是娘胎十月生下的!一天到晚只會吃喝玩樂,到處惹是生非,正事沒幹一件,倒是挺會耍大少爺派頭,自家兄弟不見了,你真有派人去找嗎?」

  以她帶他四處招搖的行事,要不找到人也很難。葉妍也有那麼一點試探意味,故意先帶李承澤到鎮上逛一圈,看會不會引起李承恩的注意,到時再把他藏起來,以免遇害。

  沒想到一次、兩次之後,李府半點動靜也沒有,別說找人了,連問一下也沒有,因此她才進一步帶他出去幫人做媒。

  不過她也有點輕忽,兩人在說媒的這件事合作的太愉快了,媒合成功的喜事比她單打獨鬥時多出好幾倍,所以她一時忘了李承澤的處境,一心只想多鑽些銀子,多積些善緣,卻沒想好要怎麼擺平李承恩這頭貪心不足的土狼。

  「我……」他死在外頭更好,誰有空閒找他。

  「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隨便繞個兩圈就能找到人,家大業大的李府會找不到,你有何居心別人看不出來嗎?摸摸你的良心好好想一想,良知別被野狗給吞了,我家隔壁養的小黃狗都比你有人性……」

  葉妍越罵越順口,根本不在乎被罵的人臉色乍青乍白,一副想將她撕成碎片的模樣。

  「妍兒,我肚子好痛,你幫我揉揉好不好。」唉!她的個性真是太衝動了,虎口拔須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你未免太沒用吧,只不過是打了一拳而已,喊得像殺豬。」一聽到李承澤喊疼,嘴上叨念不休的葉妍心疼地擰起秀眉,小手輕落揉起他喊痛的地方。

  凶巴巴的她有顆熱呼呼的心,見不得別人受苦,尤其是撥動她心弦的男子,那份關心更溢於言表,毫不遮掩的流露。

  她以為只要她不說,旁人便看不出她的姑娘家心事,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她對某人的在意,要不是李承澤對身處的險境有些分心,沒法全心專注在她身上,只怕早已看出那小小的女兒心思。

  「妍兒,你不可以離開,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一定會痛死……」

  唉!貼身侍女……

  十分沮喪的葉妍輕托香腮,略為失神地在心裡發著牢騷,有些懊惱把自己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別人的家務事幹她什麼事,何必傷神,不過是手足相殘的戲碼嘛!戲台上演的還看不膩嗎?

  可惜她偏偏就是心軟,沒法子狠下心坐視不理,任由心底掛念的那個人受到傷害。

  李二少纏著要她當他的貼身侍女,她答應了,這是留下的好藉口,否則她怎麼幫他應付李家大少爺,防止他再一次對親兄弟下毒手。只是到現在她還是想不透,明明是死對頭的兩個人,怎麼會發展出現下牽扯不清的關係,讓她脫不了身。

  「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我長得像帳簿嗎?」無事可做的閒人日子還真無趣,難熬得很。

  「妍兒,你好漂亮。」唇畔微勾的李承澤說得輕聲,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裡透紅的梨腮。她待在他的身邊真好,心頭踏實許多。

  「嗟!你那新娘子才真生得好皮相,美艷出眾,一雙媚眼會勾人似的。」可惜心腸不好,沒有婦德,和人合謀毒害親夫。

  「我沒見過她,也不認為她會比你漂亮。」在他心目中,妍兒是無人能及的好姑娘,她笑起來比芍葯還美。也是,從談妥親事到拜堂,他一次也沒見過新嫁娘的面,迎娶、納吉、下聘全由老管家代勞,由於他異於常人的外貌,他根本不想見到外人,能免則免。

  她一聽,頗為得意地笑了。「這句話說的真中聽,不枉費我為你勞心勞力,雖然是句假話也值得了,我開心咧!」

  哪個姑娘不愛聽好聽話,就算不是真的,朵朵心花也開得燦斕,不枉她對他牽掛再三,連最熱中的說媒差事也暫且先擱一旁。

  「我說的全是真的,沒一句虛假,妍兒是世上最美的姑娘,就像月裡嫦娥。」怕她不信,李承澤一臉正經,大聲地說道。

  「悴!還月裡嫦娥呢!你見過啦?說得真順口,誰教壞你了,那些帳簿看完了沒,別給我拖到半夜。」她很重睡眠,不想陪他挑燈夜戰。

  一看還有半迭高的帳本,他臉色微變。「明天再看成不成,它們不會長腳跑掉。」

  「那你昨天吃了飯,今天不吃行不行?」有沒有搞錯,居然跟她討價還價,這是誰家的家產啊?。

  「我改吃麵。」他興匆匆的回道,幽藍瞳眸閃著贏了一城的笑意。

  「吃麵……」葉妍揚起冷笑,對他做出揮拳頭的動作。「儘管任性好了,要是惹惱了我,你看我還理不理你。」

  看似毫無殺傷力的威脅,李承澤仍擔心真惹惱了佳人,趕緊撥算盤珠子合帳。

  「你答應要陪著我,不能反悔。」

  一言既出,四匹馬也追不回,食言而肥的人是小狗,葉妍說的。

  「你這沒用的樣子,我想走都很難,不留下來保護你,哪天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說得無奈,卻也不無心疼之意。

  見過大風大浪的她謹慎為上,幫他防著心懷不軌的李承恩,回到李府的第二天,她便托老帳房把大少爺看過的帳簿搬到他房裡,讓他一本一本重新看過,以免有人從中得利,中飽私囊。

  不過令她訝異地,看來腦子不怎麼靈光的他倒是出人意表,帳簿一上手便能盤算出進出的銀兩,得心應手的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有一絲遲疑。原本她還以為得從頭教起,人若傻,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總會趕上以往的能力,就算差一點也差不到哪去,而且有她這個幫手在。可沒想到他完全不需要人幫,算起帳來又快又準,神情專注的彷彿以前的他,冷眉輕攏,俊顏漠然。

  正當她產生錯覺時,他又像個頑劣成性的大男孩,突然抬起頭咧嘴,露出叫人心折的深邃酒窩,忍不住也跟著微笑。

  「妍兒,你是好人,我喜……呃!喜……洗衣服。」一句「喜歡你」說不出口,他差點咬到舌頭。

  「洗衣服?」她狐疑地瞧瞧他微紅的耳根,不解他為何冒出這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奇怪話語。

  他額頭的汗微冒,吞吞吐吐的說:「你……你會一直……一直保護我嗎?」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你會一輩子都跟我在一起,永不分離嗎?可是目前的情況,由不得他說出心底的渴望,並以一名心智正常的男子索愛,

  讓她感受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不可或缺。

  「我拍了胸脯保證還不夠,難道你想要我立下切結書呀?」她打趣地說道。

  「可以嗎?」他兩眼一亮,當真地取出一份兩式的商用檔,十分老奸的商賈做法。

  「當然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往他後腦勺一拍。「不可以。」

  「妍兒……」她的手小小的,但打人的手勁好大,像要打爆他的頭。

  「你真當我是你李家買來的奴婢呀!簽下賣身契好為你做牛做馬?你這個阿牛不傻嘛,還會挖陷阱讓我跳,果真是無奸不成商。」商人的本性到死也改不了。

  「阿澤。」他執拗地要換回小名,眼中閃著熱切眸光。

  「我管你是阿澤還是阿牛,你李家的事你自己管好,最好別麻煩到我,我可不是手軟心慈的人。」她故意說著狠話,表示要他顧好自己,別讓別人有機會害他,否則她加倍奉還對他不利的人。

  「大哥他不壞……」只是長期遭到忽視,心態有些扭曲,如果能導正他錯誤的想法,也許還能拉他一把,不致錯上加錯,導致李家子孫分崩離析。

  葉妍杏眸一圓睜,他馬上知道說錯話了,連忙把嘴巴閉起來。「等你胸口插上一把刀,背上多了兩個血窟窿,你再來告訴我他不壞!」壞人臉上沒寫字,最好有多遠躲多遠,以免中箭。

  「妍兒,你在生氣嗎?」他不想趕盡殺絕,可是有些事,他若不做,只怕會越來越失控。

  「你說呢!」她也沒明白表示,只橫送白眼一顆。「趁我還沒發火前,把那堆帳簿解決掉,我出去走一走。」

  「你要去哪裡?」聽到個「走」字,他臉色大變,急忙起身,唯恐她失去耐性,不願死守一名「傻子」。

  葉妍一瞪眼,不讓他跟。「瞭解一下李府的環境,免得哪天被人追殺了,不知往哪兒逃。」

  「我可以帶你逛……呃,我先看完帳簿,待會再去找你。」他先喜後郁,一副很委屈的模樣。

  李承澤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弓著背,往前趴在桌面,不太快意地握緊紫竹毫筆,墨沾過濃的悶悶書寫著他失蹤後所囤積的進出貨數目。可他眼角仍偷偷地瞄著越走越遠的身影,心裡燃起小小的火花,希冀她會突然改變心意回過頭,允許他放下手邊工作,陪她逛逛住了二十六年的宅邸。

  驀地,屋內氣流出現一絲異樣,他隨即挺直腰背,眼神一變。

  一抹黑色身影由暗處走出,幾乎沒有聲息地走向書案前。「李喜見過少爺。」

  「你來了,我有話要問你。」

  「是。」男子一抬頭,乍看以為是李承澤的隨身侍衛--李怒。不過此人較高大,氣息沉穩而內斂,略長的臉上不見任何喜怒哀樂,看不出一絲外顯的情緒。

  他是李怒的孿生兄弟,李喜,他們一個是明衛,保護主子的安危,一個是暗侍,專門為他打探商場上對手的動向,或是調查合作對象的人品是否有瑕疵。

  這兩人都是他的近衛,容貌相似,但個性是南轅北轍,一個性烈如火,衝動魯莽,一個性冷似冰,穩重少言,擅於謀略和統籌。

  「你知道我中毒那件事嗎?」

  「是的。」

  「為何沒出面?」

  「第一次中毒,我正依主子的安排調查游掌櫃,事前並不知情,第二次在我出手干預前,少爺已被葉姑娘帶走。」他言簡意賅的回復。第一次他不在,來不及阻止,主子毒發時他正在城外;而第二次他知道主子並無立即性的危險,以他當時的處境,不在李府內反而安全,葉妍的出現幫了他一個大忙,因此依舊隱身保護著少爺。

  「那你查到了什麼?」李承澤的表情十分平靜,乍看跟過去那個冷漠嚴峻的二少沒有差別,但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藍眸中多了些溫度。

  「游鎮德私下收買下游買家,打算以較低廉的價錢壟斷市場,讓和我們合作過的商號不再向李家進貨。」利字當頭,人心浮動。

  同樣的貨品,精於打算的商家當然選擇較便宜的一家,無關信譽問題。

  「他的貨源從何而來?」

  李喜停頓了一下,眼中多了忿意。「由大少爺提供。」

  「在我失蹤這段時期?」他查過了,有幾本大哥經手過的帳簿,記錄著出貨數,卻無實收款項。

  「是的。」

  神色微凝的李承澤闔上帳簿,額側微微發疼。「繼續盯著他,定期回報他的動向。」

  「是。」

  「還有,把李怒叫回來,尋訪名醫一事已有著落,要他速回。」他需要用人。

  「是。」

  「對了,你娘的哮喘好些了嗎?自個兒到庫房拿兩根長白山人參,給她補個身。」

  「……」李喜忽地僵住,雙目微瞠。

  「怎麼了,沒聽見我說的話?」他說了什麼可怕的話,不然李喜怎會一臉古怪,好似他除了滿頭白髮外又多長了兩隻角。

  「是。」李喜的眼眶一熱,心口澎湃,一躬身,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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