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鳥叫鶯啼的,吱吱喳喳吵個沒完沒了,隱約夾雜著陌生的酸調子。
「那個窮丫頭還真以為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來,咱
們要等到甚麼時候!」酸里酸氣的嗓門存心在幔簾外叫道。
日上三竿?
慘啦!可還沒上炊、挑水,非挨二娘一頓罵不可!
霍水宓嚇得睜開了眼,眼裡的景物不是家裡破舊的磚瓦,而是雕刻精細的橫
樑,身上蓋著上等料子的喜被,身下是軟綿綿的床,壓根不像霍家硬梆梆的地板
睡起來四肢僵硬冰冷。
「我說少奶奶,妳可也得體諒體諒咱們當丫頭的苦境。妳睡得舒服,咱們丫
頭可站了好幾刻鐘,就盼妳好心睜開眼,勞動勞動妳的身子爬起床來!」
啊,是徐府!
昨兒個成親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腦袋瓜子裡。隔著喜紅色的薄薄幔簾,瞧見
昨晚的丫鬟捧著衫子候在一旁。
她嫁到徐府來了!
是了,這是她新生活的頭一日,不必挑水、不必炊飯。
「夫人醒了?」
「醒了,醒了。」霍水宓掀開幔簾,怔了怔,環視屋內。「紅紅呢?」昨晚
明明是躺在她懷裡的。
「夫人不問老爺,反倒問那個小丫頭?」話才出口,就瞧見新任夫人呆了呆
,好似在說:「是啊,怎麼不見新郎官呢?」。
珠丫鬟扁了扁嘴,丹鳳眼輕蔑地看著她。
「老爺嫌那小丫頭礙事,洞房花燭夜去客房休息啦!」珠丫鬟說起來就有氣
,全怪在新任夫人頭上。「昨晚那小肥娃跑來,妳召喚我一聲,我馬上就帶她走
!洞房花燭夜呢!妳是存心叫咱們下人受老爺責罵嗎?」在她眼裡瞧來,新任少
奶奶是存心整她,九成是為了昨晚她嘴快多說兩句!少奶奶就了不起嗎?她珠丫
頭可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霍水宓顯得有些迷惑。「紅紅不是老爺的女兒嗎?」怎麼對紅紅也是口氣不
敬?
「要真是就好啦,還用得著買下妳……
「住口!」門扉外站著一名圓胖的婦人,雖然捧著托盤,腳步倒快得很。才
瞧見她站在門前,幾個箭步,托盤給擱在喜桌上,朝珠丫鬟的臉上左右開弓,就
是響亮的兩個耳聒子。
「賈大媽……」珠丫鬟心驚肉跳的,臉頰頓時紅腫一片,卻不敢吭上半句。
對上賈大媽,哪個下人敢頂嘴?
「妳這蠢丫頭在這裡胡扯甚麼?要你服侍夫人更衣,可不是要你耍嘴皮子。
衫子留下,去廚房幫忙。」一聲令下,珠丫頭怨懟地瞧了霍水宓一眼,快步溜出
喜房。
「夫人可別胡亂聽那丫頭鬼話!」賈大媽一轉過臉,淨是陪著笑的。「宅裡
人多嘴雜,沒一點閒話扯,日子就挺無聊的。」賈大媽看著她半晌,忽然詭異地
瞇起眼。「瞧妳瘦的,難怪老爺吩咐咱們當下人的多準備豐富的餐點,原來少奶
奶瘦得教人憐惜呢!」
霍水宓的臉紅了紅,舔了舔乾燥的唇。「他……瞧見過我?」
「是啊,大概是昨兒夜裡來過,瞧見小小姐睡在房裡,才委居客房。」賈大
媽拉過霍水宓,坐在喜桌前,盛起熱呼呼的肉粥。「等吃完了早點,我帶妳到宅
子裡四處逛逛,先摸清楚環境,免得迷了路。」
好香,霍水宓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了,拿起筷子欲吃,頓了頓,瞧著賈大媽
。
「妳……不吃嗎?」
賈大媽肥肥的臉笑著:「我早吃啦。再說,當下人的怎能同主子一塊用食?
」新任夫人瞧起來挺靦腆、挺羞答答的。是好還是不好,現在還不能下定論,祇
能說,她同以前的少奶奶是完全不同的。
霍水宓睜圓了眼,瞧著一鍋的肉粥,托盤上送擱著四、五樣沒吃過的清淡小
菜。這全是給她一個人吃的嗎?從出生起,哪有一天吃到飽過,不可置信地抬首
看向賈大媽,臉上的笑容有些像娘親,和煦而暖和。
這是打進徐宅以來,第二個待她好的人;老天爺待她已算不薄了!
「從今兒個起夫人的生活可不比以往。」賈大媽好心地提醒:「既然妳已經
是這宅子裡的女主人了,可就要忘掉過去三餐不繼的日子。物質上的享受是夫人
應有的,妳想要甚麼就吩咐下來,宅子裡的下人都勢利得很,拿不出點主人樣來
,他們是會瞧不起妳的出身的。」賈大媽祇能言盡於此。
沒住在宅子裡幾年工夫,是沒法了解這宅子裡的「黑幕」。
依新任夫人這般軟弱的性子,別說教那幾個勢利丫頭給欺負去了,恐怕就連
老爺知情也會漠不關心。
「在這宅子裡是強者生存,每個人都為自個兒打算。大夥除了不敢惹上老爺
外,在這宅裡還有甚麼不敢做的?」賈大媽語重心長地嘀咕道,尤其一瞧見霍水
宓一口一口小心地吃著,好像捨不得吃完,簡直為她心疼極了。這樣的女子怎能
在這棟大宅院裡生存?
好不容易用完早膳,就跟著賈大媽在宅子裡打轉認路。
徐宅大得可觀,人身處其中都會迷路,這是霍水宓花了大半天才發現的。甚
麼庭、甚麼院老記不住,祇知道一個上午竟然遠走不完整棟大宅院,光是走穿廊
就不知走了幾個,沿途還有假山、假水,連人工池子都有好幾個。
「在京城,徐府也有棟宅子,不過可沒這裡的大,這裡不比京城寸土寸金,
祇要老爺願意,就算買下方圓百里都不是問題。」一路上,賈大媽拚命地吹噓著
,就盼為老爺留個好印象。行至東邊的庭院,忽然叫了一聲:「慘啦!我忘了今
兒個是京城布店送料子過來的日子,沒了我在場,肯定會胡亂哄抬價。」圓胖的
臉蛋賊兮兮的。
「等等,賈大媽,我可要怎麼回去……」話未完,賈大媽早像滑溜的蛇溜得
不見蹤影。
完啦!恐怕就算到天黑,她也走不回房裡。
這是哪兒?
霍水宓瞧著四周。其實,宅子裡的庭院大同小異,如果說有甚麼不同,就祇
有大小的差距。瞧這院子挺大的,中間有個香菇亭,亭子上擱著筆硯。賈大媽曾
說過在徐宅裡的某些院子是「成串」的,一個連著一個,像是迷宮,是老爺的興
致。好比在她身處的院子裡除了先前進來的地方,還有東、西兩個圓形拱門,連
接哪裡不知道,但說不得走一走,也能繞回喜房去。
「誰?
才接近東邊的拱門,裡頭忽然有人沉聲問道。
是男人的聲音!
「出來!誰准你們靠近這裡的?」
霍水宓遲疑了會,畏畏縮縮地從拱門探了個頭。
那是個花園。
那名男人就在牡丹花旁,一雙冷眼冰涼涼地盯著她瞧。
「是妳?妳來這做甚麼?」他不悅道。
「你……識得我?」怎麼沒看見過他呢?瞧他折著盛開的牡丹,全無技巧可
言,落了好幾朵花瓣,是這裡的長工嗎?他的衫子瞧起來並不破舊,但卻是粗布
,如同她在霍家穿的。
「妳是徐宅夫人,誰敢不識?」他的眼瞇起來。近看這霍家丫頭的確很瘦,
新作的女衫在她身上穿起來顯得……空蕩蕩的,像是一縷幽魂。
「你是這裡的長工?」
「長工?」原來,她還不知道他是誰。他的臉龐陰沉沉的。「妳倒挺會猜的
。」
那個霍二娘還真是精明得很,連嫁女之前都不把新郎相貌說給女兒聽,是怕
她嚇壞,臨陣脫逃嗎?
他的嘴角抹上殘酷的笑意。其實,他的長相並不算太差,高鼻濃眉、寬額厚
唇;在二十歲以前,即使已是他人夫婿,仍是有姑娘家喜歡親近他的。如今,他
年歲增長,面貌未變,祇添歲月痕跡,旁人見了他卻是打心底不由自主的膽寒。
他沒變,變的祇是他的心。他的心變得陰沉,而他的臉在十年前就教他的心
一塊同化了。
悍戾的黑眼瞥視到霍水宓。他的新娘雖然出身寒門,但也算是良家婦女,當
日就是瞧她乖巧順從、規規矩矩的,才迎她過門──然而,她的骨子裡呢?是良
婦?蕩婦?
這是個機會,徐蒼離瞇起眼。十多年沒調戲過女人,多少有些生疏,但對付
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如囊中取物,簡單得很。
霍水宓睜圓著眼注視著他變化多端的詭異神色,嚥了嚥恐懼的口水,試探問
道:「你既是這裡的工人,應該知道老爺的房往哪個……」忽然發現他的臉龐抹
上一朵笑意,高昂的身軀迅捷移動過來。「你想做甚麼……你停在那兒,別過來
!」倉皇失措地退了一步。
他注視霍水宓驚懼的神色,冷笑:「妳沒見過男人嗎?怕成這樣。我還當昨
兒個夜裡老爺教妳認清了男人本色呢!」語氣輕佻傲慢,像是在調戲她。
調戲?
霍水宓微啟著唇。他想調戲她?有生以來,他是第一個想調戲她的男人!
她心驚肉跳地一連退了數步,直到貼緊了花園的牆上。這男人好可怕,光是
站在那兒就令她不住地發起抖來。
「嫁給老爺是妳的不幸。」魁梧的身軀適時擋了她唯一的去路。
他的嘴唇上揚,似笑非笑地,寒目卻冰涼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彷如天鵝絨似的綿滑!「瞧妳畏畏縮縮地像隻受驚的白
兔,我有那麼可怕嗎?老爺不懂女人的,以妳配他是浪費,不如跟了我吧!雖然
祇是長工,可身強力壯的,老爺無法滿足妳的,我都行。」他逼近她,撩起她的
黑色髮絲。「可人兒,祇要妳不說、我不說,咱們暗通款曲有誰知道呢?妳既可
享樂又能當徐家少奶奶,一舉數得……」他低首輕吻掌心的髮絲,他的眼凝聚嫌
惡。
她──也是個受不住誘惑的女人!
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般樣的!他不該抱著希望!
這回,幸而是他,若是其他長工呢?囚她在宅子裡又有何用?祇須一個男人
就可讓她意亂情迷了嗎?
賤人!
明兒個定要把年紀相若的長工、下人遣開,倒要看看她怎麼玩出姦情來。
「嘎──」他的頭猛然受到撞擊!因為低首吻她的髮絲,所以沒發現她捉住
身後的掃帚猛往他的頭打去。
她使勁地用今早吃了三大碗肉粥的力氣,再加平日她做粗活的力量,死命的
打、拚命的打,打得他不得不以雙手抱頭,連連退後,像打一隻貪吃的肥老鼠似
的。
她打得氣喘吁吁、打得快去了半條命,還死不肯放手。
「住手!」他咆哮。
「你這登徒子!敢惹我!」她的聲音抖如秋風,驚嚇過度的臉早發白了。「
你敢碰我,我就打死你!」她叫著,還不停地打著。
「住手!該死的女人!」捉住機會扯住她的掃帚,厲言疾色地瞪著她。「妳
以為妳在做甚麼?打耗子嗎?還是當我的頭是銅做的?」他──扮演得不夠像嗎
?還是太久沒調戲女人,所以她不受吸引?或者,他真的老了?
「我……」她嚇呆了,唯一防身利器給逮住了,她要怎麼辦?「你快放開!
你要不放開我,我……我……」該怎麼辦?用力推開他?萬一推不開,反而教他
給一把擄住了,那該如何是好?誰會救她?
「妳怎樣?就憑妳一個弱質女流能說出甚麼聳動性的威脅字言?」
天下女人皆是一個樣,總要先裝裝貞節烈女才有意思,這是吊人胃口的方式
,老套!
「我……」霍水宓聚集起二十年來所有埋藏在心裡的勇氣,大聲叫道:「我
會告訴老爺的!」見他無動於衷,還有逼近之意,忙掩著臉再叫:「我真的會告
訴老爺的!現在你若放了我,我保證不會告訴他,否則你的飯碗鐵定不保的,喂
……你聽見了沒?
她的威脅夠不夠真?能不能嚇到他?
他的嘴角邪揚。「妳這丫頭以為妳有多大能耐,那傢伙會聽妳的?」
「我……是他妻子,他當然聽我的!」一定得騙倒他!
「就憑一個女人?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妳認為在我與妳之間,他會選
擇誰?我可是個極有用處的長工,懂的事比妳這女人家還要多得多,他需要我;
而妳,妳懂甚麼?就想憑妳一句話解僱我?」笑話!他徐蒼離豈是個會聽妻子話
的軟骨頭!
娶回來的妻是要生子嗣,其它是毫無建樹的,最多浪費徐宅裡的白米飯罷了
,還能有甚麼作為?他會聽她的?這女人的想法太過天真而且無知,像是二十歲
的老女人嗎?
蠢女人!
他瞇起眼。
這丫頭扮起貞節烈女扮得挺像的。瞧她的臉色雪白而悚然,隔著她緊握不放
的掃帚明顯可以感受到她劇烈的抖動,像平日難得的天搖地動。
再抖,可就要抖散她一副嬴弱的身子骨了。
他的長相真這麼駭人?
或者,天下女人裡終有例外的一個?
「我……老爺雖然年紀大了……」她死命地轉動腦袋瓜子,沒注意他怔了怔
的神情。
「但他很疼我的!你一個下人知道甚麼……一個年紀大的老人家是需要感情
的,你一定聽過老爺買下我?」她的胸口急促起伏,嘴唇抖到有好幾回都快咬到
舌頭了。
「我是聽過。」
「對啦……那就是了。大夥都不知道老爺買下我的原因,要子嗣,老爺已經
有了,他要的是個老來伴……」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但,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陪著那『老』傢伙吧?就憑
這樣,妳以為他會聽妳的?」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伸出手又要觸摸她。
「為甚麼不?」她駭然極了,生怕他觸碰到她,一時脫口叫道:「老爺愛我
!」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像是一時僵住。
霍水宓見他一臉不可思議,猛點頭。「是的,老爺當然愛我,不然何必獨獨
買下我呢?我說話,他是會聽的。祇要我告訴他,別說你在徐府待不下,就連在
別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工作,你還是快放了我吧!
那堅定的眼神扮演得多像,像到恍惚以為這丫頭的謊言化為真實。這麼拙的
謊話,誰會相信?徐蒼離會愛上一個女人?去跟城裡的百姓說吧!瞧瞧哪家哪戶
的人會相信?
這個蠢女人當真不知徐蒼離的為人嗎?
「砰」的一聲,趁他不備,她乾瘦的身子妄想推開他,這不是拿個雞蛋丟石
牆嗎?
或者,她是想要投懷送抱?
他不動如山,一把捉住她的細腕。她的手很纖細,但長滿繭,看得出做過粗
活;她的手很冷,冷得像死人一樣,一顆顆冷汗冒在那隻小手上。這像是裝的嗎
?
「放開我!」她嚇壞了,顧不得後果,張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徐蒼離皺也不皺眉地注視著她。
她在怕!
她真的在怕!
怕甚麼?怕他?因為他調戲她?
「夠了!」本來就扯住她的頭髮往後拉,卻忽然縮回手,改抓住她的下顎,
迫使她張開嘴。「妳以為妳在幹甚麼?想吃肉不是這種吃法!」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跟你同歸於盡!」她氣喘吁吁地叫道。她的嘴沾著血
,有他的也有她的,她的牙齦太使力而汨汨流血。
是甚麼原因使這樣一個不懂反抗的傳統女子不惜同歸於盡?因為要保持她的
清白?
為了誰而留住她的清白?為她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他們成親才一日啊,怎麼
值得?教他如何相信?
「為甚麼?」他的神色認真。
「我已經是徐老爺的過門妻子了!」她打從心裡怕他!他的傷口慘不忍睹,
有些血肉已經模糊,他卻不痛不癢的,像是專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她機靈地
掌握機會,悄悄地、悄悄地脫離他的箝制,抓起曳地的裙襬,一鼓作氣,如同鬥
牛般一頭撞開他高昂魁梧的身軀。
成功了!
她奔向拱門,迫不及待地。
「不是那裡,往東邊的門走。」他忽然說道,平靜的黑眸注視她遲疑的臉蛋
,淡淡說道:「我可沒興致再調戲一個瘦骨如柴的女人,摸起來沒幾兩肉,別說
我不愛,恐怕連妳嘴裡的老頭子都可能後悔這場婚事。祇要選擇一直往東門走,
過了五院三廳,會到喜房的。」語畢,也不理她聽是不聽。轉身挪了幾步,回到
他的牡丹花園前。
沒一會工夫,他的身後傳來往東邊拱門疾跑的步聲。
像是沒命地逃離這裡,逃離他這個邪氣的惡人!
他的目光注視牡丹,臉龐卻不再冷傲。
甚至,他的唇輕勾上揚。不是很明顯,但至少是幾年來最放鬆的表情。
※※※
他騙她!
不不不,不能算是騙她,應該說是她自個兒又迷了路。
一時沒頭沒惱地瞧見門就跑,生怕他突然改變主意追上來。這下可好,是跑
出那迷宮似的庭庭院院,但也不知身在何處,祇記得跑了挺長的路才冷靜下來。
這裡是哪兒?賈大媽可沒帶她來這裡走過。時近正午,驕陽狂炙,傭人群全
偷懶納涼去了,找誰問路?
剛又打開一扇銅門,眼前是一大片人工湖泊,湖旁垂柳,煞是好看──啊,
正在柳樹下的不正是一些瘦長的腿?有人在那兒!
霍水宓可鬆了口氣,撩起裙角,忙奔上曲橋。徐府甚麼都好,就是地方太大
,找個人像在海底撈針。跑下了彎彎曲曲的石橋,又得沿著湖畔往楊柳樹跑去,
她喘吁吁道:「請問……是你!」正在樹下的男孩拿開蓋在臉上的詩集,正是昨
兒個夜裡那個叫向陽的男孩。
「誰教妳胡亂闖進我的地方?」雖然才十四、五歲,可面無表情的功夫做起
來也夠嚇人的。他的臉蛋尚有孩子氣,但輪廓有些深刻,看得出來將來是個俊雅
的大人,可就是有些奇怪,像是她曾遠遠瞧過的蠻夷人「瞧!有甚麼好瞧的?沒
瞧過我嗎?」男孩顯得有些暴怒。
「不,我祇是……」霍水宓吞吞吐吐的,甚至不知道他為甚麼發火。
「祇是甚麼?祇是瞧我跟爹不相似嗎?」男孩的目光變得銳利。「我警告妳
,要是妳敢在爹面前嚼舌根,就算妳是爸的人,我也不會放過妳,妳聽見了沒有
?
「我……」一時教這孩子的氣勢給懾住了。她甚至不懂她要嚼些甚麼舌根?
祇是想問個路而已。
徐向陽爬了起來,赤著的腳趾頭原是繫著一條釣線的。他一把扯開,逼近受
驚的霍水宓。
「妳可知道先前我在做些甚麼嗎?我在釣魚,沒放魚餌,魚自然不會上鉤,
妳說,我若放了條大魚餌,牠們可會不會自動撲上來?」野蠻的笑意展露在嘴旁
,趁著霍水宓沒來得及反應,一把推她落進湖泊!
「啊!」霍水宓嘴才要張開,湖水猛然灌了進來,害得她拚命咳著、拍打著
水面。
她的雙足就不到地!
她會活活給淹死在這裡頭!
為甚麼要這樣對待她?
她甚麼也沒做啊!為甚麼?
因為她出身寒門?
「咱們身為女人的能做些甚麼呢?這是妳的命啊。小水宓。」腦海中忽地浮
起娘臨終前的感慨。
這真是她的命嗎?祇因她身為女人?
她急切得無法呼吸,濕重的衫子拖她往下沉──
「要怪就怪妳的命不好,爹不想賣了妳,可誰教妳是女人,來財要飯吃,咱
們一家三口要飯吃,水宓,妳不會怪爹狠心吧──」老淚爬滿了懺悔的臉上,因
為他始終知道女兒狠不下心怪罪他。
為甚麼?
「來來,快吃下去,別教你姊姊瞧見,要是瞧見咱們在吃肉,她要搶,你可
千萬別給她,你是咱們的命根子,需要營養;她可不是,她是潑出去的水!」那
夜,她餓極爬起床來,親眼瞧見二娘一大盤的粉蒸肉淨往來財嘴裡塞去。
究竟為甚麼?
「那姓徐的向來不聽女人話。妳認為在妳跟我之間,他會選擇誰?我可是個
極有用處的長工,而妳呢?妳懂甚麼?」就連調戲她的男人也有恃無恐。
為甚麼女人合該就是這種命?她逆來順受也是一種罪嗎?她恪受親娘遺命,
這也是一種錯嗎?她盡心盡力想討每個人歡心,當個傳統婦女,為甚麼還要這樣
對她?
為甚麼?
「喂!」
意識在虛無間飄渺,她看見苦命的娘親在天上多開心,不必為懦弱的爹爹操
持家計,不必見到這世上對女人所有的不公。她也去,好嗎?陪著娘在天上,不
再受人欺負……她不要了,她真的不想要再待在世間了……
「喂!妳可別哭啊!怎麼動不動就學那小娃兒哭?」粗啞的嗓音在她耳邊響
起,滲透了她的知覺。娘不見了!不見了!她瞧見娘轉身走了,嘴裡噙著笑走了
。
為甚麼要拋下她?因為她還沒受夠身為女人的苦嗎?
「別再哭了!我就說女人是淚灑子吧,成天淨是哭哭啼啼的,不是把妳給救
上來了嗎?」飽含焦灼的聲音又跑進她的意識裡,涼冰冰的手輕拍她的臉頰。
她勉強張開沉重的眼皮,一串接著一串的淚從眼眶裡拚命地滾落下來,流不
止。
眼的正上方是藍天白雲,還有一張孩子氣的面容。
「妳總算醒啦!」徐向陽迅速縮回他的手,哼了一聲,撇過臉去不再瞧她。
「我可不是有心救妳,是怕爹找我算賬,『迫不得已』才下水救妳的。」
雖然淚眼婆挲的,霍水宓卻也瞧見他一身濕答答的,一束黑髮貼在頰上。
是他救了她嗎?
「那麼,我還活著嘍?」還得活在這世上忍受身為一個女人的苦。
徐向陽轉頭瞧了她一眼,又哼了一聲:「別說得那麼不甘情願。誰知道妳不
會游水?連三歲小孩都懂,蠢女人!」害他還不得不跳進湖裡救她。幸虧她不如
一般女子那麼有「重量」,不然他早同她一起沉到湖底。
就是不知道爹怎麼會想買這種女人當妻子?抱都能把到她的骨頭,就連他拖
著她上岸。也怕扯斷了她的骨頭。
這種女人會有人喜歡嗎?
「我沒時間懂的……」霍水宓喃喃道,神情恍惚的。「挑水、作飯、砍柴,
跟著爹一塊下田、繡女紅,沒有時間的……
「下田?」難怪她的身子骨好瘦小,雙手卻長滿繭。「那都無所謂了。從今
以後,妳可是徐宅的夫人、爹的女人,別說下田,就連端一杯茶都有人伺候著。
」奇怪,他幹嘛這樣變相地安慰她?
霍水宓迷迷惘惘地看著他。他怎麼會懂呢?她要的不是被人服侍的生活,要
她挑水下田都行,她祇是想要有個愛她的人,不不,她不敢奢求,祇要有個肯擔
心她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但,有誰肯付出?在她生病的時候,沒人問過一句,連親爹也沒有過。如果
她立時立地死去,又有誰會傷心難過?
在這世上,究竟有誰能給她一點希望?
「喂!蠢女人,快滾出去!」徐向陽站起來,雙手斂於身後。「我這兒不歡
迎任何人。癱在這兒,人家還道甚麼時候多了個死人!」最好快滾回去換上乾衣
。
「死了倒好。」霍水宓低語。
徐向陽困惑看了她一眼,他可沒聽錯吧?才要再激言詢問,忽然一聲嚎陶大
哭揚起,一路哭進他的地盤。
「我要娘啦……哇……紅紅要娘啦……」赤裸的小肥胖身子一路跑進銅門,
跑了幾步跌倒又爬起,全身髒兮兮的,身後跟著珠丫頭和寶丫頭。
「我的老天。」他嫌惡地嘀咕。平日沒半個人愛進他的地方,怎麼一口氣跑
來這麼多人?忽然發現小後娘從草地爬了起來。
「紅紅!」她叫道。
「娘娘!」紅紅一瞧她,破涕為笑,赤著身就往她身上跳去。
「喂喂喂!」徐向陽見霍水宓重心不穩地抱住那隻小胖豬,搖搖欲墜,又要
往湖裡一頭栽去,忙以身子抵住她的背後,撐住她的重量。
他究竟在做些甚麼?何時這般好心過了?對,他是怕這湖裡頭有人淹死,壞
了他以後釣魚的興致。
「娘娘,娘娘,娘娘!」紅紅的圓臉淨往她懷裡鑽去,眼淚鼻水一塊往她身
上擦。
「紅紅想娘娘。」
「娘娘也想紅紅。」霍水宓埋在她的髮絲裡,哽咽道。軟軟的身子抱起來好
舒服,因為這裡頭有這小丫頭對她的愛,所以抱起來格外心疼。
知道有人能回報她的愛,真好。
霍水宓眨回眼淚,忽然發覺紅紅長及腰的頭髮給剪得如雜草叢生──
「快放下她!我說,夫人,就算妳閒得沒事做,也不必專找咱們下人的麻煩
吧!」
珠丫頭是怎麼看都瞧不起新上任的夫人。
「姊姊說得是。」寶丫頭一向以姊姊為馬首是瞻的。「咱們姊妹可不像少奶
奶這般空閒,待會兒還得上廚房幹活呢!」
「為甚麼?」霍水宓不可思議地低喃。這丫頭可是徐宅的小姐啊!為何要這
樣待她?在徐宅裡是顛倒身份地位的嗎?長工公然調戲徐宅夫人,而小姐也遭丫
鬟欺負;徐老爺呢?他在哪兒?怎忍心將親生女兒丟給這兩個丫鬟?
紅紅扁著臉,肥肥的雙手環住霍水宓的頸項、小聲說道:「紅紅祇要娘娘,
不剪不剪不剪!」
珠丫頭不耐煩地拿起小紅衫子。「咱們可沒閒工夫待在這裡。少奶奶,妳儘
管待在府裡享受,其它的事妳少管,咱們也是為這丫頭好。都是賈大媽那張嘴,
這丫頭才將後娘當新娘。把她交給我吧!」上前欲接過紅紅,霍水宓抱得更緊。
「我來做就好。」
「唷,少奶奶想拍馬屁是拍錯了地方吧?老爺子可不會因妳對這丫頭示好,
就多疼妳個幾分。妳以為咱們幹嘛剪她的頭髮?咱們姊妹倆是好心,怕她的那頭
紅頭髮惹老爺又想起她是個野蠻人的雜種……」寶丫鬟驚呼一聲:「少爺!你也
在這兒?」
徐向陽隻手撐住霍水宓的背後,露出身影來。
「要吵到外頭去吵,別在這裡惹我心煩。」他冷眼相對。
兩個丫鬟姊妹福了福身子,眼神卻是輕蔑的。
「來吧,紅小姐,咱們快點離開這裡,免得得了傷寒。」硬是抓住小肥豬的
雙腿往外拖。
「不要啦!」紅紅死命抱住霍水宓。「紅紅祇要娘娘,娘娘!」紅咚咚的鼻
子又流出鼻水,混著小顆小顆的眼淚。
「小丫頭片子別以為找到人撐腰,妳也得看人家夠不夠份量,過來!」原本
拖也要用力拖這小肥豬離開霍水宓的,哪裡知道新任少奶奶突然拍開她的手。
珠丫頭一時間沒回過神,傻呆呆地看著自個兒紅腫的手。倒是寶丫頭忍不住
出氣了:「這是怎麼啦?妳還真當妳是府裡頭的少奶奶嗎?不過是老爺花銀子買
回來的生產工具罷了……」
徐向陽冷唇一撇,正想開口說聲「放肆」,哪裡知道身邊一輩子恪遵中國傳
統美德的小後娘忽然啟口:「住嘴!」
「妳……」
「祇要我是……我是老爺娶回來的妻子,就是府裡名副其實的少奶奶!我待
在這裡一日,你們便要敬我、服我一日,我有權遣散你們的!」她的唇在抖,身
子也在顫動,內心深處的某個積壓多年的弦忽然崩斷。
這是頭一道反駁人家、命令人家,雖然不習慣,但她必須這麼做,為了懷裡
的小丫頭。雖然心中莫名駭怕,但卻也像拋開某種沉重的包袱。
她逆來順受太久了,瞧她逆來順受的下場是甚麼?
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後母賣了她、親爹無能救她、連繼子都推她入湖,這就是她守著傳統的下場
?
她是徐府的少奶奶,如果連她都無法保護這丫頭,試問她還能保護誰?她不
要像娘親,一輩子當霍家的牛馬,卻連自己的女兒也沒法保護好,她不要像二娘
那般刻薄相對、也不要像親爹懦弱無能。
如果這就是傳統女人的下場,那麼,她不再要了!
「娘娘會保護紅紅,沒人敢欺負妳的。」
珠、寶兩個丫鬟一時瞧得傻登傻登的,連徐向陽也顯得有些吃驚。好奇怪的
女人,明明是抖如秋風,卻能與先前判若兩人,一點也不像剛才被他推下湖的女
人。
不過,奇怪歸奇怪,還是將她列入蠢女人之流。
畢竟,女人嘛,哪個會不蠢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