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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新龍門客棧三)典心 - 醬門虎女

(新龍門客棧三)典心 - 醬門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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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心 - 醬門虎女                         (新龍門客棧三)


  醬料名門唐世家,男丁興旺過了頭,連生了十八個兒子,總算盼到這個寶貝女娃兒。
  唐家姑娘閨名十九,生得艷麗非凡,卻英氣十足、脾氣火爆,
  她身穿黑綢衣緄紅緞的俐落男裝,手持一根玄色齊眉木棹,
  還以一介女流身份,執掌唐家生意,縱橫京城內外,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不懼。
  她根本不想嫁人,偏偏爹爹卻急著想抱外孫女,
  為求「交差」,她決定找個男人,強逼他「捐軀」協助。
  瞧這傢伙一頭長髮銀絲如瀑,模樣更是俊美無儔,還身任龍門客棧的大掌櫃,
  日理萬機、過目不忘,「品種」絕對優良,拿來配她倒是綽綽有餘。
  行,就是他了!
  來來來,大掌櫃的,乖乖脫了衣裳,躺下別反抗,
  只要跟她生了個女兒後,她就會放人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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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秋高氣爽,龍門客棧裡的那棵銀杏樹卻病了。

  龍卿卿也病了,她比銀杏樹病得更早、更久,也更深,艷麗的容貌,因為久病而消瘦,群醫束手無策。

  她坐在庭院裡,庭院裡的寧靜,更顯得外頭的樓房處喧嘩吵鬧。

  枯葉悠悠飄落,落在一個髮色灰白的男人肩上。他挾著烏沉木造的算盤,手中端著湯藥,步履沉穩的走來。

  「夫人,該用藥了。」

  「擱著吧!」她笑了笑,並不去接藥,知道喝得再多,也治不了她的病。

  男人恭敬的點頭,把藥碗擱下,轉身欲走,卻被喚住。

  「等等,我有話要問你。」

  他依言停步,回身垂手等候。

  龍卿卿走到銀杏樹下,回眸一笑。雖然年近四十,又病痛纏身,她仍是絕代風姿,美得驚人。

  「你是你爹在一場廚藝比試中輸給我的。」她望著他,四周落葉繽紛。「當初,他說,你從此就隨得我任意使喚。我要問你,你爹當初的承諾,現在還算不算話。」

  「當然算。」

  「好。」她瞧著翩翩翻落的銀杏葉,話鋒一轉,緩緩說道:「這些年來,你不但替龍家打點內外,還得分神照顧無雙,實在是辛苦你了。」從他那逐年斑白的發,就不難看出,照顧龍家的那位姑娘,是多麼艱苦的事情。

  龍卿卿拈著一片落葉。「無雙性格刁蠻,日後只怕會惹出事端,我得先替她打算。」

  男人垂斂眉目,雙手緩緩收緊,握得烏木算盤嘎嘎作響,隨時都要碎裂。他不動聲色,眉角的青筋卻隱隱抽動,似乎在一瞬間,又白了幾百根的頭髮。

  「別擔心,我不是要你娶她。」龍卿卿看在眼裡,彎唇又笑。「只是,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實在放心不下。」

  「夫人儘管吩咐。」只要別逼他娶龍無雙,他什麼都願意!

  「我希望你答應,在她出嫁之前,妥善的照顧她,她要你作什麼,你就得作什麼,沒有第二句話。」她注視著他,一字一句的問。「行不行?」

  男人毫不遲疑。

  「行。」

  龍卿卿寬慰的一笑,擱下心頭重擔。她早已知道,這個男人是一諾千金,一旦開口允諾,就絕不會反悔。

  「那我就放心了。」她揮揮衣袖,示意他退下,眉宇間透著倦累。「好了,你去前頭忙吧,我要在這裡歇一會兒。」

  男人拱手為禮,扛著肩上的無形重擔,步履沉重的退出庭院。

  而後,秋意愈深,龍卿卿的病就更重。

  那棵銀杏樹在隆冬時節枯死,隔不到三日,龍卿卿也過世了。這間名聲響遍大江南北、宴請過無數達官貴人的龍門客棧,從此由年方二十的龍無雙繼承。

  宮清颺也開始為他的承諾,付出慘烈的代價。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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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唐家醬料天下香,當家盼女欲成狂,

  男兒生到一十八,盼得一女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長大成了虎姑婆,

  溫柔婉約都沒有,只有棍棒加拳頭。

  就算嬌容美如玉,金山銀山當嫁妝,

  娶妻莫娶唐十九,否則有錢命沒有!

  清脆童稚的歌聲,在街頭巷尾飄揚,孩童們聚集街旁,朝著一戶厚門高牆的富貴人家,唱著京城裡人人耳熟能詳的童謠,每唱個幾遍,就嘻笑成一團。

  歌聲伴隨著微風,飄進唐家內院,屋裡的僕人們聽著歌詞,個個都嘴角抖顫,忍著不敢放聲大笑。

  倒是總管聽不下去,氣呼呼的衝出來,雙手胡亂揮舞,急著要驅散那群孩童。

  「去去去,全都到別處去,小心我家小姐回來,逮著了你們,一人賞一棍子。」他探手就抓,想逮幾個來好好警告,無奈這些娃兒,個個靈活得像猴子,繞著他左閃右躲,玩起官兵抓強盜。

  「啦啦啦,抓不到、抓不到!」

  「來啊,來抓我啊!」

  「你跑快點啊,我在這裡等你啊!」

  小孩子嘻皮笑臉的挑釁,繞得他昏頭轉向、眼冒金星,沒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只能杵在牆邊直喘氣,累得無力再追。

  孩子們更樂,嘴上唱得更大聲了。

  唐家醬料天下香,當家盼女欲成狂,

  男兒生到一十八,盼得一個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長大成了虎姑婆……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夾雜在歌聲之中,小孩子們聽見馬蹄聲,嘴上的歌聲一個接一個的斷了,小腦袋瓜子全都轉了方向,望向街道的另一端。

  只見黑馬疾馳如風,蹄聲轟震如雷,一匹黑馬撒蹄飛奔,朝唐家大門逼近,速度快如流星,轉眼已來到幾丈之外。

  馬背上的騎士,一身黑色的窄袖勁裝,緄著紅緞的邊。因為快馬疾行,絲薄的衣料獵獵作響,全都緊貼在身上,將曼妙誘人的身段展露無遺。

  那群頑皮的孩子們,瞧見馬背上的年輕女子,像是見著猛獸的小動物,紛紛發出怪叫聲,驚慌的開始拔足狂奔。

  「啊,虎姑婆回來了!」

  「快跑快跑!」

  「哇啊,救命啊!」

  「快啊,被逮著了,就要挨棍子了!」

  小孩們驚叫連連,躲的躲、逃的逃,丟下喘氣不已的總管,全都跑得不見人影。

  黑馬狂奔,直抵唐家大門前,在衝撞進門的前一瞬間,女子低喝一聲,雙手急扯韁繩,疾馳中的駿馬,竟被她一扯而停。

  馬兒昂首嘶鳴,雙蹄懸空亂踢,在落地的同時,她也矯健的翻身下馬,站上唐家門前的石階。

  嚇得孩子們一哄而散的女子,並不是青面獠牙的母夜叉,相反的,她秀眉大眼,輪廓深美,艷麗之中透著英氣,是個美艷的美人兒。一枚烏玉發環,套住光滑如緞的發,紮成一束長長的辮子,俐落的甩在背後。

  見著站在門口的總管,唐十九紅唇一張,劈頭就問。

  「我爹呢?」

  「老爺他、他——」總管還喘不過氣來。

  「他怎麼了?」她秀眼圓瞪,神色不耐,反手從馬鞍旁抽下一根齊眉高的玄色木棹。

  總管嚇得連退數步,深怕那根木棹,就要當頭打下。這麼一嚇,他出氣多、入氣少,喘得更厲害,根本無法說話,只能顫抖的伸出手,往門裡頭指去。

  唐十九抓起隨身的玄色木棹,舉步就往自家內院沖。奴僕們都曉得她的脾氣,瞧見她拔山倒樹似的驚人氣勢,全都自動閃邊,貼緊牆壁站好,就怕礙著她的路,會被她一腳踢進荷花池裡。

  髮辮飛揚,修長的身影閃入內院,直奔爹爹居住的主屋,來到門前,她毫不猶豫的舉腳就踹。

  砰的一聲,門扉重重撞上牆壁,當場半毀。

  「爹!」她焦急的大喊。

  「那個——你爹在裡頭歇息!」

  賽華陀嚅聲回答,心裡暗暗慶幸,還好自個兒有先見之明,挑了個離門最遠的位置坐著,否則讓十九這麼驚天動地的一踹,他非得連人帶門,一塊兒被撞去貼牆不可。

  「我爹爹怎麼了?」她大步跨到桌旁,雙手緊握,明眸裡盈滿急切。

  時序入夏,近日的氣候正適合釀醬,她正在城外的醬場裡,指揮著釀醬師傅們下料釀醬,把炒碎的大麥倒進樽桶,卻有人急急忙忙的趕來通報,說爹爹在青龍湖畔昏倒,她立刻跳上駿馬,急如星火的趕回來。

  「呃,他病了!」賽華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雙眼低垂,迴避著她的視線。

  「病了?他出門前還拿著刀,嚷著要去跟老友比試,怎麼會突然就病了?」唐十九難以置信的說道,不敢相信身子硬朗的爹爹,居然會說病就病。

  賽華陀打開藥箱,整理名貴草藥,還是不敢看她。「他、他那是心病,心病還得心藥來醫。」

  話還沒說完,只見眼前一花,珠簾劇烈晃動,唐十九已經掀簾闖了進去。

  「爹!」她衝到床邊,粗暴的抓起錦被,唰的一聲就扯開來,整件扔到床下去。

  鋪著香軟錦褥的床上,臥著一個清瞿俊朗的中年男人。他臉色灰白,雙眼緊閉,一手還摀著胸口,嘴裡不時發出呻吟,彷彿已經病入膏肓。

  「你今早出門,要去跟那些叔叔伯伯們見面時,不是好好的嗎?」瞧見爹爹神情痛苦,她把木棹一扔,急忙在床邊坐下,心裡不但焦急,也納悶得緊。

  今兒個晴空萬里,爹爹早上找了三五好友,相約在青龍湖畔鬥酒比武,說什麼絕對要大醉而歸,才隔了幾個時辰,卻傳來他病倒的消息。該不是酒喝多了,所以喝出問題了吧?

  「別再提那些老傢伙,我要跟他們絕交!」唐威猛地睜開眼睛,一想起那群老友們,就恨得牙癢癢的。

  「為什麼?」

  提到這件事情,他就覺得一陣心痛。「那些老傢伙,今兒個居然全都抱著孫女來跟我炫耀!」

  唐十九翻翻白眼。

  「那又如何?你有孫子啊!還多到你連名字都記不得。」

  她的十八個哥哥,只要有娶嬌妻的,就盡職的增產報國,像是在比賽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生,生了一大堆,努力給爹爹添孫子。

  「但是,我沒有孫女啊!」唐威委屈的大叫,雙手捧著心口,眼睛裡居然還閃爍著淚光。

  又來了!

  「搞半天,你根本是裝病啊」她撐著額頭呻吟,只要爹爹一提到這個話題,就覺得頭大。

  唐門是醬料世家,創業至今已有五代,所釀的醬料遠近馳名,就連皇宮內院所需的醬料,也全由唐家負責供應。

  只是,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唐家不但生意興旺,就連男丁也興旺,不但興旺,還興旺過了頭,三代共有幾十個兒孫,都全是男兒身,生不出一個姑娘家。

  唐威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幾年,總算盼出了個女兒。想當初十九出生時,他欣喜若狂,還跳上唐家的屋頂,仰天狂笑了整整兩個時辰。

  只是,寵了女兒二十幾年,他又開始心癢難耐,渴望含飴弄孫。而且,他想抱的不是孫子,而是寶貝女兒生的外孫女。

  「十九,我只能指望你了。」唐威握住寶貝女兒的手,一副可憐兮兮、求「外孫女」若渴的模樣。

  她捏緊拳頭,瞇著晶亮的眸子,這會兒不只是覺得頭大,甚至還開始覺得頭疼欲裂了。看來,跟爹爹相比,她才是那個需要大夫的人。

  「你就為了這件事情,特地把我找回來?」她咬牙切齒,把話從牙縫裡擠出來,艷麗的臉兒罩上一層寒霜。

  「這件事情很重要啊!」唐威振振有詞的回答。「你那個鐵板神算孟叔叔說了,唐家的兒女裡頭,就只有你命裡有女兒,所以……」話還沒說完,他的雙手已經空了。

  唐十九已經忍無可忍,懶得繼續這惱人的話題,當場拋下淚眼汪汪的爹,快步離開床鋪,抓起扔在一旁的木棹,轉身就往外頭走。

  「等等,你要去哪裡?」唐威撐起身子,急忙大叫。

  「我很忙!」她頭也不回的回答,腳步更快,筆直的往外頭沖,急著要離開這間屋子,逃避爹爹的殷殷期盼。

  「十九,回來啊!」

  「少囉唆!」

  「十九……」

  「煩死了,我沒空啦!」

  唐威的聲聲呼喚,陰魂不散的從屋裡追了出來,她一路跑得飛快,迅速穿過迴廊、繞過偌大的庭園,直奔回門前,一把抓住韁繩,翻身就躍上黑馬。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的總管,見她來去匆匆,連忙壯著膽子上前詢問。

  「呃,那個,小姐,您、您是準備再回醬場去嗎?」醬場裡工作繁複,每樁每件都缺不了唐威的掌上明珠,上百名釀醬好手,全需要她監督指揮。

  「我要去收帳!」讓爹爹這麼一鬧,她心情大壞,不想再回醬場,只想發洩怒氣,想找個倒霉的傢伙來「紓解」一番。「說,哪個地方欠咱們的債最多?」她杏眼閃亮,殺氣騰騰的喝問。

  總管冷汗直流,腦子裡閃過帳簿上的紀錄,火速說出答案。

  「龍、龍門客棧。」

  「好,」唐十九一揮木棹,策馬轉了個方向。「我就去龍門客棧!」




  龍門客棧就位在玄武大街旁,平日裡賓客滿門,今天卻一反常態,門前冷落車馬稀,客棧內更是空蕩蕩的,不見半個客人上門。

  只是,門裡門外冷清,屋頂上卻有好戲上演。一個膚白如玉、眼若晨星的美人兒,正半臥在那兒,悠哉的飲酒作樂。

  「嗯,好酒、好酒,不愧是貴江春!」她醉態可掬,酒氣蒸紅粉臉,熱得她全身酥軟,凝玉似的指,開始解起衣衫上的扣子。

  那春光瀰漫的美景,要是讓哪個男人瞧見,包管連眼珠子都會跌出來,恨不得能變成為屋頂上的一塊瓦,好跟她多「親近」些。

  可惜,如此美景,可沒哪個男人有福分、有膽量能夠欣賞。

  屋簷下頭,有個身穿黑衣的男人把守,冷瞪著遠近的行人。他防守極嚴,隔壁幾扇欲開的窗戶,才剛推開一條縫兒,就被一記凌空射來的飛刀牢牢釘死,嚇得人人縮頸閉眼,根本不敢往屋頂多瞧一眼。

  在這冷戾的目光下,突聞馬蹄急響!

  一匹黑馬馳近,橫越玄武大街,騎到客棧門前。來人拉韁勒停,馬兒人立而起、長嘶急鳴,停在那黑衣男人的面前。

  男人一步未閃,冷冷的看著對方。

  馬上的女子挑眉,一雙明媚卻英氣十足的眼,看著杵在門前的「門神」,非但沒有嚇退,反倒還下巴微揚,傲然的開口。

  「你家主子呢?」唐十九高踞馬上,雖然模樣艷麗絕倫,卻穿著得像個男子,就連言行舉止也粗魯得很,讓人不敢恭維。

  黑衣男人面若鐵石,吭都不吭一聲,像是沒聽見她的問話。

  她雙眼圓瞠,正準備開口罵人,一件冷冽清涼、用金絲繡著朵朵菊花的罩衫,卻輕飄飄的落了下來。

  她接住那件罩衫,抬頭往屋頂看去,而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對裸露在日光下,粉嫩白晰的肩頭。

  聲如霹靂的喝問,如旱天雷般響起。

  「你在做什麼」

  喝得半醉的龍無雙,疑惑的探出腦袋,發現那聲喝問是來自十九,立刻笑開了臉。

  「唉啊,唐姑娘,原來是你啊!」她笑咪咪的打招呼,玉足掛在招牌上,滿不在乎的晃啊晃。「我在喝酒啊,你也上來喝一杯吧!」

  唐十九對美酒沒興趣,對她的半裸卻很有意見,不客氣的指著屋頂大罵。「喂,你這女人,還要不要臉啊?居然連衣服都脫了!」

  週遭的行人同聲抽氣,卻沒人敢抬起頭來,就怕要是多看一眼,黑衣人的飛刀,就要招呼到自個兒眼珠子上。

  「別擔心,沒人看見的。」龍無雙像是只慵懶的貓兒,趴在屋簷上,望著門前的貴客嬌笑。

  「沒人看見,並不代表你就可以脫到只剩下一件肚兜啊!」十九雙手插腰,瞪著屋頂上半裸的美人,那雙漆黑的眼兒,在惱怒時顯得更加晶亮。「我有事找你,快點給我下來!」

  「唔,再等一會兒嘛,我酒還沒喝完……」龍無雙醉喃著,又斟了一杯酒,徐徐啜飲入喉,雙眼因酒意而迷離。

  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叫,又在門前響起,震得人人心頭一驚。

  「開什麼玩笑?你居然要我等」要是真等到龍無雙喝完那壺酒,只怕連太陽都要下山了!

  山不轉路轉,既然「債務人」不肯下來,她這個「債權人」只能上去逮人!

  只見黑影一閃,唐十九躍離馬背,髮辮甩動,輕易就跳上屋頂。她一手拎起醉軟的龍無雙,另一手舞著木棹,往腳下那些看來精緻閃亮,且極為昂貴的青色琉璃瓦重重一擊。

  嘩啦啦!

  龍門客棧屋頂,當下破了個大洞,唐十九拎著龍無雙一躍而下,直接從那個大洞進了客棧。

  客棧裡陳設雅致,格局別具巧思,所用的桌椅與擺設,更是講究,全是由上好的木材製成。廳內頂上還掛吊著數盞宮燈,正散發出熠熠光芒。

  燈光之下,一個白衣銀髮的男人站在櫃檯後方,神色自若的撥動算盤,算盤珠子在他手中,搭搭搭搭的響著,聲音規律而悅耳。

  聽見屋瓦碎落的聲音,他不驚不駭,只是抬眼望來,臉上儘是有禮的笑。

  「歡迎唐姑娘。」他禮數周到的說道,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彷彿有人踹破屋頂,拎著衣衫不整的主子從天而降,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長辮一甩,險些打到那張溫文的笑臉上。十九看也沒看他一眼,單手一揮,不客氣的打發他去辦事。

  「去弄壺熱茶來,讓她醒醒酒,我今天有帳要跟她算。」

  「是。」銀髮男人不以為杵,仍保持微笑,從容的走進廚房去張羅。

  半醉的龍無雙軟得站不住,伶俐的丫鬟立刻奔了進來,攙著她坐上青瓷椅墩,再接過那件罩衫,仔細的替主子穿妥衣裳,遮住那白馥馥、軟嫩嫩的肌膚。

  那雙猶有醉意的眸子,輕眨了幾下。「唔,算帳?算什麼帳?」她滿臉無辜的問。

  「算你這間龍門客棧,拖欠我唐家的那些帳。」

  「喔。」

  聽見那軟語輕喃、漫不經心的一聲「喔」,唐十九心裡有氣,不由得重拍石桌,傾身朝那張醉紅的臉兒逼近。

  「喔什麼喔?少給我打馬虎眼!想你這間客棧,從開幕至今,每月吃掉我百來斤的上好醬油,跟大量的辣醬、面醬、甜醬、豆瓣醬,你是付過一文錢沒有?」她氣勁一發,手裡的木棹狠插入地,當場入土三分。「告訴你,惹得我不高興了,管你是誰的女兒,這店我都照砸!」

  火烈的怒氣撲面而來,掃得龍無雙微醺的酒意,當下就吹跑了八成,她又眨了眨眼,撩開額前髮絲,眼神已經清明許多。

  「唉啊,別發這麼大的火兒,我們不是好姊妹嗎?」她甜笑著安撫,露出難得的耐性。「先前四川貢鹽跟南方薏芢那兩件案子,咱們不是合作得挺愉快嗎?那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呢!」

  明媚的眸子斜睞,冷冷的瞪了她一眼,擺明了不願意提起那些「豐功偉業」。

  濃郁的茶香飄來,銀髮男人端著漆盤走來,交給丫鬟,接著就回到櫃檯後方,又埋首撥起算盤,規律的音韻再度響起,迴盪在冷冷清清的客棧裡。

  熱燙的好茶擱在桌上,冒著縷縷香氣,旁邊還擱著幾碟精緻茶點,令人垂涎欲滴。

  「來,這是羅家特地送來的好茶,你嘗嘗。」龍無雙紓尊降貴,傾身替十九倒了一杯滇紅金芽,順口問道:「怎麼,你心情不好嗎?脾氣大得活像吃了幾斤火藥似的。」

  「火藥,哼,你自個兒吃吧!」她冷哼著。

  「如果好吃,我就吃。」龍無雙端茶就口,然後隔著杯緣,望著艷容凝怒的十九。「說真的,你若是有什麼煩心的事,不妨跟我說說。」

  雖然酒意仍在,但她聰明過人,一眼就看出,收帳只是個借口,唐大姑娘這次登門造訪,是存心想找麻煩,發洩心裡的火氣。

  上等好茶送到面前,十九當然沒有不喝的道理。她端杯飲盡,再豪邁的一抹唇,重重把杯子放下,精緻的瓷杯當場裂了幾道縫兒,丫鬟立刻替她換上新的杯子。

  「我缺個男人幫我生女兒!」想起這件事情,她就覺得心煩。

  這些年來,爹爹軟硬兼施,不知道跟她提過幾次了,各種手段幾乎全數用盡,就是要逼她生個女兒出來。

  「噢,」龍無雙恍然大悟。「唐伯伯又催著要抱外孫女了?」

  同是京城名門,經營的又是飲饌之業,唐家跟龍家可謂是世交,兩人年紀相近,除了生意上有往來之外,也稱得上是私交甚篤,對於唐家的事情,她可說是瞭如指掌。

  「他這次還給我裝病!搗著心口在床上唉唉喘喘,像是我不去生個外孫女給他,他就要立刻翹辮子!」說到激動處,十九的怒火又燒上來了。「媽的,說得容易!我一個人要怎麼生啊?」

  京城裡的人們,對她這個悍女可說是懼如蛇蠍。她生肖屬虎,一些好事的傢伙,在背後裡偷偷稱她是虎姑婆,還編了兒歌,讓孩子們街頭巷尾的傳唱。

  她的火爆脾氣和敢言敢行的性子,早已嚇壞不少人,這會兒別說是她忙於釀醬之事,沒有時間找男人了,就算是她有時間,京城裡也沒有男人願意「捐軀」,協助她生孩子啊!

  瞧著十九柳眉緊蹙,龍無雙斂袖,又替她添了些熱茶。

  「喔,這件事情倒容易解決。」

  她挑起彎彎的眉,滿臉不信。「你能解決?」

  「普天之下,還有什麼事能難得了我?」那張粉臉上笑得極甜,口氣卻大得很呢!「首先呢,得先幫你找個男人。」

  「廢話,不然我自個兒能生嗎?」十九啐道,雙手環抱在胸前,黑色的衣料扯緊,強調出纖細的蠻腰,以及胸前那令男人血脈僨張的誘人曲線。

  龍無雙就事論事,雙手一攤。「你先開個條件。」

  「要配得起我唐十九,起碼也得是天下第一的人才樣貌。」

  「那有何難?我龍門客棧裡,多的就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會賴帳嗎?」她冷冷的問。

  「唉啊,這件事情先擱下別提嘛!」龍無雙四兩撥千斤,熱心的替債主出主意。「來,說吧!你心裡可有中意的人選?」

  十九瞇著眼兒考慮,編貝般的齒,輕咬著紅艷的唇,腦子閃過幾個男人的面孔,幾經篩選剔除後,只剩下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人選。

  「旭日公子。」她答道。

  錢家的那個獨子,雖說是不務正業,但是樣貌倒是挺不賴的。再說,旭日公子的五個姊姊,都是貌美如花,有了他的種,生出來的女兒肯定也是漂亮得很。

  龍無雙卻不贊同,連連搖頭。

  「不不不,那旭日公子雖然俊美,但是年紀輕輕,未經琢磨歷練,只怕是火候不足,哪裡配得上你呢?」她站起來,負手信步兜了一小轉,眼波慧黠的閃了閃。「我倒是有個更好的人選。」

  「誰?」十九柳眉半挑,表情有些詫異。她想不出京城裡頭,有哪個男人會比旭日公子更順她的眼。

  龍無雙笑而不答,慢條斯理的在大廳裡走過來、走過去。偌大的客棧裡,除了她繡鞋輕踏的腳步聲外,就是那搭搭搭搭響個沒完沒了的撥算盤聲。

  「他啊,可是我的壓箱寶,要不是唐姑娘有需要,我還捨不得『捐獻』出來呢!」她邊走邊說,逐步走近櫃檯,紅唇彎彎,眼裡閃過狡獪的光芒。

  「我可警告你,要是那傢伙不入我的眼,我當場就拆了你這間客棧!」十九冷笑幾聲,抽出那根木棹,直指著那張粉臉。

  「行,包你滿意的。」

  「那人呢?快點喊出來讓我瞧瞧!」

  「人嘛,不就站在那兒嗎?唐姑娘老早就瞧過啦!」纖纖玉指往前一伸,指尖直指著櫃檯,只差幾吋就要戳中銀髮男人的胸口。

  搭搭搭搭搭、搭!

  撥算盤的聲音驀地停了。

  站在櫃檯後方的銀髮男人,很緩慢、很緩慢的抬起頭來,臉上那抹溫文的笑意,這會兒全都消失不見了。他先是面無表情,極度冷靜的看著龍無雙的指尖,然後轉過頭,左右張望尋找,期望她所指的,是別的「受害者」。

  很不幸的,他的希望很快落空了。櫃檯四周,除了他之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龍無雙還輕笑一聲,咚咚咚的跑到櫃檯旁,硬是把他拉出來,拖到十九的面前,熱切的開始推銷。

  「唐姑娘,請看看,這位就是我龍門客棧裡,堪稱天下第一的大掌櫃。他姓宮,名清颺,客棧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由他一個人打理,不但樣貌頂尖,就連腦筋都是一流的!有了他的『協助』,包管你能生出個漂亮聰明的女娃兒。」

  「太老了。」十九隻瞄了一眼,就判定此人擔不起這個「重責大任」。

  瞧他滿頭銀髮,根本就是個老頭子,誰知道這把老骨頭,上了床還能剩下幾成的「戰力」?說不定沒還開始辦事,他就禁不住刺激,一命嗚呼了!

  「不老不老,他今年不過三十有二。」

  「三十二你少蒙我,他的頭髮比我爹還白。」她原本以為,這傢伙起碼有五十歲了!

  「噯,我真的沒騙你,他是少年白頭嘛,你要是介意,只要拿碳粉來染一染就行了。」

  看在龍無雙如此「大力推薦」的分上,十九總算瞇起眼睛,認真打量起全身僵硬、臉色鐵青的宮清颺。

  這些年來,她見過他無數次,卻未曾正眼瞧過他,直到今時今日,才像是初次見到他似的,仔細的打量著。

  除卻那頭銀白得刺眼的發不提,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年紀不小,卻絕不是一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相反的,那張臉仍俊俏得讓女人心動。

  他的濃眉斜飛入鬢、雙眸炯亮,身穿月牙白的絲綢長衫,腰間一束烏紗帶,的確比旭日公子更出色,找遍京城,只怕都尋不見比他更俊美的男人。

  「來,轉一圈讓我瞧瞧。」十九抬起左手,拇指與食指一擦,打了個清脆的響指,示意宮清颺轉圈「展示」一下。

  他卻不動如山,站在原地,俊美的臉愈來愈鐵青,下顎緊繃得像是要碎裂了,手裡的烏木算盤,更是被握得嘎嘎作響。

  十九乾脆主動上前,繞著他轉了一圈,明媚的眼兒沒漏看了他俊美無儔的臉,更沒漏看了他修長的身段,跟他的臀。

  嗯,很好很好,雖然隔著那件白袍,但她仍可以瞧見,他的臀的確夠挺、夠翹呢!

  她愈看是愈滿意,像是發現上等原料般高興,先前的怒意,早已蒸發得涓滴不剩了。

  「好,就是他了!洗乾淨點,明天就送到我那兒來。」

  「沒問題。」龍無雙爽快的回答,眼底眉梢都是笑意。「那麼,敢問唐姑娘,那些醬油、醬料的欠款,是不是就……」

  「放心,只要他『協助』我生了女兒,那些欠款就一筆勾銷。」

  「一言為定!」

  兩個女人各取所需,談得不亦樂乎,卻壓根兒忘了詢問「當事人」的意願。

  宮清颺被晾在一旁,全身僵硬,因為震驚過度而無法動彈。他頭皮發麻、手腳冰冷,聰明的腦子,有生以來首度罷工,只剩下一片空白。

  直到兩個女人擊掌為誓,互相許諾,洽談「外借」事宜時,他才猛然醒悟過來——

  他被賣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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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送走唐家的掌上明珠後,龍無雙斂著絲薄的寬袖,含著淺笑慢慢轉身,正準備爬回屋頂上,把那壺貴江春喝完,卻見宮清颺還杵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目光灼灼,死瞪著龍無雙,臉色比身上那件袍子還白,雙手收握得死緊,那個上二下五的烏木算盤,被握得快裂了。

  龍無雙故意停下腳步,笑得像桂花蜜般甜。

  「宮大掌櫃的,可喜可賀呢!」她先聲奪人,搶在他出聲前開口,慧黠的眸子透過長長的眼睫望著他。

  烏木算盤嘎嘎作響,那雙指掌收得更緊,像是怕握得不夠緊,就會忍不住要撲過來,當場掐斷她的頸子。

  「敢問無雙姑娘,喜從何來?」宮清颺斂眉問道,雖然極想把這個女人剁成十七八塊,口吻卻仍是那麼溫寧淡定,嗅不出半點火藥味。

  「從明日開始,宮大掌櫃就能與一位美人數夜風流,這難道不是喜事一椿嗎?」她嬌傭的坐下,露出純真無辜的微笑。「我已經跟唐姑娘商議妥當了,明日起你就到唐家醬場報到,一連三天都得待在那裡,協助她生個女娃兒。」

  「無雙姑娘只是想利用屬下,替客棧抵債吧?」宮清颺一字一句的說道,額上青筋隱隱抽動,烏木算盤已經裂了幾道的縫。

  「是啊!」她甚至懶得否認,笑得更甜更無辜。「宮大掌櫃的,您難道不覺得,這是椿一舉兩得的美事嗎?」

  想賴掉那筆帳款是一回事,她的如意算盤撥得精,就是想讓宮清颺跟唐家攀上關係。要是真能靠著他的「協助」,幫唐十九生下女娃兒,她這個作主子的,自然就有無數的好醬能嘗。

  嘿嘿,說不定啊,唐十九一個高興,還會把唐威珍藏數十年的那甕醬料送給她呢!

  醬料,號稱「百味之將帥,領百味而行」,是八珍主人,能調和五味,對菜餚的滋味有極大影響,她嗜吃如命,自然格外重視,就算逼得宮大掌櫃去「獻身」,也要拉攏唐十九。

  瞧見宮清颺眼裡那抹閃爍的陰鶩神色,龍無雙假裝詫異的傾身,把臉兒湊到他的面前,直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

  「怎麼,難道,你不願意去嗎?」她輕輕眨動眼睫,忍著嘴角的笑意,裝模作樣的歎了一口氣。「想當初,我娘還說,你是一諾千金呢!唉啊,難不成娘是說假的嗎?」

  她居然還敢提起他的承諾!

  這些年來,他為那句承諾所付出的代價,早已遠超過任何人所能想像。

  想當初,龍卿卿病逝,龍無雙繼承客棧後,不到三天就氣走大廚,找遍京城,也沒有一個廚師能讓她滿意,偌大的客棧只能歇業,關門了三年之久。

  客棧暫停營業,他卻也不得清閒,照顧龍無雙,替她收拾那些爛攤子,足夠耗盡他的全副心力,原本灰白的發,在這數年之間,更是迅速轉為銀白。

  不久之前,龍無雙看上勺勺客的手藝,略施詭計,聘回這位陝北名廚,客棧才又重新開張,在宮清颺苦心經營下,總算稍微恢復往日的盛況。

  然而他為了這個女人做牛做馬,付出寶貴光陰、浪費無價青春——

  她,竟然把他賣了!

  「無雙姑娘,你是這樣『報答』,照顧你十多年的人嗎?」他徐聲問道,希望能喚醒這女人一丁點的良知。

  很可惜,她的良知老早就拿去下酒了。

  「我是看在你年紀這麼大,又娶不到老婆,才把這好差事讓給你呢!」龍無雙掩唇輕笑,美得讓人眩目,卻也可惡得讓人咬牙切齒。「你想想,唐姑娘的脾氣雖然壞了些,但是憑那美貌、那身段,只怕有成千上百個男人,搶破頭想幫她生女兒呢!」

  她笑意不減,指尖在瓷杯裡沾了一沾,慢條斯理的在桌上寫了個「諾」字,然後再抬眼看著他,故意又問了一句。

  「大掌櫃的,請問,你到底去是不去?」

  宮清颺瞪著桌面上那個字,眸中厲芒乍閃,大手驀地一張,幾乎就想往那纖細白嫩的頸子掐下去——

  可轉瞬之間,那些微洩漏的怒氣,又被強大的自制力逼退,張開的大手緊握成拳,用力得連指節都喀喀作響,他終於還是忍下了那股衝動,沒有當場掐死這個毫無良心的客棧老闆娘。

  半晌過後,只瞧他俊容上已不見半分怒意,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恭敬溫文,垂斂著眉目,用最平靜的聲音回答。

  「既然無雙姑娘這麼吩咐,屬下豈敢不從。」

  「那就是去嘍?」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他的手又緊了一緊,卻仍恭順的回了一個字。

  「是。」




  東方的天空才透出魚肚白,城外的唐家醬場,早已飄蕩出陣陣濃郁的醬香,炒麥、烘豆、釀醬的師傅們各司其職,在醬場內外忙進忙出。

  京城雖然不是原料產地,但拜大運河之賜,最好的原料都能運至此處。唐家就靠著航運之便,搜羅各地原料,在京城外設廠,釀造各式的醬料,經過百年來的經營,已有極為可觀的規模。

  要釀出好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得要講究。

  唐家講究的是黍稻必齊、陶瓷必良、火候必足、水泉必香,百年招牌傳到了這一代,沒有蒙上半點塵埃,反倒更顯光亮,長子唐一接掌祖業後,跟幾個留在家中的弟弟們共同經營,幾年下來,便將規模擴充了數倍。

  至於醬場的事情,則一律交由唐十九負責,她事必躬親,每日天還沒亮,就來到醬場坐鎮,用清脆的嗓音,指揮著師傅們工作,仔細監督著繁複的釀醬程序。

  那身黑緞鑲著紅邊的俐落裝扮,在醬場內顯得格外搶眼,隨時都能吸引眾人的目光。如今,她正站在一丈高的暗橙色香杉大桶上,指揮著師傅們掀開杉蓋,將精挑細選過的白鹽,倒進濕潤的醬泥中。

  「注意鹽的份量!」她朗聲呼喝著,明眸緊盯著倒入醬桶中的鹽,艷麗的小臉上顯得好嚴肅。

  「是。」捧著鹽袋的師傅答道,小心翼翼的控制著倒鹽的速度,讓白鹽如一道瀑布般,沙沙的流瀉進醬桶。

  一旁幾個男人,拿著極長的木棹,在醬桶中徐徐攪拌,讓鹽分均勻的散佈在醬泥中。

  其中一個,挑上些許醬泥,盛在小瓷碟裡,畢恭畢敬的端到唐十九面前,讓她確認鹹度。

  十九端起小瓷碟,嚴苛的審視醬料的顏色,再聞聞醬料的氣味,接著才用尾指沾上一些,啟唇仔細品嚐。

  她嘗得極為仔細,細緻的醬料在她舌尖滑過,滋味圓潤而鮮明,她卻仍不滿意,吩咐師傅們再添些鹽。

  「再多加一斤四兩的鹽下去。」她說道,知道再添些鹽,醬料的滋味才會更出色。「記住,是一斤四兩,少一些或多一些都不行。」

  「知道了。」眾人大聲回答,對她言聽計從。

  論起釀醬的手腕,就算是最頂尖的釀醬師傅,也不如這個艷麗的美人兒。她生來就是釀醬的人才,嗅覺與味覺都敏銳過人,能精準的嘗出,醬料是多放了一些鹽,還是少擱了一些糖。

  就因為如此,不少遠近馳名的釀醬師傅,都對她心悅誠服,甘心在她的指揮下工作。

  在她的嚴格監督之下,唐家的醬料風味,比前幾代更加獨特細緻,不但讓京城的饕客們趨之若騖,就連南方的高官世族也甘願砸下大筆銀兩,僱用大風堂羅家的鏢隊護送,把她釀的醬料,當成珍寶似的運到南方。

  確定一斤四兩的鹽,分毫不差的倒進醬桶,她再次嘗過味道,確定鹹度恰好後,才又下達指示。

  「去請炒麥師傅上桶,把十二斤的碎麥倒進去,攪拌均勻後再讓我嘗一次。」她柳眉微揚,率性的一揚手,示意身旁一個少年去處理。

  那少年一聽見唐十九吩咐,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其他原因,整張臉頓時脹得通紅。

  「是、是——」他吞吞吐吐的回答,放下木棹,笨手笨腳的就要爬下桶去,一雙眼睛卻還偷瞧著唐十九艷麗的側臉。

  這麼一個分神,他剛好就踩了個空,整個人陡然一滑——

  「哇!」

  驚慌的慘叫聲響起,那少年一腳踩空,整個人收不住勁勢,驚險的往醬桶裡撲跌過去。

  男人們紛紛大吼,靠得近的幾個人,連忙伸手去抓,卻個個雙手落空,誰也沒能抓著。眼看那個少年,就要摔進黑漆漆的醬桶裡。

  「讓開!」

  一聲了亮的呼喝響起,大夥兒訓練有素,全都迅速閃避,不敢擋路。只見唐十九一撐手中的玄色木棹,身子凌空轉了半圈,然後挾帶著強大的力道,筆直的朝那少年踹去——

  砰!

  修長的雙腳不偏不倚,踢中少年的背部,當場就把他踹離那個黑漆漆的大洞,順便也把他踹飛,慘叫著往下跌。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專心的人,絕對不能上樽桶!柳師傅,把這傢伙轟出釀醬房!」確定危機解除後,她氣呼呼的走到醬桶的邊緣,探頭往下望,卻看見醬桶下頭,多了個白袍銀髮的俊美男子。

  「總算來了。」她咕噥一聲,直起身子,髮辮甩回後背,居高臨下的睨望著宮清颺,發現那個嚇得失了魂的少年,被她一腳踹下醬桶後,居然沒有摔得四腳朝天,而是被他穩穩接住。

  「沒摔傷吧?」宮清颺低下頭來,露出和煦的微笑。

  少年頻頻顫抖,呆呆看著這俊美非凡的陌生男人,一張嘴像離水金魚似的,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半晌之後,好不容易才擠出回答。

  「沒、沒有——」

  「沒有就好。」他把少年放下來,望向醬桶上那窈窕的身段,再似笑非笑的補充。「記得,要謝謝你家姑娘的救命之恩。」

  那醬桶極深,裡頭的醬料濃稠漆黑,一旦有人掉下去,就算是大夥兒立即打撈,也難保撈上來時還是不是活人,這傢伙就算不被醬泥淹死,只怕也會因為驚慌掙扎,口鼻湧塞醬料,被活活嗆死。

  所以,唐十九當機立斷,採取了最直接的方法。她的動作略嫌粗暴了些,卻十分的有效,僅僅是靠著那一下踢踹,就救了這少年一命,還挽救了這桶好醬。

  站在醬桶上的十九,聽見宮清颺的話,冷哼了一聲,似乎不太滿意他點破她的「善行」。

  「不過,唐姑娘,你這麼做,實在有些冒險,說不定會摔傷他。」宮清颺拱手作揖,還是那麼禮數周全,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是棉裡藏針,擺明了是在指責她手段太過粗暴。

  「這個高度摔不傷他的,最多是疼個幾天,正好給他一個教訓。」十九不耐煩的解釋,轉頭跟其他的師傅們吩咐。「你們繼續。」

  接著,她抓起木棹,縱身一跳,才一晃眼,那窈窕的身子已經翩然飛落,站在宮清颺的面前,明媚的眸子毫不掩飾的看著他。

  他不著痕跡的退開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神態斯文淡定,模樣溫溫文文的,渾身上下只有書卷氣兒。「唐姑娘,叨擾了,宮某是奉了無雙姑娘的指示,前來——」

  十九擰起彎細的眉,揮手打斷他的話。

  「夠了,別再羅羅嗉嗦,我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她不浪費任何時間,閃電般出手,掃住他的手腕,拉著他就開始往外走。「咱們走。」

  宮清颺被她扯著往外走,走出釀醬房時,他還不慌不忙的撩起衣袍,從容的跨過門檻。

  「唐姑娘要帶宮某去哪裡?」

  說「帶」實在太過客氣,她根本就是用「抓」的!扣在他腕間的手,握得死緊,像是怕他會臨陣脫逃。

  「生孩子。」十九臉不紅氣不喘,回頭睨了他一眼,那不耐的神色,明顯的是在懷疑,他的聰明才智是否及格。「龍無雙派你來,不就是要幫我生孩子的嗎?」

  「關於這件事情,我想跟唐姑娘談談。」他禮貌的說道,試圖扳回局勢,想跟她說說道理,打消她這「借種生女」的荒謬主意。

  「要談什麼事情,都先回床上去再說。」她腳步未停,扯著他繼續往前走。

  「床上?」

  「那檔子事不是都在床上做的嗎?」

  她的口氣是那麼理所當然,宮清颺瞬間竟答不出來,又被她扯著,穿過幾間釀醬的屋房,走過長長的迴廊,轉眼已經來到醬場的後方。

  在醬場內工作的人們,在這兒都有簡單的居所,當師傅們去醬場裡1作時,家眷們就留在這裡,各自洗衣煮飯,操持家務,小孩子們則是跑來跑去,四處嬉鬧著。

  十九左轉右拐,走到一處僻靜的樓房。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從醬房那裡傳來的烘焙大豆,與炒小麥的淡淡芬芳,依舊可以聞到。

  她推開房門,裡頭一個正在摺衣裳的中年婦人,嚇得立刻起身。

  「小姐,您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婦人立刻上前,臉上滿是關懷。

  唐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唐十九為了釀醬的工作,可說是廢寢忘食,就算是師傅們都歇息了,她也會堅持留下,確認每個細節。如今,外頭的天色還亮著,十九卻反常的擱下工作,跑回屋裡來,莫非是病了嗎?

  「放心,我沒事。」她搖搖頭,讓婦人安心,隨手就把木棹往門邊一擱。「陳嫂,我要的那些書呢?送來了沒有?」

  「剛送到,全都擱在桌上了。」陳嫂回答,手指著桌子,眼睛卻好奇的往十九的背後瞧。當她看清楚,十九拖回房間的,竟是個俊美非凡的男人時,一雙眼睛更是訝異得差點要跌出眼眶。

  男人?!一個男人呢!小姐居然拖了個男人進房裡?!

  陳嫂用力眨了幾下眼睛,還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確認,自個兒是不是眼花了。

  但是,不論她再怎麼揉眼睛、眨眼睛,那個俊美的男人仍舊好端端的站在那兒,還對著她露出美得眩目的微笑,讓她差點腿軟。

  十九走到桌邊,瞧見那疊堆得老高的書,眼裡露出滿意的神采。她隨手拿了一本,低頭翻了翻,因為書裡的圖片而挑眉,還不忘輕啟紅唇,對宮清颺下達口令。

  「喂,大掌櫃的,把衣服脫了,去床上躺好。」她又翻了幾頁,抬頭瞧見陳嫂站在那兒,不斷的掏耳朵。「陳嫂,你下去吧!我有事情要處理。」

  「是、是——」陳嫂還在懷疑,自個兒是不是聽錯了,但是十九的話,她實在不敢不聽,只得唯唯諾諾,乖乖的退出去,還順手把房門關妥。

  小姐把男人帶回房裡,還找了——找了——「那種書」來看。不但如此,她還要那個男人,把衣服脫光,躺到床上去?!

  陳嫂愈想愈是驚駭,腳步也奔得飛快,咚略咚的直往醬場裡跑,急著要去通報這天大的清息。

  腳步聲逐漸遠去,宮清颺卻仍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深邃的眼默默打量四周。

  這是一間乾淨而簡單的廂房,房內沒有富家千金閨房的奢華氣息,陳設簡單得很。他偏頭一望,視線掃至床鋪上頭,那疊洗淨摺妥的黑綢緹紅邊衣裳,立刻猜出這間廂房,該是唐十九在醬場裡的居所。

  瞧見他還愣著不動,她臉色一沉,啪的一聲合上書頁。

  「喂,你還站在那裡做什麼?我不是要你到床上躺好嗎?」

  「唐姑娘——」

  「叫我十九。」她糾正。「咱們都要上床了,不需要再這麼客套,一直姑娘來、姑娘去的吧?」

  「這——」

  見宮清颺拖拖拉拉,杵在那兒不肯上床,她的耐心很快的用盡,索性把那本書往床上一丟,接著雙手一探,揪起他的衣襟。

  一股摻雜著麥香、醬香的女子溫香,悄悄的竄進鼻端,他眸光略略一黯,感覺溫香軟玉已經貼進懷中。因為練武與勞動,她的嬌軀苗條結實,健美修長,足以讓天下男人垂涎不已。

  「怎麼這麼不聽話啊?」十九靠在他胸前,喃喃低語,柔軟的髮絲掃過他的下顎——

  下一瞬間,十九已經抓起他,賞他一個過肩摔!

  宮清颺疲憊的半閉上眼,感覺耳畔風聲呼嘯,整個人已經飛越大半個廂房,砰的一聲,不偏不倚的落在床上,原本整齊的銀髮,因為這粗暴的一摔,鬆脫了髮帶,紛紛散亂下來。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鷹目略轉,看清那本十九研究許久的書,上頭竟繪著一頁又一頁煽情火辣的男女合歡圖!

  「早點乖乖躺好,不就省得本姑娘動手了嗎?」她滿意的拍拍雙手,跨步走到床邊,順手又從桌上抓了一本春宮書,充滿求知慾的翻看研究。

  這些精緻絕倫的春宮書,是她特地跟開妓院的十三哥討來的,準備在「辦事」時擱在床上,一邊研究、一邊實習。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翻看了幾頁,發現書裡的男女,大多都穿著衣裳,全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樣。怪了,難道書裡的人,也趕著要生孩子嗎?

  她一邊翻閱,一邊往床上坐,那個囉唆的男人卻又開口了。「唐姑娘,你我相識不久,實在不宜——」

  「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啦!」她開口提醒。

  她跟龍無雙相識多年,老早就知道,有他這麼一號人物,始終跟在龍無雙身旁,任勞任怨的伺候著。只是,她先前「用」不到他,所以壓根兒沒把他放在眼裡。

  宮清颺又歎了一口氣,撐起身子。「唐姑娘,宮某實在不能壞你清白。」

  「搞清楚,現在是我要壞你清白,不是你要壞我清白。」她把書本一放,大刺刺的跨坐到他腰上,軟馥馥的身子貼上去,隔著幾層衣料,緊密的熨燙著身下的男人。

  「唐姑娘請自重,宮某——」

  「喂,你這傢伙,說起話來咬文嚼字的,不嫌累啊?」她俯視著他,明媚的雙眼帶著濃濃的不耐。

  「唐姑娘,你總是要嫁人,要是——」

  「放心,我不打算嫁人。」她雙掌貼著他的胸膛,用力一推,強迫他只能躺下。「躺好躺好,不要亂動。」

  這麼一推,推得宮清颺銀髮更亂,披散在肩上、襟上,有大半還蓋住了他的臉。

  瞧不見那張俊臉,讓她的「興致」頓時大減,忍不住俯下柔軟的小蠻腰,朝他臉上吹了一口氣,吹開那些亂髮,才又瞧見那張俊美無儔的容貌。

  嗯,這個男人的確好看!

  她撐著下巴,靠在他臉畔端詳著,視線順著他眉目的輪廓,態意遊走,欣賞著他好看的容貌,心裡甚至勾勃起,自個兒女兒的容貌,跟這張俊俏的眉目,會有幾分相似。

  「你真的只有三十二歲?」她好奇的發問,察覺那頭銀髮,跟他濃如墨色的眉、黑若子夜的眼相比,更是白如秋霜。

  「是。」

  她抓起兩絡銀髮,扯到眼前端詳,狐疑的又問了一句。「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老?」

  宮清颺苦笑一聲。

  「我只是操勞過度。」照顧龍無雙,可是件勞心勞力的苦差事吶!

  「是嗎?」十九自言自語,偏著腦袋思索。「希望我的女兒可不要像你一樣,早早就白了頭,女孩子滿頭白髮,可不太好看呢!」

  聽見她提起女兒,宮清颺清清喉嚨,打蛇隨棍上,順著她的話題開口。

  「很抱歉,請恕在下不能——」他頓了一下,斟酌用詞,語氣還是那麼溫和有禮,有如最輕柔的羽毛拂過。「不能『協助』唐姑娘。」

  「為什麼不能?」十九眼兒一瞇,猛然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把他扯起來,俏臉上盈滿怒意。「難道,你身上帶病?」她大聲質問,還舉起一掌,像是準備把他當場擊斃。

  「不是。」

  「難道,你不是帶把的?」不會吧?難道她千挑萬選,居然是挑中個太監嗎?

  「不是。」

  「那,你陽痿啊?」她一挑眉,問得很直接。

  宮清颺靜默下來,沒想到一個姑娘家,居然會大刺刺的說出「陽痿」二字。看來,這女人是壓根兒不知道「含蓄」是什麼意思。

  他的沉默不語,卻讓十九誤會了。她神色一變,大聲嚷嚷起來。「不會吧?你真的陽痿啊?」

  她喊得很大聲,震得宮清颺耳裡嗡嗡作響,忍不住要懷疑,醬場裡的人們,是不是全都聽見她的這聲嚷嚷了。

  見他神色變得更古怪,她還以為自個兒真的猜中,整張臉兒立刻垮了下來。

  唉啊,真糟糕,她被這傢伙的美色迷了眼,忘了在協議之前,跟龍無雙確認,他的所有「功能」是否健全。這會兒人都拉進房裡了,而他的模樣太過俊俏,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她實在中意得很,不想再換人選。

  但是,他偏偏就是「壞了」,不能「用」啊,怎麼辦呢——

  她苦惱了一會兒,腦中驀地靈光乍現。

  對了,既然是壞了,那修一修不就得了!

  「啊,我想到了!賽華陀還在我家,這區區陽痿之症,絕對難不倒他!你在這裡等著,我這就去找他來醫治你!」她興沖沖的說道,半撐起身子,急著要下床,去找賽華陀來「治」他。

  宮清颺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衝出去,就怕她真的會跑去抓個神醫回來。

  依她這大刺刺的性格看來,她肯定會一路上大聲嚷嚷,四處宣告,告訴所有人,說他患有陽痿之症,急需大夫救治。

  「唐姑娘,我不是陽痿。」他澀聲開口,再度歎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箇中滋味。

  「啊,那就好啦!」一聽到這個好消息,十九面露喜色,又一屁股坐回他的腰腹上。

  這次,她坐得較低,幾乎是一坐下,就敏感的察覺,粉臀下的觸感,跟先前有著極大的不同。某種熱燙而堅實的「東西」,就隔著幾層的衣料,抵著她柔軟的肌膚。

  十九好奇的直起身子,詫異的往下瞄,纖腰略略一扭,而身下的那「東西」似乎變得更燙更熱。

  「那是什麼?」她突然開口,還自動自發的動手,三兩下就拆掉烏紗腰帶,扯開他的白袍。

  那與溫文外貌截然不同的精壯身軀,只讓十九詫異的略略挑眉,卻沒能阻止她旺盛的好奇心。

  宮清颺沒來得及阻止,轉瞬間就讓她解了衣衫,緊貼在身上的軟嫩肌膚、誘人曲線,讓他下腹竄過一陣熱流,慾望立即起了反應。

  然而,坐在他身上的罪魁禍首,卻半點也不害羞,還眨著明媚的眼兒,迅速扯掉褲腰帶,伸手往他的胯下探去——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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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姐!」

  千鈞一髮之際,門外傳來高聲呼喚,兩扇關妥的房門,被拍得砰砰作響,激烈的晃個不停,像是下一瞬間就要被拍垮了。

  宮清颺趁此機會,抓住了她的小手,止住她的「攻勢」,誰知她揮開他的手,又想再接再厲,二度探手,又往「目標」攻去。

  門外的人心急如焚的猛喊。

  「小姐!小姐——」

  唐十九吐出一口氣,翻了翻白眼,總算是停了下來。她惱怒的瞪了宮清颺一眼,對他不合作的態度,感到極為不滿,然後才轉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兒,惡狠狠的瞪向晃蕩的門板。

  「到底什麼事啊?」

  門外的人總算停手,喘息聲透過門板,一會兒後才順過氣來。「啟稟小姐,山東的王家派人來拿今年的面醬。」

  「那就讓他們拿啊!」她不耐煩的咆哮,聲勢直逼河東獅吼。

  「但是——」門外的人聲音畏縮。「但是,他們說數量不對——」

  「什麼數量不對?」她坐在宮清颺的腰腹上,雙手壓著他赤裸裸的胸膛,對著門外喊道:「不就是十缸面醬嗎?我老早就讓林師傅拿出來,全擱在廣場上了。去叫王家的人收了貨,就快快給我滾,別來煩我!」

  「呃,小姐,王家說他們訂的貨,是二十缸的面醬,不是十缸——」

  「哪有這種事?!」她火大的怒叫。「兩家簽訂的合同,上頭白紙黑字,寫的明明是十缸啊!」

  「但是——但是——」門外的人吞吞吐吐,退到門外三尺遠的地方,才敢繼續報告。「他們拿來的合同,上頭所寫的,真的是二十缸——」他愈說聲音愈低。

  可惡!

  唐十九咬著紅潤的唇,明白這件事情頗為麻煩,除了她之外,醬場裡沒人可以作主。她揮出一掌,往宮清颺胸口一拍,瞪眼警告著。

  「躺好別動!給我待著,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髮辮一甩,俐落的跳下床,開了門後就衝出去。

  宮清颺躺在床上,聽見她腳步聲漸漸遠去,那中氣十足的朗聲咒罵,卻仍依稀飄進他耳裡。他緩緩坐起身,整理著被她扯開的衣裳。

  他雖然溫文儒雅,卻絕不是個任人宰割的軟弱男子,相反的,他的機智過人、心思縝密,是個談笑用兵的頂尖人物。龍無雙要不是靠著他,有他在旁打點一切,也無法作威作福,過得這麼舒坦。

  只是,他的機智與謀略,一碰上粗魯直接的唐十九,就變得毫無用武之地。她的動作實在太快,眨眼就翻坐到他身上,還扒了他的衣服,試圖要——

  深邃的黑眸瞥見那疊春宮書,俊容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雙手卻再度扯了扯衣襟,把腰帶東得更緊。

  唉,早該知道,會跟龍無雙混在一起的姑娘,絕對也是離經叛道,跟「良家婦女」四個字扯不上半點關係。

  砰的一聲,門又被撞開了,剛才匆匆離去的唐十九,又踏步走進房裡,筆直的朝他走來。

  王家換了個笨蛋的管事,錯拿了油品的合同,來唐家取醬,被她揪出錯誤,把合同扔回那笨蛋的臉上,再痛扁了一頓,當場踢了出去。

  她辦事向來乾淨俐落,遇到了這「緊要時刻」,更是火速搞定,三兩下就將事情處理妥當,又匆匆回轉房裡,預備繼續被中斷的「好事」,哪裡曉得,一踏進房裡,卻見宮清颺已經穿妥衣裳。




  「喂,誰讓你把衣裳穿上的?不是說我就回來嗎?」她雙手插腰,睜著一雙烏黑大眼,不悅的質問,俏顏更艷更凶。

  「不穿衣裳是會著涼的。」宮清颺柔聲回答,面對她的怒氣,仍舊好整以暇,口吻徐緩得像是極有耐心的夫子,正在教導著無知的學生。

  「喔,原來你身子這麼虛啊?」她挑挑柳眉,回身關上門,再頗為大方的揮揮手。「好,我等會兒就讓人端雞湯來,給你補一補。」

  宮清颺不動聲色,踱步遠離床邊。「唐姑娘,關於這件事情——」

  「嗯?」

  她倒了杯熱茶,咕嚕嚕的一口飲盡,抬頭卻發現,他竟離開床鋪遠遠的,已經走到了窗邊。「喂喂喂,回來啊,那檔子事不是該在床上解決嗎?啊,我想到了,書裡好像也有幾幅圖,就是在窗邊的花幾上辦事,那樣也行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火速離開窗邊的花幾。

  「那是什麼意思?」她娥眉輕蹙,朝他步步逼近。「你懂啊?那好,你教我啊!」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度出手。

  宮清颺出手阻擋,誰知擋了她的左手,她的右手卻又襲來,幾招過手下來,可說是驚險連連。

  唐家雖是醬料世家,但是對於子女們的武藝也沒有疏忽,唐十九一身小擒拿手,習自其父唐威,招招巧妙連環,一招之後還有一招,攻得他不得不收斂精神,專心應付。

  只是,她逼得太近,那軟嫩的身子,幾乎都要貼上他的身,讓他根本施展不開來。加上他克己復禮,絕不逾矩,到了這節骨眼,還要堅持謹守君子分際,不願意觸碰她的身子。

  十九久攻不下,愈打愈怒、愈打愈快,數十招之後,才覷了一個空,搶身攻了進來。這一次,她成功的把宮清颺逼到牆邊,小手又扯開衣襟,往裡頭探摸——

  砰、砰砰砰砰砰!

  木門再度被敲得砰砰作響。




  「小姐、小姐!」驚慌的聲音又出現了。

  她氣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又有什麼事啊?」十九咬牙切齒,雙手在他的白衫上洩憤似的亂抓,只差沒把那柔軟的布料撕爛。

  「湖南天九樓的江老闆來了,他要領三年前訂的桂花醬啊!」那人十萬火急的報告,知道這件事情緩不得,只能冒險又來找十九。「那些桂花醬是特別訂製的,全封存在窖底,所以——」

  十九閉起眼睛,小嘴裡吐出連篇咒罵。

  地窖是唐家醬場重地,因為儲存著要送入皇宮的上好醬油,事關皇族的飲食安全,自然馬虎不得。唐家在地窖前,設下極為精巧的鎖,除了她之外,絕對沒有人可以開啟。

  「小姐——」

  該死!

  「小姐——」

  啊,煩死了!

  唐十九一跺腳,轉身就朝門口去,出門前還不忘抓起木棹。「來了、來了!叫叫叫,叫個沒完,你叫魂哪!」

  確定她已經走遠後,牆邊的男人疲倦的歎了一口氣,抬手再度整好衣襟,眸中神色漸漸轉為陰霾。

  他原本以為,憑著自個兒極佳的口才,總能說服唐十九打消這個念頭。誰知道,她吃了秤砣鐵了心,打定了主意,就一味的勇往直前,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宮清颺轉頭,看著敞開的房門,思索著是不是該把握機會,盡早開溜,保住他的清白。偏偏,下一瞬間,龍無雙巧笑倩兮的模樣,又閃過他的腦海。

  不行,不能回去!

  依照唐十九的脾氣,肯定不會善罷干休,倘若他一走了之,就這麼回龍門客棧,事情絕對會被鬧得更大,而他那位沒良心的老闆娘,為了討好唐家,只會再度把他往火坑裡推!

  想到龍無雙,宮清颺的雙拳緩緩收緊,溫文的神情略僵,下顎也咬得死緊。

  他當初的承諾,已經成了一道無形的枷鎖,箍得他無法脫身。只要龍無雙一日不嫁,他就受制於當年的承諾中,無法脫身,非得聽她隨意使喚不可——

  「可惡,你怎麼又把衣服穿上了?」唐十九又回來了,劈頭就怒聲嚷嚷。「我很忙的,你不知道嗎?」

  「唐姑娘,請你——」

  「給我閉嘴!」她剝奪他的發言權,抓住他扯到床邊,跟著猛然推倒。「你就是廢話太多,別說了,時間寶貴,先脫衣服。」

  宮清颺剛想起身,肩頭卻猛然一沉,一隻秀美的足,竟牢牢的踩住他的肩膀。

  「不要動!」她喝聲命令,又甩掉一隻鞋,雙手不去攻擊他,反倒伸到自個兒衣衫上,迅速的解起扣子。

  柔軟貼身的黑綢上衣,很快就被褪下,露出她優美的頸,以及粉嫩的肩頭,瑩潤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肚兜下的豐盈,抵著薄薄的衣料,呈現最誘人的賁起。

  即使褪得半裸,她仍舊輕鬆自然得很,沒有半分不自在,健美修長的體態格外冷艷誘人。

  如此的明媚春光,讓宮清颺有瞬間的眩目,他稍微分心,卻又讓她覷得機會,重新跨坐上來。

  「來,你的手要放我這邊,我的手要摸這裡。」十九拿著春宮書,另一手抓著他的手,逕自往自個兒腰上放,然後又摸上他的胸膛。

  她的腰細滑柔嫩,觸感極佳,潤得像是上好的絲綢。而豐潤的粉臀,坐的位子又太過「恰巧」,沒上一點,也沒下一些,如此香艷的刺激,實在超過任何男人所能忍耐。

  「唔,好像有哪裡不對?」十九歪著腦袋,再次檢查雙方姿勢,跟著恍然大悟,總算看出哪兒有問題。「唉啊,對了,你還沒脫褲子!」




  砰,砰砰砰砰!

  「小姐、小姐!十九姑娘!」

  這些王八蛋是串通好了是不是?!

  十九怒吼一聲,咬牙丟下春宮書,忍無可忍回手一舉,重擊無辜的床柱。「吵什麼?!我沒辦法專心啦!」

  轟!

  床柱應聲而斷,床架上的絲幔,輕飄飄的落下來,蓋在兩人身上,她氣惱的撩開,不理會外頭的呼喚,決心要把事情做完。

  門外的來人,卻喊得極為大聲,呼喊中挾帶著哭音,顯然已經亂了分寸。「小姐,大事不好了,醬缸垮了、醬缸垮了啊!」

  果然是件大事。

  十九發出一聲挫敗的呻吟,閉起雙眼,伸手揉著發脹的額角。對,醬缸垮了,的確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醬場內肯定亂成一團了。

  「唐姑娘,茲事體大,您是不是該先去處理?」仰躺在床上的宮清颺,以一種過度冷靜的口吻問道,望著她的黑眸,格外的深幽黝暗,隱藏著無盡的波瀾。

  「哼,我當然曉得,不需要你提醒!」她哼了一聲,跳下床鋪,抓起外衣套上,綁好了腰帶後,又抓了條大棉被,往他身上一蓋。「不准下床,我馬上回來!」

  來去如風的十九,一會兒又不見蹤影,趕著去處理醬場的重大意外。與先前不同的,是這回少了怒聲咆哮,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的脆脆嗓音,條理分明的逐一交代工作,領著那群跑來求救的釀醬師傅們愈走愈遠。

  一室寂然。

  宮清颺從半塌的床上,撐起身子,慢吞吞的張開左手,神情嚴肅的端詳著。他的掌心,還殘餘著那柔潤的觸感,依稀還能感受到她纖腰的曼妙曲線,她的人雖然離開了,身上淡淡的香,卻還留在他的掌間。

  幽暗的黑眸,好不容易從掌心移開,然後若有所思的望著下半身,那隔著衣衫,傲然挺立的昂揚。

  他也是個男人,一個美女如此投懷送抱,坐在他身上磨來揉去,他怎麼可能毫無反應?雖然說,他素來自制力驚人,但是在她的渾身解數下,也已經逐漸失守,下身的慾望更是奉先叛變,亟欲向那嬌美誘人的女子「投誠」。

  這種情形,要是再多來幾次,他實在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把持得住。畢竟,唐十九的確美艷動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霸道的風情——

  他原本頑強如鐵的抗拒,開始有了些許的動搖。

  只是,難道真要留下,跟唐十九纏綿床榻,陪著她把春宮書裡的姿勢全數演練過一遍,讓她懷上女娃兒?

  即使她如此主動,他還是不願意壞她清白,享用那軟嫩嬌軀、讓她懷孕生女的特權,只該屬於她未來的丈夫,而不是他這個被送來抵債的倒楣鬼。

  唯今之計,一字日之「拖」。只要拖過了這三日,堅守防線,不被她「得逞」,他或許還有機會能夠脫身——

  宮清颺心神一定,認命往後一躺,留在半塌的床鋪上,決定跟唐十九長期抗戰,就等著那火爆人兒再回房,繼續兩人那沒完沒了的拉鋸。

  誰知這一等,卻等到了深夜。

  直到月上柳楷頭,三更的更鼓響過,宅院裡大部分的家眷們,都已經沉入甜甜的夢鄉時,十九才拖著疲累的腳步回到房裡。

  醬缸崩垮,是件極糟糕的事,醬場裡每年總會發生個幾次。她除了命人收拾殘醬碎瓷外,還得檢查進缸的原因,看看是醬房溫度過高,還是盛醬的瓷缸有問題,或者是哪個步驟出了錯,讓醬料腐敗。

  要是醬房溫度過高,就得從大運河汲來大量清水,倒入醬房四周的水道,把醬房的溫度降到最適宜。

  要是盛醬的瓷紅有問題,就得把所有的醬缸都檢查一次,看看進缸是純屬個案,還是整批的瓷缸都出了瑕疵。

  要是步驟出問題,就得把壞醬清理乾淨,再原地灑上石灰,然後把同醬房內的醬缸們開封,逐一檢查聞嗅,看看是否還有壞醬,再一一處理,最後才是估量損失。

  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讓大夥兒忙得暈頭轉向,而指揮坐鎮的她,更是累得手腳發軟。所有的問題,在深夜時分,才逐一處理妥當,她堅持最後離開醬場,確定事件已經告一段落。

  如今,夜深人靜,能打擾她的人全都滾去夢周公,她總算有機會,再回房「蹂躪」宮清颺了。

  這下子所有的人都睡了,再也沒有人會來打擾她,絕對是「辦事」的大好機會。唯一要克服的,是她必須有力氣,拖著這雙發軟的腿,走到床鋪旁邊。

  「好,咱們來吧!」她一步一步的走過去,速度慢得像是烏龜在爬,那疲累的神情,像是隨時會停在原地,閉眼就開始呼呼大睡——

  在她摔倒前,白影陡然一晃,速度奇快,轉眼已來到她身前,將她累軟的身子牢牢接住。

  「你太累了。」溫柔的嗓音,在她頭上響起。

  「我才不累!」十九語音呢噥,卻仍倔強反駁,眼兒明明已經倦得滿是血絲,眼簾重得快要睜不開了。

  「唐姑娘,你先歇息吧,宮某不打擾了,這就先告辭了。」他低聲說道,輕柔的把她安置在床上。

  她嚥下一個呵欠,搖晃沉重的腦袋,整個人放軟,剛好就壓在宮清颺的身上。

  「不行,你不能走,我——你——我們——」她又打了一個呵欠,迷茫的聽見,耳下傳來他徐緩而規律的呼吸,以及那強而有力的心跳。

  唔,她不能睡,她還有事情要作啊,她要生女兒!

  殘餘的強韌意志力,讓她即使閉著眼睛,軟綿綿的小手也自有意識,溜進他的衣衫,順著堅實平滑的男性肌膚,慢慢的往下摸索。

  是她聽錯了嗎?還是他的呼吸與心跳,真的有些亂了?

  疑問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瞌睡蟲大軍卻來勢洶洶,把她拖進黑甜的夢鄉,然後愈陷愈深、愈陷愈深——




  宮清颺懷抱著那癱軟的小女人,屏氣凝神,默默等了半晌,卻不見她再有任何動作。

  「唐姑娘?」他狐疑的開口,低頭一望,卻見她星眸緊閉,紅唇微張,所有的霸道粗魯,都轉為讓人心軟的嬌柔。

  「林師傅——別忘了加水……」她喃喃囈語著,小手仍擱在他的腰腹上,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宮清颺低垂著頭,輕柔的將她的小手拉開。誰知才剛拉開了左手,她右手卻又繞了上來。

  「別走——來、來——我們來生女兒……」她又喃喃,眼兒卻依然閉著,呼吸愈來愈平穩規律。

  「唐姑娘?」他試著喚道。

  她卻沒再回話,只是軟軟的趴在他身上,已經不敵周公的召喚,抱著他昏睡過去,還睡得又沉又甜。

  宮清颺歎了口氣,試圖再將她的手移開。只是,寬厚的指掌,才悄悄握住那軟綿的手,深邃的黑眸卻意外的掃見,那張倦累的小臉上,有著兩圈熊貓也似的黑眼眶。

  某種柔亮的眸光,閃過幽暗的黑瞳,原本溫文卻疏離的表情,因為那抹光,史無前例的添了情感的溫度。

  夜漸漸深了,宮清颺卻仍圈握著那纖細的手腕,沒有扳離她的掌握。那雙黝暗的眼,也注視著懷裡的女子,久久沒有挪開。




  夜色的邊緣,被鑲上一層細細的淡藍,漫天的星星仍然明亮,唐家醬場後方的宅院卻已經開始有了動靜。

  釀醬師傅們忙著梳洗,朗聲打著招呼,家眷們交談的聲音、孩子們滿是困意的呼喊,逐一透過門窗傳來,醬場內的人們睡過一夜好覺,紛紛振作精神,準備應付新一日的工作。

  留宿醬場內的宮清颺,卻是一夜無眠。

  整個晚上,他都被唐十九「壓制」得動彈不得。這個女人蜷臥在他身上,雙手抱得好緊,小臉偎貼著他胸膛,軟嫩嬌軀的每一寸曲線,都與他貼合,緊密得沒有任何空隙。

  只要宮清颺稍有動作,她就喃喃抗議,雙手圈得更緊,即使在睡夢之中,也堅持要抱著他不放。

  雖然說,他有一百種以上的方法,可以強迫她鬆手,但是卻沒有一個方法,能保證她不會醒來。再者,她的睡容是那麼甜、那麼美,甚至比她醒時的明麗更讓人難以抗拒。

  漫無止盡的長夜,終於到了盡頭,當門外的人們開始走動,趴在他胸口的小女人,也發出一聲貓兒似的低吟,那雙長長的眼睫開始顫動。

  纖長的眼睫,像是蝴蝶羽翼般,輕輕的掀動著,而後緩緩睜開,露出那雙惺忪柔亮的眸子。

  十九的眼裡倦意仍濃,看來朦朦朧朧,因為睡得太舒服,紅唇還噙著甜甜的笑。

  下一瞬間,她的眼兒警戒的瞪大,機警的眸光閃現,原本因甜睡而軟綿的手,已經凝聚力道,陡然劈了下來!

  縱然她動作極快,這一掌卻仍是被宮清颺接住,寬厚有力的掌,牢牢握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攻擊。

  「唐姑娘,我是宮清颺。」他看著那張又怒又疑的臉兒,靜靜的解釋。「龍門客棧的掌櫃,宮清颺。」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厲聲質問,一副想把他剝皮抽骨的模樣,俏臉盈滿怒意,跟先前嬌慵酥軟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艷麗。

  宮清颺沉默半晌,沒有鬆開她的手,防止她再度動手。

  「昨天——」他只說了兩個字,就閉嘴不再多說,不願意敘述昨日在這裡經歷的辛酸血淚史。

  「昨天是怎麼——」明麗的眼睛眨了眨,她也住了口,這才慢半拍的想起,這個銀髮男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床上。「喔,對了,要生女兒。」她沒頭沒腦的說道,緊繃的身子總算放鬆下來,不再殺氣騰騰。

  宮清颺苦笑一聲,也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只能放手,鬆開對她的箝制。

  她重獲自由,卻沒有離開床鋪,嬌軟的身軀居然又貼回他身上,找尋著最舒服的姿勢,艷麗的小臉也趴回他的胸口,像貓兒般廝磨了幾下,極為滿足的打了個呵欠。

  「我都不知道,原來抱著男人睡這麼舒服。」她懶洋洋的說道,回味著昨晚的好眠。虧得他的胸膛,是那麼的堅實溫暖,有著說不出的舒服,讓她一時貪睡,忍不住多睡了一會兒。

  瞧宮清颺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掩蓋在白袍下的身子,卻結實得很,比她那些長年練武的哥哥們更精壯。

  而且,夜涼如水,他的體溫卻整夜未變,仍是那麼溫暖熱燙,還能暖著她的身子,不讓她感到半點寒意,可見內力充沛,在武術上的修為絕對不可小覷。

  看來她的眼光不錯呢,挑了個絕佳的人選,有了這傢伙的「種」,往後她生出來的女兒絕對是身強體健、頭好壯壯——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頂」著她啊?她扭動著身子,卻發現那頂在小腹上的、硬如烙鐵的灼熱,愈來愈難以忽略,讓她趴得很不舒服,纖軟的腰左挪右移,在他的身上摩擦個不停。

  宮清颺徐徐吐出一口氣,伸出雙手,擱在她的肩上,溫柔卻堅定的把她稍微推開。「請問,唐姑娘睡飽了嗎?」他彬彬有禮的問,口吻疏遠得像是在問她天氣如何。

  「怎麼了?」十九不答反問,還在扭來扭去。她扭得愈厲害,就發現,那個「頂」著她的東西,似乎變得更巨大了——

  唔,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會不會是她昨天在春宮書裡,看到的那——

  「如果你睡飽了,可否讓在下起來?」宮清颺語氣平淡,不著痕跡的改變姿勢,把她軟馥的身子,推離他已經被喚起的慾望。

  那禮貌的請求,讓她停下扭動,也讓她的眼兒緩緩瞇了起來。她抬起頭來,端詳了他一會兒,然後紅唇一張,乾脆的說出答案。

  「不行!」她宣佈道,撐起身子,又準備跨坐上去,奉行兵法要訣,一交手就找尋最好的「制高點」。

  宮清颺的動作卻更快,快得讓她反應不過來,只是轉眼之間,她的雙手已經被箝住,高高的拉握過頭,緊壓在枕上,精壯的身軀側翻到一旁,只是制住她,卻沒有壓著她。

  「唐姑娘,請先聽在下一言。」他偎靠在她的耳畔,柔軟的銀髮垂落到她的臉上、頸間。「生兒育女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他試圖跟她講道理,但心裡卻悲觀的知道,跟這女人講道理的難度,絕對不下於教會一頭牛彈琴。

  十九哼了一聲,不服氣的挺胸。

  「所以我跟十三哥借書回來看了啊!他還說要提供我工具呢!」

  什麼工具?!

  宮清颺沒有開口追問,額上青筋一抽,感歎辯才無礙的他,竟也會有無話可說的時候。他低下頭來,額頭幾乎抵著她,薄唇悠悠的一歎,氣息順著幾縷的銀髮,溜進她的衣衫裡。

  她被那股子熱氣,撩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開始掙扎,卻發現他的手勁軟如棉,卻又韌如剛,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雖然沒有弄疼她,卻也讓她難以掙脫。

  「喂,你歎什麼氣啊,還不快點脫了衣服來幫我!」她頤指氣使著,神情卻是那麼艷麗而可愛,帶著七分任性、兩分天真,以及一分的嬌俏。

  那一瞬間,宮清颺的自制,就像是烏雲密佈的天空,突然洩漏一線陽光;或是嚴密的堤防,突然進裂了一道細縫。只是,毀壞自製的力量,不是憤怒,而是洶湧的慾望,他幾乎就要應允她的命令,俯下身去,依從她願望,跟她——

  該死!

  他神色一凜,猛然抬頭,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轉眼已經飄然下床,退到幾尺之外。

  「唐姑娘,你要不要先用過早膳再說?」他背對著床鋪,雙拳緊握,因為苦苦克制,額上竟浮現點滴的汗水。

  她原想開口抗議,下床去把他逮回來,但是肚子卻選在這時候,咕嚕嚕的響起,提醒她該祭祭五臟廟了。

  也罷,反正努力了一整天,也沒努力出什麼結果。與其選在這時候「硬上」,還不如等到吃飽了,才有力氣辦那檔子事啊!

  主意既定,她的動作就快得驚人,當下跳下床鋪,先低頭穿妥鞋子,再把略亂的髮辮鬆開,重新綁了一次,確定儀容整齊後,才回眸望向他。

  「好!」她喝了一聲,扯著他一塊兒往外走去。「我先帶你去梳洗乾淨,然後咱們就吃飯去!」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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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食堂位於廚房後方,是間偌大的長屋,釀醬師傅們,以及家眷孩子們,都是在這兒用飯。

  醬場裡人口眾多,做的又是粗重的活兒,為了餵飽每張口,養足大夥兒的體力,所以廚房裡爐火長年不熄,任何人只要肚子一餓,隨時都能到食堂裡,吃著熱騰騰的食物。

  醬場裡所有人,都在此用餐,就連唐十九也不例外。她不肯獨自用餐,堅持跟眾人吃一樣的飯,佐一樣的菜,絲毫沒有富家千金的架子。

  她先在庭院裡,用清冽的井水,把臉兒梳洗乾淨後,就帶著宮清颺去用餐。食堂長屋裡人來人往,一見著她出現,連忙慇勤招呼,紛紛擱下手裡的飯碗,搶著要替她張羅早膳。

  「去去去,吃你們的飯,我自個兒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她豪氣的擺擺手,堅持不讓人代勞,逕自走到大鍋旁,舀了一碗白粥,挑了個空位,就在長桌旁坐下。

  廚娘連忙送上醬菜與脆炒青蔬,還主動替宮清颺送上碗筷、添了一大碗的白粥。送粥上桌時,廚娘還不忘偷瞧了這俊美男人,眼裡都是好奇。

  不只是廚娘,食堂內的二、三十人,全都嘴裡用餐,雙眼也沒閒著,都忙著打量宮清颺,雖沒人敢多問一句,但是每張臉上,那既興奮又好奇的表情,可是全都藏不住。

  宮清颺氣定神閒,也走到長桌旁,挑了個離唐十九頗遠的位子,撩袍坐下,好整以暇的舉筷用餐。對旁人注目的眼光,他已是習以為常,嘴角始終掛著溫淡的禮貌笑容,從頭到尾未曾改變。

  他因為一句承諾,被困在龍家,而龍家做的是客棧生意,他這個大掌櫃的,深知和氣生財的道理,就算是心裡火冒三丈,氣惱得想殺人,他也能不動聲色,始終笑臉迎人。

  只是,那笑意雖然讓人如沐春風,卻也像是一張面具,完美的遮掩了他的情緒,讓人看不穿他的喜怒哀樂。只有極少極少的時候,真實的情緒,才會穿透那層面具,浮現在他的眼中。

  例如昨晚——

  溫定的眸光,有了些許改變,宮清颺抬起頭來,望向幾尺外的小女人。她已經吃完一碗粥,起身又去舀了一碗,回桌時才發現,他隔著大老遠,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靜默的瞅著她瞧。

  「你幹麼坐得那麼遠?」她不客氣的問,對他挑的座位很有意見,還用力拍了拍身旁,示意他該乖乖的滾過來,到她身邊坐好。

  宮清颺神色未變,眼裡卻閃爍著笑意。

  「這裡人多,」他不卑不亢的說道,嘴角微笑的弧度揚得更高了些。「我想,我坐在這裡會安全些。」

  她舉起筷子,挾了一塊醬醃菜心,正準備扒粥入口,一聽見他的回答,柳眉微微一皺,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我可沒有當眾表演的興致。」哼,這傢伙是以為,她會在眾目睽睽下,撲過去侵犯他嗎?

  「謹慎一些總是好的。」宮清颺嘴角笑意更深,先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在桌旁嬉鬧的幾個孩子,接著鷹眸略轉,又看向十九。「畢竟,我實在不願意嚇壞孩子們。」

  喀啦!

  她瞇起眼兒,用力嚼著嘴裡的菜心,暗暗考慮,有機會「辦事」時,是不是要找塊破布,塞住他那張嘴,省得他再有機會囉唆。

  只是,按照昨日的經驗,醬場裡隨時有事要她忙,她最多只能推倒宮清颺,扯開他的衣裳,還沒能脫掉他的褲子,就會有人找上門來,打斷她的「好事」。

  她跟龍無雙只外借了宮清颺三天,昨兒個已經浪費了一天一夜,卻還沒能雲雨上半次。

  唔,她總不能不管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帶在身旁,趁著工作的空檔,拉他到無人的地方,偷空再試試看。反正,昨天翻看了那幾本春宮書,也讓她長了一些見識,知道了做那檔子事,不一定非要在床上。

  主意既定,她擱下筷子,起身走到他的身邊。

  「喂,你是吃飽了沒?」她直率的問,一手撐著桌子,看著那張宛如劍刻刀鑿的俊美側臉。

  「唐姑娘有何吩咐?」他擱下碗筷,起身問道,當廚娘收拾碗筷時,還傾身微笑道謝。那迷人的一笑,讓廚娘老臉發紅,差點打破了手裡的碗盤。

  「今天呢,你就跟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的視線,聽懂了沒有?」她伸出指頭,警告的戳戳他的胸膛,心裡暗自打定主意,非得要趁剩下這兩天,善加利用他不可。

  「宮某明白。」

  她偏著腦袋,眼兒又是一瞇,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他嘴角的笑,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同,但至於是哪裡不同,她卻又說不上來——

  「小姐,」一個釀醬師傅,恭敬的走上前來。「醬房裡頭,準備要開缸了,請小姐過去確認那缸醬的味道。」

  「知道了,我立刻過去。」她揮揮手,示意師傅退下,也順便揮去了腦子裡的些許狐疑。「姓宮的,跟上來。」她朝宮清颺一勾食指,接著身子一轉,迅速往門外走去。

  他又是一笑,撩袍舉步,亦步亦趨的跟上去,順從她霸道的命令。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高大斯文的男人,跟在那纖細修長的身影後頭走出食堂,逐漸遠去。




  清晨的陽光,撒落醬料房外的廣場,宮清颺跟著在十九身後,走進唐家醬場,還沒進門,各種醬香便撲鼻麗來。

  醬房外的廣場上,幾名婦女正在曬著上好的清城芥菜,另一旁竹製的竿子上,則垂掛著一條條風乾的魚料,一名師傅專心的調整竿子,讓正反面都能均勻風乾。

  十九先進了醬房,監督頗傅們開了一缸醬,仔細嘗過後,確認滋味足夠,這才命令師傅們封缸,貼上唐家醬場的封條,放進地窖裡,等著買主來取貨。

  醬場裡開始忙碌,事情接踵而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全都湊過來找她,詢問她的指示,她也不厭其煩,逐一處理。

  趙師傅來問。「小姐,河北李老闆,派人送來十斤做醬的頭等香菇,是先擱著或曬乾,還是炒香?」

  管帳的陳先生來報告。「小姐,上旬去江南送貨的小張收帳回來了,他帶了秋水樓齊老闆的口信給你。」

  小山子來請教。「小姐,林師傅要我來問,這次釀的桂花醬,各缸是否再加個三兩桂花?」

  在醬場裡頭,職位最高的歐陽師傅親自來請示。「小姐,太少爺要您一會兒去窖裡,嘗嘗要送去宮裡的醬料。另外,御廚派人來問,詢問今年的醬料,需要再等上幾天才能入宮?」

  宮清颺靜默的站在一旁,看著她像個陀螺似的,在屋子裡轉啊轉的,從東忙到西、從前忙到後,甚至一次處理數件事,她也能條理分明,逐一做出正確的處置,不出半點兒岔錯。

  醬房裡的人們,全都敬她怕她,對她所說的話,更是奉為聖旨一般,聽從她下令行事,皆不敢有分毫誤差。

  人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幾個娃兒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在廣場上玩著官兵捉強盜,但是一見著她,紛紛停了遊戲,爭先恐後的蜂擁而上。

  「姨!」

  「姨,來玩來玩。」一個娃兒,扯著她的褲腳,笑得好開心。

  「不行,姨還要忙呢!」她彎下腰來,拍拍那娃兒的腦袋,眼裡唇邊的笑,軟化了她指揮眾人時的嚴肅。

  京城裡的孩子們,只看過她追著人打、策馬過市的剽悍模樣,從不曾見過她這時好脾氣,自然不曉得,她有這麼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只要一見著她,就像是看見貓的老鼠,全嚇得拔腿開溜。

  其實,只要與工作相關的事,她的確嚴格得像是個統領千軍的將軍,但是與小孩們相處時,她卻耐心十足,嘴角噙著微笑,任誰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小孩子。

  另一個娃兒,期待的湊到她身邊。

  「姨,糖。」她年紀還小,說得不清不楚,還攤開肥嘟嘟的掌心。

  「乖,今兒個沒有糖,下回再給你。」十九放軟聲音,看著小女娃的眼神很溫柔,讓人壓根兒難以想像,眼前好聲好氣的小女人,跟那位人見人怕的京城悍女,會是同一個人。

  娃兒們圍著她,纏著她不放,其中一個沒搶著好位置,被同伴推得跌倒,當下趴在地上,立刻痛得哭了起來。

  十九連忙走過去,隨手就抱起那嚎啕大哭的娃兒。她輕拍著娃兒的背,好聲安慰著,一邊繼續跟歐陽師傅談事情。

  娃兒哭了一會兒,因為背上那又緩又柔的輕拍,哭聲逐漸微弱下去,細瘦的雙臂圈繞著十九的頸,挪了個舒服的位置,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她也不介意,任由娃兒趴在肩上呼呼大睡,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那平日裡,持著木棹四處揍人的手,繼續輕拍著娃兒的背。

  「需要幫忙嗎?」宮清颺主動開口,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著娃兒的姿態與神情,瞧得更仔細。

  「不用。」她順口答道,一回頭,卻看見他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你看什麼?」她板起臉孔問道。

  宮清颺卻但笑不語,還是直盯著她瞧,彷彿剛剛發現了什麼,讓他十分感興趣的景象。

  那別有深意的笑,讓她覺得有些古怪,忍不住蹙眉,還想要再開口,一旁卻有人咚咚咚的跑過來。

  「啊,小姐,我來抱就好了。」婦人匆匆跑來,滿臉抱歉的將睡熟的孩子接過來。「真是對不起,昨兒個小魚肚疼,鬧了一晚上沒睡好,所以才這麼失禮,在小姐身上睡著了。」

  「沒關係,小魚也沒多重。」十九不以為意,關心的又問了一句:「去看過大夫了嗎?」

  「沒有。」婦人搖頭。「只是吃壞肚子而已,我想——」

  十九一擰眉。

  「不行,得讓大夫看看比較安穩些。」她回過頭,朝著另一個婦人喊道:「王媽,你帶著小魚和林嬸,回唐府裡去找賽華陀。」

  「小姐,不用了。」

  「賽華陀閒住在唐家好些天了,你帶小魚去給他看看,剛好讓他有些事做。」說完,她不讓人拒絕,伸手就催趕林嬸出門。「甭囉嗦,坐醬場的馬車去,就說是我交代的。」

  林嬸也不再堅持,畢竟是自個兒孩子病了,做娘的哪會不擔心。有了十九的命令,她抱著孩子,連連道謝,滿心感激的同王媽一塊兒出了門。

  確定婦人抱著孩子上了馬車,十九又轉回來,先在井邊,用清水洗淨雙手,確定一身潔淨後,才又跟著等在一旁的歐陽師傅,走進釀醬油的醬房。

  只見醬房裡,一缸缸比人還要高的醬缸,沿牆排放著,宮清颺緩步跟在後頭,看著她和那位歐陽師傅,身手俐落的爬上竹梯,靠在醬桶旁談論著。

  他從未見過,有哪個女人,能像她如此能幹。從出了食堂到現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她不曾停下腳步,更別提是坐下來休息。

  那修長的身段,像是蘊著用不完的活力,她就像是個發光體,舉手投足間,都能吸引旁人的視線——

  宮清颺也不能例外。

  他注視著她,察覺醬房裡溫度燠熱,她忙得久了,臉上暈著兩朵酡紅,連那玉琢般的耳,也透著淡淡粉紅,幾絡烏黑的發落出烏玉髮束,垂落在她的臉畔,削弱了她的霸道、她的英氣,反倒讓她顯得明麗嬌柔。

  在釀醬場裡的燈光下,那認真的神情十分亮麗,別有一番韻味。

  他的心裡,掠過一陣微微的撩動,像是某一根埋藏得很深的弦,被稍稍觸動,撥出了幾個只有他聽得見的音符——

  突然,一張大臉湊過來,遮住遠處缸上的那張麗顏,也遮斷了他的注視。

  大臉上有著濃眉與大眼,和一大把的黑鬍子,還貼得很近,近到鼻尖都快撞了上來。

  宮清颺鎮定如常,眼也不眨一下,直瞧著身前這位黑鬍子大漢。

  「你就是龍門客棧的大掌櫃?」對方先開了口,粗聲粗氣的問。

  「是。」

  他微微一笑,客客氣氣的微一頷首。

  另一位青衣打扮的文士,慢條斯理的走進來。「十九找你來生女兒?」

  他看看兩位,仍保持著宜人的淡笑,再回道:「是。」

  「嗯嗯,體格不錯。」黑鬍子大漢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將他給打量一遍,滿意的點點頭。

  「樣貌也不錯。」青衣文士也滿面笑容。

  「十九眼光頗好嘛!」黑鬍子大漢嘿嘿笑了起來。

  話剛說完,又有一位打著赤膊的精壯青年,也跟著走進了醬房,朝他們靠過來,眼睛也直盯著宮清颺瞧。

  「是呀,看來體格挺精壯的,我怎麼聽別人說,十九找來的傢伙氣虛體弱,特地要廚房燉雞湯進補嗎?」

  「氣虛體弱?沒那麼不中用吧。」青衣文士一挑眉,伸手就要搭住宮清颺的手腕。「我瞧瞧。」他是賽華陀的入室弟子,對方身子如何,他一出手就能知曉。

  宮清颺笑意末變,手上卻陡然一翻,輕易避開。文士一挑眉,閃電般就施展了幾招小擒拿手,卻連連被他給全轉開了。

  「好!」文士讚了一聲,卻沒有停手,左手也跟著出招,執意要探他的脈音聽聽。

  毫無疑問的,這三個男人,肯定是十九的哥哥們。這一家子的兄妹,雖然長相不相似,但是那蠻纏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轍。

  兩方匆匆過了幾招,宮清颺全數閃過,在手影交錯間,他翻手一握,反倒扣住對方脈門。文士略顯詫異,還來不及反應,脈門上的壓力已散。

  宮清颺舉步一退,就閃身到了幾尺外。「謝謝兄台關心,在下身體還算強健,是唐姑娘誤會了。」他拱手說道,語氣平淡。

  「嘿,你身手也不錯嘛!」精壯青年露齒一笑,看出這場交手,是自個兒兄弟落了下風。他嘿的一聲,存心再試試這斯文男人,不由分說的,凝力於掌,出手就往宮清颺肩背一拍。

  這一掌可是聚足了力道,誰曉得,那斯文的男人卻不避不閃,任由這一掌,重拍在背心上。

  「還好。」宮清颺不動聲色的受下這掌,連嘴角的笑,也沒有半分改變,轉頭靜望著兄弟三人。

  青年微微一驚,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好啊,你不錯!行!行!不愧是小妹看上的人!」

  黑鬍子大漢和青衣文士,見狀也雙眼一亮。他們心知肚明,知道十四那一掌非同小可,若只是一般習武之人,早被拍到吐血了,看來這銀髮男人不只身手好,底子夠厚,膽識更是十足。

  驀地,醬桶上傳來一聲喝問。

  「七哥、八哥、十四哥!你們在做什麼?!」站在缸上的十九,終於發現這兒情況不對,當場一躍而下,跳到宮清颺身前,像是保護小雞的母雞似的,防衛的瞪著三位哥哥。

  「做什麼?」唐八皺著眉頭,伸手抓了抓滿臉的鬍子。「當然是來看看,你挑了什麼樣的傢伙來生孩子啊!」

  「你們閒著沒事好做嗎?」她氣惱地瞪著幾位哥哥,回身就去拉宮清颺。「別理他們,咱們走!」

  「小妹,別那麼小氣嘛!借看一下,又不會少他一塊肉。」唐十四嘻皮賴臉的往前一跨,擋住了兩人去路。「要知道,往後你和他生出來的,可是唐家的寶貝呢,咱們當然要先來瞧瞧啊。」

  「對啊,要是你胡亂挑個男人來,生出個笨娃娃怎辦?不過,這傢伙不錯,八哥我同意了!」唐八衝著宮清颺直笑,笑得眼都瞇起來了。「呵呵,小子,有什麼需要,甭和咱們客氣啊!」

  唐七還從衣袖中,掏出個瓷瓶,塞進宮清颺手裡。「這是難得的補藥,助益生女,記得,早午晚飯後各一顆。」

  唐八輸人不輸陣,掏了個更大的瓷瓶出來。「我這瓶呢,叫十仙回春大補丸,男女都可吃的,你們要是到了一半沒力氣呢,吃了這一顆,保證精氣神十足啊!」

  「還有還有,」唐十四也是有備而來,走到醬房外頭,拿了個包袱進來。「來,這些呢,是十三交代我拿來的春宮書——」

  「呿,小妹之前已經和十三拿了一疊啦!」

  「這不一樣,十三說,這幾本上頭,標了紅色記號的那幾招,聽說是較利生女娃兒的,非得讓小妹跟這傢伙試試才行。」

  眼看幾位兄長擋住去路,又輪番上陣,哇啦哇啦的說個不停,唐十九煩不勝煩,終於受不了的大喝一聲。

  「你們吵死啦!」

  三個大男人,一聽見這聲吼,立刻噤聲不敢再多話,還急急退開三步,緊張兮兮的看著小妹,留意她手裡的木棹,怕她一惱火,又要開打。

  十九瞪著三人,指著他們的鼻子大罵。

  「那些東西我早就準備好啦!要生孩子,也要有時間啊!你們這樣囉囉嗦嗦的,全是在浪費我的時間,生得出來才有鬼啦!還不給我讓開!」她辟哩啪啦的罵了一頓,把他們全罵得閉了嘴,這才抓著宮清颺,舉步就要離開。

  只是,才剛走了兩步,她卻又停下,猛然回身,抓起十四哥手裡那幾本書,塞到宮清颺懷裡。

  「喂,你拿好,別掉了。」她吩咐著。

  唐十四竊笑。

  「不是說都準備好了嗎?」

  「你有意見嗎?」十九揚眉,瞪向唐十四。

  「沒有,當然沒有。」唐七連忙出手,掄拳往十四弟頭上一敲,賞這不識相的弟弟一顆爆栗子。「你忙你忙,我們不打擾就是了。」他衝著小妹陪笑。

  十九冷哼一聲,髮辮一甩,再度抓著宮清颺的手,大踏步離開。

  唐七站在原地,看著兩人離去,嘴上沒再多說半句,心裡卻是直歎氣。

  唐家三代,全把十九當成寶,從小寵到大,把她寵得無法無天,不像是別家的姑娘嬌嬌軟軟,有如桂花醬般的甜,反倒像是一缸子的辣醬,讓人一沾口,就辣得直想喊救命,才會把姻緣大事,延宕到如今。

  這會兒,小妹雖是挑了個不錯的男人回來,但是瞧那男人溫吞淡定的模樣,實在讓人有些憂心,就怕這男人鬥不過小妹的壞脾氣。

  唉,唐家上下,想抱女娃兒的心願,究竟還要等上多久呢?




  十九扯著宮清颺,一路走出釀醬房,把那三個吵死人的哥哥們遠遠拋在腦後。兩人愈走愈遠,走到了醬場的最角落,四周漸漸沒了人影,就連醬場裡的喧鬧聲音,也逐漸模糊。

  她抓著他,走到一處轉角,還回頭察看,確定無人跟蹤。

  於是,她抬腳踹開一扇緊閉的門,先把宮清颺推進去,接著火速入內,反手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儲存陳年醬料的屋子,除非到了要開缸的時候,否則平日根本不會有人進來。

  陰暗的屋子,只在高高的牆上,開了一排小小的氣窗,為了防止日光人內,影響了醬料的品質,窗上遮了厚厚的絨布。

  她老早摸熟了醬場裡的每間房,逕自走到角落,摸出了油燈跟打火石,沒一會兒就點亮了燈,擱在牆壁上。微弱的燈光,提供了些許照明。

  「好了,快快,讓我瞧瞧!」她迫不及待,急急嚷著,一把抓過宮清颺手上的春宮書。「剛剛十四哥是怎麼說的?是哪幾頁的招式,比較有利生女娃兒的?」

  他一臉莞爾,徐聲提醒。

  「標了紅色記號的。」

  她低著頭,猛翻書頁,卻怎麼也尋不著。「紅色記號?哪啊?」

  「這裡。」他伸手指點。

  經他指點,她才曉得,紅色標記是在書頁上。她瞪大眼兒,翻看到幾頁,卻發現圖畫上的男女,全像麻花卷似的,或坐或站的糾纏在一塊兒。

  「哇,這樣也行啊?」這樣子扭擰,不怕傷了筋骨嗎?

  「大概吧,」宮清颺輕描淡寫的帶過,巧妙的把話題轉開。「為什麼這麼想生女兒?」他柔聲問。

  「我們唐家多生男兒,爹爹又想要抱外孫女,成天哭喪著臉,我除了生個外孫女兒給他之外,還能怎辦?」她邊說邊翻看那些圖畫,表情愈來愈詫異。

  「如果,你這回生了個兒子呢?」宮清颺試著想點醒她。

  「那就再生啊。」她卻頭也不抬的說。

  「那麼,你要找誰?」他再問。

  「再說。」她隨口敷衍。

  再說?

  幽暗的黑瞳,陡然間一瞇。

  不知為什麼,這兩個字,聽進耳裡,卻像是帶了刺似的,讓他打從心裡不舒服。

  這一回,是龍門客棧欠了債,龍無雙才拿他來抵帳。那麼下一回呢?下一回她是不是要找另外一個,欠了她唐家債款的男人,來幫忙生孩子?

  意思是說,會有另外一個男人,進了她的香閨,躺在她的床上,被她抓著手,觸摸她軟嫩的腰。會有另外一個男人,看盡她半裸的絕美姿態,跟她一塊兒,逐一做遍春宮書上的招式——

  不悅的情緒,穿透他滴水不漏的自制,嗆湧上心頭,他只覺得喉間驀地一酸,大手不覺捏得更緊。

  十九太過專心,沒有察覺他神色有異,直到把所有標下記號的圖畫,全數讀過後,她滿意的合起書頁,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好了,來吧!」她故技重施,又去拉他腰帶。

  宮清颺卻也擋得極快,瞳中還有些許來不及斂去的不悅。「來什麼?」他問。

  「生孩子啊!」好不容易終於偷得空閒呢,不乘機趕緊利用一下,實在太浪費了,她仰頭看著他,滿臉認真的說:「女兒。」

  「這我不能控制。」

  「我不管!」她睜著烏黑大眼,蠻橫的說。

  宮清颺先是一愣,喉間的酸意化去,轉為滾滾的笑聲,在他胸中累積。終於,下一瞬間,他仰頭大笑出聲。

  這小女人的直率,實在是人間少有,比起一般小家碧玉與千金小姐,她爽快厲能幹,總是直來直往,說一是一,絕不和人拐彎抹角,不會要小計謀,更不似他最懼如蛇蠍的龍無雙那般愛作弄人。

  心上那根弦又響了,這一次,他聽清那陣樂音,某個決定已在他腦中成形。

  十九卻搞不清楚,他為何笑得那麼開心,反倒氣他不肯「合作」。「喂,你笑什麼,快點啊,咱們來生女兒。」她怒瞪他,跺了跺腳。

  「這種事情得慢慢來的。」宮清颺仍抓著她的手,慢條斯理的笑著說。

  「沒時間啦!」她懊惱的喊道。

  龍無雙只把這傢伙借她三天,今兒個已經是第二天了呢!

  「時間是人找出來的。」他輕笑著,放開了她的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退開,反倒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細緻小巧的下巴。

  她時常傲然的仰著下巴,讓人覺得她傲、她蠻,簡直就要忽略,她的下巴這麼精緻,像玉雕出來那般滑潤,教人愛不釋手。

  「可是,明天你就要回客棧了,不是嗎?」他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她更是迷惑。

  「我回去——」瞧她那茫然的可愛模樣,宮清颺不禁微微一笑。「難道你不能來?」

  「我去?」她眨眨眼。

  「嗯。」他點頭。

  「你要幫我生女兒?」

  「嗯。」他笑意盎然的再點頭。

  她瞪大了眼,突然醒悟過來,連忙伸手揪著他的衣襟。「等等,你的意思是,不只這三天嗎?」

  「對。」

  「你要幫我,直到生出女兒為止嗎?」

  「對。」他薄唇微揚,嘴角眼裡都是笑,對著她保證。「直到生出女兒為止。」

  唐十九杏眼圓睜,紅唇微啟,卻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真要幫她生女兒?不只這三天?直到生出女兒為止?

  他這是緩兵之計,還是真要幫她?

  看著眼前那張帶著笑意,俊美如仙的面容,她不知道為何,胸口突然一緊:心跳莫名加快,好不容易才找到聲音。

  「你說真的?」

  「真的。」他抬起她的小臉,緩緩的低下頭來——

  那張俊美的容顏,愈靠愈近,她陡然間無法反應,甚至無法呼吸,覺得自個兒連人帶心,全都揪緊了起來。

  這感覺好——好——好怪——但是,卻又不是不好。他靠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好聞的麝香味——

  薄唇俯近,只是在她的發上,落下輕輕的吻。她光滑柔軟的發,被他觸碰的瞬間,像是突然有了知覺,讓她心頭一跳,被一陣熱燙的紅潮淹沒,從髮根直紅到了腳尖。

  「我等你。」宮清颺望著她那張愣得可愛的臉,唇角噙著笑,留下這一句,說完轉身就走了。

  十九站在原處,絲毫無法反應,更無法阻止他離開。

  她只能嫣紅著臉兒,呆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好半晌仍回不過神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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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日近晌午,龍門客棧來了穿著錦衣華服,手捧一盅藥膳的中年男人。

  只見他一進大門,就停下腳步,完全不理會上前招呼的店小二,反倒捧著補膳,站在原處,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瞧瞧。

  很快的,他尋見站在櫃檯後方,那銀髮白袍的宮清颺,眸光驀地一亮,眼睛就像是被黏住般,再也拔不開,一副「垂涎欲滴」的渴望模樣。

  噢,就是這個男人!他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盼到了這個男人、盼到了這一日。

  軟甜的聲音驀地響起。

  「唐伯伯,您擋在門口不動,可要嚇壞我的客人了。」女子嗓音從樓上的特等席傳來,既甜又潤,萬分悅耳。

  只是,唐威一聽見那軟潤的女聲,立刻回過神來,匆匆舉步上樓,在特等席的珠簾外拱手為禮,神態變得極為恭謹。

  「無雙姑娘,失禮了。」

  一個丫鬟拉開珠簾,懸在金絲楠木的銀鉤上,福身請他人內。只見一個絕色麗人坐在特等席內,斂著雲錦的垂袖,正彎腰探手,逗弄著身旁一缸白玉盆裡養的幾隻錦鯉。

  「唐伯伯,請坐。」龍無雙嫣然淺笑,隨意招呼著,指尖滑過水面,劃出陣陣漣漪,那纖指潔淨無瑕,比白玉更白更潤。

  唐威應了一聲,捧著那盅藥膳走進來,端端正正的坐下,比上朝的臣子更拘謹,跟女兒一踏進客棧就隨意嚷嚷的態度,簡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唐伯伯今兒個是端了什麼來?」龍無雙抽手離水,接過丫鬟遞來的手絹,拭乾雙手。「聞這味道,倒像是藥膳,而不是醬料。」她的聲音裡有些失望。

  「這是鹿板阿膠,我特地拿來要給大掌櫃補身的。」唐威連忙說道,忍不住又探頭,往櫃檯看去。

  一瞧見宮清颺,他就樂得心花朵朵開,咧出一個好大的笑容,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早在十九及笄那年,他就四處物色人選,想把她盡速嫁出去。他先是看中京城米商的王公子,特地把對方帶去醬場裡,王公子只見了十九一眼,立刻驚艷鍾情。

  只是,下一瞬間,就見十九手持木棹,朗聲破口大罵,滿屋子追打作錯事的小山子,打得小山子哭爹叫娘、抱頭鼠竄。追打的途中,她還踹倒了王公子,當場踹壞了這樁姻緣。

  從此之後,十九的悍名在京城打響名號,不論他帶回多少豪門公子,每個人都是見著她的美貌,就頻頻點頭,一瞧出她的火爆性子,又開始拚命搖頭,接著轉身拔腿就跑。

  如今,他苦盼數年,終於盼得一個勇氣可嘉、願意娶十九為妻的男人了!一聽到兒子們通風報信,說十九姻緣有了眉目,他樂得又跳上屋頂狂笑,然後捧了盅藥膳上門,想來瞧瞧未來女婿的模樣。

  「唐伯伯真是有心。」龍無雙看著那盅藥膳,甜甜的一笑。「可是,我這間客棧是禁帶外食的。」任何外食,哪裡比得上她店內的佳餚美味?

  「呃,這——這——」唐威一臉為難,既不敢壞了龍門客棧的規炬,卻又一心一意想替宮清颺補補身子,就怕這斯文的男人往後「辦事不力」,不能讓十九快快懷孕。

  就在他萬分為難之際,龍無雙像是算好時機般,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我倒是有個主意。」她低著頭,望著自個兒纖纖的十指。「唐伯伯要是信得過我的眼光,就由我親自挑選補品與食材,讓勺勺客為他作菜,不但保證色香味俱全,我還能監督他全吃下去。」

  唐威面露喜色,連忙起身道謝,只差沒當場下跪,磕頭謝恩。「多謝無雙姑娘。」

  「小事一椿。」她心裡另有盤算,笑得更甜更美。「只要唐伯伯記得,事成後多送我幾罈子好醬是了。」

  唐威連連點頭。

  「當然當然,無雙姑娘可是大媒,等他們成親之後——」

  纖嫩的雙手略微一僵,龍無雙抬起頭來,望著喜孜孜的唐威,神情難得的有幾分錯愕。

  「成親?」她聽錯了嗎?

  「是啊!」唐威猛點頭,樂得雙眼發光。「他們兩人能成親,全是虧得無雙姑娘居中作媒,這份恩情唐家上下一定銘記在心。」

  龍無雙卻搖頭。

  「唐伯伯,十九跟我家的大掌櫃,並沒有要成親啊。」

  唐威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臉色霎時間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瞬間已變換了好幾種顏色。

  「但是他們、他們——他們——」他搖搖欲墜,頓時雙手一鬆,那盅藥膳嘩啦一聲,碎灑了一地,藥香四逸的同時,憤怒的咆哮也響徹客棧內外。

  「宮、清、颺!」

  這一聲叫喊,嚇得大廳裡的客人們紛紛停筷,仰頭往上看去,只見唐威衝出特等席,臉色發青,全身顫抖的站在欄杆旁,指著櫃檯的方向怒叫。

  「你、你這傢伙竟敢玩弄我女兒?!你們房也進了、床也上了,現在你居然有膽子說不娶她!」他雙目圓瞠,氣得像是要中風。

  眾人嘩然,手裡的筷子,全被這幾句話嚇得跌了地,嘎啦嘎啦的聲響此起彼落,就連端著脆炒百合,準備上桌的店小二,被這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嚇得腳下一滑,當場摔趴在地上。

  啊,原來,宮大掌櫃的已經被虎姑婆「吃」了嗎?瞧他那斯文馴雅的模樣,簡直像頭無辜的白羊,肯定是敵不過那女人的粗暴,被她強壓在床上,才會「羊入虎口」的被——

  一想起唐十九那剽悍粗野,隨時拿著木棹扁人的火爆性子,客棧裡每一個男人都搖頭歎氣,轉頭望向櫃檯,對宮清颺投以同情的眼光。

  在眾人憐憫的注視下,宮清颺慢條斯理的又算完一筆帳,提筆填妥數目後,才好整以暇的停手。他抬起鷹眸,望向樓上的唐威,未語無笑,神情不見半分委屈,反倒顯得氣定神閒。

  「我沒說不娶她。」他的聲音雖輕,卻徐緩而堅定,清楚的傳進每個人的耳裡。「我正準備挑個好日子,登門向唐爺提親。」

  砰咚!

  好不容易站起來的店小二又跌倒了。

  客人們更是嘩然,驚呼聲差點要把屋頂掀了。

  提親?!宮大掌櫃的要娶那虎姑婆?哇,該不是他「清白」被毀,以至於打擊過大,才會如此自暴自棄,急著想自尋死路吧?

  人人面面相覷,唯獨唐威雙眼一亮,火速衝下樓,三步並成兩步的跑到櫃檯旁,伸手重拍著宮清颺的肩,怒容早換成了喜容,還狂喜的哈哈大笑。

  「啊,你要娶我女兒嗎?你真的要娶我女兒嗎?好賢婿啊好賢婿,我果然沒看錯人,你果然是有擔當的好漢子,大掌櫃的不愧是大掌櫃的!」他連聲稱讚,對這個斯文男人欣賞極了。

  銀髮男人淡笑不語,雙肩承受著唐威的重拍,整個人卻筆直如寒山松木,挺拔未動。

  樓上的圍欄旁,出現一個娉婷的身影,龍無雙攏著軟綢披風,領口半露,蓮步輕移的走出特等席,錯愕的神情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算計的眸光。

  她原本只打算,讓宮清颺去「抵債」,卻沒有料到,這男人居然從被動轉為主動,親口允諾,要娶唐十九為妻。

  唔,雖說事情的發展,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是這也無妨,反正,零售有零售的價錢,批發也有批發的價碼。她只要確保,能靠宮清颺拉攏唐家,保證往後她的醬料來源無虞就行了。

  「恭喜唐伯伯、賀喜唐伯伯。」龍無雙巧笑倩兮的湊了上去。「這門親事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過,宮清颺可是咱們客棧內的大掌櫃,客棧裡裡外外、前前後後,內外上下可都得靠他呢,這回娶了唐伯伯你的女兒,我這兒若少了大掌櫃的,怕是會一團亂呢。」

  「這我知道,無雙姑娘放心,只要大掌櫃娶了咱女兒,從此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喔,是嗎?那龍門客棧欠唐家的債款——」

  「自家人哪有什麼債款,免了、免了!」唐威樂得哈哈大笑。

  「那以後的醬料——」

  「沒問題、沒問題,保證免費供應啊!要多少有多少啊!」唐威豪氣得拍胸脯保證。

  龍無雙笑得美如天仙,盈盈福了一福。「那就謝謝唐伯伯了。」

  從頭到尾,宮清颺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冷眼旁觀著。

  和這女人相處久了,他早摸清楚了她的性子,知道她總能善用時機,無所不用其極的搜刮美食。這時候要多說什麼,只是多生是非,徒然再惹出更多波折罷了。

  況且她有她的盤算,他也有他的計劃。這麼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贊同龍無雙的詭異。

  所以,宮清颺只是站在櫃檯後,保持著溫文的笑,注視著門口,等著他久候多日的那個小女人,自個兒送上門來。




  不到一個時辰,唐十九就殺上門來了。

  京城裡人多嘴雜,小道消息尤其傳得迅速。宮清颺即將迎娶京城第一悍女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大半個京城,理所當然,也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她聽見這熱騰騰的京城八卦,當場臉色愀變,一腳就踹飛來報喜的十二哥,然後抓起木棹,殺氣騰騰的衝進京城,直奔龍門客棧。

  兩家的債務尚未解決,宮清颺也還欠著她的「服務」,那日在醬房裡,他說這事兒得慢慢辦,就此延宕下來,她其實是該覷個空兒,來找他把事情給「辦」了。

  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在醬房裡頭,印在她發上的那一吻,雖然輕如蝴蝶羽翼的刷拍,卻此先前兩人在床上滾來滾去,以及她強剝他衣裳的事,在她心裡烙得更深,只要一想起來,粉頰就浮現秋楓似的火紅。

  有生以來,她直來直往的性子,竟被那一吻,吻出了姑娘家才有的彆扭滋味,只要一想到他的笑、他的眉、他的眼,她就覺得不自在——

  就因為不自在,所以她遲遲沒來找宮清颺,誰知道,這傢伙竟然有膽信口開河,說什麼即將娶她為妻,逼得她不得不親自登門,氣呼呼的興師問罪。

  「姓宮的,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一踏進客棧,十九就猛揮木棹,以雷沾萬鈞之勢重擊櫃檯,當場劈壞桌上的算盤,艷容氣惱的瞪著數日不見的宮清颺。

  算盤珠子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宮清颺不變以應萬變,臉上不見驚慌,仍是一派的溫寧。

  他斂著眉,嘴角勾著淡笑,伸手拉開抽屜,又拿出一個烏木算盤,埋首繼續算帳。

  「喂,你聾啦?我在問你話!」她更氣,揮手又要再打,眼角卻瞄見,樓上的圍欄旁,探出一張面孔,赫然是她那患了心病、整日躺在床上哼哼唉唉的爹親。「你不是病到下不了床嗎?」她指著爹爹,大聲質問。

  唐威縮了縮脖子,一臉心虛。

  「那個——呃,我好多了——」一聽見寶貝女兒要嫁,他當然就不藥而癒啦!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我是來看看未來的女婿,順便問問,你們什麼時候要成親。」

  「什麼成親?誰要成親?!」十九杏眼一瞪,插著纖腰,理直氣壯的說:「你只說要抱外孫女,又沒說要我成親!」

  「呃,宮大掌櫃的說——」

  「他說什麼不重要,我又沒要嫁他!」她只抓宮清颺來「借種」,可從沒想過要嫁他。

  「但是,我想娶你。」溫柔的嗓音,驀地在她耳畔響起,靠得好近好近,暖和的氣息吹拂她頰畔的發。

  那陌生又熟悉的氣息,讓她倒抽一口氣,連忙回頭,卻見到那雙溫溫柔柔的黑眸就近在咫尺,飽含笑意的望著她。兩人的身子靠得太近,她像是連髮絲的末梢,都可以感覺到他的貼近。

  怪了,這男人的動作竟然這麼快?!

  宮清颺的步法迅捷得如鬼如魅,轉眼已經晃到她身邊,她不但沒有瞧見,他是何時離開櫃檯的,甚至沒有聽到半點聲息,要不是他開口,她還不知道,他已經貼到身旁,只要略一低頭,薄唇又要吻上她——

  「那又怎麼樣?想娶我的男人,可不只你一個。」她捏緊木棹,為了掩飾著他突然欺近帶來的些許慌亂,所以表現得更兇惡,嘴上也嚷得更大聲。

  樓上的唐威連忙雙手亂揮,慌忙澄清,差點要跳下樓來。

  「不不不,就只剩這一個!其他的都被你打跑了。」他心急如焚,立刻戳破女兒的謊言,急著要挽留這得來不易的女婿。

  十九怒得倒抽一口氣,抬起頭來,瞪著唐威大罵。「你不講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她的壞脾氣一旦發作,連爹爹也敢罵。

  輕柔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她還來不及眨眼,宮清颺的手已撫上她的臉頰,柔聲說道。

  「十九,別害羞。」他輕聲一喚,聲音又低又沉,帶著讓人手腳發軟的魔力,以及濃濃的寵溺。

  轟!

  那一喚與一觸,威力直逼最猛烈的火藥,轟得她幾乎要握不住木棹:心跳更是劇烈得幾乎要喘息起來。

  「別碰我!」她慌忙揮開他的手,像頭被踏著尾巴的母老虎般咆哮。「給我滾遠點,再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打斷你的手!」

  「你在醬場裡,並不反對我碰你,反倒還主動得很。」宮清颺不以為忤,還是笑得那麼溫柔。

  「閉嘴!」

  她怒喝一聲,猝然出手,一棹往他身上戳去。誰知道宮清颺卻一動也不動,一副憑她處置的模樣,任由木棹往身上擊來。

  這一棹戳出去,勁勢極猛,等到發現他根本不閃時,她已經來不及收手。因為太過生氣,她忘了減輕力道,這一擊是用盡全力,宮清颺非得受傷不可——

  糟糕!

  緊張的情緒,猛然揪住她的心口,憤怒全都跑得不見蹤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她腦子裡只剩下擔憂。

  「小心!」她驚叫一聲,連忙出聲警告,還以為傷著了他,誰知定睛一看,卻發現木棹只是貼著他的左袖戳去,並沒有擊中他。

  宮清颺揚了揚眉,露出洞悉的淺笑。「別擔心,我沒事的。」

  「鬼才會擔心你!」她嘴硬的罵道,為了掩飾剛剛的失態,出手更很更快,舉棹又戳。

  他仍是動也不動,握在手中的算盤,甚至沒發出半點聲響,但木棹卻又再度落空,貼著右袖滑開。

  十九氣惱起來,手裡木棹舞得虎虎生風,轉眼間戳了數下。只見漫天棹影亂閃,讓人眼花撩亂,卻始終傷不到他分毫,次次都驚險的閃過。

  幾次下來,她總算看清楚,不是這傢伙沒動,而是他步法太快,看似未動,其實卻每次都能精準的避開她的攻擊。

  就這樣,幾趟攻閃下來,她不但未能如願教訓宮清颺,反倒是把自個兒累得氣喘吁吁。半晌之後,她才恨恨的停手,杵著木棹,瞪著他直喘氣。

  「累不累?嗯?」他還體貼的問,單手提壺,倒了杯熱茶遞到她面前。「來,喝杯茶潤潤喉吧!」

  這體貼的舉止,看在十九的眼裡,無疑是嚴重的挑釁,她不去接茶,反倒再舉木棹,轉戳為劈,生氣的施展開來,暗暗發誓要賞他一頓好打!

  宮清颺翩然退開,再度閃避,身形有如行雲流水,手裡的那杯茶甚至沒溢出半滴。

  「十九。」他輕喚她名,好言好語的開口,耐性好得驚人。「我不是答應了,要幫你,直到你生下女兒嗎?」

  她繼續追打,不肯善罷干休。

  「那又如何?」

  「我不隨便跟人生孩子,除非對方是我的妻子。」宮清颺頓了一頓,望著她又是一笑,還趁著閃躲的時候,把那杯茶擱回櫃檯上。「所以,為了信守我的承諾,與你成親,是最好的法子。」

  「本姑娘不想嫁給你!」

  「不行。」

  「什麼不行?」

  「你不嫁不行。」他慢條斯理的說。

  「為什麼?」

  「因為我想娶你。」

  「你想娶,我就一定要嫁嗎?」

  「是。」

  簡簡單單一個字,激得她火氣更旺,持棹又揮。

  嘩啦!

  這一棹子沒劈著宮清颺,照例被他閃過,卻打翻了一桌酒菜,砸得瓷盤酒杯全碎了,客人們為免遭池魚之殃,全都抱著頭,蹲到桌子下避難去了。

  為免傷及無辜,增加店內的損失,他邊閃邊退,沒一會兒就退到了門邊,有效的把十九誘了出來。

  長長的玄武大街,只見一白一黑的身影,從龍門客棧的雕花木門閃了出來,旁若無人的開打。

  京城裡的人們,老早習慣玄武大街上不時上演的好戲,一瞧見這會兒又有好戲登場,全都經驗豐富的讓開,隔著老遠張望,密切觀察進展,瞪大眼睛盯著這一男一女瞧。

  龍無雙站在窗口,遠遠的望著,即使隔得這麼遠,她仍能看見,宮清颺眼底眉梢的濃濃笑意。那可跟她長年來所見,委曲求全、皮笑肉不笑的勉強笑容截然不同。

  「心情不錯嘛!」她一邊嗑著玫瑰瓜子,一邊喃喃自語,猜測這可能是這個男人踏進龍家至今,心情最好的一日。

  玄武大街上的白影黑影,又交手了數次,玄色木棹直劈宮清颺的面門,他莞爾一笑,這回竟不再閃避,單手直拍木棹,順勢一抓,強大的力道把另一端的十九牽了過來。

  「十九,就算你我真的行了周公之禮,也不一定能一舉得女。」他靠近那張氣沖沖的小臉,循循善誘著。「要是我們成親,你可以一試再試,想試幾次都不成問題。」

  「廢話少說!」

  他卻偏偏還要說。

  「娶了你,才能跟你名正言順的生女兒——」

  「誰要跟你名正言順!」她用力一扯,棹頭回轉,往那張礙眼的笑臉上重打。

  宮清颺手裡算盤一探,絞住木棹,雖然勁力奇巧的化去這一擊,算盤卻又再度報銷。他雙手一撤,白袍衣袖翻飛,碎裂的烏木與算盤珠子,被袖風揮開,連他的衣角都沒沾著。

  眼看自個兒的輕功不如人,打了老半天,宮清颺卻仍來去自如,十九惱羞成怒的大喝一聲——

  「你給我站住,不准動!」

  白影在風中疾轉數圈,倏地定下身形,當真說停就停,他停步不動,只剩衣袂飄飄,雙眼注視著氣得雙頰紅潤的她。

  機不可失,她衝上前去,威脅的高舉木棹,卻發現他真的不動,嘴角含笑的站在原處。

  不知怎麼的,她竟然打不下手了。

  「你幹麼不動?」她把木棹舉得更高。

  「你不是要我別動?」宮清颺反問。

  她倒抽一口氣,氣得直跺腳。

  「你、你你你你——我叫你不動,你就不動嗎?」

  「是啊,你要我不動,我就不動。」他笑意更深,眼裡的溫柔,添了些暖燙如火的深意。「你要我動,我就動。」

  她咬著紅唇,雖然不甚明白,卻也聽得出他話中有話。「你敢再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嘴!」

  他卻對著她彎唇一笑,笑得傾國傾城,笑得四周的景物都失了色,更笑得她看得癡了。

  那張俊美的臉龐,朝她走近一步,她呼吸一窒,居然被那威力驚人的美貌,迫得連退數步。

  「你打吧!」宮清颺又走近一步,徐徐進逼。

  直到背後觸及一片平坦硬物,十九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牆角。如今身後有高牆,而眼前又有不怕打、不怕罵的宮清颺,原本追著人打的她,這會兒反倒像是落進陷阱的小動物,被困在他與高牆之間。

  她心頭大亂,想要揮棹攻出去,誰知他又是一笑,對著那花容月貌,她居然打不下手,手裡的棹子一遇著他的笑,就變得軟綿綿的,勁道全失。

  「十九,你怎麼不打呢?」宮清颺雙手撐著牆,有效的困住她,當他朝她俯下身來時,銀亮的髮絲也如瀑布般,包覆住那張有著七分怒、三分慌的小臉。

  「我、我、我——」

  可惡!他靠得那麼近,她竟然無法思考!

  宮清颺靠在她耳邊,薄唇淺勾,用呼吸撩撥她的發。「你捨不得嗎?」

  她猛然抬起頭來。

  「誰會捨——」話音𨯿然中斷,她這麼一抬頭,剛好就迎上他等待的薄唇。她微微一愣,紅唇半張,尚未決定是該咒罵,還是驚呼,軟嫩的唇瓣卻已被他牢牢封緘——

  宮清颺在玄武大街上吻了她。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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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九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

  她原本只是想找個男人借種,事成之後就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最多是一試不成,第一胎生了個男娃娃,那她就會考慮,再找他過來試試,畢竟一回生、二回熟,跟他算是「熟門熟路」,試起來可能輕鬆些——

  但是,那個傢伙居然說要娶她?!

  想起宮清颺那溫文的笑,十九心煩意亂,忍不住擰起眉頭,紅潤的唇間吐出幾聲咒罵。

  站在她身旁的歐陽師傅,因為這旱天炸雷似的咒罵,停下裝填醬油糊的動作,抬起臉來,疑惑的望著她。

  「沒事。」她咬一咬唇,厭煩的甩甩髮辮。「你繼續。」

  該死!她居然會因為那個男人,而在工作時分心?!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醬油的香氣飄散在四周,十九深吸一口氣,聞著最熟悉的氣味,強迫自個兒收斂心神,把注意力再拉回眼前的工作上,指揮歐陽師傅,繼續把醬油糊倒人大桶。

  純釀造醬油,工序比釀醬更複雜,原料以大豆與鹽為主,而唐家又加入炒過的碎麥,味道更細緻、顏色更黝暗。

  調味妥當的醬油糊,濃稠如粥,得放在通風的釀造桶裡發酵,七十五天之後移人大桶,以特殊的棉袋過濾搾取出的液體,就是紅棕而澄澈的精釀醬油。

  她拿杓取了一小碟,確認完畢後才點頭。「可以了,把這批醬油全部裝壺,準備出貨。」

  「是。」歐陽師傅回答,臉上不帶任何表情。

  他是一等一的釀醬好手,卻沉默寡言,在熱鬧的醬場裡,也總是獨來獨往,除了與工作相關的事之外,從不多說半句話。

  「剩下的醬油粕,就按照往年的方式處置。」十九又吩咐了一句。

  搾取完醬油的粕,可以用來當肥料,或是家畜的草秣,別的醬場是秤斤論兩的販售,唐家卻是送給京城外的農家,分文不取。

  歐陽師傅再度點頭,視線卻掃向她身後,臉上表情沒變,視線卻垂了下去。他把器具收拾妥當,便無言的走了出去。

  十九擱下碟子,轉過身去,本想再交代幾句,卻赫然發現,門旁不知何時,竟多出一個人。

  是宮清颺!

  他不知何時,已踏進了釀醬油的房間,站在角落,嘴角含笑的望著她。

  即使在光線昏暗的釀醬房裡,他仍是銀髮白袍,一身潔淨,像是不染塵埃的初雪。他站在那兒,姿態極為輕鬆,有種說不出來的俊逸優雅。

  她卻是一見那花容月貌,就覺得有氣,一開口就沖得很。

  「你又來做什麼?」

  「看你。」宮清颺回答得理所當然,看著她的表情,柔得如能醉人。

  十九卻不領情,冷冷的瞪著他。

  「我不過命令,不許任何人進來的。」尤其是「這個人」!

  他從容的一笑。「所以,我自己進來了。」

  尖銳的抽氣聲響起。

  她眼兒一瞇,本想衝出去,痛罵醬場裡的人們辦事不力,卻又陡然想起,宮清颺在龍門客棧裡,閃過她連番攻擊的絕妙步法,那些已滾到嘴邊的連篇咒罵,頓時又被她吞了回去。

  這傢伙根本是明裡一隻羊,暗裡一頭狼,還裝作一副斯文溫吞的模樣,其實武功比誰都高!她是親眼見識過,宮清颺的輕功,有多麼出神入化。他如果打定主意,要出入她唐家醬場,只怕是千軍萬馬也阻攔不住。

  既然連她自個兒,都攔不住宮清颺,那又憑什麼要求其他人擋住他?

  想到這裡,十九怒瞪了他一眼,轉身往醬油室內走。只是,她剛走了幾步,就敏感的察覺,那股淡淡的男子麝香,飄然欺近過來。

  她怒叫一聲,猛然回頭,指頭往前一戳,果然就正中目標,戳中宮清颺的胸膛。

  「滾遠點,我要工作。」她一字一戳,力道極大,恨不得能在他胸口戳出幾個洞,看看能不能讓他失血過多,別再像塊牛皮糖似的,老是黏著她不放。

  「我不會打擾你的。」他保證,端詳著她的怒容,神情更莞爾了。

  「但是,你會讓我分心啊!」

  在幽暗的燈光下,那雙溫柔的眼,似乎陡然一亮。他靜默不語,只是看著她笑,目光比先前更柔了幾分。

  不知怎麼的,那無言的注視,竟讓她心頭一跳,胸口裡有某種奇異的感覺,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莫名的覺得有些慌,連忙撇過頭去。

  可惡!

  她無聲的咒罵,咬住紅唇,賭氣的掉頭:心裡氣惱這個男人,卻又更氣惱自己。

  只不過是個男人啊!就算是他比尋常男人更俊美、就算是他比尋常男人更聰明、就算是他比尋常男人更有勇氣,面對她的毆打、她的咒罵、她的壞脾氣,卻仍能溫柔依舊,但她也不該如此沒用,連他的一笑都抵抗不了吧?

  醬室的深處,因為燈光無法照入,顯得更加陰暗。十九改變戰略,不再試圖趕人,選擇徹底忽略宮清颺,就希望他自個兒覺得沒趣,會早早離開。

  她走到最角落的一個較小的香杉木桶旁,掀開密封的蓋子,開始攪拌醬泥,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她管理整間醬場,這類的粗重活兒,照理說是不需親自動手,只是這一缸的醬油非比尋常,她格外慎重,不願假他人之手,堅持全由她處理。

  醬泥翻攪,一陣芬芳逸出,宮清颺站在一旁,劍眉微挑,察覺出其中的不同。

  「這一桶醬油裡,多添了薏仁?」他湊近過來,挑眉問道。

  她沒吭聲,像是沒聽見他的問話,繼續攪拌醬泥。只是,她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倒是有些詫異,沒想到他的嗅覺這麼靈敏。

  身後那溫吞的聲音又傳來。

  「就是你先前跟龍無雙,一起去搶的那批薏仁?」

  她攪拌醬泥的動作,略微一僵,還是沒有回頭,心裡卻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殺人滅口。

  「那是要進貢給皇家的上好薏仁。」宮清颺注視著她的背影,即使得不到回答,也堅持追問。「憑著唐家醬場的名義,你想要那批薏仁,大可以直接向皇家索取,何必冒險去搶?」

  他對龍無雙的種種惡行,全都瞭若指掌,那次私搶貢品的內幕,當然也知之甚詳。以往,他就算是再不贊同,也不會吭上一聲,但是,如今這事情扯上了十九,他不得不多問幾句。

  私搶貢品,可是重罪。雖然說龍無雙身份特殊,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壓得下來,但是十九畢竟只是一介平民,要是皇家真想追究,第一個倒楣的絕對會是她。

  噢,這傢伙怎麼這麼煩啊?!

  十九擰著柳眉,不耐的把攪拌醬泥的木棒重重一扔。

  啪的一聲,木棒拍著醬泥,濃香四逸的褐色醬汁濺出,有些落到她的衣裳上,有些則濺著了她的臉。

  「你懂什麼?」她回頭瞪著他,用手背去擦那些醬泥,卻把醬漬染上了臉,漂亮的臉兒被污得像是花面貓。那幾許的醬痕,更襯托得她的粉頰,白嫩得像塊豆腐似的。

  「就因為不懂,所以才要問。」他溫淡的回答。

  她翻翻白眼,用教訓門外漢的口吻說道:「貢品送人京城,還得經過層層檢驗,才能進入皇宮。接著,又要經食官排定日期、檢測品質等等。就算是皇家真的允了我,把那批薏仁送給唐家,等我拿到手,薏仁的香味也老早就走樣了!」

  她從古書裡看到,有種作法繁複的薏仁醬油,唐家的前幾代都曾經嘗試釀製,卻未能成功。而她藝高人膽大,確定只要有新鮮的上好薏仁,就能釀製出那失傳已久的絕妙滋味。

  「所以,你就跟龍無雙聯手了?」宮清颺又走近了幾步,垂眼望向那缸得來不易的薏仁醬油。

  她聳了聳肩膀。「我答應了,釀造成功後,就分一半給她。」

  那俊美的眉目敘得更深,許久後才抬起來,眼神中非但沒有半點責備,反倒還有幾分似笑非笑。

  「那麼,這薏仁醬油做得如何?」

  「哼,有我親自動手,哪裡還可能會不好?」十九得意的說道,表情自信極了。

  他喔了一聲,湊近她花花的小臉,眼裡藏著愈來愈濃的笑意。「我代表龍門客棧,算是個買主,總得關心一下品質。」

  「什麼買主?你們那間客棧,根本就沒付過錢!」她瞪著他,實在很想一拳打在他那高挺的鼻樑上。

  宮清颺像是看穿她的想法,又勾唇微微一笑,笑得她心跳加速,連拳頭都鬆了。

  「就算是未曾付錢,但你不能否認,龍門客棧是唐家的顧客,我身為掌櫃,總得關心一下品質。」短短幾句話,由他嘴裡說出,雖然禮貌得很,卻清楚的傳達,他對這缸醬油的質疑。

  「那你想怎麼樣?」杏眼圓睜,因為他的質疑,幾乎要噴出火來。

  「可否讓我先嘗嘗,試試味道?」

  這有什麼問題?!

  「可以!」她立刻答應,彎腰就要去拿枸子,舀些醬泥給他嘗嘗。

  她的釀醬技術,堪稱是天下第一,否則哪裡能滿足那挑剔的龍無雙?尤其是這缸薏仁醬油,可說是她的自信之作,只要他嘗上一口,說不定會連舌頭都吞下去!

  「不用拿杓子了。」宮清颺卻開口阻止。

  「不用?那你要怎麼嘗?難道想整個人趴進醬缸裡嗎?」她睨著他那身潔淨的白衫,雙手環抱在胸前,笑得不懷好意,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模樣。

  「直接嘗就行了。」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下一瞬間,卻突然俯下身來,俊美的容顏湊到她的臉龐旁,近到兩人的呼吸交融,連髮絲也幾乎要纏在一塊兒。

  然後,他探舌,徐緩的、仔細的,舔去她頰上的醬痕——

  十九僵住了。

  呃,他、他他他他他——他做了什麼?

  他舔了她?!這個男人舔了她?

  「滋味果然絕妙。」宮清颺衷心的讚美,指尖輕輕的摩挲著她的紅唇,享受她因為過度震驚,而吐不出半句咒罵的片刻寧靜。

  十九仍舊全身僵硬。

  她原本以為,吻她的唇瓣,已經是他所能做出最親暱的舉止了,沒想到他還得寸進尺,舔嘗了她的頰。頰上暖燙的濕意,勾出最曖昧的刺激,這麼煽情的動作,讓她腦袋發昏,粉臉更是燙得有如火燒,紅潤得像抹上千層胭脂。

  靜默在四周蔓延,半晌之後,十九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吐出口的話,仍然破碎而難以成句。

  「你你你——你怎麼——」

  「嗯?」

  「你——」

  天,她居然連罵都罵不出來!

  「我只是嘗嘗味道。」他嘴角噙著笑,恰然自得的回答。「你是怕我嘗得不夠仔細,想要我再試一次嗎?」黑眸裡閃爍著火光,暗示著他這一次會品嚐的,是更甜美的軟潤。

  「你——滾開!」

  十九這才回過神來,雙手一撐,用盡全力推開他,掉頭急急忙忙的往外衝,不敢再跟他共處一室。

  對了!只要離開醬室,到了外頭的廣場就行了,那兒人多,會安全一些!至少在小孩子們面前,他總不敢太放肆吧?

  短短數日的光景,情勢已然丕變,她這隻母老虎,非但還沒「吃」到那頭白羊,反倒還被追著跑,狼狽得需要依靠人群,尋找掩護,才能勉強擋住他的「攻勢」。

  她痛恨自己,竟變得如此窩囊,偏又無計可施。這個該死的男人,就是能找出深藏在她性子裡,連她都以為,根本不存在的羞赧——

  十九用袖子在臉上亂抹,想抹去頰上的暖燙,但是一踏出醬房,看見正在外頭忙碌的師傅們,粉臉頓時又紅得要冒煙。

  一如往常,廣場上人數不少,因為從木匠那兒剛送來新的木桶,全疊在牆邊,以手臂般粗的繩索固定捆綁,堆成一片桶牆。男人們吆喝著,綁緊繩索,還把孩子們趕開。

  與生俱來的強烈責任感,壓過女性化的慌亂,她鎮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走到男人們的身旁,又開始指揮眾人。

  「歐陽師傅,桶牆別堆得太高,免得發生危險。」她指示著,才剛站定,耳邊就陡然聽見某種怪異的聲音。

  師傅們也聽見那陣聲響,紛紛停下動作,表情漸漸從疑惑轉為恐慌。

  固定那片桶牆的繩索,居然鬆脫開來,巨大的木桶搖搖欲墜。幾個師傅連忙衝上前,試圖扯住繩索,但卻還是慢了一步,桶牆已經崩塌了下來,轟隆隆的往下滾。

  男人們慌忙走避,驚險的避開木桶,卻沒想到,後頭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為了撿一顆亂滾的球兒,罔顧大人的警告,傻傻的跑了過來。

  「小魚!」

  「快跑啊!」

  「啊——」

  人們驚叫著,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聲,同時響徹雲霄,每個人都急紅了眼,那娃兒一抬頭,看見滾來的木桶,早巳嚇傻了,無法動彈,只能瞪大了眼,無助的站在原處。

  纖細的黑衣身影,率先衝了出去。

  「十九!」踏出醬房的宮清颺,疾聲喝道,卻來不及攔住她。焦急與關切,讓她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轉眼已竄進廣場中。

  但是,她的動作雖然快,卻只來得及衝到小魚身旁,緊抱住小娃兒,來不及飛身退開。轟隆的巨響轉瞬迫近,一個巨桶朝兩人衝撞過來,她咬緊牙根,只能用身子護住孩子。

  沉重的木桶,重重撞上她的肩——

  痛!

  痛楚在十九的肩上爆開,疼得她眼前一花,雙手卻把孩子護得更緊。在她疼得發黑的眼中,朦朧看見一道白影,如箭般的衝來,但更多的木桶,也無情的砸下來。

  她只能絕望的閉上雙眼。




  風聲在她耳畔呼嘯。

  人們的驚呼聲、木桶轟隆滾動逼近的聲音,全都被風聲取代。

  十九痛得太厲害,而且抱住她的力量,是那麼強大而難以抗拒,她無法動彈,只能乖乖的被抱回房裡。

  即使雙眼仍然緊閉,她也能猜出,抱著她的人一定是宮清颺,只有他才有如此精湛的輕功,能在那危急的瞬間,搶在木桶碾來前,把她從鬼門關前救出來。

  輕盈的白影,抱著她進入房內,將她放回床上時,動作極為輕柔,彷彿在對待著最珍貴、最脆弱的寶物。

  「小魚呢?」她咬牙睜開眼,疼得額上滲出點滴冷汗,心裡卻還惦記著那個孩子。

  「他很好,沒傷到一根汗毛。」

  那娃兒因為有十九的捨身保護,幸運的毫髮無傷,只是嚇得不斷哭泣。宮清颺一救出兩人,就把孩子交給幾乎嚇昏的林家嬸子,這才抱著她回房。

  聽到小魚平安無事,重壓在她胸口的那塊巨石,這時才落了地,但是這麼一放鬆,痛楚就如巨浪般湧來,她疼得臉色更白,再度閉上眼睛。

  肩上的疼痛愈來愈劇烈,但是有某種輕柔的撫觸,隔著她的衣衫,輕重有度的揉按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四處遊走——

  十九又驚又怒的睜開眼,赫然看見,宮清颺居然坐在床邊,用寬厚的大掌,一寸寸的撫按她的身子。

  「你——姓宮的!你——你不要亂摸——我——」她掙扎著,極力想抗拒,無奈肩上帶傷,只要一動,就痛得頭昏眼花。

  宮清颺眉目垂斂,依舊按住她,掌心透力,沉穩強大的內力將她壓回床鋪,不讓她因胡亂掙扎而傷著自己。

  「我只是想看看你傷得如何。」他說道。

  「那就用『看』的啊,幹麼動手動腳的?」她怒罵著,卻根本無力反抗,當他的掌,來到她的肩頭時,小臉已經慘白得像是雪花。

  為了與痛楚對抗,她緊咬著唇,柔軟的唇瓣甚至被咬出傷口。

  「你的肩膀脫臼了。」宮清颺俯下身來,注視著那張青白的小臉,撫著她緊繃的秀美下巴。「十九,別咬著自己,要是痛的話,可以叫出來。」

  廢話,她當然痛!

  只是,她倔強過了頭,無論如何不想示弱,就算是痛得唇色發白,卻仍緊咬著唇,瞪著近在咫尺的他。

  瞧她那抵死不肯喊疼的模樣,宮清颺也不再勸,只是歎了一口氣,眉宇間透著幾分憐寵,深邃的黑眸檢視著她的肩傷。

  她不耐煩的開口。

  「喂,你是看夠了沒?還不快去我家,找賽華陀來——」

  暖燙的薄唇突然貼上來,吞嚥她的話尾,封緘她軟嫩的唇。他毫無預警的吻住她!

  十九瞪大雙眼,氣得倒抽一口氣,卻讓他覷得機會,逕自長驅直入,將舌餵入她的口裡,放肆的吮嘗,糾纏她口中的柔軟。

  媽的,她都痛得快昏過去了,這傢伙居然還要佔她便宜!

  連串的咒罵在腦海裡閃過,還沒吐到舌尖,她受傷的肩頭陡然一緊,跟著就是清脆的一聲——

  喀啦!

  疼痛瞬間消失,脫臼的肩臂被推回原位,她頓時一愣,還沒能反應過來,那肆虐的薄唇,已經撤除對她的侵略。

  「還痛嗎?」宮清颺好整以暇的問,掌心按著她的肩,輕輕的揉按,舒緩她被撞傷的不適。

  她揮揮手臂,發現脫臼的傷處已經恢復大半,雖然不到活動自如的程度,但是最起碼不再疼痛。他的手法巧妙,只是一推,就化解她的疼,而那突如其來的一吻,原來是故意要讓她分心。

  明媚的眸子略瞇,在心裡把他的功與過,加加減減的算了一算。

  哼,就算是他救了她,又替她療傷,那又如何?!他也輕薄了她,吻了她的唇,還在她身上摸摸揉揉的,所以那聲道謝,理所當然可以免了!

  宮清颺卻溫吞吞的開口。

  「十九,你的性子太莽撞了。」他難得的眉頭微擰,想起先前那驚險的一幕,若不是他輕功絕倫,及時趕到,這魯莽的小女人,跟那撿球的娃兒,只怕都會被當場壓死。

  她捏起拳頭,因為他的評語而惱火,不爽的大聲嚷嚷。「我性子如何,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即將成為我的妻子,你的事當然與我有關。」

  「我不想嫁給你啦!」

  「我說過了。」他莞爾一笑,眼色卻堅定如石。「不行。」

  「就算我不願意,你也要娶?」

  「你不會不願意。」

  「我就是、不、願、意!」她咬牙切齒的說,氣到快把貝齒咬碎了。她開始懷疑,這傢伙要不是耳朵有問題,就是腦袋有問題,不然怎會壓根兒聽不進別人的拒絕?

  宮清颺又是一笑,不再浪費唇舌,採取最直接的方法說服她,探手滑進她的發,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而易舉又偷得一吻。

  「啊,你——」她連忙舉手阻擋,還是阻止不了他的欺近,修長的身段,被他摟進懷中,豐盈的柔軟,也被迫緊貼著他的胸口。

  這一次,他吻得很輕很柔,薄唇刷過她的唇瓣,像是蜻蜒點水般滑過,接著就肆意在她粉頰、眼睫,以及敏感的耳遊走,用灼熱的呼吸,撩撥她生嫩的反應,讓她的全身,竄過難以抑制的敏感輕顫。

  這麼溫柔的攻擊,反倒讓人最難抗拒,她的全身都軟了。

  唔,不行不行,她得快快振作,清醒過來,再一腳把宮清颺踹下床——唔,她、她要——不行,她得——

  他吻上了她的耳,吮吻著她的耳垂,把她腦子裡的抗拒,也一併吮走了。

  不、不行,她——

  晤——

  抗拒的意識愈來愈薄弱,原本抵在他胸前,想推開他的小手,不知何時也圈繞住他的頸項,柔潤的丁香小舌,終於不敵誘惑,生澀的學習他的方式,開始回吻他。




  宮清颺離開時,她已經被吻得昏昏沉沉了。

  隱約中,只記得他的俊臉上,仍是掛著溫文的笑,表情斯文如常,眼裡的火炬卻熱得像是要把她燒融。

  除了吻她,他倒是沒有什麼更過分的舉止,但是那或輕或猛的吻,已遠比春宮書上所畫的一切,都更香艷縉絡,被他吻吮過的唇,至今還留著他的味道。

  她茫然的伸手,觸著自個兒的唇,思緒全亂成一團,被宮清颺前後截然不同的舉止,弄得無所適從。

  老實說,會選中宮清颺,除了貪圖他的樣貌,也是因為見他溫吞斯文,這幾年來,老是被龍無雙欺壓著,她這個旁觀者,理所當然的就以為,這男人該是很好擺佈的。

  哪裡曉得,這看似好欺負的男人,其實比誰都棘手,連她這個京城第一悍女,遇上了他也要吃癟。原來,他看似可欺,是因為願意讓龍無雙欺負——

  不知怎麼的,想到了這裡,她胸口一悶,口舌泛酸,比嘗到腐敗的壞醬更不舒服。

  門上傳來輕響,接著戛然而開,滿手捧著錦盒的陳嫂,眉開眼笑的走進來。

  「小姐,您睡了嗎?」陳嫂走到桌邊,把手裡的東西全擱下,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沒有。」她隨口回答,嚥下嘴裡酸溜溜的怪滋味,翻身坐起來。

  陳嫂雙手亂搖,急忙湊了上來。

  「啊,小姐小姐,快躺下,宮大掌櫃吩咐了,要你好好歇著,他已經去請賽華陀來了。」

  先前的意外,把大夥兒都嚇壞了,虧得是宮大掌櫃出手,才沒有釀成慘劇。因為這天大的功勞,醬場裡所有人,都對他崇拜極了,縱然嘴上不敢說,心裡卻都已經把他當成姑爺般敬重。

  十九正側著頭,拆解髮辮,重新編綁,聽見陳嫂提起宮清颺,穿梭在髮絲中的指立刻僵硬了。

  「他吩咐?」她冷冷的問。「他吩咐我就一定要聽嗎?」

  陳嫂一縮脖子,不知是說錯哪句話,惹惱了小姐,只得閉嘴不敢多話,轉身又去整理桌上那堆禮盒。

  「這是什麼?」十九綁妥髮辮,走到桌邊,明眸睨望著滿桌的錦盒。

  「呃,是禮物。」

  「什麼禮物?」

  陳嫂偷瞄了她一眼。「是——是——是祝賀小姐即將出嫁的賀禮。」

  唐家是百年的醬料世家,來往的富商高官極多,一聽見唐十九即將下嫁宮清颺,全都爭相送來賀禮,趕著要給她添添喜氣。

  十九的臉色更難看了。

  「誰說我要嫁的?全給我退回去!」她惱怒的說道,伸手一揮,還打翻了其中一個錦盒。盒蓋翻落,露出裡頭繡著金銀絲線的大紅喜帕。那艷麗的紅,看在她眼裡顯得格外刺眼。

  陳嫂吞嚥口水,硬著頭皮求證。「全、全部要退嗎?」

  「當然!」

  「但是,賀禮太多,要全部退還,只怕會花費不少時間跟人力。最近幾缸醬都要開缸了,可能湊不出人手——」陳嫂的頭愈垂愈低。

  「不過是幾個盒子,哪裡需要多少人手?」

  「呃,那個——呃——不只這一些。」

  「還有?」十九抓起那條大紅喜帕,用力捏在掌心,活像是想把那塊帕子捏爛。

  陳嫂的頭快貼到胸口了。「是啊,全堆在外頭了。」

  她不耐煩的轉過身,才往門口看一眼,整個人就僵住了。

  只見上百份賀禮全堆在門外,醬場裡幾個婦人忙著整理,興高采烈的談論著,這些賀禮有多麼精緻昂貴,手上的動作十分謹慎,仔細把錦盒排好,打算等會兒全送進小姐的房間。

  十九緊握著喜帕,瞪著那些禮物,腦子裡彷彿有一把火,正在熊熊燃燒。

  好啊,這些送賀禮來的人,難道全都以為,她一定會嫁給宮清颺嗎?她明明就當街嚷著,說過不願意出嫁,那些人是耳朵聾了,還是壓根兒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憤怒在她腦子裡發酵,迅速淹沒她那少得可憐的理智。

  哼,她為什麼非得要嫁宮清颺?打從一開始,她就只是想生孩子,從沒想過要嫁人。如果說,要跟他生孩子,就非得跟他成親,那麼,最多她「另請高明」就是了!

  主意既定,十九扔下喜帕,舉步就往外走。

  「小姐,您、您要去哪裡?」陳嫂追出來,在後頭高聲問著,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沒有回頭,反倒走得更快了。

  「去找男人!」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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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才剛用完早膳,唐十三坐在亭子裡,喝著上好參茶,賞著滿園盛開的奇花異車,遠遠的就看見寶貝小妹,柳眉擰緊的走了過來。

  「你找到了嗎?」她一踏進亭子,就開門見山的問。

  要做邪門的事,就得找上專走邪門的人。她的十八個哥哥裡頭,對這類邪門事兒最感興趣的,該屬開妓院的十三哥。

  昨天,她離開醬場後,就直奔妓院,找到花天酒地的唐十三,劈頭就要他去替她找個男人,還給了他一日的時間去安排妥當。這會兒一日的時間已過,她理所當然的登門來要人。

  唐十三擱下茶碗,望著那張艷麗的臉兒,一臉為難,不答反問。

  「小妹,你確定嗎?」

  「你有意見?」她眼兒一瞪。

  唐十三裝模作樣的歎了一口氣。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你別再囉囉唆唆的,浪費我的時間!你究竟找到人選沒有?沒的話,就快說,我乾脆自己出去,再去找一個!」十九煩躁的一拍桌子,掉頭就要走。

  「等等、等等,要人當然是有!」見自家小妹心意如此堅決,唐十三怕她出去胡亂找個五四三的雜碎,連忙起身阻止。「我已經替你找到合適人選,還讓他在東廂客房裡等著。」

  「是誰?」她停下腳步。

  「塞外金刀,韋長風。」

  「你把事情和他說清楚了?」

  「我當然說了。」唐十三無奈的點頭,把妹妹說的條件,又重複了一次。「一夜風流,只求借種。」

  「他願意?」

  「是。」

  「那好,我現在就去。」

  十九抓起木棹,掉頭往東廂房奔去,連聲謝也沒跟哥哥說。

  見寶貝小妹揚長而去,唐十三重新坐回椅上,注視著那遠去的窈窕背影,一面拿起瓷杯喝了口茶。

  「十三爺,這樣好嗎?」始終站在一旁的小山子,眼見小姐遠去,終於壓抑不了心裡的擔憂,忍不住開口詢問。

  「不好成嗎?」唐十三摸摸嘴上的兩撇小鬍子,手持著羽扇,往外頭一指。「總不能真讓她到外頭,隨便抓個男人吧?要是讓她遇著像是幾年前,那個壞了羅家小姐名聲的淫魔。到時候就算她不想,也會被人強了去的!」

  「這——但是——那個——若是——」小山子吞吞吐吐,猛擦冷汗,是來是去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你是要說大掌櫃那兒,是吧?」

  「款!」小山子連忙點頭。

  唐十三揮著羽扇,涼涼的說道:「放心,我一早就派了人去通知大掌櫃了。」

  「咦?」小山子看著十三爺,再瞧瞧東廂的方向,驚慌的跳起來。「可是——小姐——塞外金刀——再加上大、大大大大掌櫃的,會打起來吧?」

  「是啊。」唐十三咧嘴一笑,先前無奈的表情,早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戲台下頭,預備看好戲的期待神情。

  「十三爺,您這根本是在搗亂啊!」小山子失聲唉叫,一想到即將有大戰要開打,就忙著想找地方避難。

  「夫,什麼搗亂?」唐十三舉扇,往小山子後腦敲下去,挑眉哼聲道:「你沒看那宮清颺,一副十九理所當然就要嫁他的模樣。嘿嘿,想娶我家十九,可沒這麼簡單。宮清颺要是連這等小事都沒辦法解決,就代表他本事不夠,沒資格當我唐家的姑爺。」

  說完後,他又喝了一口茶,望著東廂的方向,調了個最舒服的坐姿、選了個最安全的位置,準備欣賞即將開鑼的熱鬧好戲。




  唐十九行色匆匆,急步來到東廂房,當她一把推開東廂房門,房內只見一個男人,正背著她端坐在桌邊。

  有那麼一瞬閭,宮清颺那清逸俊雅的面容,倏忽在腦海裡閃過,她心頭一跳,頭皮有些發麻,覺得自己彷彿就要犯下什麼錯事。腦子裡嗡嗡作響的警鐘,讓她幾乎就要打退堂鼓。

  桌邊的男人,一聽見聲音,立刻喜孜孜的站起來。

  「唐姑娘,你總算來了!」一見唐十九艷麗明媚的美貌,他的眼睛都亮了。

  十九聞聲,瞬間拉回心神,對先前的短暫動搖,感到憤怒又煩躁。

  開什麼玩笑,她只是要生女兒,根本不想成親,要是不快快解決這檔子事,她一定會被爹爹,以及那該死的宮清颺,逼著非得嫁給他不可。

  唯今之計,要擺脫宮清颺,以及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婚事,就只能另外找個男人,快快懷孕生女。

  主意既定,她走入廂房,把木棹往桌上一放,不客氣的問道:「你就是那什麼金刀的?」

  那男人的眼睛,還是黏在她身上。

  「是,在下就是塞外金刀,韋——」

  「別說廢話,脫衣服上床!」她冷漠的打斷,根本不在乎這傢伙姓啥名啥,只想快快完事。

  「好,爽快!」韋長風一聽她如此豪放,頓時心花怒放,急忙七手八腳的脫去外衣,自動就往床上躺。

  十九站在床邊,看著那非常樂意「配合」的男人。不知為什麼,她的雙腳就是黏在地上,絲毫沒有先前那種強脫宮清颺衣物時的衝動,甚至忍不住嚴苛的挑起毛病。

  跟宮清颺相比,眼前的男人頭髮太黑太粗、胸膛不夠結實,一身皮肉看來又粗又硬,那張臉也太醜了些……

  該死,這個韋什麼的其實並不醜,而是那傢伙太俊美了!

  十九惱怒的皺眉,氣自己到這時候,居然還會想起宮清颺。她一咬牙,決心豁出去,快步走到床邊。

  但是,才一靠近,她又覺得他身上的味道不對,聞起來不像宮清颺那般舒服好聞。她眉頭皺得更緊,不信邪的揪著對方衣襟,湊上前去嗅聞。

  天啊!

  一陣撲鼻的汗臭味,熏得她頭昏眼花,出門前才吃下的早餐,這會兒全在胃裡造反,一股腦兒的湧上喉頭。

  不行,她要吐了!

  成為她反胃主因的韋長風,卻仍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急著要把內裳也脫了,才好快快跟這美人兒共赴巫山雲雨。

  十九噁心得好想吐,見那張俊美不足、急色有餘的大臉,急呼呼的想湊上前來,她本能的閃開,才想起身,耳邊卻響起某種聲響。

  喀搭喀搭……

  她認得那聲音,那是算盤珠子被撥動時,所發出的聲響!

  十九猛然回身,赫然發現,那個讓她念念不忘——不、不對,誰會對他念念不忘?!那個杵在床邊,不知何時出現的銀髮男人,明明就是讓她又氣又惱的那一個!

  只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低頭撥著手裡的烏木算盤,節奏規律、不快不慢,那輕鬆悠閒的模樣,彷彿他此刻是身處龍門客棧的櫃檯,而不是她唐家的東廂客房。

  算盤珠子喀搭喀搭的響,床上的兩人卻僵直不動。原本一個要吐,一個要脫,卻因為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倏地全都凍結了。

  半晌之後,宮清颺才停下動作,緩緩抬起頭來,謙恭有禮的對著兩人微笑。「別在意,我只是有事來找唐姑娘。不過,我的事可以等,兩位請繼續。」

  繼續?他杵在這裡,衝著他們直笑,誰還有辦法繼續啊?

  十九這時才回過神來,氣沖沖的跳起來,回身叱喝。

  「你來這裡做什麼?」

  宮清颺還沒回答,韋長風已經吼了出來。「你是誰?」語音未落,他已經抓起桌上的金刀,筆直砍了過去。

  只是,這精準而威力強大的一刀,竟被輕輕鬆鬆的避開。韋長風心裡一凜,色心冷了一半,這才發現,對方不是好打發的角色。

  他深吸一口氣,跳下床來應敵,一把金刀,瞬間舞得風雨不透。眼前的白影,卻次次讓刀鋒落了空。

  「這位爺您先別火。在下姓宮,名清颺。」他腳下左移右挪,挪移之間,神色輕鬆,保持微笑,客客氣氣的自我介紹。「在下只是京城裡一間客棧的小掌櫃。」

  眨眼之間,三十六刀已過,韋長風卻連那白袍的衣角都沒碰到。雖然他心裡有些發毛,但是身旁有美女觀戰,他只得賭上男性自尊,咬牙猛然揮刀,把拿手絕活全便了出來。

  這回,刀勢更猛,就見滿天金光,連刀身都瞧不見影了。

  十九臉色微變,眼見刀光亂閃,心口毫無緣由的揪緊,衝動的就想開口制止,沒想到話都還沒吐出口,眼前情勢已然有了變化。

  只見宮清颺定下腳步,不再閃動,穩穩杵在原地,金刀當頭砍下,眼看就要把他的腦袋像是西瓜般劈開——

  刀鋒劈近,就在劈及銀髮的瞬間,他陡然伸出右手,輕易以兩指夾住鋒利的金刀。

  「大爺,還請高抬貴手,饒宮某一命。」宮清颺依舊是客氣得很,嘴角也依舊掛著微笑,但那笑咪咪的模樣,卻讓人打從心裡發寒。

  韋長風嚇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急忙收手想要抽刀,但那被夾住的刀鋒,卻是動也不動。

  一股強猛的內力,排山倒海似的從刀鋒襲來,震得韋長風虎口一裂,登時進出鮮血,根本握不住刀,只得連忙收手。

  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黑白兩道皆有傳聞,無數江湖豪傑、綠林弟兄們皆是爭相走告,謠傳京城裡頭,有三個人最是不能惹,一是嚴家少主,二是羅家總管,第三個則是龍門客棧的銀髮大掌櫃!

  韋長風這時才發現,自個兒是跟誰對了招,冷汗頓時濕透背脊。

  他握緊了流血的手,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說道:「看、看你還識相,就、就饒你一命……」他邊說邊往門口退,話還沒說完,人已轉身飛逃出去。

  「大爺,你忘了你的刀。」宮清颺揚聲提醒,卻見對方已跑得不見蹤影。

  「噢,大概是不想要了吧!」他笑著說道,拋刀握柄,將金刀擱回桌上,然後回身對著十九微笑。

  她可笑不出來!

  「宮清颺!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又惱又氣,惱那什麼金刀的,竟然如此沒用,氣眼前這男人這般惡劣,又火自個兒,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居然還會為他的安危擔憂。

  「沒什麼意思。」宮清颺瞧著她,還是那般溫文的笑。「只是來找你商量,咱們成親時,婚宴酒席該請幾桌?」

  「婚宴?酒席?鬼才和你成親!你你你——」她氣紅了臉,一拍身下床鋪,力道之大,差點要把床拍塌了。「我說了不嫁,你是聽不懂嗎?」

  可惡!她好不容易找到「替用」的人選,雖說第一印象極差,害她險些吐出來,但是宮清颺不請自來,輕易就嚇跑韋長風,她一見他那氣定神閒的笑,就覺得有氣!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理所當——」他神色自若的說著,可話還沒說完,木棹已經當頭打了下來!

  「去你的理所當然!」她火從心起,一招接著一招。宮清颺當然是照閃,她一木棹砸壞了桌,很快又打壞了窗欞。

  「但是,岳父已替你答應了這門親事。」他輕柔的說道,身形卻未有稍停,已經飛退出門。

  就在白影掠出房門的瞬間,一聲砰然巨響震動唐家,東廂客房的門格,被十九一腳踹飛了。

  「他答應了,那你就去娶他啊!」她火大的追出門外,木棹再度橫掃過去。

  眼看這小女人,是真的氣壞了,宮清颺也不跟她硬來,只是施展輕功,掠出唐家高牆,往外頭退去,只盼到了大街上頭,她能收斂一些。

  豈料,她這回氣昏頭了,愈打愈猛、愈打愈悍,就算上了大街,也沒半點停手的意思,兩人所經之處,皆被木棹砸得轟然亂響,人們紛紛爭相走避。

  「十九,」見她氣得一發不可收拾,他終於伸手,握住她的木棹,止住她連綿不停的攻勢。「砸壞東西,是要賠的。」

  「放手!」她咆哮著,一掌朝他胸膛拍去。

  不能傷她,宮清颺只好鬆手再退,神情無奈的開口又勸。「我想娶你,也是為了成全你想生女兒的心願啊!」

  「成全個屁!」她更加氣怒,木棹使得更加凶狠,邊攻邊罵:「我說了幾百次,不想成親,只要女兒!你偏要和我作對,是聾了不成?那好,我找了個不需要成親的男人來替補,你又偏要來壞事——」

  木棹轟的一聲,砸著林家門前的石獅子,瞬間就把那座威武的石獅子,敲成大大小小的碎石。

  宮清颺神色一冷,深邃的眼中,閃過微乎其微的怒意,但嘴角微笑卻始終沒變。

  「我壞事?我不過是站在那兒,什麼也沒做啊!」

  「你——」她氣得直喘氣,高舉木棹,狠絕的朝他重打下去。「你不要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男人有『種』!你趕跑一個,我難道找不到另一個嗎?」

  語音才落,她手裡的木棹,竟結結實實打中宮清颺肩頭——砰!

  木棹擊中肉體的聲音,讓她陡然愣住了。

  這一木棹,可是打得扎扎實實,紮實到她雙掌發麻、虎口發疼,都能感覺木棹擊中他身體後,傳回來的強烈震動!

  她沒有想到,竟會真的打中宮清颺,更沒有想到,竟會打得這麼重——

  他為什麼不閃?憑他的輕功,他明明是閃得過的!

  十九臉色發白,心裡莫名慌了起來,那陣心慌裡還帶著幾分疼。她看著眼前動也不動的宮清颺,發現他因重擊而身受內傷,嘴角滲出血絲時,雙手沒來由的一軟,木棹掉落在地,滾到他的腳邊。

  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甚至直覺的想道歉,但是宮清颺的神情,卻讓她喉頭發澀,半句話都擠不出來。

  這麼多年以來,她頭一次看見,宮清颺臉上出現這種神情。他那溫文的招牌微笑不見了,俊美的面容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溫柔的神情,如今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剩。毫無笑意的他,顯得格外冷峻且漠然。

  「既是如此,宮某也不好再打擾唐姑娘。」宮清颺慢條斯理的說道,抬手輕輕揮了揮左肩衣衫,神色淡漠,客氣而禮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握緊了拳頭,心頭也不自覺的緊緊揪著。

  「意思就是——」他直直看著她,眼神像是看著一個不相關的路人,淡然的語調,冷得像是臘月寒風。

  「唐姑娘往後想怎麼做,都隨便你,宮某不會再過問了。」




  天色陰沉沉的,厚重的灰雲,在天邊徘徊不去。灰暗的天色,像是壓在眾人的心頭,唐家醬場裡人人都悶著頭做事,以往熱鬧的氣氛,因為不明原因,全都煙消雲散了。

  站在醬缸旁的十九,視而不見的看著黑漆漆的醬油,腦子裡卻全是宮清颺那冰冷淡然的表情。

  那天,他言明不再干預她的任何事情後,沒再多看她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她在原處站了許久,雖然得到極力爭取的自由,確定往後不再有他的糾纏,心裡卻感受不到半點欣喜,反倒沉重萬分,像是有一塊千斤重的巨石,被他那冷淡的言語、漠然的眼神,挪移至她的心口。

  起初,她還想逞強,堅持貫徹對他的宣言,又逼十三哥找了個男人來。

  當她走進房裡,喝令那男人脫衣上床時,一雙眼兒不由自主的望向門口,以為宮清颺又會出面阻擾。

  哪裡曉得,一直到「自願者」已經脫得精光了,那銀髮白袍卻仍不見蹤影。她只覺得悵然若失,轉頭瞧見,那男人已經猴急的湊過來,想要一親芳澤,滿腔的沮喪,全都化為憤怒,當場把那光溜溜的倒楣鬼踹飛,火冒三丈的揮拳痛扁,還不忘開口教訓。

  「你不知道嗎?這種事情得慢慢來的!」她脫口而出,說出宮清颺曾說過的話,心裡一震,拳頭也停住了。

  被扁得滿身是傷的男人,趁著她出神時,胡亂的抓了衣裳,含淚爬出房門,逃命去了。

  十九捏著拳頭,想著宮清颺曾說過的話。他對她說過許多許多的話,有時溫柔、有時禮貌,而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那麼的疏離冷漠。

  唐姑娘往後想怎麼做,都隨便你,宮某不會再過問了。

  唐姑娘?

  他叫她唐姑娘?!原本,他早已改口,開始喚她十九的——

  這些天來,她像是掉了魂般,在醬場裡飄蕩,幾次都在醬缸旁怔仲,雙眼發直的瞪著缸裡,彷彿能在墨黑的醬油裡,瞧見他俊美漠然的面容。只是,她卻又難以遏止的想起,沒了笑容的他,是那麼的冷漠。

  那一天,他為什麼不躲開?她下手那麼重,他是不是傷得很厲害?經過這麼多天,他的傷好些了嗎?

  好多問題在她腦子裡滾啊滾,卻沒半個有答案。

  打從那時起,宮清颺就不曾再來過醬場,他反倒去了唐家,親口告訴淚眼汪汪的唐威,說他無福娶她為妻,兩家的婚約就此解除——她真的是自由了,再也不會有人,用溫柔的笑,以及或猛或柔的吻誘惑她,或者是死纏爛打的追著她,逼著她快快成親。但是,為什麼她一點都不快樂?

  「十九?十九!」

  有人在身後叫喚著,打斷她紊亂的思緒。

  「什麼?」她猛然回神,才一轉頭,就看見唐威站在身後,滿臉關懷的看著她。

  「你還好吧?怎麼對著醬缸在發愣?這缸醬有問題嗎?」唐威低頭,聞嗅著醬味,只聞見滿缸濃郁的醬油香氣,絲毫沒有敗壞的味兒。

  「不,醬油沒事,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她搖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讓爹爹看見她的失魂落魄。

  「沒問題就好。」唐威輕咳兩聲,將手中那甕陳年老醬,小心翼翼的遞給她。「來,捧好。」

  「這是什麼?」

  「我珍藏了數十年的好醬啊!」唐威攤開手,一臉無奈。「前些日子,我答應無雙姑娘,要送她一壇寶貝當謝禮。如今雖然婚約解除了,但是禮數仍不可失,這壇醬還是得送去。你要是沒事,可不可以替爹跑一趟龍門客棧?」

  龍門客棧?

  那四個字,在她眼裡點起了亮光。她咬著下唇,想起宮清颺是龍門客棧的掌櫃,她要是去了那兒,就能看見他了——

  唐威見她悶不吭聲,還以為她不願意,臉立刻垮了下來,連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

  「你不願意嗎?那、那,那我讓小山子去好了。」唐威歎了一口氣,回頭朝著正在做事的小山子喊:「小山子,那你——」

  「我去!」十九匆忙打斷爹的叫喚,把那罈陳年老醬抱在懷中。「我去就行了!」

  唐威轉憂為喜,樂得呵呵直笑。

  「啊,是嗎?那好,快送去、快送去!」只要這小倆口見了面,說不定還有機會呢!

  十九的心,老早全都飛去龍門客棧了。她可不曉得,爹爹另有盤算,只是抱著那壇醬,匆匆忙忙就往外走,轉眼就出了醬場。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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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上的雲依然厚重陰沉,灰濛濛的一片,像是隨時會降下雨來。

  玄武大街上的攤販,就怕等會兒大雨傾盆,全都忙著收拾貨品,搶著要在大雨落下前,把攤子收拾妥當。

  十九捧著那罈陳年老醬,沿街疾行快步,愈走愈快。

  她也不知自個兒在急什麼,但就是急著想奔往龍門客棧,只要到了龍門客棧,她就能見到宮清颺了。

  噢,她、她、她絕對不是想見他喔!而是——而是——她停下腳步,思索了一會兒,總算找出理由——對了,她只是內疚打傷了他,想去看看他痊癒得如何罷了!

  想到這裡,她重提腳步,快步又往前走。沒一會兒,她已經走過大半條玄武大街,來到龍門客棧前。

  客棧前人來人往,菜餚的香氣、小二的吆喝聲,以及饕客們把酒談話的聲音,從門裡傳了出來。她站在門前,捧著醬料欲踏步而入,明媚的雙眼在屋內繞了一圈,直到落在櫃檯邊,瞧見那熟悉的身影。

  她沒察覺,自個兒的嘴角,因為見著他,竟微微揚起。但是,下一瞬間,當她瞧見櫃檯旁的狀況時,紅唇微揚的弧度就凍住了。

  櫃檯前頭,擠滿了幾位姑娘,搶著說話,全都在爭奪宮清颺的注意力。他站在那兒,像是個統御三宮六院的君主,身處在一群爭寵的鶯鶯燕燕之中。

  「掌櫃的,你何時要來我家布行坐坐啊?」

  「噯,掌櫃的,您別理她,倒是有空的話,記得來咱們那兒玩玩。」

  「掌櫃的,您別聽她的,來我這兒,我請您吃餅。」

  「餅有啥好吃的,咱們這兒可是準備了上好的女兒紅,爹爹說和您約好了下棋,您若是來了,爹爹一定會開壇和您暢飲的。」

  只瞧那群姑娘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圍在櫃檯旁,糾纏那俊美的銀髮男人,差點沒吵了起來。

  宮清颺仍是氣定神閒,只是微微一笑,就笑得那群女人們骨頭全酥了,頓時全忘了吵鬧,只能癡癡的望著他,像是聆聽聖旨般,等著他開口。

  「林姑娘,我若是有空,一定上您家布行,替無雙姑娘訂幾套衣裙。」

  「陳家老闆娘,您家的餅聞名京城,您要請宮某吃餅,我當然再樂意不過了。只是,這會兒,您相公叫的菜已經上桌了,還請您先去用飯,我一會兒忙完,就過去陪賢伉儷喝個兩杯。」

  「慕容姑娘,令尊的棋藝高明,改天我必帶禮上門,向他討教幾盤。」

  他笑容溫柔和煦,用字遺詞親切而不失分寸,才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四兩撥千斤,將一干女客們應付得服服貼貼,還二請回了桌位,甚至慇勤溫柔的送了一位女客出門。

  走到了門口,宮清颺抬眉一望,像是直到這會兒,才瞧見站在門前的十九。他那慇勤客氣的神態,沒有絲毫改變,直到送走了女客後,才回過身來,對著她微笑。

  「唐姑娘,許久不見了,您是來找無雙姑娘嗎?」他笑語溫溫,言行與字句都十分禮貌,甚至此面對其他人時,都還要客氣上幾分。

  十九仰起頭,看著那張俊美的容顏,發現他臉上的笑容,雖然仍是賞心悅目,但是跟以往相比,卻又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什麼。

  戶外起了風,預告著即將降臨的大雨,帶著些許水氣的風,穿門而入,吹拂了兩人的衣衫。她陡然間察覺,看出那笑容跟先前有何不同。

  宮清颺的笑意,只是噙在嘴邊,卻沒有融進眼裡。

  他對任何人,都是笑到了眼裡,甚至在接待那些女客時,也是那麼溫柔。唯獨在面對她時,那雙眼睛就變得格外冷漠,留給她的,只是應付陌生人的客套微笑。

  瞬間,她胸口泛疼,悵然若失的感覺,像是浪潮般淹沒她。她咬著下唇,覺得心口空蕩蕩的,就像最寶貴的東西,突然被人奪走般難受。

  那個嘴角含笑、眼裡冷漠的男人,雪上加霜似的又問了一句:「唐姑娘,你還好吧?」

  唐姑娘?

  她耳裡聽著他客套疏離的稱呼,眼裡看著他冷淡客氣的微笑,心口的疼瞬間又爬升幾級,疼得她的雙眼竟濕潤起來,再也看不清那張俊臉上的表情……

  該死,她是怎麼了?!

  她想哭嗎?她在哭嗎?這怎麼可能?她從來沒哭過,又怎麼可能因為他的冷淡而哭?

  只是,她的眼眶仍是濕潤,不知怎麼的,就是幹不了……宮清颺的眸中,有波光一閃而逝,卻旋即消失不見。他維持著客氣的微笑,斂眉拱手。

  「無雙姑娘就在樓上,請唐姑娘稍候,我這就去為您通報。」

  只要他喚她一聲唐姑娘,她眼裡的濕意就更加氾濫,幾乎就快潰堤。她咬緊牙關,倔強的撐著,不讓淚水滾出眼眶,遠比肩膀脫臼的那日,忍著痛不叫出聲更辛苦。

  「不用了,我只是來送醬。」她喉頭緊縮,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也不管宮清颺是不是已經伸手來接,逕自就放掉那缸醬,然後轉身,迎著突然變冷的風,頭也不回的離開。

  匡啷一聲,醬缸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頓時香氣四逸,烏黑的陳醬在石階上噴濺流瀉。

  龍無雙原本站在樓上,旁觀著兩人的一舉一動,她壓根兒想不到,十九竟會鬆手,讓那缸醬給跌了!

  她頓時飛身下樓,哭天搶地的唉叫出聲,只覺得惋惜不已,一顆心又恨又痛。

  「唉啊,我的醬啊!怎麼會這樣?我的醬啊!」聞著那絕妙的香氣,她心中更恨,憤怒的指著那張俊臉。「你、你你你你——你竟然眼睜睜看她放手!你就不會去接嗎?這可是唐家私藏的絕頂好醬啊!」她痛罵著宮清颺,一副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樣。

  轟隆一聲,天雷乍響,傾盆大雨終於傾瀉下來,行人們爭相走避,台階上濃烈烏黑的陳醬,也隨著雨水溢流,漸漸沖刷變淡。

  面對龍無雙的痛罵,宮清颺置若罔聞,只是靜默的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逐漸淡去的陳醬,臉上的微笑也一點一滴的緩緩消逝,終至面無表情。

  「哼,明明愛就愛嘛!幹麼裝得鐵石心腸?還浪費我一罈子的好醬!」龍無雙不甘的抱怨,卻見宮清颺抬起頭來,神情冷峻,無言的望著她,一雙眼冷得讓人打從骨子裡發寒。

  從小到大,宮清颺對她都是逆來順受、處處退讓,即使她的命令有多無理、多任性,礙於對她娘親的承諾,他即使不情願,也會依言遵從。

  只是,那張原本溫煦的俊臉,這會兒卻變得冷若冰霜,眼神鋒利如刀。她從沒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嘴裡的連篇怨言,瞬間縮了回去。

  她再嬌蠻、再任性,遇到情況不對時,也知道該要識時務的住口,不敢再去招惹宮清颺。

  「喂,黑臉的那個,還不快點過來,把石階清乾淨。」龍無雙換了個人使喚,然後提起絲裙,走回樓上的特等席,繼續享用美酒佳餚,平撫失去一缸好醬的傷痛。

  外頭的大雨,持續下著,雨滴濺入門內,濺濕了白袍。宮清颺緩緩轉過身,走回櫃檯後頭,拿出烏木算盤,再度撥起算盤。

  大雨嘩啦啦的直下,客棧內算盤聲喀搭輕響,規律一如以往。

  整整一日,大掌櫃俊美的臉上,從這場雨落下後,就再也看不見半點笑容了。




  大雨下了整整—天。

  十九在傾盆大雨中,搖搖晃晃的走回唐家,等到踏上唐家門前的階梯時,整個人早已淋得濕透,連指尖都被冷雨浸得冰涼。

  她不知道,為什麼見著宮清颺冷淡的模樣,自個兒就會這麼難受。她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彷彿有人用手緊緊揪著她的心。

  一踏進家門,奴僕們立刻擁上來,急著替她擦臉,幾個嫂子也捧著乾爽的衣裳,催促她快快換下濕衣裳,就怕她著了涼。

  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對眾人關懷的詢問,全都沉默以對。

  昏沉的回到房裡後,她也不去喝嫂子端來的薑湯,逕自往床上一躺,蒙頭就睡,甚至忘了拆解濕淋淋的髮辮。

  第二天一早,她在雜夢中醒來,一如往常的去了醬場,處理千頭萬緒的釀醬工作。

  只是,她的腦袋仍舊昏沉,胸口一樣的難受,腦海裡一遍又一遍,不斷出現宮清颺唇笑眼不笑,客氣喚她唐姑娘的表情。

  為了揮去腦中的畫面,她發了瘋似的工作,像顆陀螺般,在醬場內走動,把所有該做跟不該做的工作,全都一併攬上肩頭,從白天一直工作到夜晚,累得回房後,一沾枕就倦極睡去。

  她不敢讓自己休息,怕一有空閒,就會想到宮清颺。更怕思緒會像是腐敗的醬種,一發不可收拾的胡亂滋長,一旦想到他,她就會忍不住一直想下去,想他冷漠客氣的笑,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難受。

  但是,不論她再忙再累,他那冷漠客氣的笑容,總會乘隙鑽了進來,讓她更煩躁,也更難受……

  眼看她眉頭深鎖,彷彿心不在焉,甚至還拆開已經封妥的醬料,再度嘗了一次,站在旁邊的小山子,再也忍不住的叫出聲來。

  「呃,啊!小姐小姐!」

  十九擱下醬碟,倦累的看了他一眼。「什麼事?」

  「那個——這缸醬油,您昨天嘗過了啊!」小山子指著醬缸,一臉擔憂的提醒。

  這缸薏仁醬油,可是小姐精心釀製,準備要送進宮裡。雖說,宮廷用醬,自然得多加小心,但是這缸醬油小姐昨兒個就嘗過,確定滋味無誤後,才要他封缸的,怎麼這會兒,小姐又開缸嘗了一次?

  十九微微一怔,這才發現,自個兒竟在工作時出了差錯,重複嘗了昨日已經封妥的醬油。

  她深吸一口氣,定下心神。

  「好吧,你再把它封起來——」話說到一半,她突然住了口,察覺方才無意間放入口的醬油,滋味有些不對勁。

  這缸醬油,比她昨日品嚐時,多了些許其他的味道。那味道的變化,非常非常的細微,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但是終究逃不過她靈敏的味覺。

  「等等!」十九急忙開口,快步衝上前去,舀醬再嘗了一口,臉色微微一變。

  「味道不對。」她沒有嘗錯,味道是真的有些問題。

  「怎麼會?」小山子大驚失色。這可是小姐親自釀製的薏仁醬油,哪裡可能會有差錯?

  「有誰碰過這缸醬油?」她神色嚴肅的問,抬頭看向小山子,卻發現視線竟開始變得模糊,全身的力氣也像是被抽乾,變得極為虛軟。

  十九雙腿一軟,連忙抓住醬缸。她用力的搖了搖頭,想振作精神,維持清醒,但連波的暈眩卻不斷湧來,讓她昏得難以站立。

  「小姐、小姐,你還好吧?」

  小山子關切的聲音,聽來忽遠忽近,一股噁心湧了上來,胃部開始疼痛,起先像是針在刺,然後迅速加劇,很快的就痛得彷彿有刀在戳剌。她冷汗直流,再也支撐不住,抱緊小腹,呻吟著軟倒。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你不要緊吧?」小山子嚇得面無人色,慌張接住她。

  黑暗在吞噬她的神智,她極力抗拒,痛得全身顫抖,口唇發青,身子一會兒像是跌進冰窖,一會兒又像是被丟進火爐,忽冷又忽熱。

  那缸醬油被下了毒!

  「醬油有毒……找……賽華陀……」十九用盡所有力氣,睜開眼睛,揪著小山子的衣襟,喘息著囑咐。「記住,別、別讓人知道……」

  事關唐家醬料的百年招牌,她就算是真被毒死了,也得守住自家招牌,絕對不能讓消息洩漏出去。

  「什麼,有毒?!」小山子臉色發青,手足無措的抱著十九,還想多請示幾句,卻發現手中突然一沉。

  十九已經昏過去了。




  玄武大街上,只見黑馬撒蹄而飛,騎馬的人,雖然騎術不太精湛,但是卻仍像是不要命似的騎得飛快。

  「不好啦、不好啦!老爺、老爺,小姐她——」

  黑馬還離唐家的大門有段距離,小山子遠遠就看見唐威,立刻扯著嗓子,哇啦哇啦的喊叫出聲。

  正要進門的唐威,瞧見小山子騎著快馬,抱著寶貝女兒回來,立刻撩袍迎上前來。

  「發生什麼事了?」他一把接過女兒,發現她臉色慘白、氣若游絲,頓時又怒又急。

  小山子扯住韁繩,幾乎等於是摔下馬。他不敢喊痛,吐掉滿嘴的泥沙,匆忙上前報告。

  「小姐她——她——」他突然咬住舌頭,及時想起,十九昏迷前還慎重囑咐,中毒之事絕對不可宣揚,只得改口說:「她、她,小姐她昏倒了……快快,賽大夫還在不在家裡?」

  「廢話,我看也曉得她昏倒了。我是問你,她怎麼會昏倒啊?」

  「啊?啊……」

  小山子欲言又止,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街上人來人往,不少人瞧見出事,都好奇的往唐家門口瞧。要是他在這兒,當眾說出醬油有毒,唐家的醬料生意,只怕會就此毀於一旦。

  不能直說,他只能胡亂的掰個藉口。

  「呃,小姐是——是——小姐是氣虛體弱,過度操勞,才會——」

  唐威原本抱著女兒,就要往門裡走,聽見這個理由,卻又停下腳步,氣沖沖的瞪著小山子。

  「胡說八道!」他的女兒身強體健,除了工作之外,還時常毆打哥哥們當作健身運動,又不是尋常人家裡,那種嬌滴滴、風吹就倒的姑娘家,怎麼會氣虛體弱?

  「呃,這……其實是……」見老爺停了下來,小山子急得要命,又不能直說,腦中靈光一閃,便大聲的喊道:「啊,小姐她、她患了相思病啦!」

  唐威臉色一沉,倒抽了一口涼氣,整張臉鐵青得嚇人。

  正當小山子以為,這藉口也不管用時,卻見老爺在下一瞬間,抱起昏迷不醒的十九飛身進門,還扯著嗓門直喊。

  「老賽、老賽,快出來救人啊!我家寶貝要被龍門客棧那該死的的負心漢害死啦!」




  「宮大掌櫃終於拋棄唐家虎姑婆啦!」

  「據說,宮清颺負心,唐十九心碎,不吃不喝數日,就快掛了!」

  「唉啊,唐家大門深鎖,幾個時辰前,牆裡還傳來飲泣聲,十九姑娘怕是凶多吉少……」

  「不會吧?不是聽說,那位神醫賽華陀,剛好就在唐家作客嗎?」

  「看這情況,只怕連神醫都救不回來呢!」

  「聽說,唐老爺子氣得快中風啦,只怕等一會兒,就會派人去找宮大掌櫃吧!」

  各種流言在京城裡流竄,因為一知半解,所以大夥兒猜得更起勁。京城裡頭的閒人們,全聚到龍門客棧,有錢的進門坐著,沒錢的就在外頭站著,觀望一下也好。

  人們坐滿了一桌又一桌,低聲竊竊私語,討論最熱門的話題,還不時偷偷張望,往櫃檯後方的銀髮男子瞄上幾眼。

  但是,就沒有人膽敢走過去,跟「當事人」打聲招呼。不知怎麼的,這幾日來,大掌櫃雖然笑容依舊,卻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讓人一接觸他的眼,就覺得全身發冷。

  人們的詭異態度,對宮清颺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他只是冷著眼、掛著笑,一味的杵在櫃檯裡,算他的帳、撥他的算盤。

  烏木做的算盤珠子,喀搭喀搭、節奏規律的響著,半點不受客棧裡詭譎的氛圍所影響。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逼近,客棧裡客棧外的客人,全都騷動起來,紛紛往外瞧去。

  宮清颺聞聲抬首,只見唐家十三爺,快馬趕至門前,身手俐落的從馬鞍上一躍而下,疾行快步的直朝他而來。

  「十三爺,今兒個好興致。」他微微一笑,朝唐十三禮貌的一拱手。「您來咱們龍門客棧,是要喝茶還是用飯?」

  「都不是。」唐十三一擺手,揮去準備上前招呼的店小二,神情嚴肅的看著宮清颺道:「我是來找你的。」

  鷹眸一瞇,俊容上神情未變,仍掛著微笑。

  「不知道十三爺所為何事?」

  「十九她——」

  「唐姑娘當日說得十分清楚,不願意下嫁宮某,是我無福消受美人恩。」宮清颺皮笑肉不笑,客客氣氣的朝外平伸出右手,擺明了要送客。「十三爺還是請回吧!」

  看來,這傢伙被小妹氣得不輕啊!

  唐十三瞇起眼,看出宮清颺深藏在笑容下,那蒸騰未消的火氣。

  那日的追打,他可是從頭到尾,都躲在旁邊遠遠觀戰,不但看得清清楚楚,也聽得清清楚楚,知道這看似溫文的男人,是因為十九說了要再找其他男人借種,才會徹底變了臉色。

  不過話說回來,宮清颺要不是真的在乎他妹子,也不會被她那一句話,氣惱得當場翻臉。

  如此一想,唐十三的心反倒定了下來,耐著性子再度開口。

  「我知道,十九的行為是過分了點,但她向來吃軟不吃硬,你這般逼親,她會有反彈是一定的。」他替自個兒妹子說話,還絕口不提,他就是那「過分行為」的幫兇。

  宮清颺神態平靜,還是一樣客氣,再度重複。「十三爺,您請回吧!」

  好,這傢伙當真是鐵了心嗎?

  唐十三不肯放棄,臉色沉了下來。

  「好!」他不耐煩的舉手,阻止宮清颺說話。「我現在只問你一件事。她想見你,你去是不去?」

  「抱歉,在下尚有工作在身,恐怕無法讓唐姑娘隨傳隨到。」宮清颺這回連笑容也沒了,只是冷冷的、客套的微一頷首,便又再度垂眉,重新打起算盤。

  「真的不去?」唐十三湊近櫃檯,不死心的再問。

  啪!

  堅硬的烏木算盤當場破散,宮清颺這才停手,神色絲毫未變,連看也不看唐十三一眼,只是拉開櫃子,拿出另外一個算盤,繼續算帳。

  唐十三也不是被嚇大的,能在京城裡開妓院,他的膽子自然比一般人大得多。他聳聳肩,冷笑—聲。

  「那好吧,我回去跟爹說,十九今生是無緣再見大掌櫃了,讓她趁早死心吧!」

  這邊話聲剛落,就聽一旁有人插話進來。

  「喲,十三爺,好久不見啦!」一早就在外頭,聽足了街頭巷尾的熱門消息,趕著要去瞧戲的龍無雙,拎著三亞酒晃了過來。

  「無雙姑娘。」見著了龍無雙,唐十三的反應,跟父親唐威相似,也是一派戒慎恭敬。

  「今兒個怎麼有空來啊?」龍無雙笑吟吟的,眼兒往櫃檯瞄了一眼。「十三爺剛剛怎說,十九今生與我家掌櫃無緣再見?不過是犯了相思病,沒那麼嚴重吧?我才要帶壺酒,去給她探病呢!」

  「若只是害上相思病,那也就罷了。」唐十三冷哼一聲,瞅著櫃檯裡頭,那面無表情、直打著算盤的宮清颺。「十九昏迷未醒,現在只剩一口氣而已。」

  撥算盤的指,頓時止住,宮清颺猛然抬眼,瞪視著唐十三,冰封似的表情,難得有了變化。

  「你說什麼?」他急聲問道。「她怎麼了?」

  「要我再重複一次嗎?」唐十三嘴角一掀,冷冷說道。「說不定在我重複的這當口兒,我那寶貝妹子,就已經嚥氣了——」

  宮清颺心跳陡地一停,瞳眸轉合,俊美的容顏,霎時間變得比他的滿頭銀髮還白。下一瞬間,倒楣的烏木算盤,又被他捏壞,這回因為力道過大,烏黑的算盤珠子竟嘩啦彈了出去,滴滴答答的散落一地。

  「快死了?不會吧?」

  龍無雙詫異的問,下一瞬間,卻見一道白影從眼前竄過,閃身出了客棧。強大的氣勁,逼得她連退數步,一時站得不穩,險些就要跌倒。

  「啊,小心,別害我砸了這壺酒!」她一跺腳,氣得開口就罵。「可惡,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

  咦,櫃檯怎麼空了?

  龍無雙眨了眨眼,罵到一半的字句,全梗在喉頭,害她一張嘴半張著,老半天都合不起來。

  不會吧?

  剛剛那個衝出去的人,會是她家的大掌櫃嗎?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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