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生就能養
雖然您總是說沒人瞭解您,
但這世上不可能有誰是真正瞭解另一個人的,
有時候甚至連瞭解自己都很困難。
我呢,身為您的孩子好歹也這麼多年了,多少是有點瞭解您的。
比如說,您沒有您以為的重男輕女。
重男輕女是一種風氣,他也重視男孩,相當地跟得上流行。
鏡頭拉回我家爸爸還在台北打拼時吧。他的孩子出生時,他大多都不在場;或許在場,但也是匆匆來去,留給妻子獨自去面對長上的責難與生男的壓力。
在鄉下,生男孩是很必要的,而且一個還不夠,最好兩個三個的,長大好共同承擔家計,輪流替父母養老。
絕大多數鄉下的人都認為生女孩是在替別人養媳婦,養大之後又沒能幫家裡什麼忙就要嫁人了,簡直是賠本生意。所以有些家裡女娃兒多的,給出一個兩個是很正常的事。
其實母愛是無庸置疑的,但是有時候由不得一個母親去決定自己小孩的命運,她太恐懼了,不敢去面對長上的責難,因為那個年代一直生女是很羞恥、很沒用的錯事。所以一旦有人決定要把新生的女娃兒送出去給人養,她是不敢說聲不的,搞不好還要連聲附議:「好啊好啊!我也是這麼想的說,婆婆這麼決定真是太好了!」
我們家的老四,聽說差一點成為我們家失聯的人口,其實先前也不是沒生過女兒的,只不過等啊等的,居然又給「弄」出一片「瓦」,真是罪不可赦!
火大了,拒絕再替別人養媳婦,送人!
老四一出生就長得秀麗可愛,有許多人上門探看詢問,「驗貨」過的人都說好。不只是想找童養媳的人來看哦,還有一些不孕症的、社會地位不錯的夫婦也頻頻來洽詢。那時當媽媽的惟一能幫自己小孩做的就是挑一個好人家托付,以期讓她有舒適豐裕與備受寵愛的新人生。
這個時候,爸爸出場了。您知道,最重要的人物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大喊「刀下留人」的出現。
這個千里迢迢趕回來的父親斷然拒絕所有已成定案的決議。
他才不管家裡經濟狀況有多糟!
他才不管長上的臉色有多綠!
反正只要是他的東西,他一樣也不給出去。誰敢覬覦就先問問他的拳頭!
這其實是件懸案,關於他不肯把女兒給人的更正理由。他堅持他的女兒絕不給人,到底是面子問題還是父愛深濃?
父親真的是個太愛面子的人了,他的自尊心又比別人強一百倍,所以這輩子老是執著在一些事情上硬撐。我們都相信就算明天大家都會餓死,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爸爸媽媽的。他承受不起「你只會生,沒能力養」的閒話。就算把女兒送人這件事並不罕見,親族裡就有好幾樁呢,他也不肯妥協在這種「很尋常」的氛圍裡。從這一點來看,他實在跟不上流行。
在當年,他那種堅持簡直是不可思議。一個大男人固執是正常,講話大聲有份量也沒有錯,可是絕不會有人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與父母爭執的。所以他的同輩們都覺得這火爆浪子真是什麼事都要跟他母親鬧,不是什麼大事嘛,對不?
女兒給人,當媽的頂多哭哭啼啼兩天就沒事了,沒見過當爸爸的鬧這種事,通常當爸爸的都在一邊納涼兼罵老婆沒用亂生。他這樣丟不丟臉呀?這就不怕人家說閒話嗎?不怕沒面子嗎?
疑點在這裡,女兒給人,他認為沒面子,為了不給人,跟家人吵,吵到人盡皆知,也是沒面子,他就不在乎嗎?這行止真教人玩味啊。
重男輕女是一種風氣,他也重視男孩,相當地跟得上流行。可是那不表示他便不愛女孩了,只是不好意思說。那個年代的父母從不對孩子說愛,這,他也很跟得上時代。
於是所有的關愛便化為粗率的辭令回應眾人:
「為什麼要送人?我能生就能養,瞧不起我呀?!」
「這麼可愛的女娃,我要自己養,以後聘金才多呢。」
「哼,當人養女的都會被虐待,有錢有什麼用?有錢人就不會打小孩嗎?」
「自己生的小孩,長大不認識親生父母像什麼話!」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女兒沒給成,家裡也沒因為多一個女兒而集體餓死、父親也沒被瓜分走自己堅決獨享的「爸爸權」。
事件在火藥味中落幕。
當我們看著卡通「尋母三千里」時,心裡不免有點遺憾,瞄向老四的眼光有點哀怨。她害我們沒有人可以尋找,只能無聊地待在家裡。
「你要是給別人養,我們就可以去找你了耶。」有一個這麼說。
「笨蛋!」這是老爸的吼聲。
連跪法
承認吧,老爸!
承認您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恰當地去管理自己的小孩,
尤其當您的小孩又是如此多的時候。
您往往會在一種亢奮的情緒下,
過分溺愛與過分懲罰,然後,大家都有份。
歹路不可行哪!
長大一點的時候,父親就回到家鄉了。這對我們這群孩子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的可怕消息,比黑白郎君陷害史艷文還教我們傷心。
父親的脾氣不好,三合院裡人人都知道。所以如果我們跟其他堂兄弟姐妹玩耍時有什麼不愉快而吵得不可開交時,他們都知道講一句:「我要跟你們爸爸說!」大抵就可以讓我們當下乖得像是沒長過嘴巴。
不過我們的頑皮搗蛋豈是惡勢力可以嚇阻的?既然人性裡充滿了抗拒不了誘惑、禁忌的弱點;那我們幾個蘿蔔頭又怎能硬去與人性背道而馳?
父親深惡賭博——嗯,更明確一點地說,他深惡子女去沾賭,搞不好暗自以生命起誓,這輩子斷不容許子女佔到所有跟「賭」有關的物品。像是撲克牌啦、骰子啦、麻將啦,多看一眼都要處罰。喔!對了,補充一點,他之所以這麼草木皆兵,乃是因為他就是小時候大人沒注意,害他沾上了癮,以至於他長大後偶爾會手癢,並在輸錢後深刻明白十賭九輸的道理,歹路不可行哪!
咳!言歸正傳,話說某一天,一位堂哥拿來撲克牌,吆五喝六地將一群小朋友們都叫來公廳(祭祀神明祖先的地方)。來來來!來玩十點半,先玩不用賭資的,幾把之後再來賭彈珠。
之所以會有那幾把不用押東西下去賭的玩法,乃因體貼我們這一家子的小朋友——偷玩牌也就算了,要是敢賭東西,絕對會被吊起來打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大家都不懷疑我家爸爸的能耐,縱使他其實從未這樣打過小孩。
您知道人生裡最教人悲忿的是什麼事嗎?就是你甚至還沒開始做壞事,就被逮到,並得到嚴厲的處罰。
我來形容當年那個情形吧,大堂哥作莊,撲克牌還在他手上搓搓洗洗,不時還因他的賣弄技巧而掉到地上,幾個小朋友都不耐煩地一拉再撿,年紀太小不會玩的就拿鬼牌在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吐魯番話。
正當第一張牌就要發出,我們凝神屏息以待,不時地吞口水,眼睛眨也不敢眨,向兩邊的公媽牌位以及中央的觀音菩薩祈求得到一張十點的好牌……
「你們在做什麼?!」
轟隆隆——天呀!他呀!是爸爸,是爸爸啦!
別家的小孩全用「你們完了」的眼光為我們哀悼;而我們,有三個小孩是現行犯,當下只希望地球突然毀滅,那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此刻正青面獠牙的爸爸了。
地球沒有因為三個純真小孩的祈禱而毀滅(真是不賞臉),不過很確定的是老爸絕對很樂意把我們毀滅。
「你們居然敢在這邊賭博?給我跪下!」父親發出酷斯拉的怒吼。第一個指令就是跪下。
咚!咚!咚!三聲,公廳裡一字排開三根跪地蘿蔔。不行,陣容不夠壯觀,怒火還是很旺。厲目掃到神桌下面一張傻乎乎的臉,伸手撈出來,很體貼地替兩歲娃娃擺好姿勢。道:
「跟著跪!」
小娃娃覺得好玩,不知嘰哩咕嚕什麼,直到手上的鬼牌被抽走,一張小臉才揪成叉燒包。
沒有叫人起來的樣子,父親氣唬唬地跨出公廳,實在是因為很多工作還等著他做,他只是回來拿個工具而已,沒空料理這些小蘿蔔;要有空,非吊起來打不可。
出了公廳,走在曬穀場上一步步走遠,眼看就要跨出三合院——
一條漏網之魚睡完午覺走出來,正想找人玩,一開紗門就與父親望個正著。兩兩相望,小女孩嘖嚅地怯叫了聲:「爸。」
「一起去跪!」父親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於是遙指公廳處。
最後一根蘿蔔,問都不敢問為什麼,要哭要哭地走過來,乖乖地跪下。
父親走出三合院,想是去田裡工作了,看來我們將要跪到晚上他回來為止。每個人都把怨恨的眼光瞄向大堂哥。
大堂哥也很有心贖罪,把撲克牌拿過來,蹲在我們面前,說道:
「那我們就在這邊玩好了。」
有人正要點頭,忽見得父親竟又走進三合院,我們都嚇呆了——全都又跪得直挺挺,可媲美雕像。
父親沒走過來,遠遠看了我們一眼,搔搔他的小平頭,像是頭皮突然很癢。一個堂弟剛好回來,經過他身邊時被他叫住,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堂弟點頭看過來。不久,父親走了,而堂弟走進公廳,忠實傳遞聖旨:
「你們爸爸叫你們起來啦。」
喔。我們都站起來,伸手踢腿,拍掉膝上的泥灰,因為害怕爸爸又會突然蹦出來,大家決定下次不可以在公廳玩牌。
「……嗚,人家又沒怎樣……」最無辜的那個現在才敢哭。
大伙隨口安慰:
「啊你是大伯的小孩呀,其他人都跪了,你沒一起跪會很奇怪溜。」
也是。爸爸總是努力做到不讓其中一個小孩覺得自己被孤立。
只好下手
現在想想,覺得實在有趣。
爸,您恐怕是三合院內最倒霉的父親了。
因為您的臉孔比別人多了一點橫長的肉,
於是大家公推您是最嚴酷的父親,要是打起小孩一定得送醫。
當別的小孩因犯錯而被打得滿頭包時,
我實在想不起來您除了打過我們手心之外,還打過哪裡。
ㄟ……那,打哪裡呢?
ㄟ說起挨打,那可是我們童年的共同記憶。
哪家小孩沒被打過?您沒聽過以前有句話叫「下雨天打小孩」嗎?嗄?居然聽不懂?你沒當過小孩呀?!
讓我來告訴你吧!那個意思是說,由於鄉下人平常農忙,偶爾還得打打零工賺些奶粉錢貼補家用,忙得不可開交之餘,要是自家小孩犯了錯,並不會馬上處罰,而是等下雨天再來算總賬。有錯就打,旁邊沒錯的順便罵罵,反正你總有一天也會犯錯,現在先罵也沒冤枉你。
我們家的小孩比較乖,當然所謂的乖是指:不會傻得在大人面前做出絕對會被捶的行為。如果你們也是上有嚴厲的奶奶與父親的話,相信我。你們也會很快地學會如何趨吉避凶。
可是,只要是小孩,絕對會有犯錯被逮到的時候。我們當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可能是跟著堂哥堂姐去隔壁三合院踢館,或者是跟別家的小孩玩遊戲玩到打群架,又或者是把家裡那兩隻愛哭愛跟路的小的撇在一邊自己去玩吧……
總之,是其中一件被逮到了。
我家爸爸呢,總是嘴巴上說得很凶狠,實際執行的卻不多。
可能是他光是用買的就已經夠我們皮皮判了,哪還需要真的打?
再一個原因是,由於他年少時期血氣方剛,老是跟人打架,順便也練了些拳腳功夫,那一身的鋼筋鐵骨,隨便揮一拳,包我們免費直飛鄰村的外婆家。
所以縱使他常常覺得我們很皮很欠扁,卻不知道將我們從何打起。他拿捏不住可以讓我們受到教訓但又不至於使我們受傷的力道。但是這還不是他最苦惱的,他最苦惱的是面臨非打不可的時候,他該打哪裡?
這一天,他不得不打了,倒不是因為這次情節比以前嚴重,而是,您知道的,小孩子向來是掉了傷癡忘了痛,不久久打一次,他怎麼知道要怕?怎麼懂得要乖?
剛好這一大心情有點小不好,小孩們又有點小不乖,天時地利人和皆具,東風也不缺,就行刑吧!
ㄟ……那,打哪裡呢?
打耳光?不行不行,怎麼可以打小孩子的臉?他這輩子最痛恨這種侮辱了,豈可教自己的孩子承受!
拿籐條亂抽一頓?要是傷到筋骨怎麼辦?小孩子還要不要長大啊?
頭部,不可以;身體,也不可以;屁股……還是不行。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總不自禁回想到幼年時被自己的父親拿扁擔追得滿村子打的前塵舊事,那種屈辱感是他一生的痛,萬般不願自己的孩子留下這種回憶。他這麼死要面子,自己的孩子當然有遺傳到,搞不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顆腦袋這樣左想右想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得做做樣子,畢竟剛剛吼得那麼大聲,我們這些小孩也都跪一列簌簌發抖中,旁邊還圍著一群等他開打後勸他息怒的大嬸、阿婆們,這出「嚴父打子」戲豈是說收場就收場的?
好吧!速戰速決——
「手伸出來!」隨手折來一根細竹枝,咻咻生風。
嗚……手會斷掉啦!
年紀大一點的小孩,眼中含淚;年紀小的已經哭出來了。
啪啪啪,老大打三下,老二打兩下,老三打一下——
「哇……」跪在最旁邊的老么嚎陶大哭。
「咦?啊我都還沒打,你哭什麼?」父親非常訝異。
在旁邊看的堂嬸忍不住問:「你幹嗎打老麼?」
父親一愣,熊熊想到:「我沒有要打他呀。」
一個伯婆又問:「那你幹什麼罰他跪?」
「我沒有叫他跪呀!你怎麼自己跑來跪了?」父親叫完,突然嘴角有些抽搐。草率地叫我們下次別再犯錯之後,平身,解散。
然後,他躲到一邊去偷笑。
雖然孩子們傻兮兮的舉止逗笑了他,但笑完後他開始決定,以後打小孩就只打手心,不打最好,反正用嚇的也很有用,又不必擔心把孩子打笨。他希望他的孩子全長得機靈聰明,傻乎乎的可不好了。
沒辦法,父親比較相信後天努力絕對可以強過先天遺傳。
有沒有很怕?
說到處罰這檔子事,我發覺您真的花招百出,
既然不能打,而您對我們的管教又不肯降低標準,
於是您很會把握所有的機會教育,
讓我們記住什麼是疼痛,千萬不要隨便犯錯。
依照慣例我們回:「有很怕。」
既然處罰是每個小孩都必然會吃到的排頭,當然也就不會只是我們家的專利。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頗高,所以我們挨罵的機會幾乎天天有。對長輩稍有不敬、沒照顧小弟小妹、不肯吃飯、太愛玩等等等,都是挨罵的理由,並被隨時隨地糾正,所以我們幾個小孩的自由指數比起別人真是少得可憐。有時候我們看到那些同輩的堂親出言頂撞長上都不會有事時,心中真是亂羨慕?把的,覺得堂伯、堂叔他們好開明喔,對小孩好好喔!
可是與其說他們開明,倒不如說他們懶得去糾正小孩子的行為舉止,總認為這些小習性沒什麼,不必看得太嚴重。他們甚至也不認為我家爸爸是夏的注意我們的規矩,根本是把他的嚴厲看作是趁機發洩自己不佳的情緒而已。
有位堂叔就曾對父親勸過:「你心情不好也不要罵小孩嘛,你看你每個小孩都怕你。」他在說這話時,他的女兒正巴在他褲腳邊往他口袋裡掏零錢要去買零食吃。
父親回他一句:「我罵是不要他們養成壞習慣,跟心情沒有關係。」實在是忍不住,所以道:「你也不管管你女兒。」
「只是拿零錢會怎樣?你就是對小孩太壞了。」說完還慈愛地掏出所有零錢讓她去跟其他哥哥分。
喔!好好喔,叔叔真是好爸爸。正在一邊吃飯的我們,捧著碗目送他們溫馨的一家子往遠處的柑仔店而去,流下渴望的口水。
父親惡狠狠地瞪我們,把我們的臉瞪回碗裡努力加餐飯後,開始新的訓活:「你們要是敢伸手亂拿錢,我就剁斷你們的手。看你們還怎麼拿碗吃飯!有沒有怕?」
「有怕。」我們怯懦應著,聲音比蚊子還小。
雖然「狼來了」講太多次會逐漸失去功效,但是天真純樸如我們,還是很賞臉地給他害怕一下,並願意相信狼總有一天會來,絕對不敢等閒視之,至少還記得的時候不敢。
但是小孩子的記性都不長,對大人們耳提面命過的種種「不可以」都忘得特別快。而且小孩子也不懂得什麼叫認錯與反省,有時候大人口中的「錯」,對小孩而言只代表要被懲罰,而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有錯。父親好像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從不會在我們還那麼小的時候問我們犯錯之後會不會反省與改過,最簡單明瞭的問話是:「這樣打你,有沒有很怕?下次還敢不敢再犯?」
「有怕,不敢了。」通常是這樣對話的。
雖然堂兄弟姐妹他們被管教得比較松,不代表他們沒有被處罰的時候。
有一次我們真是開了眼界,不,這樣說還不足確切表達出當年我們小小心靈裡的震撼。應該說,我們終於有機會見識體會到如果爸爸真的將他常掛在嘴巴上的滿清十大酷刑付諸實行時,我們會死得多慘。
喔,順便提一點,別人家打小孩是關起門來痛打,而我們家一向是在外面排排跪挨罰。不知道是老爸怕別人不知道他在教訓小孩,以至於沒人來勸阻;還是想激起我們的羞恥心,讓我們害怕丟臉而下次不敢再犯?
說回那個被痛打的小孩吧!那個堂哥好像犯了一件挺嚴重的錯事,已不記得是什麼事,但知道那事令他雙親非常震怒。
那天下午,他被父親一路揪回家,門板「碰」地巨聲轟上。我們這些在外面的人只能由淒厲的「該該叫」與咻咻揮動的皮帶聲裡猜測他的下場。
叔公、嬸婆等大老們在外邊勸阻,我們一票小孩在旁邊嚇得說不出話,不敢相信那個平常根本就沒在管小孩的堂叔會在這次「管」得這麼嚴重。
聽說那個小孩被吊起來抽了一頓皮帶,還被罰跪算盤、手舉臉盆。我們晚上看到他時,那傷痕真是怵目驚心。終於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吊起來打」。
父親不好說別人什麼,但他的眉頭一直是皺著的。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趕緊把握這個機會對我們說:
「你們要乖知道嗎?不要老是調皮捂蛋又貪玩,如果下次又惹我生氣,我就把你們吊起來打。有沒有很怕?」
依照慣例我們回:「有很伯。」
可是第二天,我們的同情很快轉為羨慕,因為昨天那個被打得像犯了全世界所有不該犯的錯的小孩,今天被疼得像突然做了什麼光宗耀祖的好事似的,他父母買了他所有想要的東西,糖果、紙牌——厚!居然還有史艷文布袋戲人偶。當下妒紅了我們一票人的眼、氣歪了我們一票人的嘴。
於是我們開始相信,被父母一頓竹筍炒肉絲之後,就可以得到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來回饋。
「會不會爸爸不把我們吊起來打,是因為不想買東西給我們?」就說嘛!三合院裡最凶的人怎麼可能不想這樣打小孩。
「因為我們家沒有錢。」所以不能打。
「對呀。」唉!好遺憾。
幾個小孩都用嫉妒的眼光斜瞄那個正在「現寶」傷痕與玩具的傢伙。
之得意的
嘿,老爸,別笑得這麼開心。
我知道看到這裡,您一定會忍不住偷笑,覺得我真是瞭解您是不?
沒錯,我真的挺瞭解你的,所以我的結論是:
您——還是很——重、男、輕、女的的的……
老么的功效真強,拿去賣一定可以賺很多錢。
老么出生時,非常地轟動武林、驚動萬教。
這不只是「他」長得特別俊俏的關係。
也不只因為「他」是老么,而老么一向受寵的關係。
最最重要的是:他是千等萬等、千呼萬喚之下,終於給「始」出來的金孫(我們不介意你們把屍音竄改做ㄙ,真的)!
這回可叫弄璋,而非弄瓦了。簡直是薄海歡騰、四海同樂,如果這時候有什麼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東西不小心經過我家門前,也會被所有人加諸無盡的想像力,非說什麼祥「狗」獻瑞、彩「蠅」呈祥不可(要不然你打哪去情商獅子、鳳凰來當臨時演員?有小狗跟蒼蠅壯場面就不錯了,還賺)。
這年代的女性的家中地位取決於肚皮。肚皮爭氣,坐月子期間真的是被奉若慈禧太后,天天張嘴等吃、閉眼等睡,幸福得不得了;要是不爭氣,想都別想坐月子,去去,還賴在床上做什麼?快去洗衣煮飯,沒看到一籮筐家事正等你做嗎?
我家媽媽等待多年終於揚眉吐氣,安安心心他趁這一次把先前沒補到的都補回來,全都是這么兒的功勞啊!這小子一出生就確立了被寵愛的未來。
其實也不是第一次有兒子,不過我家爸爸依然笑得合不攏嘴,覺得面子裡子十足。生兒子,代表他的「能力」無庸置疑,這是裡子;兒子俊秀,親族間人人愛抱,甚至有位大堂怕不時提起要收老么當乾兒子,想也知道父親才不肯,不過這種事讓他面子滿滿。簡而言之:很爽!
他喜歡把老么攜進帶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他、看他、逗他。歡喜得像是得到稀世珍寶,成天笑呵呵的,完全破壞他嚴肅剛硬的形象而不自知。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心情太好而忘了罵小孩的不規矩。
就說這「收涎」吧,「收涎」是一種民間習俗,小孩出生大概三四個月以後大人會給他舉辦這種儀式。小孩口水多,這種儀式的形式意義是教小孩的口水就此收住,不要一路滴到長大。
反正一個小孩從出生開始就有很多名堂讓大人忙,在我們這些小鬼頭眼中看來,其實就跟辦家家酒差不多。只不過我們玩家家酒都拿破瓦樹葉當道具,而大人們的道具比較高級,都真材實料耶,真好。所以我們最期待大人玩家家酒了。
這天風和日麗、晴光大好,大人給小娃娃穿上最好的衣服,再有金手鏈、金戒指、金鎖片套手環頸的,看起來真是金光閃閃,堪差可以跟做醮拜拜時的那只大豬豬公別苗頭了。
不過這些叮叮咚咚亮晶晶的東西不是我們注意的重點,我們眼巴巴的目光只盯在老么脖子上掛的那一串餅乾上!餅乾餅乾,是餅乾耶!
要知道,除非逢年過節,否則家中從來不可能出現這種叫零食的東西。我們直到那時候才理解大人為什麼這麼高興老么出生,因為現在我們也非常高興老么出生。可以吃到餅乾耶,真棒!
阿嬤用紅線把餅乾串成一大串,掛在老么脖子上,很有「脖」纏萬貫的感覺,然後爸爸抱起老么在三合院裡串門子,挨家挨戶地進去,讓所有親族的人對小娃娃說吉祥話,並剝下一塊餅乾吃。如果爸爸因為那位大人的誇獎話而捨不得走的話那我們的餅乾就有危機了,圍在父親身邊的我們真是心急如焚。
「這囝仔真是可愛喔!」
「呵呵呵,是你不嫌棄啦!」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
啪!一片餅乾又被剝走。厚!阿叔吃兩塊了啦!
「啊你愈生愈可愛,就再生幾個嘛。」
「哎喲,我家孩子只是普通而已啦。」本人的小孩當然是最可愛的。呵呵!
啪!又一塊,阿叔他家的小孩竟敢劫走我家的餅乾!等一下扁死你。
眼看著收涎的餅千已有淪落成大人聊天閒嗑的茶點之虞,我們真的是焦心不已,剛剛算過了,所有人吃一塊餅乾之後,還有剩,然後我們每個人可以吃到兩塊的。但是他們一直吃一直吃,我們怎麼可能分得到?
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終於,有人忍不住嘴饞了,居然敢在爸爸眼皮下伸手偷剝走餅乾!啪,那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順利取下一片餅乾,偷瞄老爸,沒事耶。可能是沒發現,我們立刻分工合作湮滅那塊犯罪的證物。
食髓知味之後,啪啪啪啪地,老么脖子上的餅乾火速減少,全移民到我們的五臟廟安居。
「嗯?」老爸終於發現了……ㄟ,也可能是早就發現,但直到認為我們的行徑太囂張才打鼻腔嗯出一聲警告,並橫來一眼。
我們這群小土匪嚇住,怯怯地收住祿山之爪,皮也繃得很緊,想說現在外面太陽很大,出去跪會燙到膝蓋,不知道爸爸會不會讓我們在裡面跪就好?
「啊你不是要我們幫囝仔收誕,怎麼還不過來?讓我抱抱呀!」嬸婆在另一邊呼喚,當下又讓父親笑得見牙不見眼,忘了理我們,輕快地走過去,等著聽那邊的人說出更多更多對小孩的讚美,永遠都聽不夠似的。
人生得意時就只想盡歡,才不想睬那些掃興的事咧。害我們覺得好失落,我們都被罵習慣了說。
旁邊的堂兄弟姐妹們也覺得不習慣。
「你們爸爸愛好人了耶!」他們道。
老么的功效真強,拿去賣一定可以賺很多錢。
我們這麼想。
饅頭記之一
好啦,好啦!別瞪了嘛,這一篇不是替您翻案來了嗎?
來,對鏡頭笑一下,別讓讀者誤以為我家爸爸很凶很可怕,
雖然你被誤會得很習慣了,但有機會平反一下形象也不錯呀。
您呀,雖是重視男生的性別,可卻永遠是擔心女兒比較多。
這一點很奇怪,既然不讓小孩花錢,幹嗎又給?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任何正餐以外的食物,對小孩來說都是稀世珍寶。
村子裡向來是除了柑仔店之外,沒人開其他吃食生意的。但是某一年,情況有了變化,居然有人開了一間早餐店,專賣包子饅頭豆漿等等,當下饞死我們這一票小孩子了。每個人都把「去早餐店吃豆漿饅頭」當成這輩子最大的心願,而倘若有人真的幸運地吃到了,就會馬上成為最風光、最被羨慕的人。有一些在小孩國裡地位聲望皆淒慘的人,總是第一個想法子吃到,然後來到我們面前晃,接受我們饞兮兮表情的膜拜。
沒有一個小孩不想去吃的,當然我們也不例外。可是一般的父母根本不會給小孩子零用錢,就算久久給一次,也是一塊錢、兩塊錢的,喝豌豆漿都不夠。也因為外頭的早餐如此昂貴神聖不可企及,更加讓我們揚起非吃到不可的決心。
我們家的老二、老三其實密謀很久了,不僅探查了饅頭店的營業時間,也確認裡頭食物的價錢,更打聽到了咖啡色饅頭比白饅頭還好吃,白饅頭比較不甜。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也就是錢啦),她們開始用力祈禱零用錢降臨。
很幸運地,有一天父親可能領薪水吧,心情一高興居然就把幾枚零錢分給幾個小孩,剛好一人一塊錢。耶!零用錢、零用錢!
「不可以花掉喔,知道嗎?」每次爸爸總是這麼說。
「知道。」我們也總是如此回答。
這一點很奇怪,既然不讓小孩花錢,幹嗎又給?給了之後,小孩一定會花光光的嘛,他不知道嗎?這種叮嚀真詭異。
錢拿到手之後,我們一哄而散,各自準備揮霍去,不然就找同伴炫耀手上的銅板,反正開心得不得了。
老二老三賊頭賊腦地躲過眾人耳目,一路閃閃藏藏地向豆漿店溜去,終於達陣,也終於買到兩塊錢一個的甜饅頭,幸福得幾乎流下所願得償的眼淚。兩個人完全不敢把這個違禁品帶回家中慢慢品嚐順道在小朋友間炫耀,就這樣縮在豆漿店屋簷下、一叢朱槿花的旁邊,兩人分著吃那傳說中的人間美味。
噗噗噗……
耳尖的老二很快聽到那由遠漸近的機車聲依稀彷彿屬於自家爸爸的坐駕,沒錯了,這種幾乎要報廢的野狼125 型機車聲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兩個人當下嚇得幾乎死掉,老三皮皮挫道:
「爸爸來了,怎麼辦啦?」
「我們趕快把東西吃掉!」老二覺得這是首要之務。
可是,怎麼吃得掉啊?我們小孩對好不容易盼到手的食物,絕少人會狼吞虎咽囫圇一下子吃光光的,哪個不是細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才不枉我們砸下「巨資」,又密謀那麼久呀。就是因為這樣,老二老三手上那饅頭根本來不及消滅掉,便給父親逮個正著。
嗚……爸爸怎麼會知道我們溜來這裡?明明沒人看到的啊!
「你們跑來這裡做什麼?」很奇怪的,爸爸居然沒吼耶。
「沒有呀。」兩隻縮頭烏龜將雙手藏在身後,頭低得像是沒黏在頸子上。
就見爸爸眼睛瞇瞇地,唇角微掀,像是忍俊不住,可聲音還是一本正經嚴肅的樣子,老二偷偷往上瞅了一眼,覺得老爸表情好奇怪喔。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確實很想笑,因為這兩根小蘿蔔的狼狽樣。
明明看到她們手上藏著饅頭,嘴裡的也沒來得及吞下,竟還以為自己假裝得天衣無縫。加上賊頭賊腦的行止,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貓,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真是讓他又好氣又好笑。
「才給你們錢,就跑來亂買!」他念著。
沒有人敢應話,他繼續念:「這個饅頭有什麼好吃的?」
是呀,現在是不好吃了,兩個小傢伙都吞不下嘴裡那一口。
「最重要的是,你們怎麼可以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要是走丟了怎麼辦?你們不知道現在拐小孩的壞人很多嗎?要是被賣掉了怎麼辦?」說到這裡,父親的火氣才真正上來,因為他被他豐富的想像力嚇到了。罵道:「快回家去!還不快走!」
他決定不載孩子回家,讓她們以著被懲罰的心情懺悔走回兩百公尺以外的家,而他噗噗噗地跟在後面,似乎生怕隨時蹦出個什麼壞人來拐走他的孩子。家裡的小孩子比野狗多,爸爸怎麼會以為有誰會來拐走他的小孩?別人家裡的小孩還會少嗎?而且我們也不是笨蛋啊,別人隨便拐拐,我們就隨便跟著去啊?
「如果有人要拐我,一顆饅頭是沒用的。」一個小孩表情不屑。
「不然呢?」有人問。
「還要一個包子、還有豆漿、還有雞腿、還有糖果——」有很多條件呢!
有人聽不下去了:
「你以為你是小甜甜啊!」
對喔,我們不是小甜甜,沒有金髮、也沒有辦法把頭髮綁成兩朵膨膨的棉花糖,是不可以要求那麼多的。幸好別人有提醒。
「啊不然一隻雞腿,還有豆漿就好了!」
老二突然感到好憂鬱識好跟包子與糖果說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