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娘子
爹要她嫁人?赫!這可万万使不得!
想她沐紫鴛自小立志要當中原第一女俠,
若嫁給這書呆子商子任,豈不成了江湖上的大笑話!?
還好,十年來苦練惹人怜惜的姿態,可不是練假的,
尤其是對付軟弱無用的他,她的淚眼攻勢絕對奏效!
嘻!她倒要利用他离開山寨,從此在外行俠仗義……
無故被山賊擄上山,商子任竟成了寨主千金的相公!?
瞧她柔弱羞怯、珠淚半垂的模樣,真是嬌艷動人;
只不過她眼底的詭譎笑意卻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索性偽裝成呆頭呆腦,爽快答應成親好一探究竟!
想不到卻發現她的溫柔婉約其實都是裝模作樣,
骨子里壓根儿是刁鑽古怪,甚至還最愛舞刀弄槍!
但如此有趣的娘子正合他意,為夫的反而喜愛极了……
第一章
大男人上花轎,甭說匪夷所思了,怕亦是古往今來頭一遭。
不過,并肩坐在花轎里的兩名男子,其心情可就天差地別了。
俊秀不凡的許仲言繃著臉、僵著身,一腔怒火直竄三丈高。
反觀商子任,平凡的面容挂滿笑,樂得哼哼唱唱,隨那花轎一路搖呀蕩地直上五道坡。
「仲言兄,你臉色如此難看,是暈轎嗎?要不要我請轎夫稍停片刻,讓你歇息一會儿?」商子任溫言笑語的,就像他們此刻是正要出游,而非遭人綁架。
「子任兄,」抬起被捆得結實的雙手,許仲言咬牙道。「你可知我倆目前的處境?」
商子任點頭,揚唇又是一笑。「咱兩人行經五道坡遭強盜打劫,給擄進花轎里,嗯……我猜他們放走女眷、專捉男子,是想為他們的女寨主找個相公吧?」易言之,這兩個大男人雀屏中選了。
「那你還笑得出來?」
「這『搶親』一事儿,時有所聞,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仲言兄何苦大惊小怪?」
「是我大惊小怪,還是你腦子有問題?你難道不擔心山上有個母夜又正等著逼你我兩人拜堂成親?」
「若是母夜又還好。」商子任倏沈的嗓音里添入了更多的笑意。「我只怕在山上等著的,是名有斷袖之癖的魯大漢。」
「啊!」瞬間,血色自許仲言臉上褪盡。
而商子任卻不減笑容地續道:「憑我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大約抵擋不了半刻鐘便會被霸王硬上弓吧!這一點較令我煩惱。」
「那你不思脫逃之計,還在笑什麼笑?」許仲言尖叫得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仲言兄、仲言兄……」耳朵里嗡嗡作響,商子任這才惊覺捅了馬蜂窩,不敢再說笑了。「你冷靜一點儿,我方才所言純屬臆測,又不見得會成真,也說不定這場意外是上天賜予我倆的一個新轉机呢!」
「什麼轉机?」許仲言低問,嘴巴依舊大張,頗有若得不到一個好理由,便繼續殘害他人耳朵的態勢。
好不容易才搶回一點宁靜,商子任臉上揚起燦爛的笑。「想想,不久前,我們還為了知縣大人派下來、命令我倆調查近日發生於栖鳳鎮內的數起女子失蹤案而憂心,那件案子連京里的捕快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卻要我們兩個文弱書生去查,真是為難。可就這麼巧,大人的命令才下,我們便被綁架了,誰能說這不是天賜良机?」而且這良机還是他費盡千辛万苦才得來的。
自從接了命令,他開始走訪市井,卻遍尋不著失蹤案的任何線索,只得了個「大風寨」連續綁架書生、又放了他們的怪消息。
他不免好奇,若真有強盜行此惡事,怎沒人報官?莫非綁架案与失蹤案彼此有所牽連?果真如此,內情必不簡單。
他決意深入調查,才會邀了許仲言,大搖大擺地走近五道坡,就盼著強盜垂青,將他兩人綁了,他才好入寨一探究竟。
許仲言用力一擊掌,滿腹怒火頓消。「是啊!我怎沒想到這層上去?」
想自己堂堂一介狀元郎,蒙圣上欽點為翰林院學士,前程似錦;若非奸臣陷害,豈會一路被貶至連知縣都不如的縣丞位置?不過只要破了案、立了功,皇上還能不把他調回京師嗎?屆時,他就能永遠擺脫縣丞這份爛職缺,及商子任這個大白痴了。
哼!這個商子任,成天只知道笑,半點本事也無,卻有幸得与他同榜登科、一塊儿入仕,說這其中沒鬼,誰相信?
「姓商的功名,八成是花錢買來的。」越想越嘔,許仲言直气得渾身發抖。
商子任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見他身子又搖又擺,不覺憂從心起。「仲言兄,你在打顫耶!是冷嗎?」好心傾過身子,他欲出借體溫讓同伴保暖。
孰料卻換來許仲言一頓排頭。「我是气得發抖,不是冷得發抖,你不要一直擠過來。」肩頭用力一頂,將商子任反推回去。「你离我遠一點儿。」省得將呆病傳染給他,他還得保住大有為身子為朝廷貢獻心力呢!
「原來你不是冷啊!」恍然大悟後,商子任低頭,又是一陣笑。「好險,我還擔心你病了呢!」
果真是個白痴!許仲言朝天翻個白眼,懶得理他,神思逕自投入重回廟堂的計划中。
重振朝綱是第一要務,還有金國与蒙古的外患也須消滅。當然,宏揚大宋聲威更不可少,還有……
〔仲言兄,」忽地,商子任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拉回他遠游的神智。「咱們好像到地頭了耶!」一句溫和的提醒後,許仲言飛快端正坐姿。謎底就要揭曉了,女子失蹤案与書生綁架案到底有沒有關聯?他非常好奇。
***
「看來我是找錯線索了。」一踏入「大風寨」,商子任便知自己犯了個大錯。
這些強盜綁架書生只有一個目的──為他們的大小姐尋找一個良夫佳婿。
「不過,綁了這麼多人,怎可能還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商子任低頭望著手中的號碼牌──六百七十八號。這是行經寨子口時,一名勁瘦漢子交給他的。許仲言在他之前,六百七十七號。
「挑了六百多個人了,居然還挑不到一個合宜的,看來這位大小姐要求的條件很高。」他想著,耳畔突然接收到一陣細細的啜泣聲。
「是誰在哭?」泣聲后般凄楚,直揪人心。
他皺眉,四處望了望,瞧不著哭泣的人,但那哭聲卻讓他的心直直酸了起來。
「拜托,沒人安慰她嗎?」他在寨子口排了半個時辰的隊,那哭聲也響了這麼久,直到他踏入大寨內為止,整整一個時辰,哭聲沒斷過。
「大風寨」的正堂以石鋪地、泥土糊牆,中間筑了個高台,台邊有道階梯,供待選書生行走。
商子任抬頭,終於發現泣聲來源。
那是個窈窕纖弱的姑娘,行如弱柳迎風,似乎禁不起半絲風吹雨打。
「這大概就是那位選婿的小姐吧!可為何哭得這麼慘?是因為屢尋不著中意的夫婿嗎?」他為她心疼。
隊伍行走迅速,不多時,又是二十八位書生被淘汰,其中不乏俊秀斯文者。
「如此好的人品,她還不喜歡?!到底想找什麼樣子的?」這下他可好奇了。
直行至高台下,見著台上的姑娘,還有她身旁的大漢,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或許不是小姐選婿條件太高,而是……」仿佛要印証他的想法似的,又一個遭遣的書生行經他身邊,臉上滿布懊惱与無奈。
「可惜啊,這麼個大美人儿,偏偏是罪犯之女,做侍妾還行,若要娶為正妻,那可就有辱斯文了。」書生邊走邊嘆。
商子任眯眼瞧著台上大漢額頭的刺字──盜。那是他犯過罪的証明,盡管他已受「鯨刺之刑」、付出了代价,可刻印仍持續影響著他,并且禍延子孫。
「唉!」他嘆。「把父親的過錯歸在女儿身上,未免有失公平。而且,誰說一朝為盜、就會終生為盜?他們也有可能改過自新啊!端瞧世人肯不肯給他們一個机會。」
「六百七十七號、六百七十八號上台。」終於唱到他們的號碼了。
商子任收拾起紛亂的思緒,与許仲言并肩走上高台。
「喝!」他忽爾倒抽口冷气。站在台下時還沒看清楚,一上台,姑娘花顏近在咫尺,他的心蹦得半天高。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哭得如此媚惑的女人,水眸靈燦、容姿清艷、舉止嬌柔,活脫脫是為了那句「梨花一枝春帶雨」而生。
難怪、難怪!書生綁架案一直只聞風聲,卻不見半個人告上官府。因為舍不得啊!告了官、官府派兵剿,万一美人儿受傷,會教人心疼死的。*
「好厲害的眼淚!」商子任詠嘆,算是開了眼界。
許仲言橫過去一記白眼。「別在這里發瘋,丟人現眼。」
「仲言兄不覺得對面那位姑娘很了不起嗎?打咱們入寨至今,兩個時辰過去了,她臉上的淚沒乾過,那麼小的身體,竟存得下如此多的淚!」
「我只覺得你瘋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看女人,真是白痴。
适時,黥面大漢走到他兩人身前。「我是本寨寨主,沐英雄,你們呢?」
「小生商子任,」深明夥伴固執不屈的性情,商子任主動開口代答。「這位是許仲言。」
「沒骨气的家伙。」正火著,許仲言才不領他的情。
沐英雄移過目光,深深地望了許仲言一眼,黝黑的眸底有一絲激賞閃過。
「嗯,听你們的名字挺有文气的,應該都通曉詩書吧?」這一點最重要,他那寶貝女儿文弱羞怯,絕對承受不了練家子的粗魯,唯有斯文知禮的書生漢,方能懂得呵疼怜惜嬌嬌女。因此他綁遍附近一府三縣的讀書人,只為了替女儿找個合适的人選做相公。
「你不知今科狀元正是許某嗎?」還敢問他通不通詩書?簡直是侮辱。
「你是今科狀元?」這會儿沐英雄眼底的欣賞可不是一閃而過,而是整個綻放在臉上了。「紫鴛,快過來,爹找到你的夫婿了。」說著,他還嫌女儿走得慢、直接跑回去將人捉過來。
「這是我女儿,沐紫鴛。」沐英雄指著淚痕滿臉的美姑娘道。「紫鴛,爹決定了,你的夫婿就是他,今科狀元許仲言。」話落如雷劈,霎時間震呆了滿場人。
唯獨許仲言,一身的火气直竄上了九重天。「呸,憑她一個強盜女也妄想進我許家門,作夢!」
一瞬間,就像虹起天際那邊美妙与動人,沐紫鴛靈燦的水瞳漾起層層霧气,水霧凝結成澄澈透明的淚珠,在她羽扇般的長睫上輕顫兩下後,巧妙地滑過粉頰,洗濯得那張本就細致的嬌顏益發晶瑩剔透、妍麗不可方物。
「嘩!」商子任呆了。女人哭得美不算什麼,但連續哭了几個時辰,眼睛不會腫、鼻頭不會紅、連哭聲都不聞沙啞,這就是奇跡了。
「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他喃言,好生佩服。
沐英雄捧著心哄道:「乖紫鴛,別哭喔,瞧見你的淚,爹的心都要碎了。」
「會嗎?」商子任垂眸暗忖。「我覺得很可怕耶!」眼淚說掉就掉,進可攻入心、退可保自身,比之讀書人的筆、大將軍的劍都還要厲害百倍。
沐紫鴛搖頭,無聲的啜泣,更顯凄然。
沐英雄差點儿就要跟著一起哭了。「紫鴛乖,一切有爹作主喔!」將女儿推到身後,他拔出腰間的九環刀,架在許仲言頸上。「他奶奶的,老子是看得起你,才想招你為婿,你非但不領情,還敢欺負我女儿,老子宰了你。」九環刀揚起,眼看著許仲言就要身首异處。
「且慢,」唯恐許仲言腦袋不保,商子任急沖入兩方爭斗中,試著緩和气氛。
「沐寨主莫惱,仲言兄只是口舌笨拙,沒有惡意的,還請沐寨主大人大量,万勿見怪。」
「他把我女儿都罵哭了,這還沒惡意,那什麼才算有惡意?」沐英雄狂怒。
「昔日御林宴上,仲言兄大罵賈相奸臣、賈女妖婦,把賈相父女气得差點儿嘔血身亡,那才叫心怀惡意。」商子任笑言,低沈中帶著溫暖的嗓音像煞一道春風吹過,恰恰掩過沐紫鴛的哭聲,為場中帶來一片宁馨。
沐英雄不覺怔道:「你罵過賈似道?」賈奸臣誤國久矣,世人皆知,但因他位高權重,從來無人敢輕触其鋒;想不到許仲言一介文人,竟敢虎口拔牙,倒是有几分骨气。
「仲言兄正是因為拒絕賈相的聯姻提議,才會得罪賈相,遭貶官為縣丞。」趁著場面緩和,商子任把握机會再度進一百。
原來許仲言頑固到連賈似道的帳都不買,那他不肯娶沐紫鴛也是情有可原嘍!這下子沐英雄可頭大了。「寶貝女儿,你說這可該如何是好?」
沐紫鴛沒說話,只對商子任投過去怯生生的一瞥。
「對喲!」沐英雄會意地一擊掌,方才因見許仲言年少英俊,又是個狀元郎,便執意想把他為婿,卻忘了旁邊還有個商子任。不過……這商子任面容實在平凡,一雙眉不濃不淡、一只鼻不高不低、一張嘴不大也不小,怎麼看怎麼普通。這樣一名尋常書生配得上他寶貝女儿嗎?「商子任,你可有功名?」
「他是今科探花郎。」許仲言低啐一聲,与那白痴同榜登科,正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
「你是探花?」哪儿像啊?沐英雄瞪凸了眼。
商子任拱手回禮。「見笑、見笑。」
沐英雄几乎暈厥。「你們居然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探花?」今儿個是什麼日子,讓他一綁就綁進了兩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不過……「他是狀元,卻因他不肯娶賈似道的女儿為妻,而被貶為縣丞。那你呢?」沒理由一群大人物逕往這邊城小鎮跑吧?又沒有寶。
「小生亦是縣丞。」
「你也拒婚,因此遭貶?」
商子任搖頭。「小生尚未娶妻,亦不曾被賣相看中,更非因為被貶才到貴縣為縣丞。」
「那是怎麼回事?我听說連普通的一甲進士都能撈個知縣當當,為何你一介探花,卻只能干縣丞?」沐英雄疑問。
「他是自愿來的。」許仲言撇嘴,就是這樣,他才斷定商子任是白痴,否則哪個正常人會朝官不做,卻自愿外放做縣丞?
「什麼叫自愿來的?」
商子任眉眼帶笑。「哦!小生不過是在賈相建言圣上外放仲言兄為縣丞時,提了句『臣下可否跟從?』,因此就一起來了。」
剎那間,瑟瑟冷風降臨「大風寨」。
「咱們這次是不是綁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人物進寨?」這個疑惑在每個人、心中浮起。
***
商子任,今科探花郎,年方二十五,京城人士,父母俱亡,家中尚有一妹。
沐紫鴛就著地牢入口微弱的燭光,遠眺牢內閉眼假寐的男子。
「連睡覺都在笑!」她撇嘴,認定那姓商的腦子有問題。
不過,正因為他夠愚蠢,所以适合成為她的夫婿。
自幼,她便有一個夢想,要闖遍五湖四海、揚名立万,成為中原第一女俠。但可惜,身處「大風寨」,父親与一干叔伯管得嚴,他們不僅不准她拋頭露面,一度甚至要她學那千金閨秀裹小腳、學針線、入廚房。
好在她抵死反抗,哭得几近斷气,父親不忍,總算放過她的腳,否則此刻她已變成一個怪胎殘廢,連路都走不穩了。
也是自那時起,她曉得了眼淚的好處,對著銅鏡苦練流淚媚態十年,終有所成,全寨子的人都被她蒙在鼓里,誤認她為弱質女流。殊不知,她暗中偷學的武功几乎要与父親并駕齊驅了。
至於成親,不過是她達成理想的一個踏腳石;只是她也沒想到能找著如商子任這般合适的人選,斯文軟弱、沒脾气又好說話,她肯定能夠百分百地將他掌控在手心內。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他還沒答應娶她。
「不過要他點頭并不難,一百滴眼淚就夠了。」將臉上的精悍化成嬌柔後,她蓮步輕移,走入地牢。
「嗚……」未語先泣,隔著牢門,她低喚了聲。「商公子。」
商子任睜眼,瞧見她的淚,心一跳,有种大禍即將臨頭的預感。
「仲言兄,」起身之際,他悄悄地推了下橫臥身邊的許仲言。「小心口舌是非,以免惹禍上身。」
許仲言給了他一記白眼。「你才應該小心色字頭上一把刀。」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唉!」商子任沒說完的話全化成一聲吁嘆,散入風中;只因許仲言又閉上眼,拒他的好意於千里之外了。
算啦!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起身,邁步走向鐵欄杆。「沐姑娘深夜造訪,不知有何指教?」開口的同時,他習慣性地又在唇邊挂上一抹溫暖的笑。
很好的開始。沐紫鴛暗喜,卻不說話,只以一顆緊接著一顆、滾落不停的淚珠做為回答。
他彷佛有种錯覺,她是個專門制造眼淚的工匠,只要有人訂貨,不管几滴,她隨叫隨送。
這樣的姑娘真有些可怕!他思忖,卻阻止不了自己被吸引,因為她的淚實在太有魅力了。「沐姑娘,你怎麼不說話呢?」
她羞怯地望了他一眼,垂頭默數滴落的淚珠。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快要一半了,他應該心軟了。
「沐姑娘,」他語音里添入些許著慌,明知那淚是假的,偏心就是抽疼。「你有話但說無妨,只要商某做得到,定傾全力相助。」
這樣的承諾還不夠,因此她淚未停。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他額上的汗流下來了,嘴角的笑有些抖。「沐姑娘,你……」他几乎想跪下來求她別再哭了。
只差一點點了。她竊笑,覷了個好時机抬眼,對他展現她眸底無限的愁苦。
瞬間,他的心像給人狠狠揍了一拳,好疼。「沐姑娘,盡管說吧!只要是你的要求,商某定遵不違。」
正好一百滴淚,她料得半分不差。「多謝商公子,你的好心,小女子沒齒難忘。」怀著万分得意,她伸手入怀取出鑰匙打開牢門,与他正面相對。
「沐姑娘,請別多禮。」
「妾身今晚來是有件要事請求商公子幫忙。」
「你說,我答應就是。」橫豎他已做下承諾,是無法反悔了。
「我……」她羞怯地瞥了許仲言一眼,卻換來他一記冷哼。
「讀圣賢書,許某還知什麼叫『非禮勿視』,對於這等苟且事,許某不屑觀之。」說著,他轉過身,面壁去了。
沐紫鴛哀傷地抽泣兩聲,商子任頭皮頓麻。「沐姑娘,仲言兄只是說著玩的,你千万別見怪。」他試著安慰她,但……
來不及了,她的淚已泛流成災。
「你……唉!」好吧!他投降了,敗在她的淚下。「我代仲言兄賠禮,對不住了,沐姑娘,商子任在此任憑差遣。」
她嬌顏燒紅。「我……沒那意思。」
「沒關系。」他深吸口气,讓臉上挂滿溫和的笑意。「我是心甘情愿為姑娘做事,你請說吧!」反正心疼死与被她害死,都是同一個結果,他認了。
她不好意思地扭著衣袖,半晌後才鼓足勇气。「爹爹一直想將我嫁給書生,可是我……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那個……」
「我知道了。」唯恐她再度掉淚,有害他的心臟,他直言點出她的目的。「沐姑娘是希望我應允此婚吧?沒問題,就請沐寨主著手籌備婚禮吧!」
「商公子!」她大喜,卻還是哭了。
「哦!」他呻吟一聲,她的淚實在揪心。
「你瘋了!」突然,一直轉身面壁的許仲言憤怒地道。「你竟想娶一名罪犯之女,存心想把所有讀書人的臉都丟光嗎?」
「別再說了!」商子任飛身過去,搗住許仲言的嘴。「沐姑娘,仲言兄是開玩笑的,你別在意,我想我們的婚事還是盡快舉行的好,可以麻煩你去告訴沐寨主,請他擇期拜堂嗎?」
沐紫鴛張著嘴,本來又要哭了,卻在听見商子任的話後,淚珠懸在眼角,半晌不落。「商公子真的肯?」
「商某求之不得。」他努力咧出一抹誠意十足的笑。
她嬌羞地睇了他一眼,垂下頭。「多謝商公子。」欠身行禮後,她轉身走了出去。
「呼!」商子任才覺心頭大石放下。
「唉喲!」行到半途的沐紫鴛忽地踢到地上一塊碎石,絆了一跤。
「哇!」然後,就這麼巧,碎石飛起,筆直擊中後頭許仲言的額,將他的額頭打得腫起一個大包。
「對不起、對不起……」沐紫鴛連忙道歉,淚水又扑簌簌地開始直流。
許仲言揉著頭,張大嘴很想罵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沐紫鴛的淚擁有令冰雪消融、鐵漢動心的無邊魅力。
「算了。」他撇開頭,怕再看她一眼,會如商子任般給迷得神魂顛倒、是非不分。這女人是禍水啊!唉喲,好痛。
「對不起……」沐紫鴛抽抽咽咽地走了。
商子任望著她的背影,滿怀感慨。「好厲害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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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仲言兄,你額上的傷不要緊吧?」沐紫鴛离去後,商子任撕下一截衣角,輕拭許仲言額上血跡斑斑的腫包。「我都警告過你別亂說話,以免惹火沐姑娘,徒惹麻煩了,你怎麼就是不听?」
「你在說什麼?」許仲言皺眉。「那只是個意外!」
商子任苦笑。「事情若有那麼簡單就好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沐姑娘其實是個很厲害的女子?」他敢拿腦袋來打賭,剛才那顆石頭絕對是她故意踢來教訓許仲言的,只因許仲言說錯話得罪了她。
「你瘋了。」許仲言給他一記白眼。「像那种風一吹就倒的女人,哪里厲害了?」
「纖弱的只是她的外表,內里,她其實很潑辣的。」他苦勸道:「仲言兄,以後你見到她,還是小心為上。」
許仲言冷哼一聲,只當他是白痴。「算了,我不跟你說這件事。我只問你,真要娶強盜女為妻?」
「我已經答應了。」
「我知道她很美,弱質纖纖、溫婉嬌柔,确是男人心中的最佳賢妻。但她出身不好,父親是名強盜,你娶了她,不只你商家門庭蒙羞,連咱們一干讀書人都會跟著丟臉的。」
商子任想不到連許仲言都被她給騙了,竟相信她是名嬌弱女子;天曉得,精悍的她若還算纖柔的話,天下間就沒有強者了。
「仲言兄,我知道不管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但這樁婚事,不管我答不答應,它橫豎一定會執行;為免多生事端,這樣的選擇是正确的。」
「你根本是冥頑不靈。」
「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商子任唇畔勾笑。「我想『大風寨』不會一讓這場婚禮拖延太久,約莫就在明天了。拜堂後,我會讓人送你下山,你盡速回縣衙,不必擔心我,也別再回來了。」
「我怎麼可能不回來?」許仲言環顧四周的鐵欄杆,這輩子他頭一回受到如此羞辱,焉有不報仇之理?
「仲言兄……」商子任還想再勸。
「探花郎,听說你答應与小姐成親了,我特意來迎你出牢。」像是在印証商子任的預言似的,「大風寨」的二當家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多謝這位大哥。」商子任拱手笑道。
二當家登時對他充滿好感,他們這位新姑爺雖無一等品貌,卻有副好脾气,難得他還是探花出身呢!
「請這邊走,探花郎。」他打開牢房,准備領他到客房。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二當家別再喚我探花郎,叫我子任吧!」他笑著,轉向許仲言。「不知我這位朋友几時可以下山?」
「哦,他想走隨時可以走啊!這里又沒人歡迎他。」二當家朝地上啐了一口。既然許仲言瞧不起他們,他們當然也不想買他的帳嘍!
許仲言面孔轉黑,怒火熊熊地推開擋路人,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仲言兄,你息怒,別沖動啊!」商子任追了兩步,卻讓二當家給扯住了衣袖。
「探花郎,你不能走啊!你還沒跟小姐拜堂呢!」
「我知道,我沒要走,只是……」他探頭望向前方,許仲言已經不見了。
「唉!希望他凡事三思而後行。」否則,怕又會開始一場血腥殺戮。
***
一切正如商子任所料,「大風寨」辦喜事的功力好到不行。
不過一夜之間,雙喜字儿貼滿寨子,到處一片喜气洋洋。
「商公子。」沐紫鴛手持一只大紅繡球來到客房。
「沐姑娘!」他微惊。「依照古禮,未婚夫妻在拜堂前不是不得相見嗎?」
「我知道,但大夥儿都忙,唯有我得空,就拿東西來給你了。」她遞出繡球,羞得不敢看他。「因為准備時間太過匆促,來不及為你縫制一套新郎服,所以……我們只有一顆繡球,請你別介意。」
「沒關系的。」他揚唇,笑得眉眼都彎起來了。
好個無憂無慮的濫好人!她垂眸,掩下一抹笑意,看到商子任白痴也似的樂觀,教人心情很難坏得起來。
他爽快地將繡球往胸前一結。「瞧,這也別具喜气……啊!」笑到一半卻一陣惊愕,只見他兩只手都變成鮮紅色了。
「唉呀!」惊呼聲起,沐紫鴛旺盛的淚水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因為寨里沒紅布,我們只得拿紅花汁染白布暫充場面,可沒想到……嗚,紅花汁還沒乾,竟弄臟商公子的手了,對不起,嗚……」
「無妨、無妨。」商子任慌忙地擺著手,她的淚讓他緊張不已。「不過是沾上一點儿紅彩,洗洗就乾淨了。」
「可是……」她哭著,伸手指指他的衣衫。
他這才發現紅花汁液不只染紅了他的手,連他的衣衫都不放過,他一襲月白懦衫都變成彩花圖樣了。
「都是我的錯。」她雙手搗臉,哭得傷心不已。
他仰頭,發出一記無聲的吁嘆。美人淚果真是英雄冢。每回,她只要一哭,他就恨不得攀上天梯,摘來滿把閃耀的星星,哄卿一笑。
「沐姑娘。」他傾過身,溫柔笑言拂上她耳畔。
她微顫,被他的气息拂過的地方正隱隱發著熱,讓她差點儿忘了怎麼哭。
「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有新郎樣嗎?」他眨眼,笑得認真。
「咦?」她愣了下,淚珠儿就這麼停在眼角,滾呀滾的,卻始終不落。
商子任再度打心底欽服她流淚的技巧舉世無雙。
「本來嘛!天下間有哪個新郎是穿白衣拜堂的,紅衣才适合婚禮,不是嗎?」他拉起染得點點紅紅的衣服給她看。
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商子任果真是個天真到不行的濫好人。
說實話,要害這樣一枚蠢蛋真教人於心不忍,因為他恐怕至死都學不會怨恨,更遑論責怪害他的人了。
倘若有其他方法,她也不愿設計他,但可惜……等了多年,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逃家机會。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的鴻圖大業,也只有對不起他了。
「你笑起來更美了。」他詠贊,溫和痴迷的低嗓別具一股可親的魅力。
她一時失了神。「你說什麼?」
「沐姑娘的笑容令我神魂顛倒。」而她的淚則讓他心神俱失。
她一愣,臉突然變得好熱、好熱。這家伙總算沒有蠢得太徹底,還懂得說甜言蜜語。
「但愿你能更常笑。」他目光炯炯地直鎖著她。
她忽感不對勁,快速捉回理智,恢复成嬌柔。「商公子怎麼取笑人家?」
「我沒有啊!」他一派無辜。
她扭捏著,聲音低如蚊納。「你明知……我是個愛哭鬼,生性膽小,又怕事。」
「那又怎樣?」他聳肩,早知她精悍無人比,心感戒慎之餘,又深受吸引,滿心只覺這樣嬌柔的容顏,卻配上一副潑辣脾性,真是魅力十足。「要我說,我認為沐姑娘非常的特別。」
「特別?」這是什麼意思?
「獨一無二、非比尋常。」他揚起一臉笑,純真無偽、燦若朝陽。
她心一蹦。沒人這樣說過她,尋常人只覺她美麗嬌柔,天生就是該被男人捧在掌心的嬌嬌女,怎麼商子任的見解卻如此不同?
再度定睛細瞧他,滿臉的笑,溫溫吞吞,眸底一片澄澈,分明濫好人一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擁有太复雜、奸邪的心思的。
如此說來,他字字句句都是真心的嘍?
噢!胸口一揪,不忍的感覺再度涌上心頭;騙他就好像在欺負一只弱小動物,令她備感難堪。
「沐姑娘,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關心之情溢於言表,使她心疼更甚。
「沐姑娘!」他緊張地在她身邊轉著。「要不要請大夫?或者你先坐下休息?再不然……」
「我沒事。」她微慌,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商公子,你准備吧!我先出去了。」她扭頭急走,不忍再看他單純的面容,怕心軟將誤大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路反覆呢喃,她告訴自己,她沒錯,大家不都這樣做?
可一股越沈越重的不安卻始終籠罩心頭,揮之不去。
***
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提著長劍,沐紫鴛環顧這個撫養她成長的地方。
從來就不是個靜得下來的姑娘,她滿心只有一個夢想仗劍江湖,揚名立万。
可惜父親管得緊,讓她只能像只被關在牢籠里的金絲雀,日夜望著外頭廣闊的天空興嘆。
好不容易,盼呀盼的,終給她盼到一個洞房花燭夜,「大風寨」警戒最松的時刻,她怎能錯過?!
「但我走了,他怎麼辦?」一開始,她壓根儿沒將商子任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正又与她無關,她只管往外飛便是。
可親近了他,交談了數回,他那又蠢又白痴的濫好人性子竟筆直擊中她的弱點;她忽感不安,她一走,他會不會給整得沒命?
「怎麼辦?」反覆來回踱著步子,她只覺心焦越來越甚。
但要她為了一個濫好人,把大好良机浪費掉,她又不甘心。「可惡啊!」她怒吼。
「新郎倌入洞房啦!」突地,一陣吆喝傳來。
「糟了!」她低咒,匆匆忙忙避入內室里。
「砰」地一聲巨響,房門給人用力推了開來。
「新郎倌來了。」二當家喊道,有些大舌頭,顯然已有几分醉意。
「二當家,你小心一點儿。」商子任伸手扶了他一把,今晚寨里的兄弟都太高興了,喝酒毫無節制,看來整寨子的人不醉上兩天是不會清醒了。
「我沒事、我沒事。」二當家大笑。「你們讀書人不是常說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呢!所以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過你的洞房花燭夜吧!哈哈哈……也許明年此時,寨子里就要添小娃娃了。」他邊笑,邊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留下商子任立在新房里,以著擔憂的眼神,王送他踉蹌的背影消失。
「希望他小心些,別摔傷了才好。」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濫好人!」她躲在里頭跺腳,一時只覺快被他的愚蠢給气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你是被捉來、遭逼婚的,他們這樣欺侮你,你干麼還如此關心他們?」
顯然商子任是不知的,因為他還追出去确定二當家已安然离開,才揚著一臉釋怀的笑意走回新房。
「好險,我真怕二當家走著、走著,會栽進水溝里,那可麻煩了。」他呢喃著,步入內室。
沐紫鴛已准備好一切,就等他回來。
「沐姑娘。」看見她,他眼里喜悅的光芒四射。
「商公子。」她忍耐著不罵他大白痴,人家都要賣掉他了,他居然還這麼開心!
「讓你久等了,你……」他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到她手中的包袱,最後停留在那柄長劍上。好半晌,他一聲不吭,只是盯著長劍發呆,痴痴地問了句:「你要外出嗎?」
听他問的什麼蠢問題?她連包袱都收拾好了,不外出要做啥儿?
「想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怔忡過後,他突然燦笑,笑得直似仲夏日陽,光輝万丈。
她气炸了,直覺為他擔憂不安的自己真是白痴。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狠下心來說服自己,她吞下了怒火,讓淚水浮上眼眶。
「噢,不!」她的淚頓時讓他手足無措。「沐姑娘,你有話但說無妨,千万別哭。」
「我……」吸了吸鼻子,她流淚的模樣比那雨打梨花更加教人心怜。「對不住,商公子,我早有心上人了,不能嫁你,所以……對不起……」
「那你夜訪地牢……」
「我不想讓爹難過,因此想在离去前助爹完成心愿。」
「原來如此。」商子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溫和笑言。「那你希望我如何幫你?」
就這樣?他完全不試著留下她?可惡!再也不理他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讓淚水漫流得更急。「我夫已在山下等我,商公子,求求你,為我倆保密行蹤,助我二人遠走高飛,求求你,嗚……」
「這沒問題。」只要她別再哭,他什麼都肯答應。「沐姑娘盡管走,我自會想法子為你們拖延時間,助你二人脫身。」
「多謝商公子。」她喜极而泣的花顏更胜十五月圓,嬌麗動人心神。「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
明知是假,他仍是看呆了半晌,才略顯尷尬地笑道:「沐姑娘多禮了,你走吧!一路小心。」
她含著兩眶淚,對他再次一拜。「就此別過。」
他伸手扶起她,溫柔地為她拭淚、幫她理齊云鬢。「出門在外不比家里,沐姑娘千万保重。」
「我……」她紅了臉,不敢看他。「多謝商公子。」
「你銀子帶得夠嗎?有沒有其他需要?盡管說,商某絕對義助到底。」
他比她爹還要羅嗦!可是,那种關怀讓她好溫暖。
「安定下來後,記得差人通知一聲,別讓我擔心。」他的交代像沒完沒了似的。
「我會的,商公子。」沐紫鴛心緒又亂。
「我送你吧!」他說。
她沒反對,靜靜地跟著他走出了新房、走過了熱鬧,漸漸地,喧扰聲消失,只剩一片死寂,就像她的心。
經此一別,應該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吧!這蠢蛋,完全不曉得自己惹了什麼大禍,還笑得如此開心,真是蠢、蠢透了。
「商公子,你……」要不要提醒他小心呢?她遲疑著。
「什麼事?」他唇畔勾著體貼的笑。「銀子不夠嗎?」
真是個傻瓜,她搖頭。「我想說的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商公子就別再送了。」她難得真誠、不作假地望住他的眼。「我走後,你也走吧!回縣衙里去,沒事別再接近五道坡了。」
「我知道了。」商子任還是笑,好像除了笑之外,他就沒有其他表情了。
怎麼有這麼愛笑的蠢人?她依依不舍地凝視他,好半晌,才狠下心与他拜別。「就此別過,小心珍重。」獻上她最真心的祝福後,她毅然走下山道。
商子任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愈行愈遠,忍不住追了兩步,高喊:「江湖險惡,沐姑娘万事小心。」
她忽爾渾身一震,他說什麼?江湖險惡?難不成他知道她离開的原因?
緩緩回頭,她抬眼,只見月光下,他一張溫和笑臉,天真依然。這樣一個單純的好人怎可能猜中她的心思?
八成是她多慮了。她舉手,對他揮了揮,換來他一陣熱烈的道別。
果真是想太多了!憑商子任單純的腦子,只怕再過八百年,也無法發現她欺騙他的事實。
「不過這回卻是我騙過最難受的一次。」她放不下他,越走、心越沈。
***
商子任早知沐紫鴛的求親別有內情。
但他還是答應了,因為看不得她掉淚。雖然她的淚是假的、說的話是假的,連溫婉的姿態都是假的,他還是受她吸引、不可自拔。
「她真的很特別,特別對我的胃口。」矛盾的性情、多變的樣貌、難以預料的言行……千般特殊組成了獨一無二的沐紫鴛。
初見面時,她便深深勾引住他的目光,然後隨著几次的交談,他更為她失了心、掉了魂,淪落到此刻難堪的境界──成為一名弄丟新娘的新郎。
「該怎麼對沐寨主說,他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呢?」商子任可不認為沐寨主會相信他。
只好先做最坏的打算了,他想。「万一沐寨主誤會我藏了他女儿上頓打是免不了了,怕只怕……」縮了縮肩,忽覺脖子一涼,但愿不是身首即將分家的預告。
「唉──」嘆息未完。
「紫鴛!」沐英雄已一箭步沖進新房,見著商子任,大掌不停拍著他的肩。「好女婿,昨夜過得好吧?俺女儿呢?過午了,你們沒來請安,所以我來看看。」
「紫鴛已經离開了。」商子任含禮微笑,希望「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句話在此時依舊有效。
「你說什麼?」沐英雄像是沒听懂他的話。
「昨夜,沐姑娘已下山离去。」他笑言。
沐英雄頓時失神,一會儿後才被怒火燒得跳了起來。「紫鴛怎麼可能下山?!她如此嬌弱,平常沒人陪著,連房門都不出一步的;她怎會話都不交代一聲就自己跑下山去?」
「但她真的下山了。」
「放屁!一定是你將她給藏起來了,快將我女儿還給我。」火上心頭,沐英雄一把揪起商子任衣領,擁有屠牛之力的拳頭眼看就要揍上他臉面。
「寨主,你將他打死了,就沒人知道紫鴛小姐的下落了。」為免喜事變喪事,跟在他後頭的二當家,急忙阻止悲劇發生。
「我……」沐英雄气呼呼地噴著火气。「你快把我女儿交出來。」
「小生說得句句屬實,沐姑娘真的下山了。」早知事情會演變至此,因此商子任處變不惊、溫和依舊。
「還敢撒謊!」沐英雄揪起他的衣襟,死命搖晃著。「別以為老子不敢殺官,你再不將紫鴛的下落說出來,老子宰了你。」
「小生沒有說謊,沐姑娘确實昨夜下山去了。」商子任給搖得身子骨快散了。
「還不說實話!」沐英雄气极,把他扛起來像摔布袋似地又搖又撞。
「唔!」呻吟一聲,商子任快昏了。「是……真的……」
「寨主、寨主。」二當家一把抱住沐英雄發狂的身子。「他已經昏過去了,你快放手啊!再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沐英雄不甘心,又狠狠搖了商子任兩下,才气呼呼地摔下他昏迷的身子。
「格老子的,紫鴛到底被他給藏到哪儿去了?」他悔不當初啊!若早知讀書人個個黑心肝,就不給女儿招個文人夫婿了。「紫鴛、紫鴛,俺的寶貝女儿,你到底在哪里?」
二當家低頭見商子任頎長的身軀軟綿綿地癱在地上,那兩片愛笑的唇雖緊抿著,卻因習慣性地上揚而殘存著一抹微彎的弧,再配上一張平凡的臉孔,乍看是不出色,但瞧久了,卻十足的舒服。
這樣一名斯文儒雅的書生,怎麼看都不像個會辣手催花的薄情郎;紫鴛小姐的失蹤應該另有隱情吧?
「紫鴛、紫鴛啊──」沐英雄滿屋子沖撞,不過盞茶時間,一間漂漂亮亮的新房便給毀得面目全非。「俺的寶貝女儿,你快出來啊!紫鴛。」
「寨主,你先冷靜點儿。」二當家試著安撫他,以免他發起狂來,整座寨子都給他拆了。「或許我們可以另想辦法逼商子任說出紫鴛小姐的下落。」
「他肯說嗎?」涕泗縱橫的沐英雄就像個三歲小孩般無助。
「試試看嘛!」見他終於不再發狂,二當家微放下心來。「讀書人都比較軟弱,尤其商子任,一看就知是個沒脾气的濫好人,應該很好說話才是。只要咱們多下些工夫,定能逼他說出紫鴛小姐的下落。」
「是嗎?那……」沐英雄有如溺水者捉到浮木般,緊緊攀住最後的一線生机。「要用刑嗎?」
「什麼?」二當家一愣。「寨主,商子任只是個文弱書生,我怕他挨不了重刑,兩、三下就會去見閻王的。」
「我又沒說要打他、砍他,不會害他性命的。」
「那寨主的意思是……」
「我想把他吊在寨子口,他一日不吐實,便吊他一天,除了水之外,不給他任何食物,他這麼軟弱,或者吊一個時辰便會乖乖招供了。」他語含自信。
二當家卻好生不安,事情真有如此簡單?低頭再瞧一眼昏迷於地的商子任,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這個書生并不如外表一般軟弱。
董妮《別哭我娶你》kwleigh掃描 robin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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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半三更,四下無光的山道上,一馬一人、疾行如風。
「不愉快!該死的,我為什麼會有這种不愉快的心情?」沐紫鴛嘴上詛咒不停,手上的馬鞭更是飛舞迅速,催促著馬儿往前跑,片刻不敢稍歇。
作夢也想不到,她籌備多年的闖蕩江湖計划只施行了五天、五天耶!便告夭折了。
這一切全是商子任那渾蛋的錯。
「明明就叫他要盡速下山的。」結果她在山腳下的栖鳳鎮里等了五天,天天對著那條該死的山道發呆,他,卻沒有出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一走了之,美麗的自由就在前方對她招手,她卻……惦著他、念著他,在沒确定他的安全前,她的腿硬是不肯邁离栖鳳鎮半步。
然後,匆匆五日過去,她几乎可以确定那蠢蛋商子任准是不忍不告而別,遂等在山寨里,任由她老爹興師問罪。
「不知道他死了沒?」她咬牙,太清楚她爹沖動的性子,一惱火起來,管他天王老子,照砍不誤。
她坐立難安,腦海里全是他死無全尸的慘狀,然而雖想上山救他,偏偏又心有不甘。她干麼對一個白痴念念不忘?他甚至在她离去時,沒吐出一字半句的挽留語耶!
「渾帳、渾帳、渾帳……」她否認自己在記挂他。
可是她現在在干什麼?不要命地飛馳在回家的路上,好玩嗎?!
「才不,我是因為听到傳聞,許仲言越級上告知府大人,五道坡上的『大風寨』為惡甚劇,懇請派兵剿滅。我想救寨子,才回來的。」她告訴自己,今晚的一切行為与商子任概無關系。
「那些讀書人都是呆子,也不想想,『大風寨』立寨五道坡二十年,前無屏障、後無靠山,任何人只要有心想找,都可以上寨里一游;但多年來,寨里的兄弟始終与山下百姓相處愉快,沒人有興趣找對方麻煩,為什麼?」沐紫鴛破口大罵。
「那是因為寨里的兄弟全是守信知義的血性漢子,他們劫財卻不劫命,偶爾遇到天災人禍,還會運糧下山濟貧,附近一府三縣的百姓都知道,与其說『大風寨』是個強盜窩,不如說那里是處救濟所,專門收容一些因一時失誤犯下罪惡,遭律法黥面,無顏回家鄉生活的可怜人。」
「只有許仲言那笨蛋看不清,請不動知縣就告上知府,非尋『大風寨』晦气不可,我真後悔上回只賞他一塊小石頭當見面禮,再讓我碰到他,非打得他變豬頭不可。」叨叨絮絮的,她不停念著許仲言的錯,宁可讓心底擠滿對許仲言的不滿,也不再被那股因商子任而起的焦躁感控制她的心。
「姓許的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呢!走著瞧,有朝一日……」咒罵頓在唇角,她的注意力被山道另一頭的「大風寨」給吸引過去。
「那是什麼東西?」寨子口的木柱上,一道黑影正隨著徐徐吹來的晚風搖晃個不停。
心跳頓停,她緊拉 繩、停住馬匹,滑下馬背後,往寨子口方向一步步行去。半晌後,她來到寨子口,胸口繃得像要炸裂似的,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气息。
「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她虛弱地說,竟沒勇气抬頭一看究竟。
「該死的!我在干什麼?」她拚命地深呼吸,是好是坏,總得求得証實吧!
她奮起畢生的勇气,緩緩抬眼。「不──」
那是商子任,虛軟的身子毫無生气地挂在木柱上。
「商子任!」她提气,飛身上樹。
适時,一道月光穿破烏云,射在他身上,映照出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面容。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整個人一陣暈眩。「為什麼?」眼眶好熱,心痛得像有人正一刀一刀地割著它,但她……流不出淚來。
「我就說你是個傻瓜吧!」她咬牙,割斷綁住他的繩子,抱著他飄身落地。「你為什麼不逃?我不是叫你快走嗎?白痴──」
她用力搖晃著他,他沒有反應,一副虛弱得快斷气的樣子。
不敢再遲疑,她扶他坐起身,雙掌抵住他背心,一股充沛內力源源不絕地輸入他體內。
「人家不都說傻人有傻福,你這麼傻,一定不會有事的。」她抖著唇說,明擺著是在安慰他,其實更想說服的是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
打被吊上寨子口後,商子任的神智一直困鎖在層層濃霧中,見不著光明。
日升月落對他再無意義,他只是等著,心平气和等待勾魂使者降臨,帶走他的生命。
如果閻羅王問我是怎麼死的,我該如何回答?一瞬間,他曾想過這問題。
但下一刻,他卻發現自己飛起來了。難不成我不是下地獄,而是榮登西方极樂?可渾沌的腦子怎麼轉,也想不出這一生中干過何等好事,促使他得以一登西天?
會不會待會儿他們就發覺請錯人,再一腳將我踢入地獄?果真如此,他希望他們能夠踢輕一點儿,因為他的身體好痛,痛死了。
才這麼想著,一絲激光沖進腦海。等一下!死人會感覺痛嗎?不可能吧!
緩緩蠕動一下。「唔!」陣陣揪疼撕裂四肢體膚,真的好痛耶,不是作夢。
「商子任!」一聲惊喊倏然響起,柔軟的音調好生熟悉。
「唔……呃……」他掙扎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睜開眼皮,然後就瞧見了一張清秀可人的嬌顏大刺刺地擱在他面前。「沐姑娘!」
「你可醒了。」沐紫鴛松下一口气,那鎖在眼底的淚這才獲得釋放,潸潸地滑下。「我以為……你嚇死我啦!」
「噢!別哭、別哭……」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的淚是他最大的克星。
「我不是叫你走嗎?!你為什麼不走?」她一哭,就如洪水潰堤,再也停止不了。
「對不起。」唇角微勾,明明就虛弱得要死,他還是勉強自己笑著安慰她。「我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那笑容溫和卻無力,像盞即將熄滅的殘燈,引得她心里愧疚更甚,可不服輸的性子卻將它轉換成惱羞成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咦?不行嗎?」他微怔,但唇角的彎弧卻沒有松懈半分。
「你──」她揚拳,才想揍他兩下出气,卻被印在他瞳孔里的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天啊!她什麼時候本性盡露,變成河東獅一只了,她怎麼不知道?
「沐姑娘?」他抬起無力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怎麼了?」
她搖頭,好困難、好困難地扭曲著一張潑婦臉變嬌弱。「我沒事,商公子,你該吃藥了。」她說,掏出一顆丹藥送到他嘴邊。
他差點儿被她乍變的表情笑死,如果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太痛的話,他一定會笑。
「謝謝。」他說,張口吞下藥丸。
「那顆藥可以幫你補回虧損的元气,不過……」她察看他脫皮的雙腕,傷口都化膿了。「你手腕上的傷比較麻煩,我怕它即使痊愈,也無法像往常一樣完整無缺。」
「沒關系,男人不在乎身上有一點儿疤。」他聳肩,當真一派毫不在乎的模樣儿。
她的良心這才好過一些。「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走?」
「我走了,誰告訴沐寨主,你离去的消息?況且我答應過你,要幫你拖延時間,好讓你能夠走遠一些。」
「就這樣?」雖然早知他很白痴,但實際听到後,火還是不知不覺竄燃起來。
他頷首,好認真的模樣儿。
她拳頭握了起來。「那你又是為什麼被吊在上頭?」
「你离開後第二天,老寨主來找你,我告訴他你走了,他不信,就把我吊起來了。」
「也就是說你已經被吊了五天?」
「有這麼久啦?我不曉得耶!」他說得很輕松。
她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你難道笨得連推拖都不會嗎?我爹只是脾气不好,卻很容易相信別人,你只須編個理由哄哄他,不就沒事了?」
哦喔!嬌嬌女又變河束獅了。他暗笑,卻不想戳破她的偽裝。
「可我确實不知你的下落啊!又怎能對老寨主打誑?」
「你們讀書人腦子都這麼死板嗎?一點儿變通也不懂。」她吼得渾然忘我。
「老寨主很挂心你,我若任意說謊,哄他出去瞎找,我是可以保全自身,但他找不到你會更加傷心的。」他微笑,溫暖得像太陽一樣。
剎那間,理智重回她腦海,凝望著他溫和無害的笑顏,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了前所未有的頻律。
「對了,沐姑娘,你不是离開了,怎地又轉回來?」
「唔!」支吾片刻,她酡紅了嬌顏。「還不是你那個好朋友許仲言害的!」她死也不會招認,她是為了他才回來的。
「此話怎講?」
「我听人說,許仲言振動了知府大人派兵圍剿『大風寨』,我怕寨子里的人受傷,所以急忙赶了回來。」
「什麼?官兵要來圍剿『大風寨』?」他掙扎著坐起,卻拉扯到腕上的傷口、痛僵了一張笑臉。
「小心點儿。」她赶緊扶住他,心頭好生不舍。「你被吊上去這几天,都沒吃東西吧?」否則怎會虛弱成這樣?!
「二當家曾趁夜半無人之際喂了我一些米粥。」那也是為什麼他被吊了五天還沒死的原因。
「喔!那你還餓不餓?要不要我上廚房弄點儿東西給你吃?」
他搖頭,吃飯的事可以暫緩,眼下最重要的是想辦法保住「大風寨」;這座寨子里的人并不坏,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喪命。
沐紫鴛望他一眼。「你不想吃就算了。」反正她煮飯作菜的手藝也不好,他不吃或許才是明智的選擇。「那你現在怎麼樣?能不能站得起來?」
他搖頭。「短時間之內,我大概是無法自由行動了。沐姑娘,我需要你的幫忙。」
咦?難得他會主動開口要求援助喔!而且還是對她。她心中頓起一股莫名的愉悅。「什麼事?」
「我怕官兵圍剿的日期就在這一、兩天,我想在寨子周圍布下陣式,以防万一。」
「那只是傳聞,又不一定會成真。」
「我了解仲言兄,他嫉惡如仇已到了几近偏激的地步,只要他想滅『大風寨』,就算不擇手段,也會達成任務。你們并不想与官兵對陣吧?」
想不到他是真心的關怀寨子里的人,這是很少有的!!因為寨子里的人都曾遭黥面,頂著那樣一張臉,甭說處處遭人白眼了,被打、被罵、被赶更是常有的事。
唯獨他從未輕視過他們,反而處處維護;這個人傻歸傻,性子倒挺可愛的。
「你要我怎麼做?」她決定信任他。
「請沐姑娘幫我布陣。」
「但我不懂那些東西啊!」
「我可以教你,你只要暫時在入山的數條山道布下五行陣,便可阻官兵于一時,其他的就等我身子好一些再說。」
「那會不會很難?」她不好意思說,其實她同她爹一樣,武痴一個,至於文,不提也罷!
「不會的。」他輕拍她的手安撫她。「我會畫張圖給你,你只要按圖施為,便可成事。」
沐紫鴛看著那只在她肩頭輕拍的大掌,一時千頭万緒、百感交集。「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們?」他們對他不算有恩,而且她爹還折磨過他,他難道不記恨?
「濟弱扶傾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很像他的答案,因為他是標准的濫好人一個嘛!不過她卻覺得有些不悅。
他突然緊了緊握住她肩膀的手。「沐姑娘,你別擔心,無論如何我會為你保住『大風寨』的。」
為她嗎?淡淡的喜悅沖上心頭,柴鴛忘我地笑開了怀。
商子任凝視著她。昔日見她,明眸漾水,無時無刻不充滿一股楚楚堪怜的气息;此刻,她消掩了軟弱,眸底水霧換成精光,卻多了分靈黠,同樣動人心神。
啊!糟糕。他的眸光令紫鴛憶起自己二度的失控,於是慌忙蹙眉抿唇,好不容易才又把狂放的五官扭轉回嬌柔的模樣。
「我這就去拿紙筆讓你畫圖。」說著,她松手丟下他,轉身跑回寨內,跑到一半。「唉喲!」她身子突然扭曲了兩下,整個人成五體投地之姿向大地行了個最恭敬的膜拜禮。
「呵!」他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一定是跑到一半,想起自己的纖纖弱質,不該跑這麼快,急忙要偽裝,才會跌跤。
「真是個有趣的姑娘。」他仰躺在地,四肢大張、遙望著天邊一輪明月。
想不到他會在這里娶妻,新娘子還是個喜愛舞刀弄槍、裝模作樣的大美人。她与他完完全全是兩种性情,偏他卻為她著迷不已。
打第一眼瞧見她那樣努力地流著淚,他就有种莫名的感動。「努力」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他一直很羡慕能為了某件事而堅持到底的人。
爹娘常說他沒魄力,注定無法成就一番非凡功業。說的沒錯,就像他喜歡讀書,卻無心去考取功名;他對經商有興趣,但也不愿為家業而傾注所有一樣。
他只是東晃晃、西晃晃,懶懶散散地活著;可她不同,她做什麼事都有一個目的,因此努力地、拚命地去達成目標;盡管有時候用的手段稱不上光明正大,但那副气勢依舊令他折服。
「不曉得這段緣分會走向怎生的結局?」但他知道他并不排斥圓滿,甚至是希冀的。
原先自請為縣丞只是不滿賈似道玩弄權勢,任意羞辱大臣;畢竟縱觀古今,也沒哪個及第進士,是連個七品縣令都撈不到,只能屈任連品級都排不上的縣令副手一職的。
還有一部分是為了許仲言的一身才學,他是真正有理想、能做事的人,可惜個性頑固、太剛易折。
商子任不忍一名大好人才就此斷送,才會想跟在他身邊、幫助他多了解一些世情,以便日後重返朝廷,做一個真正對百姓有益的好官。
「不過看來成效不大。」否則,許仲言也不會執著地非滅「大風寨」不可了。
「喂,我把紙筆拿來了。」遠遠地,沐紫鴛的嬌喊傳來。
他努力半撐起身,只見她走一步、跌一步的踉蹌身影正逐漸接近中。
「看來她偽裝的功力退步了。」他咬牙忍住笑。「不過,這矛盾的模樣儿卻十分可愛。」讓他不知不覺又失了神。
***
費了整整兩個時辰,沐紫鴛終於按照商子任的吩咐,在几條主要山道上布下陣式,至於是否能順利阻敵?那只能問天了。
「如何?!」見她忙得一身灰塵回來,商子任努力撐坐起身,溫柔地舉袖,為她拭汗兼擦臉。
「都弄好了。」她喘口气,彎腰扶起他。「你呢?好點沒?」
「好多了。」他含笑回禮。「多謝沐姑娘關心。」
那溫柔淺笑像陣春風,緩緩蕩進她心坎,為平靜的、心湖拂起陣陣戰栗的漣漪,令她不覺失了神。
「你的動作很快,我本來還一直擔心無法赶在官兵圍剿前,將陣式布好。」
「我的身手一流,布陣,小意思。」他的唇角勾得好美,她情不自禁地傾向他,兩只靈活水亮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到底是怎麼笑的?竟能笑得這般……奪人心神!
「我看見了,你的行動很敏捷。」他眨眼,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呃!貼靠著他?他雖然很虛弱,但仍是個男人。軟玉溫香抱滿怀,任何男人會有的反應,他同樣會有;比如此刻,他就覺得下腹部熱如火燒。
「我的拳腳工夫更好。」她頭昏昏的,滿腔疑惑。這樣湊近看來,他并不帥,當然,也絕不俊美;可每回他一笑起來,四周的空气就開始波動,影響所及,連待在他周遭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心醉陶然。
「原來沐姑娘還是個武林高手呢!」他咬牙強抑住腹里狂噴的笑意。不知她曉不曉得,她正在自掀底細?
「還可以。」她怕是被迷得連今夕是何夕都忘了。「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統一武林,成為史上第一位女盟主。」
「那麼,我可否借用沐姑娘的工夫,請你查查這附近有沒有哪里不對勁?」他盡量展現自己溫和無害的一面,以減低她的戒心。
而她套了,面對他爽朗到不行的笑顏,她薰然到什麼也听不見、瞧不清。
「沐姑娘。」他又喚了聲。
沐紫鴛沈默依舊,看著他,時間越久,心底迷惑越甚!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儿?她真被這個平凡無奇的男人給吸引了?他很蠢耶,說不定連柄劍都提不起來,她若跟了他,有朝一日,她成為武林霸主,他的文弱定會讓她成為全江湖人的笑柄。
「不行!我非得更克制自己不可。」她的理智這麼說著,但她的情感卻不然。她無法阻止自己看他,直到……咯!一聲悶響,他們的額頭貼近到相碰撞了。
「老天!」她跳起來,心神俱喪。她又在他的瞳孔里瞧見自己的原形畢露了。
「沐姑娘?」商子任愣了下,瞧見她的五官又自扭曲了起來。「唔!」他撇開頭。天知道,她每回要從爽利本性變回纖弱偽裝時,那嘴歪眼斜的模樣儿有多好笑。
「商公子,若無事,且讓紫鴛扶你回房歇著吧!」彷佛剛才的失控是場春夢、逝過了無痕,她重又展現出完美無缺的溫柔怯懦。
「咳!」他得不停地嗆咳,才能壓抑住那白喉頭滾滾而起的笑浪。
「商公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紫鴛幫你順背?」眸光流轉,她明媚水瞳中又自漾起一層名為「憂慮」的水霧。
「咳咳咳……」他快死了──被她笑死的。「先不忙著回房,沐姑娘。」再給她胡搞瞎搞下去,他非英年早逝不可,還是換個話題安全些。「你仔細听听,有沒有發現哪里不對?」
「有嗎?」沖動是她的缺點,一下子就被他轉移了注意力,豎直耳朵傾听四周。
「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山林中的虫嗚鳥叫聲好像突然間全消失了,這頗為怪异。」他說,有种暴風雨前宁靜的感覺。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有些不對勁耶!」她運集功力,更加細心地體會天地間的變化,須臾……「是腳步聲。」她喊。「好多、好多,怕不有百來人。」
「是官兵嗎?」他遙望天際,只見明月才落、金烏初升,想不到這麼早,官兵就來攻打了。不愧是許仲言,知道拂曉攻擊最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於是選了個好時辰圍剿「大風寨」。
「怎麼可能?」她以為知府大人沒那麼容易受煽動的。
「仲言兄很厲害的。」因此這個結局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全被你說中了。」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望著他。此時此刻,他看起來一點儿也不蠢,相反地,他聰明极了。
「我只是了解仲言兄罷了!」他笑得云淡風清。「就如同你了解沐寨主,知道他不會饒過弄丟你的我,因此千方百計地要我走是一樣的。」
的确,只要夠了解一個人,要預測他的行為并非難事。她放心了,他不是個表里不一的小人,她很開心。
「沐姑娘,我們進寨里去吧!」商子任提議。
「哦!好。」她彎腰扶起他,耳畔接收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里惶惶不安。「那個……真沒問題嗎?」
「放心吧!」他一臉自信的笑。
可惜她沒有同等的信心。「假設……我是說假設啦!万一陣式擋不住圍剿的官兵,那我們該怎麼辦?」
「屆時,『大風寨』恐怕就保不住了,不過我會盡全力向知府大人求情,務必保你們一命。」
「如果知府大人不同意呢?」
「那你就綁我為人質,要脅他們,然後伺机逃跑吧!」
她瞪大眼,不敢想像他居然出這种白痴主意。「那你怎麼辦?」
「我好歹也是一介探花,他們應該不會害我性命才對。」
「是喔!」她很怀疑。
他莞爾一笑。「沐姑娘是在擔心我嗎?」
她給了他一抹假假的笑。「商公子是『大風寨』的大恩人,我擔心你也是很正常的啊!」尤其他天真太過、机敏不足,她若不照看著點儿,天曉得他有沒有辦法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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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寨子口,商子任与沐紫鴛各怀心思。
許仲言率領的官兵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中。
危急的情勢一触即發。
「你這個王八蛋,是誰放你下來的?」适時,一陣雷吼搶先劈下。
商子任与沐紫鴛給震得乍然回過神來。
「爹!」沐紫鴛惊呼。
沐英雄滿腹怒火在見著女儿的窈窕身影後,盡化為激動。「寶貝女儿,你終於回來了!」
「爹!」沐紫鴛活力四射的嬌顏立時扭曲成怯懦。
好厲害!商子任贊嘆,她的「變臉」工夫,總是如此精采絕倫。
沐英雄像圈風火輪似地直沖沐紫鴛身前,猿臂一張,將她摟進怀里。「你可想死爹啦!寶貝女儿。」
「唉喲!」一旁,商子任給沖得頓失倚靠,一屁股跌坐地面。
沐紫鴛的眼淚立時如斷線的珍珠,啪啪滾落不絕。「爹,女儿也好想您,可是……」她皺眉,柳腰一束,快給她爹緊圈成兩截了。「您能不能輕一點儿,女儿好疼呢!」
「對不起、對不起。」沐英雄忙放開女儿,前前後後將她檢查了一遍。「乖女儿,你這些天是上哪儿去了?有沒有吃苦?有沒有被欺負?唉呀,瞧你都瘦了,外頭的日子很不好過吧?」
「我沒事啦!爹。」在沐英雄面前,沐紫鴛永遠都是那最乖巧、嬌弱的小女儿。
商子任再度為她的好演技贊佩不已。憑心而論,她偽裝的功力极高,而且反應奇快,若非覷破人心是他唯一的專長,他也會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員。
沐英雄樓著女儿,眼里水霧朦朧。「乖女儿,你出去怎不跟爹說一聲?爹好擔心。」
「人家……」她扭著衣袖,微低頭,眼角接收到商子任溫和的笑顏,心頭猛一震。糟糕!前回她离開「大風寨」的理由是騙他要与心上人私奔,引出他滿腔同情心,所以他才助她順利逃走的。
現在她回來了,身邊卻沒男人跟著,他會不會怀疑?万一他去跟沐英雄証實……老天!她老爹非嚇死不可。
不行、不行,她非得想個好法子誆他閉嘴不可!索性商子任一向愚蠢,應該不難哄騙才是。
「乖女儿,」沐英雄輕輕搖了她一下。「你怎麼了?老半天不說一句話,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多謝爹關心,女儿只是有點儿累了,不礙事的。」纖弱的嬌軀抖了下,清澄的水霧盈上沐紫鴛眼眶。
「累了就赶快去休息;小絹,快來扶小姐回房。」沐英雄緊張兮兮地高聲呼喚婢女。
「謝謝爹,但不必叫小絹了,我自己可以走。」應付她爹很簡單,但其他人就沒那麼容易擺平了,沐紫鴛才不想自找麻煩。
「那你小心走喔!」果然,只要沐紫鴛隨便撤個嬌,沐英雄就什麼都忘了,甚至連向女儿要個离家出走的理由也忘了。
「爹,那我跟相公先行告退了。」盈盈行了個禮,沐紫鴛暗笑於心。所以說她爹最好騙了,只有像商子任那樣笨通天的人,才會連她爹都擺不平,還反被人吊在木柱上,受盡折磨。
「相公?」沐紫鴛沒說,沐英雄還真忘了寨里有商子任這個人,猛然想起,他心生疑惑。「等一下、等一下,你這家伙是怎麼下來的?」
「當然是摔下來的嘍!」沐紫鴛搶口解釋,絕不能讓人知道救商子任的人是她;本來嘛!一名嬌柔無依的弱女子,如何能自丈高的木柱上救下一個大男人?
「難道是我綁得不夠緊,繩子才會散掉?」沐英雄再度上當。
沐紫鴛再加一記,徹底轉移沐英雄的注意力。「爹啊!這些事都不重要,現在最要緊的是,官兵殺到了。」
「什麼?」沐英雄跳起來。「無緣無故,官兵來干什麼?」
她本來想說,這一切全是許仲言干的好事;但想想又不妥,憑她一名弱女子,如何能探得恁多消息,遂轉口答道:「也許是因為我們最近綁了很多讀書人,一時惹惱了官府吧!」
「我們又沒傷害他們。」
「但官府不這麼想啊!」
「哼,既然他們要誤會我們,我們也不怕,我立刻去叫二當家起來,跟他商量,看怎麼打退官兵。」沐英雄說著,就要往里頭走。
「等一下啦,爹。」沐紫鴛急忙拉住他,心想,爹真是個魯大漢,人好、心也好,可惜就是少一根筋。她記得听娘說過,她爹交友從不看來歷,但求交心;因此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一日,他的朋友們不小心得罪權貴,陷入危境,他去幫忙,結果就被識為同謀,一并入罪,被判以黥刺之刑了。
臉上被刻下犯罪的記號後,他們這群朋友再也無法光明正大立於天地間,只好躲躲藏藏、隱其行蹤,像條狗似地窩居在角落里苟延殘喘;直至某日,他們其中一人再也忍受不了顛沛的生活,遂興起團結以抗外侮的念頭。
然後,他們來到五道坡,建立「大風寨」,靠著彼此互助,漸漸強盛了起來。
而她爹會被推舉為寨主,則是大夥儿感念他恩惠的結果。不過依她爹那种個性,平常無事時還好,一朝面臨危机,毫無腦子的魯莽行事就很容易招徠殺劫。
「還等?再等下去,官兵就殺上來了;不管,我要去把兄弟們都叫起來,無論如何也要死守『大風寨』。」果然,沐英雄滿腦子只想著要跟敵人一決生死,根本沒想到憑他們的實力,開打只是加速「大風寨」的滅亡罷了!
「可是爹,敵人根本上不來啊!」沐英雄少根筋,沐紫鴛可沒有,早發現官兵的腳步聲在逼近到一定距离後,便開始打轉,再沒有接近的跡象,顯見商子任的障法起了作用。
「咦?怎麼會?五道坡的山路既好走又不險峻,他們為何上不來?」
「因為相公在几條主要山道上布下了五行奇陣,那些官兵不懂陣式,自然就上不來了!」她不敢說是自己干的好事,因為一名嬌嬌女,是不可能有那等本事的。
「他為什麼要幫我們?」沐英雄不解地望著猶自癱坐於地的商子任。
「因為他是我相公、你的女婿啊!當然要幫忙守護我們家。」
這藉口真的很爛,但沐英雄卻相信了。
「好女婿,上回是我誤會你了,你沒事吧?我扶你回寨里休息。」這會儿沐英雄又多禮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复上回几乎將商子任整死的可怕。
敢情變臉這本事是一代傳一代的。見了沐英雄變化無常的態度後,商子任終於知道沐紫鴛的偽裝本領是從何而來的。
「多謝寨主。」他倚著沐英雄,任他將自己半扶半抱地送進寨內。
「呼──」另一邊,沐紫鴛暗松了口气;慶幸今天早起的鳥儿只有她老爹,怪好騙一把的,否則她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許多了,謝天謝地!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要如何圓滿解釋上回她私奔的那個謊言?
「說那家伙挂點了,不知道商子任相不相信?」她异想天開地想著。
***
最近,沐紫鴛一直在想,商子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打那日她自木柱上將他救下後,他休息了一夜,隔天便開始忙著在「大風寨」周圍布下陣式。一圈接一圈、一陣連一陣。
照他所言,天地分陰陽、人間有正气。因此布置得宜的奇陣不僅得以阻敵、欺敵,更可為己身招來好運与福气。
他懂得真多,信手捻來山林中的樹木、花草、奇石,便將「大風寨」給守衛得霉倘艚 饋*
這樣的人會笨嗎?她怀疑。
可橫看豎看,他又与聰明沾不上邊;試問天下間有哪個聰明之士會一忙起來就忘了吃飯、忘了睡覺,甚至忘了上茅房?
對!他就是遲鈍到會忘了上茅房。那是昨日傍晚的事了,他布陣到一半,突然腹痛如絞,她還以為他病了,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片刻後,他卻告訴她,他會腹痛是因為昨日大忙、忘了上茅房!見鬼的!那個大白痴怎不忘了呼吸、直接去死?
她受不了他,卻不得不緊跟著他,因為她還有把柄捏在他手上。
她一直等著,看商子任几時要拆穿她私奔的謊言。
但他始終沒問,照樣過他清閑悠哉、樂似神仙的逍遙日子。
反而是她,一顆心如吊上十七、八個吊桶,搖搖晃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眼看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轉眼,她回寨都五天了,他看見她,還是除了笑,不見第二种表情。
他到底想怎樣?是欲藉此戲弄她?還是想另外找個机會威脅她?抑或他根本蠢到沒發現她的失誤?
她不知道,心好亂。「唉!」目光不自覺落在三尺外的石陣上,瞧見數名官兵正整束武裝、企圖闖陣。
「別擔心,他們闖不進來的。」緩緩跟在她身後的商子任,以為她嘆气是因為陣外那群不死心的官兵,在連碰了五天的大釘子後,猶日日派人進攻,絲毫不懂得放棄。
「我知道。」打第一天她親眼見識十來名官兵在陣內迷失,左沖右撞仍闖不進「大風寨」後,她便對他的陣式充滿信心。
「那沐姑娘是在憂心些什麼?」他抬頭,沖著她燦爛一笑。
那笑好溫柔,胜春風、胜朝陽,讓她整顆心都暖了起來,有些飄飄然,還有几分焦躁。最近跟他在一起時,沐紫鴛總會這樣,一時喜、一時憂,沒個定性。
「我到底是怎麼了?」垂首細察自己的心思,她無法理解這份气悶究竟從何而起。
見她不語,商子任唇角的笑更添入了几分體貼。「我想,官兵包圍五道坡的日子就快結束了。」*
「你怎麼知道?」她的煩憂被他的問題一轉移,順利變為好奇。
「打昨日起,闖陣的官兵變少了。夜晚,我還听見駐扎的官兵們在唱歌,因此我判斷,這种毫無所獲的包圍已經消磨了官兵們的士气,他們守不了多久了。」他分析道,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這就是讀書人的本事嗎?她望著他,感覺這一刻,他又變聰明了。但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既愚蠢又靈敏?這太沒道理了嘛!
「你為什麼不問我离開又回來的原因?」她無意識地脫口問出,等到發現時,隨即很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怪自己真是吃飽撐著沒事干、自找麻煩。
「你不是說過了,离開是為了与心上人相會,回來則是為保『大風寨』無恙?」他笑答,神情里不見半絲疑惑。
「而你全然相信?」那种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吧?他卻毫不怀疑;為什麼?是因為她的事一點儿都不值得他用心思索?還是另有原因?莫名地,她心底的焦躁更甚。
「我有理由怀疑沐姑娘嗎?」他直覺回答。
「是沒有;但我獨自一人回來,你難道沒想過,我那心上人去哪儿了?為何沒与我在一起?」壓抑不住心頭的焦躁,她又開始挖坑往里頭跳;其間雖有後悔,但想要答案的心卻更強烈。
他微微一笑,緩緩地開了口。「沐姑娘,你的心上人呢?怎沒有与你在一起?」
這問題像是遂了沐紫鴛的心愿,但配上他那副溫吞到不行的口吻,卻只是將她心底的火苗煽揚成烈焰。
「他有沒有跟我在一起關你什麼事?」她吼,火气將她臉上原本的嬌弱盡數燒灼成凶悍。
嘖!她又失控了,但……好美。商子任眼底的激賞燦若朗星。「沐姑娘,你的臉好紅,是中暑了嗎?」他輕問。
「現在都秋末了,哪還會有中暑這等蠢事?」她受不了了,好想揍那張古井不生波的溫和笑臉兩拳。
「難不成……」他彈指一笑。「你是在生气?」
「我……」殺千刀的,她又在他瞳孔底下瞧見自己變成河東獅一只了。「怎麼會,我……很少生气的。」咬牙兼磨牙,她努力地試圖將臉上的怒火扭轉成凄然。
「咳!」他又開始嗆咳。不行了,真的會被她笑死。
「商公子,生病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瞧瞧?」她扮了個扭曲的笑容給他看。
「呃!」他的臉脹紅,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立跳舞了。「多謝沐姑娘關心,商某很好。」只要她別再逗他發笑,他絕對可以長命百歲。
「商公子還有很多事要做嗎?」
「這……」他回頭瞧了布到一半的陣式一眼。「還好。」
「那我還是別打扰你做事了。」她轉身,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刻意背對他,不讓他瞧見她火冒三丈的模樣儿。
姓商的根本是個白痴,任何明示或暗示對他都完全無用,結果搞了半天,她還是不曉得他介不介意她那無端失蹤的「心上人」?
「究竟要到几時才能徹底解決這問題?」好後悔,早知道不對他撒謊了,麻煩透頂。
「唉!」再嘆一聲,她越來越弄不清自己的心,何苦這樣介意他對她的看法?倘若他真對她造成了妨礙,了不起一拳打暈他,再把他丟到一個陌生地方,任他握有她再多把柄,也無從泄漏起。
偏她一直不忍心對他下重手,甚至在投奔自由後,又為了他,急巴巴地赶回山寨里。
「這是不舍嗎?」她不懂。「莫非我對他動了心?」
「哦,不不不,不能再想下去──」猛力搖頭打斷動心的想法;那种結論太可怕,她宁可當做不知道,繼續焦躁下去。
「沐姑娘、沐姑娘……」突然,一聲聲呼喚召回了她遨游於思緒之海的神智。
「干什麼?」她沒好气地轉過身。「喝!」卻迎上商子任近在咫尺的面容。「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對不起。」他歉疚一頷首。「我只是想告訴你,下雨了。」
「下雨了?我怎沒發現?」她抬頭,瞧見他高舉的雙手正拿著一件藏青色的外袍,撐在她頭上、為她遮雨;難怪她絲毫沒有察覺雨滴落下。
視線移轉,最後定在他被雨淋濕的臉龐上,雨水順著他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五官住下流,把他整個人都弄濕了。
「雨下多久了?」她瞧著他狼狽万分的樣子,心微疼。
「呃……」商子任想了下。「不到半個時辰吧!」*
「而你就一直站在我身後為我遮雨?」怎麼有這麼蠢的人,蠢得……好教人心焦,他就不能偶爾多為自己想一想嗎?「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像你這樣處處為人著想、絲毫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很容易死的。」
「那麼我可能真的比較蠢吧!我一直是,宁可天下人負我,莫我負天下人。」他笑著說。
她好想揍他兩拳,因為他太笨了!可目光一触及他溫和愉悅的笑容,心整個酥了。她打不下手,隱隱有一种不好的預感,她被困住了。
***
商子任原以為「大風寨」的問題不難解決,只要阻擋官兵上山,熬個八、九日,事情自會迎刃而解。
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這偌大的寨子,竟只存了三、五天的糧;直到今日,他們終於斷炊了。
「我看還是打出去吧!」沐英雄提議。
「沐寨主,我觀察過,官兵有近百人,我們只有三、四十人,實力相差太懸殊,恐怕獲胜机率不高。」商子任實在不愿看他們白白去送死。
「餓死跟戰死有什麼差別?」沐英雄咆哮。「我可不愿被人叫縮頭烏龜。」
「不會餓死的。」
「寨里已經連粒米都沒有了,這五道坡上又沒什麼飛鳥走獸可獵,我們還能吃什麼?風嗎?」
「還有山菜跟野果啊!」商子任苦勸。「沐寨主,我知你英雄蓋世,不愿屈死山林,但你諳武,可以打出去,其他不懂武的怎麼辦?還有紫鴛啊?你忍心送她上戰場?」
「紫鴛?」滿腹豪气頓泄,沐英雄無措地望著身邊嬌柔纖弱的女儿。「女儿,是爹無能,讓你吃苦了。」
「爹。」沐紫鴛柔柔喚了聲。「女儿与爹共進退本是天經地義之事,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顧慮女儿。」
沐英雄低下頭。他不怕死,但他絕不愿見女儿受到半絲傷害。
「喂,你要我們吃山菜、野果度日,但這些又能撐得了多久?」為了女儿,他終於緩下脾气。
商子任松下一口气。「三日,我保証三日內官兵一定會退。」
「你拿什麼保証?万一他們決定死守呢?」
「爹,」沐紫鴛輕扯沐英雄的袖子,低言。「相公觀察官兵闖陣的樣子,發現他們疲態已現,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是嗎?」商子任的話,沐英雄不信,但沐紫鴛的話,他可就确信不疑了。「好吧!我們就再等三天,這期間,暫且吃山菜、野果度日。」
「寨主,」一直靜听他們討論的二當家突發疑問。「但我們不知道哪些山菜可以吃,哪些有毒啊!」
「我知道,我去找。」商子任自告奮勇。
「那找食物的事就交給你了。」沐英雄說。
「我立刻去。」「去」字還在舌尖繞,他人已經沖了出去。
沐紫鴛遙望他奮不顧身的背影,心中又開始焦躁。「到底行不行?」
滿腦子盡是他跌落山溝、摔下山道……各式不祥的畫面流轉,令她坐立難安。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她說,實在是待不住了,非得想個辦法看著他、保護他不可。
「喔!那你小心,有東西吃時,我再叫小絹送去給你。」
「謝謝爹,女儿告退。」她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走了出去。
出了大廳!她片刻不敢稍緩,緊追著泥地上他所留下來的腳印而去。
奔了約半刻鐘,她在一處小水潭邊發現他忙碌的身影,東跑西鑽的,弄得一身的泥与汗。「還是這麼拚命!」所以她放不下他,就怕哪天她一不注意,很容易就將一條小命給玩掉了。
「唉喲!」果然,她才想著他太拚命,遲早會受傷,他就狠狠跌了一大跤,摔得鼻青臉腫。
「商公子,」顧不得泄漏底細,她施展輕功來到他身旁。「你沒事吧?」
「你來啦!」商子任看到她,笑得好開心。「你瞧,我找到這麼多吃的東西。」他現寶也似對她展露他找到的山菜、野果。
「這是樹根吧?」她撿起一截黑黑的東西,一臉惡心。
「這叫沙參,一种藥,可以吃的,還具有安精神、撫五臟的功用。」他笑一笑。「雖然味道并不算太好。」
「你懂得還真不少。」
「我看書的。」
是啦!書生不看書要干什麼?她會意地一頷首,又撿起一朵黑黑丑丑的菇,問道:「這個呢?看起來好可怕,你确定它可以吃?」
「這我就不确定了。」他拿回那朵菇,放在鼻間聞了問。「我以前在書上看過很類似的東西,但畢竟沒有實用過,有些東西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那你摘來干麼?沒把握的東西就扔了吧!」她作勢要丟那朵菇。
他搖頭。「能吃的東西不多,只要是有可能的,我都不想放過;所以這個我先試吃看看,沒問題再給你們吃。」
她一陣暈眩,就怕他這麼說。「万一吃出問題呢?」她咬牙,忍耐著沒轟他那張蠢臉一巴掌。
偏商子任還不知死活地逕自笑得開心。「我說的吃,不是整個吞下去,我會先嘗味道,不刺激舌頭的,我才會真吃下去,所以出問題的机會不大。」
天哪、地啊!誰來救救她?為何她會撞上這麼個天真的男人?他根本不懂,關鍵點不在出問題的机會大不大,而是,他老是這樣白痴,為了別人,命都不顧,很容易死的。
「万一出問題呢?你就這麼死了,值得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減,更何況為救他人而死,根本是蠢蛋一枚。他到底懂不懂?
他想了下,笑開一張可親的臉。「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若不試,隨便摘了給你們吃,很可能中毒的人就是你了,我可不愿冒這個險。」
是為了她!瞬間,她滿腹怒火化成無限感動,熨遍每一寸體膚。
隱隱有股錯覺,她似乎跌入了一個陷阱里──一個由傻瓜編織而成、名為「情网」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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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商子任就算不是個神,也离仙人的境界差不多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官兵在圍困「大風寨」八日、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後,終於認輸退了兵。
「大風寨」逃出生天之日,正是商子任离寨下山時。
他不忘和每一個人告別,告訴他們日後進出寨子的正确方法,還有維持陣式正常運作所須注意的事項;這份叮嚀當然也包括了沐紫鴛。
他沒有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待她一如其他人,不見絲毫特別。
這也無可厚非,他們畢竟還沒成為真正的夫妻。
可沐紫鴛卻覺得沮喪,經過八日的朝夕相處,她對他的感覺改變很多;但可惜,他似乎并未有相同的感受。
他大概是不喜歡她吧!可那又為何要待她如此溫柔?是因為溫柔是他的本性?
好煩,人心好難明白,她體內的焦躁感快要滿溢成災了。
寨里的人都不敢問他們小夫妻問究竟發生何事,就怕這口一開,會被她的眼淚給淹死;只有商子任不怕。
他溫柔地將她請到一旁。「沐姑娘,小生就要告辭了,离去前,須不須要我替你向老寨主求個情,請他允許你与你的心上人雙宿雙栖?」
他的表情很誠懇,誠懇到讓她好想宰了他。「多謝商公子關心,但不必了。」她撇開頭,不信他蠢到如此境界,竟完全不怀疑她的謊言。
「既然如此,那小生告辭了,沐姑娘保重。」長身一揖後,他不再行動,默立她身前,」臉溫和而有耐心的笑,仿佛在等待什麼似的。
可她很生气,刻意地垂眸不看他一眼。
商子任也不在乎,只是站著、等著,像在包容一名無理取鬧的小女孩般地容忍她。
她不必看他,就能覺察出他身上正散發出一种柔若春風的气息、十足舒人心肺;但那已不能滿足她,如今她想看的是他的熱情,專對她而發的熾熱感情。
「沐姑娘,我要走嘍!」他輕聲說了句。
她體內的焦躁爆發。「那就走啊,還杵著干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得以結識沐姑娘是商某今生最大的榮幸,告辭了,祝你与你的心上人永結同心。」說完,他真的走了。
她瞪著他的背影,渾身發抖。
他居然敢對她說這种話,大白痴,她要有心上人早走了,還會八天來緊跟在他身邊、憂心難安嗎?
數一數,這八天來她救了他几次?
把他救下木柱、替他運功療傷、喂他丹藥補身、阻止他濫嘗百草把命丟掉……沒有她,他恐怕死了不只十次啦!
可瞧瞧他是怎麼待她的?他根本沒有把她放在心里嘛!
算了!他走了也好,我少個麻煩。現在要去闖蕩江湖還不晚,終有一天,她會成為武林史上第一位女盟主,走著瞧好了。
「對不起,爹,女儿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既已打定主意拋下他,她便不再留戀,索性把全副精神都用來計划成名大業。
「女儿,你沒事吧?」沐英雄憂心地望著她。「你的臉色好難看,是舍不得商子任嗎?」
「爹,」沐紫鴛溫婉低言。「自古以來,儿女終身就是听憑爹娘作主。如果爹認為女儿該嫁商公子,女儿斷無怨言,若爹覺得商公子不好,女儿便不嫁,留在寨想,侍奉爹爹。」
「他也不是不好啦!」沐英雄一臉為難。「只是一樁好好的喜事弄成這樣,大夥儿都覺得不吉利。」因此商子任開口要走時,所有人都同意了。
「女儿可以理解爹的苦衷。」轉身倒來一杯熱茶遞給沐英雄,沐紫鴛溫言淺笑撫平了他眉間的皺摺。「爹就別想大多了,女儿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沐英雄松下一口气。「其實那商子任人不錯,可惜有點儿呆頭呆腦,做事情瞻前不顧後,爹也不是很喜歡;過些日子,爹再給你找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喔……」
沐紫鴛听不見了,沐英雄的話讓她想起商子任的呆頭呆腦。他一天到晚出錯,弄得自己狼狽不堪,沒有人跟著他、保護他,他會不會出事?
還有,他總是為了救人而奮不顧身,標准的濫好人一個;万一哪天碰上一個惡徒,狼心狗肺陷害他,他豈非死無葬身之地?
又或者,跑來個坏女人欺騙他呢?先騙他的人、再騙他的錢,等他一無所有後,便謀財害命……
「哦,不──」她不敢再想,只覺渾身冷汗直冒。他不能出事,哪怕這天塌了、地陷了,她也不要有見到他死於非命的一天。
可他又不喜歡她,离去前,連求她一句一起走都沒有,難道還要她親自追上?那多丟人!
還是不要理他好了……但万一他因缺她保護,而給人害死了呢?
可惡,她矛盾又不安,原先的堅持全給打碎了。
「怎麼辦?」她想追上他,卻又拉不下臉,只是好气、好气,好想接他兩拳泄油火。「對了,我可以去揍他泄憤啊!何苦在此憂慮難安?」哼!她絕不是舍不下他,只是想出气罷了!
***
离開「大風寨」後,商子任走得很慢。
不是留戀不絕,而是在等待,他知道沐紫鴛的奇异性格,也曉得她滿口謊言,但他不想拆穿她,她的一些想法、作為……非常有趣,他很喜歡。
記得他爹娘臨死前說過,他這人要野心沒野心、要魄力沒魄力,想來是無法將商家產業發揚光大了,因此商家的一切將交由他厲害的妹夫去掌管,而他,不過是個吃閑飯的。
他不在乎,本來嘛!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都行,卻做什麼都不精,他唯一稱得上專長的,只有覷透人心一樣。不須費太多的精力,只要与人交往片刻,他就可將對方心思捉摸到八成。
但這卻不是件好事,看透太多人、心底層的喜怒哀樂後,他變得老成,一顆心如古井不生波。
他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總以旁觀者的姿態笑看人間無常,任人贊他好心、夸他無私、罵他愚蠢;他都不在乎。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他也很滿足,直到碰上沐紫鴛,她同時包含了堅強与軟弱、善良与自私的矛盾性子讓他開了眼界;這才知他以前真是過得太無趣了。
他承認自己被她吸引了,尤其愛看她「變臉」的模樣儿,那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畫面,他百看不厭。
他知道她對他亦有感覺,只是那份情感還不夠深厚到讓她甘愿為他放棄大好夢想。
所以他對她施了一點儿小小的詭計。他假裝完全沒發覺她的偽裝、忽視她對他乍起的情愫,百般激起她心底的焦躁,逼她不得不在他与夢想中做個選擇。
啊,他真是惡劣──
他不想強迫她,要她自己想通。倘若在她心底,他的存在是必要的,他希望她主動追來,屆時,他會張開雙臂,接納她完完整整的全部。否則,他也愿將思念沈淀,一心只求她過得更好。
其實說到底,他還是冷情無心的,因為他一直是被動地等待,將所有的選擇權都丟給她,任由她去煩惱。
她究竟會做何選擇呢?他太好奇了,因此才會拖慢离去的腳步,想親眼看看她的決定。
緩緩地、緩緩地,他像只龜,爬進了栖鳳鎮里唯一一間客棧。
「啊,救命──」迎面,一只茶壺飛了過來。
他側身閃了過去,常有人說他愛管閑事,天曉得根本是閑事老愛招惹他。
「唔,哇──」才這麼想著,一道窈窕的身影從客棧內筆直朝他沖了過來。
「公子救命!」那是個清秀可愛的小姑娘,手上提著一只花籃,看來是個賣花女。
「別跑啊,小美人。」緊追在賣花女身後的是名錦衣公子,手持摺扇,本應是風度翩翩,但配上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樣,就變成惡心了。
商子任呆站著,任由賣花女將他往前推向對面的錦衣公子。「公子救我。」她滿臉的淚糊在他後背。
倘若此刻在他身旁的女子是沐紫鴛,她一定會搶在他身前,把那色狼好好惡整一頓。而且紫鴛哭歸哭,絕對不會眼淚与鼻涕橫流。商子任想著,覺得背後一片黏濕,怪惡一把的。
「公子,求求你救救小女子。」賣花女又將他往前推了一步。
适時,錦衣公子追了上來。「喂,小子,識相的就問邊去,別妨礙本公子与小翠姑娘相好。」
他也想閃啊!問題是賣花女緊捉著他,他走不了嘛!加上要解釋這麼一堆很麻煩,他索性張開雙臂、成護衛狀。「不知兄台貴姓大名,追捕這位姑娘意欲為何?」
「哪儿來的酸書生?」錦衣公子狠啐一口。「書呆子,本公子貴姓范,我爹正是本縣縣令,現在我命令你,立刻將小翠姑娘交出來,我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否則,我就告訴我爹,將你關進大牢。」
「原來是范知縣的公子,不知大人近來可好?那件女子失蹤案應該已經破了吧?」唇角斜勾,商子任漾起了一抹莫測高深的淺笑。
「你認識我爹?」錦衣公子面色突白,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拿他爹當克星。
「很熟。」知縣大人是商子任的上司嘛,豈會不識?
「你到底是誰?」錦衣公子怕他是縣令之友,若將今日之事告訴縣令,他可有得苦頭吃了。
商子任還沒想到要怎麼應付這色欲薰心的坏胚子,耳畔就先接收到一陣細細的抽气聲,很耳熟,像极了沐紫鴛每回發現他在冒險時發出的惊呼;他不禁微微一笑。
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愚蠢的濫好人,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引出他滿腹同情心,讓他為對方賣力兼賣命。
殊不知他其實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否則同樣被捉進「大風寨」、參加選婿大會,怎麼許仲言就得到一個大腫包,他卻贏了一個美嬌娘?
不是每一個人都值得他賣命去維護的,至今,他管的恁多閑事里,真正讓他豁出命去拚,并且惹來一身傷的只有她。
唔!想起被吊在寨子口那五天,說實話,他的手到現在還有些痛。不過看在她為了他不辭辛苦下山追來,總算有价值了。
既然她來了,就讓她表現吧!他非常想享受被她維護的那种快感,幸福得像要飛上天。
終於有些了解為什麼姑娘們喜歡大英雄、大豪杰了,因為被保護的滋味太美妙,像他,一嘗就上癮。
飛快抹去臉上的精明,他狀似天真地長身一揖。「回公子,小生商子任,忝為大人副手,現任縣丞一職。」
***
一陣暈眩狠狠擊中沐紫鴛。這個傻瓜,連撒謊都不會,居然老實招認自己身分比對方低,那混蛋還不乘机好好教訓他一頓?
果然,她求爹爹讓她下山來尋他是對的!否則憑他一介文弱書生,獨身行走世間,不被坑死,也要被欺負死。
「一個小小縣丞也敢管本公子閑事!」看吧!錦衣公子一知商子任身分低微,隨即不客气地掄起拳頭要揍他。
「商哥哥……」怕自己再不出面,商子任將有一頓痛揍好挨,沐紫鴛嬌喊了聲,無限柔媚,惑人心神。
錦衣公子的拳頭乍停在商子任鼻前一寸處,兩眼直勾勾盯著正款步走進客棧的沐紫鴛。「哇哇哇,今儿個是什麼日子?竟讓我碰見這樣一個天仙絕色!」
沐紫鴛怯怯地步進大廳,一步一顫正欲行到商子任身邊。「啊──」
突然,錦衣公子快一步捉住她的手,強摟她進怀里。
「放開沐姑娘,你想對她做什麼?」商子任試著將人搶回來。
「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嗎?」錦衣公子一臉色淫地對著怀中人上下其手。「好香啊!大美人,你姓沐嗎?叫什麼名字?」
「不要,商哥哥救我……」她啜泣,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滾落不停!嬌柔媚態令錦衣公子一身骨頭都要化了。
「美人儿,別哭了,你的淚讓我的心都快碎了。」他捧著她的臉,眼看就要輕薄上她的唇。
「住手!」商子任怒吼,即便是知縣之子,也無權親他娘子吧!
「滾一邊去吧!臭小子。」錦衣公子掄著拳頭威嚇道。「你再多事,本公子就稟明父親,將你下獄查辦。」
「哇!」商子任不怕,賣花女倒是嚇得緊捉住他的衣衫不放。「嗚,公子……」
「放開!」眼看著沐紫鴛的清白就要毀在錦衣公子手上,商子任哪還冷靜得下來,使勁儿甩開賣花女,大踏步上前。「范少爺,我說咱們若越過縣太爺,上告知府大人,說你當眾強搶民女,這客棧里的人都瞧見了,你說誰會被下獄查辦?」
「我這就宰了你,看你還怎麼去告知府大人?」惡向膽邊生,錦衣公子竟妄想殺人滅口。
「憑你也想殺他,自不量力。」一抹邪光自沐紫鴛眼底一閃而逝,趁著場面混亂之際,她伸出兩指點向錦衣公子胸膛要穴。
「哇!」錦衣公子突然手捧胸口、整個人往地面栽去。「好痛、好痛,痛死我了……」他不停地在地上滾著,還拿頭去撞牆壁,像瘋了也似的。
「你沒事吧?」商子任乘机將沐紫鴛救出。
「我很好。」她對他盈盈一笑,纖弱嬌媚,瞬間又攫住了客棧中所有的注意力。
「那就好。」他松下一口气後,才有心情關心還在地上滾個不停的錦衣公子。「他是怎麼了?」
「生了急病吧!」她說,一派的嬌柔無邪。
商子任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許吧!我去請大夫。」
「什麼?」她嗓音倏然拔尖,嬌柔的面具出現裂縫。
「他罪不致死。」商子任說著,就想跑出客棧。
「你……」她緊拉住他的手,燦燦水瞳里寫滿不贊同。
「他好歹是縣令之子,死在這里,大夥儿都會很麻煩。」他拍拍她的手。「乖,讓我去請大夫救他。」說著,他擺脫她,轉身跑了出去。
若非大庭廣眾之下,不宜惊世駭俗,沐紫鴛真想追出去,罵他一聲「大白痴」。那家伙調戲他的妻子耶!這樣的惡徒,死一個少一個,有啥儿好救的?
偏他好心,非救人不可,還急巴巴地跑出去為色狼找大夫。「濫好人、濫好人、濫好人……」真是气死她了,找個時間,她非教會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不可。
***
讓沐紫鴛更加深刻體會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的人是小翠,那個賣花女。
自商子任偶然救了她後,她無時無刻不纏著商子任,嘴里說著是要報恩,其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翠根本是看中商子任,想拐了他做相公。
好几次,沐紫鴛暗示他,小翠對他別有居心,他卻不信,說什麼「人性本善」,要她別隨便怀疑人。
結果可好了,人家請他吃飯,說要謝他救命之恩,他就真的去了,卻被兩杯烈酒灌得神智不清,若非她赶得急,他就被人霸王硬上弓了。
「大白痴,你爹娘到底是怎麼教你的,讓你活到二十几歲,還如此天真?」拖著他疲軟的身子走在漆黑無人的街道上,她忍不住叨叨罵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懂不懂?」
「嗯!」他呻吟了聲,听似十分難受。
「你活該。」她嘴里罵著,小手卻不舍地在他背後頻頻拍撫。「每次跟你說道理,你就跟我辯一堆子日、孟子說的,那些家伙是圣人,根本不知民間疾苦;哪像我,自幼生在強盜窩,几乎是挨白眼長大的,我知道的人情義理絕對比他們多上百倍,你就是不听我的才會吃苦頭。」
「咳咳咳……」為壓抑噴上喉頭的笑意,他不得不努力擠出兩聲嗆咳。
「喂,你怎麼樣?」看他好像很難過似的,她衡量著要不要冒底細被拆穿的危險,施展輕功送他回客棧。
他搖頭不語,實在是因為要忍住不笑,已經用盡他所有力气了。
但她卻以為他病了,顧不得其他,藕臂立刻環住他的腰、提著他的腰帶,快速往客棧方向奔去。
「唔!」他翻起白眼,不是因為烈酒作怪,而是……有失常理的「飛行」,快要把他的五臟六腑給顛出來了。
他頭暈目眩,唯一的感覺是晚膳在他腹里滾動出來的惡心感。天哪,再繼續下去,他要吐了。
「沐……沐姑娘……」他痛苦地喚了聲。
「忍著點儿,就快到客棧了。」她以為他難過得受不了,遂好心地加快飛掠的速度。
「停下來」他嘶喊。
「就快到了……哇!」來不及了!他吐了,還吐在她身上。「商子任。」她既憂又急,索性把他整個人扛上肩膀,輕功施展到极限,抱著他,化成流星一抹,流泄過大地、直奔客棧。
幸虧天色已晚,多數人早已入眠,否則她的行為非嚇死所有人不可。
「再忍耐一下喔!」輕言慰哄,她扶他進房,再侍候他躺下。「你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去打水來清理這一切。」她不敢叫醒小二,怕丟臉,因此只好親力親為。
他頷首不語,所有的力气早被這場奔波給耗光了。
沐紫鴛跑出去,半晌後,打來兩桶清水。
「水來了,你是要自己洗,還是我幫你?」她換了套新衣服,長發濕潤地披在肩上,顯然已先梳洗過。
商子任大口大口地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強坐起身來。「我自己來吧!」
沐紫鴛見他臉色慘白,心微抽痛。「你很難過嗎?」她的聲音啞啞的,似摻雜著濃濃的不舍。
他努力勾起唇角,給她一抹安撫的笑。「我沒事,多謝沐姑娘關心。」
用那种虛弱到不行的臉說沒事,誰相信?沐紫鴛水亮的眸底又自漾滿名為「憂心」的霧气。
他心一窒,雖知她本性爽朗熱情,但或許是扮纖弱久了,偶爾她不說話,只以那雙明媚水眸娣人時,無限嬌柔自現,總會引得人心蕩神搖。
他總是看著她,不知不覺便痴了。
也許我遠比自己以為的更加喜歡她……他越想,就越難滿足於目前停滯不前的現況,他要她完完全全屬於他,究竟有什麼辦法呢?
「商子任!」他一直不說話,她好擔心。
他看著她,一向溫和的目光難得興起了劇烈的波動;好在她對他是有好感的,因此他要贏得她的心應該不會太難。
她望見那樣的改變,心不禁慌了起來。「你……你到底要不要去清洗這一身肮臟?」承認吧!她是膽小鬼,因為她竟不敢直視他的眼,盡管那份熱情是她早盼望許久的。
「當然要。」頂著一身嘔吐物訴情衷未免有失禮儀,所以他決定洗乾淨後,再來問她,為什麼要追來?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如此關心他?
他們之間這种暖味不明的關系也該有個決斷了,走過這一程後,才能往更長遠的未來邁去。
董妮《別哭我娶你》kwleigh掃描 robin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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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好尷尬,生平頭一回,沐紫鴛嘗到了想要鑽地洞的滋味。
商子任怎這般厚臉皮,竟當著她的面脫衣沐浴!
好羞人,她想跑,但不知怎地,見他一件件脫下衣衫、露出白皙卻精瘦的胸膛,她卻呆了,只能任由他赤裸的身體占据她的視線、她的思想、她的一切。
商子任的身體与「大風寨」里那些壯碩的漢子大不相同,他沒有黝黑的皮膚、糾結的肌肉,整體看起來雖然削瘦的,但并非軟弱無力。
他是另一种特別的精壯,沒有很多的肌肉,卻相當結實,完全不是她想像中,軟趴趴的文弱書生。
當他洗浴的時候,她看見透明的水滴沿著他細致的肌理滑下,為他白皙的皮膚添上一抹動人的光彩。
她狠狠倒吸口涼气,突然羡慕起那些水來。
商子任听見了她的吸气聲。「很好的開始不是嗎?」他告訴自己,在她被他的身體迷得暈頭轉向時,對她訴說愛意,成功机率應該會倍增。
「滿意你所看見的嗎?」他洗浴完畢,隨手捉了件外衫披上,回頭送她一抹燦若朝陽的笑。
她嚇得跳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快步地往外走,一張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別走!」他捉住她的手。
「商公子,男女授受不親,請你放開。」她讓語音顫抖,特意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儿。
「我們拜過堂、成過親,并非一般男女。」他緊捉她不放。「沐姑娘……不!以我們的關系,稱呼沐姑娘太疏遠了,我想叫你『紫鴛』,可以嗎?」
他的聲音里含著誠懇的祈求,她一听,心差點儿化了,不由自主輕頷了頷首。
「紫鴛,」他把她拉進怀里。「我可以有這种想法嗎?你是因為喜歡我,才來找我的?」
他說得那樣卑微,讓她的心好痛。「不然呢?你認為我是為何而來?」
「我不知道。」他搖頭,把她抱得好緊。「一開始你并不想与我成親。」
「我……」好吧!她是說了很多謊話,然後,又因為怕丟臉,一句也不肯解釋。可她的行為很明顯啊!她關心他、照顧他、保護他,她對他這麼好,難道他感覺不出來?
他發現怀里的身子僵了,竊喜沖上心頭。她也許有張不服輸的嘴,但她同時也擁有一具誠實的身子。
他決定不再逼她說愛,也不折穿她的假面具,就讓她以她的步調來适應他們之間的新關系。
「紫鴛,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子任?」他濕熱的喘息吹拂在她耳畔。「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子……子任……」她的聲音又低又柔,几乎可以掐出水來了。
他背脊閃過一陣震栗,光听她喊他的名,他整個人就恍似跌進了一堆火團里。「紫鴛。」他俯下頭,輕輕一吻印上她的額。「我們做真夫妻吧,好不?」
沐紫鴛一怔。真的要嫁給他嗎?成為名正言順的商夫人?
她抬眸,覷著他平凡的五官,真是不英俊,但卻十足地可親。常常,她只要看著他,心便不知不覺定了下來。
她想,自己是喜歡他的,否則不會一离開他,就牽腸挂肚,思念不停。
既然如此,訂下名分也好,省得那位小翠姑娘又來糾纏不清,她可受不了再救他出紅粉陷阱一回。
於是她呆立著,一聲不吭,任由他環著她的腰、吻著她的額。
「紫鴛?」久久听不見她的聲音,他微憂地搖搖她的肩。
笨蛋,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嘛!難道要我到外頭敲鑼打鼓,大喊,我愿意嫁你商子任為妻嗎?她暗想,對於他的駑鈍備感無力。
商子任低頭,瞧見她柔嫩的粉頰脹得一片通紅,腦海里閃過一點靈光。
難不成是別扭性子又發作了?他心忖,好笑地抬起她的下巴,果見她水亮的瞳眸里蓄滿焦躁。
真是不老實!他笑嘆,低下頭吻上她的唇。「紫鴛,我的娘子。」
她的心蹦上喉頭,飄飄然墜不了地,這才知自己盼望成為他妻的欲念有多深?
「子任。」她伸手摟住他的腰,說不出口的情意盡數表現在這番行動上了。
***
暈黃的燭光照射在沐紫鴛白皙的肌膚上,反射出一种惑人的光彩,險些儿眩暈了商子任的眼。
「紫鴛。」他興奮地撫上她嫩白的肩。
「呃!」她咬牙忍住一陣輕顫。
還是這麼倔強!體貼她說不出口的情意,他愈加小心翼翼地愛撫她。
「如果你不喜歡,盡管告訴我。」而在她沒說話之前,他不會停止。
离開她的肩,他大掌下滑,捻住了她胸前櫻色的蓓蕾,看著它們在他手下挺立、綻放,莫名的感動襲進心里。
一時沖動,他張嘴銜住了它,鼻端沖進它的香气,讓他情不自禁地對著它又吮又舔。「你好甜,紫鴛,好棒。」
「啊!」她發出一聲惊呼,黏膩得更胜糖蜜。
「你也喜歡對不對?」他的舌頭將它整個卷了起來。
「唔、嗯……」唯恐滿溢的情欲潰堤,她急以雙手搗住嘴唇,不讓更多的呻吟泄出齒縫。
「你不喜歡?」他的手指取代了唇,捻住她的蓓蕾。「那這樣呢?」
她搖頭,仿佛有种錯覺,他正在戲弄她。
但怎麼可能?他是如此愚蠢、遲鈍的一個男人。
他的指甲輕輕刮搔過她的蓓蕾頂端。
「唔……」她弓起背脊,呼呼地喘著气。
看她好像忍得很辛苦的樣子,他不覺心軟。「對不起。」不再惡劣地挑逗,他讓濕熱的唇舌代替手指,溫柔地膜拜她全身。
她在他身下顫抖,艷麗的表情渾似那三月里迎風招展的桃花,妖媚不可方物。
「紫鴛,我的娘子。」他一見心喜,忍不住撥開她搗唇的手,讓他的嘴吻向她最美麗的部分。
她的靈魂在吶喊,未曾經歷過的情欲則燃燒著她的身子。
他一邊吻她、一邊以手指按摩她細致的柳腰、平滑的小腹,最後落入她的大腿根部。
「嗯!」一股莫名的激流沖進她體內,她的頭在枕上不停轉動,感覺自己快要爆開。
「唔!」他訝异地低呼,她那里好熱,熱得像要把他的手指融化似的。
「啊……」她兩手攀著他的肩,被他解放的雙唇除了呻吟外,再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字句。
好難過,卻又不只是痛苦,當他的手指在她體內攪動時,她整個神智都飛上了天。她以為自己會死掉,但沒有,她還在飛。
到底要飛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她不知道,只能任由他帶著她飛,飛過天涯海角、飛過五湖四海、再繼續飛。
彷佛覺得她還不夠激動似的,他在手指之外,又加入唇舌挑動,舔得她身子更如風中葉,震顫不停。
快瘋了!她拚命搖著頭,烏黑的秀發披散在艷紅色的被褥上,無限媚光惑人。
「紫鴛!」他突然叫喚她的名,以著一种特殊的、認真的態度。
她愣了下,隨即便感受到一陣撕裂的痛自體內傳來。「啊──」
他推擠她,加入了她飛翔的行列。
「紫鴛、紫鴛……」她的熱度經由交接處,流進他體內,讓他整個人沐浴在熊熊欲火中。
「啊──」她高喊,一聲尖過一聲。「不行了、不行了……」飛得太高,她已經喘不過气來。
「娘子,紫鴛,我的娘子。」最後一次抽送,他讓她體會到什麼叫做絕美的快感。
「……」她喊不出聲音來了,靈魂在云中飄,許久、許久──
「娘子。」他贊詠似地吻住了她的唇,汲取她的喘息,兩具密不可分的身體在這一刻,切切實實地合成了一個圓滿。
***
他鄉遇故知、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并稱人生三大樂事。
但在洞房花燭夜隔日,碰見生命中最大的死對頭,那是不是可以稱為人生一大厭事?
當沐紫鴛再度碰見許仲言時,就有這种感覺。
那張死人臉,雖然很多人都說好看,偏她是怎麼瞧、怎麼想把拳頭往那上頭砸,尤其他還當著大街上、所有人的面大喊:「強盜女,你還敢出來?」時,沐紫鴛在心底發誓,有朝一日要把他扁成豬頭一顆。
商子任唇畔勾笑,一身風采翩翩。「仲言兄,別來無恙。」
許仲言哼了聲。「自那日一別後,我曾帶兵去救你,卻遍尋不著入『大風寨』的道路,大隊官兵無功而返。倒是你,怎麼下山來的?」
「我和紫鴛一起下山的。」死命圈緊她的腰,商子任可不想看她當街表演殺人。「我們已經成親了,紫鴛,快叫一聲許大哥。」
咬緊牙根,她努力咽下到口的怒吼,嬌柔福了個禮。「見過許大哥。」
「慢著。」許仲言臉色發青。「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真娶了這個強盜女吧?」
「我是娶了紫鴛,但她并非強盜女。」商子任難得認真地辯解。
「她老爹是個強盜,她不是強盜女,是什麼?」許仲言咆哮,吼聲大得整條街的人都听見了。
沐紫鴛纖弱的身子僵了下,燦亮靈眸浮上層層水霧。「我爹以前雖然犯過錯,但他已經改過自新了。」她哽咽。
「強盜就是強盜,到死都不會有所改變的,他是個罪犯,理應被捉起來凌遲處死。」許仲言無法接受,他的同僚居然娶了個強盜女為妻,真是丟盡讀書人的臉。
「嗚……」沐紫鴛咬著唇,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不是那樣的,爹沒有做坏事,他沒有……」
一瞬間,她的淚讓許仲言感到愧疚,但想起讀書人的風骨,他決定甩開那份無聊的罪惡感。
「『大風寨』里的每個人,臉上都黥刺了罪惡的記號,如果他們還不該死,那誰該死?」
「仲言兄,你說得太過分了。」商子任認為每個人都有他一套為人處世的准則,外人無權置喙,但若太傷人就不行了。
「你還敢說,都是你,把咱們讀書人的臉都給丟光了。什麼人不好娶,居然娶一個罪犯的女儿!」
「沐寨主是沐寨主、紫鴛是紫鴛,我娶的是她,我認為她是個好娘子,那就夠了。」
「你分明是被她的美色所迷,搞得你昏頭轉向,連讀書人的气節都不顧了。」許仲言脹紅著一張俊臉。「商子任,我絕對不會讓你把天下文人的臉都給丟光的,我命令你立刻休了她。」
「嗚……」細細的抽咽響起,無限委屈形成一圈凄然的氛圍,將沐紫鴛給烘托得格外楚楚可怜,博得無數人同情。「相公,嗚……都是我不好嗎?相公……」
「不是的,紫鴛,你很好,在我心底,你是最好的。」明知那淚是假的,商子任滿腹的怜惜就是泉涌不止。
「你太丟臉了,商子任──」許仲言跳腳。「居然為美色所惑,而看不清現實。」
原本,以商子任溫吞的性子,是不喜歡与人爭吵的,何況既麻煩、累人,又解決不了問題。
但許仲言的出言侮辱,竟讓沐紫鴛淚流不停,雖然是偽裝,但她流淚的模樣天生帶著一股媚態,就是有辦法博得人心生怜惜。
他悄悄握緊了拳,感覺體內有一股火苗在竄燒。「仲言兄,世人皆知外貌乃上天所賜,強求不得。如今,你以容顏美丑一事大加撻伐紫鴛,這才更丟臉吧?」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許仲言气呼呼地吼道。「她不配,你明白嗎?她的出身配不上我們讀書人高貴的身分。我們是天子門生,理應有自己的尊嚴,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更不能為美色所惑,做出敗坏德行的事。」
「我不認為皇上有資格干涉我娶什麼樣的妻子。」商子任撇唇。
一直躲在他怀里假哭的沐紫鴛眼睛一亮。原來他也會冷笑,不全然是只沒脾气的蠢貓,必要時,他也是有爪子的。
她快樂地彎起了唇角,對著他的胸膛露出一抹欣賞的笑。她的相公正在為她奮戰,攻擊的力道雖不夠強大,但沒關系,他不足的部分她自會補足。
「商子任,你……」許仲言才想再罵,一陣細細的拉扯打斷他到口的怒吼;他轉身,迎向一名溫柔的女子,她有一雙怯懦的小鹿眼、言行拘謹而守禮,看得出來受過很嚴格的閨訓。「你干什麼?」
「相公,」原來那溫柔的女人竟是許仲言之妻。「這儿是大街,人來人往的,吵架不好看。」
「要丟臉也是他丟臉,我是在勸他遠离罪惡。」許仲言吼。
許夫人瑟縮了下。「可是好多人在看。」
「那是因為他們沒看過一個如商子任這般喪德敗行的讀書人。」
「不是那樣的,我……」
許仲言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拉扯。「你們女人家懂什麼,男人說話,女人不許插嘴。」
「是這樣的嗎?」商子任冷冷一笑。「仲言兄,你何不抬頭看看四周?看是你娘子對,還是你對?」
「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許仲言才抬眼,便接收到數十雙不滿的眼神,齊朝他射了過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暗惊,四下望了望,才發現眾人的憤怒全是針對他來的。可他又沒錯,他們瞪他做什麼?他說的全是……
「噢!」他知道是什麼事情在扭曲是非了──女人的眼淚。
對面,沐紫鴛的泣聲斷斷續續,似是极力壓抑,卻因悲傷過度而控制不住地讓它流瀉而出。
她的哀凄扭曲了眾人的理智,引起一股公憤,朝他而來;再加上……見鬼的,連他娘子的眼睛都濕漉漉的像隨時會滴出水來,而這也歸罪在他身上。
「一個大男人,這樣當街欺負女人,到底要不要臉啊?」
「真是丟人現眼,還說是什麼讀書人咧!」
耳語四起,轟得許仲言俊臉脹紅。「商子任,明天我會把這件事報告大人,你最好早做准備。」不管他骨頭再硬,也明白眾怒難犯的道理,因此赶緊捉了妻子,逃命去也。
「對不起,相公,都是我害了你……」沐紫鴛發出最後一聲悲嗚,轉身跑了開去。
「紫鴛!」商子任本想捉住她的,但想了想,許仲言也太過分了,是該受點儿教訓,便由著她去了。
「這回大概不是一塊石頭就可以解決的吧!上天佑他,明日還有力气爬進府衙向知府大人告狀。」心里想著,他甩甩衣袖,才發現沐紫鴛把他一身衣衫都給哭濕了,但幸好她一向只流淚,不流鼻涕,因為「涕泗縱橫」就不美了。
所以,他也不急著回房換衣服,反正單純的眼淚讓風吹一吹就乾了,於是他就站在大街上靜靜地等著他那逍遙遠去的娘子倦鳥歸巢。
***
商子任很訝异,許夫人居然會來客棧拜訪他們;他看得出來她是個真正嬌弱纖細的女子,不若沐紫鴛,柔弱只在外表、內心卻比岩石還堅強。
「對不起,我是代相公來賠禮的。」許夫人奉上一份小禮。「昨日是我們不對,還請賢伉儷大人大量,不予計較。」
沐紫鴛本來是很气許仲言的,但一來,她昨日已報复了許仲言、出了口怨气,二來許夫人很有禮貌,因此她也樂得展現風度,伸手接過禮物,請許夫人人坐。
「其實許大哥并沒說錯,我出身确實不好。」幽幽一聲低嘆後,她雙眸浮上一層蒙蒙水霧。「但好在相公不介意,我也就釋怀了。」
「是嗎?」許夫人喃言,神態似是無限羡慕。「可不管如何,我還是該對兩位說聲抱歉。」
「過去的事就算了。」商子任不在意地揮揮手。「仲言兄呢?上府衙了嗎?」
「咳!」沐紫鴛突然嗆咳一聲,如花玉容這著一抹狼狽的慘白。
「怎麼這麼不小心?」商子任忙著為她拍背順气。
她又咳了一陣。怎麼說得出口,短時間,一個月吧!許仲言是沒法儿上府衙的,因為他得躺在床上養傷。
「我們昨日离開後,便遇賊人偷襲,相公身受重傷,目前正在家里養傷。」這也是許夫人得以順利出門的原因,否則,許仲言才不會允許妻子与強盜女來往。
「仲言兄沒事吧?」商子任若有所思地望了沐紫鴛一眼。
她正低垂螓首,也羞也慚地玩弄著衣上的絲帶。
「身子倒還好。」許夫人輕嘆了一聲。「只是他很生气,一直叫嚷著要逮到賊人,告他一個襲官之罪、判他終身監禁。」
那也得捉得到人再說啊!沐紫鴛垂眸,掩住一絲不屑。反正許仲言是個光長一張嘴的無能書生,跳跳腳可以,要捉她?重新投一次胎看有沒有可能吧!
「也許我該找個時間去探望一下仲言兄。」畢竟是他的妻子打傷人,商子任自覺有責任善後。
許夫人給了他哀傷的一瞥。「我怕就算商公子去了,相公也不會高興。」
「仲言兄脾气是不好,但還不至於不講理,只要好好跟他說,我相信他會懂的。」
「倘若相公仍繼續逼商公子休妻呢?」
沐紫鴛整個人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商子任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如果我發誓,終身只有你一妻,無論禍福、緊隨相依;你會不會安心點儿?」
她沒說話,羞得整張臉都紅了。
許夫人好生羡慕地望著他們。「賢伉儷感情真好。商公子請放心,我會盡量規勸相公,別為難你們。」盡管希望不大,為了他們,她仍想試試。
「多謝許夫人,但請別為了我夫妻的事,傷了你与仲言兄的和气。」商子任笑道。
許夫人一愣。「你……」他怎麼知道因為昨日之事,她被許仲言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她一個婦道人家,竟敢在夫君与人談話時,多嘴多舌,罰她抄寫一百遍的女戒。
商子任體貼地笑著,許夫人一時難堪地紅了眼眶。
沐紫鴛頓感無措,她是很喜歡拿眼淚當武器,但她可沒興趣親自對付它。
「許夫人,就快中午了,你要不要留下來与我們一起用膳?」
「啊!」許夫人緊張地站了起來。「多謝商夫人好意,但我得回家伺候相公了。」說著,她匆匆忙忙地告了辭。
沐紫鴛看著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問。「她怎麼了?跑得這麼急,好像後頭有鬼在追!」
「還不是為了你,你那騙死人不償命的眼淚激得她昨日破例反抗夫婿,為你講了一句話,卻遭仲言兄狠狠責罰了一頓;所以她今日才會特意出門,一為透气、二來,她擔心你。結果又遇到我一言說中她的心事,她才會逃的。」商子任好笑地想著,其實許夫人想太多了,他會說那番話本意是想安慰她,不意卻反而嚇坏了她。但幸好她沒發現紫鴛的真面目,否則非嚇死不可。
「子任,你怎麼不說話?」她撒嬌地推著他。
「我在想,許夫人大概是急著回去照顧仲言兄吧!」看她一點儿都沒有反省的樣子,他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弱點。「或許仲言兄傷勢真的很重。」
「死不了的!」她沒好气地翻翻白眼。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親眼看過。」
「我當然……」差點就泄底,她赶緊轉移話題。「你想嘛!許夫人還有心情來探望我們,就表示她相公沒生命危險嘍!否則她哭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閑暇往外跑。」
「說得也是。」算她轉得快,這回就放過她吧!
「不過我覺得許夫人很可怜。」她皺皺鼻子。
「怎麼說?」
「她相公一看就知是個不懂體貼的人,只會恃強凌人,這樣許夫人還不可怜?」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別管那麼多!」像他,娶了個里外差別有如云泥的女人,每日每夜都在听她的謊言,他不也很可怜?偏他卻樂在其中。
「好嘛!」她嘟了嘟嘴。「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里?」要她老困在栖鳳鎮里,她可受不了。
「紫鴛,你真愿意跟著我?做一個縣丞夫人,沒有地位、沒有財富,什麼也沒有。」
她沒有說話,不是在意金錢地位,只是要她終身困居一地,很悶的。「子任,你一定要做官嗎?」
「也不一定。」
「那我們四處走走,好不好?」她祈求的目光望著他。
他點點頭,知道她還未能忘情闖蕩江湖的夢想;對於武林,他并不了解,但為了她,他或許可以施點儿小小計謀,助她成就一番小小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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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沐紫鴛的心跳快停了。
一早,商子任告訴她,要帶她四處走走,請她赶快去收拾包袱。
她不疑有他,興高采烈地回房去了。
誰知包袱收到一半,就听到外頭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劇烈碰撞聲,其中伴隨著濤天怒罵,掀起一場爭執風暴。
而後,她好奇地推開窗子往下一看,當場嚇得几乎要停止呼吸。因為她那個濫好人相公正不顧自己文弱的身子,跑去跟人勸架。
天哪!那個惹事的大漢,一條胳臂都比他的大腿粗啊!
當下,她再也顧不得收拾,三步并做兩步沖下樓去;在門口,她捉到了正在看戲的小二。「這是怎麼一回事?」
「哦!有人怀疑街角的王老頭偷東西,正在逼他招供。」小二說。
「捉到小偷不是應該送官查辦嗎?豈可動用私刑?」難怪商子任會看不過,出面管閑事。
「姑娘,你沒看到王老頭臉上那個大大的『偷』字嗎?還送什麼官?東西擺明的就是他偷的。」
「那個黥刑的記號只能代表他曾犯過罪,而且也已受過懲罰。至於這回,沒証沒据的,豈可任意定他的罪?」
「誰曉得?」小二聳肩。「咱們這栖鳳鎮里就他一個人犯過錯,會先怀疑他也很正常啊!」
「哪有這种事?」沐紫鴛气得跳腳,一邊看到商子任撥開人群,走進爭執中心。
「住手!」他喊。
街道中間,一條佝僂身影縮成一團,正任人在他背後踩下無數個大腳印。
「別打了,再打下去就打死人了。」商子任不要命地沖過去,擋在老人身前。
不!沐紫鴛一陣暈眩,眼睜睜看著一記鐵拳乍停在商子任鼻端前半寸處,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攻擊老人的大漢朝地上狠啐一口。「呸!像這种人渣,打死一個少一個。」
「這位兄台這樣說就不對了,天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另有律法。百姓犯罪,自有律法處置,豈可任意動用私刑?」商子任嚴正辯駁。
「哪儿來的書呆?」大漢橫他一眼。
商子任蹲下身去,扶起老頭儿。「老丈,你……」仔細看了老人一眼,問候梗在喉頭,王老頭的模樣儿……天哪,他狼狽得比一只癩皮狗還不如。小小的身子,萎縮得很嚴重,手腳都伸不直了;一邊臉似乎曾遭火焚,整個扭曲變形,連雙眼都受到波及,變成白蒙蒙一片,這還能看得見嗎?
一陣揪痛倏忽擊中商子任心窩。這樣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哪還有本事偷東西?為何大夥儿看不清?就因他額頭被刺了個「偷」字,因此一有東西失竊,大夥儿便自動把罪過歸在他身上?
「喂,臭老頭儿,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大漢又是一腳踢過來。
商子任伸手擋住,卻給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原本倚靠他扶持的王老頭也受牽連,重新跌回地面。
王八蛋!客棧內,沐紫鴛握緊雙拳,渾身怒火張揚。若非顧及商子任,她早出手扁人了,不過沒關系,就像上回她對付許仲言一樣,只要將人引到商子任看不見的地方,她照樣可以讓這個王八蛋死得很難看。
發覺自己踢錯人的大漢大吃一惊。「不關我的事喔!是你自己要過來的。」
商子任撫著被踢得刺疼的手臂站起來。「這位大哥,你說老丈偷東西,可有証据?」
「要什麼証据,這附近只他一人會偷東西。」大漢說得義正嚴辭。
「就算老文曾經偷過東西,也不能証明你的東西就是他偷的啊!」商子任指出事實。「你瞧瞧,老丈手腳都萎縮了,眼睛白茫一片,即便不瞎,恐怕也有視物上的困難,這樣的人還有辦法偷東西嗎?」
「這……」大漢一時給辯得無言以對。
商子任續道:「我想,大哥你是誤會了,你的東西絕非老丈偷的,你應該再查清楚。」
「不是他又是誰?」說理大漢是說不過商子任,但要無賴就不同了。「咱們這栖鳳鎮向來民風純朴,除了他……你自己看,斗大的『偷』字都刺在他臉上了,難道我還會冤枉他?」
「唉!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