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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愛情的海洋 BY:樓雨晴

愛情的海洋 BY:樓雨晴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f0122000 您是第497個瀏覽者
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已經讓佟海寧學會砌一座心牆,
她以為牢牢護住自己的心,就能不受傷害,
沒想到,卻還是讓程予默悄悄進駐了她的心房……
她並不想如此迷戀他,但是,感情一旦付出,
只會愈陷愈深,是再也收不回的了……
等到佟海寧發現自己陷進這段感情的時候,
早已經無法自拔,視線也早已離不開他了──
而如今要忘記他,又是談何容易?
她想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好沖淡這段初戀帶給她的傷痛──
沒想到的是,她似乎已墜入愛情的海洋,
不管游到哪個彼岸,都是他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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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傾醉

我一直以為,不去渴求,就不會受傷;
沒有脆弱的情感,別人也就無從傷空口。
但是,為什麼當他深亮的眸光停留在我身上時,
我會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看不到他又會莫名的悵然,腦子裡塞滿了他……
我喜歡上他了嗎?


  《卷首》

  「佟海寧——」

  一聲拔尖的叫嚷清楚傳來,我挖了挖耳朵,打個小呵欠,換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玩著頭髮,研究髮質。

  「佟海寧,妳死到哪裡去了,給我滾出來,聽到沒有!」

  唉唉唉!此姝氣質有待改造,我開始燠悔百密一疏,居然忘了帶個耳塞進來。

  沒有天生就是潑婦,她當然也不例外,在面對帥哥時,她可大家閨秀,嬌滴滴的咧!

  更清楚的說,她也只有在喊我的名字時,才會表現得像個瘋婆子。

  事實上,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那個由古井中爬出來的貞子,等級已經沒差多少了。

  是啦,那個讓她喊起來就會咬碎牙齦的,正是本人芳名。

  而那個貞子……咳、咳!更正!那個「大家閨秀」,就是這個家的小主人程予潔。

  那,問題又來了,為什麼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卻缺乏中國人手足情深的美德,連姓氏都不同呢?

  關於這一點,相信各位已經自動在心中模擬了千百種寄人籬下的小孤女故事情節……

  沒錯,我就是那個小孤女。

  故事之所以陳腔濫調,就是因為它發生的機率太高了,而我的故事更是。

  父母的結合,完全是王子與公主式的版本,也因為愛得不食人間煙火過了頭,直接拿愛情當飯吃,在父親驟逝之後

    ,經濟狀況立刻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 是不必感到太意外的。

  再然後,當年對母親死追活追都追不到的程叔叔,心生憐惜地跳出來照料孤兒寡母,這個就更不意外了。

  不巧的是,程叔叔正好是有家室的人,一個不小心,時時惹得人家正牌夫人捧醋狂噴。

  在母親也追隨父親黃泉相見歡後,我會得到什麼樣的待遇,不需要再多做說明了吧?

  那時,我五歲,正式成了程家的一員——或者,說「不速之客」會貼切些。

  夠老套吧?

  不過,我並沒有意願當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人欺負到死的苦情女主角。

  小說連續劇裡那些逆來順受的悲情女,我一直都懷疑她們不是腦袋有問題,就是有被虐狂,任何人只要不是白癡,都會懂得自我保護的
   
    ,而我當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這就是任程予潔叫到屋頂翻掉,我卻還能窩在這裡玩頭髮、數分叉的原因了。

  房門輕輕的被推開,但是我並不緊張,因為進來的人連步伐也是輕淺沈穩得教人安心。

  我知道是誰。

  他一進來,就直接拉開我身前的掩蔽物——一張椅子,彎下腰看著書桌底下的我。

  「又在躲予潔了?」

  也只有他——程予默,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我。

  原因無他,這是他的房間嘛!

  任程予潔想破了頭,都想不到我會躲在她哥哥的地盤,當然,我也有絕對的自信,程予默不會當「抓耙仔」,才敢有恃無恐地窩在這裡抓蚊子玩。

  程予默有心掩護我嗎?我想也不是,他只是懶得打小報告,懶得惹紛爭罷了。

  坦白說,我極度的質疑這兩個人真的是兄妹嗎?

  程予潔任性驕縱,爭強好勝,需要無盡的注目與喝采來滿足她的虛榮心;而程予默安謐沈靜,風華內斂,話也不多,一派與世無爭的性情。

  他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安定的位置,淡看世間紛擾。

  犀銳的觀察力,是我處在這種環境的生存本能,我能洞悉程叔叔為了不負媽媽交託,努力想對我好的心態,也能洞悉嬸嬸飲了一輩子的醋水
   
   ,難以吞忍我的存在的心情;更不難理解一向是天之驕女,受人獨寵的程予潔,面對我的出現所產生的威脅感及妒恨。

  但,我卻看不透程予默。

  依照常理來判斷,我的存在破壞了他家庭的和諧,他應該恨我才對。可是他並沒有和嬸嬸、予潔沆瀣一氣的來打壓我;也從不曾像叔叔那樣,清楚表態地護著我。

  我還清楚記得,踏進這個家門的第一天,嬸嬸和叔叔吵得好激烈,與我同齡的予潔也推著我直嚷。「出去、出去!我家不歡迎妳——」

  而他,只是坐在一隅,一片喧嚷中,很靜、很靜地打量著我。

  不若嬸嬸、予潔的激烈反彈,他的反應,從頭到尾都淡到不能再淡。

  他對我,到底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呢?

  這個問題,已經存在我心裡很多年了。

  「這回又是為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輪到予潔當值日生,放學後她跑去和隔壁班的模範生約會,要我幫她打掃教室,我不去,然後今天老師罰她當一個禮拜的值日生。」

  程予默點了下頭,淡淡地說:「皮繃緊一點,她氣壞了。」

  沒有擔憂,也沒有幸災樂禍,只是很平靜地陳述一項事實,這就是我認識的程予默。

  我抱著腳,下巴懶懶地抵在膝上,抿唇不說話。

  見我並沒有出來的意願,他看著我,很沒人情味地說了句。「我要趕報告。」

  「你趕啊,我又沒叫你不要趕。」我很死皮賴臉地假裝聽不懂逐客令。

  「可是妳……」在桌底下。

  我聽出言下之意了。

  「當我不存在就好。」開玩笑,他都說予潔氣壞了,那我這時出去,不是存心找死嗎?

  他持續看了我三秒,然後不再說話,拉來椅子在桌前坐下,忙他的事情去了。

  我依然窩在桌底下,看不到他在忙什麼,但這書桌夠大,就算多了我的加入,還是有很充足的活動空間。

  頭髮玩膩了,我的視線不知不覺移到他優雅交疊的雙腿。

  他有一雙很修長的腿,這讓我想起,他的身材比例也棒到沒得挑;想到身材,更是很自然的聯想到他俊雅出眾的容貌。

  一個人帥不帥,是很難用字句形容的,那是自由心證的問題,由自己的眼睛看出去,覺得好看就是好看,雖然別人也許不認同。

  而看過的人,如果也有半數以上認同,那就可以算是公認的帥哥了。

  你問我程予默是屬於哪一種?

  如果你知道,程予默偶爾出現在我們學校,會讓多少花癡女情緒激奮到不行,你就不會用這種質疑的口氣問我了。

  我喜歡他的眼睛,像一口幽邃的千年古井,深不見底,不知道埋藏在最深處的,是什麼不欲人知的幽微心事,格外的耐人尋味。

  同學們說,他有種憂鬱的藍色氣質。

  憂鬱?他?程予默?

  拜託,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好不好?她們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像她們一樣,一張嘴呱呱叫,生來吵死人的啊!

  要我說的話,我認同藍色氣質,但不是憂鬱,而是海洋一般,悠遠沈謐,深邃廣闊,讓人無法掌握的感覺,一不小心,容易令人沈陷其中。

  「哥——」房門突然被推開,打斷了我的花癡遐想。

  聽到這聲音,我整個寒毛都豎起來了。

  不是怕她,絕對不是,我只是懶得和她吵罷了。

  那是一種相當不人道的精神凌遲,每來一回合,就讓我短壽三年,我哪來那麼多命和她磨?

  「你有沒有看到佟海寧那個死女人?」

  喂喂喂,誰是死女人?說話容氣些哦!

  程予默偏轉過身,居然很巧的剛好擋住我。

  這個時候,我就不得不懷疑他是有心要掩護我了。

  才剛閃過這樣的念頭,程予默矜淡的聲音便飄過耳畔——

  「妳們的事,不要來問我。」

  看,就是這樣!

  多麼的冷漠,完全置身事外,連替我說個謊都不屑。

  就算這些年,他的確有意無意的幫了我好幾回,我還是無法自作多情的以為什麼。

  他只是不想捲入兩個女人的戰爭罷了。

  房門又一次被關上,我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

  他回過頭來,雙手抵在桌沿推動座椅,滑開書桌地評距離,方便低頭看桌下的我。

  「幹麼?」我不得不開口,他的眼神像研究白老鼠!

  「妳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我高興!」忘了這是他的地盤,我態度囂張地回應。

   他又不說話了。

  「程予默——」噢,對了、對了!他大我三歲,那我為什麼不喊他哥哥呢?那又有另一段小插曲了。

  不是姑娘我不懂得敬老尊賢,我也喊過的嘛!問題就出在予潔,一副要和我拚命的樣子,潑辣蠻橫地直懷。「他是我的哥哥,才不是妳的,

       不要臉,妳走開、走開,我哥哥不要分妳——」

  你們有看過這麼小器的人嗎?連哥哥都不分我叫耶!

  被她那一推,我沒站穩,整個人直直的去撞壁,額頭上就這樣「永留紀念」了。

  想當然耳,她被程叔叔修理得金光閃閃。

  現在,不難想像程予潔為什麼會恨我入骨了吧?

  「妳真的很倔強。」

  我被突然出聲的程予默嚇了一跳,愣愣地看了他三秒,才領悟到他指的是值日生的事。

  「值日生本來就是她,沒理由她大小姐一句命令,我就該乖乖做牛做馬。」又不是命賤!我說了,我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的苦情小媳婦。

  幫她打掃並不困難,只要她好好和我商量。我討厭她頤指氣使的嬌蠻氣燄、討厭那種被吃定的感覺。

  她愈是吃定我會認命,我就愈不服輸,那是骨氣問題。

  雖然明知回家後,她一定會向嬸嬸告狀,然後我的骨氣會換來一頓苦頭可吃。

  「這種個性很吃虧的。」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低低說了一句。

  要死了!這程予默要嘛就不說話,要嘛一開口就命中要害,一針見血得教人無言以對。

  我也知道這樣的個性是我的致命傷,有時拗起來,是會不顧後果、不管兩敗俱傷的,就像現在。

  但我固執的認為,這關乎到一個人的尊嚴傲骨,就算再來一次,我仍會這麼做——就算爭這一口氣的代價,可能會讓我日子很難過。

  「我還是覺得我沒錯。」我悶悶地,話含糊在嘴裡,並不指望他認同。

  「我沒說妳錯。」

  咦?他聽得懂啊?

  「但是,這世上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是與非、黑與白那麼簡單,還有似是而非的灰色地帶。」

  「喂,大學生,不要說這麼深奧的話來欺負我這個生嫩的高二小女生,好不好?」我裝無知的眨了眨眼。

  他不買帳。「很多事只在一念之間,希望妳不會後悔。」

  然後,他沒再搭理我,埋首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我慢慢地由桌底爬出來,研究他專注的側顏。

  我還是不懂他,剛剛那句話,算是關心嗎?

  應該吧!他說了,不希望我後悔。

 「程予默,這是你第一次關心我耶!」

  他翻書的動作停住,抬眼看我。

 「我以前對妳很壞嗎?」

   問得好!真是個深奧的問題,我還正等人來告訴我,你對我算好還是壞呢!

  我很不淑女地翻了翻白眼。「你自己覺得呢?」

  然後——他該死的又給我「沈默是金」了。

  我必須憑著良心說:程予默真不是個聊天的好對象,和他說話,非常容易冷場。

  不過——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他就連輕蹙著眉不說話的表情,都是要命的帥?!簡直沒天理!

***

  不出我所料,予潔向嬸嬸告狀了。

  我不清楚她到底在嬸嬸面前搬弄了什麼是非,只知道我被罵得狗血淋頭,就在晚餐時刻。

  「佟海寧!妳說!為什麼不幫予潔打掃教室?」

  好個惡人先告狀啊!

  「嬸嬸,值日生是她,又不是我。」我試圖解釋。

  「那妳幫她一次會怎樣?分得那麼清楚!」

  「可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哪一次不是我幫她?如果她真的有事也就算了,問題是,她那不把人當人看的態度……

  「妳真是小心眼,連這個都計較?我們程家養妳這麼多年,幫予潔打掃一下教室會死嗎?」

  對,說到重點了,我吃人嘴軟,永遠抬不起頭。

  看著嬸嬸咄咄逼人的氣燄,我突然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劉佳貞,妳又在無理取鬧什麼了?既然值日生是予潔,這關海寧什麼事?」如同以往,程叔叔沒有意外的出聲挺我。

  「我無理取鬧?程雲平,你搞清楚,現在受委屈的是你女兒耶!」

  「對嘛,爸,你幹麼老幫她?」

  程予潔,妳這二百五,看不出世界大戰又要開打了嗎?妳在加什麼油,添什麼醋?

  我真的很受不了程予潔的豬頭!

  「妳還敢說!自己的事沒做好就該檢討,還敢怪海寧,妳羞不羞愧啊!」程叔叔動火氣了。

  「我是真的有事嘛!她不願意幫忙,也該告訴我啊!害我被老師罰當一個禮拜的值日生,誰知道她存的是什麼心!」

  聲音聽起來委屈兮兮,這是程予潔最拿手的好戲,扮柔弱,博取同情票。

  天曉得,我哪裡沒說?

  不只這次,就連上次,上上次,再上上上次,我已經重申N遍了,是她自己當成馬耳東風,以為我不敢言出必行。

  我是真的氣到了,才會狠下心腸給她一次教訓。

  我抬頭看程予默。

  這事他都知道的,為什麼不幫我澄清?

  他總是這樣,冷冷的隔岸觀火,有時真的很不爽他八風吹不動的樣子。

  「聽到了沒有!你收養的好女兒!忘恩負義,都快爬到我頭頂上來了!」嬸嬸冷冷地哼道,我不想說她刻薄,但是這聲音,真的刺得我耳朵好疼。

  「這又干忘恩負義什麼事了?不過是一個禮拜的值日生,妳不要藉題發揮。」

  「說得真好聽,不過是一個禮拜的值日生,那誰幫她當?你嗎?」

  太多歷史殷鑑告訴我,這一吵,又沒完沒了,並且會遠遠地偏離主題。

  我已經食慾全無了,相信其他人也是。

  「我當。」放下碗筷,我很平靜地說著。

  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了。

  「海寧,妳不必理地,這不關——」

  「沒關係的,叔叔。你不也說這只是小事嗎?別為了小事弄得大家都不愉快。我先上樓了,你們慢慢吃。」

  「海寧——」

  我沒停下腳步,挺直腰桿上樓。

  「看到沒有,予潔,妳慚不慚愧!」

  「——」

  「哼,就會賣乖!要真有這份心意,就不會陷害予潔了。」

  「劉佳貞,海寧都已經讓步了,妳還想要怎樣?做人不要太得寸進尺!」

  「你說我得寸進尺?程雲平,你搞清楚,到底誰才是你的女兒?你這種態度,還敢說你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睜眼說瞎話!」

  「妳又在發什麼瘋了?我都說一百遍了——海寧不是我的女兒,妳不要疑心病這麼重,好不好?」

  我站在房間門口,太多雜亂的對話聲浪飄上樓來,也清楚地飄進我的耳裡。

  這場戰火,又是因我而起。

  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好像我是個天生的禍頭子,走到哪裡,就把災難帶到哪裡。

  一雙腳在我面前停住,我懶得抬頭,這麼輕淺沈穩的腳步,只有可能是一個人。

  「妳還好吧?」程予默低沈的嗓音,在這混亂的一刻,突然讓我覺得很安心。

  「很好啊!」我牽強地回應,仰頭問:「你也吃不下了?」

  「會胃潰瘍。」

  我輕笑出聲,笑得有點苦澀。

  「那我是不是該負責你的醫藥費?」

  「不用。」程予默走回自己的房門,在開門時,低低說了句。「這不關妳的事。」

  我傻傻的,看著隔壁關上的房門。

  他說,不關我的事,那,意思是要我別自責嗎?

  他看得出來我很難過?

  樓下的戰火持續蔓延,這回多了物體的碰撞聲響,不用看都知道,嬸嬸又在拿無辜的物品洩憤了,好像不摔點東西,無法傳達她的憤怒似的。

  話題已經由值日生事件,轉到私生女的質疑控訴,十數年如一日,很奇怪吧?

  同樣的話題,鬧了這麼多年,怎麼有人就是吵不膩?

  唉!叔叔是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他愈是護著我,我的日子就愈不平靜?

  我只是個被收養的外人,叔叔怕我覺得自己並不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對我總是比任何人都好,偏愛得很明顯,

      也難怪嬸嬸心裡不舒坦。別說嬸嬸了,連我都曾經質疑,我是不是他的私生女。

  要不是這話太不識好歹,我其實很想說:程叔叔,拜託你別對我這麼好,可以嗎?這讓我很困擾耶!

  突然間,我愣了一下。

  很無法解釋的,這個時候,我腦子裡本能的想到程予默。

  他是不是比誰都更早領悟到這一點,所以對我總是溫溫淡淡的,並不是冷漠,而是不想引起嬸嬸和予潔更強烈的反彈,他知道這樣對我最好?

  可能嗎?

  可能嗎?

  這是他保護我的另一種方式?

  或者——這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的猜測而已?

  突來的想法,帶給我太大的衝擊,我不敢再揣測下去,匆匆關上房門。

  但是這一夜,思緒紊亂的我,失眠了。


***

《卷二》

  「混蛋程予潔,我上輩子一定欠妳不少!」抱著一大疊厚重課本,我忍不住在心底咒罵。

  新學期才剛開始,大混仙程予潔就給人家囂張的請假去吃喜酒,明知道今天發新課本,然後我不但得負擔已經很吃重的課本

    ,還要幫忙領她的那一份,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差點把我壓垮。

  本來,我和予潔上下課是有司機接送的,不知情的同學還當我是什麼千金大小姐,滿臉的欣羨,誰會知道我日子過得有多辛苦?

  今天,是予潔的舅舅嫁女兒,司機送他們去吃喜酒,好像還會在那裡過一夜,為了太座大人的面子,叔叔當然是一定得隨行的。

  人家姨婆嬸舅喊得親,我又不是人家的誰,當然得安安分分的留下來看家,免得一路由家裡吵到嬸嬸娘家,在人家的喜筵中上演全武行,那我罪過可就大了。

  只要想到今天沒司機接送,等一下還得和一堆人擠公車,我就腿軟。

  老天,誰來給我一刀,直接讓我死了算了?

  用著老牛拖車的極度龜速地往校門口行進,手快被壓斷的這一刻,我更加的肯定,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予潔的事……

  我喘了口氣,把自己拉離自艾自憐的情緒,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今天校門口的氣氛有些怪異。

  這些人吃飽撐著啊?都放學了,還在校門口晃來晃去,比起以前趕投胎的離去速度,說不怪異誰信?

  怎麼?校門口是杵了什麼奇珍異獸,讓我也來增廣見聞一下。

  這一看——

  哇哩咧,怎麼會是他?程、予、默!

  「海寧!」他也看到我了,正朝我揚了下手。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現在知道,予潔為什麼這麼享受旁人讚嘆的虛榮感,那種同時被一群人欣羨的感覺還真不錯。

  當然,我不會笨到不懂,那些妒羨的眼光是因為程予默。

  嗯,我想,現在我相當的肯定,這男人帶得出門了,他的出色,讓我感覺到一股與有榮焉的驕傲……

  呿呿呿!我在想什麼?真是三八!程予默才不是我的驕傲咧!

  「這麼多書?」

  等我走近,他接過我手中大半的負擔。

  「予潔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回答,一邊還在想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不是去吃喜酒了嗎?」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沒說要去。」

  也對哦,他好像真的沒說,是我理所當然的認定……

  可是既然是「理所當然」,他怎麼不照常理去做?

  「叔叔、嬸嬸和予潔不都去了嗎?」

  「對。」

  答得真簡潔,他到底懂不懂問題的重點在哪裡啊?

  「我是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接妳下課。」答得像是我問了個智障問題。

  「我自已會坐公車。」

  「噢。」他點了一下頭,轉身。

  那是什麼表情?「算我雞婆」嗎?

  欸、欸、欸!他真的這樣走人了哦?

  我呆在那裡,不知道該跟上去好,還是真的如自己所說的坐公車回去。

  他走了幾步,發現我沒跟上,又停下來。

  「我車停在對面。」

  加了這句說明,我確定他並沒有丟下我的意思,趕緊加快腳步跟過去,也不曉得自己在慌什麼,

      過馬路時差點和闖紅燈的機車騎士擦撞。我情急下閃身避開,卻沒站穩,跌坐在馬路上。

  「有沒有怎樣?」

  我又看見他攏起眉宇的模樣了。

  是覺得我很麻煩,還是真有那麼一點點的關心呢?

  我研究著他的神情,在心底猜測。

  他並沒有很溫柔地扶我起來,只是彎身撿拾掉了一地的書本雜物,問我。「可以自己走嗎?」

  擺明了就是不想扶我嘛!

  「可以。」我也很有骨氣,不等人英雄敘美,莊敬自強地拍拍身上的塵土爬起來。

  腳有點刺痛,但是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所以我不打算理會它。

  雖然他並沒有任何連續劇裡該有的憐惜舉動,可是我卻莫名的留意到,他幫我拿了所有的東西,而我則是無事一身輕……

  因為這樣的發現,我又多看了他好幾眼。

***

  吃過飯,洗完澡,本來應該為明天的課表做準備,然後早早上床睡覺才對,但是看到樓下客廳還有光亮,

      我的雙腳不受控制的走了去,在踩下最後一級階梯時,才莫名其妙的反問自己:我下來幹麼?

  呃,喝水,對,我要喝水!

  硬是繞了個彎,轉到廚房端著水杯出來。

  「還沒睡?」他瞥了我一眼,又繼續看他的書。

  客廳點了一盞暈黃的燈光,他坐在單人沙發上,雙腿依然優雅地交疊著,一本厚重的原文書正放在他膝上,一旁茶几上的檯燈,是他閱讀的光源。

  「欸!」我雙手捧著玻璃杯,思考著該怎麼開口。

  「程予默——」

  「怎樣?」他翻了一頁,隨意應了聲。

  看起來就是不太想理我的樣子,識相一點的話,我是不是該摸摸鼻子自己滾蛋?

  等了許久,沒見我出聲,他奇怪地抬頭看我。

  「妳不是有話說?」

  咦?原來他還在等啊?

  「沒啦,你看你的書,我只是無聊,睡前想找人啦咧一下而已。」

  突然不大好意思打擾他……

  「嗯。」他還真的就不說話了。

  「程予默——」悶了三分鐘,我還是忍不住又開口。

  「嗯哼?」

  「你為什麼沒一起去吃喜酒?」通常只有在這種難得的機會裡,平日少有聯絡的親友才會齊聚一堂,他不是很久沒和親人見面了嗎?

  「和教授有約。」

  「噢。」可是,也不對呀,喜帖早收到了,幹麼和教授約在這一天?

  「我記得你舅舅最疼你了,你們好像也很久沒見面了……」

  「我會找時間去探望他。」

  「其實,你今天省下來接我的時間,趕去還是來得及的……」我低噥著說。

  他終於抬起頭正視我。「妳很希望我去?」

  「也不是啦……」

  有人陪我,我還求之不得呢!

  自從爸媽相繼拋下我離世之後,我就很害怕那種被遺落下來的感覺,一個人被丟在空盪盪的屋子裡,面對無聲的四面牆,整個人彷彿要被寂寞吞噬……

  有個人陪著我,就算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至少我知道在這有限的空間裡,我不是一個人,這樣就夠了。

  其實,就某方面而言,我還是當年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充滿了不安全感,恨透了被遺棄的感覺,我一直都沒有自己以為的堅強……

  「那妳為什麼一直拘泥在我去不去的問題?」他反問我。

  我答不上話來……

  我其實很想向他道謝,不管是為了什麼,總之他沒丟下我……

  但是武裝自己太久,過於軟性的話,竟然說不出口。

  「你……可以彈琴給我聽嗎?」

  他微微挑了下眉,大概是意外話題是怎麼跳的,可以由喜酒跳到彈琴。

  疑惑歸疑惑,他並沒有表示什麼,閤上書本,起身走向擺放在客廳那架名貴的大鋼琴,掀開琴蓋,

      叮叮咚咚試了幾個音,才坐下來,指尖輕巧的滑動起來,一串悠揚柔和的琴音也隨著他修長的十指流瀉而出。

  我沒什麼音樂細胞,無法以專業眼光去評論他彈得好不好、具不具職業水準,只覺得他的琴音聽起來很舒服,能夠安撫我的情緒。

  我也曾試過聽聽其他名家的鋼琴演奏,但就是引不起我的共鳴,也許是我真的很沒藝術細胞,也或許是從小聽他彈琴聽到大的吧

    ,總覺得只有他彈的琴,才能帶來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同於我這個音癡,程予默簡直是古代才子的化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修長的十指充滿了優雅的藝術家氣息。

  我沒記錯的話,他曾經參加過全省高中職的鋼琴比賽拔得頭籌。

  如果他往這方面發展,沒人會懷疑,他必能在藝術殿堂大放異采,成為天邊最間亮的那顆明日之星。

  只不過他這個人哦,責任感太重,龐大的家族事業是他責無旁貸的使命,讓他無法隨心所欲,我一點都不意外他最後選擇棄樂從商

     ,放棄理想,只是……有點為他感到可惜罷了。

  從小到大,不論是課業還是各項競賽,從沒拿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包括大學聯考都是以榜首之姿上榜,直到現在,

      仍是永遠的系狀元——不用我再說明,他讀的是哪所大學了吧?

  台灣最高學府——唉!那對我來講,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是程家的希望與驕傲。

  叔叔與嬸嬸這輩子最有共識的,大概也只有這件事了。

  我失神地看著他優雅的長指,行雲流水的在琴鍵上滑動,心裡還在想著他今晚的陪伴……

  自從那一晚,頓悟了他的用心之後,我的心思總是繞著他打轉,怎麼也離不開。

  日常生活中,我開始一點一滴,慢慢的回想起,他曾經「巧合」地幫過我多少回,總在我最難堪的時候,適時的將我拉離窘境。

  例如,還小的時候,嬸嬸每回和叔叔一言不合,砸出去的東西經常失了準頭丟到我——或者,就是太準了,才會砸到我?

  當時我年紀小,還學不會如何自我保護,只會驚惶無助地縮在角落口。

  有好幾次,程予默打開房門喊道:「媽,妳小聲一點好不好?鄰居已經來抗議好多次了,還有,我明天要考試,這樣我怎麼讀書?」

  「還不都是你爸,沒事收養個小麻煩,弄得家裡雞犬不寧,只要一看到這礙眼的丫頭就有氣……」嬸嬸仍持續叫罵。

  程予默忍無可忍。「是不是不看見她,妳就會氣消了?那好,海寧,過來。」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在那時,我是沒其他選擇的。

  他帶著我到附近的麥當勞,點了兩杯可樂和一份薯條,遞來一本童話故事書給我,接著就靜靜看他的書,這一坐就是一個晚上。

  他很少搭理我,所以那時的我,也從不覺得他的舉動是在維護我。

  回到家時,通常都已經風平浪靜。

  又例如,有一回我不小心迷路,也是他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他是找得辛苦,還是剛巧路過發現到我,在那個家,除了叔叔之外,我就算消失也沒人會在意的。

  那晚,他牽著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很亮,我感覺到他的溫暖透過掌心傳遞給我,不可思議得讓我感到好安心。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總會下意識裡躲進他的書桌底下。在那時,小小的心靈裡面,總覺得陪著他在麥當勞看書時,才是最安全穩定的一段時光。

  再例如,他是我鋼琴的啟蒙老師——雖然我這個學生很令他蒙羞,直到現在都還不爭氣的停留在只能零零落落的彈完一首「小毛驢」。

  我彈得很想死,而聽的人則是生不如死。

  那架鋼琴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那好像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如果他討厭我,不會這樣對我的,是不是?

  現在想想,雖然他很少主動對我說什麼,但是對於我的叫喚,他必然會回應,從不曾置若罔聞。

  我蜷坐在沙發上,凝視著他沈迷於琴音的俊雅側顏,暈柔的燈光包圍著我們。他知道嗎?當他彈琴的時候,眸中散發的自信光芒,有多麼震懾人心……

  我恍然明白,原來我真正眷戀的,不是他悠揚的琴音,而是他那抹教人癡迷悸動的風采……

***

  升上高三後,更為明顯的升學壓力,以及每天接踵而來的大小考試,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差點精神錯亂。

  這個時候,我就忍不住要埋怨自己這顆腦袋太二百五了,瞧瞧予潔,每天神采奕奕地和不同的男生約會,混得不像話,成績卻依然名列前茅

    ,對她而言,考試彷彿就跟吃飯一樣簡單。

  也許程家人天生就是塊讀書的料吧!

  晚上用完餐,難得沒有口水戰配飯吃,大夥兒在客廳看電視、吃水果,就忽然談起了這個話題。

  「海寧,妳學校的課業還可以吧?應付得來嗎?」程叔叔關心地問我。

  「嗯……還好吧!」我答得模稜兩可。沒辦法,成績沒人家亮眼,哪敢吭聲?

  「有把握上好一點的學校嗎?要不要我給妳請個家教?」

  「啊?不、不必麻煩了吧……」我可不想讓嬸嬸又發飆。

  「哼、哼!還請家教呢,我們予默、予潔可沒那麼好命。」

  沒發飆,但是冷言諷語也好不到哪裡去。

  「妳說話非得那麼尖酸刻薄嗎?予默、予潔的成績一向不用我們操心,海寧則需要多一點的關心,這有什麼好比較的?」

  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演變了吧?

  我在心底嘆氣,哀悼暴風雨前的寧靜即將終結。

  「那是我兒子、女兒爭氣,哪像你捧在手心的那個小祖宗,也不曉得是誰的種……」

  「對不起,嬸嬸,讓妳操心了。」我急忙接口,不想讓她再翻舊帳,這一翻會直接由盤古開天後的新仇舊恨一起翻起的。

  「無聊!妳吃飽撐著啊,又在說什麼瘋話?」

  既然知道吃飽撐著,叔叔又何苦與她一般見識?你們吵不膩,我聽到都會背了。

  「真的不用了,叔叔。我的功課自己會當心的……」

  「別理她,海寧。我明天就給妳請家教。」叔叔很有一家之主的氣勢,拍案定讞。

  「叔叔……」這種態度,不是要氣死嬸嬸嗎?

  「爸,你確定給她請了家教就有用嗎?」程予潔居然斜眼看我。

  什麼話嘛,我再怎麼爛,也都還在全班前五名內,哪有妳說的那麼沒救?!

  「予潔,妳也不必太自負,全班第一名不算什麼,有本事就向你哥看齊,下回考個全校第一名給我看。海寧如果有心與妳一較高下,未必辦不到。」叔叔說。

  程予默挑了下眉,不吭聲地繼續吃他的西瓜。

  ∼∼這傢伙,還真懂得明哲保身,繁花綠叢過,片葉不沾身!

  「哥哥我是沒話講啦,但是海寧嘛——爸,我跟你賭啦,就算你給她請一百個家教都是沒用的。」

  喂喂喂!這話就有點過分了哦,暗喻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啊?分明把人瞧扁了。

  「聽到沒有,還不如省了這筆錢,給我們予潔添嫁妝。」連嬸嬸都用鼻孔哼人。

  要說我不嘔嗎?才怪,我當然嘔,問題是,哪有我說話的餘地?

  「劉佳貞,妳不要找碴,我們家哪差那一點錢?」

  這倒是實話,以程家的經濟狀況來說,小小家教費只算九牛一毛,予潔隨便血拚一件衣服就不只了,誰都知道嬸嬸只是藉題發揮。

  眼看戰火又要挑起,我正想張口——

  「如果我來教呢?」

  咦咦咦?

  我聲音卡在喉嚨裡。

  不只我,叔叔、嬸嬸,還有予潔,都微張著嘴,用錯愕的眼神看著程予默。

  剛剛真的是他在說話嗎?還是幻聽?

  不可能每個人都產生一樣的幻聽吧?那就是真的嘍?

  「媽媽不想請家教,好,那就不請,我來教海寧。爸爸不是要予潔向我看齊嗎?這樣誰還有意見?」程予默從容不迫地抽了張面紙擦手,一字一句緩慢沈穩地說著。

  哇!

  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哩!

  瞧瞧每個人的表情,活似被雷劈到,完全啞口無言。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嬸嬸連續張嘴、閉嘴,重複了三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的可笑模樣。

  「哥,她很笨耶,你幹麼要為她浪費時間?」程予潔不服地嬌壤。

  「我從不做浪費時間的事。」他的聲音還是輕輕淡淡的,沒有太強烈的情緒起伏。

  「你不要白費工夫啦,她哪有可能贏得過我?」

  喲,口氣真不可一世。

  「就衝著妳這句話,我若不代替爸和妳賭上一賭,榜首招牌反倒是浪得虛名了。」

  「程予默——」我驚訝地望住他。

  他玩真的啊?敢情是被惹毛了?

  他抬手阻止,沒理會我,目光定定的和予潔對視。

  「予潔,妳怎麼說?」

  「好啊!輸的人就要沒有怨言的答應替對方做一件事哦!」

  「一言為定。」他輕吐了口氣。「海寧,妳都聽見了?」

  是啊,還聽得一清二楚咧!

  我傻傻點頭,還沒反應過來。

  經予潔一晚的挑釁下來,我體內的倔傲因子早就被挑起了,但是程予默呢?

  他對這類習以為常的家庭紛擾,不是一直都置身事外的嗎?我可不以為,他會因為予潔的三言兩語就沈不住氣,跳出來嗆聲……

  我說了,他這人是八風吹不動的,就算他爸媽激戰到拆房子,他頂多就換個地方站而已。

  今天甚至還沒正式開戰呢!

  而且,這是他頭一回站出來正面挺我——

  ……算挺我嗎?他只是拿我當賭注而已……

  表面上看來是這樣沒錯,可是這並不合乎他的個性,他一向低調內斂,不是那種會賭氣的人,他沒那麼幼稚。

   那……

  他今晚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線?這麼想不開?!

***

《卷三》

  程予默玩真的!

  幾天之後,我發現了這一點。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測試我的程度到哪裡,掌握了實際情況之後,他又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擬定課程表,針對我比較弱的部分加強指導。

  早該知道的,程予默不說虛妄之言,講出去的話,就有絕對的毅力去實行。

  我發現,他讀書很有一套,死板的數學公式到了他手上,自有一套靈活運用的法則。

  他不會急著教我怎麼解題,而是先看我怎麼解題,然後順著我慣用的方式,抓出我的盲點加以指正。

  他有他的邏輯歸納,絕不是死讀書的人,難怪他聯考前還可以悠哉的彈琴自娛,不愧是永遠的狀元郎。

  我漸漸開始深入地觀察他,從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小舉動,不著痕跡的護著我,再到他的一舉手、一投足……

  不知不覺中,在他身上花了過多的心思,直到我發現,我的目光總是離不開他,無時無刻腦海會不期然的浮現他的形影,他一個蹙眉的神情

      、一記勾唇的淺笑、看書時沈靜的側顏,甚至就連低斂著眼眉不說話的表情,都可以讓我怦然心動,癡愣許久。

  這是很要命的一件事。

  這些年寄人籬下的生涯,讓我學會了砌起一座心牆,牢牢守住自己的心,不洩漏真實的情感,這是最基本的自我保護,要想不受傷害,就得如此。

  這些年,我一直做得很好。

  而我也一直以為,不去渴求就不會受傷;沒有脆弱的情感,別人也就無從傷害。

  卻沒想到,會讓程予默給踢了館。

  我喜歡他。

  這是不爭的事實,任我怎麼否認都是徒勞。

  多少個夜裡,他進入我的夢中,困擾著我,逃都逃不開。

  當他深亮的眸光停留在我身上時,我竟然會沒用的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像個呆瓜似的。

  看不到他時,又會莫名的悵然,像失落了什麼,腦子裡塞滿了他,無心做任何事。

  坐在他身邊,聽著他解說深奧數理,我卻滿腦綺思,遐想無限,時常聽著、聽著就失了魂。

  他的音色,屬於溫潤柔和的男中音,溫玉流泉一般,讓人聽得很舒服。

  也許就因為太好聽了,給他帶來不少困擾,還曾經有過一個打錯電話的女孩子,因為聲音而迷戀上他,

       於是他漸漸的習慣刻意將嗓音壓低幾分,以為這樣就能降低吸引力,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這樣反而更有種勾動人心的低柔磁性。

  ……扯遠了。

  我並不想這麼迷戀他的,這讓我覺得自己像花癡。但我甚至找不到理由讓自己少喜歡他一分,他完美得讓人生氣!

  真恐怖,感情一旦付出,是會像吸毒一樣上癮,並且愈陷愈深的,尤其對象是懷春少女所夢幻遐想的他……我的視線,已經離不開程予默了。

  我想,他應該並不討厭我吧?

  由種種跡象佐證,起碼我可以自戀的當成他是有些關心我的。

  於是我有了決定。

  一切,就等聯考過後再說吧!

  我決定以我的聯考成績為賭注,要是能如願考上同一所學校,那就表示我和他有緣。倘若那時我還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他的話,那我就爭取。

  而在這之前……暗戀就好,偶爾看他一眼滿足渴慕。

  利用他解說習題之際,我偷偷打量他俊秀的側容……小小抱怨一下,真是該死!他沒事長那麼帥做什麼?害我的心臟又不小心麻了一下。

  列完一串又臭又長的公式,他冷不防的抬頭,正好與我癡迷的目光對個正著。

  ……呃……那個……糗了,被抓包。

  「有問題嗎?」他挑眉詢問,眼中有著不解。

  #@%&$……

  居然沒發現!

  是我掩飾得太成功,還是他太遲鈍?

  「程予默,我問你哦,你真的覺得,我可以贏過予潔嗎?」

  又低頭去寫算式的程予默停下筆,偏頭看我。

  「妳沒信心?」

  「怕砸了你的招牌呀!那我可就罪過了。」

  「這就是妳這幾天魂不守舍的原因嗎?」

  再讓我回#@%&$一次,外加※☆……

  哇咧去你的程予默,我魂不守舍是為了你好不好?始作俑者還有臉裝無辜。

  不過咧……

  「你有注意到哦?」我暗自竊喜。

  「昨天走路走到去踩狗尾巴,被追著哇哇叫的滿街跑的人,是妳吧?」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前天晚上回房時,門也沒開就當著我的面撞上來的人也是妳吧?」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

  嫌我還不夠丟臉似的,他又追加補充。「如果上述沒有異議,那恐怕誰都知道妳有多心不在焉。」

  完全怨言以對。

  請想像我半邊臉浮上小丸子式的黑線條,數隻烏鴉嘎嘎叫由頭頂飛過的情景。

  「我和予潔打賭的事,讓妳壓力這麼大嗎?」

  他皺眉的樣子……很帥。

  「不完全是這樣……」我含糊其詞。

  「海寧,我希望妳知道,我並不是在利用妳,和予潔打賭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妳自己的能力到哪裡。」

  他斂眉凝肅的神情……還是很帥。

  「那如果,我還是輸給予潔呢?」他會不會很失望?

  「盡力就好。」

  就連嘆氣的模樣……依然帥得沒天沒良!

  「嗯。」我很想告訴他:為了你,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那我把幾個常用的公式列出來!妳有空就看看,最好能活用,我不建議用死背的方式,那只會讓妳拿數學當殺父仇人在怨恨。」

  「程予默。」

  利用他書寫的空檔,我充滿感情地輕輕喊他。

  「說啊,我在聽。」

  「……我當你學妹好不好?」這其中蘊含了我說不出口的柔情,他,聽得懂我婉轉的暗示嗎?

  「那不是我能決定的。」

  一桶涼颼颼的冷水潑來。

  這個不解風情的傢伙——

  他就不能說些鼓勵的話,就算只是溫溫地說句:「我等妳。」

  或者是:「加油,別讓我失望。」之類的話都好啊!

  看了眼他冷淡的面容,我在心底無力的嘆了口氣。

***

  你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嗎?

  我不知道,但是在第一次段考的成績出來之後,至少我肯定愛情可以讓我考到全班第一名,全校排名第七。

  而予潔,不用我再明說了吧?

  只要想到公佈成績時,她一副晴天霹靂的表情,就夠大快人心了。

  「妳不要太囂張!」經過我身邊時,予潔恨恨的低聲對我說。

  我很痛快!痛快到無心理會她那張活似便秘三天拉不出來的大便臉,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將這份喜悅與程予默分享。

  這是我首度凌越予潔,摘下第一名的頭銜。但我的快樂卻不是來自虛榮感,而是為了程予默——再多的掌聲榮耀都不重要,我等的,只是他一記溫柔的微笑。

  不管他為的是我,還是予潔的賭注,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單單純純的不想讓他失望,這張成績單,我為他而拿。

  今天提早下課,我等不及司機來接,拋下予潔用最快的速度直奔返家。

  家裡靜悄悄的,沒半個人。

  我放輕了腳步上樓,敲了程予默的房門,沒有回應。

  我又繞到書房,也沒有。

  最後,我在視聽室找到了他。

  CD在音響內運轉,播放幽柔古典的旋律,而程予默斜倚在沙發上,手邊攤著一本英國文學小說,但眼眸是垂斂著的。

  我悄悄走近他,放輕動作拿起書,他沒被驚動,顯然睡得極熟。

  難得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我放任濃濃的感情流洩,貪渴地想一次將他看個夠,將他的形影納入心版,深深刻劃。

  光是這樣的凝視已經不能滿足我,我貪心地伸出手,柔柔碰觸他沈靜的容顏,指尖順勢拂開他額前垂落的一繒髮絲,

       只是一個好簡單的動作,卻讓我的心頭漲滿了說不出來的幸福感覺。

  我想,我對他的愛戀,可能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

  我知道這種行為很卑鄙,但是當心智被情感蠱惑,眼眸被幽柔愛戀催眠時,正常人都是無法理性思考的,於是我不受控制的傾向他,很輕、很輕地——碰上了他的唇。

  溫溫地、淡淡地碰觸,輕風蝶棲一般,感受他唇上的溫度,交換我的氣息。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吻,但是在我的感覺裡,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一記親吻,比此刻更深摯美好。

  匆匆退開,我急促地喘息,心跳得好急、好亂。

  轉身想離去二抬頭,發現予潔正要踏入視聽室。

  我心跳差點停擺!

  她看見了嗎?

  我記得剛才進來時,並沒有把門關好,也就是說,門是虛掩的,她要看見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現在知道人贓俱獲是什麼感覺了。

  「予、予潔……」我吶吶地喊,腦子已經一片空白。

  「幹麼?」她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到架子上翻找她要的CD。「表情這麼怪異,做了什麼虧心事?」

  「啊?哪、哪有?」我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可以肯定她沒看見了。

  要不然,以她的個性,不大呼小叫地痛斥我不知羞恥,再嚷得人盡皆知才有鬼!

  我可沒忘記小時候連喊聲「大哥」都會被她罵不要臉呢,更別提是「染指」她完美大哥這種該誅九族的大罪。

  「唔……妳們回來啦?」程予默被吵醒,翻過手腕看錶。「今天好像比較早。」

  他剛睡醒的嗓音,帶著幾許性感低啞的磁性,這時面對他,再想到剛剛那段不為人知的親暱接觸,我忍不住臉兒紅、心兒跳。

  「海寧,妳不舒服嗎?臉很紅哦!」他困惑地看著我。

  「啊?」我摸摸臉頰,還真是熱得發燙。

  「哥,你怎麼在這裡睡覺?」

  「音樂聽著、聽著,不小心就睡著了。」他清了清喉嚨,探手摸索,我當然知道他在找什麼,因為他後來看著早被我拾起端放在桌上的書,眼神短暫困惑了一下。

  「以後要睡覺回房去啦,在這裡會著涼耶。」予潔靠向他,聲音嬌嬌軟軟的。

  「丫頭,妳也會關心我啊?」他輕擰了下予潔的鼻尖。

  「什麼話?!人家本來就很關心你啊!」予潔纏賴過去,撒嬌地抱住他的腰,不著痕跡地朝我拋來示威的一眼。

  我愣了一下。

  她真的什麼都沒看見嗎?

  直覺告訴我,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

  從小到大,我連兩百塊的發票都沒對中過,哪來這麼好的狗屎運?

  可是要真看到了,她為什麼不揭穿我?我所認識的程予潔可沒那麼善良。

  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心生警戒。

  程予默沒發現我倆之間的暗潮洶湧,笑笑地摟了摟她。「妳少巴結,有什麼目的就直說吧!」

  「哥,你好討厭耶,人家哪有什麼目的!」她噘著小嘴,十足小女兒嬌態,巴在程予默的懷裡,用得意的眼神覷我。

  我視若無睹,暗笑程予潔的幼稚。

  她以為我會稀罕這種兄妹式的親密嗎?

  「如果我沒記錯,妳們今天發成績單對不對?海寧。」

  「噢,對,在這裡。」差點忘了我飛奔回來的原因。

  程予默由我手裡接過成績單看了下,心裡大致有個底,要笑不笑地抬眼。「予潔,妳的呢?」

  提到這個,程予潔的臉色就黑了一半,一臉大便的不說話。

  呵呵,妳再得意嘛!

  小小扳回了一城,真是暢快。

  「難怪妳今天這麼狗腿。」程予默不是笨蛋,當然猜出結論了。

  不過,嘿嘿,智高絕倫的程大才子,這回你可料錯了,她的肉麻當有趣是做給我看的。但我不會自尋死路的戳破,那只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程予默再度將視線停在我的成績單上,眸色幽沈如晦,我看不透,也早就放棄了,反正這個家裡,就屬他最深奧難懂。

  「予潔,妳先出去好嗎?我想單獨和海寧談談。」

  「噢。」予潔嘟著小嘴,不甘不願的站起身經過我時,狠狠瞪出「妳給我小心一點」的訊息。

  「你想跟我說什麼?」等門關上,我問。

  程予默並沒有馬上回答,指了指他身邊的空位。

  我吞了吞口水……

  真的要過去嗎?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我很怕靠他太近,一時情不自禁會把他給「怎樣」耶,他都不為自己的貞操擔心喔?

  想歸想,我還是慢吞吞的走了過去,不敢太用力呼吸,怕吸進太多屬於他的男性氣息,會忍不住意亂情迷。

  程予默慢條斯理的摺好成績單放在一旁,一貫優雅地將手疊放在長腿上,微微後仰靠著椅背,挪了些距離,細細地審視我。

  「想好要從哪裡下刀了嗎?」

  「什麼?」他露出些許愕然。

  「你不是在解剖稀有動物嗎?」

  他愣了愣,訝然輕笑。

  我又發現,他笑起來的樣子好迷人,簡直傾倒眾生,尤其還是對著我笑,害我心臟都快麻掉了。

  「那妳肯讓我解剖嗎?」

  我故作無所謂的聳聳肩,想掩飾心裡的緊張。「試試嘍!」

  他習慣性揚手撥了下頭髮,這讓我想起,我剛才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好。那我說——就算沒有我教妳,只要妳自己多花點工夫,要勝過予潔也不是不可能的,是吧?」

  我僵住,白癡式地乾笑兩聲。「你會不會太高估我了?」

  他堅定地搖頭。「不。早在教妳的第一天,我就發現妳並沒有盡全力,如果妳有心要讀,應該不只這樣。如果我沒猜錯,妳只是不想讓予潔難堪,對嗎?」

  呃……

  我完全傻眼。

  他到底是人還是神?我懷疑我的底全被他摸透了。

  不要把我的情操想得太高貴,我只是在自我保護而已,贏了予潔對我又沒好處,爭一時的面子,只會讓我的日子更難過。

  所以,我從不打算將全副心神用在讀書上。

  既然他連這都看得透,那我的心思,不用說,他也應該知之甚詳了。

  他會怎麼看我呢?會覺得我很有心機嗎?

  沒想到的是,他將眼神放得更柔軟,眸底閃著某種我所無法解析的情緒,是歉意?憐惜?還是其他?我分不出來,只知道那樣的凝視,讓我的心揪緊得無法呼吸。

  「是因為我和予潔的賭注嗎?」低低地,他問。

  不需要說得更多,大家都是明眼人,盡在不言中。

  是的,為了他。

  予潔會怎麼刁難我,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眼裡,只看得見他。

  「妳……」程予默頓了頓。

  他看穿了嗎?看穿我那無法宣之於口的幽微情愫了嗎?

  我緊張得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有沒有什麼,是我能替妳做的?」

  這句話一出口,紮紮實實的嚇到了我。

  「你……」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妳讓我嬴了和予潔的賭約,我總得有點回饋呀。」他淡笑解釋。

  只是……這樣嗎?

  說不上來一瞬間湧上心頭的複雜感受,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如果可以,我想要你帶我出去玩,我從來沒有盡興的好好遊玩過……可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問。

  好想多儲存一些屬於我和他共有的回憶……這會不會太奢求了?

  「就這樣?」他挑高眉。

  就這樣?這是什麼意思?太小兒科了?

  但我還是點頭,屏息等著他的回答。

  「我會告訴爸,妳先準備好換洗衣物,這個禮拜五,放學後我在妳們學校後門等妳,有沒有問題?」

  後門?還……放學?

  「為什麼不回家?」

  「除非妳想被逮個正著。」他心照不宣地朝我眨了下眼。

  噢……我恍然大悟,咚咚咚地猛點頭。

  他連這個都計量到了,果然心思縝密。

***

第二幕 分飛

命運就像是一齣、安排好的戲碼,將我和他錯排開來,漸行漸遠。
每當我一不留神,他的形影還是會躍入腦海,佔住我所有的思維,
隨著分離時日的拉長,他的影像沒有轉淡,
反而多了一種名叫思念的東西,它像隻小蟲,
侵入我的血液、骨髓,一寸一寸的啃蝕著我。

  《卷四》

  如果你問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是什麼時候,那麼我現在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和程予默共遊的這兩天兩夜!

  他帶著我遊遍台灣名勝,淡水的夕陽、阿里山的日出,都留下了我們共遊的足跡。

  他只訂一間房,裡頭有兩張單人床,他知道我怕寂寞吧?總是等我先睡了,他才就寢。

  知道他就在身邊,這兩夜,我睡得格外安穩,一點都沒有出門在外的認床困擾。

  從日出到日暮,陪著他共同走過,那一瞬間,我恍惚地感覺,那便是永恆了。

  如果不是兩天的時間太緊迫,我們可能會意猶未盡地一路玩到墾丁。

  那個家,像是個巨大的牢籠,困縛住我真實的情緒,開心時不敢大笑,難過時不敢哭給人看,就連說一句話都得小心翼翼

    ;解開了束縛,我可以無拘無束,心好自由。我感覺得到,他也與我一樣自在多了。

  顛簸的公車煞住時,我往前傾跌,他會及時拉回我,跌落他的胸懷中,他便護著我,再也沒放手,聽著他沈穩的心跳聲,我多希望永遠不要到達目的地。

  人多時,他會自然的牽住我的手,不論人潮如何擁擠,都拆不散我們緊握的雙手。

  風大時,我手忙腳亂,他會順手撫順我的髮,笑看著我。

  如果不去面對現實,我幾乎就要以為,我們是一對兩心相許的愛侶……

  兩天的光陰太短,在我還來不及留戀前,就這樣結束了。

  回程途中,我珍惜著與他共有的最後光陰,心情莫名低落。

  冗長的幽寂滯留在我與他之間,混合了難以言喻的奇異氛圍,除了火車行進聲外,靜得再無其他,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氣氛,只好閉上眼假寐。

  好想、好想再一次靠著他,感受他獨特的清雅氣息——

  每每假藉睡態想移靠過去,最後都還是膽怯地又縮了回來。

  我沒膽,我就是沒膽。

  車座中間那條橫槓真是討厭,它隔開了我們!

  咦?老天聽到我的心聲了嗎?我發揮最高的敏銳度,知道他板開了阻隔在我們之間的扶手,拿出外套蓋在我身上,趁著這個機會,我豁了出去,順勢靠向他。

  我感覺到他顫動了下,有三秒鐘身體是僵硬的,我好害怕他會推開我,但是三秒過去了,他並沒有任何動作,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利用火車一陣顛躓時

   ,不著痕跡地滑落至他腿上。

  我知道我的裝睡技巧不怎麼樣,聰穎如他,也許早就發現了……

  我等著他的反應,不敢妄動,心跳急促得快要由胸腔蹦出來了。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了……他唯一的動作是重新拉好滑開的外套,輕輕覆回我身上。

  我放鬆緊繃的心弦,開始享受這強賴來的溫存。

  他的指尖擦過我的頓畔,將我微亂的髮絲往後撥,柔柔地撫著我及肩的髮,我分不出那是情人式的柔情,還是手足式的關懷,這一刻

   ,我不願去想太多,只是全心全意眷戀著他指尖柔暖的溫度……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他會這樣溫柔地撫著我的髮,那我一定會好好保養我的髮質,給他最柔滑如緞的美好觸感……

  決定了!為了他,我要把頭髮留長。

  「海寧、海寧,醒醒,到了哦!」他低柔的叫喚,打散了我的迷醉。

  我發揮最高度的演技,睡眼惺忪地揉了一下眼,坐起身來左右張望,裝出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像。「啊?到了?到哪裡?」

  「到台北車站了。」

  「哦。啊然後咧?」

  「啊然後該下車了。」他弓起食指敲了我額頭一下。「醒了沒?迷糊蛋。」

  「哦。」我揉了揉額頭,跟著他下火車,行李他全提了,我兩手空空,只揹著隨身的小包包,跟著他走出月台。

  「還是好想睡。」等車的空檔,我擺出昏昏欲睡的態勢,將頭賴靠在他肩上。

  嘿,這時就慶幸我夠高了,否則他一八0的身高,我就只能「望肩興嘆」了。「再撐一下,就快到家了。」他信以為真,放棄等公車,抬手招了輛計程車。

  「到了再叫我。」就算坐進計程車,我依然堅持「睡性堅強」的巴著他。

  「小倆口出去玩啊?」

  前頭司機拋來調侃,我等著看他怎麼回答。

  「我們是兄妹。」他溫淡的語調,讓我好失望。

  原來,他真的只把我當妹妹。

  唉……自作多情啊!

  不過沒關係,我才十八歲,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加油吧,佟海寧!

***

  高三下學期了,離聯考愈來愈近,壓力愈來愈重,我的心也愈來愈忐忑不安。我真的可以如願考上台大嗎?

  我真的要在考上後,向他表白嗎?

  那如果沒考上呢?是不是就不用表白了?

  那如果考上、也表白了,可是他卻拒絕我怎麼辦?到時考上反而是殘酷的折磨——

  太多假設繞在腦子裡轉,眼看大考在即,我完全無心讀書。

  可是你知道的,在一切都還沒發生前,所有的假設就像是煩惱金城武很酷,木村拓哉很帥,妳到底要嫁哪個一樣,顯得無聊又可笑,

       重要的不在於要嫁誰,而是他們都不可能向妳求婚。

  就在考前的那一晚,我決定做點有建設性的事——

  寫情書!

  呃……寫情書很有建設性嗎?不研究,至少勇氣可嘉。

  趁著決心尚未動搖前,我提起筆,把滿腔的少女情懷,全都一股腦的透過筆尖傾洩出來,涓滴不剩。

  這是我頭一回不做任何的自我防護,真誠的將心敞開,任他看個分明。

  而我相信,溫柔如他,不會傷害我。

  我將信放在他房間的桌上。

  稍早前,他有打電話回來說不回家吃飯,是我接的。

  我不知道他會多晚回來,我想等他,多晚都等。

  我也知道這件事一旦攤在陽光底下,會引起怎樣驚天動地的家庭戰爭,但我喜歡他是事實啊!難道只因為有困難就不戰而降了嗎?

      我佟海寧不是那麼懦弱的人,除非他親口告訴我,他不喜歡我,否則,我沒理由輕言放棄。

  等啊等,等啊等,龜速的時針、分針爬著、爬著,爬出了我的瞌睡蟲,在我打了個盹,撞到額頭,也撞散睡意後,再看一次時間——哇!居然十二點了?!

  我跳了起來,急急忙忙的打開房門,正好迎面碰上剛洗完澡走出浴室的程予默。

  「……」一見他,反而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還沒睡?」他一邊擦拭滴著水的頭髮,看了我一眼。

  「……」

  「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才好上考場。」

  「呃……」

  看出我今晚的反常,他收住回房的步伐,關心地問我。「很緊張是不是?得失心不要太重,保持平常心就好。」

  「我知道……」他到底看了信沒呀?態度自然得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予默!」我鼓起勇氣喊他。

  他停住把玩毛巾的手,訝異地看我。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的喊他……

  「我放在你桌上的……嗯,你看了嗎?」再怎麼說人家好歹也是芳齡一十八的純情女孩,我也有少女矜持啊,「情書」二字,實在羞於啟齒。

  「看了。」

  「啊?」我瞪大眼。「那、那你……」

  他頓了頓,像在思索適當詞彙。「海寧,我覺得,在這方面,妳有必要再磨練一下。妳文詞用得很優美,但是寫抒情文,最重要的是感覺,妳懂嗎?

       文字不一定要堆砌得太華麗,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打動人心的因子,而妳缺的就是這個,詞溢於情的文章,會讓人有那麼一點……濫情的感覺,這是抒情大忌。」

  濫濫濫……濫情?!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了什麼。

  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將一腔繾綣繞腸的少女柔情盡數交託,他居然說我濫情?!

  是……聽錯了吧?

  他怎麼可能會說這麼殘忍的話?

  「你、你再說一遍……」

  這一次,他靜默了幾秒。「這樣說可能有點打擊妳的自尊心,但是我覺得……妳既然問我感想,我就有據實告知的義務,什麼都不說,對妳也未必好

      。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妳還年輕,難免青澀無知,少不經事,等妳有更深一層的體驗之後,也許就會……」

  「夠了!」我已經聽不進更多了。

  他拒絕我,他拒絕了我……

  是難堪?還是羞憤?太多情緒衝擊著我,我不經思考,用力吼了出來。「程予默,我討厭你!」

  丟下錯愣呆怔的他,我用力地關上房門。

  我很氣,真的很氣!他怎麼可以這樣踐踏我的真心?

  我用最虔誠莊重的心,將我純淨的情感雙手奉上,他卻把它貶得一文不值……

  他可以不接受,但是他怎麼可以這樣羞辱我?說我青澀無知,說我少不經事,還嫌棄我文筆不夠好、情書寫得太爛,讓他沒感覺!

  難道我看錯人了嗎?他並沒有我所以為的溫柔厚道?

  就在這一夜,我對初戀的夢幻與憧憬被他狠狠捏碎。

  他讓我領悟到,愛情原來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它讓人甜蜜,也會帶給人酸楚、苦澀,以及悲傷。

  也在這一夜,我淚濕枕畔,徹底失眠。

***

  隔天早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雙眼浮腫。

  這真的是我嗎?

  我苦笑,不敢置信他帶給我的影響力居然如此的大。

  下樓吃早餐時,除了通宵打牌的嬸嬸外,其餘的人都已經在座。

  「海寧,昨晚沒睡好是不是?臉色好差。」

  叔叔關心的問候一出口,其餘兩個埋首早餐中的人,全都同時看向我這邊。

  我草草點個頭充當回應,挑了離程予默最遠的位子坐下,而一張圓桌最遠的距離當然是通過圓心的直徑,也就是他的對面。

  我一坐下來就發現失策。

  這無疑是給了他方便打量我的最佳視野,躲都躲不掉。

  真是豬腦,我暗罵自己。

  他視線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眸色深沈複雜。

  我簡直食不下嚥,匆匆喝了杯牛奶就站起身。「叔叔,我去考試了。」

  程予默也同時推開椅子,追到庭院來。「哪間考場?我送妳過去。」

  「不用了,你去送予潔。」我冷冷地拒絕。

  「爸會送她。」

  「我說不用!」

  「海寧!」在經過他時,他扣住我的手臂。

  平日看他溫文無害,現在才發現他手勁這麼大,我掙不開。

  「是因為我昨晚的話嗎?我以為妳有那個雅量……」

  「夠了!」對現在的我來講,那是一個不欲碰觸的瘡疤,也是恥辱,我恨不得能抹去。

  「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請你忘記它。」

  「有這麼嚴重嗎?」他眉心深深蹙起。

  「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他可以看得雲淡風清,不以為意,因為在他眼裡,我的感情只是小孩子在玩的不成熟遊戲。

  他這種態度,比當面拒絕我更傷人。

  不想再跟他多說什麼,我不惜冒著被扯傷的危險用力掙扎,他看出我的決心,終於放開手。

  我奔出家門,拚命的往前跑,直到胸口發疼,吸不過氣來,我靠在一株老樹下,分不清那揪得好緊的痛覺,是奔跑所致,還是為了讓我初次領略悲歡情愁的他……

***

  考完了。

  整個考試過程,我嚴重心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很多試題都只是憑著本能反射性的作答。

  我的心思根本不在那兒。

  我心裡有數,我連學妹都當不成,我和程予默,將什麼都不是。

  但是填志願時,我還是在第一志願的地方,下意識的填了他的學校。我也不明白自己還在執著什麼,就是心裡還有一束小小的火花未滅吧……

  等待放榜的日子,同時也是我和他的冷戰期。

  我拒絕再跟他說任何一句話,拒絕與他共處、拒絕談論他、拒絕讓自己想起他,甚至就連遠遠的看到他,我都會刻意避開。

  有好幾次他張口欲言,但是都在我沒有溫度的眼神下凍結了。

  我冷漠得很絕對。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決心,慢慢的也不再讓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減少與我接觸的機會。

  他很識相。

  我應該要覺得正中下懷才對,可是看不到他的我,卻又矛盾地開始想他。

  我們之間回到了原點,甚至比更早之前的狀況還要生疏。

  這真的是我要的嗎?

  我一次又一次在心底不確定的問著自己。

  終於等到放榜了。

  真正成為他的學妹的人,是予潔。

  而我呢?我考上了中山大學。

  我好難過。

  當初填志願時,刻意挑了所南部的學校,就是想讓命運代我決定該離去,還是留在他身邊,事實證明,命運將我遠遠拉開到再也碰觸不到他的南部。

  難道——我和他就那麼無緣嗎?

  難我真的該死心了嗎?

  我帶著沈重的心情走出房門,再怎麼晴天霹靂,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叔叔的反應,以及嬸嬸的冷嘲熱諷,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

  經過書房時,虛掩的門扉傳來歡聲笑語,和我現在愁雲慘霧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不自覺的停下腳步,朝裡頭望去。

  「予潔,以後可薇就是妳學姊了,我先讓妳們認識一下,彼此好有個照應。可薇,我這長不大的小妹,還得有勞妳多多費心關照了。」

        程予默柔沈的聲音,我不必看都認得出來。

  「程大才子的話,小女子豈敢不從?」那是一名長髮飄逸的女孩,細緻的瓜子臉,彎月一般的柳葉眉,很標準的古典美人。

  別說男人,就連女人都會忍不住為她的美麗而嘆息。

  「那我就先行謝過嘍?!」他含笑看著古典美人。

  「跟我還客套什麼?」古典美人眨了眨水靈靈的美眸,親密地傍坐在他身畔。

  「你們聊,我下樓去端些飲料點心上來。」予潔說完這句話,門已經拉開,我想迴避都來不及。

  我和她對上一眼,抿緊唇不發一語的下樓。

  這個時候,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程予潔囂張得意的嘴臉。

  「怎麼樣?他們很配吧?」

  她幽靈似地跟在我身後,我只遺憾自己的耳朵無法自動過濾刺耳的聲音,不然這些早就可以少受很多活罪。

  「她很漂亮對不對?家世好,人又有氣質,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嘛!她是我未來學習的對象……」

  她不是要去端點心嗎?不去廚房還跟過來做什麼?

  我加快了腳步。

  但這世上,就有一句成語叫「陰魂不散」——

  「告訴妳哦,可薇姊是哥的女朋友呢!」

  我霎時僵住身子!

  「妳說什麼?!」是我聽錯了,還是她說錯了?

  「妳不知道啊?」她刻意楊揚音量的驚訝口氣,真的讓我很想拿棉花塞耳朵——

  「也對啦,妳和我哥又沒什麼交情,難怪不曉得。」

  「他親口說的?」他有女朋友了,卻沒讓我知道……

  「對呀!他還說,他對可薇姊是認真的峨!妳也知道,外頭多的是不知羞的女孩子主動倒貼他,他都一概不假辭色的拒絕,我哥這個人啊

       ,看待感情的態度有多嚴謹莊重妳也知道,他才不會玩男女遊戲,除非是真的讓他很心動的女孩子……」

  他動心了,對象是他那個才貌兼備的學妹……

  我算什麼呢?我拿什麼和人家比?

  外貌?家世?還是氣質?我甚至沒用到連他就讀的學校都考不上……

  難怪他的選擇不是我,他怎麼可能會喜歡上我這個半大不小的黃毛丫頭呢?

  「啊,對了,妳還不知道吧?她姓宋,叫宋可薇,晚我哥一屆,是他的學妹。真好,這是我哥第一次談戀愛呢!

       其實追可薇姊的男孩子也是多到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偏偏她就只對我哥情有獨鍾,他們真的很登對,我非常看好這段感情……」

  為什麼我會覺得予潔的聲音愈來愈尖銳了?聽得我連頭都痛了起來……

***

  當天晚上,和叔叔談過之後,我的心情是沈重的。

  心不在焉的走下樓來,看到廚房的程予默,我呆站在那裡,忘了到廚房來是要做什麼。

  他也看到我了,兩人各自停留在原地大約有一分鐘吧,周遭靜得只有窗外的蟲鳴聲。

  最先有動作的是我。

  我已經忘了來廚房是要幹什麼的,怔怔地轉身往回走。

  「海——寧。」他喊得很遲疑。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見他呆愣的神情,他大概是沒想到我真的會留下吧!我這幾天對他的態度,和守喪的寡婦臉沒什麼分別。

  他有一瞬間的無言以對,走向我,遞出手中那杯剛沖好的熱牛奶,而我竟然也莫名其妙的接過了,那是很下意識的動作。

  「你呢?」

  他搖頭,輕輕笑了。「妳喝。」

  這是這陣子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發自真心、無負擔的笑容。

  是因為我跟他說話的緣故嗎?

  我不以為我對他有這麼重要。

  那,又是為了什麼?

  「可以談談嗎?」他問。

  我喝了口溫度適中的牛奶,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誰教我吃人嘴軟。

  他垂斂著眼瞼,像在斟酌著辭彙。「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什麼好氣的。」冷靜下來想想,他只是不接受我的感情而已,雖然處理的方式欠佳,我也沒必要愛不成就反目成仇,那太沒有風度了。

  也許我該試著釋懷。

  只不過,我還是沒有辦法若無其事的面對他,至少現在不能。

  所以我才會做下那樣的決定……

  「你知道了吧?!」我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知道予潔上榜,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的嚴重失常。

  「嗯。」他居然聽得懂。「這讓妳很難受嗎?」

  「還好。」剛開始的確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和爸談過沒?他怎麼說?」

  「他希望我明年重考。」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隻身南下求學,叔叔放不下心。

  這一回,嬸嬸倒和叔叔站在同一陣線了。

  她說,多個人在外,得多多少開銷啊?

  她說,天高皇帝遠,誰曉得我在外頭都幹了些什麼事?別丟了他們的臉。

  她說,不想落人話柄,說她心胸狹隘,急著將我掃地出門……

  我真的不懂,嬸嬸容不下我本來就是事實了啊,我自己滾蛋,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嗎?她何必還雞蛋裡挑骨頭?

  「那妳自己的意願呢?」

  「我要去讀!」在得知他已有女友的時候,我幾乎立刻做下了這樣的決定。

  本來,我並沒有非去不可的打算,但是現在,我已經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我需要一些決心來斬斷這段可悲的初戀兼暗戀,而時間與空間正是我要的。

  是的,我要忘了他,也確信自己一定會忘了他。

  「我會約束自己的行為、我會自己在外頭打工,不用到家裡一毛錢,總之,我就是想去讀……」

  他又不說話了。

  習慣了冷場,我也不急著說些什麼來填補空檔,直接任它冷爆到最高點。

  直到氣氛悶到快要讓人睡著時,他嘆了口氣。「是我媽吧?她又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了?」

  我藉機到流理台清洗空玻璃杯,不予作答。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裡始終重複著上樓前,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那就去吧!去展開妳全新的人生,自由的呼吸;爸媽那邊,我幫妳說服。」

***

  後來,我真的走了!

  我並不清楚程予默究竟用了什麼方法去說服叔叔、嬸嬸,總之,南下高雄的那一天,他陪著我早起,送我到承德路的統聯客運坐車。

  「你回去,我自己等車就行了。」既然打定主意要結束,就不要給我太多的回憶,那只會讓我更難忘。

  他真的轉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強忍心頭的酸楚,不讓眼眶發熱的水氣凝聚成汪洋。

  我孤孤單單地站在等車口,看著人來人往。沒多久,一道暗影籠罩我眼前的世界,我本能地抬頭,傻傻看著去而復返的他。

  「你……」

  「前面7-11買的,帶去車上吃。」

  我怔然看著被移到手上的袋子,裡頭是一瓶加溫的統一鮮奶、一個全麥麵包。

  他還惦著我沒吃早餐……

  我不是不感動,事實上,我的胸口正發燙著,漲滿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

  「你不回去?」我起碼該說聲謝謝的,但是突然變笨的嘴,就是自顧自的不知所云,跑出這句活似趕人的話……

  他搖頭,接過我手中的行李袋,只讓我提著他剛替我買來的早餐。

  「我陪妳等。」

  很簡單的一句話,那時的我卻聽得想哭。

  也許是離愁,讓我變得脆弱善感起來。

  工作人員揚聲喊著往高雄的旅客上車,我正想移動,他扣住我的手臂,搖了一下頭。「等下一班,這輛車沒什麼座位了,坐太後面妳會暈車。」

  的確,一趟路四、五個小時,不坐得舒服一點,簡直是酷刑。

  「暈車藥吃了沒?」

  他還記得我會輕微暈車……

  「吃了。」

  「該帶的都帶齊了嗎?」

  「帶了。」最想帶的是他的心!卻帶不走。

  「如果有什麼遺漏的,打我手機我會幫妳寄下去,別打家裡電話,免得媽知道了,妳又要挨罵。」

  「嗯。」從頭到尾我始終盯著鞋尖。

  「妳個性太倔強,這樣不好。有事別一個人強撐,打通電話告訴我,好嗎?」

  「好……」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句句殷切叮嚀,像是對我極為牽掛……

  酸酸的感覺,已經由眼眶蔓延到鼻骨了,他再說下去,我一定會放聲大哭。

  「還有……」他頓了頓。

  「還有什麼?」等不到下文,我抬起頭。

  「好好照顧自己。」他低低地,輕喃出聲。

  我立刻就後悔抬頭,迅速背過身去,兩顆水珠也正好由眼眶跌出。

  「車來了,海寧。」

  我狼狽地拭去淚水,他先幫我把行李放進去。

  我是該上車了,但我的腳步移動不了。

  「如果我去高雄找妳——妳會歡迎嗎?」

  「當然啊!」我牽強地擠出微笑。「到時我再帶你逛遍高雄名勝。」

  「一言為定。」

  將票交給服務人員,上車前,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回頭,他始終站在原地看著我,那一剎那,我無法思考更多,衝動而任性地奔向他,

      伸手摟住他的頸項,深深地——印上他的唇。

  這是我最後一次放縱自己愛他,為這段感情做個完整的紀念——以及告別。

  鬆手之際,瞥見他短暫的震愕,我沒有回頭,迅速上了車,不敢多看他一眼,更不敢去想像,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把我的愛留下,埋葬在這裡,然後,重新去開始另一段人生。

  這是最心酸,也最無奈的抉擇。

  其實,我一直都不想走……

  蜷臥在位子上,我顧不得別人的眼光,放任自己痛哭失聲。

  不知何處傳來了這麼一句——

  「小姐,別哭得這麼傷心啦,台北、高雄只要四、五個小時,很近的,想他再叫他來看妳嘛!」

  是啊,台北到高雄只要短短五個小時,但心與心的距離,卻已經遠到窮盡今生都無法交會了。

***

《卷五》

  學校開學了,新的環境、新的生活步調要摸索適應,大學新鮮人的身分,讓我每天都忙碌到無暇去理會自身複雜混亂的思緒。

  以前讀高中時,聽同學講了太多關於宿舍「不乾淨」的故事,剛好我膽子也不夠大,就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勇氣回想那天的情景,抵達高雄時,我曾經打過一通電話回去報平安,接電話的是予潔,
     
      我分不清該失望,還是鬆一口氣,若另一頭的人是程予默,我還真不知該跟他說什麼。

  一切都安頓好後,我又打了通電話回去報告現況,這回接電話的是叔叔。

  第一個月,我回去時,程予默和同學去中部玩,沒回來過夜,據予潔說,他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的。

  第二個月,學校有考試,我走不開。

  或許是他有心逃避我,也或許是我和他的緣分真的太淺薄,每每總是很巧合的錯過彼此。

  而他也從沒打過電話給我。

  時至今日,我已三個月沒見到他,也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命運就像是一齣安排好的戲碼,將我和他錯排開來,漸行漸遠。

  要忘記他,比想像中的還要困難,每當我一不留神,他的形影就會躍入腦海,佔住我所有的思維。

  隨著分離時日的拉長,他的影像不但沒有轉淡,反而多了一種名叫思念的東西,它像隻小蟲,侵入我的血液、骨髓,一寸一寸的啃蝕著我。

  也因為這樣,我學會了用忙碌來麻痺思想,每每只要有一丁點危險情緒冒出頭,就拿其他的事物來轉移注意力。

  我熱中於社團、聯誼,藉由認識各式各樣的朋友,讓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想起他。

  在一次的聯誼中,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子,他叫童聖陽。

  他對我很好,既體貼又包容,和他在一起,讓我感受到了自小所缺乏的照顧與關懷。

  我問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一副被打敗的表情,驚訝地說:「不會吧!小姐,妳難道感覺不出來我在追妳?!」

  是嗎?他在追我?也就是說,他喜歡我?

  被人喜歡、在乎著的滋味好獨特,因為我一直都是沒人在乎的……

  叔叔當然關心我,但是他的關心會讓我有壓力,我得提心弔膽接踵而來的戰火;程予默或許也關心我,

      但是他的關心太撲朔迷離,像是霧裡看花,什麼都捉摸不住,讓我的心隨著他不明確的態度而擺盪,找不到定點。

  而童聖陽,他是第一個關心我,卻不必惴惴擔慮、不必茫然著慌,可以安心去感受、並接受的人。

  我這才明白,原來被人惦在心上的滋味,是這麼的教人感動。

  和他在一起,讓我覺得很安心。

  我對他是有好感的。如果愛情有一定的公式,最深的愛戀必先由淡淡的喜歡開始,那麼我想,我是很有可能愛上他的。

  於是,我接受了他的追求。

  我從小就獨立,凡事一肩挑,並不是我比別人堅強,而是被迫成長,我其實也會累、會無助、會力不從心,但是和他在一起,

       我可以放下武裝,單單純純的依賴他、信任他,當個不識人間愁的小女人。

  還有絕大部分的原因,是我想藉由另一段新的感情,來沖淡初戀挫折的傷痛。

  每當我又想起程予默時,就拿另一道影像覆蓋過去,取代它曾經存在的痕跡,有了另一個我該愛的人,可以幫助我忘記那個不該愛的人。

  感情得到寄託,一切事情都變得容易許多。

  我做得很成功。

  那份曾經讓我的心擰得發酸、發疼的感情,被我牢牢壓在心靈最深處,封箱鎖起,現在的我,已經不太想起他了。

  我相信,有一天我會徹底的忘記他。

***

  十一月天裡,氣候開始轉涼了。

  從小就極度怕冷的我,只要稍一不小心,就會噴嚏、鼻水直流。

  這種天氣最討厭了,要在以前,沒事我一定會躲在被窩裡,睡他個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不過我並沒忘記我是有男友的人,

       童聖陽一群死黨吆喝著要見我,於是我這個醜媳婦就只好認命地見公婆……嗯,是見「叔伯」。

  就這樣,我難得蹺了一天的課,捨命陪君子。

  一夥人殺到澄清湖去烤肉。

  先承認一點——我不是什麼當賢妻良母的料,你要我烤肉當然沒問題,但是我的功力僅止於把食物弄熟,

       如果你想更進一步要求美味,那——不好意思,人客,謝謝光臨,我們拜拜再聯絡。

  幾乎我所經手的食物都有一定程度的焦黑,真要說有什麼差別,那就是烤焦的地方不一樣而已。

  但是童聖陽卻吃得好開心。

  「哇咧————嫂仔,妳想害我們大ㄟ『落賽』喔?」

  嘖,哪個傢伙說話這麼不可愛?

  另一個人夾起一塊不明物體端詳。「果然最毒婦人心。」

  很好,有人要拜拜再聯絡了。

  我戳著肉片,委屈地解釋。「我怕它沒熟啊!」

  「我說嫂仔,它簡直熟過頭了,好不好?」

  「閉嘴,猴仔、阿衛!你們是要我一人一腳把你們踢進湖裡去嗎?」童聖陽出聲維護我。

  「哇,大ㄟ心疼了耶。」

  「好憐香惜玉唷,真是羨死奴家我了。」猴仔和阿衛一搭一唱,扭腰擺臀又怪腔怪調的調侃我們,把我逗得直發笑。

  「別理那兩個白癡。妳烤妳的,我吃。」童聖陽拍了拍我的手。

  「你不怕拉肚子?」

  「放心,我胃壁強健得很。」他將烤得比較完好的食物撥到另一個盤子,遞給我。

  我心裡頭暖暖的、甜甜的,感受到他的包容與疼惜。

  烤完肉,酒足飯飽後,大夥又嚷嚷著要去唱歌。

  「好啊、好啊,去錢櫃。」童聖陽附議。

  「錢櫃好遠耶,好樂迪不行嗎?」我奇怪地問他。

  「不行,一定要錢櫃!我要的是劉德華,又不是周杰倫。」

  現在連KTV競爭都很激烈,唱劉德華的新歌要去錢櫃,周杰倫要去好樂迪,不然唱不到。

  「你這個固執的老伯,就這麼愛劉德華?」

  「不不不,伯母,他愛的是妳!」這回出聲鬧場的是牛仔。

  「嘿咩,妳好笨哦,我們大ㄟ是要唱『肉麻情歌』給妳聽啦,妳都不懂他的心。」

  「那乾脆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好了。」

  「你是活在舊石器時代喔?會不會唱『王昭君』啊?山頂洞人!」

  「你才是活在冰河時期咧,恐龍!」阿衛一腳往猴仔的尾椎招呼過去,直接踹出馬路,剛好一輛車呼嘯而過,當場讓我見識到什麼叫生死一瞬間。

  「你幹麼用你那根頂人家的屁屁,好痛,萬一以後都不能用了怎麼辦?」猴仔跑回來,踩著腳大發嬌嗔。

  「你有個鳥用就好了,幹麼還要屁用?你是GAY啊。」

  「如果對象是你,那就用得上啦!」猴仔拋了個媚眼,嬌滴滴地偎向阿衛。

  「你這個垃圾,剛才那輛車怎麼沒撞死你,為民除害。」阿衛再一次抬起佛山無影聯,這一次的目標,是想讓他連鳥都沒得用。

  我簡直傻了眼。

  「他們……」

  「習慣就好。」童聖陽大笑,幫我戴上安全帽。

  然後,我們真的再由澄清湖一路殺到錢櫃,也真的點了「肉麻情歌」和「月亮代表我的心」。

  「肉麻情歌」是童聖陽為我唱的。

  「月亮代表我的心」是阿猴和小馬耍賤,娛樂大眾用的。

  咦?現在才留意到,這群人的綽號多半是動物耶,童聖陽怎麼淨交些「畜牲」當朋友?

  最神奇的是,他們就連行為……都很畜牲。

  但是畜性得很可愛。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你猜他怎麼說?

  「這樣才能襯托出我們靈長類的素質啊!」

  像是要印證他的話一般,麥克風傳來高亢歌聲——

  「男人上吧上吧不是罪,嘗嘗闊別已久高潮的滋味,就算早洩也是一種經驗,不如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持久一回……」

  不要懷疑,這真的是「改良版」的「男人哭吧不是罪」。

  我覺得好丟臉,頭埋在童聖陽懷裡抬不起來,很怕等一下服務生會進來,把我們以妨害風化的罪名掃地出門。

  但是我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所以這群瘋子就在小小的包廂裡,完全不顧形象的嘶吼飆歌,我不是開玩笑的,

       這時候隨便一個人經過,告訴他這裡頭每一個都是成績頂瓜瓜的大學生,絕對沒人會鳥你,搞不好還會叫你回家吃藥。

  歌飆累了,喉嚨也唱啞了,一群人才各自作鳥獸散。

***

  童聖陽送我回家時,已經快凌晨。

  我跳下後座,將他給穿的保暖外套脫下來還他。

  「晚了,自己騎車小心。」

  「真捨不得放妳走。」地摟住我的腰,孩子似的把臉埋在我肩頭揉揉蹭繒的。

  「難不成要十八相送啊?又不是梁祝。」

  「可以啊,直接送進我家掌廚,再奉送一副冬暖夏涼的胸膛和免費長期飯票,保固期五十年。」

  「是是是,你繼續作你的白日夢。」這傢伙真不知死活,非要嚐嚐拉到脫肚的滋味是吧?還掌廚咧!

  「現在是晚上,沒白日夢可作,但是妳一定要夢到我。」

  「那你也先讓我睡著才有可能,我說梁兄,你什麼時候才要放開我?」

  「吻別!」他耍賴,把我抱得更緊。

  我笑了,在他頰畔親了一記。

  這就是他和程予默最大的差異。

  很多時候,我常會不自覺的拿他和程予默相比。

  他們是兩種完全不同典型的男人,程予默溫靜穩重,沈謐如海;而童聖陽很陽光,熱情奔放。

  程予默的心思太難捉摸,從來都不是我能懂的,但是我懂童聖陽,他的愛與恨清清楚楚,沒有模糊地帶。

  「這叫什麼吻別?好敷衍!」他哇哇叫地抗議。

  「那你要怎樣嘛!」

  「看清楚哦,這才叫吻別!」接著,他迅雷不及掩耳的低頭封住我的唇。

  我傻掉了……

  全程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呆愕中度過,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有接吻的實質認知。

  他溫熱的唇貼著我,熱情探吮,我甚至不知該怎麼反應,無措多過其他感覺。

  他放開我,連眼睛都在笑。「初吻?!」

  「呃?」算嗎?我答不上來,記憶中還停留著那日黃昏,夕陽餘暉透過落地窗帘,灑在清逸俊雅的沈睡臉容上,

        我用最純淨羞澀的柔情吻了他,以及統聯站外,傷痛帶淚的吻別……

  「要多練習,妳這種吻技會把男人嚇跑。」

  呿,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回送他一記如來神掌。

  童聖陽大笑著發動機車揚長而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並沒有馬上移動步伐。

  原來,這就是接吻……

  好像也沒有我想的那麼複雜,不過就是唇與唇的碰觸……是嗎?是這樣嗎?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這樣的想法很不該,但是剛剛那一記親吻,真的沒有我所預期的震撼——如果最初的驚嚇不算的話。

  它甚至比不上記憶深處那一廂情願的淺吻,所帶給我的刻骨銘心……

  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麼感受居多,有失落、迷惘,以及靈魂最深處觸及不到的悵然;也有釋然與安心,烙上了專屬某人的印記,有了更加明確的方向。

  放掉過去那段晦澀無望的情,今後,真的得全心全意去對待另一個人了……

  一陣冷風吹來,吹醒了失神的我。

  好冷。

  我打了個噴嚏,搓搓手臂上剛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漫不經心地轉過身——

  瞬間呆住!

  我看到佇立在街燈下,頎長幽靜的身影……

***

  這是統聯站一別後,我首度見到他。

  睽違三月,他的形貌依然如記憶中刻劃的那般清華出眾,修挺的身形像是一座山,沈穩得教人安心……

  一瞬間,所有刻意壓抑的迷亂情潮,全都泉湧而出。

  在乍見他的那一眼。

  他就這樣定定地望住我,動也沒動,子夜般的黑眸,一如今晚的夜色,幽冷迷離。

  時光彷彿停止流動,定格在我轉身的那一刻。

  我們誰都沒試著打破沈默,只是隔著昏暗的街燈對望著。

  遠方刺耳的喇叭聲驚醒了我,我回過神,急忙開口。「你、你怎麼會來?!」

  「好久不見了……」他答非所問,深瞅著我,聲音好沈,似是盈滿不堪承載的思念……

  可能嗎?

  來自於他的思念?

  「是啊,好久了……」我無意識的附和,不知所云。

  他看著我,溫溫地笑。「妳把頭髮留長了。」

  「噢,是啊……」離開台北時,仍是清湯掛麵的及肩中短髮,現在都過肩了。

  「很漂亮。」他又冒出一句,眼神很認真,我無法把它當成一句隨口的應酬話。

  「噢,謝謝……」

  他真的覺得我漂亮嗎?比宋可薇還漂亮?

  他的神情有著教人心悸的溫柔,語調低醇得幾近纏綿,揉合成一股揪扯得心頭發酸的感覺……

  我幾乎要以為,他曾深刻地牽念過我……

  可惡的程予默!

  他怎麼可以在我終於決定忘掉他的時候,又堂而皇之的出現,輕易擾亂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心湖?這樣戲弄人很好玩嗎?

  我恨透他曖昧不明的態度了,也不想再去猜測他的心,那太累了,我只想好好的保住難得的平靜,真的,我很滿意現狀。

  「我們一定要這麼生疏嗎?」他眉宇淡鬱地蹙起。

  「噢,沒啊……」有嗎?我看起來很生疏?

  「那妳一定要一直說『噢』嗎?」

  「噢,我哪……」話才說了半就打住,我們相視了一眼,同時笑出聲來。

  這一笑,氣氛緩和了許多。

  「要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我開始有心情和他寒暄。

  「我以為這種天氣,妳會在家裡一覺睡到世界末日。」他淡淡地,像談天氣似地說道。

  我無言以對……

  以前從沒發現,他這麼了解我……

  「呃,我和朋友出去玩。」

  「朋——友?」他低問,聲音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若不凝神細聽,就會飄散無蹤。

  他在害怕什麼?話中那抹膽怯,是我的錯覺嗎?

  「對呀,我交男朋友了。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哦,祝福我吧!」幾乎是刻意的,我用著比平常更輕快的語調說道。

  是想掩飾心裡的慌亂,還是那抹動搖的危險情緒?

  再見到他,才發現心還是會為他而狂跳,情緒仍會不由自主的被他牽動……

  告訴他,是想更堅定自己的心,徹底斬斷自身的迷亂。

  「是啊,我真的沒看錯……」他說得很小聲,近似自言自語。

  呃?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在對我說,還是對他自己?

  「程予默,你說什麼?」既然聽不懂,就假裝沒聽到,等他解釋。

  「沒。」他目光投向遠方,眼神幽沈迷離,遙遠得找不到定點。

  「妳快樂嗎?和他在一起,妳找到妳要的快樂了嗎?」

  「……是啊!」我忽然答不上來,聲音乾乾的。「他對我很好……」

  一大堆和童聖陽在一起的理由,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勉強擠出幾個字。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他一直重複這一句話,很輕很輕地重複。

  「程予默……」他沒事吧?看起來心神恍惚的。

  「天氣轉涼了,要多加件衣服。爸爸很掛念妳,要我幫妳整理些保暖的衣物帶過來。」

  由他手中接過手提袋,不經意碰觸到他的指尖,是冰涼的……

  「你在這裡等我很久了嗎?」

  「沒,一下而已。」

  總是看不透他心思的我,這一刻,居然奇異的看穿他在說謊……

  他究竟等了多久?

  還有,這些衣服真的是叔叔要他帶來的嗎?

  「東西帶到,我也該回去了。」

  「程予默!」我沒多想,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很晚了,你不留下來住一晚嗎?我說過要帶你玩遍高雄名勝的……」

  他搖頭,沒說話,目光落在我繼握著他的手,但我沒放,因為他的手,真的是完全僵寒……天氣真有冷到這種程度嗎?

  「那……起碼進來喝杯熱茶……」

  他終於回話——「不了,我還有事。」

  我像被人迎頭潑了盆冷水。「是和人有約嗎?」

  「嗯。」

  他是急著回去會女友吧?

  上次回台北,也就是他正巧去中部玩的那一回,予潔告訴我,他正陷入熱戀,和宋可薇濃情蜜意,難分難捨得很……

  我識相的鬆了手,沒再試圖留他。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抬手看錶,並沒回頭,只是輕輕地留下一句。「海寧,生日快樂。」

  我整個人彷彿被雷劈到,當場傻掉!

  今天——是我生日?!

  連我自己都忘了,他居然記得……

  那——

  突來的揣測,震得我渾身發顫。

  他,會是為了這個專程南下的嗎?因為他記得我怕被寂寞吞噬的惶懼,不要我連生日都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

  是這樣的嗎?

  我學著他的動作抬起錶——十一點五十八分……

  他還是趕在最後的兩分鐘,及時送出了他的祝福;寂寞十九歲,唯一收到的祝福……

  再次抬頭看向他離去的方向,他已被暗沈的夜色吞沒。

  那一刻,我竟覺得鼻頭好酸、好想哭。

  我有一種……像是失落了什麼的感覺,心空空的。

  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我機械式的打開行李袋,裡頭整齊疊放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我偏愛的,如果我自己回去整理,應該也相去不遠……他為什麼會這麼懂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包裝好的禮物。

  我拆開它,裡頭是一支全新的手機,還附了一張小卡片,我認得出他端逸俊秀的字跡——

  海寧:

  十九歲生日快樂!

  以後想哭時,別一個人躲起來,拿起電話,按下撥話鍵吧!我會在另一頭等妳。

  別忘了,妳永遠不會是孤單的。

  予默 於立冬夜

  我會在另一頭等妳……

  我腦子裡塞滿了這句話,像是跳針的唱盤,不斷重複唱著同一段。

  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單單純純只是想當我訴苦的對象,過過張老師專線的癮?還是、還是有更深一層的涵義……

  我心亂無比,拿起手機按了幾個鍵,電話簿裡已經事先輸入一組號碼。

  我看著「程予默」三個字,腦子一片空白。

  接著,我的手指不受控制,按下了發話鍵——

  隨著一聲聲「嘟——」的聲響,我的心也顫抖著。

  雖然,我還不是很明白自己打這通電話的用意,只是想向他說聲謝謝?還是——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一聲後開始計費,如不留言請掛斷……」

  他並沒有接。

  撥給他的第一通電話,他就失約了。

  我沒有留言,疲憊地掛斷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接了,我又會對他說什麼。

  我把頭理在抱枕裡,腦子完全放空,任由自己沈入夢鄉。

  今天,我真的是太累了。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並不安穩,夢中始終纏繞著一話——

  我會在另一頭等妳,妳永遠不會是孤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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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那天之後,程予默並沒有再來找我。

  我飯照吃、書照讀、覺照睡;童聖陽依然是我的男友,地球依然在轉動……

  很多事情都沒變。

  或者說,很多事情我已經學會不去多想,刻意讓自己遺忘。

  放寒假時,我讓童聖陽陪我回台北去,正式將他介紹給家裡的人。

  雖然那個地方,並不讓我有「家」的感覺,但十多年的養育之恩是抹殺不了的,我們的交往必須有他們的認可。

  叔叔的祝福,我得到了。

  嬸嬸呢?她根本懶得理會我和誰交往,只要我不出現礙到她的眼就好。

  予潔……我懶得理她怎麼想。

  而程予默,他是早知道的,晚上吃過飯,和我在庭院獨處時,說的還是那句話。「讓自己快樂,他要是對妳不好,就來告訴我。」

  其實,我和他的交集並不多,生日那晚之後,就更加少得可憐了。

  再加上後來我回台北的次數也愈來愈少,難得回去一趟,他也未必在家,有時三、五個月見不上一次面都是常有的事。

  他送我的那支手機,每個月都要繳月租費的,但是我從來沒收到過帳單,想必是寄到台北,他幫我繳了。

  我提過要他把地址改到我住的地方,他只是淡淡地說:「反正我也要繳,就順道。填永久地址,不用老是改來改去。」

  雖然,我從沒用那支電話打給他,而他也沒打過這支電話給我……

  SIM電話簿裡新增的號碼愈來愈多,他的名字始終停在首位,我不打,卻任它佔著最顯眼的位置。

  在南下求學之前,他曾陪我到郵局去開戶,我當然不肯。

  堅持外宿的是我,說不用家裡一毛錢的也是我,那是骨氣問題。

  但他回我:「妳是要死守妳那沒必要的倔強,還是想順利去讀妳的中山大學?」

  這是威脅,也是他答應幫我說服叔叔、嬸嬸的交換條件。

  因為他說,既然要讀書,就全心全意去當個大學生,認真上課,否則,別想叔叔會放心讓我隻身在外。

  所以我妥協,聽了他的話,當個無後顧之憂的學生,每學期亮眼的成績,是我對他的堅持的回報。

  直到有一回,叔叔無意間問我,一個人在外頭的生活有問題嗎?別讓自己累到了,家裡真的不缺我這一點開銷……

  我才恍然發覺,那根本不是叔叔的意思!

  所以這幾學期的學費,以及每個月固定匯入帳戶裡的生活開銷,也不是叔叔交代他做的!

  這件事,不只我,他連叔叔、嬸嬸都瞞了。

  我不得不想,他是不是用了這個方法,才讓嬸嬸沒有刁難的就讓我走?!

  那叔叔呢?

  「予默說,待在這個家裡,妳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如果我真的為妳好,就放妳海闊天空的去飛,所以我才會點頭。是他讓我頓悟,妳能快樂,比什麼都重要。」

  原來如此……

  所以他一向只問我:「妳快不快樂?」

  那不只是說服叔叔,他也堅定認為,能讓我快樂,比什麼都重要……

  那晚,離開叔叔書房後,我敲下他的房門。

  他正在趕畢業論文。

  也不管他會不會一頭霧水,我迎面就拋去一句:「程予默,你快樂嗎?」

  他果然呆了一下……

  看著我眼角眉梢的笑意,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回我:「快樂。」

  「嗯,很好。我們都要快樂喔!」我笑笑地說完,又關上了房門離開。

  是的,我們都要快樂。

  雖然感情路上,我們沒有緣分攜手共度,但起碼現在我明白,他一直像兄長般的關懷我、給我溫暖,我是不該有怨慰或遺憾的。

  我希望他也快樂,和宋可薇幸福甜蜜、無風無雨的相愛到老,我會真心的祝福他,就如同他成全我的快樂的心情一樣。

***

  升大三後,我在課餘兼了幾個家教。

  程予默是不是仍然固定每個月匯來生活費,我並不清楚,因為我再也沒去動用它,我連存摺裡的數字是幾位數都沒概念。

  我每天來回奔波在家教、學校之間,偶爾寫寫東西抒發情緒,賺點稿費,再加上童聖陽老是抱怨我陪他的時間太少,回台北的次數相對的就更少了。

  在那裡,我並沒有太多的眷戀,沒有人會希望看到我的,而我也不想回去挑動戰爭,只除了固定打通電話給叔叔表達關心,同時報告近況。

  演變到現在,幾乎只有逢年過節,以及寒暑假才會回去一趟。

  台北那個家對我來說,感覺已經很遙遠了。

  童聖陽說,我缺乏戀愛的熱情,老是在狀況外,所以,身為我親愛男友的他,有那個責任與義務幫我導人正軌。

  例如——

  他常對我露出想直接拿花瓶砸我頭的表情,但是他不敢真的砸爛我的頭,所以只好很想死地拍自己的頭。

  「厚∼∼妳是我的女朋友!哪有人男女朋友逛街,會隔一條萬裡長城的?」

  「不是啊,天氣熱嘛——摟太近會流汗。」

  不蓋你,高雄的夏天真的會熱到你想殺人!上次陪那個不知說他浪漫,還是罵他瘋子的童聖陽去海邊談情說愛,

      結果談到什麼情、說了什麼愛,我一概沒印象,只記得自己曬到快脫掉一層皮。

  又例如,他常抗議。「人家男女朋友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妳卻老放我自生自滅,都不會想我哦?」

  我承認我沒什麼詩情畫意的天分,這場戀愛我談得太被動。

  或許是自小生長的環境,造成我的早熟,我已經沒什麼少女該有的爛漫情懷了,我知道他是我的男友,他寵著我、

       守候著我,這樣就夠了,未必要天天見面,纏得像連體嬰。

  但是他堅持就是要難分難捨,時時纏膩在一起才像男女朋友啊!

  所以就算我們都忙得分身乏術,他還是會窩到我的住處,一邊趕報告,一邊忙裡抽空,看著我傻笑。

  我知道他很愛我,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對我更用心的男人了,所以我也告訴自己,這輩子是認定他了。

  有時晚了,他會在我這裡過夜,摟著我的腰,耍賴地說要和我同床共枕。

  「你少來,我旁邊這個位置,是要留給我未來老公的。」

  「那不就是我嗎?」他笑得更無賴。

  「說得真好聽,你娶我了嗎?」我回他白眼。

  「我向妳求過婚啦,是妳自己不答應的。」呼冤就算了,幹麼還一副冷宮棄婦的哀怨樣?想鞭笞我的良心啊?

  「拜託,我才幾歲?現在就要我嫁你?想得真美。」

  最後,他還是被我趕去睡地板。

  我不是不懂他的暗示,交往三年多,有哪一對男女朋友會像我們這樣牽牽小手、親親小嘴,再多就沒了,以現今性氾濫的程度,國中生都沒我們純情。

  他這男友當得很委屈,我也知道。可是感覺不對啊,我現在是為生活操勞奔波的苦命小女子,哪有心思去想那些風花雪月的事?

  何況,當初離家時,我親口承諾會潔身自愛,約束自己的行為,不要到時文憑沒拿到,反而挺著肚子裡那顆球回去,要我怎麼見人?

  想得太多,哪還有心情?

  童聖陽也很有風度,並不會勉強我,只是笑笑地說:「沒關係,革命尚未成功,聖陽仍需努力,我一定要拿我的魅力,

      來挑戰妳那氣死人的理性,而且發誓非成功不可!」

  「還革命咧!到時要真讓你革出一條小命來,看你怎麼辦!」

  「哪有怎麼辦?就結婚啊!看妳還有沒有藉口說不嫁我。」

  說歸說,不管他氣氛營造得如何浪漫,我就是——很——理——智!

  什麼情人節、聖誕節、九月墮胎潮,對我來說都不具殺傷力,美酒燭光不會把我沖昏頭,我沒有意亂情迷,還會適時撥他一盆冷水,很奇怪吧?

  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和他的感情,我們依然穩定交往,這一交往就是四年。

  我們對彼此都有信心,對未來也有了共識。

  畢業之後,我並沒有回台北,直接在高雄定居、找工作。

  台北的生活步調太緊湊,總讓我覺得心臟有點不堪負荷,不若南部帶點清新的淳樸氣息,讀書的這四年,

        我已經愛上高雄的一草一木了。空閒時,沿著愛河散步,我喜歡這種悠閒的感覺。

  對於我的決定,叔叔並沒有反對。

  但是童聖陽卻想往台北跑。

  他學的是資訊管理,而台北有家知名的科技公司在招考程式設計師,他又好死不死的錄取了……

  如果我留他,他還是會為我而放棄的,但是我沒有留他,而且還鼓勵他去為理想奮鬥。

  我們都還年輕,要相聚並不急於一時,他應該全心在事業上衝刺,免得將來後悔。

  於是,我們成了聚少離多的遠距離情侶。

  想他嗎?還好吧!剛開始,他只要一有休假就跑回來看我,纏膩得緊,直到我送他去坐車時,都還捨不得放開摟在我腰上的手。

  半年、一年過去,也許是跑累了,也許是工作太忙抽不開身,他回來的次數逐漸減少。

  一開始,我並沒有多想什麼,直到近來,就連通電話時,都只能聊些淡到不能再淡的生活瑣事,

       他不會再用哀怨到快要死掉的口氣對我訴說。「好想妳——想到渾身無力,沒辦法工作了。」

  可以談的話題愈來愈少,交集愈來愈淡,電話中時常冷場到接不下去,我強烈的感覺到,我和他正在疏遠中……

***

  也是一個明朗的大晴天,我坐在北上的統聯客運上。

  看著車窗外往後跑的景物,我想起了昨晚和程予默的談話。

  這是近幾年他頭一回打電話給我,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我還真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們聊了一下近況,然後他問我:「妳和童聖陽還好嗎?」

  我總覺得,這才是他打這通電話的目的。

  「還好啊,怎麼這麼問?」我不動聲色地套他話。

  「……沒。」

  「程予默,你很奇怪哦!」專程打電話來問我和男友好不好,說不怪誰信?

  「只是覺得,妳和他南北相隔,久了難免會影響感情……」

  他用詞很謹慎,讓我無從探問起。

  我只好在這一頭沈默。

  「……有空,上來陪陪他吧!」他似是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那是很輕、很淺的嘆息,但我還是聽到了。

  我是女人,所以我有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它告訴我,如果我再不做點什麼,我將會失去這段維繫了五年多的感情。

  這也就是我現在為什麼會在往台北的路上的原因了。

  我很少上台北來看他,除非是探望叔叔,才順道找他,一般都是他下高雄找我比較多。

  現在想想,我這女友還真當得有點失職。

  就當是給他一個驚喜吧!他看到我,一定會很意外的。

  我抿了下唇,藏起甜笑。

  抵達台北已經過中午了,肚子有一點點餓。

  我沒通知任何人來接我,直接到他的住處找他,如果他也還沒吃,可以來個甜蜜的午餐約會。

  今天是週休,他應該會在家。

  我按了電鈴,等一分鐘,沒人應門。

  我再按第二次,等一分鐘,還是沒人理我。

  我第三次按鈴,再等一分鐘,依然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

  搞什麼?真的不在家?那我千里迢迢的來,是為了當門神兼餵蚊子的嗎?

  我心有不甘的抬起手,就在打算四度按下門鈴的時候,凌亂的腳步聲傳了出來。

  「誰啊——」門才拉到一半,他就變成雕像杵在那裡,我敢打賭,就算有蚊子飛過去,他也不會記得合上滑掉的下巴。

  呵呵,果然是一副呆樣!

  「意外吧!」我跳進他懷裡,勾住他的脖子,朝他綻開燦爛的笑容。

  「海、海寧……妳怎麼……怎麼會來……」他還在結巴。

  可憐的小孩,被驚嚇得太嚴重了。

  「想你啊!免得你老哀怨的說我都不理你。」我退一步,離開他僵硬的身體,打量他衣衫不整的樣子。「你剛睡醒?豬哦——都日上三竿了。」

  「我……呃……」

  「是誰呀?聖陽,怎麼開個門那麼久——」

  一陣熟悉的女聲由房裡飄出來,我僵住笑容,往聲音的發源處望去,看到另一個同樣衣衫不整的女人……

  程予潔。

  她半裸的肩頭吻痕遍佈,髮絲凌亂,唇妝半殘,當然,殘掉的那一半在他嘴上——

  白癡都看得出來,剛才這裡發生了什麼好事!

  我真是恨透了自己的遲鈍!現在才發覺不對勁……

  「看來我是打擾你們了。」我冷冷地笑著,連我自己都意外,我居然還笑得出來。

  「海寧……」童聖陽靠近我想解釋什麼。

  他在冒冷汗。

  何必呢?背叛都背叛了,現在一臉的慌急是想做給誰看?

  我沒心思欣賞,也沒聽他任何一句解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海寧——」

  他大喊,我沒停下腳步,他也沒追上來。

  一走出他們的視線,我立刻就崩潰了,蹲在巷子裡痛哭失聲。

  騙子、騙子、騙子!

  說什麼會疼我、守護我一輩子,這就是他疼我、守護我的方式嗎?和別的女人上床?

  更可惡的是,對象還是她——程予潔!

  一個是我名義上的姊姊,一個是我想託付終身的男人,他們卻聯手背叛了我!

  這是什麼世界?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我受的傷害,總是比別人多?

  以後想哭時,別一個人躲起來。

  這句話是誰說的?好像是程予默。

  他說對了,我太倔強,不會在別人面前哭,所以我會笑著離開,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盡情宣洩痛苦。

  想哭時,別一個人躲起來,我會在另一頭等妳……

  我拿起手機,不經思考的撥出電話簿中最顯眼的那個號碼,那個五年來,我始終沒勇氣撥出的號碼……

  「喂?」

  是他的聲音,柔柔沈沈的讓人安心。

  「程予默……」我才剛發出聲音,就哽咽得接不下去。

  「海寧?!」

  「嗯……」我吸了吸鼻子。

  「怎麼了?妳在哪裡?」

  「我在……不知道,你不要管,聽我哭就好……」

  真的,我打這通電話,只是要他聽我哭而已,沒有其他的意思,也沒有要對他說什麼。

  因為他要我不可以躲起來哭,所以,我讓另一頭的他聽我哭。

  他真的不再說話,默默聽著我的哭泣聲。

  我沒去思考自己的行為有多白癡,花一個小時的手機費,什麼都不說,就只是哭。

  但是他輕淺傳來的呼吸聲告訴我,他一直都在。

  就像他承諾過的,會在另一頭等我。

***

  忘了我最後是怎麼結束通話,怎麼坐上車的。

  到現在腦子都還昏昏沈沈的。

  盯著車窗上反映的模糊影像,我的眼睛是腫脹的,聲音是沙啞的,我一直哭到沒有聲音,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走了多久,等到真正有意識時,人已經在火車上。

  我好像沒有跟他說再見……

  走出高雄火車站,天色已經是暗沈一片。

  我明明很累了,卻沒有馬上回家,無意識的走著、晃著,接近家門時,腳已經走到沒有知覺。

  而,家門前靜靜佇立的身影,更是讓我瞬間震掉僅剩的知覺。

  第一次,他在我家門口等我,我告訴他交了男朋友;第二次,他在我家門口等,我面對的卻是男友的背叛……

  「妳回來得好晚。」他看著我溫溫地說。

  「我坐火車……」

  「累嗎?」

  我搖頭。

  「感覺……很糟嗎?」

  我說不出話來,他眼底的了解、溫柔,以及包容,引出我強自壓抑的酸楚,蓄滿眼底的淚水再也關不住。

  「程予默——」我衝動地投入他懷中,放任自己哭出聲來。

  他摟著我,像是一個心疼孩子受了委屈的父親,很輕、很憐惜地拍撫我的背。

  「哭出來就好。」

  我聽了更是心酸,很用力、很用力地哭,也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他。

  他沒再說話,也沒出聲安慰我什麼,就站在街燈下,任我抱著、任我哭濕他胸前一大片襯衫。

  時間的流逝,我沒概念,只覺得我好累好累,身體與意識都是空麻的

  他從我皮包裡找到鑰匙開了門,把我抱進去,放在床上,又離開。

  等他再回來,手上多了條溫熱的毛巾,我連動都沒有,讓他幫我擦臉。

  「有沒有吃晚餐?」他坐在床邊柔聲問。

  我搖頭,覺得現在的自己像稚齡三歲的孩童,讓他照顧著。

  他想了一下,又問:「那午餐呢?」

  我呆看著他。

  他輕淺的嘆了聲。「要不要吃點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吃。」

  「那喝杯熱牛奶好不好?」

  「沒有奶粉。」

  「沒關係,我去買。」

  「程予默!」我害怕地揪住他的衣角。「不要丟下我——」

  這個時候,我真的好怕孤單,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回過頭,給了我一記柔暖的微笑。「很快,十分鐘就好。」

  從他離開我視線之後,我開始盯著床邊的鬧鐘計時,在九分三十一秒的時候,他回來了。

  「太晚了,買不到其他的,妳先吃這個。」

  我看著他遞來的東西一瓶加溫的鮮奶上個全麥麵包。

  我想起了十八歲那年,統聯站外,我的心碎,他的牽掛。

  一樣的一瓶鮮奶二樣的一個麵包,一樣是7-11的袋子,一樣是這雙漾著暖意的眼眸,一樣是如此溫柔的他……

  他從沒問過我,關於那天行為失控的原因。

  見我只是一逕的發怔,他拆開包裝,插入吸管,遞到我嘴邊。

  「吃完就快點睡覺,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他監視我一口一口的解決掉那瓶鮮奶和麵包,道了聲晚安,關掉電燈。

  「程予默——」我輕聲喊他。

  「什麼事?」他躺在沙發上,低應。

  「你……一掛斷電話就下來找我了嗎?」

  他沒有立即回應,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好一陣子過後,他低低應聲。「嗯。」

  「謝謝。」我慶幸這時身邊有他,否則,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今晚的孤單與痛苦。

***

  第三幕 追悔

我與他總是如此,處在曖昧不明的階段入了,
不是情人,也不是兄妹,
心與心的距離,像是近到一伸手就踫得到,
可是算的伸出了手,卻發現、它隔了層層迷霧,
遙遠得捉摸不住……

  《卷七》

  隔天早上,我是在一陣香味中醒來。

  「去刷牙洗臉,吃早餐。」

  我懷疑他背後長了眼睛,不然明明在張羅早點,怎麼知道我醒了?

  「妳只有一分鐘的賴床時間,現在開始倒數。59、58、57……」

  在他數到3的時候,我很認命的爬起來。

  刷完牙,洗過臉,再把一頭長髮束成馬尾,換上最輕便的襯衫牛仔褲,看起來起碼年輕了三歲,稍稍掩去我臉上的憔悴。

  我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充滿朝氣的大學生,而不是歷盡滄桑的怨婦。

  「你買了什麼東西?」我打起精神,故作輕快地走過去。

  他遞來一塊蛋餅。「妳家巷口買的。」

  「那家我知道,超難吃的耶,不如下次我做給你吃。」

  「好,我會先準備好胃藥等妳。」

  嘖,先生,你說這話就太不可愛了,尤其正經的口氣,一點都不像說笑。

  不過,看在他買胃藥從容就義的分上,不計較了。

  「等一下要去哪裡?西子灣好不好?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母校,然後再坐渡輪去旗津玩水、吃海產。」

  程予默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妳不必勉強。」

  我笑容抽搐了一下,僵僵地笑說:「哪有?我八百年前就說過,你來高雄的話,我一定要帶你到處玩的,你不要害我變成食言的大胖子。」

  「妳心情不好,不是嗎?」

  一語命中要害。

  在他犀利的眸光注視下,我幾乎快掛不住笑容。

  「就是心情不好,才需要出去散散心啊!你就當陪我嚇!」

  見他張口,我趕緊又補上一句。「這是你這回又和人有約,急著要走?」

  「……沒。我留下來陪妳。」

  「那就這樣說定嘍!」

  吃完早餐,我們依約定出門,他順手多拎了件外套,幫我關窗、鎖門,再把鑰匙還給我。

  我們從高雄車站前坐公車,因為是假日,人潮多到爆,別說座位了,連站位都快站到駕駛座旁邊去。

  一記緊急煞車,我差點飛去撞前面的玻璃,程予默及時拉住我,一手環抱著我的腰,勾起我塵封在心底的泛黃記憶。

  記得上一次靠在他懷中,被他這樣護著,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好遙遠、又好熟悉的感覺……

  「程予默,我想到一個老笑話。」

  「說說看。」

  「有一個高中女生,因為太累,就在公車上站著打瞌睡,結果一個緊急煞車,車上的吊環斷了,她一路咚咚咚地跌到司機座旁,

        很尷尬地說:『司機先生,這個……斷了……』那個司機先生也幽默,回她一句。『沒關係,集兩個拉環,送司機照片一張。』……」

  我站的地方離駕駛座不遠,只見運將先生瞄了我一眼,不屑捧場,程予默更過分,涼涼地說:「的確很老,我國中就聽過了。」

  我不爽地捶他胸膛一記。「不然你也來說一個公車笑話。」

  他沈吟了下。「有個懷孕的婦人上車,但是車上沒有座位了,於是她站在一位男士的座位旁,慢條斯理地對他說:

       『你不知道我懷孕了嗎?』意思是要暗示他讓座。只見那名男士慌張地辯解:『孩子不是我的!』……」

  我想,他的笑話比我有魅力得多,因為旁邊幾個乘客都掩嘴輕笑。

  我們旁邊那個大約高中生年紀的男孩,以為他在暗示什麼,小小聲地問他。「大叔,你是要我讓座嗎?」

  我一聽,大笑出聲。「哈哈,程、老、先、生!」

  我老的只是笑話而已,他老的是年紀,看誰狠!

  他凝視著我,唇角帶笑,任我調侃。

***

  我帶他大致介紹過我的母校,走出隧道,已經快中午了。

  來到這裡,當然不能免俗的要吃些特色小吃——大碗冰。

  我和他合力解決掉一碗足以吃到撐的水果冰,坐了渡輪到旗津,放眼望去,海產店林立,但是我們並沒有真的吃海產,不是我不吃,而是他說:「妳吃海產會過敏。」

  我很難不意外,都過好些年了,我的事情他卻都還清楚記在腦子裡。

  經過建於清康熙三十年的天后宮,我拉了他進去拜拜,並且強迫他入境隨俗,在外頭的許願池許下心願。

  「許了什麼願啊?」稍後我問他。「不用說,肯定是和心愛的人恩恩愛愛,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他只是淡笑,沒有回答我。

  近黃昏時,我們坐在旗津燈塔吹海風、看夕陽。

  我解下長髮,輕輕按摩綁得太緊、現在有些發疼的頭皮。

  「覺得淡水和旗津的夕陽有什麼不同?」我拂開迎風飛舞的髮絲,偏過頭問他。

  「心境。」

  「噢。那你現在心情算好嗎?」

  「妳呢?」他反問我。

  我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一會兒才開口。「程予默。」

  「嗯?」

  「你為什麼不問我?」大老遠從台北趕來,陪了我一夜,卻什麼都不說。

  昨晚我情緒失控成那樣,正常人都會嚇到的,他難道都不好奇嗎?

  「除非妳保證不會再掉一滴淚,否則就別談。」

  我苦笑。「你放心,這種男人不值得我掉淚,為他哀悼一晚已經太足夠了。」

  他偏頭看我,想確認我話中的真實性。

  「你早就知道了吧?」見他如此,我心裡早有底了,否則他不會要我有空去陪陪童聖陽,別讓其他人有可乘之機。

  只不過——還是晚了。

  「妳有什麼打算?」

  我嘆了長長一口氣。「說不難過是騙人的,畢竟我和他交往了五年多,他也曾經帶給我不少的快樂,如果今天他有更好的選擇,我還能說什麼?」

  「那如果——他想回來呢?妳還願意重新接受他嗎?」

  我訝異地瞪住他。「為什麼這麼問?」

  程予默撫了撫我的髮,將那件預先帶出來的外套遞給我穿上。

  「因為我也是男人,我可以肯定的說,他最愛的人是妳。」

  「他愛我,卻背著我和別人上床?」我嗤之以鼻。

  「海寧,妳的想法太單純了。記得許久以前就對妳說過,這世上不是只有黑與白這麼簡單,還有灰色地帶的,

         感情世界中也是,沒有絕對的一加一等於二。他愛妳,但有時空虛寂寞,很容易受到外界誘惑。」

  「這就是男人?!」我冷哼。

  「是啊,這就是男人。」他無奈輕嘆。

  「你也是這樣嗎?」

  「海寧,我不想跟妳討論我有多清高,或者多欄,重點是,妳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童聖陽。」

  我能嗎?

  回去的途中,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

  我能接受一個心裡愛著我,卻可以和別的女人上床的男朋友嗎?

  答案是:我沒有辦法。

  以星座觀點看,我的金星落在處女座,對感情,我有處女座的潔癖和完美主義。那種情與慾可以坐作二分法的感覺……好髒。

  我試著將我的想法說給他聽,他訝然失笑。

  「原來妳有非處男不嫁的堅持。」

  「也不是啦……但起碼要兩情相悅。」

  他仰頭看了看天空,笑道:「妳的條件滿苛的。至少以我是男人的角度來看,做得到的沒幾個。」

  「會嗎?」

  「男人到了二十歲,有可能沒有感情紀錄,卻很難沒有性經驗,妳知道一旦過了二十歲還是處男,

          對男人來說是多丟臉的一件事嗎?讓人知道,最好的下場是自己跳樓了此殘生。」

    聽他在唬爛。「那最糟呢?」

  「相信我,與其面對那種被人懷疑有性功能障礙的眼光看待,任何人都會選擇直接自我了斷的。」

  「聽你這樣講,就知道你老早就不是了。」

  他笑笑的,沒說話。

  來這套!

  我發現這招很好用,每次他只要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時,就給我一笑撥千斤。

  回到高雄,我們先吃過晚餐才回去。

  我點了鱈魚販,他點的是排骨飯,但是我的鱈魚有夠難吃,所以他把排骨飯給我,自己吞掉鱈魚販。

  他挺有風度的,很尊重淑女。

  我問他,吃完感覺如何?

  他說:「以後誰敢在我面前提鱈魚飯,我就跟他翻臉。」

  這句話逗笑了我。

  我們又去看了場電影,回來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我們買了杯飲料邊走邊聊,一不留神,剛買的西瓜汁被擦身而過的行人撞翻掉,而我一口都還沒喝到。

  程予默將他那杯遞給我,我喝了兩口,又還他,他只是拿著沒喝,等我話說到一個段落,他又會適時的遞過來。

  「咦?你也喝啊!」我將吸管湊到他嘴邊,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吸了一口。

  我們一路指著天上的星星研究,一邊分享同一杯西瓜汁,笑鬧著走回家。

  「不是啦,北斗七星明明在那裡,妳國中地球科學都讀到哪裡去了!」

  「是嗎?什麼時候改的?怎麼都沒人通知我?」我困惑地思考。

  「妳國中到底是怎麼畢業的?」

  「國中是國民義務教育,只要不是腦性麻痺都畢得了業好嗎?你當我腦性麻痺喔?」

  「原來妳沒腦性麻痺?」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欠扁的死男人!

  「台大了不起啊!也不看看這裡是誰的地盤,我隨便號召一聲,光憑中山大學的學生一人一口口水就夠淹死你。」

  他皺眉看我。「妳什麼時候改混黑社會了,大姊?」

  「哈哈!你現在才知道!」我將飲料湊向他。「最後一口,喝掉!」我已經吃撐了。

  「看到前面的垃圾桶沒有?你要是投得進去,本姑娘招待你一晚的總統套房。」

  「一言為定。」他眼也不眨,揚手拋出空杯——

  三分球,射籃成功!

  我張口結舌。

  「妳欠我一晚的總統套房。」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拍了拍我大受打擊的臉。「忘了告訴妳,高中時,學校極力邀我進籃球校隊,是我不要而已。」

  這怎麼可能?一向都只見他讀書,休閒時也都是從事很優雅的柔性活動,為什麼沒人告訴過我,他籃球也打得變態的好?

  可、惡、的、傢、伙!

  「程、予、默——」我受騙似地大叫,他神情突然僵住,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和他一起變成雕像。

  原因無他,我家門前杵著另一尊雕像——童聖陽。

***

  和程予默在一起的時光太快樂,如果不是童聖陽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幾乎已經忘記他在我心中劃下的那道深深的傷痕了。

  程予默不自在地放下手,退開一步因為在那之前,他的手是放在我肩上的。

  「這算什麼?」童聖陽來回打量我和程予默的親密模樣,表情極度難看。「我在這裡等了妳一天,妳卻和他開開心心地出去玩,

           勾肩搭背,有說有笑,還和他共喝一杯飲料?」

  他居然有臉做賊的喊捉賊。

  「我們衣衫不整了嗎?我讓他吻掉我的口紅了嗎?他在我身上留下任何一處吻痕了嗎?好個童州官!」

          自己的火放到足以燒天,卻不准我點個小蠟燭。我才想問「這算什麼」呢!

  「是啊,妳看起來好得很嘛,我居然還擔心傷妳太深,心急如焚地跑來找妳,我真是白癡!」

  說得可咬牙切齒了。

  「不然我應該怎樣?尋死尋活、痛不欲生好應觀眾要求?童先生,你的男性虛榮會不會膨脹過了頭?」

          他可不可笑啊!做錯事的是他,居然還埋怨我不照劇本走,莫名其妙!

  「何不說我這麼做,剛好正中妳的下懷,成全了妳和他?」

  「死男人,你再說一遍!」我火了,這輩子沒這麼火過!真是本末倒置,反因為果了!

  「不是嗎?妳幾時態度自然的讓我摟著妳的肩?妳幾時主動和我共喝一杯飲料?妳幾時和我月下漫步,說說笑笑?還敢說妳跟他沒什麼!」

  當理智被一把熊熊烈火燒掉時會怎樣?

  我會這樣——

  「對!我跟他就是有什麼!我不但讓他摟我的肩,和他共喝一杯飲料,我還敢當著你的面抱他、吻他!」簡直氣炸心肺,我豁出去了!

  摟住程予默,我迎面吻上他的唇。

  童聖陽不都一口咬定「有什麼」了嘛,我就「有什麼」給他看!

  兩個可憐的男人,全被我出人意表的行為震得呆若木雞,無法動彈。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就在第六秒,程予默拉開我,錯愕地望住我,輕喘著。

  他堅決地板開我的手。「我先進去,你們好好談談。」

  「不需要,我和他沒什麼好談——」

  「海寧!」他語氣堅定。「鑰匙給我。」

  我沒得選擇,如果我不給,他會轉身離開,兩相比較,我寧可他留在我的屋子裡。

  程予默開門,把我和童聖陽關在門外,擺明了告訴我:沒談完別想進來!

  什麼嘛!喧賓奪主,我踢了踢緊閉的大門。

  「是他吧?」身後的童聖陽冒出一句。

  「什麼?」

  「妳心裡的那個人,是他吧?」他像是打了一場很累的仗,整個人洩氣的靠在牆面上,仰頭看著天空的眼神,竟是有些淒涼。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有些什麼東西被勾動了,但我拒絕面對。

  「妳懂的,妳比誰都清楚我在說什麼。打從最初與妳交往,我就感覺出妳並不是真心愛我,在妳心底,有一處我到不了的角落,

           藏著我取代不了的人,放著我觸不到的心事,我甚至清楚,妳是為了逃避痛苦,才答應和我交往。」

  「妳知道這對我有多不公平嗎?在我明明知道,妳是因為傷得太重,才會躲到我懷裡的時候?但是我告訴自己,沒關係的,

           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而那個男人卻沒有機會了,總有一天,我會讓妳比愛他更愛我……」

  「但是,我在騙誰呢?存在我們之間的那道影子,一直都沒有消失過,妳對我熱情不起來,是因為妳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我們之間有的,只是習慣性的陪伴,不管我多愛妳,多努力地為妳付出都一樣……呵!我早該知道的,睡不成妳身旁那個位置

      ,不是感覺不對,而是人不對。只是我沒料到,那個人會是他——程予默,妳名義上的哥哥。」

  知道被閃電擊中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又痛又麻,完全發不出聲音來。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我真的是這樣嗎?那個連我都不敢去面對的心事,被他毫無保留的揭露出來,我甚至不知道,原來我不只欺騙別人,連自己都欺騙了!

  「那……」我乾澀地問:「你和予潔在一起,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或許吧!妳對我太淡、太被動;她對我卻熱情主動,妳知道……慾望對男人很難招架的,

          也是最脆弱的一環……我了解妳的個性,這麼說只會讓妳更唾棄我,但是……」他困難地頓住,接不下去。

  就因為我不跟他上床,所以他就和別的女人上床。這要在以前,我一定會二話不說,狠狠踹他一腳,然後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現在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他背叛的是身體,而我背叛的是心,我又比他好到哪裡去?

  「你們——到什麼程度了?」我挫敗地問。

  那一幕還停留在我的腦海,就不知道是他比較倒楣,才剛開始就被我撞見,還是暗渡陳倉已久……

  童聖陽欲言又止的看著我。「海寧……」

  光是這樣,我就知道答案了。

  「你們都這樣了,還要我說什麼?」我忽然覺得好累、好無力。

  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她也不是第一次……」他張口辯解。

  「這不是理由,做就是做了,不要讓我更瞧不起你。」

  他啞口無言,連續張口、閉口了好幾次,才遲疑地吐出話來。「海寧,妳知道……我最愛的還是妳……」

  程予默說對了,男人看男人果然還是比較準。

  「如果我和予潔斷得乾淨,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可以叫程予默去擺攤算命了,簡直鐵口直斷。

  我為難的抿緊唇,沈默了好久——

  「聖陽,我沒有辦法……」這是我掙扎過後的結論。

  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一個身體會受不住誘惑而背叛我的男人,尤其對象還是我名義上的姊姊……

  他和予潔會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和他是不可能了……

  我沒有辦法面對這麼難堪的關係。

  「早料到妳會是這樣的答案,明知這會讓我失去妳,還是把持不住。」他自嘲地說,抬頭看我。「就這樣結束了嗎?」

  「是啊,難不成還得放串禮炮,開幾桌流水席昭告天下?」

  他苦笑。「妳調適得真好。」

  「託福。」我苦中作樂地擠出笑容。

  我真的不難過嗎?如果不難過,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為什麼還是忍不住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

***

《卷八》

  「我們談完了。」我按電鈴,程予默來開門時,我像個小學生,很乖巧地告訴他。

  「平心靜氣嗎?」

  「嗯,平心靜氣。」

  「好。」

  「那——我可以進去了嗎?」

  真是反了,這到底是誰家?

  一開始還不覺得怎樣,但是一同進入相同的空間裡,共同呼吸相同的空氣,再想起我剛才的大膽行徑……我連心跳都不自然了。

  他會怎麼想?怎麼看我?

  「妳要不要先去洗個澡?」他一如往常溫溫地說。

  「噢,好!」感激涕零的接下緩刑令,我拿了換洗衣物,飛快地閃進浴室裡。

  如果可以,我會選擇在裡頭躲個千年萬年,最好老死在裡頭……

  但是我不行,所以東摸西擭,拖拖拉拉地刻意拖延時間之後,我還是得走出浴室,勇於面對他。

  「你……要不要也去洗?」我好不容易擠出遜到爆的理由,為了再緩一次刑。

  「我剛才洗好了。」

  「噢。」天要亡我。

  上次親完他就可恥的落跑,這一回可跑不了了。

  我扭著衣角,不敢看他。

  氣氛陷入尷尬的沈寂。

  「下次打聲招呼好嗎?」他沒來由地開口。

  「啊?」

  「妳老是這樣,我門牙被妳撞得很疼。」他表情認真地抱怨。

  「呃……噢……好!」我反應不過來,愣愣點頭後,才想起……

  我在好什麼啊!真是豬頭!

  他的意思是說,可以有下次,但要先打招呼?

  童聖陽說,我對他熱情不起來,是因為人不對,那如果是程予默,感覺就對了嗎?

  我現在對他,到底是我所認定的兄妹情誼,還是就像童聖陽說的,我根本就一直不曾忘情於他?

  有時候自我催眠太久,連自己都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的了。

  我想確認。

  「那,程予默,我吻你好不好?」

  這句話很霹靂,而他的表情也的確很「晴天霹靂」。

  「海寧,妳——」

  「好不好?」

  「我是說笑的,我知道剛才妳是在跟童聖陽賭氣,我不會當真,但是現在妳再這樣看我,我會——」

  不用「你會」了,我自己來!

  我踮起腳尖迎向他的唇,堵住他的優柔寡斷。

  這並不困難,因為我夠高,而他呆在那裡任我宰割,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摟住他的頸子,將唇印得更深——

  我聽到他悶吟一聲,然後我的腰被勾纏住,整個身體貼向他,他狂熱地吻我,溫熱的舌尖在與我碰觸時,我感覺到一股從來沒有過的震麻

   ,由舌尖蔓延開來,酥了心魂,我甚至……虛軟得站不住腳,只能迷亂地迎合,隨著他糾纏共舞,任由他掠奪我的每一寸氣息——

  他抱起我,將我放在床上。

  我以為他會有更進一步的舉動,我也驚訝地發現,不論他現在想做什麼,我一定都沒有辦法拒絕。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將臉埋入我的髮間,略略急促的呼吸輕灑在我頸際,讓我呼吸的頻率也隨他急促起來。

  多諷刺,我因為太冷感而嚇跑了男朋友,卻在另一個男人懷中熱情如火……

  「程予默——」

  「嗯?」

  「這次我有打招呼了。」

  「嗯。」他終於抬起頭。「妳想證明什麼?」

  「沒、沒呀……」我心虛,迴避他的目光。總不能說,我想證明自己是不是還愛著他吧?

  「海寧,看著我。」他的聲音壓抑著某種我所無法解析的情緒,卻讓我連心都揪了。

  「童聖陽傷妳這麼重嗎?讓妳痛苦得……必須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還是……自我放逐?」

  證明自己?自我放逐?他在說什麼?是我變笨了嗎?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海寧,我真的不希望,我只是妳傷心時的慰藉……」他眼神沈鬱,起身退開——

  「予默!」我無法理解他的話,但我起碼知道不能讓他走。

  我心慌地拉住他,五指緊緊纏握,不敢放開。

  「留下來,陪我!」

  「海寧——」他回眸,眼神複雜。「妳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至少知道,此刻我想留他在身邊。

  他似是很深、很沈地嘆了一口氣,終於有了動作——

  我緊張得心都快停了,他沒有擁抱我,而是一根、一根地板開我的手指頭。

  我的心往下沈。

  「你——」我想我快哭了。

  「妳總得讓我關燈啊!」他口氣裡有滿滿的無奈,也有滿滿的疼惜,這回我聽出來了。

  我吁出一口氣,笑出聲來。

  關了燈,我們用了五秒的時間適應黑暗,他在我身邊躺下,我偎靠過去,任性地纏抱住他的腰,在他胸懷找到最舒適的位置。

  「睡吧!」他輕輕拍撫我的背。

  他躺在我身邊空著的床位,讓我覺得好契合、好安心。

  原來,之前真的是人不對。

  「予默——」

  「這是妳第二回,沒有連名帶姓的喊我。」

  他還記得?我以為,他早忘了我那年少輕狂的純純愛戀。

  「這一晚比總統套房更正點吧?還有軟玉溫香在懷,美人免費取暖。」

  他胸膛微微震動,我想他是在笑。

  「妳還真敢說。」

  「我當然敢,所以我不欠你總統套房了。」

  「妳這傢伙——」他笑哼。「早知妳窮鬼一個了,我也不稀罕吸窮鬼的血,免得消化不良。」

  我捶了他胸膛一記。

  想到另一件事,我接著問:「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妳在趕我?」

  「才不是!」

  他遲疑了下。「……明天。」

  「這麼快?」我下意識地將他抱得更緊。

  我們都有工作,這我知道,但是,這一分開,不曉得再見面又是什麼時候了。

  我與他總是如此,處在曖昧不明的階段中,不是情人,也不是兄妹,心與心的距離,像是近到一伸手就碰得到,

        可是真的伸出了手,卻發現它隔了層層迷霧,遙遠得捉摸不住,我心裡的惶然,該怎麼說?

  我沒有立場留他,他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手足,還有……他的情人,都在台北。

  我還能說什麼?又能怎麼留?

  我怕,這一分別,又會是第二個五、六年……

  「海寧,回來好不好?」他幽幽地開口。

  我僵直身體。「不要,你知道那個家——」

  「我知道那個家讓妳呼吸困難,我沒要妳回去那裡,只是——別留在這麼遠的地方,讓我掛心。」

  回去嗎?當初為他而逃,今天,再度為他而歸?

  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勝過台北,我真的不想走;但是,我更捨不得他……

  我為難了……

  「如果妳真的不想回去,那——」他吸了口氣。「我過來陪妳,好嗎?」

  我嚇了一跳。他不會是說真的吧?

  抬起頭,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換他不說話了——

  呼吸聲都很淺、很淺,時間在流逝,靜得只聽得見鐘錶滴滴答答的聲響,我正懷疑他是不是睡著的時候,他忽然開口——

  「我想妳,海寧,我真的好想妳,妳不知道嗎?」

  低抑的嗓音在悄寂夜裡盪開,滄桑而憔悴,剎那間,震得我腦海一片空白。

***

  隔天早上,我陪他去坐車,這回,換我替他買了鮮奶和麵包。

  一直到上車,我們都沒再提昨晚的對話。

  他一定以為我睡著了,沒聽到他那句震撼十足的宣告吧?

  事實上,當時的我動彈不得,所有的知覺、思想,全都被那句「我想妳」給震得酥麻,無法反應。

  他沒說再見、沒說保重,更沒承諾下回見面的日期,只是在上車前,與我交握的手緊了緊,然後輕輕在我掌心寫下兩個字。

  等我。

  他寫的是這兩個字嗎?

  那,這又是什麼意思?他要我等他什麼?

  我發現,任何事只要扯上他,我的智商就會退化,理解能力降到只比低能兒強一點點。

  只是,我沒想到,我會如此的思念他。

  以前,可以勇敢熬過五年,而現在,只是短短五天,我就已經撐到了極限。

  熬到又一個週休,我不經思考就衝動地北上找他。

  在找鑰匙開門時,我還想,如果我說回來探望叔叔,會不會有點虛偽?

  我幻想著他見到我時的表情,忍不住揚起頑皮的笑意。

  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正要敲下門,裡頭傳來的對話聲浪,使我止住了動作。

  「哥,你對佟海寧有興趣吧?」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別裝了啦,上個禮拜都逍遙兩天了,怎麼樣?得償所顧了吧?看你要怎麼感謝我。」

  「我為什麼要感謝妳?」

  「喂,別不認帳哦,要不是我犧牲色相,幫你解決掉童聖陽這個情敵,你和她可以進展這麼快嗎?」

  「把話說清楚!」程予默沈下聲音,不知道是不是惱羞成怒。

  「我知道你會把我和童聖陽的事告訴她,也早料準了她會來,我是故意做給她看的,要不然你想得到她,還有得拚咧!」

  「我什麼時候要妳這樣做了?」

  「唉唷,你的心思明顯得很,好不好?別說小妹我不守信用,誰教我曾經賭輸你,答應要不計代價替你做一件事,欠了這麼多年,

           總算還了。但是我可先告訴你,玩玩可以,千萬不要當真了,別忘了你還有可薇姊。」

  ……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下去了,耳邊嗡嗡作響,我沒命地轉身狂奔,逃離這醜陋真相所帶給我的打擊。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精心設計的騙局,我只是個被人玩弄在掌心的大笨蛋!

  虧我還如此的信任他、全心全意依賴他,誰知,他卻是造成我所有痛苦的元兇——

  難怪他會出現在我家門前,難怪他什麼都不問……因為他什麼都知道,因為這正是他一手導演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每一個我真心對待的人,到頭來回報我的都只是不堪的傷害與欺騙?

  我好恨!恨程予潔,恨程予默,恨程家人,恨這可恨的一切!

  痛到極致,淚已經流不出來了,而這一回,再也沒人聽我哭……

  聽到他的聲音,我直覺地用力掛斷。

  不到三秒,電話又響起。

  我把悠揚的鈴聲當催魂鈴在瞪,恨不得將它拆了生吞入腹。

  好,你要玩是嗎?我陪你玩!看最後輸得一敗塗地的會是誰!

  一把不甘的熊熊恨火燃起。憑什么就只有他們姓程的可以要人?我也能!

  「喂?」我深吸了口氣,用最自然的聲音接起電話。

  「海寧,妳剛才怎麼回事?突然斷線,嚇死我了。」

  憂心如焚是吧?你再裝啊!

  現在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麼虛偽的人!

  「沒有啊,話筒沒拿好,不小心按錯鍵了。」

  「噢。」他吐了口氣。「妳在家嗎?」

  「是啊,怎樣?」

  「我有件事想告訴妳。」

  「嗯,你說。」

  「我人在高雄。」

  「噢,高……高雄?」我跳了起來,聲音揚高幾度。

  低笑聲傳來。「不必那麼驚訝。公司有些人事變動,我被調到南部來。」

  有這麼巧的事?

  這也就是說,往後他會長期定居高雄嘍?

  「海寧、海寧?!妳還在嗎?」

  「啊,在呀!」我拉回神智。

  「等我這裡的事情處理好,晚點我去找妳,一起吃晚餐,好嗎?」

  「鱈魚販?」我壞心地說。

  他低低呻吟。「妳饒了我吧!」

  稍晚,他果然神采奕奕地出現在我家們前。

  如果他不來,我還不會這麼恨他,但是他來了!

  他真的打算像予潔說的那樣,「玩玩就好,不必當真」?那他又把台北的美嬌娘置於何地?

  我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

  男人可以很愛一個女人,但有時空虛寂寞,很容易受到外界誘惑。

  所以他可以在愛著宋可薇的同時,又對我「感興趣」?!

  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扮演我的「外界誘惑」!

  程予潔都可以不知羞恥的拿身體當籌碼,勾引我的男朋友了,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吃定了我無力反擊嗎?

  我並沒欠他們什麼啊!從小到大,我一忍再忍,都忍到高雄來了,還想要我怎樣?

  不了,這回,我不要再忍。我想報復,很強烈的意念,不顧一切!我要為我那被踐踏得面目全非的尊嚴,狠狠反擊一回?!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怕,但是我控制不了——

  「海寧?」

  他正低頭困惑地看著我,不曉得喊我幾聲了。

  「妳怎麼回事?今晚臉色很難看。」

  陪他逛完六合夜市,回家的路上,他這麼問我。

  「啊,不是,有點頭痛。」

  「是嗎?妳怎麼不早說!」他的手覆上我的額頭。

  「我想說你來的第一天,一定要陪陪你啊……」我裝出最委屈的語調。

  「呆子!要陪我時間多的是,又不急在今天。」確定沒發燒,他還不放心的直問:「是不是感冒了?怕冷就多加件衣服,真的不舒服要去看醫生,別逞強……」

  「知道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妳才知道妳像三歲小孩,讓人多不放心。」

  「哪有那麼慘?我自己在外頭五年多,還不是這樣過。」

  「那是因為有童聖陽在妳身邊,否則妳以為我會放妳一個人在這裡?」

  我神色一僵……

  既然認為童聖陽對我來說很重要,又為什麼要設計讓我們分手?他的話,到底哪一句可信?

  我對他,真的好心寒失望。

  「妳還是放不下他嗎?」他深深地凝視我。

  「哪有……」

  「一提到他,妳就整個人都不對勁。既然這麼愛他,那又為什麼要放他走?」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還問我做什麼?

  我抿緊唇,不回答。

  他瞅著我,眼神很深刻,然後像是投降似的,深長無力地嘆了口氣。「還來得及,如果捨不得,現在就去追回他。」

  我明知道不該相信,卻還是被他疲憊淡鬱的語調擾得心亂……

  他到底是真心的,還是在講漂亮話?

  「算了,已經過去的男人,我不想緬懷。」

  他沒搭腔,研究著我是不是在逞強。「妳確定?」

  「不然呢?」

  「海寧,妳太倔強,有時為了顧及尊嚴,往往忽略了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弄不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容蹉跎的

       ,一旦錯過,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了,妳真的知道,妳要什麼嗎?妳真的確定,妳不會後悔嗎?」

  「你還真了解我。」我淡哼,掩去眸光的冰冷。

  「記住一句話,海寧。什麼都可以意氣用事,就是感情不可以!」

  他的話像是一記重槌,字字句句的敲進我心坎——

***

《卷九》

  程予默一個月回台北一趟,其餘的時間,都留在高雄——或者說,留在我身邊比較貼切。

  這麼說並不誇張,不上班的時段,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地膩在一起。

  相處的時間這麼長,我們都做些什麼?沒留意,就是有很多事情可做,很多話題可聊。

  有時相約到旗津去吹海風,當然,他還是不讓我吃海產。

  有時手牽著手逛夜市,從夜市頭吃到夜市尾。

  有時去看場電影,聽場音樂會。

  有時一起到百貨公司,幫對方添購衣物。

  有時相偕參加朋友的喜筵,被問到我們什麼時候會有好消息?他也只是笑,不予作答。

  我們很像情侶了,真的很像。

  雖然他還是什麼都不說。

  我常會莫名的產生錯覺,彷彿他把我擺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而不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可能嗎?

  我諷刺一笑。

  男人啊,我早就看透了,再懷抱期望,連我都要笑自己愚蠢了。

  交往五年,愛我至深的男友,都會和別人上床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情真意摯?什麼是永恆不渝?男人的心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了,都受過一次教訓,還學不乖嗎?

  今年情人節,我以為他會回去陪宋可薇,但事實上,那天陪他吃晚餐、共度浪漫夜晚的是我。

  這當中,我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時正好聽見他在講電話——

  「我大概月底才會回去吧……嗯,妳也是,情人節快樂……」

  然後掛斷。

  「和朋友講電話?」我若無其事的回座。

  「嗯。」他沒多談,繼續吃晚餐。

  「女的?」

  「嗯。」

  「宋可薇?」

  他停下刀叉。「妳想問什麼?直說好嗎?」

  「沒呀,哪有什麼?」我聳聳肩,故作輕快地進食。

  吃過晚餐,我們到處走走逛逛。

  這一天,到處都有活動,我們不愁沒地方去,沿路走馬看花,倒也自得其樂,最無聊卻也年年都有的項目,是比賽哪對情侶接吻最久。

  無聊歸無聊,看身旁每對情侶吻得熱情如火,我們站在這裡還真突兀。

  「予默,我們要不要也入境隨俗一下。」我手肘頂了值他胸膛。

  「妳少無聊了。」他低喝,惹來旁人無數雙白眼。

  活該,他就要犯眾怒嘛!

  我算計地揚唇一笑,仰頭吻上他。

  他微怔,然後也深擁住我,密密回吻。

  我們吻了多久?沒去留意,反正我們也不是為了比賽才接吻,他放開我時,我們的喘息聲都很急促;離開時,我們靠得更近,他不再牽我的手,而是牢牢摟住我的腰。

  他送我回家,進屋陪我,因為我說,沒過完情人節,不許離開我,而那時才十一點三十七分。

  「你要怎麼感謝我的救命之恩?」我拋去一句。

  他喝著我煮的咖啡,一臉莫名其妙。「妳什麼時候救我一命?」

  「剛剛啊!你不知道你差點被聯手痛扁嗎?我要是沒這麼做,您老先生還能安然坐在這裡喝咖啡?這不是救你一命是什麼?」

  「噢。」他站起身,密密實實地親了我一記。

  「你幹麼?」我被吻得頭暈目眩,說好要打招呼的嘛!

  「還妳的吻啊。」

  「你的命這麼廉價哦?」

  「那不然呢?」

  我兩手搭上他的肩,慵懶地掛在他身上,我有自信,這一抹微笑夠嫵媚。

  「今晚——留下來。」

  他笑容斂去,震動地望住我,語調暗啞低沈。「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我深吸一口氣,拉下他,仰頭柔柔地吻著他的眼皮、眉心、鼻尖,一路到溫溫的唇,然後……

  「海寧,妳——」他嚇到了,捧著我的臉,對視著。

  「抱我,好嗎?」我壯大膽子,抬手撫上他的胸膛……這已是我所能做的勾引極限了,畢竟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海寧別鬧!這不好玩?!」他氣急敗壞地低吼,因為我正在笨拙地解開他襯衫的釦子。

  「我倒覺得還不錯玩……」奇怪,我的手怎麼在抖?幾顆衣釦都解不開,平時明明很容易的……

  我有點沒耐性了,力這一時沒掌控好,幾顆釦子被我扯下,叮叮咚咚的掉在地板上。

  呃……這樣看起來會不會過於飢渴?像是迫不及待要蹂躪他一樣……

  他悶悶地低咒了幾句,我還沒來得及聽清楚,他已經用力抱住我,低下頭吻堵住我的嘴。

  情人節過了,他還是沒離開我……

***

  由女孩變成女人,最大的感想是什麼?

  如果現在有人這樣問我,我會毫不考慮地回答:很痛,痛到我想拿刀砍死那個害我痛得要命的死男人!

  那,為什麼我沒這麼做?

  我想,是因為他的眼神吧!

  他一直用很心疼、很憐惜的眼神看著我,溫柔地親吻我,低問:「要怎樣妳才比較不會痛?」

  問我?你問我?!白癡啊!我怎麼會知道?

  如果女人的初夜都是這樣,那真的有點小糟糕,唯一值得我回味的,是他顯而易見的呵護,他把我的感受放在他之前,我幾乎要感動了……

  我盯著粉白的天花板,有一瞬間,心是茫然的。

  這樣不顧一切的勾引他,真的是對的嗎?

  慢慢將視線移到枕邊人的睡容,他正好在同時睜開眼,朝我展開還帶點睡意的笑容。「早安。」

  「早安。」我回他。

  「為什麼這樣看我?!」他索性側過身面對我,讓我看個夠。

  「我在想……昨晚是不是你的第一次。」他的表現……不像那種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

  我是不是錯了?

  他被口水嗆了一下,哭笑不得地回我。「永遠別指望男人會老實回答妳這個問題,沒有人會願意以跳樓來了此殘生的。」

  「意思是——你真的是?」

  「妳想太多了,海寧。我只是比喻。」

  「為什麼你可以輕易知道我是不是第一次,我卻不行?」不公平!我要抗議,我要上訴!

  「因為我是男人,妳是女人,妳得認命。」他拍拍我的臉,從容的起身穿衣。

  他又給我那樣笑了,可惡!

  我氣憤地追著他的背影大叫。「程、予、默!你不回答我,我就跟你絕交!」

  他動作頓了頓。「這對妳很重要嗎?」

  「很重要!」

  如果他不是那樣的男人,表示他對我是真心的,那不只是一場單純的男歡女愛,那麼……昨晚的一切,我可以更心甘情願。

  我們之間……將會完全不一樣。

  他低頭看著光亮的地板,好一會兒才低低回答。「我不是。」

  我洩氣地垂下肩,再也無法說什麼。

  「我去買早餐。」

  他沒回頭,所以也沒瞧見我的失望與心痛。

  我失望的,並不是他是不是第一次,而是他對性的態度,在他告訴我,男人可以不愛一個女人,卻和她上床時,是不是表示,他也是這樣的?

  我心痛的,是我連唯一可以證明他是愛我的假設,都被推翻了。

  昨晚的一切,變得毫無意義。

  他和宋可薇甚至交往得比我和童聖陽更久,結果呢?還是會用下半身思考,異地寂寞,依然受不住誘惑。

  這樣的他,和童聖陽有什麼分別?

  玩玩可以,千萬不要當真了,別忘了你還有可薇姊。

  予潔的話,在這一刻異常清晰起來。

  我咬著牙,濃濃的怨,愈植愈深——

***

  程予默對我很好,好到讓我覺得他可以把全世界都給我。

  別叫我舉實例說明,那只是一種感覺,而他讓我有了這種感覺。

  就算只是海邊風大時摟著我,不說一句話的倚偎著。

  就算只是吃飯時,細心的挑掉我不喜歡吃的食物。

  就算只是我在電話的另一頭喊餓,他便大半夜送來吃的。

  就算是在我生病時,徹夜不睡的守在床邊。

  就算是夜裡纏綿時,他將我抱得好緊,幾乎要揉入骨血。

  但,他就是不說愛我。

  他對我愈好,愈讓我覺得可以為我付出一切的樣子,我就愈覺得虛偽。每當倚偎在他懷裡,我總是矛盾地眷戀,也矛盾地氣怨……

  他住的地方離我很近,我常在他那裡過夜,有一回他問我,為什麼不住過去他那邊?

  我反問他:那他自己怎麼不住過來?

  話題結束,我依然住我這裡,他依然住他那裡;我依然常在他住處過夜,他也依然常往我這裡跑。

  纏綿過後,我們蜷坐在地板上,他由身後樓住我,靜靜看著由落地窗灑落的星光。

  「海寧。」

  「幹麼?」

  「找個時間,我們回家一趟好嗎?」

  「要幹麼?」

  「我們的事……」

  「我們什麼事?」不是我裝傻,我真的不知道他指什麼,一段見不得光的地下戀情,要想不曝光就得勤於燒香拜佛,他總不會自己找死吧?

  「我們……」他懊惱地圈緊我的腰,重重吻我一記。「這樣妳說是什麼事?」

  「噢,沒事啊。」就被親一下而已嘛,需要昭告天下嗎?

  「妳!」他瞪著我。「妳是想氣死我好守寡嗎?」

  「什麼意思?」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不告訴爸媽,我們怎麼繼續!」

  咦?他還真想自殺?

  「你不怕家裡的天花板被嬸嬸掀掉?」

  「她就算連地板都掀了,我們還是得說啊!」

  「你何必?」我真的很意外,他為了我,想鬧家庭革命……

  他真的玩昏頭了嗎?

  我心裡五味雜陳,分不出什麼滋味居多。

  這原是我最初的目的,這場感情遊戲,眼看我是勝券在握,卻沒有預期中的快意……

  「妳那是什麼表情?難道我不該嗎?」他皺眉看我。

  「不是……」我別開臉,逃避他的視線。

  程予默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過了好久,突然拉著我起身。

  「海寧,跟我來——」

  「幹麼?」我搞不清狀況地任他拉著走。

  「我唱歌給妳聽。」

  唱歌?!都要世界大亂了,他還有閒情唱歌?

  他的住處也擺了架鋼琴,音色沒台北家中的名貴鋼琴漂亮,但是經由他的手彈出來,曲曲動聽。

  他掀開琴蓋,習慣性的敲了幾個鍵,才正式彈奏。

  一串悠柔前奏流暢飄出,伴著他獨特的低柔嗓音,淺淺吟唱——

  因為我們不會飛翔

  所以幸福航程漫長

  難免有風暴埋伏在前方

  想試著拆散我們緊握的手掌

  你不怕你不亂我就不慌……

  (詞:施人誠)

  我終於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了!也因為領悟,才會如此的震驚……

  他的意思是——不管這場硬仗多難打,他要與我同進退!

  我沒想到,他會認真到這個地步……

  我心慌意亂,下意識裡逃避地躲回房內,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彷彿情深似海的程予默……

  房門關上時,外頭的琴音也同時停止,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想,也無暇顧及了

  按住狂跳的心口,我閉上眼睛,卻理不清那紛亂的思緒……

***

  那一個週休,我還是陪他回台北了。

  雖然說早有心理準備,我們手牽著手進門會引起多大的騷動,但是實際發生,效果還是遠超出預期……

  「你說什麼!程予默,你再說一遍?!」嬸嬸直接跳起來大叫。

  「我說,我要和海寧在一起。」程予默也真不怕死,堅定地又重複一次。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程予潔站出來幫腔。「哥,我不是叫你玩玩就好嗎?你怎麼當真了?」

  是啊,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陰溝裡翻船,如何?

  我冷諷。

  「要和她在一起的是我,要娶她的也是我,你們同意與否,對我並不造成影響,我只是基於至親情誼知會你們一聲,這並不代表你們可以左右我的決定。」

  「還娶她?!」嬸嬸捂著心口,看來大受打擊,隨時會昏過去。「我忍受她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擺脫掉,現在你居然要把她娶回來當我兒媳婦?

         你不如直接拿把刀殺掉我算了!」

  「媽,妳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

  「我不認為媽有說錯什麼。哥,你是昏了頭嗎?她哪一點比可薇姊好?你現在選擇地,那可薇姊怎麼辦?她很愛你耶!」

  「予潔!我警告過妳,不要再提宋可薇的!」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程、予、潔!」

  兄妹鬩牆。

  我冷眼旁觀,對這一家子完全失望透項,尤其是他——程予默。

  我以為,他至少比程予潔厚道,可是如今看來,他連交往六年的女友,都可以毫不愧疚地拋棄。

  那我呢?哪一天,我也會得到相同的待遇?

  好一個移情別戀的負心漢。

  我對他,心冷,齒寒!

  「你兇予潔做什麼?她又沒說錯,可薇是比她強得多了,她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迷惑你?我早該想到的,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全是一個樣……」

  「劉佳貞,妳夠了沒有?好端端又扯到哪裡去?」一直和我一樣沈默的叔叔,忍不住開口了。

  「本來就是狐狸精,還怕人說?我是造了什麼孽,老的勾引我丈夫,小的連我兒子都不放過……」

  我聽不下去了!

  「嬸嬸!妳怎麼說我都無所謂,別侮辱我的母親,請尊重一下死者好嗎?」屍骨早寒了十八年,她還要窮追猛打到什麼時候?

  「都敢做了,還怕人家說嗎?妳媽要真有那麼清高,就不會和我的丈夫糾纏不清,他們有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大家心知肚明,我到現在都還懷疑,妳到底是誰的種。」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受夠了!

  「好,嬸嬸,妳聽清楚,我和程予默上過床了,而且不只一次,如果我們是兄妹,那就是亂倫了,這樣,妳可以停止對我母親的指控了嗎?」

  真可笑,我和程予默都對叔叔有信心,當妻子的卻反而對丈夫沒信心,還敢怨責丈夫情意疏冷,她為什麼不先反省自己?

  我的話像記威力十足的炸彈,轟得所有人呆若木雞,包括程予默。

  「海寧,妳……妳不必連這個都說……」他表情尷尬,沒料到我會連這種事都直言不諱。

  「妳還有臉說!佟海寧,妳有沒有羞恥心?天下男人這麼多,妳誰不去勾引,為什麼偏偏不放過我們程家的男人!母女一樣下賤!」

  「如果你們程家的男人定力夠,誰勾引得了?自己母雞不關好,打什麼老鷹!」一句下賤,逼出我的火氣,既然她都沒有長輩的風範了,我何必再顧什麼尊卑。

  十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毫無顧忌地對嬸嬸說出心底的話。

  「妳要跟我談羞恥心是嗎?那麼就請妳先問問,妳的好女兒做了什麼!在她有計劃的勾引我的男人的時候,

         她有沒有想過羞恥心的問題?她勾引男人不算什麼,我勾引妳兒子就罪該萬死嗎?

  「妳要不要再問,妳兒子又做了什麼?他和程予潔互通聲息,毀掉我五年多的戀情,為的就只是他對我『有興趣』而已!

         憑什麼我任人欺凌,就該打落門牙和血吞?憑什麼他們可以任意傷害別人而不必付出代價?就只有你們程家人是人,

        就賤命一條,只能任人捏圓搓扁,玩弄於股掌之間?!是他先來招惹我的,就算今天我是存心玩弄他,那又怎樣——」

  啪!

  我腦海一陣暈眩,無法反應發生了什麼事,臉龐一片熱辣的疼,受不住攻擊往後跌,一道有力的臂彎接住了我。

  我看著嬸嬸還停留在空中的手,視線緩慢的往上移,對上程予默沒有表情的臉龐。

  「這些,是妳的真心話嗎?」

  他沒有像嬸嬸一樣歇斯底里,態度冷沈得讓人心驚。

  我揮開他的手,退開兩步,拒絕他的扶持。

  「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你以為我真的愛你嗎?別傻了,程予默,我痛恨你們都來不及了!你們姓程的全都一個樣,自私自利,

        只憑自己的好惡行事,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那我為什麼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你們姓程的會玩弄人嗎?我也可以!程予默

      ,我不要你了,你聽到了沒有,我不要你——」

  第二記巴掌揮來,我並沒有躲,有了迎接疼痛的心理準備,但是預期中的痛楚並沒有到來,程予默伸手擋下嬸嬸訴諸武力的行徑,視線依舊目不轉睛的停在我身上。

  「我想不到妳會這樣說……」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被我傷得太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予默,你放手,她都這樣對你了,你還護著地做什麼?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訓她……」嬸嬸潑婦似的叫嚷夾雜其間,我與他,全然充耳不聞,只是看著對方。

  「很意外是嗎?沒想到我會這樣對待你?」我空洞地笑著,心早就痛到麻痺了,我沒有辦法思考,機械式地發出聲音。

  「我意外的是,妳居然這樣對待妳自己。」他幽幽吐出話來。

  「程雲平,你聽聽,你自已聽聽看,這就是你疼了十八年的『好女兒』!到頭來,反而用這種方式回報你……」嬸嬸指著我的手指直發抖。

  「媽!我們的事,妳讓我們安安靜靜的自己解決好嗎?」程予默揚高音量,回過身吼傻了一串人。

  從沒看過他用這麼高的音量說話,他一向是溫溫地、淡淡地,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我們私下談。」程予默握住我的手腕往外走,我麻木地任他擺佈,不想再費神掙扎。

***

  《卷十》

  今天的陽光並不烈,但是我卻覺得異常刺眼。

  站在離家不遠的大樹下,他靠著樹幹,盯著鞋尖,從頭到尾沒看我,也沒有任何動作,落葉飄在他肩上,他也沒拂去。

  「我沒想到,妳是用這種心態和我在一起的。」他低低地打破沈默。

  「就像我沒想到,你會是這種為了一己私慾不擇手段的人!」我冷冷地反諷。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對於我的指控,他沒做任何一句反駁。

  「夠久了!」

  「所以妳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要和我在一起。」他幫我下了結論,疲倦地閉上眼,神態大有哀莫大於心死的味道。

  「設計我和童聖陽分手的是你,造成我的痛苦的人也是你,而你卻還能若無其事的反過來安慰我,心機深沈若此……程予默,你還希望我怎麼看待你?」

  「我說過,妳有任何一絲絲的怨蔥,大可以回去找他!」

  「那不是太辜負你的厚愛了嗎?呵呵你要玩嘛,我就陪你玩啊,有什麼不對?」我空洞地笑著,連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笑什麼……

  他睜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海寧,我真的很心痛,相處這麼多年,妳居然如此不了解我。」

  「是嗎?我誤會了?那你解釋啊!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說服我,你不是那麼卑劣的人!」我激動地吼了出來,我等著說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他抬頭看我,眼神很悲哀。「妳都已經將我定罪了,我還能說什麼?」

  「是啊,你無話可說……」所以我沒有冤枉他,不是嗎?

  「這些日子……我讓妳覺得,我只是在『玩』嗎?」

  「否則呢?我早看破了,男人全都一個德行,上半身給一個女人,下半身再分給另一個女人,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男人,真的很髒!」

  「是嗎?妳是這樣看我的?」他心灰意冷,無力地開口。「海寧,我對妳是認真的。」

  「認真?呵,你跟我談認真?!一個腳踏兩條船的男人,跟我談認真?!

  「如果我不認真,何必弄得家裡雞飛狗跳,只為了爭取光明正大和妳在一起的自由?我是真的想陪妳走完長長的一生,妳知道嗎?」

  「你想陪我走完長長的一生?那宋可薇呢?你又將她置於何地?」

  「這與她無關。」他皺眉。

  「男人一旦變心,全都像你這樣嗎?迎新人,拋舊愛,把過去全都一筆抹殺,你比童聖陽更薄情!但是你錯了,我不是程予潔

          ,我不稀罕一個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男人!」

  他點頭,再點頭,退開一步看我。「這就是妳要的嗎?用最決然的方式報復,狠狠傷害我,為自己掙回一口氣,這樣妳就會快樂?」

  他沈沈地吐出一口氣。「好,那麼我告訴妳,妳成功了,我被妳傷得很重,這樣,妳好過些了嗎?」

  他沒再多看我一眼,轉身獨自離去。

  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沒回頭,開口道:「我只問妳最後一句——妳對我,有沒有一點真心?就算只是一點?」

  我抿緊唇,不說話。

  曾經,我挖心掏肺,想把一切都給他,可是他回報我的是什麼?既然當初不稀罕,今天又何必再問我?

  「好,我懂了。」

  在我殘忍的沈默下,他頭也不回的離去,一步一步,走出我的生命——

  得償所願的感覺,並沒有想像中的快意,我只覺得身體全被抽空了,無力地靠坐在樹底下,空空洞洞的,蔚藍如洗的天空,我只看到一片灰——

***

  一個月過去了,我不知道,這三十天我是怎麼過的,失去了喜怒哀樂的感應能力,心頭一片麻麻木木。

  身邊所有的人都當我是失戀了。

  我算失戀嗎?那根本不算是一場戀愛,而且還是我不要他的。

  是的,我不要他,我不稀罕他,所以我也不是在為他傷心。

  一個禮拜前,我接到程予潔的電話,說程予默要和宋可薇訂婚了,警告我放過她哥哥,別再糾纏他……

  呵,可笑,既然我都不要他了,還擔心我去搞破壞嗎?

  這我並不意外,我早預料到他會回宋可薇的身邊了,哪有什麼好難過的?

  掛掉這通無聊的電話,我照常出去吃我的晚餐,夾了一堆菜想證明自己的好食慾,但是看著盤內的食物,

        身邊再也沒人幫我挑掉蘿蔔絲,我的胸口沒來由地揪緊,吸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麼,只是機械式的將食物往嘴裡塞,最後看著空掉的盤子,發現自己還真神奇的吃光了比平日多一倍的分量。

  出了店門,才難受的大吐特吐。

  一定是太難吃了,下次不要來這家餐館。我在心底告訴自己。

  吐光了胃裡的東西,我虛軟得幾乎撐不住身體重量,夜風吹來好冷。

  我環抱住微顫的身軀,一股凍人的冷意,由骨子裡直透出來,寒徹心扉,我忘了帶外套出來,也沒人再抱著我互偎取暖了。

  回到家,我不讓自己多想,早早就鑽進被窩裡,尋個好眠。

  但是——

  凌晨兩點了,我還是沒睡著。

  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我茫然地看著無所適從的手,找不到習慣纏抱的對象,偎靠過去的身體失去了密密收容的懷抱,冷得連心都痛了

  我睜著眼,了無睡意的看著身邊空冷的床位。以前從沒發現這張床這麼大,怎麼睡都睡不暖……

  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連一秒都沒有停頓,火速由床上驚跳起來,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往門口——

  「叔叔?!」不知是訝異還是失望,我神情呆滯,強大的失落感,幾乎令我站不住腳。

  我到底在慌什麼?急什麼?

  或者,我到底在盼什麼?期待什麼?

  只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我卻回答不了。

  叔叔用一種了然於心的眼神看著我,問道:「不請我進去坐?」

  「噢,請進。」我連忙招呼他進門,到廚房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這麼晚了,叔叔怎麼會來?」

  「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和妳談談,所以就坐夜車趕著下高雄來了。」

  我十指交握著,不敢看他。

  他會跟我談什麼,我心裡有數。叔叔對我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這些年的恩義,我一直放在心上,面對他,我有一分說不出來的歉疚。

  「對不起,叔叔……」

  「別說對不起,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後悔疼妳。」

  我驚訝地張大眼。他不怪我把那個家弄得天翻地覆?

  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輕嘆。「這些孩子中,我最疼愛的就是妳了,妳的性子我怎麼會摸不透幾分?如果不是受了太大的傷害,妳是不會這樣做的。」

  「叔叔……」我說不出話來。叔叔的寬容,讓我好羞慚。

  「願意聽叔叔幾句話嗎?」

  「叔叔請說。」

  「妳這樣對予默,很不公平。我懂妳,也懂予默,我不相信他會做出妳所指控的那些事,他如果要做早做了,不會等到現在。」

  我呼吸一窒。「叔叔?」他的意思是……

  「傻孩子!予默很愛妳,妳感覺不出來嗎?他不是那種沒定力,禁不起誘惑的男人,而是他本來就愛妳,比童聖陽更早、

         更久。知道妳和童聖陽交往時,他整個人有多沈鬱,一天說不上三句話,茫然得像是沒有人生方向,說他是行屍走肉都沒人會反對

      ,我也是到那時,才看穿他的心事。」

  「但是他不說,也不要我去對妳說什麼,最重要的是,妳快樂就好。他是這樣對妳的!怎麼可能為了一己之私,惡意的去破壞妳和童聖陽?八成是予潔自作主張。」

  我一驚,心揪了起來。「可是……他沒解釋啊!」

  「妳有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嗎?從一開始,妳就已經將他定罪了。」

  我啞口無言……

  「還有,妳知不知道,予潔和童聖陽也分開了,為什麼?那是予默的意思,他告訴予潔,她可以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就是不許和童聖陽,不論最後妳還會不會回到童聖陽身邊都一樣。」

  「那天我在場,我知道予潔並不情願,只是予默說了一句話:『妳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這輩子,不必再喊我哥哥。』為了妳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妹妹講那麼重的話,因為他知道,只要予潔和童聖陽還在一起的一天,對妳就是一種羞辱、一種傷害。
      
       甚至為了怕年輕氣盛的予潔再做出什麼幼稚行為,他拿出多年前的那個賭約,唯一要求她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她出國留學,遠遠把妳和她隔開,
   
       為的也只是怕妳再受到什麼傷害,但是這些,他不會告訴妳。予默的個性妳難道還不清楚?他是那種情感內斂、只做不說的人,

      就算挖心掏肺地在付出,他也不會給妳壓力,只等妳慢慢地、一點一滴去體會,這是他的體貼,也是深情。」

  我答不上話來,因為這些話帶給我的衝擊太大,腦袋完全呈當機狀態,無法運作。

  如果,真是像叔叔說的那樣,那……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我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海寧,妳也是愛他的,不是嗎?一個妳不在乎的人,是傷不了妳的,如果不是太過於在乎他,在誤以為他背叛妳的信任時,

         妳又怎麼會這麼受打擊?妳對予潔和童聖陽可沒這麼怨恨。只是妳太倔、太傲,不肯承認傷得太深是因為用情太深,才拿恨意來說服自己。

        他一直都是最了解妳的人,之所以看不透這一點,是因為被妳傷得太重、太絕望,無力再去思考。」

  叔叔的一字一句全都重重敲到我的靈魂深處,我的心亂成一團。「他為什麼不早說?我以為他選擇了宋可薇,才會……」

  「妳為什麼會認為宋可薇是他的女朋友?」

  「予潔說的……」

  「又是予潔,這丫頭真該打屁股,予默一生的幸福全毀在她手中了!」叔叔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海寧,妳太懦弱了,為什麼沒勇氣當面向他求證?

          那妳將會知道,他從沒和任何人交往過,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一直在等妳進駐。」

  某根緊繃的弦斷裂,我僵愕住,腦海一片痛麻——

  這是什麼該死的荒謬鬧劇?

  我以為他的心另有所屬,心碎地遠遠逃開。

  我以為他不要我,躲到另一個男人懷中療傷止痛。

  我以為他用情不專,用了最殘酷的方式傷害他……

  結果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句謊言?!

  就因為一句惡意的證言,將我和他拆散了近六年的時間;就因為一句惡意的謊言,這條本該共同走過的姻緣路,陰錯陽差的偏離,背道而馳……

  簡直荒腔走板,離譜過頭了!

  他說,我太倔強,有時為了顧及尊嚴,往往忽略了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弄不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還說,有些事情是不容蹉跎的,一旦錯過,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果然讓他一語成讖。

  我懊悔地將臉埋入掌心,忍了一個多月的淚水迸出,透過指尖流淌。

  他為我受了多少的委屈啊……

  「來不及了,他都要和宋可薇訂婚了……」

  「妳知道他為什麼會和宋可薇訂婚嗎?那天我經過他的房門,聽見他們的談話——」

 ***

  「等待一份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六年,是很苦、很累的一件事吧?」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因為我也在一段明知絕望的感情中掙扎了太多年,到頭來,只換得重重疊疊的傷。」他停了下,看她,

       「可薇,我是不是也在無心之中,這樣的傷了妳?」 她苦笑。「你終於看到我的無奈和悲傷了。」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感情的事沒有對錯。那個幸運的女孩不懂得珍惜你,但是我懂,我會一直等下去。」

  他震動了下。「妳真的很傻……」

  「你不也是?」

  然後他抬頭,認真地說了句。「我們訂婚吧!」

  這句話,嚇傻了她。「你、你為什麼——」

  「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妳去承受我所承受過的一切,反正她也一直希望我和妳在一起。」

  「你是認真的嗎?」她語調顫抖,眼眶閃動著不敢置信的淚光。

  「嗯,如果妳同意的話。但是,請妳給我一點時間去忘了她……」

  「你真的可以忘了她嗎?」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得不忘。」

 ***

  我心頭顫動了下,一句「不得不忘」,像根細針扎入胸口,痛苦像無邊潮水氾濫成災。

  我真的——傷他那麼重嗎?逼得他不得不忘?

  「叔叔——」我仰起淚眼,心慌無助地痛哭失聲。「我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很簡單一句而已——妳還想不想要他?」

  「要,我當然要!」現在才知道,我錯失的是一個多麼情深義重的男人,如果可以,我願意不計代價的挽回他!

  如果再重來一次,我會拋掉愚不可及的自尊,真心擁抱他。

  如果還有機會,我會認認真真地對他說上一句。「我愛你!」

  如果……如果他還肯再回頭看我」眼……

  但是我知道,沒有如果了,是我親手毀掉我和他之間所有幸福的可能。

  我絕望地閉上眼,任淚流淌。

  「這樣就放棄了嗎?那他為妳吃了這麼多苦,又算什麼?妳就那麼沒有勇氣,連為他堅持一回都做不到?」

  叔叔幾句話罵醒了我。

  哭得神智有些恍惚的我抬起頭。「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下.叔叔覺得……我會比宋可薇更適合他嗎?」

  「由現實的觀點考量,妳的確沒有一項能和宋可薇比,但是,妳勝過她一點,光這一點就太足夠了。」

  「哪一點?」

  「妳擁有予默的心。」

  淚水再一次湧上眼眶。叔叔說得沒錯,光這一點,就夠我堅持到底了!

  「那——」我吸了吸鼻子,含淚一笑。「自己的幸福,該自己去爭取,對不對?」

  叔叔也笑了。「是啊,自己去爭取。我想我得告訴妳,予默搭明天早上的飛機離開台灣,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回來,

       但是他和宋可薇並沒有真的訂婚,因為他最後決定學小說裡的男主角,瀟灑地拋下一切,為情傷而遠走天涯。一向責任心最重的他,

       生平第一次,為妳而做了最不負責任的事,妳真的是面子、裡子都討回來了。」

  「叔叔!」我尖叫,跳了起來。「你故意的,對不對?!」

  明天要離開台灣,他現在才告訴我,存心整人啊!!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我兒子為妳吃了這麼多苦頭,總要讓妳也嚐嚐心焦如焚的滋味,努力追吧!追不追得上是妳的事;留不留得住他,也得看妳的造化。」

  「ㄏㄡ、,叔叔,你真壞心!」他要不是養育我十八年的人,我那句「可惡的糟老頭」差點就要飆出口。

  沒心情計較了。我隨便抓了套衣服,衝進浴室更換,像個無頭蒼蠅的忙碌起來。

  「打扮漂亮一點啊!看能不能再一次發揮高明的勾引手腕,把我兒子迷得暈頭轉向,為妳留下來。」

  「叔叔!你不同情我就算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風涼話?」

  還說不怪我,他明明就怨得很。

  「你不怕我真的來不及,害你跑了兒子?」我恐嚇他。

  「無所謂啊,孩子大了,本來就要放手讓他去飛,他不管飛到哪裡,終歸是我兒子,他之前放棄總公司的高薪職位,

         自行請調到南部和妳廝混時,我還不是一年到頭見不到他幾次,早看破了。」

  #@$*%……我咬牙切齒。

  沒閒工夫抗議,我拉著叔叔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去坐車,看著窗外的天色由暗到亮,一路上不曾合眼。

***

《卷尾》

  其實叔叔只是想嚇嚇我,不可能會真的來不及,這我也明白,只是牽扯到我和予默的未來,我連一丁點風險都不敢去冒。

  來到台北,是早上八點半。

  時間依然綽綽有餘,但我還是不敢多作耽擱,一路趕回去。。

  想當然耳,嬸嬸給我的臉色不會有多好看,予潔也不屑理我,所以我無法得知予默在哪裡。

  叔叔幫我問了出來,臉色沈重地告訴我。「他改搭早一班的飛機,現在人已經在往機場的途中了。」

  我整個思緒被這突來的消息炸成灰屑。

  糟老頭,你再玩啊,玩出問題了吧!

  我二話不說,火速衝了出去,隨便招一輛計程車坐上去。「麻煩你,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送機啊?」司機看我兩手空空,問我。

  「廢話少說!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到達。」顧不得什麼做人的禮貌了,要是見不到程予默,我會想一頭直接撞死。

  司機已經夠配合了,但是時間的流逝對於一個趕時間的人來說,實在是最殘忍的酷刑,我實在坐不住,第N次催促。「司機先生,不能再快一點嗎?」

  「我已經夠快了,交通規則還是要顧啊!」

  「要真開罰單,我替你付,拜託再快一點,這關係到我後半輩子的幸福。」

  司機瞥了我一眼。「會情郎?」

  「沒錯,這男人對我很重要。」

  「好,那就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這司機先生夠上道,油門一踩,直可媲美飛車黨,這種車速,要在以前,

        我一顆心早由喉嚨裡跳出來了,但是現在,我慌急的心,已經飛向那遠方的男人……

  跳下計程車,我連喘口氣都沒有,衝進機場尋人。

  當櫃檯人員告訴我,飛往巴黎的旅客,已經陸續前往登機門,我的心整個涼了半截。

  我心急如焚地尋往指定的登機入口,正好看到他檢查完護照,走入登機門——

  「予默!」我用盡肺腔僅餘的空氣,揚聲大喊。

  他沒聽到!

  因為他並沒有回頭口

  我一慌,用力地狂聲大喊。「予默,我愛你——」

  機場內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我,但我無心理會。

  隔著厚厚的玻璃,將我和他的世界一分為二,他聽不到我心碎的吶喊,看不見我悲傷欲絕的容顏……

  「予默,不要走!」淚水不斷由眼眶跌出,模糊了我眼前的視線,我絕望地不斷喊著。「我不能沒有你,你聽到了沒有——」

  照理說,他是不可能聽得到的,可他突然步伐一頓,遲疑地、緩慢地偏轉過身——

  他感應到了!他終究還是感應到我的心碎、我的不捨!

  我屏住氣息,淚眸對上他愕然的眼神。

  我笑了,一邊流著淚,綻開最美的笑容送他。

  既然他堅持要走,我無話可說,只希望,他能記住我此刻最淒美、最眷戀的微笑。

  「我等你。予默,你聽到了嗎?不論多久,我、等、你——」我一字一句,緩慢的,以唇形告訴他。

  他微微震動了下,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後什麼也沒表示,轉身而去,沒再回頭。

  這樣就夠了,我並不遺憾。

  只要知道,他接收到了我的心意,就算現在他還無法面對我,也無所謂。

  這道傷,是我親手劃下的,所以我用時間去等待,讓它癒合。

  不論多久,我一定會等到他回來,親口告訴我,他已釋懷。

  然後,再一次與他重新開始,而這一回,將不會再有錯誤與遺憾,傷痛與淚水我會等的,以漫長的等待,去換取再一次說愛他的機會。

  而我確信,會有這麼一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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