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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嚇] 門·三岔口  作者:周德東

門·三岔口  作者:周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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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獎勵訊息》:向無名壇主說祝賀說話、得到獎勵了,獲得了現金7個Dream幣

引子

有一個小姐,她此時正走向黑天鵝賓館。這時候當然是夜晚,整個城市華燈初上,奼紫嫣紅。

餐廳門口停滿了汽車,有三個酒氣熏天的人又拉又扯又推又搡;髮廊窗子裡的光色是最香艷的,像一個個舞台,晃動著濃妝艷抹、髮色奇特、衣著性感的女郎;歌廳和舞廳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間雜著一種挑逗的怪音,那怪音總讓人想到女人扭來扭去的臀部……

這個小姐扭來扭去地走進了黑天鵝賓館。

她全身香得好像剛剛用香水淋浴過。頭髮長長的,墨黑墨黑,但是沒有光澤,無疑是在某一家低檔美容院焗的油。上身穿一件黑色低胸無袖衫,露出兩隻乳房的三分之一,還有兩條完整的胳膊,那胳膊由於長期不勞動而保養得又軟又嫩。下身穿一條牛仔短裙,只包住了屁股,緊得令人擔心中縫的線會不會斷裂。腳上穿一雙高跟棕色皮鞋,鞋跟高得如同踩高蹺———她不扭來扭去是無法走路的。

路邊,立著衣櫃商場的廣告牌,那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女性服飾商場。廣告語卻十分蹩腳:走進「衣櫃」,出來你就不再是你了!

這個小姐慢慢停下來,盯著那個廣告牌,打了個寒噤。

她突然感到了某種不祥。

第2節:我去衣櫃

兩個月之前,黑天鵝賓館發生過一起兇殺案。

被害人是甜蜜蜜歌廳的一個小姐。
  
當天晚上九點鐘左右,她陪一個客人離開歌廳,從此再沒有回來。
  
最後一個見到她的小姐回憶說,她是在歌廳門口碰到她的,她問她去哪裡,她淡淡地說:「我去『衣櫃』。」
  
衣櫃商場離甜蜜蜜歌廳只有兩站路,她們經常到那裡買衣服。當時,這個小姐以為被害人勾搭上了一個有錢人,要到「衣櫃」去狠狠宰他一把呢。
  
因此,她還特意打量了那個男人一眼,由於歌廳門口光線暗淡,她只記得一個不明顯的特徵———那個客人長得很清秀。
  
最初,沒有人意識到出事了,因為這裡的小姐出台一夜不歸是常事。直到三天後,依然不見她的影子,打她手機始終不開,最後,她的一個老鄉報了案。
  
第四天上午,黑天鵝賓館307房間發現了一具女屍。
  
那些天一直陰雨連綿。
  
黑天鵝賓館307房間的客人總共預交了三天的房費,並且囑咐服務員:不要打掃他的房間,也不要送開水。他如果需要,會給服務台打電話。服務員打掃其它房間時,始終看見他的房門外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第四天上午,前台不見這個客人來續房費,也不見他退房,就給三樓服務員打電話,讓她提醒一下307的客人。
  
當天值班的服務員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她剛剛上班才一周。她來到307房間門外按了半天門鈴,裡面都沒有回應。最後,她用鑰匙把門打開了。
  
房間裡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不見那個客人,也不見他的箱包。落地窗簾擋得嚴嚴實實。
  
她推開衛生間的門,裡面空無一人。浴缸的白簾子擋著。她小心地撩開一個角,裡面什麼也沒有。
  
她從衛生間裡出來打電話,告訴前台客人已經離開。前台很不解:這個人沒有退押金怎麼就走了?
  
放下電話,這個服務員就要出去了。她走到門口,關了燈,正要走出去,又停住了,她回頭看了看。
  
房間裡靜悄悄的,很幽暗。
  
她的眼光落在了衣櫃的門上。
  
像大多數賓館一樣,衣櫃鑲嵌在衛生間對面的牆壁中,黑色的拉門沒有關嚴,露出一條黑糊糊的縫隙。衣櫃很高,很深,裡面可以並排站三個人。
  
這個服務員到賓館工作之後,一直對客房裡的衣櫃有一種恐懼,她每次收拾房間的時候,都不去碰它。
  
太大的空間或太小的空間都不會讓人太注意,只有剛好可以藏人的空間最讓人發瘆。看來人是最恐怖的。
  
這個服務員伸出手,輕輕拉開了那扇黑色的門,聞到了一股不好聞的臭味,接著她影影綽綽地看見黑暗中站著一個女人!
  
她低著頭,黑髮亂蓬蓬地垂下來。
  
她的身上沒有穿任何衣服,像一隻赤裸裸的白條雞。
  
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兒驚叫一聲,拉開房門就跑,邊跑邊大叫著:「死人!死人!」
  
衣櫃裡的屍體正是甜蜜蜜歌廳的那個小姐。她被人用毛巾活活勒死,屍首僵硬之後,戳在了衣櫃裡。
  
公安局立即開始調查這起兇案。
  
經查,307的客人使用的身份證是假的。而且,他沒有在房間裡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比如指紋、鞋印、煙頭、髮絲,這就使偵破工作陷入了僵局。
  
惟一的線索是前台值班人員描述的長相——很清秀。
  
我們都知道,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清秀的和不清秀的,到哪兒查去?
  
黑天鵝賓館經常有小姐出出入入。她們大多是初中畢業,卻能夠源源不斷地賺來那些高中畢業的暴發戶的鈔票。可是,自從這起兇案發生之後,到這裡覓食的雞一下就絕跡了。
  
不用說,黑天鵝賓館的生意也受到了一定影響。不過,它位於七河台市中心,硬件軟件都很上檔次,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這不是,又有一個小姐來做生意了。
  
現在,她要去的就是黑天鵝賓館307房間。
  
她站在廣告牌前,一直在想那個小姐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去『衣櫃』。」

第3節:我來討債……

最近,這個小姐陪客人的時候,經常聽他們抱怨如今賺錢越來越難了,禁不住想:我連肉都賣不掉了,還能有什麼好生意呢?
  
事實正是如此,她已經閒了兩天沒有客人了。
  
今天剛剛吃過晚飯,她就開始打電話聯繫業務。
  
她差不多把市內幾家星級賓館的電話都打遍了,也沒有找到主顧。
  
最後,只剩下了黑天鵝賓館。
  
她把心一橫,撥通了黑天鵝賓館的總機。
  
除了一部分房間沒有客人,她打通了幾十個電話。
  
有的是女客人,她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剩下的那些男客人,有少數冷冰冰地拒絕,多數都在電話中兜圈子戲弄她,他們嬉眽瑭y地問價,追根刨底地探詢具體的服務內容,最後就討價還價———他們出的價完全是侮辱性的,毫無誠意。
  
這個小姐放下電話就破口大罵。
  
最後,只剩下307房間了。
  
猶豫了好長時間,她終於再一次撥通了黑天鵝賓館的總機,要求轉307房間。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了起來。
  
「哪位?」話筒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先生,你要不要服務呀?」她柔聲浪語地問。
  
「不需要,謝謝。」對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這是她今天打電話遇到的第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
  
她失望地發了一會兒呆,又給幾個本市的老主顧打電話。他們不是說出差在外,就是說老婆在家。她知道,他們多數在撒謊,這幫傢伙喜新厭舊,一定是拿著錢去買鮮貨了。
  
最後,她不甘心地把電話打到了黑天鵝賓館307房間。
  
「你好,哪位?」
  
還是剛才那個男人。
  
「先生,你出門在外多寂寞呀,我陪陪你,保準讓你神魂顛倒……」
  
沒想到,還沒等她說完,對方就很爽快地說了一句:「那好,你來吧。」
  
她陰暗的情緒頓時放了晴,匆匆打扮一番,就來了。
  
她沒有乘電梯,而是從樓梯爬上了三層。
  
她輕手輕腳地走在樓道的猩紅色地毯上,直接走到307房間門前,按響了門鈴。
  
一個男人打開了門。
  
這個人中等個子,模樣很清秀,儘管沒有戴眼鏡,但是一看就是個有知識的人。
  
他穿一件雪白的襯衫,領扣兒系得嚴嚴實實。下面穿一條筆挺的醬色西褲,一雙醬色皮鞋,連幫底連接處的溝縫都一塵不染。
  
她特別注意到,他的指甲很潔淨。
  
每次見到陌生的客人,她都會迅速瞄一瞄對方的指甲。她從指甲上可以判斷出他大概是什麼性格,乾不乾淨,吝不吝嗇,有沒有變態傾向,等等。
  
「請進。」男人說。
  
小姐一步就跨了進去。
  
也許是因為前不久那起兇案的緣故,她一進屋就感到心裡有些彆扭。
  
她瞟了瞟那個躲在牆壁裡的衣櫃,它關著,嚴絲合縫。接著,她看到這個男人的西服平放在另一張床上。
  
像他這麼講究的人應該把西服掛在衣櫃裡,不出褶,不落灰。看來,他很可能也知道這個房間的衣櫃裡死過人,不想打開它。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這個房間呢?打折了?
  
厚厚的落地窗簾擋得嚴嚴的,只有床頭燈亮著,有點幽暗。
  
她不喜歡太明亮。
  
她甚至希望她出入的所有地方都是黑暗的,兩個人誰都看不見對方的臉,完事就走人。
  
對於她,已經不存在好不好意思的問題,她是太累了,只要對方能看見她的臉,她就得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來,甚至得偽裝高潮,而她面對的永遠是一張張醜惡而無恥的面孔。
  
她在床頭坐下來,上身扭成「S」形,熱辣辣地望著客人。
  
「你都提供什麼服務?」男人坐在了對面的床邊,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不自然地問道。
  
「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那個……什麼價?」他支支吾吾地問。
  
「哪個?」她撩了撩額角的黑髮,它們卻再一次滑下來,擋住了她的一隻眼睛。
  
「那個。」
  
這時候,房間裡有什麼東西響了一下,很輕微,好像是衣櫃的門。小姐的視線機靈地射了過去。
  
那聲音又消失了。
  
小姐看了一會兒,把目光收回來,說:「三百。」
  
男人微微低下頭,沒有說什麼。
  
小姐慢慢撩起無袖衫,露出兩隻蠢蠢欲動的奶子,嬌嗲地說:「來,享用吧。」
  
男人突然伸過十隻很乾淨的手指,把那兩隻乳房抓在了手裡。
  
小姐順勢麻利地脫去了無袖衫,把床頭燈關了。
  
房間裡黑下來之後,外面的燈光從落地窗簾的縫隙擠進來。
  
兩個人開始用身體交談。
  
男人伸嘴親她,她敏捷地躲開了。
  
幹這行的女人通常不願意接吻。
  
幹這種事,對於客人來說,是一種排泄;對于小姐來說,是沒有任何慾望的一種體力勞動。她們像小孩一樣嫌對方的口水髒。
  
兩個人幹著幹著,突然,小姐停止了動作,豎起了耳朵。
  
男人低聲問:「怎麼了?」
  
小姐說:「有動靜!」
  
「哪裡?」男人似乎很緊張。
  
小姐靜靜聽了一會兒,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房間死過一個人?」
  
男人好像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是警察來了呢。」
  
「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兩個多月前,有個女孩兒在這個房間裡被人掐死了,屍體就藏在那個衣櫃裡……」
  
「她是幹什麼的?」
  
「跟我一樣。」
  
「兇手抓到了嗎?」
  
「沒有。」
  
男人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小姐毛骨悚然。
  
「你……」
  
「你知道我是誰嗎?」男人憋著笑問。突然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似兩個極深的黑洞。
  
小姐一把推開他,坐了起來:「你是誰?!」
  
男人把臉湊近小姐的臉,嗅著她氾濫的香水味,小聲說:「你想不想到那個衣櫃裡站一會兒?」
  
小姐的手腳一下就不聽使喚了,她一邊抖抖地穿衣服一邊故作強硬地說:「你別嚇唬我!想賴賬?做夢!快付錢!」
  
這時衣櫃裡傳出一個哆哆嗦嗦的寒冷聲音:「還有我的錢……」
  
兩個人的腦袋都猛地轉向了衣櫃方向。
  
「鬼!」小姐驚叫了一聲,一下就從床上滾下去,縮在了靠窗的牆角。
  
「你是誰?」男人對著衣櫃低聲問。
  
「我來討債……」那聲音被衣櫃的門擋著,顯得十分遙遠。
  
話音剛落,那衣櫃的門就「吱吱呀呀」地拉開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硬撅撅地走了出來。
  
她披著一條白色浴巾,光著腳,透過垂在臉上的黑髮,依稀可以看到她的臉像紙一樣白,嘴角好像有一攤血。那雙眼睛極其陰森,死死盯著那個男人。
  
她一步步逼向他。
  
男人也從床上滾下來,躲在了那個小姐的旁邊。
  
那具行屍直挺挺地抬起一條大腿,跨到了床上,高高地走過來,到了床邊,又一步邁下來,繼續走向男人。
  
那個小姐撒腿就跑。
  
她一直跑下樓,衝過大堂,站到大街上,這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回過頭看了看。站在旋轉門旁邊的那個高個子保安愣愣地望著她。
  
她朝上看了看,賓館有的房間亮著,有的房間黑著,她找不到哪一扇是307的窗子。
  
平了平喘息,她招手攔住了一輛的士,坐進去,轉眼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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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他把自己藏了起來(1)

如果你心裡有一個一輩子都不敢見面的人,那麼,對於你來說,這個世界就小得成了一個籠子。
  
一個,一個就夠了。
  
因為,那個人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所以,你的靈魂每時每刻都會惴惴不安,杯弓蛇影,如履薄冰。你必須把自己藏起來,藏著藏著,最後你很可能把自己藏丟了。
  
所以,讓我們堂堂正正地做人。
  
蔣中天就把自己藏了起來。
  
他大學畢業後,做了刊物編輯。他工作很賣力,四年後,熬到了副主編的位置,做二審工作。
  
那是一本內部刊物,往市縣鄉各級行政機關攤派,發行量雖然不小,但是並沒有幾個人看它,一期期地浪費著國家的木材。
  
蔣中天的薪水說高不高,說低不低。
  
他漸漸發現,這樣的待遇最害人:讓你永遠撐不著,也永遠餓不著。這種位置最容易讓人變得平庸。
  
眼看著別人一個個腰纏萬貫,寶馬香車,他越來越焦躁不安。
  
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當今社會,發展越來越快,成功者的平均年齡越來越小,像他這個年齡的人,如果還沒有做成大事業,那麼至少應該找到了大事業的基點,已經生氣勃勃地起步了。要是兩者都不佔,那麼這輩子就沒什麼希望了。
  
蔣中天一直覺得他天生適合經商。
  
他生長在農村,十幾歲之後才跟父母遷到了縣城。小時候,他就懂得如何跟人做交易。
  
一次, 老師讓他們班的學生到野外割草,每個孩子的任務是五筐。
  
他懶得幹活,一個人偷偷去麥田里捉蟈蟈了。天快黑的時候,大家要收工了,他才跑回來。累得腰酸背痛的孩子們,聽了蟈蟈的叫聲,立即興奮起來。

他舉著蟈蟈問道:「你們想不想要蟈蟈啊?」大家都說想。於是他提出:一隻蟈蟈換半筐草。那些孩子紛紛圍上來跟他交換。他吆喝大家排好隊,一個個來。就這樣,他在麥田里撒歡兒玩了一天,卻得到了五筐草……
  
一個名人說:友誼是甜蜜的責任,它從來都不是一種機會。
  
這話不對。
  
蔣中天的一個朋友就給他帶來了機會。
  
準確地說,這個朋友和蔣中天是高中同學。
  
他叫洪原。
  
蔣中天和洪原的老家都在外縣,他們都是七河台市第七中學的寄讀生,因此關係很好。
  
高中畢業後,蔣中天考上了大學,而洪原落榜了,一個人去了南方。
  
洪原落榜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學習成績很糟糕,甚至一直排在班裡最後幾名。他畫畫還不錯。
  
而蔣中天在班裡是學習尖子。
  
連老師都不理解,蔣中天這樣的好學生,怎麼和洪原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蔣中天心裡清楚。
  
洪原這個人長得高大,結實,重感情,講義氣,他跟蔣中天在一起,實際上就是一個保護傘。
  
那時候,蔣中天喜歡上了鄰班一個叫文馨的女生。
  
文馨長得很漂亮,不少社會上的小混混像蒼蠅一樣盯上了七中的這朵校花。文馨在學校補習功課回家晚了,常常遭到他們的堵截。
  
蔣中天承擔了護送文馨回家的任務。
  
他長得文文氣氣,鎮不住那些小混混。他們懼怕的是蔣中天旁邊的洪原。
  
有一次,那些小混混終於跳出來叫囂了。
  
三個。
  
其中有一個最瘦小的傢伙叫李作文,蹲過號子。他從來都是光頭,那主要是為了顯示上面的幾道菜刀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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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他把自己藏了起來(2)

他是頭兒。
  
當時,天還沒黑,但是太陽已經看不見了。
  
三個小混混都穿著大軍工皮鞋,那是打架最好的武器。他們擋住了蔣中天他們三個學生的去路。
  
李作文手裡拎著像李小龍用的那種二節棍,鐵的,中間是亮晃晃的鋼鏈子。
  
文馨當然知道這三個小混混突然冒出來是要幹什麼,她一下就縮到了蔣中天的身後了。
  
洪原直直地盯著那個晃晃悠悠的二節棍。
  
蔣中天見洪原沒吱聲,只好硬著頭皮說了一句:「你們要幹什麼?」
  
李作文輕蔑地看了看他的腦袋,說:「我對你腦袋的形狀不滿意。」
  
蔣中天愣了一下,說:「你是什麼意思?」
  
李作文觀察著他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方不方,圓不圓,需要好好修理一下……」
  
文馨緊張地拉了拉蔣中天的衣袖。
  
這時候,洪原依然沒有說話,他還在傻傻地看李作文手裡的二節棍。
  
蔣中天有些膽怯了,他沒想到洪原這麼窩囊。他外強中乾地說:「我告訴你們,不要找麻煩,否則,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李作文看了看左右兩個同夥,笑了,說:「你們看,所有人在挨打之前都說同樣的話。」
  
這時候,洪原好像突然醒過神來,他謙虛地向李作文請教:「大哥,我問一下,這個二節棍砸過你自己的腦袋嗎?」
  
李作文瞇起眼,慢慢把視線轉向了洪原。他盯了他足足有兩分鐘,終於開口了:「英雄,你得付出代價。」
  
洪原把黃書包從肩上摘下來,遞給了蔣中天,說:「你帶文馨走吧,這裡沒你們的事了。記著明天把我的書包帶到學校來。」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李作文的眼睛。
  
蔣中天不放心地說:「洪原,你一個人會吃虧的!」
  
洪原繼續和李作文對視著,低低地說:「不然,我們都走不了。」
  
蔣中天這才拉著文馨匆匆走開了。
  
他們走到十字路口,要拐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人還沒有動起手來,仍然在說著什麼。
  
蔣中天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他渾身不停地抖著。
  
終於,他把文馨送到了家門口,他把三個書包都壓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然後轉身就順原路朝回跑去。
  
文馨嚇得「哇」地一聲哭起來,喊道:「蔣中天!你要幹什麼?!」
  
蔣中天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他一直跑進一家日雜店,拿起兩把菜刀,也不問價,扔下一張十元的票子就跑了出來……
  
他趕到被劫的地方,現場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地上有血跡,斑斑駁駁,好像剛剛殺過雞。
  
後來他才知道,打起來之後,洪原竟然真的奪過了那個二節棍,而且真的砸在了李作文的光頭上,那傢伙在醫院縫了十幾針。
  
而洪原也被打倒了。
  
那六隻大軍工皮鞋踢得他滿腦袋都是口子,流血不止。
  
蔣中天在一家小診所門口找到他的時候,他朝蔣中天笑起來,笑得滿臉的創可貼都改變了位置……
  
轉眼高中畢業了。
  
在聯歡會上,大家互送禮物,互贈留言。蔣中天送給洪原一個小學生用的大方格本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一個名人的話:
  
友誼是甜蜜的責任,它從來都不是一種機會。
  
他把它交到洪原手裡的時候,眼睛濕濕的。
  
洪原看著這個奇怪的禮物笑起來,然後他認認真真地收好,說:「我一定把它保留到我七十那一年!」
  
蔣中天考的是北京一所大學的中文系。文馨和洪原一樣也落榜了,後來她去了北京姑姑家,沒有了消息。
  
直到蔣中天參加工作當上副主編之後,文馨突然回來了,而且進了市電視台,做一個廣告節目的主持人。
  
兩個人很快取得了聯繫,相愛並且同居……
  
洪原從廣東回來之後,就約蔣中天在一個幽靜的茶苑見了面。
  
洪原的長相變了許多,蔣中天都快認不出他了。這社會的節奏把時間拉短了,也拉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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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他把自己藏了起來(3)

  
不過,兩個人的感情似乎並沒有因為多年失去聯繫而疏遠,洪原一見到蔣中天就給了他一拳。然後,他擠眉弄眼地說:「你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個大方格本子嗎?幾年了?」
  
「一晃九年了。」
  
洪原說:「哥們兒,這九年我在南方賺了一些錢,這次回來是想投資幹點事情。」
  
蔣中天問:「你在南方做什麼生意?」
  
洪原喝了一口茶,說:「我什麼生意都做過,就是沒殺過人。」
  
「你打算幹什麼?」
  
「做雜誌。」
  
蔣中天笑了笑,說:「你懂雜誌嗎?」
  
「我不懂,可是你懂啊。」
  
接著,洪原就向蔣中天介紹了一些情況。
  
七河台市有一本美容服飾類雜誌,叫《美人志》,由於內容陳舊,再加上經營不善,現在堅持不下去了,連工資都很難發出來,處於半死半活的狀態。
  
洪原打算介入這本《美人志》,把它辦成中國第一流的時尚類女性實用雜誌。他和雜誌社方面已經談妥,只差簽協議了。
  
洪原註冊了一個公司,代理《美人志》的發行、廣告以及其它經營業務。主編由洪原推薦。
  
事實上,現在的《美人志》就是一張白紙,主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雜誌社只保留終審權而已。
  
「你跟我一起干吧?」洪原說。
  
蔣中天沒說話。
  
「我投資一百萬人民幣。我做經理,負責經營;你做主編,負責雜誌。咱倆搭檔,如虎添翼!」洪原信心十足地說。
  
蔣中天一直捏弄著茶杯,沒有表態。
  
「對了,還有你的待遇問題。我每個月給你開四千元,另外給你百分之三十的技術股份。」
  
蔣中天心裡怦然一動。
  
現在,他每個月的工資是兩千元多一點,洪原開的價幾乎翻了一倍!
  
最重要的是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他一下就成老闆了!
  
他望著洪原笑了,說:「其實我不想跟朋友合作,但……」
  
一周後,洪原的合同簽了下來。幾乎在同一天,蔣中天辭了職。
  
他們臨時在黑天鵝賓館包了兩間房,房費每月四千八百元。一些辦公用品很快購置齊了。
  
洪原招聘了廣告、發行人員,蔣中天招聘了文編和美編。
  
本來,蔣中天想讓文馨跳槽到雜誌社工作,文馨拒絕了。
  
接著,蔣中天起早貪黑地搞雜誌定位,欄目設置,選題策劃。 他對自己搞出來的東西十分滿意。
  
實際上,洪原投了一百二十萬人民幣。
  
他實實在在地告訴蔣中天:這幾乎是他全部的資金。也就是說,他在孤注一擲。
  
兩個人估算了一下,假如這本《美人志》一本賣不掉,也沒有一個廣告,那麼,這些資金大概可以支撐一年零八個月。
  
三個月之後,第一期《美人志》出版了,它在市場上打了個大敗仗:印了三萬冊,只收回了四千冊的發行款,其它的雜誌全部退回。
  
蔣中天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嘴上起了大泡。
  
洪原看出了他的心思,開車帶他吃了一頓海鮮,說:「你嘴上的大泡早起了一年零八個月。」
  
「這是你的錢啊!」蔣中天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年之後,我們每個月回收一千萬?慢慢來!」
  
在後來的工作中,蔣中天變得緘默了。
  
這一天,他要到印刷廠提第二期雜誌,同時支付第一期雜誌的印刷款。
  
他走向銀行的時候,腳步異常沉重。
  
洪原出差去北京了,談一個廣告,要一周之後才能回來。他把支票和印章都給蔣中天留下了。
  
從黑天鵝賓館到銀行只有幾百米,卻成了蔣中天一生中最長的一段路。
  
這條街道很繁華,各式車輛川流不息。逛街的女人摩肩接踵,從他身邊走過,光艷耀眼,香氣撲鼻。
  
蔣中天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洪原從診所裡走出來,臉上貼滿了橫七豎八的創可貼,那是被六隻軍工皮鞋踢的。他遠遠地朝蔣中天笑著。
  
那是一張燦爛的臉。
  
而蔣中天的臉是黑暗的。
  
他填寫支票的手抖得厲害,寫廢了兩張。
  
他只給洪原留下了當月的房費———四千八百元,其餘將近一百萬元全部提走了。
  
他的旅行箱裡裝滿了鈔票。
  
這時候,他感覺猶太人說的那句話真是太正確了:只有裝在口袋裡能跟人一起移動的錢才是真正的錢。
  
他回到公司,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拎著那個旅行箱出來了,直奔火車站。
  
他沒有向任何人辭別,包括和他一起生活的文馨,他連個電話都沒有給她打,就乘火車捲逃而去。
  
他來到了哈市。
  
第二天,他就買了一個假身份證。
  
他拼湊了幾個假名字,總覺得不像是真的,最後就叫了李作文。只有用一個認識的人的名字,他才覺得像真的。
  
這時候,他就像一個驚弓之鳥,處處過敏。
  
他不知道洪原從北京回來之後,面對突然一貧如洗的現實,會是什麼反應;也不知道他報沒報案,警察是不是正在到處抓他。
  
他不知道文馨面對他的突然失蹤會是什麼心情。
  
他不知道遠在外縣的父母是否知道了他做的事……
  
他和七河台市徹底斷絕了聯繫。
  
他和所有的親人朋友斷絕了聯繫。
  
他不想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蛛絲馬跡。
  
捲逃半年後,他跑到大理玩了一趟,在那裡,他用公共電話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已經不在七河台市了,正在雲南做生意,請他們不要牽掛……
  
他把有關洪原的所有東西都毀掉了,包括洪原的名片,手機裡儲存的洪原的電話號碼,電子郵箱中洪原曾經給他發的舊信……
  
他甚至毀掉了一件白色T恤衫———那是他和洪原上街辦事時買的,兩個人各自買了一件,一模一樣的。
  
他看見這些東西都會想起洪原,那張佈滿白花花創可貼的笑臉。
  
他計劃在哈市做一點生意。
  
他暗暗想,有朝一日,自己賺了更多的錢,一定再把這筆錢給洪原寄回去……
  
不過,這只是一種想法而已,他已經不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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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照片(1)

這天晚上,蔣中天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公寓裡似睡非睡,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在悄悄地拽門。
  
他豎耳聽,那聲音又消失了。
  
他合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拽門的聲音又響起來。
  
他打了個冷戰:誰在門外?
  
在哈市,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住址。
  
難道是有人走錯門了?可是,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很顯然,門外的人不想弄出響聲,他憋足力氣一下下拽,似乎要把厚厚的防盜門拽下來。
  
蔣中天爬起來,悄悄走出臥室,來到防盜門前,透過貓眼看出去……
  
洪原竟然直挺挺地站在昏暗的樓道裡!
  
樓道裡亮著燈,他站在昏暗的燈光下,滿臉貼著白花花的創可貼,木木地看著貓眼,好像看到了蔣中天……
  
這是蔣中天攜巨款逃離七河台市之後,第一次夢見洪原。
  
他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
  
第二天,他幾乎一天沒有出門,龜縮在屋裡,連三餐都是打電話叫人送來的。
  
他一直泡在網上。
  
他跑了之後,洪原竟然沒有利用電子郵件對他說過一句話,比如誘騙他回來,或者把他罵個狗血噴頭,或者訴苦,或者威脅……
  
電子郵件是能夠把洪原的心聲傳到蔣中天耳朵的惟一渠道。
  
這件事讓蔣中天一直很奇怪,心裡更加沒底。
  
這天晚上,蔣中天又夢見有人在悄悄地拽門了。他來到貓眼前朝外看,只見滿臉創可貼的洪原孤零零地站在樓道裡,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
  
這一次和上一次有一些不同———樓道裡沒有燈,黑糊糊的。洪原竟然是白的,亮的,如同那種夜光像章上的人。他臉上那橫七豎八的創可貼是黑的。
  
他還是那樣雙眼無神地和貓眼裡面的蔣中天對視著……
  
醒來之後,蔣中天的心裡結了一個古怪的疙瘩。
  
為什麼兩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夢?
  
難道只是巧合?
  
他疑神疑鬼地輕輕走到防盜門前,透過貓眼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見。
  
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臥室。
  
他想:一定是自己對昨夜的那個夢太恐懼了,所以今夜它又在大腦裡浮現出來。
  
第三天,蔣中天還是沒敢出門,一直在房子裡上網。這一天他只吃了一頓飯,是下午三四點鐘吃的。
  
他沒有一點食慾。
  
終於,天又黑了。
  
他對睡覺已經感到恐懼了———今夜,還會不會做那個噩夢?今夜,洪原會變成什麼樣子?今夜,他會不會輕飄飄地穿門而入,像一具行屍一樣走進臥室來?……
  
恍恍惚惚中,蔣中天又聽見了吃力的拽門聲!
  
他打了個激靈,掙扎著從噩夢的淺層次清醒過來。
  
他打開燈,坐起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下了地。
  
他來到旅行箱前,把它打開。
  
他想看看書。
  
旅行箱裡有幾本書,都是他從七河台市帶來的,其中有一本《聖經》。他順手拿起來翻了翻。
  
有一個東西掉了出來。
  
他低頭看了看,就像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強烈的亮光,他的心一下就縮緊了。
  
是洪原的照片!
  
他旁邊還站著一個蔣中天從來沒見過的陌生女人。
  
這張照片怎麼會跑到這本書裡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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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照片(2)

  
蔣中天想了好半天,還是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這張照片。
  
他想撕掉它,又停住了。他把它拿到寫字檯前,打開檯燈,仔細端詳。
  
洪原的表情有些呆板,好像是一個夢遊者,他彷彿注視著鏡頭,又好像看著千萬里之外。
  
這個表情和蔣中天前兩天夢到的洪原多麼相似啊!
  
看著看著,蔣中天恐懼起來。
  
他避開了洪原的臉,把目光轉向了他旁邊的女人。
  
這女人穿著很華麗,一看就是高檔貨。她微微地笑著,和蔣中天沒完沒了地對視,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腦和骨骼。
  
在這靜靜的深夜裡,在這幽幽的燈光下,蔣中天害怕這個眼神。
  
她的眉毛很粗,眼睛很大,鼻樑很高,嘴巴也十分周正……可蔣中天還是認為她長得不漂亮,甚至有點醜。
  
男人的感覺永遠是女人漂不漂亮的惟一標準。
  
蔣中天硬撐著又和這個不明身份的女人對視了一陣子,漸漸覺得她不僅僅是美和醜的問題了,而是有點……有點怪。
  
對了,她的長相有點怪!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蔣中天越恐懼越想找到答案。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放大鏡,透過它,死死盯著這個陌生的女人,端詳她的髮際,額頭,眼眉,眼珠,顴骨,鼻樑,鼻孔,嘴巴,下巴,脖子……
  
他怵然一驚———他從這張女人的臉上,看出了一種男相!
  
就像正負兩極電相互碰撞,他的腦海裡一下就炸響了霹靂!
  
那粗壯的頭髮,那粗大的毛孔,那粗糙的皮膚……
  
這些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明顯的是她那眼神,那絕對不是一個女人的眼神!
  
蔣中天覺得,這個女人是一張畫皮,她裡面其實是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被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珠,向外窺視著……
  
即使她是一個女人,那老輩人也說過:有男相的女人都是不祥的女人。
  
蔣中天拉開抽屜,把這張莫名其妙的照片一下塞了進去。
  
發了一會兒呆,他拿起手機,顫顫地撥通了文馨的手機。這是他捲逃兩年來,第一次給她打電話。
  
他不知道文馨是不是還在等著他。
  
目前,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通過她打探一下洪原的消息。
  
有這樣一句話:兩種人不在你的視野裡是最危險的,一是你的孩子,一是你的敵人。蔣中天一直不知道洪原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的方位,不知道他的表情。
  
也許,他又去了南方;
  
也許,他來到了哈市,已經接近了自己居住的公寓;
  
也許,他的臉已經變得像煤一樣黑,充滿殺氣;
  
也許,他的臉已經變得像紙一樣白,一直笑著……
  
在七河台市,文馨是他最親近的一個人。她是他的女友,兩個人曾經在一起生活了半年,現在他只有給她打電話。
  
「嘟——嘟———嘟———」
  
蔣中天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電話一通,七河台市好像一下就近在眼前了。
  
電話響了半天,一直沒人接聽。
  
他突然把電話掛斷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的心跳才一點點平靜下來。
  
難道文馨換了手機?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撥了一遍文馨的手機號。
  
他必須要打這個電話。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煎熬了,他覺得自己都快崩潰了。
  
現在,他必須打探到洪原在幹什麼,儘管他知道,這是在冒險,在玩命。
  
這次,電話被接起來,裡面傳出文馨的聲音!
  
「喂,你好。」
  
蔣中天的心又狂跳起來。
  
他明白,他的下半輩子是成為座上客還是成為階下囚,很可能就取決於他此時張不張口。
  
「喂?請講話!」文馨的聲音大起來。
  
他一慌亂,把手機掛斷了。
  
正在他愣神的當兒,手機響了。
  
他看了看,是文馨打過來的。
  
他一狠心,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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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照片(3)

  
「你誰呀?」文馨很不友好地問。
  
「是我。」蔣中天低低地說。
  
「你是……」文馨竟然沒聽出他的聲音。
  
「我是中天。」他又低低地說。
  
文馨一下愣住了,話筒裡只有「滋滋」的電流聲。
  
「對不起,文馨……」
  
靜默了幾秒鐘,文馨突然哭了出來:「王八蛋,你在哪兒呀?」
  
「我在大理……你好嗎?」
  
文馨哭了一陣子,終於止住了,她靜靜地說:「我挺好。」
  
蔣中天冷不丁問:「洪原現在幹什麼?」
  
「他死啦。」
  
「死了?」蔣中天差點暈過去!「什麼時候?」
  
「前天。」
  
蔣中天呆住了。
  
前天!
  
正是前天夜裡,洪原在夢中出現在了他的門外……
  
「他,他怎麼死的?」
  
「車在盤山公路上翻了,掉進了深溝,他的腦袋都摔裂了……遺體昨天剛剛火化,我到火葬廠看了一眼,那樣子……慘不忍睹。」
  
說到這裡,文馨的聲音哆嗦起來。很顯然,回憶那一幕對她是一個劇烈的刺激。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還有一個女的,她開的車。」
  
「是他老婆?」
  
「不是。」
  
「那是他女朋友嗎?」
  
「也不是,他一直沒有女朋友。」
  
「那她是誰?」
  
「她的臉摔得血肉模糊,根本無法辨認。而且,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證件。現在,她還躺在火葬廠裡,等著有人來認屍。這兩年,洪原一直獨來獨往,沒有一個女人跟他關係密切。警察詢問了所有認識洪原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出事那天晚上洪原跟什麼人走了。」
  
停了停,文馨又說:「洪原在火葬廠美了容,整個腦袋幾乎都是石膏塑成的,木木呆呆。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是我想那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看來,我永遠沒有機會了……」
  
「你說什麼?」
  
「唉,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當時,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他的資金。我有個朋友做服裝生意———你見過的,就是那個大頭———他往俄羅斯發一批貨,急需一筆資金,據他說,這批貨的利潤可以翻十倍,最後和我五五平分。我一咬牙,就把洪原的錢提出來,來到哈市全部交給了他……沒想到全賠了,只收回不到二十萬。這兩年我一直在做生意,盼望著發大財,把這筆錢還給洪原,再當面向他謝罪……」
  
「你在哈市?」文馨警覺地問。
  
「不,我在大理,去年來的。」
  
言多必失,蔣中天的謊言露了一個洞。
  
文馨說:「……還回來嗎?」
  
蔣中天愣了愣,說:「過一些日子吧。」
  
停了停,他問:「當年,洪原……沒報案?」
  
「沒有。」
  
「他為什麼不報案?」
  
「我怎麼知道!」
  
蔣中天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們以後再聯繫。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放下電話,蔣中天已經有了一種直覺:文馨有主了。
  
這是一個敏感的問題,雙方都在迴避它。
  
蔣中天現在顧不上考慮這件事,他的大腦被洪原的死塞滿了。
  
他輕輕打開抽屜,又拿出了那張照片。
  
洪原木木呆呆地注視著他,他也木木呆呆地注視著洪原。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最後變得像紙人一樣輕飄飄,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支撐自己,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走。
  
洪原來過。
  
他堅信,洪原來過。
  
洪原活著時,踏破鐵鞋找不到他。可是,當他一轉眼車毀人亡,變成了一縷冤魂,就離地三尺了。
  
老輩人講,死人的亡魂喜歡尋找自己生前的軀殼,形象,只要有他的照片,就會招來它……
  
蔣中天拿著這張照片,走進衛生間,用火柴把它點著了。
  
火舌好像生死的分界線,慢慢推移,洪原在火中扭曲著,剩下了一條腿,一隻胳膊,半張臉,半個嘴,一隻眼珠———這隻眼珠仍然木木呆呆地看著蔣中天……
  
火舌蔓延到了那個女人身上。
  
她在火中笑笑地看著蔣中天,那眼神裡含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東西。
  
在她即將變成灰燼的時候,她的面目越來越猙獰,越來越不像人。
  
她消失在火中的一剎那,蔣中天的頭髮「刷」一下就豎了起來———就是她!這個不祥的女人,她索走了洪原的命!
  
她是一個勾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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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秘書(1)

蔣中天這兩年在哈市一事無成。
  
他開過一個小型服裝廠,專門生產孕婦裝和兒童裝,結果賠了個底朝天。
  
後來,他又註冊了一個廣告公司,承包了一家報紙的兩版廣告。他每天都馬不停蹄地奔忙,一年下來,雖然沒有賠本,但是除了給員工發工資,基本沒有賺到錢。
  
他對自己是不是經商的材料開始懷疑了。
  
小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懂得用蟈蟈換草,佔了便宜。而如今,所有人都懂得用蟈蟈換草了。
  
他的鬥志一點點軟化了。
  
最後,他放棄了錢生錢的夢想,開始坐吃山空,醉生夢死。
  
他經常泡在歌廳、舞場、按摩房之類的地方,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夜夜都睡一隻雞。
  
他一直沒有固定的女友。
  
他不想讓任何人接近自己,只希望自己像影子一樣活著。
  
另外,在他心中,除了文馨,沒有哪個女人值得娶回家。他覺得,現在的女人越來越不可愛,連腥味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蔣中天又出門了,來到了一家歌廳。
  
這家歌廳位於鬧市,人很多。他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
  
轉球燈把歌廳晃得五光十色,變幻莫測。台上有個濃妝艷抹的女歌手,一邊勁舞一邊演唱一首歌詞不通順的老歌: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她的屁股像太陽一樣飽滿。
  
蔣中天伸手叫來一個服務生,塞給他一張百元鈔票,大聲說:「我點一首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
  
現在,他需要安靜的音樂。
  
服務生恭敬地俯下身來,問道:「先生叫什麼名字?」
  
「還用報名嗎?」他不滿地說。
  
「這是我們這裡的規矩。」
  
「李作文。」他說。
  
「謝謝。」服務生轉身走了。
  
一首完了,歌廳裡靜下來。
  
那個服務生走上台,拿起麥克風,說:「下面這首歌是三號桌李作文先生點的,《盛夏的果實》。」他一邊說一邊揚了揚那張百元鈔票,說:「謝謝李先生。」
  
他退下之後,又一個屁股比太陽更飽滿的女歌手走上台來,咿咿呀呀開始唱。
  
蔣中天正在三心二意地聽歌,有兩個男人徑直朝他走過來。
  
他警覺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他們在蔣中天跟前停下來,其中一個問:「你叫李作文?」
  
蔣中天愣了愣,說:「是啊。」
  
另一個已經抬起腳,猛地把他踹翻在地。四周的人驚叫著跳開,撞翻了桌子,有玻璃瓶子的破碎聲。
  
「操你媽,你敢冒充我們大哥!」
  
另一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拽起來,迎面一拳,打得他滿眼冒金星。
  
女歌手不唱了,傻在了台上,全場只有伴奏音樂還在傻乎乎地響著。
  
蔣中天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腳,對方終於停下手來。
  
他看到一個光頭站在他面前,朝他微微笑著。
  
他穿得很普通,一件白T恤,一條半舊的黑色牛仔褲。
  
蔣中天感到這個人很面熟,馬上想起來:他就是那個和洪原打過架的小混混李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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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秘書(2)

「李作文?」他叫了一聲。
  
李作文嘲弄地說:「你是在叫我還是在叫自己?」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七河台市七中的!」
  
一聽七河台幾個字,李作文愣了愣。
  
「你記不記得,十年前,有一次我和另一個男生送一個女生,遇到了你,我領著那個女生跑掉了,你把另一個男生打了一頓……」
  
李作文很快就想了起來,他一是一二是二地說:「不,是那個大塊頭把我打了。」
  
接著,他伸出手拍了拍蔣中天的肩膀,說:「老鄉,我的兄弟下手重了。用不用去醫院?」
  
「不用不用。」蔣中天誠惶誠恐地說。
  
「那好,把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明天我請你喝酒壓壓驚。」
  
蔣中天就說了他的手機號碼。其中一個打他的人在一旁存進了手機裡。
  
這時候,蔣中天注意到,李作文身後站著一個女人,由於歌廳裡燈光幽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李作文轉身就晃晃蕩蕩地走了。
  
那個女人,還有那兩個打手,也跟著他走了。
  
歌廳裡的人愣愣地望著這一行人離去,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們走到門口時,那個女人回頭望了蔣中天一眼。
  
次日,蔣中天果然接到了李作文的電話。
  
是那個女人打來的。
  
她告訴蔣中天,吃飯地點在順天酒樓,時間是晚上八點鐘。
  
順天酒樓是哈市有名的飯店。蔣中天準時趕到,李作文已經在包間裡等他了。
  
那個女人也來了,她坐在李作文旁邊。
  
還有兩個人,都是平頭,西裝。他們不是昨晚那兩個。
  
李作文竟然滴酒不沾,也不抽煙。只有他的那兩個兄弟跟蔣中天一起喝酒。
  
席間,李作文給了蔣中天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萬能公司董事長」。
  
一個平頭嘿嘿嘿地笑著說:「萬能公司就是什麼業務都能做的意思。」
  
那個女人不聲不響,一直在李作文旁邊靜靜地吃著。
  
她是個左撇子。
  
她長得挺文氣,沒有化妝,穿的也十分簡單,一件黑T恤,一條白色牛仔褲,和李作文正好相反,好像情侶裝。
  
蔣中天感覺她像一個大學生。
  
不過,她抽煙,而且是那種很烈的洋煙。
  
在喝酒之前,李作文就介紹說,她是他的秘書。
  
蔣中天的目光偶爾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急忙避開。他在那雙眼睛裡感覺到了一種東西,就好像從深深的地窖裡湧上來的那種氣息,有點寒冷,有點潮濕,有點霉味……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和他燒掉的那張照片上站在洪原旁邊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有點像!
  
那是一具死屍,她現在還直挺挺地躺在火葬廠裡……
  
他一下就不安起來。
  
他沒有心思再喝酒了,一邊慢吞吞地剝蝦,一邊在心裡揣摩這個女人的眼神。
  
他反覆把這張臉和照片上那張臉重疊對照。眼睛不太像,鼻子不太像,嘴巴不太像……
 
可是,他仍然強烈地感覺到她跟她有某種深層的相似之處,這感覺是無法描述的。
  
是眼神?
  
不,眼神也不太像……
  
他抬起頭,又看了她一眼。
  
她正在看著他。
  
他急忙把頭低下了,繼續剝蝦。
  
他又一次肯定了他心裡那飄飄忽忽的感覺。
  
儘管她和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形也不似,神也不似,但是他堅信她和她有一絲一縷的雷同。可是,他還是捕捉不到這「一絲一縷」是什麼東西。
  
他把手裡的蝦放進嘴裡的一瞬間,大腦裡突然冒出一個答案來———這個女人也是一個勾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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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秘書(3)

他頓時打了個冷戰。
  
他意識到,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具備了一種特異功能,氣功上叫「開天目」,科學叫「第六感」,他能在某些人的臉上端詳出一種不祥的東西。
  
現在,他對面前這個帶著黑社會色彩的李作文倒不害怕了。
  
他怕的是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
  
他斷定:李作文活不久了。
  
蒙在鼓裡的李作文突然好奇地問蔣中天:「你真的叫李作文?」
  
蔣中天回過神,說:「是啊。」
  
李作文饒有興趣地說:「太巧了。在哈市,總有人打我的旗號騙吃騙喝,所以昨晚我的兄弟才打了你。」
  
接著,他又問:「那個大塊頭現在幹什麼?」
  
「哪個大塊頭?」
  「
就是打過我的那個。」
  
「噢,你是說洪原?他……死了。」
  
說到這裡,蔣中天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個女人。
  
她的眼睛波動了一下,就像一條蛇從深深的水底游過,別人很難察覺到,但是蔣中天還是捕捉到了。
  
接著,她低下頭,右手垂在桌子下,左手端茶杯,靜靜地喝,蔣中天只看到她一頭黑髮。
  
她把眼睛藏在了頭髮裡。
  
李作文對他們之間的微妙對視毫無察覺,他淡淡地說:「怎麼說死就死了?當年我的醫藥費他還沒有付給我呢。看來,我只有到陰間找他要了。」
  
這句話說得太喪氣了。
  
蔣中天的心跌進了深淵。
  
大家走出順天酒樓之後,李作文拍了拍蔣中天的肩,說:「老鄉,在哈市要是有什麼難處,你就來找我。」
  
然後,他再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就走了。他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車。
  
那兩個平頭走在他的左側,那個女人走在他的右側。
  
蔣中天敏感地想起,照片上那個女人就是站在洪原的右側。
  
李作文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有些感動。
  
在哈市,蔣中天是一個外鄉人。他在這裡漂泊兩年多,沒有一個人關注、關心、關照過他。
  
他忽然想叫住李作文,提醒他一點什麼。
  
「李作文!」他喊道。
  
那個女人驀地回過頭來。
  
她好像知道蔣中天心裡想的是什麼,雙眼閃著寒冷的光,死死盯著他的臉。
  
李作文竟然沒聽見,是那個女人回身的動作讓他意識到有人在叫他,回過頭來。
  
蔣中天訕訕地說:「再見啊。」
  
李作文沒理他,繼續走了。
  
蔣中天一直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
  
她鑽進車裡之前,又回頭看了蔣中天一眼。
  
第三天晚上,那個女人給蔣中天打來了電話。
  
她說,李作文約他談個事,要他到順天酒樓南五十米的那家Fifi酒吧見面。
  
蔣中天本來不想和李作文這種人過多打交道,但是他還是答應了。
  
他還想見見她。
  
他希望通過多一點的接觸,得到另一種答案,證明自己的感覺是錯的。
  
三天來,他一直在恐懼的海洋裡翻騰,越陷越深。
  
他害怕回想她的眼神。
  
他害怕自己準確的預感。
  
他什麼都害怕。
  
趕到Fifi酒吧之後,蔣中天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
  
她依然穿著那件黑色T恤,白色牛仔褲,靜靜坐在一個角落裡,蔣中天一進來她就看到了,她遠遠地望著他,等著他走過去。
  
蔣中天一下緊張起來。
  
李作文呢?
  
她要幹什麼?
  
也許,她只是要警告自己,因為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也許,她要纏上自己了……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酒吧裡很安靜,除了他倆,沒有其他的顧客。
  
「李作文呢?」
  
「他一會兒就到。」
  
她說著,用左手斟了兩杯酒,端起一杯舉了舉,喝了一口。
  
蔣中天端起另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你怎麼總看我?」她看著酒杯,一邊把玩一邊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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