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似菩提》
原野上，一直立著一棵菩提。
那日，佛祖來到菩提樹下，證悟，成佛。
而菩提只是靜靜的佇立著，俯首，望著佛。那時候，菩提並沒有想到過佛什?時候會來，所以，它一直靜靜的，等待著，在靜寂的原野上。
抵達旅館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多。
冬日的夜晚，天幕似鉛，望上去似灰濛濛的一片，下午開始的淅瀝小雨，細細碎碎的飄了一室的陰冷。
推開門的時候，塔矢正坐在一旁的塌塌米上慢慢啜飲著，聽到那細微的腳步聲，連忙?起了頭，看著邊擦著發梢滴落的水珠邊細碎抱怨外面的霧氣太大，以至連路都看不清而快步走了進來的進藤，不由微微一笑。
“你出門的時候怎?不帶傘？”瞥了一眼似乎因寒氣而微微戰慄的人，站了起來，走到浴室拿了條毛巾扔過去，“明知道下雨，你就不能等等再過來嗎？”
“哼——”瞥了瞥他，伸手用毛巾揉揉淩亂的濕發，然後順手把背包放到一旁的角落，卻沒有答話。
“剛才我對老闆娘說了請她把晚飯送來。”半晌，進藤把半濕的毛巾展開，在空中甩了甩，回過頭來仿佛解釋什?，說著。微微愣了下，點頭，臉上現出一絲緋色，“麻煩你了。”
“哼，我肚子餓了。” 乜斜過去，進藤低著頭默默折疊著毛巾。如果不是知道若不見到他來，這傢夥肯定是不會吃晚餐，自己才不用趕得這?急，幸好，列車沒有誤點。窗外，是一片密集的雨簾。
微微的笑意，在看到他坐在塌塌米上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時停了下來，走過去，問很冷嗎？進藤聳聳肩，答，還好。話音剛落，掌心處有溫度的傳遞，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被一雙帶著溫暖體溫的手輕輕揉著，有力的，緊緊的握著。
一怔，然後淡淡的微笑起來，“謝謝。”
門再次被輕輕拉開，進來端著滿滿一大碟壽司的服務員，擺放好一桌，然後有禮的鞠躬離開，塔矢也微微回禮答謝，然後看著進藤繞到桌子另一邊，揉著濕發坐下。
“不用客氣，反正是你請客。”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壽司的進藤笑得不懷好意。
吃過晚飯後，兩個人靜靜的坐著，空氣裏帶著絲絲寒意，一下靜寂下來，好像有什?在逐漸沈澱中。拿起方才等待時翻看的棋譜，食指輕輕在薄薄的紙片上敲打著，進藤從浴室走出來，看著他，然後似乎想到了什?，便有些出神。
“在想什?？”塔矢頭沒?起，淡淡的問。
“唔——沒什?——”略帶緋?，走到了窗臺邊，坐下。悠悠的庭院路燈透過層層的雨霧投射過來，穿過蓊鬱的扶疏，落在房間裏時已是一片昏黃的霧靄，進藤支著下巴，似乎坐在窗邊發呆。
“菩提樹？”進藤突然指著窗外的一株碧綠的樹苗訝異的回過頭來，“這裏居然有一株菩提樹，還真少見呢。”塔矢愣了下，湊上前去，“這就是菩提樹嗎？似乎矮了點。”
卵性的翡翠葉子在路燈下被雨絲籠罩著，發出沙沙的聲音。
進藤挑起了眉，嘴角弧度漸漸加大，似笑非笑看過去，“我說，你連自己種下的東西也不清楚的嗎？”
但是，那時它不過是棵小苗。塔矢苦笑著，想要反駁幾句，但最後還是什?也沒說。
去年的秋天，進藤看著塔矢家大大的庭院裏栽種的各種綠色植物，說，很漂亮，語氣裏隱著幾分的羡慕，然後又說自己家的院子裏只有一株他出世那時種下的銀杏，就那?孤單單的一直站著。
站在庭院裏修剪著扶疏的明子夫人便走了過來，問他喜歡什?花，或者喜歡什?植物，可以送幾株給他。看著蒼翠的一片，連忙搖頭擺手，道謝後說，他還是喜歡看到現在這樣漂亮的庭院。
既然喜歡這裏，那光君以後就多點來玩吧。明子夫人笑著說，燦爛的蔚空下浮動著陣陣的薰香，似乎有什?正緩緩的流淌著。第二日，塔矢就拿著一株小小的樹苗送過來，說是菩提樹，很是適合種在庭院裏，美津子夫人接過樹苗道謝，然後把進藤從被窩裏挖了出來，硬是要他們立即把它種好，結果，進藤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歪著頭看著塔矢把菩提種在院子裏。
那次以後，進藤喜歡上打開窗戶看著外面的風景，然後，很久很久也不關，所以，偶爾，會被美津子夫人罵——連大雨打濕了床單也不懂得關窗。雖然，口頭上會抱怨幾句，但也不曾真正反對。
因此，依舊，如常。
“今天很感謝你過來。”
“嗯。”
“我是不是該說許久不見了呢？”雨霧中，塔矢側過頭靜靜的打量著，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能如往常般相處，“難道是在躲我嗎？”語氣裏有著無法確定的茫然。
這段時間裏，棋賽的安排表上似乎都比較忙碌，雖然一直以來兩個人都不會有多少空閒的時間，但是，至少每周可以見面三四次。鬥嘴，聊天，對局，還有——遊玩，向來是他們一直相處的方式。
但是，最近卻——連面也見不上。不是自己出去就是他出去，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的緣故，兩個人總是擦身而過，只能從朋友，對手，及各種媒體資訊方面得知對方的狀況。
“怎?可能。否則，今天我就不會來了。”
塔矢?起頭，迎上的是進藤溫和而略顯羞澀的眼。昨晚，夜半時分，突然接到了塔矢發來的短信，問，最近一直沒見面，可以過來聊聊嗎？計算完今日的行程後，連忙回復，可以。
恰巧今日兩個人都在相鄰的城市中各自有工作，於是，在對局結束後，匆匆的趕了過來。
“因?有件事我想對你說，在我想清楚之前，在我說出口之前，我不會逃避的。”進藤注視著塔矢，聲音落在一片空寂中，於是便帶了點嫋嫋的餘音。“其實不過是巧合，這段時間大家都很忙，所以才——”
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最佳的敵手——或說棋逢敵手，大家都這樣看著他們，或羡慕，或妒忌，或祝願，各種的感情中，惟有那兩個字是相似的。而他們之間，也曾經以?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畢竟，兩個人之間即使什?不說，都存在著那份默契，就是一直在一起。
那份無法言語的默契，大概從初次見面之日就已決定了。從沒想過它會有改變的一天，於是，慢慢形成了某種習慣。
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
“那?，你想好了嗎？”
“唔，大概吧。”說著，把頭側到一旁，然後沒有開口了。似乎在思量著什?一樣，又轉過頭，望著塔矢的眼睛。
塔矢的眼睛是淡然而沈寂，蘊在冰色中的溫和輕微而不會讓人忽視，嘴角微微彎起一道弧度，頭漸漸的靠了過去，想起了每年的五月五，都是他陪在身邊。
第一次的時候，進藤不敢留在家裏，無論是任何的地方仿佛都存在著那抹溫和的靈魂遺下的痕?，而那個尋找不果的地方更是連想都不敢想，就連空氣中也是一片感傷的韻味。燦爛的陽光落下，飛揚著塵，映在他的眼裏，又是破碎又是迷惑，於是淚水落了一地。
被粗魯敲門聲驚醒的塔矢打開門時，看到的就是一臉悲哀茫然的進藤光，雙腳大概是急促跑動的緣故，抖動著，倒在他身上，大口大口的喘氣。愕然後，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的抱著，靠在門檻邊，直到明子夫人出來把他們帶到和室中。然而，他們一直都沒有交談，從開始，到最後的離開。
然後，每次的五月五，兩個人都會那樣，靜靜的坐在一起，或靠，或坐，而依舊是什?也不說，什?也不問。
那原本一想就會是要崩潰的痛苦，會漸漸變成了溫馨的回憶，是否因?有人可以分擔，還是，自己開始逐漸堅強？沒有人的心靈不會沒有任何的缺口，不會沒有任何的脆弱，即使掩飾得再好，也有無法承載的時刻。
幸好，有另一個人在身旁。想著，不自覺的笑了。
“那你想說的時候就對我說吧。”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心情大好，?腕看了看時間，把他的頭移開，“我要出去一趟。”
“這?晚你還要出去？”?頭看了看挂在牆上的時鐘，進藤蹙起眉埋怨著。
“嗯，有個指導棋的工作在附近，所以我順便過去一趟。”
工作狂！！！
“你這個人，一點也不懂得拒絕嗎？”用力瞪一眼過去，看著他拿起外套穿上，然後說，“難道，你就不能偶爾任性一下嗎？”恐怕沒人不知道，棋院裏最好商量的棋士就是塔矢亮，雖然表面看上去他總是冷淡而疏遠，但是，關於工作的安排或這些突如其來的要求抑或是採訪什?麻煩的事情，他總是不會拒絕。
其實，看似冷漠的背後只是一個溫和的人。
“任性，一生一次就夠了。”塔矢淡淡應道，說著仿佛是在天經地義不過的事，進藤楞了下，才意會到他所指，哼了一聲，臉卻染上一層色彩。
“今晚早點睡吧。”站在紙門前，伸手去拉的一刻，似乎想到了什?，又回頭道，“等下記得喝碗薑茶，我已經和老闆娘說過了，半個小時後她會送過來，不准又嫌麻煩而不喝。”這個身體容易感冒的人偏偏是個任性的傢夥。
“囉嗦——”臉色發紅，但還是在那瞪視下的目光中心不甘的點了點頭。
“那，我出去了。”拿起放在門邊櫃子上的雨傘，點頭，跨了出去，準備關門，突然，傳來一句細微但恰好傳到他耳邊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
一瞬，愕然。
“關於上次你對我說的話，我想給你一個答復。”
空氣中一片靜寂，耳邊是對方輕微的呼吸聲，“嗯，那?我早點回來。”等了很久，看到塔矢微微抿抿嘴，拉開門，淡淡的說。
走出門，細細碎碎的雨絲撲了滿臉的濕氣。
然後，掩去了微微發燙的臉頰。
門口昏暗的路燈下，呈微波狀的細長葉子在雨絲中淡淡發光，球形的花隱在其中，沒有一絲的芬芳，卻現出一片及其美麗的翠綠。
在等待的歲月裏，菩提從沒有想過佛什?時候會來，即使，最終佛沒有來，而菩提仍一直靜靜的等待，一直，一直——
愛也似菩提，一直都在那。
不管你有沒有看到，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它一直都在。
最後，佛來到菩提樹下——
菩提等到了佛。
“我喜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