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郊謝家梅莊。
傍晚時分,雪終於停了。
這裏的數百株梅樹,開始吐露幽芳,茫茫白雪中,只有這些花,仍然開著,即使覆蓋著白雪,仍然朵朵綻放。
連日來烏雲密佈的天空,這時候終於散開了,青白的天幕上,斜掛著一勾彎月,冷冷清清地照著冰雪覆蓋的大地。
數日昏睡後,景臣醒了過來,床邊坐著的白衣男子立刻站起身來叫道:「大哥!」
景臣茫然地張開雙眼,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天色昏暗,他有些看不清楚,那年輕男子眼裏溢出了淚水,轉身點亮了燈,燈光映出一張俊秀的面孔,眉目如畫,一身素白衣裳,顯然是服著重孝。
那男子坐在他床邊,再叫了一聲:「大哥。」
景臣仍是呆呆地看著他,好像已經完全不認得對方是誰,白衣男子拉住他的手:「大哥,是我,是景琛啊。」
景琛?景琛是誰?
他的腦子好像生銹了一般,想不起景琛是誰。
景琛看到他這呆呆的,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他痛哭失聲,景臣由著他抱著自己,良久用嘶啞的嗓音問道:「這是哪里?我怎麼到這兒來的?」
景琛聽他開口說話,稍稍放下心來道:「這裏是咱們家梅莊,少宣救了你出來,你受的傷太多,就在這兒養了幾天,明天我們就走。」
梅莊?
他恍惚想了起來,行人扔了短劍進來,他沒有理會。半夜有人潛進來,用那短劍割斷手銬腳鐐,然後背了他出來,後來的事就記不清了。
是在梅莊嗎?離開了天牢?那麼……還要活下去嗎?
他瞪著景琛道:「為什麼救我?」
為什麼救我,我不想出來,讓我死掉不好嗎?
「因為你是我大哥,父親已經沒了,我不能再沒了大哥。」景琛說道。
景臣看向他,終於回想起來,對了景琛,他的幼弟,跟著杜少宣在南方隱居。突然間痛悔交加:「景琛,我……我對不起你,父親……是我害死的……」
景琛緊緊抱住他道:「大哥,這個怪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
景琛溫柔的語音暫時撫慰著景臣焦躁不安的情緒,在他呢喃般的低語中,再次跌入昏睡中去。
再醒過來,他覺得身上有了力氣,似乎恢復了七八成體力。景琛不在房中,夜大約已經深了,桌上的燭火已經熄滅,月光淡淡地從窗櫺中照了進來,冷冷清清地鋪了一地白霜,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環顧四周,房間的陳設如此眼熟,果然是在西郊的梅莊,這座莊子他已經多年不曾來過,鼻端傳來一陣清冽的香氣,他下了床,慢慢走到屋外,月色下的莊子,一片銀裝素裏,恍若玉樹瓊宮一般,他扶著門站著,呆呆地望著東邊,那是京城的方向,那裏有他所愛的人。
那是註定無法在一起的愛人,父親清瘦的面容浮現在眼前,那是橫亙在自己和那人之間永遠的障礙,一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可以清理一下煩亂的心緒。
這件事,怪不得姬末其的,他心裏很清楚。
如果逼宮成功,死的那一個就不會是謝石,而是姬末其。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父親也絕對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而是在無數次權力鬥爭中歷練出來的老辣之極的強悍對手,就像以往無數次的分歧一樣,姬末其做出的是正確的判斷,而妄圖維持不可能平衡的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勝算。
自己太愚蠢了,所謂的平衡在這世上根本是不存在的,處在漩渦的中心,永遠不會有什麼平衡的,沒有對錯,只有力量的大小,弱勢的一方,註定失敗。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愛上那個人,就是最大的錯誤。
父親沒有錯,皇帝也沒有錯。唯一有錯的是自己。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于曾指揮過大軍踏平無數敵軍,對手無不聞風喪膽,他是帝國的人將軍,然而,現在才知道,這雙手其實沒有什麼力量,什麼也握不住,一切他曾經以為擁有的東西,都從指縫裏悄悄流瀉出去,不留一點痕跡。
夜風很冷,他一點兒也沒察覺。他伸手入懷,一柄匕首已經被他揣得熱了。為了防備意外,杜少宣在他枕下塞了一把匕首,這時候被他揣了出來,他撫摩著匕首光滑的鋒刀,刀鋒微微發熱,只要對著心窩輕輕一下,就可結束一切。
他拿出來仔細端詳著,刀鋒在月光下發出幽藍的光芒,似乎誘惑著他,死亡是多麼輕易的事,他想,而且可以解決一切。
「你在幹什麼?」身後突然傳來嚴厲的問話,他轉過身,杜少宣迅速地走了過來,一把將匕首從他手上奪了下來:「你想讓景琛心碎嗎?」
景臣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道:「還給我!」縱身向杜少宣撲過去。
他們的功力不相上下,只是景臣心智喪失,出手全無章法,再加上牢中消耗他太多體力,數招後便被杜少宣制住,他將景臣狠狠摁到牆上,低聲吼道:「你給我清醒一點!就這麼想死?你這懦夫!虧你還是當朝的大將軍,杜某與你齊名,真是恥辱!」
杜少直的眼裏噴出了怒火,景臣和他相識多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憤怒的杜少宣,他向來是溫文爾雅,是朝中出了名的儒將,這時候卻像發怒的野獸一般,黑亮的雙眼裏燃燒著火苗:「你,謝景臣,你是怎麼告訴我的,你說你愛他,你要竭盡所能的守護他,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我的使命完成,可以放心和景琛離開。可是這個時候,他一個人還在支撐著朝政,你卻躲在這裏想要自殺。謝景臣,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懦夫,即使景琛那樣的弱質的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逃跑到這個樣子,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景臣眼裏湧出了淚水,他不顧一切地嘶喊道:「是,我愛他,就算現在我仍然愛他,可是讓我不能再守護他的是誰,是他自己,他把什麼都毀了,你認為我可以背負著殺父之仇再和他在一起嗎?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活下去?」他大聲說著,嘶啞的嗓子裏,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話語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彌漫全身的痛楚煎熬著他,他狠狠地瞪著杜少宣:「你說啊,失去景琛的話,你要怎麼活下去?」
杜少宣眼裏閃過一絲不忍,慢慢地平靜下來,卻毫不鬆勁地繼續按住景臣的身體:「我會活下去,因為我是個男人,並且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男人。謝景臣,你也是九死一生地從戰場上活回來的,你就這麼沒有勇氣?不能在一起,你就不能愛他了嗎,一個懦夫是不配他那樣愛你的,你明不明白?」
景臣怔怔地看著他,姬末其愛著自己嗎?他微微閉了閉眼,很多往事在眼前一閃而過,那溫暖的笑容,狹長秀美的鳳眼,床榻間的溫情。耳邊傳來杜少宣低低的聲音:「你以為,他會是那種隨便什麼人就可以上床的嗎,你不瞭解他的驕傲與自尊嗎?謝景臣,你真是混蛋,你若是能多相信他一分,多相信自己一分,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就算你們各自有各自的責任和使命,就算你們的立場有衝突,你當初愛上他的時候,你不知道嗎?」
景臣腦中漸漸清醒,冷汗從額前浸了出來,是,多一分信任,多一分自信,也許不至於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他默默地看著杜少宣。
良久,對方的手鬆開了,他仍然靠在牆上,低垂著頭:「少宣,我……想再見他一面。」
杜少宣沉默了一會,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景臣,你想明白了?」
謝景臣抬頭看向天空,月色仍然清冷地照著大地,梅花的香氣幽幽地飄過,他癡癡地望著月亮,天下的月亮總是一樣的吧?這一樣的月光照著自己的同時,是否也同樣照著對方?
郭海平像狗一樣地匍伏在地上,雙眼死死看著前面那雙青麵粉底的靴子,淡青色的長袍下擺繡著暗金色的龍紋,額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這麼說,你不知道囉?」姬末其平淡而清亮的聲音傳了過來。
郭海平再次深深埋下頭去:「臣……罪該萬死。」
他的確是罪該萬死,看守嚴密的天牢內,竟然莫名其妙的失了重犯的蹤跡,所有的獄卒都審過了,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人犯是怎麼失蹤的。
一股濃烈的藥味飄了過來,一名內侍低聲道:「陛下,藥好了,太醫說,要趁熱服了。」
姬末其微微皺了皺眉,對郭海平道:「你起來吧。」
跪了半晌的郭海平在內侍的攙扶下好容易站穩了身體,看到臉色異常蒼白的姬末其不由吃了一驚,他低著頭囁嚅道:「臣……臣……」
姬末其擺了擺手,杜少宣的手段他很清楚,這郭海平怎麼能是對手?他只怕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是誰救了謝景臣出去。
他緩緩說道:「你……給他用刑了?」
郭海平茫然地嗯了一聲,姬末其雙眼流露出些好奇:「你準備從他嘴裏審些什麼出來?」
郭海平啊了一聲道:「他……他他謀刺皇上,又是逆臣之子,當然……是審……,是審……」他結結巴巴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姬末其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陣,終於說道:「郭海平,你不能留在京城了,看哪里好,朕讓你外放出去,隨便哪里作個地方官去吧。」
郭海平吃了一驚,抬起頭道:「不,陛下,臣……請讓微臣留在陛下身邊……就算不做官……也沒什麼的……」
姬末其微微笑了一下:「留在朕身邊作什麼?朕不需要一條狗在身邊。讓你外放,也是你父親的意思,好好地作個地方官,別給朕鬧出事就行了。」
郭海平驚惶地看著姬末其,後者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冷酷的表情,不再看他。
姬末其接過內侍手上的藥碗,皺著眉將藥喝了下去,然後對郭海平道:「你去吧,真舍個得朕,等朕死了,你來給朕守陵吧。」
天色剛剛放亮,又是一夜的大雪,到黎明時分,雪才慢慢停了,守城的兵上還沒有開城門,一輛馬車已經行車城門下,這是輛小巧的錦車,車壁飾以上等的錦緞,裝飾華美,一望而知是富貴人家的馬車,一名城門士兵大聲道:「什麼人?這時候不准出城。」
趕車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面容嚴肅,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他無聲地自懷裏掏出一面權杖,那士兵只看了一眼,便跪了下來,那是一面刻著姬字的玉牌,見此牌如見皇帝,士兵們不敢再多說,連忙開啟城門。那輛馬車,穿過雪地,往西而去,白茫茫的大地間,這輛小小的馬車,顯得孤零零的,給人一種飄泊無依的感覺。
那車走不多時,往西一拐,走上了去皇陵的青石大道,路上積雪未掃,車走得甚慢,車裏傳來低低的咳嗽聲,趕車少年緊張地道:「陛下,冷嗎?」
「不冷,阿二,走快一點。」
聲音清冷裏略帶些寂寞的感覺,阿二心微微一酸,朝兩匹馬狠狠揮了一鞭,那馬放開四蹄小跑起來。
順著這青石大道走了一陣,在越來越亮的清晨光線下,可以看到遠處一大片建築,那裏,便是正在建造的皇陵了。
大約定起得太早,姬末其直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車廂四周遮得嚴嚴實實,所以也真不覺得冷,反倒覺得密不透風的車內行些氣悶。
他撩起車簾,外面一片冰天雪地,雪已經停了,遠處起伏的山脈看得很是清楚,銀裝素裹的大地格外的莊嚴肅穆,田野村莊,山巒河流,自眼前一一閃過,他怔怔地瞧著,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國上,他緊緊地抿著唇,為了這個,他已經付出了很多,到現在似乎已徑是身心俱累了,身邊的人一個個地離開,所有他想放手不想放手的,到最後都會離開他,只有這片土地,是屬於他的,會一直陪伴著他。
皇陵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晰地看到馳道:兩邊的石獸,地面上的建築都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的父皇葬在南方,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在長安郊外建造陸寢的姬姓皇帝。
他並不熱衷陵墓的修建,所有的事務中部交給禮部按制去辦。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這裏來,阿二將馬車停在一棟樓前。帝王的陵寢都講究奉死如生,所以除了地宮外,地面還有大量的亭臺樓閣,是皇帝生前生活的縮影。姬末其扶著阿二的肩下了車,臺階上的積雪已經打掃乾淨,這棟樓四周都栽著梅樹,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梅花開得格外芬芳。
他深吸了一口氣,鼻端飄來清冽的幽香,守著小樓的衛士們都已經跪在一旁接駕。
他拾級而上,走進樓內,這裏在前一天已經陳設佈置妥當,室內焚著香,炭火也升起了。桌椅床榻一應俱全,案頭供著大瓶的紅梅,滿室溫暖如春,南窗下安靜地站著一個人,呆呆地看著他。
算起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面了。腦子裏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時候他臉上絕望的笑容,嘴角淋漓的鮮血,這時候乍然相見,人看上去清瘦很多,臉頰上還掛著此細微的傷痕,想來是牢中生涯留下來的,眼神中的瘋狂已經沒有了,黑而亮而深的雙眸,只是癡癡地看向自己,似乎有萬般不舍,就那樣悲涼而無奈地看著姬末其。
姬末其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一直蒼白的臉色這時候有了些許血色,眼睛裏閃爍的光簇也不再是冰冷的,而變得溫潤起來。
他只看了一眼對方,就靠在窗欄上,將視線望向不遠處還在修建中的地宮。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這個地方到是修得很快呢,禮部的人動作不慢。」
他還很年輕,對自己的陵寢修造這種事完全沒有一般帝王的熱衷,選地也好,地宮修建也好,他根本不關心,這時候突然看到地宮,心裏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白己永遠的居所其實應該是這裏才是。
冰冷的黑暗的寂寞的地宮深處,靜靜的安眠,朝廷也好,江山社稷也好,甚至絕望而痛苦的愛也好,都會統統地不再存在。
「如果睡到地底下,應該會很舒服吧。就那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大概永遠也不會覺得累了。」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不會一個人睡在那裏的。」對面身材高大的男子靜靜地說道:「我決不會讓你一個人睡在那裏,如果有那一天,我會來陪你。」
姬末其轉頭看向他,青年男子一步步越走了過來,一雙嘿得沒有絲毫雜質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他,瘋狂的光芒已經從這雙眼睛真徹底褪去,清澈明淨的眼神裏,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就這樣走到姬末其身邊,拜伏在他腳下:「陛下,臣謝景臣參見陛下。」
姬末其臉上浮出一縷微笑,他微微抬起尖削的下巴:「這是最後一次稱臣了吧,這以後,不能再見到你了?」
男人高大的身軀即使匍伏在地,也仍然顯得相當地偉岸。他穿著普通的布衣,卻無法掩飾那不同凡響的英氣。他仰起臉:「是。」回答道,眼光熾烈地在姬末其臉上看著、神情裏有著無法言喻的悲哀。
「希望,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再是我的陛下,而我不再是你的臣子,如果能有再見面的那一天,我們不再是皇帝與大臣的身分,我們會不會幸福得多?」
這些話聽起來是令人絕望和無奈的,充滿著離別的愁緒,但是謝景臣說得非常平靜,姬末其沉默地聽著,沒有一個字可以反駁。
他再次將眼光投向前方,視線越過正在修造的皇陵工地,前方是連綿起伏的山巒,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這些東西此刻好像正壓在他的肩頭,雖然不堪重負,卻不得不一直背負下去,如果能擺脫皇帝的身分,也許和腳下這個人,可以毫無掛礙地緊緊相擁。
良久,望著銀白的世界,姬末其淡淡說道。
「大概只有來生了吧。」
景臣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聲是,此後再沒有言語。
梅花的香氣沁人心脾,熏融於暖意融融的室內。
也許因為站在窗邊,姬末其覺得手腳正在慢慢變得冰冷,他忍不住抱住雙肩,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環繞了過來,將他整個人緊緊抱住,寒氣一下子消退在那寬大的胸懷裏,姬末其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謝景臣的頭抵在他肩上:「從來生裏先借一天,可不可以?」
他呻吟般的低語,洩露著心底的絕望。
如果只能寄望來生,可不可以先預支一天,讓我好好的,沒有任何責任和負擔地和他再待一天?
生平第一次,景臣詛咒著自身的命運,為什麼我們身上都要背負這麼重這麼沉的東西,而我們誰也不可以放下?
「李太醫曾經說過,西方有一種靈草,吃下去,就會忘記一切,人會變得很開心,那種草叫忘憂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姬末其將身體放鬆,靠在謝景臣肩上喃喃地說道。
景臣的手指撫上他的脖頸,白皙細長的頸子自然地後仰,呈現出優美的線條,他用唇一一親過冰涼的肌膚,每一個吻似乎都是最後一次一樣,熱烈得幾乎可以融化外面的冰雪。
姬末其在他懷裏轉過身子,狹長秀美的鳳眼迷亂地看著對方,謝景臣黑亮的雙眼裏燃燒著熾烈的情欲,而眼底深處,卻是怎麼也抹殺不了的悲涼,這大約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次是從來生預支出來的,今生的緣分,大約在那個逼宮的深夜,在謝石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嘎然而止了。
那麼,好好地享用這偷來的一天吧。
姬末其帶著末日般絕望的情緒,將身體更深地偎進對方的懷裏。
從來沒有這樣柔順的時候,姬末其毫無反抗地任由謝景臣脫下他的衣服,一層層的衣衫除盡後,即使是室內有充足的炭火,肌膚驟然遇冷,仍然起了細小的顆粒,景臣看著全身赤裸的姬末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淚水漫出了眼眶,這個身體,這個人,這個心,是屬於他的,一直是他的,並且永遠都是會是他的,可是他必須離開,在用完這從來世借來的一天之後,他就得離開。
淚水滴落在姬末其裸露的肩頭,他好似被燙傷了一樣地顫抖了一下,然後雙手捧住景臣的臉:「不要哭……」他望著淚流不止的景臣輕聲說道:,然後雙唇微啟,開始一點點吮吸那些淚水。
充滿愛意的溫柔的吸去那些鹹濕的淚水,唇慢慢移到謝景臣的唇間:「景臣……」喃喃的低語淹沒在熱吻中,不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姬末其的雙手摸索著解開景臣的衣帶,他渴望著對方的身體,他要緊貼住這熟悉的身體,他只有很短的時間可以擁有這個身體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要依靠對這個身體的回憶來渡過,他要好好地記住這個身體。
前胸與後背都有累累傷痕,那是為他留下的,為他的江山、他的帝國留下來的,胸膛裏那顆有力跳動的心,想來也應該留有累累的傷痕吧?那也是他給予他的,他用他那柔潤的唇一一記取著這些印記,記得牢牢的……永不遺忘。
到解完最後一件褻衣,景臣將同樣赤著身體的姬末其抱了起來,左手臂上留有一個新鮮的月牙形傷痕,那是他不久之前留給他的,他低頭吻住那傷痕,淚水滴落在手臂上:「很痛吧?」
他喃喃低語,姬末其抱住他的脖子:「不,不要緊的,這是你給我的印跡,來世,憑這個來找我吧。」
景臣將他放在床上,仔細地看著這身體,似乎更瘦了一點,但不影響這身體的美麗,修長的四肢,柔韌而纖細的腰肢,這是多麼充滿誘惑的身體,景臣緩緩壓上去,他愛他,不止這個身體,甚至連他的冷酷與狠絕的個性,也統統接受下來。
他一直順從著他,不是逼不得己的順從,只是因為他想要順從他。因為他那樣的珍視這個人,不願意自己或者任何人違拗他,他想成全他的驕傲與尊嚴,他甚至都沒有想過對錯。從很多年前看到那個寂寞的少年天子,他的心就被憐惜與愛慕裝滿了,他用所有的溫柔來愛他,現在回想,也許這樣恭順服從的態度是不對的,他本可以避免很多事的,至少可以告訴他的,然而他都放棄了,只是為了和他在一起。
很多事,等到知道錯了,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越是想要留住,卻因為方法的不對,反而從手心裏逃開,絕望無可避免。
反復纏綿的歡愛持續了多久誰也不知道:,直到精疲力竭睡過去,身體都變得疲累欲死,然而等到一醒過來,便又是一輪無法抑制的交合與歡愛。
這一天就是末日。
如果可以的話,盡情的享受這極樂,姬末其與謝景臣,此時都已經什麼都不是,只是兩個沉浸在情欲中的絕望情人。
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想了,那麼只好就這樣了,不知疲倦地交歡,用肉體的痛苦興極樂來記住這一天,這從來世偷來的一天。
「景臣,記住你答應過,不會讓我一個人睡在那冰冷的地方的。」姬末其閉著眼,狹長的鳳眼已經不能再睜開,在跌入黑暗的睡眠前,他喃喃地說道。
「我會的,我一定會的,我會抱著你一起沉睡的。」景臣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說著。
「那麼……這是約定了……」說完這句話,姬末其終於完全閉上雙眼,睡了過去。
景臣凝視著這張熟悉的臉,手撫摸著他手臂上月牙印的疤痕,緊緊抿住唇,這是印記,他屬於他的印記,生生世世,他都可以憑著這印記找到他的,只希望哪一世,都不要再如這一世,這般生生離別。
晨曦映照到室內時,姬末其睜開了雙眼,天晴了,窗櫺的空格間,照進了金色的陽光。他並不側頭,左手往枕邊摸去,不出所料,半邊床是空的,那個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他重新閉上雙眼,寒梅在清晨吐出更為冷冽的香氣,在這幽香中,姬末其緊閉的雙目沁出了大滴的淚珠。
那個人在的時候,他從沒有一次落過淚,因為不想讓他知道,一直狠絕淩厲的自己,是多麼想痛哭一場。
哭泣這種事,他幾乎已經遺忘了是怎麼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