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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向來癡》作者:滴滴畏 [完結+番外]

《向來癡》作者:滴滴畏 [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2162個瀏覽者
  文案:

  不是不知道年少皇帝的冷酷無情,

  但會如此執著地愛著他,

  也是因為初見之時,

  謝景臣就被姬末其那一身冷然倨傲的氣息所吸引。

  就算姬末其再如何冷酷無情,

  他也無法把這年輕君主從心上舍去,

  即使,因為政見的不合,讓他們的距離越來越大;

  即使,姬末其殺了父親,讓他的愛變成了恨;

  即使,他再也無法面對姬末其,

  他還是,把心留給了他……

  痛入骨髓的恨和刻骨銘心的愛,

  這兩樣東西有什麼區別?

  都只會令你的心在剎那間粉碎罷了。

  所謂愛情,在權力、鮮血和生命面前,

  顯得多麼的淡薄可笑。

  但當所愛之人即將從這世上殞滅,

  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又能剩下什麼?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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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春分這晚下了很大的雨。

  早上的時候村子裏所有的人還在睡覺,阿二已經起身往牛棚裏去。

  牛棚在院牆邊,一頭老牛臥在草堆中睡覺。

  牛很老了,卻仍然是阿二家最值錢的財富。

  阿二是個十五歲的放牛娃,家裏沒有別的人,父母早亡,他與哥嫂相依為命。他是個勤快孩子,一大早就準備去放牛。

  牛臥在乾燥的穀草裏,睜著雙眼望著他。

  阿二想大黃老得好厲害,眼睛都沒有從前亮了。

  他進了牛棚,大黃站了起來。尾巴一甩,掃過了它屁股後頭的草准,阿二聽到很低的一聲呻吟。

  他嚇了一跳,探過頭去看。

  草堆一陣悉悉簌簌地響,一個人慢慢坐了起來,伸手將披到臉上的長髮拂開,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來,竟然是個非常漂亮的人,漂亮到阿二這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地步。

  這個人長髮披散著,五官說不出的好看,嘴唇咬得緊緊的,紅得像枝頭的櫻桃,阿二一時被他嚇住了,竟然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只是覺得漂亮得他挪不開眼睛。

  這個人嘴唇很紅,臉色卻很白,簡直像白紙一樣白,眉頭緊緊皺著,似乎很難受的樣子。

  他的衣服很淩亂,好像沒穿好的樣子、袖子竟然撕掉了半幅,露出來的胳膊上有一條條的血痕,映著白生生的皮膚,雖然很好看,可是也很怕人。

  阿二怔了許久,終於張開嘴啊地一聲大叫。這個人卻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要叫……」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非常好聽,像是雨打在青瓦上的聲音一樣清亮,阿二聽出來這是個男人。

  他的手掌冰涼,手微微地顫抖著,手上的勁並不十分大,但是阿二卻掙扎不開,男人身上有一股他從來沒聞過的味兒,淡淡的,像雨後茉莉一樣的香味,這味道比這男人手還有力量,阿二簡直有點陶醉了。

  這人見他臉上癡癡傻傻的笑,回過味兒來,驟然放開手。

  阿二沒有提防,一下子跌到草堆上,他一骨碌爬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

  那個人正要說話,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馬蹄聲,臉色頓時就變了。

  雨後的鄉間小路,泥濘不堪,馬踏在泥裏便跑不快。謝景臣雙眉緊鎖,不住地揚鞭,那馬卻還是跑不快。

  身邊兩名黑衣武士緊跟著他,小路的盡頭是一片水塘,路斷了。

  一名黑衣武士道:「將軍,這裏沒路了。」

  謝景臣游目四顧,水塘那端有一戶人家,他揮了揮鞭道:「過去瞧瞧。」

  小院很安靜,隔著竹門能看到院7不大,四處散亂地放著農具,左邊的牛棚巢堆著雜草,牛已經不見了。

  小院的竹門虛掩著,謝景臣猶豫了一下,一面推開門一面叫道:「有人嗎?」

  院子仍然安靜得像墳墓,那兩名黑衣武士開始四處翻找,結果掀開了院角的一籠雞,只聽得咕咕咯咯一陣雞叫,幾隻雞在小院裏亂竄,顫時人亂起來,謝景臣揮鞭趕開一隻撲向面門的母雞,大聲道:「有沒有人?」

  只聽得屋門呀地一聲響,沖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一張口便大聲哭喊起她的雞來,一把揪住一個武士道:「老天啊,還有沒有王法了,俺一家就指著這幾隻雞換油鹽啊,大清早,你們就來搶人啦!」

  黑武士是宮廷御用侍衛,向來的對手都是頂尖的高手,這時候反倒被一個鄉下婦人給弄懵了,節節往後退著,頭上臉上都是雞毛,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謝景臣捂住臉,心裏呻吟了一聲:姬末其啊姬末其,你幹的好事。

  拿出銀子來擺平此事,已經日上三竿,謝景瘇領著兩名武士出了農家小院,幾乎是垂頭喪氣往回走,許久一個說道:「將軍,咱們就這樣回去了嗎?」

  謝景臣苦笑了一下,突然跳下馬,轉身往回走,一面道:「你們在前頭樹林裏等我。」說完頭也不回地又往那農家小院走去。

  阿二牽著大黃,看那個男子把一張烙餅吃下肚去、他吃得很香甜的樣子,好像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餅。其實不過是摻了一點點白麵的粗面烙餅,阿二天天吃,一點也不覺得好吃。

  這個人的衣服雖然破了,阿二卻也看得出來,那是最好的綾羅做的衣裳,比他嫂子嫁過來時穿的那件紅綾衣服的質料還好。衣裳的襟邊都繡著很漂亮的花,阿二猜不出他是個什麼人,可是朝廷的軍官為什麼要來捉他?

  「你一定是郭大人的公子,我知道了。」阿二突然拍著跳了起來。

  那男子差一點被最後一口烙餅噎住,瞪著眼道:「你也知道……郭大人?」

  阿二點點頭:「郭大人是好人,他做郡守的時候,俺們家才吃得起飯,郭大人現在被皇帝下在牢裏,聽說四處捉他的公子,你一定就是他的公子了?」

  那男子冷冷地瞪著他,目光冷森森的,阿二卻覺得他瞪人的樣子也很好看,臉上甚至紅了一紅說:「呃,不過,郭公子也許不會有你這麼好看的。」

  那人冷笑了一聲「郭海平麼……」他說著吞下最後一口餅,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黏沾上的雜草道:「嗯,你叫朱阿二,朕……我記下了,謝謝你。」

  阿二牽了大黃道:「你要走了嗎?」

  那人點了點頭,又摸了摸大黃的牛角道:「你的牛很乖,你好好養它。」

  阿二跟著他走了幾步,很有些戀戀不捨。

  這人走了一陣又轉過身來,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塞到他手裏說:「我吃了你的餅,這個謝謝你。」

  阿二雖然不知道這玉值多少錢,可也知道這是名貴的東西,慌忙地塞還給他:「不,不不,這個我不敢收,我哥會打死我的。」

  那男子眼珠轉了幾轉道:「嗯你想不想從軍?」

  阿二雙眼放出光來「想啊,我也不想放一輩子牛,可城裏的兵營不收我,他們嫌我個兒矮。」

  那男了看了看他道:「你十幾了?」

  「十五。」

  那男子點點頭:「嗯朕……我十五的時候還沒你高呢,你拿了這個玉去找東營的吳鐵吳將軍,他一定會收你的。」男子說完,也不管阿二答應不答應,把玉硬塞在他手裏,轉身便要走。

  阿二突然一把拉住他:「你一定是個大貴人,我知道。你告訴我,郭大人會不會被皇帝殺頭?」

  那個男子皺了皺眉頭道:「郭喜長和謝景臣,全是一夥的,早晚呃……要砍了他們的頭。」

  阿二大急:「啊,你是說皇帝要砍了他們的頭?」

  那人哼了一聲,甩開阿二的手,急匆匆地去了。

  他走了一陣,田間小路四通八達,這一氣亂走,竟然便找不到路。四面都有路,卻又不知通往哪一處,前面是一片桑樹林,不斷有三三兩兩的采桑姑娘從他身邊走過去,一個個都轉頭看他,低聲嘰嘰呱呱不知在說什麼,只聽得一陣陣笑聲傳了出來。

  他不知此地民風甚悍,鄉野姑娘不比大家閨秀,看人的眼光與說話都甚是大膽,他一生也沒被人這樣看過,頓時渾身不自在,臉也微微地紅了。

  想來想去忍不住喃喃地罵出了聲:「謝景臣,謝景巨,朕早晚要殺了你!」

  「臣在這裏,陛下要殺臣,可隨時動手,只是陛下淋了雨,戴神醫說過,陛下體虛,絕不可受涼,所以陛下請容臣送陛下回宮,再殺臣不遲。」只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違響起,姬末其回過頭去,只見謝景臣不知何時已經一臉恭敬地立在了他身後。

  姬末其看到他,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田間小路,本就狹窄,又泥濘不堪,他跑出宮時只穿了雙便鞋,他步子奔得急了,腳下一滑,眼看便要摔到,謝景臣及時上前一拉,將他攔腰抱了起來:「這路太滑,還是讓臣來吧。」

  姬末其拼命掙扎,謝景臣雙臂猶如鐵鉗般,哪里掙脫得了。他氣急敗壞,朝著謝景臣的肩頭便是狠狠一口,那人卻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抱著他的雙手卻連晃也沒晃一下,只是輕聲道:「陛下別鬧,失了手當心跌倒。」

  謝景臣雙手抱著他,衣襟微微敞開,露出頸間的肌膚,姬末其看他波瀾不興的一張臉,氣不打一處來,眼珠轉了幾轉,雙手摟住他脖子,在他頸間輕輕一吻,謝景臣腳下便是一個踉蹌,氣息頓時粗了起來。

  姬末其大是得意,伸出舌尖在他喉結上撩逗起來,謝景臣出氣不勻,著實抵不過他的挑逗,咬了咬牙,猛地將他身子舉在起來,倒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地走起來。

  姬末其不再掙扎,頭朝下的姿式讓他覺得暈,索性閉上了雙眼,不再吭聲。一直走到一片林子邊上,謝景臣放了他下來,這才看到姬末其衣袖被撕開了半幅,手肘上有幾條血紅的傷痕,心裏一陣心痛:「這是怎麼搞的。」

  姬末其推開他,怒氣衝衝地往前面樹下拴的馬匹處走去,謝景臣呆了一呆,解開自己的披風追了上去,姬末其也不理他,讓他替自己披上,然後昂著頭走到馬匹處,兩名武士早已經跪在泥濘地上,姬末其看也不看,翻身上馬,謝景臣緊跟著他一個箭步竄上馬背,坐在姬末其身後,一拉韁繩,那馬箭也似地竄了出去。

  姬末其淋著雨奔波了一夜,心裏又是一股怒氣不平,這時候才覺得有些疲累,靠在謝景臣懷裏,終於放鬆了身體,只覺得困意襲了上來,慢慢閉上了眼。

  等到再醒過來,卻已經是在寢宮內了。他動了動身子,守在榻邊的高人男子立時站了起來,低聲道:「醒了?陛下,身上覺得怎樣?」一面說著,一隻手掌已覆上他額頭,半晌微微笑了笑:「嗯,沒起燒,看來沒事了。」

  姬末其沒好氣地打掉他的手道:「我沒死,你開心什麼?」

  男子微微搖了搖頭,端過一小碗藥來道:「雖然沒起燒,太醫說了,你昨晚淋了雨,還是要防著受涼,來把藥喝了。」

  姬末其充耳不聞,掀被跳下床道:「刑部的人來沒有?我叫他把郭長喜案的卷冊給我送來,他送來沒?」

  謝景臣沒有做聲,眼睛直盯著他,姬末其道:「我問你話呢,你為什麼不做聲?」

  景臣朝手上的藥碗努了努嘴,姬末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三兩步走到他眼前,端過藥碗一氣喝了,將碗擲在地上,玉碗在地毯上翻了幾翻,地毯厚重,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姬末其恨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禁衛戍將軍呢,還是我的貼身僕從。現在可以說了吧,送過來沒有?」

  謝景臣仍是不發一言,拾起玉碗道:「御醫說了,你現在得好好歇著,不能處理政務。」

  姬末其氣得臉色發青,一語不發,轉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大聲叫人,叫了半天,卻沒一個人上來。他大怒,將掛在牆上的一柄長劍取了下來,大踏步往外就走,只走得兩步,便被謝景臣一把拖住。他力氣甚大,姬末其給他拖得邁不動步子,謝景臣手臂一伸,將他帶入懷中,拿過他手裏的劍擲到門外道:「這是兇器,陛下曾說過五年內不動刀兵,皇帝金口玉言,說話不能不作數。」

  姬末其給他抱在懷裏,便動彈不得,被他抱了起來、送回床上臥好,姬末其咬了唇不做聲,翻身倒在床上,將臉埋在枕間,給了謝景臣一個後背。

  床微微一沉,他驚覺過來,謝景臣已經爬上了床,姬末其身子往裏一縮道:「你要幹嘛?」

  景臣看姬末其將被子拉至胸前,十足一副怕被人強暴的樣子,忍不住地笑。姬末其哼了一聲道:「你會笑?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笑呢。」

  景臣靠近他,將他抱住,在他耳邊道:「是,我從小就不愛笑,景琛小時候怕我甚于怕我爹爹,大家都說我年少老成,便是因為我不愛笑。」

  姬末其給他抱在懷裏,起初還伸手推他,聽他語聲沉緩,似乎陷進了回憶,心裏一動,收回了手,哼了一聲道:「你是天生的呆子,當然不會笑。」

  謝景臣道:「我不愛笑,是天性使然,我從小便被人當成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卻並不是不會笑。」

  他說著托起姬末其的臉,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陛下,你不要生氣了,昨晚是我做錯了。」

  春分前後,按規矩皇帝都會到京城近郊的行宮來示耕,所謂示耕,便是皇帝親事稼穡,以示重農之意。姬末其為政相當勤勉,在宮中日夜操勞,他身體自小便不十分強壯,謝景臣本意是想讓他趁此機會到行宮中修養一段時間,誰知便在此時,郭長喜案便發了。

  郭長喜本是一名戶部主事,近年調任順天府郡守。此人體恤百姓,為政清廉,本來官聲甚佳,卻不知為何突然像犯病一般,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書,責備皇帝為政太苛。此人是飽學之士,這道奏摺寫得洋洋灑灑數千字,大大小小舉了數十例,字字句句,全是責備皇帝為政嚴苛,對百官苛責過度,致使大臣人人戰戰兢兢,畏君如虎。

  姬末其生性冷酷,哪里受得這個,當下便命廷尉署將郭長喜下在牢中,連夜審訊,雖然身在行宮,對這案子卻一刻也不肯放鬆。

  景臣好容易將他拉出宮來,原是讓他來散心的,沒想到卻出這檔事。郭長喜與謝家是世交,他身分尷尬,不便多說,昨日好容易將姬末其拉離了政事,弄上了床,結果情事未諧,說到郭長喜案,便起了分歧。

  景臣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始終覺得郭長喜只不過是書生意氣,最多是個犯上的罪。

  怎麼也構不上死罪,姬末其卻是個刻毒之人,說什麼也不肯放過。言語間起了爭執,不知怎的,翻出了舊事,姬末其性情極為酷烈,一氣之了竟然跳下床將謝景臣鎖在寢殿內,隻身出了行宮。

  到謝景臣好容易追出宮來,姬末其早已經跑了個蹤影全無。足足鬧了一夜,才將他弄回行宮。

  這時聽到他說錯了,姬末其沉默良久,輕聲道:「景臣,你沒有嘗過被自己的親人追殺的滋味,你是不會明白人心難測的道:理。我六歲便與父王一道:,疲於奔命,十年間,泰半在逃命的路上。」

  景臣心裏陣陣抽痛。姬末其父子歷經幾番沉浮,這才坐穩了這江山,他小小年紀,就四處被人追殺,這些追殺他的人中,人半都是他的堂兄弟或者叔叔們,都是至親。

  他抱緊了他,歎了一聲道:「咱們今晚暫且不想這事成不成?」

  姬末其一時有些失神,怔怔地瞧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景臣看他眼裏滿是疲憊,將擋在他額前的發絲拂開,柔聲道:「你心裏擱的事太多,所以才不堪其累,萬事如果能放手一點,何至於將自己弄得這般累?」

  姬末其閉上眼,眼睫微垂,輕輕咬住了嘴唇,雪白的牙嵌在紅唇上,說不出的鮮豔奪目。

  景臣按捺不住,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姬末其睜開眼,輾轉相就,漸漸吻至情濃。他肌膚瑩白,動情之後卻染上一層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惹人綺思,景臣情難自禁,動手除脫他衣衫,不多時便裸裎以對。這一番恩愛,多時不曾有過。近身服侍的太監宮女們早被打發得遠遠的,兩個人樂得自在。完事後姬末其疲累不堪,朦朧中覺得有人在替自己擦拭身體,卻累得連眼也不想睜開,口內模糊地道:「景臣,我累了,讓我睡一會。」

  郭長喜的案子,終究仍是到了斬刑。

  景臣不敢十分違拗姬末其,再三周旋,也只落得秋後問斬,郭長喜的死刑不過緩了數月。他心中卻始終鬱鬱不開,對姬末其令他早日緝捕郭海平歸案一事,便施了拖字訣,能拖便拖,只盼郭海平能逃得越遠越好。

  這一日悶坐書房,聽得外面雨聲淋漓,家人卻送了封公函過來,是廷尉署著人送來的。他拆開一看,頓時叫了一聲苦,那公函道已經捉到了郭海平,現關押在廷尉署牢中。他顧不得多想,匆匆趕往廷尉署牢房,想要提審人犯,卻聽那牢頭道,适才內廷府來人,已經將人把帶入宮中了。

  景臣跌腳長歎,轉頭往宮中去,一路頂風冒雨而來,未進大殿便已經覺得寒氣襲人,一腳跨入殿中,卻聽得殿裏有人冷冷地道:「誰讓你進來的?來人,把他給朕拖出去。」

  姬末其一身朝服,高高坐在龍椅上,恨恨地盯著他,謝景臣連忙跪了下來,不等他開口,已經有兩三個太監奔到他面前,對他道:「謝將軍,別為難奴才們了。」一面說,一面將他拖出殿外,砰地一聲關死了殿門。

  姬末其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望著跪在腳下,一身囚衣的人犯道:「郭海平,聽說你是玉樹臨風的佳公子,朕早有耳聞,你抬起頭來讓朕瞧瞧,你到底如何地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郭海平慢慢抬起頭來。看向御座上的皇帝,他恨這個人,他覺得他有必要好好地看看這個人,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御座上的男子生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眼裏跳動的光簇殘忍而冷酷,除此之外,他神色淡漠,蒼白瘦削,孱弱而又……美麗。

  郭海平早已經聽說過皇帝陛下姿容俊麗,但完全沒有料想親眼看到會如此令他心跳。這人是美麗的,配合著殘忍的眼神,美麗中摻雜了冷酷,完全像一柄利劍,直擊人心,令對方毫無招架之力。郭海平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皇帝,幾乎忘記了自己和對方的身份。

  旁邊侍候的太監感到奇怪,驚訝于皇帝容貌的臣子他們見得多了,但基本上都會拼命壓抑那分訝異,而裝著視若無睹,因為膽敢露出這樣神色的大臣,都會被姬末其拖下去打幾十大棍。和別的人不一樣,姬末其幾乎是痛恨自己這張臉,他從不認為這張漂亮得叫人透不過氣的臉令他愉快,更不允許有人為這張臉而著迷。

  但姬末其此時卻沒發作,本來就很蒼白的臉色白到連雙唇也失了血色,他死死盯著郭海平,一步步跨下御座。大殿裏光線不是非常好,濃重的陰影投射在郭海平臉上,令那張本來輪廓極深的臉顯得更為立體,兩雙眼睛對視著,都含著驚異。

  姬末其走到郭海平跟前,驀地伸出手指,冰涼纖細的子指搭上郭海平的下頜。

  郭海平全身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被他抬起臉來。正正地對著姬末其含意複雜的雙眸,那眼神,有著郭海平不能分辨的東西,似乎是恨,又似乎是愛,令姬末其本來毫無表情的臉變得生動而真實。郭海平左手微拾,他想要摸一摸這張臉,就在這時,姬末其猛然放脫手,轉身便走,一面走一面道:「把他送回天牢。」

  他不等太監們完全打開大殿的門,就急急地奔出了門,沖到了寬大的廊簷下,飄飛的雨絲迅速地撲向他,冰涼的雨絲令他适才燒灼一般的心稍稍冷卻,他將手緊緊團成一團,指甲摳進掌心,幾步跑下臺階,更多的雨灑在他的頭上,他幾乎有些痛恨這二月的雨來,太過纖細、怎麼也不足以澆滅他心頭的那團灼熱,灼熱得令他胸口發痛。

  他左手撫住胸口,步子有些踉蹌,一雙手及時扶住了他:「陛下,怎麼了?」

  他抬起頭,看到謝景臣溫和的面孔,他身子一軟,幾乎全身靠向他,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喃喃地道:「景臣,這人……這人絕不能留。」

  謝景臣沉默片時,道:「陛下,只是像而已,並不是他。」

  姬末其咬住牙,不知道:是冷還是怎麼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怎麼能像?你早就知道的,可是你竟然瞞著朕。」

  雨下得越來越密,纖細的雨絲密密地像是在天地間織了一張網,一切都籠在朦朧的網裏,什麼看上去都似隔著一層輕霧。

  姬末其的幾綹黑髮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額角,眉眼被雨水洗刷得分外地黑,他咬住唇道:「此人絕不能留,朕一定要殺了他。」

  這是幾年以來,他第一次在他面前稱朕。

  謝景臣心無端端地一沉。

  往事本已經過去,卻會因著一張相似的臉,捲土重來。

  他幾乎有些惡意地看著姬末其。他愛著的這個人,此時卻深深刺痛他的心,只有他加道,姬末其要殺郭海平,不是因為他所犯的罪,卻僅僅是因為,郭海平,長著與杜少宣三分神似的臉。

  他知道:這個人一直在姬末其心底的某個角落裏,他以為自己足夠努力,也足夠分量在那顆心裏占著一個位置,他只是希望他的位置已經大到可以擠掉從前盤踞在那兒的一個人,他以為他已經做到了,原來,只是錯覺。

  郭海平其實長得並不完全像,至多三分像,然而僅僅三分,輕而易舉便擊潰了姬末其。令這個以狠酷冷厲聞名的青年皇帝,像一個失去庇護的幼兒般脆弱。

  謝景臣突然覺得那雨水冷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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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謝景臣氣急敗壞又趕往刑部大牢。心裏本已經沒了想頭,卻沒料到郭海平還在牢中。

  獄卒早已是自己安排的底細,當了眾人忙亂著弄好,景臣帶了人上車,轉出大牢後門,便見前門處已經停著禁衛戍的囚車。他吩咐車夫快走,一直出了那條街,這才放下一顆心來,手心裏早已經捏出一層汗來。

  轉頭去看郭海平,人看起來很憔悴,倒也還撐得住,景臣歎息了一聲道:「遲了一步,沒能救得郭世伯……好在是將你救了出來。」

  郭海平靠著車壁,眸子裏一片呆滯,良久狠狠地道:「多謝將軍。」

  景臣拍了拍他的肩:「最近風聲很緊,你待在我府中,哪里也不要去,等過了這陣,我再想法子送你走。」

  郭長喜在他趕到廷尉署時,已經被禁衛戍的人帶走,禁衛戍是御林軍中最為精銳的一支,直接受姬末其調度,景臣一直是禁衛戍的將軍,但實際調度都必須有皇帝的手詔,景臣遲了一步,便救不得郭長喜的性命。

  自那日以後,姬木其突然命人重新審理郭長喜的案子,景臣便知要糟,郭長喜原判的秋後問斬,那本是姬末其要放他一馬的意思,拖過秋後,多半會赦免。沒想到案子重新審理,郭氏父子難逃一死。

  景臣殫精竭慮,卻仍是晚了一步。

  安頓好郭海平,他便直奔姬末其的寢宮而去。

  他常來此處,太監內侍們都知趣地避開了去,姬末其半躺半坐在椅上,手裏拿著一卷冊子,低著眉眼道:「來了?」

  景臣臉色鐵青,大步走到他面前:「郭大人……」

  姬末其拾起眼來,窗外一縷晚霞正投射在他臉上,眼睫都染上濃重的金色,瑩澤的肌膚發出淡淡光暈,整個人看上去慵懶而惑人心魄,景臣不由自主掉過眼光,不敢再看他。

  姬末其雙眸子在他臉上掃了一下,懶洋洋抬起手來道:「郭長喜不愧是當代大儒啊,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很有七步之才啊。我只給了他一柱香的功夫,他竟然便給我寫出這麼一大篇洋洋灑灑數千字的絕命書,景臣,你要讀一下嗎?」

  他的聲音冷淡裏夾雜著惡意的諷刺,似乎成心要叫謝景臣難受,而且他看起來也成功了,那手卷上的字正是郭長喜的筆跡。謝景臣臉色鐵青,幾乎背過氣去:「陛下,這是……這是自毀長城啊……郭大人忠心為國,聞名遠播海內外,陛下這樣做……」

  姬末其臉色一變,將那卷冊往地上一擲道:「既是當代大儒,便應知禮節,犯上作亂,忤逆君上這是哪來的禮制?」

  景臣氣結:「陛下,君之道,仁……」

  「仁為上是吧?謝景臣,收起你那一套仁義道:德吧,按你說的,我在人家第一次追殺的時候就應該把頭伸過去給人家砍,因為要砍我頭的是我的親叔父,長者為尊,他要我的命我就得給他,不是嗎?」

  姬末其的話尖刻而鋒銳,直堵得謝景臣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爭執其實早已經存在,姬末其完全不理會一班文臣所謂的為君行仁,他像一頭蟄伏著的凶獸,只要有人膽敢進犯,就會給對手毫不留情的回擊。

  只因為,他活到現在,如果多一分仁義心腸,便早已經不知死在何人的刀劍之了。

  謝景臣筆直地站在屋子中間,腳下鋪著溫軟厚實的地毯,房間的陳設都極為奢華,姬末其從來不是一個肯委屈自己的君王,也曾有大臣拿了歷朝歷代的皇帝如何節儉治國來勸諫,他充耳不閑,景臣實在看不過,私下也曾勸過,那時姬末其冷笑道:「節儉的帝王不過是做做樣子,治國不是節儉就能治好的,我只不過用度奢華,卻並沒有違制,只要沒有逾禮,我高興怎麼樣便怎麼樣。」

  景臣當場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姬末其道:「嗯,北朝明帝倒是節儉,卻不仍就亡了國,他節省下來的用度,只怕還不夠他家大將軍塞牙縫,景臣,我生平不作這種掩人耳目、圖虛名的浮浪事,你也別在我面前說這些話。」

  謝景臣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弄明白過這個皇帝,他可以減免災區的三五年勞役賦稅,卻不肯給大臣多漲一厘俸祿。他可以讓一個放牛娃當上東營的小校官,只因為這個放牛娃給過他一塊餅,卻不肯原諒一直恪盡職守的官員,只因這個官員冒犯了他。

  不,景臣心裏明白,他要郭氏父子的命,不是因為冒犯。不是。只是因為有人三分神似的模樣,就送了命。

  他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姬末其從椅上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他眼前,他雖然瘦削。個子卻不矮,幾乎與景臣齊平,他仰起臉,嘴角微微一撇,眼睛裏突然多了一抹戲謔之意,這讓他看起來極為孩子氣,景臣心裏一顫,他最無法抗拒的,便是這樣一半天真一半惡毒的神情。

  姬末其低頭,屈頸,毫無先兆地在他唇上一吻,低微的喘息聲傳入景臣耳中,他們隔得太近,近到能數清姬末其那濃密纖長的睫毛,他不能抑制地回應了這個吻。

  纏綿的吻還沒有結束,姬木其後退一步,拋出個含意不明的微笑:「有件事要告訴你,西峽關的兩萬降兵,我已經下旨,令趙勇虜就地坑殺了。」

  景臣只覺得眼前一黑,片刻之前的旖旎風情蕩然無存,他咬著牙看著姬末其,後者正用白皙纖長的手指蓋在自己那紅潤誘人的雙唇間,帶著滿意的神情瞧著他,景臣咬牙瞪目,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這個人有這個本事,令他時刻徘徊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他能叫你頃刻間飄然若仙,也能立即叫你生不如死。

  西峽關的兩萬降兵,是北朝的殘餘勢力糾合的一支兵馬,前來夜襲西峽關,卻被老謀深算精于征戰的趙勇虜全部拿下。如何處置這兩萬降兵,趙勇虜不敢自作主張。報到朝中來,大部分朝臣都覺得既然已經降了,便應放歸本籍,方顯大朝大國之仁愛。景臣自己也力主放這些降兵返家,姬末其直沒有下詔,卻不曾想,他竟然做出這般狠酷的決定。

  姬末其站在他在面前,毫不躲閃謝景臣那混雜著痛恨驚怒與悲哀的眼神,慢慢地昂起頭:「這就是朕的決定,那兩萬降兵,全是多次被我們放回去的北朝殘孽。朕一次次聽從你們諸君的高論,施仁義、行德政,顯我天朝厚義,好啊,人家便一次又一次地回來。謝景臣,朕受夠了,從今以後,誰愛來送死,來一個坑一個,來一雙埋一對,再來兩萬,朕仍舊叫趙勇虜盡數坑殺。」

  這一番話只說得景臣寒徹透骨,他不知道這個看起來蒼白瘦削甚至有些孱弱的年輕皇帝的心到底可以狠毒到什麼程度,他心裏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恨意,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愛過這個人,從來沒有。

  姬末其饒有趣味地觀賞著謝景臣神色變幻不定的臉,嘴角掛著一抹笑,慢慢伸出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摩挲著:「怎麼,我的謝大將軍,你是隨朕攻下北朝的大將,當年什麼樣的血腥場面你沒見過,區區兩萬人,便叫你如此害怕?」

  他的手掌柔軟,動作輕緩,簡直像煦暖的春風在面上挑逗地吹拂。謝景臣瞪著他,一把拉住那只在他臉上不安分的手,啞聲道:「那不一樣,那是收復失地,師出有名……」

  話音未落,姬末其哧地一聲笑了出來,甚至笑到全身輕顫:「謝大將軍……你真是聖賢書讀得昏了頭,這真叫我難以相信,這是我那七戰七勝殺敵數十萬的大將軍嗎?」

  他微微地瞇縫了眼,然而眼光卻狠酷而淩厲:「從來沒有什麼師出有名的戰爭,景臣,所有一切戰爭,皆是為了利益而戰,不要叫我相信什麼叫正義之師,戰爭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多一分善心,便是將自己往死路上推一分……」

  「夠了!」猝然而憤怒的,謝景臣猛地截斷了他的話,他握著姬末其的那只手猛然攥緊,只捏得那纖細的手掌幾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姬末其的臉色驀地變得蒼白,一抹痛楚掠過他的眼底,然而他並沒有掙扎,沉默地承受苦手指被捏得快要斷掉的痛苦。

  謝景臣將他猛地攬過來,動作粗暴得不像是在抱他,而是存心想要捏死他一般,手牢牢地把住他的腰,附在他耳邊低聲吼叫道:「不要再和我說什麼生存之道,我只知道你如此嗜殺,早晚要把自己也送進地獄,和你一樣,我也受夠了,你……能不能放輕鬆一點,這個世上,不是只有仇恨與殺戮,你明不明白?」

  姬末其在他壞裏仰起臉,掛著令人迷醉的笑容:「比如?」

  比如?比如什麼?

  姬末其黑色的眼睛裏卻沒有笑意,只有冷厲與殘酷,景臣恨不得能把這兩樣東西從他那秀美動人的雙眼裏挖出去,這樣的美,卻這樣的殘忍。

  然而他沒有辦法。

  謝景巨生長在詩書禮樂的世家,鐘鳴鼎食,從小受的是正統的儒家教育,他沒嘗過時時刻刻要保全自己生命的滋味,他只知道要仁愛、要溫厚,他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姬末其的生存之道。這個人就在自己的懷裏,孱弱得仿佛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令他粉身碎骨,然而那些頑固的念頭,卻令他束手無策,他改變不了他,尤其他還是他的皇帝陛下。

  景臣看著懷裏那張美麗的臉孔,突然低下頭,粗魯而狂暴地吻他,如果舉不出什麼例子,可不可以用自己來化解他?謝景臣並不能確定。然而這個激烈衝動的吻已經收到了另外的作用,姬末其本來有些發僵的身體變得柔軟而順從,他張開雙唇,任由謝景臣的唇舌掠奪他的呼吸,輾轉吮吸地深吻,令他們的身體越貼越緊,也令他們迫切地索求更多來自對方的侵犯。

  只有這個時候,只有這種時候,謝景臣幾乎有些絕望地想,他是溫柔而順從的,眼裏所有的戾氣都已經褪盡,代之以潮濕氤氳的目光,黑色的眸子因為蒙上一層霧氣而顯得分外地動人,那樣軟弱無助地望著自己,紅潤的嘴唇微微開啟,露出幾點米粒般細碎整齊的牙,舌尖不自覺地輕輕舔過上唇,讓本來紅得鮮豔如火的唇色更加地潤澤,一股熱氣從下腹處直竄了上來,迅速地遊走他的全身,謝景臣俯下身子,拼命地吮吸著那紅唇,慢慢下移,在姬末其的耳側頸後,一一吻過,只聽得他的喘息越來越是急促,越來越是沉重,一聲一聲好似敲在景臣心頭的鼓點。

  姬末其的身體被景臣嚴實地抱在懷裏,纖細的骨骼幾乎要被謝景臣有力的雙手揉碎,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任由景臣將他緩緩放倒在榻上,呼吸成了一件閑難的事情,就像有什麼堵在胸口,嚴重地干擾了他呼吸順暢,他努力地撐開雙眼,極力讓自己不要因為情欲的侵襲而闔上雙目,這樣望出去,景臣的雙眼像是隔了一層紗霧,黑亮的眼眸深處,仍就聚集著著一抹悲涼的神色,即使加此強烈的情欲也不能將它從那眼裏抹去。

  「……呃……不要這樣看著找……」他雙手似乎在推拒著景臣的身體,然而軟弱無力的推拒動作,更像一種挑逗,手指無力地撫過景臣的脖頸,指尖帶著奇異的燒灼感,景臣抑制不住地發出斷續而粗重的喘息,身體慢慢覆上姬末其的身子,一隻手拉開他腰間的衣帶,慢慢探入衣內,姬末其發出一聲輕哼,手攀上景臣的腰,將他帶向自己,兩具身體更為緊密地貼合在一起,景臣突然覺得急不可耐。

  甚至等不及褪完他的衣衫,只稍稍拉開一點下裳,姬末其兩條修長光滑的腿從衣內伸了出來,一隻無力地搭在榻邊,一隻被景臣半舉了起來,沒何任何前戲的,直沖入姬末其體內。

  姬末其只發出一聲低低的叫喊,突如其來的痛楚令他擰緊了雙眉,汗水清晰可見地自額頭滲出,不斷地沿著高挺的鼻樑淌了下來,他用力咬住了牙,極力控制自己不要叫喊出聲。

  只行這個時候,他是隱忍的,這個時候無論謝景臣給予的是什麼,他都會承受,他褪去了所有的淩厲和冷酷,全身心沉浸在與他的歡愛之中,盡力地享受苦肉體交媾帶來的痛楚興極樂,他此時,完全臣服於他,他不再是那個冷酷的皇帝,只是一個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情緒的年輕男人。

  闊大幽深的寢宮內,充斥著yinmi的氣息,粗重的呼吸興斷續的呻吟交替著,謝景臣看著沉溺于情欲中的姬末其,像緩緩綻放的妖麗的花朵,這個時候他的美麗如此脆弱,仿佛只要多用一點力氣就能撕碎了他。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願意撕碎他,謝景臣想,為什麼在床上的姬末其會與平時的皇帝差別如此之大?

  他難道只有這種時刻可以控制他?

  他其實不知道答案。

  姬末其緩緩地張開雙眼,目光裏全是渴求,他要他,這是非常明白的意思,他甚至極力張開雙腿,仿佛邀請一般地,請他進入得更深,哪怕因此會更痛,然而他就是需要。

  來自謝景臣的痛楚和快樂,是姬末其唯一的弱點。

  再強烈的快感也不能令謝景臣忽略掉心底的憤懣,他愛著這個躺在他身下的男子,從他第一次看到他。

  那時候姬末其剛剛經歷了近十年的逃亡生涯,隨他的父皇一起返回京城。

  景臣作為年輕的禁車將官,也隨著父親,當時的承相謝石出城迎接。

  皇帝豪華的車駕後,兩名年紀十四五歲的少年,並騎而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姬末其。他從沒在一個少年的眼中看到如此冷厲的神色,彷佛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經被他踩在腳下,只有望向他身邊的少年,眼光裏才有罕見的溫暖與嚮往。

  那就是謝景臣第一次見到的姬末其,而他身邊的少年就是杜少宣。

  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他經歷了很長的等待,終於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夜晚,將孤獨而疲憊的皇帝擁入了懷中。

  他等待了很多年,才擁有了抱他吻他愛他的權利。

  他真的不想失去。

  然而越來越背道而馳的政見已經不能再容許他沉默下去。

  在又一次有力的穿刺之後,姬末其身體顫抖起來,手指痙攣般地抓住景臣的胳膊,雙目因為痛楚而緊閉,兩道黑亮修長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啊……景臣……」

  景臣俯低了身子,將他整個地抱在懷裏,一面持續地在他股間出入,一面道:「怎麼?」

  姬末其呢喃般地低語:「再用力一點……景臣……我……」他想要更多,可是強烈的刺激已經令他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徒勞地搖了搖頭,長髮隨著他的動作披泄在他的肩頭,他輕輕地咬住了牙,預備承受更為猛烈的進犯。

  然而景臣突然停上了動作,他俯身壓住了他,姬末其疑惑地張開雙眼,看到景臣眼裏的情欲已經在退卻,黑亮的眼睛裏全是悲憫。

  「你怎麼了……景臣?」他捧住他的臉,氣息微弱地說。

  「我求你……,求你,放過那些人,行不行?」景臣的語聲裏帶著哭腔,他是真的在求他,他如此愛他,他渴求了他很多年,在忍受了很多的痛苦之後他才得到他,他不想失去他,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他已經在漸次地離開他了。

  姬末其佈滿紅暈的雙頰微微有些發白,他望著赤身與自己緊抱在一起的謝景臣,雙眸來回地看著他,謝景臣眼裏慢慢盈滿了淚水,姬末其勉強拾起身,仰臉,吻去那幾滴懸在眼眶邊緣的淚珠,這些淚滴是鹹澀的。

  景臣緊張地看著他,這時候若是被他一腳踢下床去,那是完全不意外的。

  然而沒有,吻過淚水的雙唇落在他的辱上,對方唇上叢生還帶著淚水的鹹澀:「景臣,我不能。」緩慢而又堅定的,他低語著,「原諒我做不到。」他微微皺著眉,然後他放鬆了身體,雙腿繞上景臣的腰,綻開了一個甜蜜的笑,就像盛開在枝頭的合歡花,那樣耀眼炫目的笑容,彷佛是在告訴景臣,這個人這個身體,是屬於他的,只要他要,就可盡情地享用。

  景臣無法控制亂跳的心,他硬不起心腸從這個身體上離開,他每一刻都在盼著進入這個身體,佔有他、控制他、發洩自己全部的欲望。

  沒有人能抵擋這樣著意的挑逗,謝景臣也不能。

  他雙手摟住姬末其纖細的腰肢,將他整個地抱了起來,從下往上,強力地貫穿了他,姬末其發出一聲慘呼,突出其來的撕裂般的痛幾乎令他眼前發黑,手指深深地摳進謝景臣肩頭的皮膚,在那裏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痛。

  密集的汗水從姬末其臉上流淌了來,劇烈的疼痛後,一陣陣酥麻從下體傅來,他抑制不住地呻吟,一面喃喃地叫著謝景臣的名字,以這樣的姿勢,他坐在景臣的腿間起落著,快感一波接一波地襲來。

  景臣咬緊了牙,近乎暴虐般地抽送著,姬末其俊美的五官已經開始扭曲,呻吟聲已經有明顯的痛楚之意,他咬著牙忍受著,直到雙方都筋疲力盡為止。

  如此激烈的情事,他們都很久沒有經歷,過了很長的時間,姬末其急促的呼吸聲才漸漸平穩下來,他抱住景臣脖子,唇輕輕地挨擦著景臣的胸膛:「景臣,好不好?」

  好,真的很美好。景臣心想,他能體會到姬末其將身體完全交給他的心意,他讓他控制他,即使他令他極度痛楚,他也願意承受,他明白。

  「景臣,在這裏,這張床上,你可以主宰我,知道嗎?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姬末其伏在他胸前對他說:「我樂意取悅你,令你快樂,所以你可以用你想用的任何方式來……幹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慢慢變得明亮而灼人:「但是,那只限于這張床上,或者說僅限於你幹我的時候,別的事,我是說那些你試圖想要干擾我的事,那不行,那些不受你控制,因為你應該明白,我是皇帝,如同你是我們床上的主宰,我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你明白了嗎,我的謝大將軍?」

  景臣苦笑,這世上還有誰會在剛剛盡情歡愛之後,說出這樣冷靜的話?除了他的皇帝陛下。他不知道他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痛苫,這個年輕高傲的皇帝,將自己那尊貴無比的身體交給了他,任他操縱,然後躺在他的懷裏告訴他,他所能控制的只是對方的身體,其他的,他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

  他看著他用嚴厲的手段懲治他的大臣,看著他冷酷無情地活埋兩萬降兵,以及很多類似的事晴。即使是他是帝國最重要的大臣和最高級別的將軍,他也無能為力,他的悲天憫人在這冷酷的皇帝跟前,一文不值。

  只怕連所謂的大臣與將軍,在皇帝眼裏,同樣不值什麼,甚至不如一個……一個床伴或者說一個男寵。

  是的,就是一個男寵,景臣不無悲哀地想,他甚至都算不上一個愛人,他想,如果他離開了,姬末其絕不會因為看到一個長得與他相似的男人就突然崩潰的,那就是一個男寵與一個愛人的區別,即使這個愛人已經離他而去。

  情欲帶來的紅潮還沒從謝景臣的臉上褪去,他的眼裏已經只剩一片冷漠。他輕輕地拿開姬末其擱在他胸膛上的手,慢慢地坐起身,低頭看向姬末其。

  姬末其的眼神有些迷茫,但他敏銳地察覺到謝景臣突然冷淡下的來的熱情,因為那曾經充滿了渴求與熱望的雙眼,現在冷冰冰地看苫他:「陛下,我明白你的意思。」

  謝景臣一面說著,一面開始穿衣,然後下床,他束好腰帶,整理好衣服頭髮,站住榻邊,對一直呆呆看著他的皇帝說道:「我得走了,陛下。」

  他語氣平淡,然而眼神裏的痛楚叫人相信,有什麼東西被血淋淋地從他的身體裏抽離,已經痛到令他難以再多說一個字。

  離開他,原來真的如此痛苦,景臣走向門外的時候,覺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痛不可擋,他努力挺直後背,希望自己可以走得從容一點。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床上那衣衫不整,情潮末退的皇帝,那是他一生唯一的愛人。

  他拋棄了他。

  告假?成親?

  寬大的禦書房裏相當安靜,博山爐中升著嫋嫋青煙,龍涎幽長綿延的香氣在室內徜徉,屋外花園裏的花開得繁盛,陽光明麗而柔媚,這真的是一個非常美好而靜謐的春日午後,如果不接到這樣一道奏摺的話。

  姬末其將手襄的奏摺攤開在案上,不知道第幾次重讀那些字句。

  謝家世代書香,果然名不虛傳,即使像謝景臣這樣拿刀劍多過提筆的手,寫出來的字仍是一手秀麗飄逸的小楷。

  他一字一句都讀過了,也看過很多次了,卻仍然有些迷糊。謝景臣在幹什麼?

  其實奏摺上寫得很清楚,他要告假二個月,因為他要成親了。

  成親……

  姬末其皺著眉頭,一直呆坐著,完全沒有意識地啃著自己的手指,將指甲啃咬得一片狼藉。

  謝景臣二十八歲了,作為一個年青有為的禁衛戍將軍也好,作為內朝機樞大臣也好,都可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他似乎早就應該有一個妻子、有一個家了,這不代表什麼,這很正常。

  他按照正常的思路繼續想,作為一個君主,應該給他最得力的大臣以什麼樣的賀禮?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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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謝景臣很悠閒地在喂島,籠子裏的畫眉是老家人從南方帶過來的。他調弄著在籠子裏歡快地唱著晨曲的小鳥,清晨的空氣很清新,花朵上甚至都還帶著露珠,整個院子裏的僕人們都在忙碌、忙著灑掃裝飾,再過三天,新娘就要過門了。

  景臣喂完鳥,仿佛要躲開這種迎娶新娘的忙亂景象,一個人踱到後院,這裏是一座偏僻的小院,院門半掩著,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聲音,景臣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不錯,那是磨刀聲。這裏不是廚房,怎麼會有磨刀聲?

  他靜悄悄地從半敞的院門走了進去,小院裏生著高大的樹木,算得上遮天蔽日,清晨的陽光只能從樹葉的間隙裏漏下幾縷,樹蔭下坐著一個年青男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磨刀,那不是一把普通的菜刀,而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鋒利短劍,即使不磨,景臣也相信那劍足以削鐵如泥。

  他上前一步,按住了握著那柄短劍的手,磨劍人抬起頭來,那是一張輪廓很深的臉,站在明亮的清晨裏看,這張臉和杜少宣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大概只有心思不定的人,才會覺得這張臉像杜少宣吧。

  「海平,你在幹什麼?」他溫和地問。

  郭海平咬著牙:「我在磨劍。」

  「我知道,你磨它做什麼?」

  郭海平抬起頭,目光灼熱逼人:「你說呢,謝大哥。我父親被人殺了,只因為他要盡一個忠臣的職守,勸諫他冷酷無情的皇帝陛下。你覺得我磨它是為了讓它看起來好看嗎?」

  景臣微微皺眉,把玩著那柄短劍,這是非常鋒利的劍,算得上是一把寶劍。他瞧了瞧,微微用力,那柄劍在他手中斷成了三截,望著郭海平驀然漲紅的臉,他將斷劍扔在地上:「姬末其身邊,和我功力相當的人有三個,超過我功力的有五個,海平,你覺得你能對付得了幾個?」

  「我一個也對付不了,可那個等於我可以什麼也不做,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最多不過拼了這條命。」

  「拼了命,他仍然毫髮無損,你相信不相信?你除了白白送命外,沒有任何意義。」

  「那不是沒意義的,至少我盡了為人子的義務,我可以去見我的父親了。」

  景臣深深皺起雙眉。不要責怪姬末其看不起文臣,這班溫文爾雅的文人名士,到底能做什麼實際的事情?他們永遠都看不到事情的實質上,卻喜歡滔滔不絕一些陳詞濫調,對著他們完全不瞭解的事情指手畫腳。

  他想了一陣,拍了拍手,兩名武士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郭海平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時候潛伏在這裏的,他一直以為他是獨自一人住在這裏。

  景臣對那兩名武士說:「郭公子住在這裏,消息沒有走漏出去吧?」

  「沒有,將軍。」兩名武士簡短地回答。

  景臣道:「把門鎖上,要小心一點。」

  郭海平連忙解釋道:「這裏很僻靜,沒有人會進來。」

  景臣看了他一眼:「當然,這是我家裏,沒有我的號令,誰也不敢進來。鎖上門,不是為了怕人進來,而是為了不讓你出去。」說完,扔下滿臉驚愕的郭海平出了小院。

  他正在安排,大約最多委屈郭海平三五天,就可以將他送走。那樣他總算替某人贖了些罪孽吧。他想到這裏,又自嘲地笑了笑,姬末其大約根本不會領這種情吧?那個人,從來不覺得殺人是罪孽,在他眼裏,他殺的,都是該死的人吧。

  春天的夜晚總是寂靜漫長的,燭影搖曳,謝景臣還沒打睡,手裏拿著一卷書,事實上他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奏摺遞上去後,出乎意料地沒收到什麼反對的聲音,輕而易舉地皇帝就准了。他簡直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對於皇帝完全沒阻撓他的婚事。不知怎麼的,他竟然有些失落。他想看到什麼?難道希望皇帝大發雷霆,然後勒令他不准娶妻嗎?

  姬末其雖然是一個冷酷的皇帝,卻從來不是一個昏聵的皇帝。他向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阻撓臣下婚事這樣的事情,他不會做。景臣覺得自己胸有成竹。

  燈影晃他一下,他抬頭看向窗外,沒有一絲風,他走到窗前,空中一輪皓月,幾縷輕紗般的雲彩被月光鍍上一層美麗的光暈,他望了一陣,突然覺得對月惆悵這種事,似乎已經不適合他來做了,他不是一個未識愁滋味的少年郎,他似乎應該吟誦的詩句只有那句天涼好個秋了。

  他關上窗,轉過身時,就覺得房中有什麼不一樣,看來先前燭影搖曳果然與風無關,書案前,端坐著一個人,燈光映照著他那張叫人呼吸凝滯的美麗面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姬末其拿著桌上一對紅色的同心結,在燈光下仔細地看了一陣,然後順手扔往案上:「謝將軍,恭喜啊。呵呵,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嘖嘖嘖……」他念著同心結下吊墜上的句子,語氣裏全是不屑。

  謝景臣醒過神來,拿過他扔在書案上的火紅同心結,細心地梳理好,小心地放入一隻錦盒內,然後從容跪倒:「臣謝景臣,參見陛下。」

  姬末其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與他面對著面,他們有人約二十天沒見面了,此時離得如此之近,謝景臣突然覺得要保持呼吸的平穩,是多麼艱難的事。

  他不能欺騙自己,他想他。

  看到這個生著一雙狹長秀美的鳳眼,瑩白的肌膚被燈光染上一層曖昧的粉色的年輕皇帝,謝景臣連心都跟著狂跳起來,他只有拼命調開眼光,不去看那顧盼生輝的眸子,那淡粉潤澤的雙辱,然而該死的,姬末其的臉側了過來,他伸手抬起了景臣的下巴:「奇怪,你為什麼臉上一團死灰?這可不像一個就要當新郎的人的臉色哦……」

  景臣閉嘴,恨不得連眼睛也閉上,可是總不能公然用雙手捂住耳朵吧?

  「看來這門親事你不情願了?」他聽到姬末其也輕聲笑:「那麼,我來幫你吧。景臣,我只要你開心就好。」

  姬末其的聲音裏聽不到一絲慍怒,只有一分胸有成竹的篤定,景臣忍不住身上發顫,他確實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然而他知道,那絕不是什麼好事。

  姬末其吃吃地笑著:「兩個辦法,景臣。薛家的小姐我知道,老實說容貌一般,配你是很委屈你,我想了很久,現在有兩個辦法可以不令你那麼委屈。」

  景臣抬起眼驚恐地看著他,那張輪廓優美的臉上表情看上去似乎很認真:「一,我殺了薛小姐全家,死人總不能再嫁人了吧?」

  景臣跳了起來,然而跪得太久,膝蓋一軟,幾乎倒在姬末其跟前,姬末其笑著扶住他,景臣啞聲道:「你……你不如直接殺我比較好。」

  姬末其手扶著他,眼睛裏是藏也藏不住的笑,仿佛惡作劇般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可愛,我簡直想要親你一口了。好了,不用這樣激動,謝善人,我知道你不會贊成這個辦法的,雖然我覺得這個辦法比較乾淨俐落,一勞永逸。」

  景臣臉色發白,心狂跳著,不知道是為了這個可怕的主意,還是因為離姬末其太近,近到令他不能正常呼吸,他知道只要與這個人的距離接近到某種程度,他就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拉開一點距離,姬末其雙手卻仍然扶住他的肩,將那張柔軟的紅唇幾乎貼近了他的耳邊道:「那麼,第二種辦法,不能委屈你,那就委屈我好了。我將她選進宮來,作我的妃子,你覺得這個辦法是不是仁慈得多?」

  幾乎是本能的,景臣伸手一推,以半蹲姿式靠近他的姬末其完全沒有防備,被他一掌推得跌倒在地,頭砰地一聲撞向桌腿,姬末其發出一聲痛哼,手扶著額頭,蜷伏在地景臣腦中嗡的一聲響,心頓時痛得像被人狠狠摘了下來一樣,他撲」真過去,撇過姬末其的身子。姬末其緊緊閉著雙目,一隻手捂著額角。景臣顫聲道:「陛……陛下,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他抖著手去掰姬末其捂著額角的手,姬末其卻死死捂著不肯鬆手,細白的牙將嘴唇咬出了白印,景臣用力去掰,不提防姬未其突然鬆手,景臣力道使得大了一時收不回來,身子往前一沖,幾乎撲倒在姬末其身上。

  根本來不及開口說話,嘴唇便被姬末其柔軟濕潤的雙唇堵住了。完全是本能的,景臣伸臂抱住他,一心一意地回應著這個夢裏已經想念無數次的吻,他不能欺騙自己,這溫軟柔膩的唇,這纖長柔韌的身體,無一不令他思念如狂。他知道:他狠、他殘暴、他冷酷、然而,他就是渴望他,如果他不愛那顆殘忍無情的心,他也無法割拾對這個幾乎完美的身體的瘋狂迷戀。

  姬末其是存心的。

  他微眯著秀美的鳳眼,儘量放鬆身體,雙手牢牢地攀著景臣的腰,以如此押暱的方式,與他纏綿相吻,他看到紅潮佈滿了景臣的臉,那張英俊疏朗的臉孔已經有些扭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手指從景臣敞開的衣襟裏探了下去,迅速地遊走至乳首,他熟練地挑逗著那粒微微凸起的乳珠,直到感覺到它已經開始發硬,並且挺立起來。

  「唔……」結束掉幾乎令他們窒息的長吻,景臣將他抱了起來,邊走邊解著他的衣帶。他們有大概二十來天沒有見面,也沒有如此貼近過,身體的反應單純得多,這會兒不會管對方是不是一個殘暴的人,是不是令你難以忍受,他就是要擁有這個身子,景臣無法保持清醒。

  也想要脫掉他的全部衣衫,要看到撫摸到那光滑細緻的肌膚、他渴望著在這具修長的身體上留下自己的印記。他不是一個沒有定力的人,但前提必須是他碰到的人不是姬末其。

  啊!他是不是存心的呢?為什麼要穿這麼多層衣服,這層層疊疊的織物嚴重妨礙著他們的激情,景臣有一瞬間恨不得將這些上等的綾羅綢緞一把火燒光。

  姬末其毫無推拒,連過去那一點情趣般的推拒也沒有,他順從著景臣的動作,甚至配合著他,握住那焦躁而沒有耐心的手,解下自己的腰帶,然後腰肢款擺,一層層的衣衫以如此魅惑人心的方式,從修長的身體上緩緩滑落,露出雪白潤澤的身體。

  他臉上始終帶著笑。景臣絕望地想,他能不能不要笑得如此動人?他覺得自己完全沒的抵抗力。其實,只要姬末其肯,沒有任何人可以抵擋他的笑,這分明是一種勾引。

  景臣低聲呻吟了一聲,姬末其根本用不著勾引的,只要離他夠近,他就無法控制想要抱他吻他、想剝開他的衣服、分開他的腿、進入到他身體的深處去的欲望。

  更何況此時的姬末其,眼神極盡挑逗,臉上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放蕩的。

  一個美麗的,放蕩的,與平時冷酷面孔截然不同的皇帝陛下。

  他躺在床上,修長的身體臥在零亂的衣物間,華麗而斑斕的織錦衣料,完美地映襯著雪白的身體,他一隻胳膊抬起擱在眼睛上,蓋住那雙叫人心跳的雙眸,一隻手軟弱地垂在一側,修長的手指輕輕抓扯著身下的錦褥,腰肢纖細柔韌,身體完全舒張,這分明是一個令人血脈賁張的邀請姿態。

  景臣剛剛抱住他,姬末其上身便驀地貼攏了他,他的肌膚微微有一點涼,讓景臣燒灼般的皮膚感到十分舒適。

  吻,深吻。令彼此完全窒息的吻,瞬間燒毀一切理智,所帶來的只有情欲的狂潮景臣發瘋般地按住身下的人,那吻幾乎像是啃噬,他不管這是不是會在姬末其身體上留下什麼樣的印跡,他只要盡情發洩。

  他是恨他的,直到這個時候他仍然相信,不然他不會收起所有的溫存和憐惜,這樣強暴般地操弄著他,他從來都是那樣細緻地呵護著這個人,可是現在那纖薄的身體是不是能承受如此劇烈的歡愛,已經不是他的思考範圍,他沉溺已久,到發現兩顆心不能契合的時候,他早已經不能自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傷害對方一樣地愛對方。

  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幹他。

  處於情欲高潮中的姬末其緊閉著雙眼,漂亮的五官扭曲著,非但沒有破壞這張臉的美麗,反而變得妖媚難言,赤裸的身體泛著粉色的光澤,一些深淺不一的紅痕交錯在身體各處,雙腿張大到極限,密洞處被景臣快速地穿插著,濁白的愛液沾滿了他的後庭與大腿,伴隨著抑制不住的呻吟,他擺出yinmi而放蕩的姿式,咬著牙承受著景臣的衝撞。

  從身體深處傅來的痛楚幾乎將他整個人活生生地撕碎,然而只要緩得過一口氣,他能說出的完整句子便是:「景臣……再用力一點……我要你……更多……」

  激烈而持久的交媾,不僅迷失了他們的理智,連所有感覺也都喪失,他們只感受得到對方,給予和被給予,這足以令他們忽視一切。

  姬末其急促的喘息好像催情劑一般,景臣變得有些忘情失神了,所有的情緒全部都集中到身體的某一處,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就此撕碎這個美麗妖嬈的身體。

  那麼的……好……那麼的令他舒暢……燃燒一切的強烈快感……令他……死而無悔。

  他們什麼時候睡過去的,誰也不知道。當景臣醒過來時,看到姬末其正在穿衣服,難為這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皇帝陛下,居然會自己把那些款式複雜的衣服穿好,雖然穿得不那麼整齊,但好歹是將那具叫人浮想連翩的身體給遮嚴實了。

  「你要走了?」景臣聲音低沉有些喑啞。

  姬末其正在對門扣起來很麻煩的腰帶,眼皮也不抬地道:「怎麼,你捨不得我?」

  景臣不理會他聲音裏的戲謔道:「誰跟你來的,來了幾個人?」

  姬末其撇了下嘴:「怎麼你喜歡我把整個禁衛戍的人都帶過來觀賞我們歡好嗎?」

  他臉上又浮現出叫景臣切齒的笑容:「我倒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你這詩書禮樂之家的規矩容不容得下。」

  景臣瞪目望了他一陣,披衣下床,實在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對自己的罪孽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他稍有點智慧,也該知道有多少人想殺他,想要他的命,別的不說,就他府裏還藏著一個郭海平呢。想到郭海平,他心裏突然有了非常強烈的不祥之感,他轉頭催促姬末其:「陛下,我送你出去,你不是真的一人沒帶吧。」

  姬末其終於系好那條腰帶,吐出一口長氣,走到謝景臣身邊,雙手摟住他笑道:「你剛才……盡興沒有?」

  景臣哭笑不得,姬末其抱住他親親熱熱地道:「沒盡興,我可以陪你再來一次哦。」他眼裏還殘留著情欲的光芒,雙頰暈紅,好一張豔色奪人的面孔,景臣渾身微微發熱,他用力想要推開姬末其,卻發現推拒的動作十分無力。

  姬末其笑出了聲,猛地貼近了他,用一種輕悄呢喃般的耳語聲說道:「景臣,別娶什麼老婆了,什麼樣的女人能滿足得了你?」

  景臣臉一下子燒到發燙,姬末其說得沒有錯,沒有人,沒有人能像面前這一個,可以瞬間點燃他的激情,可以叫他一面切齒痛恨又一面想擁有他,他只有盡力岔開話題:「今天誰當班?秦老六?還是劉飛宇?」

  姬末其吃吃一笑:「都不是,我把朱阿二調到宮裏來了,這小子傻得可愛,今天帶的他。」

  「朱阿二,你……」景臣有些氣急敗壞,朱阿二就是個放牛娃,除了傻呆呆的,沒一點用處,他拿過一領披風,將姬末其從頭到腳罩住,然後抱了起來道:「我送你回去。」

  姬末其在他懷裏笑:「說,你還娶老婆不?」

  景臣板著臉不做聲。

  姬末其用手戳他胸門:「說啊。」

  景臣想要加快步子,無奈胸口被他指頭一戳,便提不起真氣,想要縱身快行也很難:「陛下,別鬧。」

  他府裏有不少禁衛戍的武士,若是半夜給人發現,那真是不可收拾,他倒是無所謂,關鍵是懷中這個魔王,不知道要殺多少人來滅口。

  剛剛推開門,撲面一股寒氣,景臣吃了一驚,身子往後一縱,來人便撲了個空,那人轉過臉來,景臣人吃一驚:「海平!」

  燈光下郭海平滿臉赤紅,雙目亮得灼人。

  姬末其聽到他這一聲驚呼,眉頭一皺,轉頭看向郭海平,臉色頓時一變。他一掌推開謝景臣,從他懷裏掙扎了出來:「郭海平?景臣,果然是你幹的好事。我說那天押來的郭海平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臉割得血淋淋的,原來如此。」

  景臣一時語塞,他用調包計換了郭海平出死牢,那死囚原本是受過傷,一張臉給刀劍砍得面目全非,本就是不願意姬末其看出是個冒牌貨。

  郭海平一擊不中,反身撲過來又是一下,景臣見他來得驚險,將姬末其把推開,上前只一招,便下了郭海平手裏的匕首,跟著出指如風,點了郭海平穴道。

  姬末其給他推得幾乎倒在地上,這時候站穩了身子,呆呆地瞧著郭海平,半晌冷冷地道:「殺了他。」

  景臣沒動靜。他下不了這個手。

  姬末其放下手掌道:「這小子不知在這裏潛伏了多久,你我的事,他只怕看了個飽,你不願意殺他也行,給他一副藥,毒瞎他雙眼和嗓子,就留他一條命。」

  他語氣平淡,說到殺人放毒,簡直就像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的,景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曾命人鎖上郭海平住的小院,卻沒料到他竟然還是跑了出來,可是他為什麼會潛到自己這書房來,難道他早知道姬末其會來?

  姬末其見他沒有動靜,冷笑了一聲:「你不肯?謝景臣,你要陪上你整個謝家嗎?私藏欽犯,這是什麼樣的罪?」

  景臣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私藏欽犯,這是名正言順的罪名,姬末其向來無理也要攪上三分,何況此時罪證確鑿?

  「這不幹謝大人的事,你要殺要剮,我郭海平自去領罪。」郭海平突然大聲說道,他瞪大雙眼看著姬末其,不知為何臉紅得厲害,甚至心也在狂跳。

  無論是誰,看過了剛才那一幕活春宮,只怕也沒法子不臉紅,姬末其眼光轉向他,看了一陣,郭海平眼光剛一對上他的,便受驚般地調開。姬末其看了一陣,若有所思地道:「好吧,不殺就不殺,把他給我關到內務府禁苑去。」

  景臣上前一步,輕輕一指,便點了姬末其的穴道,姬末其愣,正要開門,景臣手指輕拂,又點了他啞穴,他輕聲道:「對不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說完他攤開郭海平的穴道,淡然道:「你跟我來,我送你出去。」

  郭海平滿臉驚愕,姬末其臉上卻慢慢沒了表情,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安靜得叫人害怕,景臣不敢看他。走到案邊拉開抽屜,拿了面出城權杖出來,對郭海平道:「走吧。」

  郭海平呆了一呆。景臣只覺得心往下重重一沉,等到回過神來,郭海平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出來一柄明晃晃的短劍。

  景臣只來得及沖過去,將郭海下手裏的短劍撞得歪了一點,那劍微微一偏,無聲地刺入姬末其的胸膛。

  郭海平的人被他遠遠地撞開,砰地一聲摔在牆角。

  景臣一把抱住往後仰倒的姬末其,那血迅速地滲出衣服,不斷擴大,景臣魂飛魄散,只覺得四肢發軟,撲通一聲,抱著姬末其坐倒在地。

  姬末其並沒有立刻便昏過去,他的手甚至還握住了景臣,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握得格外地緊,看向景臣的目光中是深深的疲憊,就像景臣第一次抱住他,他望向他的目光,疲憊……然後鮮血不斷地從他口中湧了出來,握住景臣的手漸漸沒了力氣,終於鬆開,軟軟垂下,雙目緩緩合攏。

  姬末其在做夢。

  沒有色彩的夢,夢裏出現的人、出現的景物,全部都是灰色的,灰濛濛的,壓抑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的灰暗色彩。只有一個人的臉是有顏色的,明亮漆黑的眼睛,紅色的嘴唇,那個人對他笑、對他瞪眼,但他不是謝景臣。

  他想看清楚他的樣子,可是只要一伸出手去,那個人立刻就不見了。他觸摸不到他,不要,他竭力伸出手,他大聲地喊,可是手摸不到那個飄忽的影子,再怎麼張大了嘴,也叫不出聲。

  謝景臣被一陣細碎而急促的低語驚醒,猛地抬起頭來,卻見床上的姬末其身體不安地扭動著,嘴裏發出微弱的聾音,他跳了起來,一面大叫來人、一面湊上去聽,從那零亂的語句里加只聽出一個名字。他默然坐下,用絲帕拭去姬末其額頭的汗水,御醫匆匆地跟過來,把了一陣脈,景臣看著他道:「怎麼樣?」

  御醫道:「陛下性命是無礙了,不過得好好調養,千萬不能讓陛下生氣發怒,靜養為宜,政事上,也要少操勞才是。」

  姬末其從夢裏驚醒了過來,緩緩張開眼,首先映人眼簾的,便是謝景臣那張慘白的臉,他瞪著他看了一會,好像不認得一樣看了良久,終於開口道:「謝景臣?」

  景臣身子一顫,在床邊跪了下來:「微臣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姬末其動了一下,然而全身脫力,根本坐不起來,他閉了閉眼對旁邊的內侍低聲道:「扶朕起來!」

  內侍連忙上前扶起他,才一坐起來,眼前便金星亂冒。低下頭去一陣嗆咳,把太醫急得道:「陛下,不可勞動……不可啊……」

  姙末其咳了一陣,低聲道:「謝景臣,你很好……很好……」

  謝景臣本來毫無血色的臉這時已經白得發青,一語不發。他恨不得去死。

  「那個人……那個郭……海平……」姬末其說兩個字歇一歇:「在哪里?」他皺緊了眉頭,胸前傷處痛得厲害,說這麼幾個字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汗水將身上的寢衣完全打濕,內侍拿絲帕不斷地替他拭著額上的虛汗。

  景臣低聲道:「郭海平現在押在天牢裏,只等陛下旨意一到,便會處斬。」

  姬末其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要掙扎出一個笑容:「算了吧……」

  他說的聲音極其微弱,然而景臣仍然聽得很清楚,如此輕易地放過郭海平,這根本不是姬末其的為人啊。想到那當胸一劍,景臣自己也恨不得立馬將郭海平五馬分屍才好。那麼地狠、那麼地兇險,一想到那一劍只要稍偏一點,景臣就害怕得眼前發黑。

  算了吧。姬末其看著低頭跪在床邊的男人,他那樣跪了多久了?這個男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後,謙卑的、容忍的、幾乎是竭盡所能地跟著自己,他想必也很累了吧?

  在灰暗壓抑的夢裏,那張明亮的臉並不是眼前這個男人,那又何必呢,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也許應該開心得多吧。

  累就放手好了。

  他嘴角浮現出一縷嘲諷的笑容,他從來沒有興趣糾纏一個不情願的男人,哪怕是從小一起長大,曾以為一生一世也不會分開的男人,走的時候,他也沒有糾纏過,何況面前這一個?

  這世界上男人到處都是,姬末其明白,只要他肯,會有很多人伏在地上吻他的腳的。這一個就放他去吧。

  「你出去吧,朕累了,想睡一會。」他的聲音裏有景臣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冷漠,那不是冷酷,冷酷至少是一種情緒,而這是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仿佛他說話的對像不是個活人,而只是一樣東西一樣器物。

  姬末其說完話,便倒在枕上,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不知道是不是傷處太痛,胸口像壓著一塊大石,叫他透不過氣,腦子裏有嗡嗡的響聲,他咬著牙強撐著,聽到那人沉默一陣,低聲道:「臣……遵旨。」

  然後是一步步走出去的腳步聲。

  這天殺的為什麼走得這樣慢?這樣沉重,那腳步聲,聲聲像是踩在他的心門上,痛得他幾乎要蜷成一團。姬末其簡直想要破口大駡,他向來不是一個耐心好的人,尤其在傷口痛得他想殺人的時候,但是他沒有做聲,細長纖瘦的手指將軟枕死死掐住,一語不發。直到那該死的腳步聲終於從耳畔消失。

  他再睜開眼,身上的汗水已經將內衣完全濕透,寢殿內除了幾個內侍,便是幾個太醫守在床邊:「去傳廷尉使鐘鎮過來,朕有話要問他。」

  名太醫連忙躬身道:「陛下,陛下此時須安心靜養,萬不可操勞政事,否則失於調養,則非同小可?」

  姬末其皺起眉頭,冷冷地道:「閉嘴!」

  他眼光又恢復了過去那種冷酷淩厲,而且更見狠絕,太醫嚇得渾身一哆嗦,不敢再說。一名內侍飛快地跑去傳旨。

  郭海平被帶進寢殿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身上的重鐐已經去除了,但仍然留下很深的痕跡,手腕腳踝處都是血漬斑斑,他跨進姬末其華麗豪奢的寢殿時,有那麼一小會,不能確定自己是在何處。在天牢那種人間地獄待了三天,再看到如此富麗華貴的居室時,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內侍用特有的尖細嗓門輕聲道:「陛下,人犯帶過來了。」

  龍床上紗帳高懸,四處點著的宮燈,將屋子映得一片透亮。

  姬末其靠在軟枕上,身上蓋著錦被,滿室的紅燭映照了,他的臉色仍然一片蒼白。

  郭海平再度看到這張臉時,心突然狂跳起來,就如同他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勾人魂魄。

  有人在他膝彎裏踢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只聽姬末其冷漠的聲音道:「拾起頭來。」

  郭海平抬起了頭,這是他的殺父仇人,他應該恨他。可是他看到他的時候卻總是驚惶多於仇恨。他記得這個人的臉,這個人的身體,那個晚上是如何妖媚,如何地叫人迷戀。他那時候唯一記得的就是,要麼殺了他,要麼將他抱在懷裏。他知道:他沒有機會抱他入懷,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殺了他,他動手了,然而他卻沒死,那麼死的是不是就應該是自己了?

  郭海平張著迷離的雙眼,呆呆地看著床上病弱的皇帝,腦子裏卻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

  姬末其薄唇微抿,因為臉色的蒼白而顯得雙眸更加地幽深漆黑,一直癡癡地看著郭海平的臉。我一定是瘋了。姬末其想。這個張大雙眼看著自己的傢伙,為什麼會生那樣一張臉。

  他抬起手,作了個手勢,低聲道:「靠近來一點,讓朕好好看看你。」

  郭海平的行動快於他腦子的反應,他幾乎是本能地,伏在地上向前爬了兩步,姬末其從床上彎下身子,竭力忍耐著胸口傷處的疼痛,一手托起了郭海平的臉,仔細看了陣,然後放手道:「你現在還想殺朕嗎?」

  「不……臣……罪臣……」郭海平不能成句地囁嚅道,他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有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這個人是他的殺父仇人。

  姬末其沉默不語地看著這個人,他應該把這個人拖出去砍了的,竟然用如此放肆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寧肯郭海平眼睛裏仍然有仇恨,那樣至少還算是個人物,他不喜歡他的眼睛裏流露出這麼多的情欲,這真的只是個冒牌貨。

  那個人,那個曾經棄他而去的人,永遠也不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自己,甚至謝景臣也下會。

  他揮了揮手止住了郭海平說話,對身邊的閃侍道:「帶他出去,叫太醫給他處理一下身上的傷,晚上住到後面偏殿去。」

  又開始下雨了,景臣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望向空中,天色很暗,雨絲纏綿而下。這年的春天雨水格外的多,現在已經是暮春了,卻仍是陰雨綿延不絕,一名家人撐了傘過來,景臣默然推開他,獨自立在兩中,呆呆地望著天空。

  第二十五天。

  他在心裏默算了一下,不錯是第二十五天。

  他有二十五天沒有見到,不,應該是沒有近距離地看到姬末其了。

  皇帝遇刺事件,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超過五個人,這其中還包括兩名御醫和姬末其自己,對外只是說皇帝生了病,暫停幾天朝事,到第五大,姬末其又開始臨朝,景臣站在群臣中,遠遠地看著被人抬了上來的姬末其,半坐半倚在龍椅上,身體更見消瘦,然而處理政事仍是清醒機敏,看來損傷的是他的身體,除此之外,仍就是那個精明厲害的皇帝陛下。

  但是總有些不一樣了。

  最大的不一樣,是他再也沒有踏進過那間他無比熟悉的宮殿,再也沒能親吻過他、抱過他,他們之間,像真正的皇帝和大臣的關係。

  謠言紛紛而起,大多數人已經敏銳地發覺,當朝第一權臣的謝景臣已經失寵了,最重要的證據是,皇帝不再單獨召見他,處理政事的時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要詢問謝景臣的意思。

  各種各樣的流言紛至遝來,這些對景臣並沒有什麼作用,他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姬末其究竟怎麼樣了,受那樣的傷,不過五天就撐起來上朝,他知道那具身體這樣糟蹋下去的話,撐不了多久的。

  這令他心痛加絞,然而卻全然沒有辦法。

  他甚至都不能見到他。

  雨在漸漸變大,他的身上已經濕了大片,家人再次撐著傘跑向他,他回身怒目而視道:「我叫你不要過來,我不要傘!」

  那家人從沒見過他這樣生氣,嚇得下刻站住腳,結結巴巴地道:「公……公子……宮裏的、宮裏的黃公公來……來……」

  可憐的結巴的家人話還沒說完,他家公子已經一陣風一樣地掠過他身邊,奔向前廳去,家人張嘴結舌地立在雨地裏。像這樣快步奔跑,對這個以成穩內斂而出名的謝大公子來說,大概是已經有十年沒有出現過的行為了。

  「這是在幹什麼?」

  沒能控制住自己,謝景臣脫口而出。

  他衣裳和頭髮都還沾著雨水,好像他就是這麼一路淋著雨跑來的,屋外的雨聲、屋內的燈光、還有坐在榻上的那個人,都清楚而明白地提醒他,他沒做夢,然而面對眼前的詭異場面,景臣還是覺得有一種噩夢般的感覺。

  姬末其穿著薄薄一層寢衣,褲腿挽至膝蓋處,露出兩條光滑的小腿,赤著雙腳,一個人正跪在地上,輕輕捧起一隻腳,慢慢澆了水上去,替他洗腳。

  這本來沒什麼好奇怪,景臣也無法想像姬末其會自己洗腳,然而替他洗腳的人,實在是叫景臣吃了一驚,那個人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著姬末其一只腳,好像是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一樣,臉上的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景臣竭力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海平?你……」

  當代大儒的兒子,也算得是頗有名聲的風流才子,郭海平竟然跪在這裏替姬末其洗腳。

  「他在替朕洗腳,你沒有看明白嗎?」姬末其冷冽而淡漠的聲音說道。

  景臣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憤恨地看著姬末其,甚至忘記了這是他的陛下,他還沒跪下來叩拜,他顫抖著聲音道:「你……士可殺不可辱……你……你殺了他就是了,竟然如此折辱他……陛下,你……」

  姬末其看到景臣臉上又是那種他熟悉的神情痛心、驚訝、還有一點點憤恨,很奇怪他心裏很平靜,真的沒有一點動怒的意思。他微微笑了一笑,輕聲道:「郭海平,朕在折辱你嗎?」

  郭海平仰起臉來,景臣吃驚地發現,這張三分肖似杜少宣的臉上,完全看不到一點被踐踏尊嚴的屈辱感,那臉上煥發的神采……可以說……簡直就是快樂、開心,似乎行走在雲端。

  這次輪到景臣張口結舌了,他根本沒聽清郭海平回答了一句什麼,他只聽得出那語氣裏的滿足和幸福。

  景臣覺得自己一定是要瘋了,他甚至完全忘記了他到這裏來是為什麼。

  姬末其拍了拍郭海平的肩道:「可以了,你出去吧。」郭海平答應了一聲,細心地擦乾淨姬末其腳上的水漬、套上鞋,這才端著水出去。

  姬末其站起身來,走到呆立著的謝景臣身邊,低聲道:「怎麼樣?景臣,仇恨化解起來是下是很容易?」他咬了下牙:「只要你夠本事,這世上沒有化解不了的事。」

  「是,陛下是用什麼化解的,富貴前程?還是……你的身體?」謝景臣幾乎是憤怒地說,他壓抑不住,這比讓他看到姬末其暴虐地殘殺兩萬降兵還叫他憤怒。

  姬末其沒有計較他的無禮,很好心情地笑了笑:「何須用身體,對這種人,只需要個腳趾就足夠了。」

  「所以陛下就那麼讓他捧著你的腳陶醉?」

  姬末其似乎心情很好,他吃吃地笑出了聲:「你在吃醋嗎,謝將軍?」他的笑聲嘎然而止:「叫你來,是因為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的父親,也是就是朕的老丞相給朕上了一道摺子,說你的婚期無故推遲了這麼久,他要朕來替你操辦一下,朕已經答應了。為了不讓你們謝家面上不好看,朕已經答應你父親。加封你的岳父為二等侯,賜宅第一所,號長信侯。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到時候朕會親自駕臨,替你操辦的。」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像一個真正愛惜大臣的好君王一樣,一心一意替臣子打算著婚事,景臣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心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感覺,這個近在咫尺的人,這個佔據他全部身心的人,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又或者,這個人的心從來……就沒有靠近過。

  謝景臣沉默著,一直沉默,泥胎木塑般呆呆站著,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過去的事、過去的人,全部像亂麻一樣在腦子裏糾纏,他的思緒一點點地被理清楚,慢慢有一條清晰明瞭的線索出來,他的眼睛裏聚起一小簇明亮的光芒,他抬頭看向姬末其。

  也許他是不瞭解姬末其。他想。

  姬末其的一切和他的思維如此格格不入,他過去一直都在回避這個事實,他不是杜少宣,他沒有陪他一起長大、沒有陪他經歷過生死,但那不代表他就永遠不能瞭解他。

  他曾徑卑微而小心翼翼地維繫著他們的關係,但他總是不能瞭解,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樣極端、這樣暴戾。他總覺得他人殘忍,他卻並沒有真止試圖去瞭解,這是為什麼。

  他叫他去結婚,並且許給他岳家高官厚爵,盡可能地給予他榮耀和同光。他是想將自己擺到一個純粹的君主對臣子的地位上來。

  景臣覺得很奇怪,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像在這一瞬間全部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包括他對郭海平的態度。

  他的臉色恢復了平靜,目光沉穩而堅定地望向他年輕的皇帝陛下:「陛下,我要拒絕這門婚事。」他吐字清晰,毫不含糊地說道。

  姬末其吃驚地看著他,就是這麼短短的一瞬間,他看出景臣不太一樣了,他目光堅定、神情從容,依稀又是當年那個談笑間令敵軍灰飛煙滅、七戰七勝直搗長安城的謝大將軍,這樣的神情,他很久沒有從景臣臉上看到。

  多年以來,景臣似乎一直是微微低著高大的身子,緊跟在自己身後,沉默寡言,如影隨形,他耐心體貼,周到細緻,眉目間卻總掛著一絲謙卑,然而此時,那一點謙卑已經完全看不到。景臣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神情也從來沒有如此從容過,姬末其恍惚間覺得這神情似曾相識,是的,是像某個人,那個人,從來是這樣從容自如地面對自己,那是他曾經愛入骨髓卻終究虧負過的人,那是杜少宣。

  景臣有著與杜少宣絕然不同的軒麗五官,然而此時卻像極了那個人,這絕不是因為他們模樣相像,那只能是因為,此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那個小心翼翼的謝景臣,那個他的機樞大臣、禁衛戍大將軍,而是……姬末其覺得這絕不是錯覺,謝景臣看他的神情,簡直是明明白白告訴他,他愛他,他是他的愛人。

  姬末其覺得自己胸口的傷處又痛了起來,不然為什麼他透不過氣來?呼吸變得滯重,謝景臣大步走到他面前:「我不會成親的。絕不會。」

  姬末其強自鎮定:「是嗎?你想要抗旨嗎?」

  景臣搖了搖頭:「不,因為,我心裏有人了。再娶一個女人過來,那是背叛,陛下,我不打算再繼續背叛我自己的心。」

  姬末其的臉色變得蒼白,幾乎不能回應他的話。

  謝景臣伸臂攬住他:「陛下,請你相信我。」

  姬末其微微掙扎了一下,發覺要掙脫這位將軍的懷抱對他來說很困難,他便不再掙扎:「抗旨是重罪,你想清楚沒有?」

  景臣低頭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請陛下降罪。」

  姬末其咬牙低聲道:「放開我,你壓到我的傷口了。」

  景臣啊地一聲低呼,連忙放開他,姬末其皺著眉頭手撫住胸,低頭咳了起來,景臣上前輕輕捶著他的背,過了好一陣,姬末其才止住咳:「兩條路,要麼,去成親。要麼,去北疆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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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姬末其很奇怪,他覺得他明明積蓄了足夠強大的力量,準備要斷絕掉這位和他自己完全不能溝通的將軍的關係。他孤獨過很久,寂寞、疲憊和無助,這些都是他一個人咬牙忍受過的痛苦,直到謝景臣來到他的身邊。

  然而他受夠他了,他總是拿出一副迂腐的神情來面對自己,用和那些外朝老臣一樣的陳詞濫調來勸阻自己,他似乎不明白自己是一個皇帝,而不是一個善人。他不斷地強調仁道仁義,他實在是受夠了。

  對一隻軟弱無助的小白兔他或許可以心存憐惜,可是對著一群惡狼總不能也當好人吧,如此簡單的道理,為什麼這位謝大公子就是不能夠明白?

  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而謝景臣看起來也不像一個容易改變主張的人,在謝府被刺的那一刀,就像狠狠砍在他們之間脆弱關係上,將姬末其一點纏綿的心思全部斬斷,他要斷掉和這個人的一切糾葛。

  他相信謝景臣大概也是如此。

  彼此都受夠了對方。

  然而無論如何,重回那樣孤寂落寞的日子,都不是能令他開心的一件事。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做事從來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他向來把握很准的,看准目標出擊,絕不落空,為什麼這一次卻落空了?

  他瞇縫起一雙狹長秀美的鳳眼,手扶著桌案,他受的傷很重,即使過了這麼多大,傷口仍然會痛,有時候會讓他咳得喘不上氣來。這時候他覺得全身力氣都在失去,但他仍然咬著牙說出來:「兩條路,要麼,去成親,要麼,去北疆平亂。」

  也許謝景臣留下來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可是他不打算讓他留下來,他不能允許自己改變主意。他覺得他給了他很多機會,可是對方都完全無視,那麼現在,他也要無視他所見到的一切。

  景臣扶住他,將他扶到床上躺下:「陛下,臣去平亂。請陛下靜候佳音,千萬……保重身體。」

  他的手掌在姬末其的臉上停留了一下,然後說道:「海平……陛下不要作弄他了,他只是個傻孩子,他承受不住。」

  姬末其猛地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縷嫣紅,眼光冷酷而森嚴,面上卻持著嘲諷的笑容:「謝景臣,你是在吃醋。」他昂起頭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是朕的子民,還是個該死的背逆的傢伙,朕高興怎麼樣便怎麼樣,他承受得住還是承受不住,與朕無關。」

  他的語氣甚至是惡毒的,景臣卻只是歎了一口氣,他側身坐在榻邊,握住姬末其擱在床邊的手,那手指冰冷。

  姬末其手一甩,想要甩開他,景臣手上加勁,姬末其漲紅了臉,卻怎麼也甩不開那只手。

  景臣將那只手貼在臉邊,極力想要使那只手變得溫暖,姬木其掙脫不開,咬住牙背過臉上道:「你走吧,朕不想看到你。」

  景臣輕輕吻了吻他的手指,然後將那手送回床上,身子前傾,伏在姬末其耳邊道:「陛下,景臣去替你平定叛逆,然後再回到這裏來,只要景臣不死,總歸還是要回來的。」

  姬末其背對著他,一動沒動。

  景臣站起身來,望著姬末其的背影,他不會棄他而去的,絕不。

  不管有多少痛苦掙扎、離開他才是最不可忍受的。

  出征前一天,他都忙到不可開交,甚至連家也沒有回過一次,直到料理完所有的事,第二天就要出發,他才得空回到家裏。

  他很累,有些消瘦,但是自己感覺卻十分好,雙目有一神,心裏甚至很期待有這麼一戰。

  平定天下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五年了,他有時候做夢會回到那枕戈待旦的日子,醒來後很惆悵。他覺得似乎血也流得比平時快了數倍,除了不得不離開姬末其段時間令他痛苦外,他簡直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

  他剛剛在門廳下了馬,便有家人過來說:「大公子,老爺來了。」

  老爺,就是他的父親謝石,曾經權傾一時的丞相,至今也是外朝的丞相。只是自從姬末其建立內朝後,外朝諸臣便都成了擺設,這些大臣多是出身公卿世家,尚好遊玩,吟詩作畫,或者狂歌放浪。姬末其深感這些人全無用處,所以另設了內朝,而內朝諸臣,除了景臣,大部分都是寒門庶士,卻精於政事,個個機敏能幹。

  朝中實際大權都在姬末其與內朝諸臣手裏,公卿世家們漸成了一個虛名,各世家都有些頹落之勢,雖然不至於完全破敗,到底風光也下比從前,唯有謝家外有謝石,內有景臣,卻仍是炙手可熱的當朝第一家族。

  遷都長安後,姬末其便封景臣為禁衛戍將軍,另賜了宅邸,景臣便與父親分府而居,一向是他上父親處請安,謝石卻甚少踏足他府裏。

  他微微怔了一怔,快步住堂上去,謝石正在廊下看花,聽到景臣請安,淡淡說了一聲:「罷了。」

  謝石年過六十,看起來要老得多,景臣奉了父親上座,問過安,謝石道:「你明日便要出征,這親事又要耽擱下來了?」

  景臣道:「是。」

  謝石道:「薛家一直催,你一直拖著,現下你準備如何?」

  景臣道:「國事為重,親事再往後拖拖吧。」

  謝石撚著鬍鬚道:「皇帝……為什麼要派你去?朝中難道沒人了嗎?」

  景臣道:「兒子與北疆交過手,知道虛實,陛下向來要的是一擊即中,派兒子去,是陛下信任兒子。」

  謝石重重哼了一聲:「景臣,不要再欺瞞為父,你以為我不知道景琛為什麼走,杜少宣為什麼放著大將軍不做也要去找他,皇帝又為何如此倚重於你嗎?」

  景臣暗吃一驚,景琛與杜少宣的事,他只含糊地說這二人相偕歸隱。當時風氣,文人名士喜歡隱逸在山川秀美之地,吟詩作賦,也是常有的事情。景琛自小文采風流,頗有名上之風,這麼說也說得過,景臣只當早已經瞞過,卻萬不料謝石竟然早已經知道。

  心裏格登一下,不知道自己和姬末其的事他又知曉多少?

  謝石冷笑道:「我看你就算得勝歸來,也是不打算娶妻的吧?」

  景臣躊躇一陣,終於抬起頭來:「是兒子不對,只是……兒子沉陷已深,再要抽身……萬萬不能……」

  謝石拍了一下桌子:「胡鬧也有個度,這樣君不君臣不臣成何體統?」

  景臣便跪了下來:「兒子不孝,可是……兒子……」

  謝石見他說得懇切,心裏一軟,道:「你起來,這件事,暫且略過不說,我另有一事要你去辦。」

  說著拉了景臣起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景臣才一聽完,臉色驟變:「不……父親這事萬萬不行……」

  謝石愕然道:「為何不行?你此番出征大半兵力由你帶走,倘若得勝歸來,萬眾矚目,皇帝對你也必然更見信任,這事就易如反掌。」

  景臣緊張地看著他父親,確信他不是老糊塗了在說夢話,心裏迅速地把事情想了一遍,沉聲道:「父親,此事要從長計較,請等兒子得勝回朝之時,再作細商,這時候卻萬不可走漏風聲。」

  謝景臣一去便是三月有餘,捷報頻傳,算得上是聲震朝野,人人贊其用兵如神,一時間聲望達到巔峰。

  這日收到戳報,說是已經將北疆殘部逼入平城關,謝景臣十萬大軍合同趙勇虜五萬大軍,將小小一個平城關圍成鐵桶也似,戰報上說的便是鳥雀也休想飛出去一隻。

  戰報遞到姬末其案頭,已經是五天之後,屈指算來,平城關已經圍了十天,按日子推算,再有十天,平城關便會彈盡糧絕,北疆之亂就算徹底平息了。

  姬末其放下戰報,揉了揉額角,他伏案太久,這時候頭微微地痛,眼睛也酸澀難言,便站起身來,伸手去端茶盞,早有人雙手捧了過來,遞到他唇邊,姬末其在這人手裏喝了一口茶道:「行了,你放著吧。」

  那人放下茶盞道:「陛下,看了這許久了,可要歇歇?」

  這人劍眉星眸,輪廓極深,正是郭海平,姬末其看著他沉吟了會道:「郭海平,你委不委屈?」

  郭海平渾身一震,低下眉眼道:「不委屈。」

  姬末其將身子放鬆,纖薄的身體幾乎完全陷進寬大的龍椅中,雙眼微瞇,半笑不笑望向郭海平:「哦?這話是你真心?」

  郭海平臉色驀地紅了,連耳根後也是一片赤紅:「是、罪臣……罪臣……能侍奉陛下,心裏……心裏……說不出地歡喜。」

  他說得結結巴巴,卻堅定無比。

  姬末其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良久道:「抬起臉來。」

  郭海平抬起臉,姬末其坐直了身子,仔細端詳著他的臉,歎了口氣道:「謝景臣說朕在折辱你,朕想了想,這人雖然很討厭。但這回說得倒也不錯,你也算名聲在外的才子,從明日起,到編修司去吧。」

  郭海平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臣謀刺陛下,本是謀逆大罪,陛下雖然赦了臣的罪,可臣不能自赦,臣願意侍奉陛下,這是臣的榮耀,臣半點也不覺得是折辱,求陛下讓臣留在身邊。」

  姬末其皺起了眉頭:「郭海平,你好好的編修不做,卻要做奴才,你怎對得起你父親?」郭海平一時語塞隨即道:「能留在陛下身邊,海平便是終身為奴,也心甘情願。」

  他臉色通紅,望向姬末其的眼光中夾雜著極為複雜的神色,姬末其怔了一怔,良久突然大笑起來,他站起身,對郭海平道:「朕留你一命,是看你父親的面子,你莫要想得偏了,朕給你一句話,死了那條心!」說完轉身便走。

  這屋裏太沉悶了,簡直令他難以忍受,而外面陽光燦爛,看上去天氣真是不錯,而且他的心情也不錯,沒有什麼比捷報更令一個君王感到快樂的了。他快步走著,望著花園裏大片盛開的明麗花朵,姬末其想,我真是瘋了,竟然將這麼一個冒牌貨留在身邊而這個人看上去八成也是瘋了,瞧這小子的模樣,似乎留在自己身邊做一條狗,也是情願的。

  可惜他不需要這樣一條狗,一條隨時對著他露出那種充滿色欲目光的狗,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父親,姬末其想,自己大概是不會留下他的命吧。

  他對身邊的內侍道:「明天,把這個人帶到南山千佛寺去,告訴明空老和尚,他是郭長喜的兒子,讓他們父子團聚。」

  他的心情真的十分不錯,除了……除了對某人的思念外。他微微屈指,三個月零十一天,按照戰報上所說,最多半個月那人應該可以回來了吧?如果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殺郭長喜,不知道那張死人臉上會是什麼神情?

  姬末其覺得很有趣。

  他不是不能妥協,他只是不想在那個人面前妥協得那麼溫順。

  阿二將郭海平帶到千佛寺門口、對門口小沙彌說了幾句話,便叫郭海平隨那小和尚進去,自己則在外間等候。

  他調到姬末其身邊半年多了,從放牛娃已經蛻變成頗為精明的小小校官,宮裏是個極為磨練人的地方,他初進皇宮鬧了不少笑話。姬末其起初調他進宮也只是覺得他性子憨厚好玩,但他性子雖然憨厚卻不是笨人,慢慢地成了姬末其的心腹。

  他在寺外等了會,只見遠處官道上一匹快馬正在飛奔,馬上騎者背插箭翎,卻是報急信的驛馬。他心想,說不定是謝將軍報捷的驛馬?

  姬末其正在午睡。

  謝景臣一走,內朝繁重的朝務有一半便壓到他的肩上,他向來勤政,這時候更不敢懈怠。但是自從被郭海平刺了一刀,傷後失於調養,身體更不如從前,這樣咬牙撐了兩個多月,太醫跪在地上求他,一定要休息,他自己也覺得有些支撐不住,這才每日午後睡上一會。

  然而夢裏很不安寧,一聽到外間有人低語,頓時就醒了過來,問道:「什麼事?」

  一名內侍小跑著進來道:「陛下,兵部接到謝將軍的急報……」

  姬末其猛地翻身坐起道:「拿過來。」

  內侍急忙遞了過來,信卻是景臣軍中謀士所寫,才看了兩行,姬末其便一陣止不住地嗆咳,直咳到抬不起頭來,內侍忙替他捶著背,姬末其咳了一陣,吐出一口血來,內侍嚇得幾乎耍哭出聲來,姬末其推開他道:「朕還沒死呢,哭什麼,去召太醫令過來。」

  內侍連忙去了,姬末其拿過那信來看了看,吩咐人去叫侍衛秦老六過來。

  「軍中突發時疫,染疫者十之三四,大將車謝景臣亦染重症,軍中醫官束手無措……」

  他腦子裏反來覆去便是這幾句話,令他陣陣發緊,喉嚨裏又是止不住一股腥甜。

  他將那軍報給太醫令看了,一面道:「速挑二十名太醫,帶齊藥材馬上趕赴平城關,務必要保住眾將士的性命。」

  太醫令領命去了,秦老六也隨即趕到,姬末其摒退內侍,將一枚墨玉指環交與他說道:「帶了這枚墨玉戒指,趕到秀山的幽谷,去找……咳咳……」說到這裏又是一陣嗆咳,內侍捧過茶來,他飲了一口,接著道:「找到戴回春,他見這枚指環就會聽你的,你請他速去平城關,救人性命。」

  諸事安排妥當,已是汗濕重衣,才靠在枕上歇了一會,就聽得外面又是一陣喧鬧,一名內侍進來說道:「陛下,謝丞相候在殿外求見。」

  姬末其皺了眉頭道:「他來做甚?告訴他,朕累了,叫他回去,明日再來。」

  內侍道:「謝丞相道,陛下今日不見他,他便一直跪到陛下見他為上。」

  姬末其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腦門,恨不得命人將謝石拖出去打一頓才好,總算記得他是景臣的父親,只得歎了口氣道:「叫他在外殿候著,過來替朕更衣。」

  謝石一見了他,便伏在地上老淚縱橫,放聲痛哭道:「陛下……景臣……景臣……危矣!」

  姬末其上前扶了他起來道:「老丞相,切莫就哭,起來說話。」

  謝石渾身顫抖著道:「陛下,臣适才接到家書,言道軍中時疫流行,我兒也身染重疾,陛下,這如何是好……」

  姬末其心中疑雲頓起。謝石算是一代權相,向來以臨危不懼而出名,當年叛臣幾乎攻入皇宮,全靠這位丞相獨自一人,單憑一張嘴,便斥退了二千叛兵,膽色過人,此時就算為兒子擔憂,也不至如此形象。

  他心中雖然疑惑,嘴上卻不停地安慰謝石,謝石哭了一陣,收了淚道:「陛下,軍情緊急,臣雖老朽,卻願拼卻殘身,與吾皇分憂。」

  姬末其豁然開朗,這老兒,哪里是為兒子哭來了,分明是來要權的。

  明白了謝石的用意,按姬末其的一貫手段,便是立馬命人把這個頭髮花白的老臣拖出去打一百棍。可是不知怎麼的,聽他嘴裏喃喃地景臣景臣地哭,心裏竟然跟著酸楚,他可不信謝景臣就這麼完蛋了,那個人的命比誰都頑強,但是這一頓棍子卻終究打不下去。

  謝石到底是謝景臣的父親。

  想當年也是權重一時的名相,如今卻要脅著兒子的名,哭哭啼啼,不過是想要分一點半點的權利,外朝一班大臣心裏想什麼,姬末其豈有不知。

  他登基多年,收復失地,遷都長安,將一直偏安一隅的姬朝變成了大朝帝國,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孱弱小皇帝,任何人都應該明白,想要在他眼底下弄點什麼出來,那完全是癡人說夢。

  再說內朝裏去了一個杜少盲,謝景臣再一出征,另兩名重臣派往南邊催繳賦稅,朝中可用之人確也短少,這朝事靠他一人,也的確有些支撐不來。

  思忖一下,便對謝石溫言安撫了一番,然後便將吏部與戶部的事,全交托與謝石。

  這兩個部,事務繁瑣,極磨人性子,謝石既然要權,將這兩個吃力不討好的衙門給他去管,絆住他的精力,省得一幫子老臣成天地在背後磨牙,無事可作,便私下寫些明諷暗喻的詩來蜚短流長。堵了這幫人的口,才騰得出精力來,應付別的事。

  主意打定,第二日在朝堂上便頒下聖旨,外朝一幫臣子笑容還掛在臉上,姬末其卻又提了件叫他們笑不出聲的事。

  本朝官制,歷來便是世系門閥制,朝廷任用官員,都以宗族出身而定。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些高門大姓,不學無術卻坐列九卿,身居要職卻不花心力在政務上,醉心聲色犬馬,以談玄顯示身分,講究的是做官而不理事,談玄令人不知所云又無從辯駁,放浪形骸,具體的軍國政務卻無法處置。姬末其早已經痛恨到極處,開設內朝雖是個辦法,卻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既然謝石一夥人要權要利,他讓這一步,可不是白讓出來,他得讓這幫傢伙應承另外一件大事,那便是開科取士,寒門士子,盡可來參考,他要擇優選拔官員。

  此言一出,那幫外臣面面相覷,笑容一個個僵在臉上,滿心想要反對,瞧了御座上青年皇帝的臉色,誰也不敢多說,齊刷刷望向謝石。

  謝石雖是滿臉驚愕,然而看到姬末其意味深長的眼神,到底是久經歷練的人,竟然第一個附和起皇帝來。

  姬末其瞧了群臣一個個牙疼似的表情,陰惻惻地笑了一笑,目光掃了下謝石,終於起身離了大殿,走到禦書房,這才長長吐了口氣出來,轉頭問內侍:「平城關有急件過來嗎?」

  內侍道:「還沒有。不過秦六爺的摺子到了。」

  姬末其思了一聲,內侍將秦老六的摺子遞上來,他翻開看了,臉上露出些笑來,陳妙手竟然也在幽谷,這麼說這兩個怪物,拖拖拉拉這麼多年,總算是合好了?

  有這兩人在平城關,天下便沒什麼治不好的瘟疫,他屈起指頭又開始掐算起來。

  因為感染時疫的關係,一直到七月底,景臣才徹底結束了平叛戰爭。返回京中,已經是桂子飄香的時節。

  他春末出戰,至初秋才返回京中,遠遠望見京城高大巍峨的城牆,眼眶便是一熱,舉起手來瞧了瞧,一枚通體漆黑品亮的墨玉指環套在指間,在夕陽下發出奪目的瑩光。

  戴季倫與陳琇在他攻陷平城後,便告辭而去。景臣再三請他們回京中,這二人卻說什麼也不肯,景臣是個明白人,看他二人的情形,便不再勉強,行前陳琇將墨玉指環交與他,說道那是他們祖師爺贈與姬姓先人的,需由姬姓後人自己珍藏才行,囑咐他交還姬末其。

  景臣輕輕摩挲著那溫潤的墨玉,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許是相思欲狂,走到這城邊,腳下卻有些發軟,竟然邁不動步子。跟他出征的一眾將士,也都望見京城城牆,一時間歡聲雷動,離家幾近半載,個個皆是歸心似箭了。

  離城還有一裏來地的樣子,便見長亭處花簇簇圍了一群人,景臣快馬揚鞭,迎了上去,當先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是他父親丞相謝石。

  景臣翻身下馬,倒頭便拜,謝石把攙起,端詳半晌,眼中有了淚光。父子相見畢,只見候在此處的,幾乎全是外朝眾臣及一班世家公卿的人,心中微微一動,望向他父親,目光中有些驚疑。

  謝石道:「為父是奉了陛下詔命在此迎候你的,你不用擔心。」

  景臣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他臨行前謝石說的事一直掛在他心頭,軍中但有閒暇,便為此事不安,反復思量,終究還是覺得不妥。

  姬朝建立之初,君弱臣強,姬氏先祖甚至說過要與世家共天下的話,可那畢竟過去甚久,而且姬末其也遠非歷代贏弱君王可比,丞相轄治兵權的事,根本不可能了。

  謝石攬了他的手道:「景臣,一路奔波也累了,隨為父坐車進城吧。」

  景臣便棄馬坐車,與他父親上了車。

  耳聽得戰馬嘶鳴,車聲粼粼,大隊人馬往城中而來。

  謝石拉下車簾道:「景臣,為父行前和你說的話,你這幾個月可想得如何了?」

  景臣怔了怔,沒料到謝石竟然這樣迫不及待地問他這事,他略一沉吟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末了道:「這事,兒子仍是認為不妥,莫說陛下精明厲害,便是天下人也只怕沒人服氣。陛下為政嚴苛之事,作臣下的可以勸諫,卻怎麼能要脅天子?這事……兒子絕不苟同。」

  謝石淡然道:「你可知道,謝王桓溫早已經不是九卿公祿了,咱們這世襲爵籍已經被陛下削奪了。」

  景臣吃了一驚,九卿世祿,那是姬姓立國之初向四大世家許下的重諾,早已經成為本朝例制,姬末其怎麼會輕易更改?這一政,豈不是完全動搖了四大世家的根基?別的不說,天下官吏,泰半出自這四姓門下,姬末其就不怕人心思變?

  他擰緊了雙眉,适才的滿腔喜悅,頓時化做一片愁腸。

  動搖四姓家族地位,姬末其明知道:首當其衝的便是謝家,那人……行事仍是如此,絲毫不顧及一點恩情嗎,他撫了撫指上的玉環搖了搖頭:「這絕無可能……兒……不相信。」

  謝石哼了一聲道:「你遠在軍中,可知陛下九月便要開科取士,允許寒門庶族前來參考,景臣,他這是何用意?你難道真不明白?」

  景臣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開科取士,那麼姬末其真是要拋下為姬姓打下江山的四姓世家,而從民間擇選官吏?削奪爵籍的事竟然是真的?

  他沉默不語,卻轉身撩開車簾,原來車隊已經進了玄武門,走在朱雀大街,長街盡頭,便是金碧輝煌的皇城,黃澄澄的琉璃瓦映著夕陽餘暉,巍峨壯麗,氣勢奪人。

  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歡迎典儀隆重而華麗。景臣自見到姬末其那一刻起,腦子裏便是一片混沌。他的眼光沒有離開過姬末其刻,原來見到才知道,相思入骨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都不能夠佔據他的心思,除了那個纖瘦的身影,戰爭、利益、將軍與皇帝,這些事情這些稱謂,全部好像都已經不存在,只有近在咫尺的那個人,是清晰可辨的。景臣只覺得胸口微微發痛,酸痛裏卻帶著幾分甜蜜。

  他回來了,又見到他了,這是多麼好的事情。

  他感染時疫,幾乎喪命,那些在黑暗中掙扎的日子,全是靠著對而前這個人的渴望支撐下來的,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著回來見他。

  這麼恍惚中,所行的儀式都結束了,景臣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又加了官又升了爵位,可這些有什麼重要的呢?最令他歡欣鼓舞的不是這些,他不需要這些,他只需要像現在這樣。

  再沒有比現在這樣更好的了。

  喧囂的人聲已經退去,華麗而幽深的宮殿裏,只有他和他。

  陽光透過高大的雕花隔扇門透進來,將富麗豪華的宮殿點染得更加輝煌。低垂的織錦簾幕籠罩在氤氳的青煙中,鼻端浮著不知名的淺香,景臣幾乎沉醉。

  這實在太像一個夢了。

  姬末其站在窗邊,背光而立,那張臉隱在陰影裏,不動聲色地看著謝景臣,雙手撐在身後的案幾上,勉強抑制著身體的顫抖,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謝景臣瘦了,黑了一點,然而雙目卻明亮得灼人,死沉地看著姬末其,後者微微往後靠了一下,輕輕吐出一口氣:「過來,讓我看看你。」

  景臣好似戰場上聽到號令的士兵,大步走了過來。所有的內侍都早已退了出去,他不用擔心會背上冒犯皇帝的罪名,所以他伸手出去,將姬末其狠狠地攬入懷裏,就像他在夢裏做過多次那樣地沒有半點猶豫的擁抱他。

  這個時候他不是他的將軍,他也不是他的皇帝,景臣想,他攬在懷裏,死也不想放開的,是他的愛人。

  姬末其的身體有一點點發僵,對這個擁抱,他期待著卻害怕著,他不能清楚地知道他在怕什麼,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在渴望,他將臉貼在對方寬厚的胸膛上,聽到那裏傳來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清晰可辨,他伸出手,慢慢環住對方的腰、僵硬的身體開始放鬆。

  接踵而至的便是吻,迷亂的、瘋狂的吻,唇舌難分難解地糾纏,勾起彼此的欲念,衣衫在很短的時間被退至腰間,只需要再向下一點,便可完全擁有他。

  景臣無法克制自己。四個月,這是五年間分開得最長的一次,長到他簡直快要絕望了,以為終生都會生活在這樣無止無盡的思念中。那焚心如熾的思念,如果不是戰場上的嚴酷迫使他不能分心,他覺得他一定會死於對某個人的瘋狂的想念。

  他準備了很多話,可他現在說不出來,他急於想知道,這個人是否像他一樣,他的手探向對方的腰下,那裏的火熱硬挺告訴他,都是一樣。

  無論怎麼爭吵,怎麼彼此傷害,他和他是一樣的,痛苦相思念是一樣的,甜蜜與美好也是一樣的,那是屬於並且僅僅屬於他們兩人的,任何人也不能插足進來,無論是過去的杜少宣還是現在的郭海平。

  景臣用盡所有力氣抱緊了他,喃喃地道:「我想你。」

  他吻著他,這一次是輕柔的,淺淺的柔情似水的。

  我們為什麼要吵那麼多架?為什麼要爭執?要賭氣?為什麼要生生離別四個月?不要了,景臣抱著懷裏開始柔順起來的身體,跟自己發誓,再也不怪責他。

  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一個時辰的他父親在車上告訴他的話,也完全忘記了他進宮之前的顧慮和擔心。也許他會想起來,可那不是現在。

  姬末其黑如墨玉的雙眼,半開半闔,濃長的眼睫輕顫,完全沒有抗拒地任他為所欲島,這裏已經沒有別的人或者事存在,這裏是他們的天堂。

  什麼時候睡過去,景臣一點也不知道,等再醒過來,天色已是蒙矓欲黑。姬末其正他身邊沉睡,長髮紛拂在臉側,景臣用手去撥動他散亂的發絲,姬末其眼睫微顫,醒了過來,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嘴角漾出一個淺笑,黃昏曖昧的光線裏,這笑動人心弦。

  景臣低頭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姬末其微微側臉,瑩白的肌膚帶上些微的暈紅,掰著景臣的手指玩,突然輕咦了一聲道「陳繡把這戒指給了你?」

  景臣啊了一聲,道:「差點忘記了。」

  說著將手上的戒指退了下來,道:「陳神醫說這個是陛下的,叫我帶回來。」

  姬末其嗯了一聲,接過來看了看道:「那兩人……怎麼樣了?」

  景臣摸了摸頭道:「呃,看情形……挺好的,只是……只是……」其實戴陳二人相偕而來,景臣是個聰明人,一眼便看出那兩人神情古怪,只是他向來不肯多話,對方不說,他絕不多問,這時被姬末其問道,只得含糊作答。

  姬末其笑了笑:「這兩人,只怕要彆扭一輩子了。對了,你也見過你父親了,有些事你都知道了吧?」

  景臣一聽此言,便如一團濃雲罩在頭頂一般,登時臉色變了,微微皺了眉,沉默不語。

  姬末其看了他臉色,輕輕推開他,穿衣下床道:「你走吧,我還要召見翰林院的夫子們。」說著系好衣帶,往門邊走去。

  景臣連忙叫道:「陛下……」

  姬末其停下腳步,轉頭看他,景臣道「陛下,開科取士,為國家選拔能臣,這是好事,只是……陛下,難道定要削奪了四姓公卿的世祿,才能做這件事嗎?」

  姬末其走回床邊,伸手拍了拍景臣的臉道「你去了四個月,把什麼都忘記了嗎?我說過,在這張床上,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在朝堂上,我才是你的皇帝,有些事……」

  景臣一把拉住他,將他扯向自己,他力氣甚大,姬末其立足不穩,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景臣伸手死死環住他的腰道:「有些事不是我能管的,這我知道。可有些事,是我能管的。」

  兩張臉緊緊貼在一起,眼睛對著眼睛,姬末其黑而深濃的眼眸波光流轉,有些微微發怔。景臣抱緊了他道「陛下,可知姬姓江山從何而來?」

  姬末其給他抱得死死的,動彈不得,索性放棄了掙扎,伏在他胸前道,「姬姓江山從何而來,這不消我來說吧,難道你從小沒有聽過嗎?可是眼下這萬里河山,卻是朕親手打下來的,這個你也不明白?數年征戰,景臣,有幾個世家公卿子弟是能上戰場的?你也不明白嗎?」

  景臣皺起眉頭:「陛下,萬事請三思,景臣也是世家子弟,可這萬里河山,景臣也曾流過血的。」

  姬末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臉道:「我知道:。」他親了一下他:「你起來吧,朕必須走了,翰林院的夫子們在候著呢。」

  說著掰開景臣的手,轉身而去。

  屋子裏已經黑得不能視物,景臣呆呆地望著帳頂,身上沒了一絲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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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金秋時節,滿院菊香,這一日景臣起來,只見花園裏的菊花競相開放、他家世代嗜好種菊,家傳下少珍品,這時候放眼看去,各色菊花開得好生燦爛,幾名花倌正在侍弄著,景臣看得心動,也挽了衣袖過去,幫著侍弄花兒,一名家人在一旁道:「咱府上的菊花也算是有名了,雖比不上老爺那邊的,在京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公子,今年的菊宴還辦不?」

  時下風氣,士大夫賞菊飲酒,開詩會設酒局,是極風雅的,景臣雖不好這個,但因府中菊花有名,常有世交親好前來賞菊,往年也曾設過菊宴,有一年,甚卒姬末其也微服前來赴宴。想到姬末其,他心裏一陣惆悵,將花剪扔給家人道:「不辦了。」

  說完扭頭就走,剛踏上長廊,便有家人來回道:「公子,王慎大人來了。」

  景臣直到前廳,果然見王慎等在廳上,一見了他便放聲哭了出來,景臣大吃一驚。

  論輩分,王慎是他的長輩,年紀大著他十幾歲,與父親同輩,是外朝的丞相。這時候卻涕淚滂沱,全然沒了平日裏的驕橫跋扈,景臣連忙扶他坐下道:「世伯這是怎麼了?」

  王慎哭了一陣,收了淚道:「景臣,此事我想來想去,只有求你去討一個情了。」

  原來王慎年過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嬌縱無比,這一年十八歲了,成天惹禍生事,凡是他看得上的人或者物事,必然或搶或逼地弄到手,長到現在已經不知道闖了多少禍,這回卻偏偏出了事他看上的姑娘死也不從,從京中最繁華的樊勝酒樓跳了下上,轟動全城,此案直接遞到了皇帝案頭,姬末其正要收拾這夥貴戚世家、王慎知道不妙,這一次他兒子只怕性命難保,走投無路,便來求景臣。

  景臣聽他說完,心中雪亮,這件事,定然是他父親指點王慎前來的。

  他從平亂回來,已經半個多月不曾上朝,只管在家養花看書,悠閒度日,他父親和他提起過數次的丞相轄治兵權的事,他不明言回絕,卻也根本不予理會。只說皇帝沒有詔命,他不能隨便進宮,然而越是要躲事,卻越是躲不開。

  謝王桓溫四大世家,同氣連枝,盤根錯節,早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

  如今姬朝外敵已除,內患卻日趨緊迫。

  而王慎的兒子,是典型的紈絝子弟,說無惡不作一點也不過分,這案子若是換個人落到景臣自己的手裏,他也絕不手軟的。

  姬末永其在看案卷,天色突然陰沉了下來,濃重的烏雲將一個晴好的秋日變得晦暗不明,內侍掌上燈來,姬末其道:「下雨了麼?」

  內侍道:「沒有,不過好像也快了。」

  姬末其嗯了一聲,放下卷冊突然道:「今日初幾了?」

  「初十了,陛下,九月初十。」

  姬末其哦了一聲道:「那盆紫裳開了沒有?端過來我瞧瞧。」

  紫裳是去年景臣送的一盆菊花名品,色作深紫,盛開時花朵碩大,花瓣紛垂,若紫衣披拂,所以稱作紫裳。

  姬末其曾經酷愛白海裳,後來不知何故,將宮裏的白海棠盡數剷除,景臣道白海棠雖然嬌豔秀美,然而太過嬌貴,只消一場風雨,但花瓣零落,不如紫裳經霜耐寒,雖曆秋寒,卻仍傲立枝頭,姬末其聽他說得有趣,便叫他送了一盆進宮。

  那花是景臣親手栽培,內侍端過來,只見墨綠的菊葉團團成簇,枝頭上幾朵深紫近於墨色的菊花正在盛開,姬末其指了指案頭道:「擺在這裏。」

  外間突然風聲大作,內侍們忙著關窗戶,那風將燭火吹得一陣搖晃,燈光映著菊辦,倒平添了些冶豔,姬末其默默地看了那花,一時竟有些發怔。

  恍惚間聽到內侍在耳邊說什麼,他嗯了一聲回轉頭,卻見謝景臣站在門邊,雙眼發直地看著自己。

  姬末其微微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道:「景臣,進來看花。」

  景臣默默走了進來,看著那花,果然是開得燦爛,他撫了一下花瓣,姬末其行了看他,卻見他肩頭一大片衣衫都是濕的,詫異道:「外面已經下雨了嗎?」

  景臣道:「是。」

  姬末其大步走到窗前,推開隔扇,果然見天空飄起了細雨,天地已經是一片朦朧,他望了一陣,走回景臣身邊道:「你來得正好,有件事要你去辦。」

  他拿過案頭的卷冊給景臣道:「王慎的小兒子在鬧市逼死人命,廷尉不敢辦這案子,朕想了想,謝家與王家世代交好,此事你去辦最為妥當。」

  景臣忍耐不住,猛地將他手裏的冊子打落在地:「陛下是不是要逼著景臣去殺了自己的親朋好友才開心,陛下要殺他們,要收拾世家公卿,何不從景臣開始?謝王桓溫,首當其街便是謝家,陛下何必繞開謝家呢?你又加何能繞得開?」

  姬末其臉色瞬間變成一片慘白,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只有兩隻眼睛越發黑得深不見底,毫不躲閃地直視著景臣,冷冷說道:「你就這麼急著想死了?哼,謝景臣,擺佈完這些人,你以為我真會放過謝家?」

  景臣猶如讓人當頭一棒,只打得眼前發黑,好半日才緩過氣來:「是,陛下連自己的至愛恩師也下得手殺掉,親生母親也趕到南方離宮去,能殺掉天下仕子景仰的大儒,將人家的兒子收為孌寵,陛下殺了謝家滿門又有何奇怪……景臣心裏明白得很。」突然間心裏一片冰涼,呆呆地看著姬末其,如此美麗纖瘦的人,為什麼竟然會有如此狠毒的心,他扶著案邊,手指關節皆是一片青白。

  姬末其眼底裏掠過一抹痛楚,但他昂起了頭,臉上的神情是景臣極為熟悉的表情,冷酷、狠絕、森嚴,好像全天下都踩在他腳下的冰冷眼神。

  那是他第一次見他時,就看到過的。

  可是他就是被這樣的神情迷住的,如此美麗惑人心神,卻又如此狠酷冷漠,在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孩子臉上表露出來,那混合了美麗與殘忍的臉,便死死地烙在景臣心底。

  他愛的本就是這樣的他,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因為這個理由而開始恨他。

  他們的爭吵聲嚇壞了外間侍候的內侍們,大家面面相顱,即便是寢殿的木門已經掩上、裏面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了出來。

  從來沒有聽到謝景臣發過這樣大的火,他一直便是恭謙的、順從的,這樣高聲的責駡,換了任何一個人,根本就沒有機會在皇帝面前說完這些話,然而他們那至尊無上的主子卻久久沒有作聲。

  這並不是情人間偶爾鬧的小彆扭,這是大臣對一個皇帝的斥責。

  內侍們呆若木雞,他們不相信他們的主子會就這樣放過謝景臣。

  寂靜無聲的室內,窗外的雨聲越發地清晰,那滴滴答答的聲音格外清脆,好像是敲在彼此的心上。

  姬末其慢慢俯身,拾起了被謝景臣掃在地上的卷冊,啪地一聲扔在案頭,他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很懊喪,因為他發現他不能辯駁。

  海憑空是他殺的,海憑空也是他的恩師。太后是他留在南方離宮的,而郭長喜在世人心中也確實是他殺了的,郭海平也的確有那麼一點像是他的孌寵,沒有錯,全部都沒有錯,他無可辯駁。

  生平第一次,他為不能辯駁感到懊喪。

  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辯駁什麼,即使是面對杜少宣,他也從來沒想過要辯駁。

  他不屑,也不在乎。

  自從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一天起,他就不準備向任何人解釋他的行為,明白的自然可以明白,不明白的你怎麼解釋也沒有用,更何況,放眼看去,哪一個人值得他辯駁?

  可是此時不一樣,面對謝景臣,姬末其感到無力,因為他說的,他一句解釋也給不出。

  他是,他一直都是那樣的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這不僅僅是被他殺掉的老師教給他的,還是那些自幼年起就不斷流亡的日子教會他的。

  或許謝景臣是這個世上他唯一願意也想解釋給他聽的人,然而他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

  他走到謝景臣面前,默默地張開手臂,抱住謝景臣,臉靠在那個僵硬的身體上,手掌能感覺到對方在微微顫抖,他歎了一口氣,何苦呢?他想,這樣軟弱的時候不多,能夠讓他歎息的人幾乎沒有,可是就這僅有的一個,剛剛痛駡了自己一頓呢。

  他抬起臉,看著謝景臣死死繃著臉,目光卻是渙散的,望向前方。

  謝景臣木然地由著姬末其抱住他,完全沒有回應,似乎那些讓他無法平靜的情緒已經在他心裏死掉了,對這個只要一個眼神就能令他難以自控的人已經失去了全部熱情,他就那樣木頭一樣任姬末其抱住。

  姬末其在這個已經沒有熱情的身體上靠了一會,然後猛然放開他,眼睛再也不看他,逕自定到門邊對內侍道:「去叫廷尉鐘鎮過來。」

  內侍有人應了一聲,姬末其回到案邊,拿起卷冊看了一遍,提筆寫了幾個字,謝景臣仍然筆直地站著,完全像一具僵屍,沒有思想,沒有行動,甚至連呼吸也細不可聞。

  姬末其似乎完全忘記了屋內還打這麼個活人,自顧自地批閱著奏摺。他不知道謝景臣打算在這裏站多久,他也不想知道:,如果他願意,就這麼一直站下去好了,他不介意屋內多一具僵屍。

  他知道,只要這具僵屍走出這間屋子,就將再也不會回來。

  那樣的話,他寧肯他多在這兒站一刻。

  他不捨得他走,他非常清楚,就如同知道對方也不捨得走一樣清楚,然而,他不會開口留他的,要走的人遲早要走,他開不開口相留,沒有什麼區別。

  所有的人和事,那些已經離開他遠去的人和事,沒行一件會因為他不捨得而留下來,他明白這個道理很久了,謝景臣不會是例外。

  寂靜無聲的夜裏,雨聲格外的空曠寂寥,所以內侍尖細的嗓音通報鐘鎮來了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受驚,四目對望,謝景臣轉身,拉開了寢殿的大門,不理會匆匆進來的鐘鎮詫異的臉色,直著身子走進了漆黑的雨夜。

  連綿的秋雨,下起來就沒有止歇的意思,一直拖過九月,王慎的兒了在十月初被處斬時,秋雨還一直下個不停。

  姬末其步出書房,走廊寬大幽深,雨絲也飄不進來,幾名內侍在遠處候立著,卻有一名侍衛在廊下看書,姬末其看了看那身形,唇邊綻出一點笑容。朱阿二進宮這幾個月可是著實長了個子,都不像常初遇到的那個單薄瘦小的放牛娃了。

  聽到腳步聲,阿二回過頭來,一眼瞧見姬永其,連忙要跪,姙末其擺了擺手,走到他身邊,拿過他手裏的書,卻是一本千家詩,忍不住笑道:「怎麼,阿二要做詩人了。」

  阿二臉漲得通紅,拼命搖頭道:「不是,謝將軍教我識字,這上面的字都是他教的。他說在皇上身邊當差,不能一個字也不識得,會誤事的。」

  姬末其看那書,果然是手抄的千家詩,字跡工整端麗,正是謝景臣的字,點了點頭,將書還給阿二,突然道:「阿二,這裏氣悶得很,你陪我出去定走。」

  阿二道:「天下雨呢,陛下也要出去?」

  姬末其嗯了一聲,阿二道:「陛下要去哪里?」

  姬末其想了想,道:「咱們去看看你的謝將軍好不好?」

  二人換了尋常衣服,阿二駕車,君臣兩個悄悄出了宮門,沿著朱雀大道一直向南。

  拐入北邊一條僻靜小巷,姬末其便叫阿二停車,自己鑽出車來,道:「前面不遠了,咱們走著去。」

  阿二道:「下著雨呢……這……」話未說完,姬末其已經跳下車,往小巷去了。

  阿二急忙將馬車寄在巷口一間茶鋪邊,又找老闆借了傘,這才追了上去。

  那雨雖只是毛毛細雨,片刻間姬末其肩頭便濕了一片,阿二急忙替他撐著傘,姬末其拍了拍他,再走得一陣,便聽得前頭人聲喧鬧,遠遠地瞧見謝府門前車馬雲集,不停地有人進去,門口的家了站了好大一排,忙著迎接客人。

  阿二奇道:「陛下,謝將軍府上……在辦什麼喜事麼?」

  姬末其看了一陣,微笑道:「今日……是他的生日。」

  阿二恍然大悟摸著頭道:「啊怪不得,謝大人府上平日裏好清靜的,今日這麼熱鬧,原來是在過生日。」

  姬末其嘴角微牽,謝景臣大概是轉了性了,這麼多年從沒操辦過什麼生日,他拉了拉阿二道:「走吧。」

  阿二很興奮道:「我知道了,陛下也是來給謝將軍過生日的,是不是?」

  姬末其微笑不答,加快腳步往前去了。

  到了門廳,阿二摸出禁衛戍的權杖道:「這位是禁衛戍的將軍,特來為謝將軍慶生。」

  那家人看姬末其衣飾華貴,容貌俊麗,一見便知不是尋常人物,連忙恭敬地請他們進府。謝府並不大,然而小巧別致,幽靜靈秀,盡得江南婉約之意。家人將他們引上長橋,指著不遠處的水榭道:「宴席便設在那裏,我家將軍不許我們打擾,二位客人請自去。」

  建在水面上的水榭看起來很寬敞,雖然是秋雨綿綿的季節,水榭四處的隔扇門卻都開著,簾幕被風吹得四下飛揚,在長橋這頭,便已經可以聽到小曲吟唱聲,絲竹管弦之聲夾著嘈雜的喧鬧聲。

  姬末其的臉色有點微微發白,阿二已經定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他,姬末其輕輕咬了咬牙,眼了上去。

  景臣疲倦地坐在榻上,聽到耳邊眾人不停的嚷嚷,以手扶額,半天也沒說一句話,謝石道:「景臣,這件案子在你手裏辦,比鐘鎮辦好得多,你不要推託。」

  王慎跟著道:「世侄,鐘鎮那屠夫,小兒落到他手裏,就萬無生理,景臣,你千萬要救他。」

  景臣悶頭不語,這廳裏眾人都是來給他慶生的,結果扔在樓下大廳裏的全是三品以下的官員,外朝諸臣與各世家公卿全都眾到這二樓的萱堂來了。

  說來說去都是激憤之詞,景臣默默地看著這些人,不知道姬末其知不知道,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恨他入骨了,甚至……包括他自己。

  姬末其對這些人的打壓,大概已經到了他們的容忍極限,畢竟牽涉到切身利益,誰也不能無視,耳聽得這些人絮絮叨叨,他有些厭倦地起身,突然聽得喧囂的人聲中,突然有人說了一句:「這樣下去,不如反了!」

  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一時間氣氛壓抑得令人呼吸艱難,每個人的心頭都是陣陣一陣亂跳,這話是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說的正是在場諸人想說又不敢說出來的話。

  開科取士,削奪公卿世祿,這一次拿住王家的兒子,步步進逼,這些人大概也都逼到邊緣上了吧。

  一片寂靜中,景匬突然瞥見長橋上走過來兩個人,已經近在咫尺,心裏一驚,還沒細看,已經聽到有人叫道:「是皇帝……皇帝來了!」

  景臣手心裏突然攥出汗來,這個時候,這種場合,他竟然又只帶了個稚氣未退的朱阿二微服出行,他……

  突然間一種恐懼襲上心頭,只聽謝石問道:「桓崎,你帶了幾個人過來?」

  桓崎道:「本是來為景臣慶生,只帶了三兩個親兵。」

  王慎道:「用不了許多人,他只帶了個乳臭末幹的小子,孤身一人,微服出行,哼……」

  謝石嗯了一聲道:「咱們下樓去吧。此人多疑,咱們都不在樓下,他定然會有想法。」

  眾人齊答應一聲,三三兩兩下樓而去。

  卻聽得景臣人喊一聲道:「慢著!」

  眾人一齊回過頭來,呆呆地看著他,謝石道:「景臣!」

  景臣上前一步,緩慢而堅決地道:「有景臣在一日,便不會讓人傷他的。」

  這話一出,便是公然與眾為敵了,謝石的臉色也開始發白:「景臣,如果我們不殺他,這麼多外朝重臣與公卿世家聚在一起,若只說是為你慶生,那人生性多疑,他會相信?為父知道你心地仁厚,處處維護此人,可是如今不是他死,便是你死,這種時候,怎能有婦人之仁?機會稍縱即逝,景臣,良機切不可失!」

  景臣道:「父親,孩兒不孝,可是,今日絕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一時間樓裏寂靜無聲,景臣這一番話,擺明瞭便是與眾人為敵。景臣看了父親與眾人的臉色,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已經全然是叛徒了。這些人都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有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的是看著他長大的,甚至還有他的父母血親,他自己的根子也是紮在這些人中間的,這時候才知道,真的要背離,有多麼地痛苦。

  一片寂靜中,突然傳來腳步聲,樓梯口竹簾被人打了起來,一個頎長纖瘦的身影閃了進來,一張臉燦若明霞、但聽得他輕笑一聲道:「原來眾位卿家是在這裏。」

  景臣腦中嗡地一聲,幾乎想要一把揪住這個人,問問他,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姬末其臉上蕩漾著笑,眼光一一掃過堂上眾人,所有外朝群臣,四大世家及其門生故吏,將一間廳堂擠得滿滿的,每一個人都斂聲屏息地看著他。

  年輕的皇帝身著便服,容貌清麗,氣度高貴,閒庭信步一般地走到謝景臣身邊,輕輕咳了一聲道:「眾位卿家是怎麼了?不喜歡看到朕來嗎?」

  謝石第一個回過神來,說了一聲參見陛下,率先跪了下來,緊跟著廳中眾人齊刷刷跪了下來,景臣微一猶豫也慢慢屈膝,姬末其步走了過來,一把拉住道:「景臣就免了吧,你是壽星,朕是來給你拜夀的,就不受你這個禮了。」

  他環顧身周,說道:「大家都起來吧,難得今日君臣同樂,各位要盡興才好啊。」

  說著攜了景臣的手,與他並排而坐,眾人起身,謝石拍了拍手,一名侍者端上一壺酒來,桓崎拿過一隻玉杯,謝石持壺,倒了一杯,謝石對姬末其道:「陛下,這是臣家釀的梅子酒,請陛下嘗嘗。」

  姬末其微笑道:「哦,是愛卿家釀?呵呵,這種酒,景臣也會嗎?」

  謝石道:「是,老夫年邁,這些年的梅子酒,都是景臣親手釀成。」姬末其接了過來,看了景臣一眼,舉杯欲飲。

  景臣手快,一把搶了過來道:「陛下,太醫曾說過,陛下體虛怯寒,梅子酒酒性陰寒,陛下不能飲,這一杯景臣替陛下飲了吧。」

  說完搶過酒杯便要喝,守在他身邊的桓崎突然間身體前傾,倒在他身上,將他手上的酒杯碰翻,所有人都是臉色一變,碧綠的酒水傾在地上,無聲無息地滲入厚厚的地毯,頃刻間便溶出一個洞來。

  阿二叫出聲來:[這是什麼酒?」

  景匬搶先步,擋在姬末其身前,桓崎對他怒目而視,廳中人雖多,此時卻不聞半點聲音,人人臉上都是緊張不安,安靜得有些詭異。

  饒是謝石久經風浪,此時額上也滲出汗珠。

  一片死寂中,姬末其突然笑了出來,笑聲清亮毫無懼意,他拉開擋在他身前的謝景臣,對朱阿二道:「梅子酒性烈,這地毯乃是絲織,梅子酒自然能蝕絲絨等織物,阿二你到了宮中半年,怎麼還是跟個鄉下孩子一樣?」

  他一番解釋,似是說給阿二聽,廳上眾人卻都舒出一口長氣,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謝石等人知道:他有了提防,如果硬要下手的話,有景臣在此,只怕難以得手,只得收了謀刺之心,然而眾人心中沒有不怨恨景臣的。

  景臣一刻不離姬末其身周,由著他攜了自己的手,聽他一個個與眾人打個招呼,只裝沒看到眾人眼色。過了片時,景臣便道:「陛下微服出宮,宮中只怕還不知曉,那些人一會兒慌張起來倒是些麻煩。天色不早,容臣送陛下回宮吧。」說著也不等他回答,拉著姬末其往外走,謝石等人眼睜睜看著他們往門口走,卻一點法子想不出,一臉頹喪地看著他們走出門去。

  景臣緊繃了臉,拉著他快步疾走,一直過了長橋,轉入一片柳林中,在那水榭已經瞧不見的地方,對阿二道:「你們怎麼來的?」

  阿二道:「趕車來的,車在巷口茶棚裏寄著呢。」

  景臣道:「你去把車趕到東北角門上,到那裏等著陛下。」

  阿二應了一聲,忙忙地去了。

  姬末其看阿二跑遠了,突然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謝景臣滿臉緊張,被他笑得沒了脾氣,陰沉沉地瞪著他。

  笑?居然笑得出來,剛才那是什麼情形?只要有一個敢發狠的,姬末其立馬就得變肉泥。只是領頭的是他老爹,要發狠就得把他這兒子一塊兒剁了,這個狠心,他爹大概是下不了的。姬末其這才逃了一條命出來,他怎麼竟敢笑得如此放肆,雖然他笑起來不難看,甚至……應該說很好看,還比他一臉陰森的樣子好看得多。

  他懊惱地跺了一下腳:「陛下知不知道适才有多兇險?」

  姬末其收了笑,慢幽幽地道:「知道啊,有很多人想要把朕生吞活剝了去。」

  原來他知道,景臣心頭又竄了一股火上來,知道還要闖進來?

  「你來做什麼?你明知道那些人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砍了我做肉糜是吧,」

  景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姬末其又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的開心的笑容,雙眼發亮,整個人好似都鍍了層金光,亮閃閃的,那是開心之極的笑容。

  景臣怔了一怔,姬末其現在完全不像那個陰鬱冷酷的皇帝,他不明白這個人剛剛從鬼門關上逛了一圈回來,為什麼還能如此開心。

  姬末其拉住了他的手,景臣便是微微一顫,那手指微涼,妥帖周密地緊攥著自己的指尖,十指交叉糾葛,指尖上那一點輕顫,傳到心口竟帶了一點陶醉般的酥麻,姬末其道:「我很開心,景臣,很開心。」

  景臣呆著臉看他,仍然有些不明白,有人要殺他,他有什麼好開心的。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殺你?」景臣狐疑地問道。

  殺皇帝並不是事先預謀,誰也不知道皇帝今天會來,那不過是在姬末其上樓之前片刻才決定的,連謀劃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姬末其怎麼會知道?

  姬末其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你們家水榭大廳,豪華奢侈,卻只有幾個四五品的下級官員在玩樂,哼,你們家的貴戚都到哪兒去了?你當我白癡不成?」

  景臣默然,外朝諸臣,公卿四家,三品以上大員,全都在水榭二樓,這些人是姬末其最近一直在打壓的對象,你進我退的把戲已經玩了幾次三番,他怎麼能不知道這夥人在想什麼。可明明知道孤身犯險是極大的兇險,他卻還是不顧死活地上來了,難道說這個人真的以為自己是金剛轉世,永遠不死,

  「他們要殺你這有什麼好開心的,」

  姬末其笑嘻嘻地,身體驟然貼近了他:「你為什麼一直拉著我的手?你不知道我是天子嗎?天子的身體可以隨便碰的嗎?」

  景臣在心裏翻白眼,他的身體……哪一處他沒碰過?

  「是了,你定在想,我身上哪一處你沒碰過,可你沒當你老爹的面碰過吧,沒當著這麼多朝廷要員碰過吧?你知不知道你拉得我死緊的樣子,嚇到他們了?」姬末其語不驚人死不休,一番話全說中景臣的心事。

  景臣臉色尷尬萬分,那時候情形兇險,他只怕一個丟手,皇帝便被人取了性命,那真是亦步亦趨,手掌像是和姬末其的手掌生在一塊兒一樣。謝石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眾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他也只得裝作沒見到。什麼也不比手里拉這個人的性命要得緊。

  「可我開心的,正是這個。」姬末其的語音突然放低,在他耳邊呢喃般地說了一句,景臣心口一震,仿若一道暖流自心口向全身四腳發散開去,眼裏的神色立時便軟了下來,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姬末其笑吟吟地看著他,眼神是從沒有過的溫柔,那樣眷戀不舍,景臣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朱阿二兔子一樣竄過來在他耳邊叫道:「將軍,車趕過來了。」

  這才如夢初醒一般,拉過姬末其道:「我送你回宮去!」

  車到宮門,姬末其拉著景臣的手下了車,天色晚了,四下一片混沌,雨卻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西邊天空的濃雲竟然綻開了幾縷縫隙,泄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姬末其道:「景臣,王家的案子,朕交給你來審,怎麼審怎麼定罪,你自己看著辦吧。」景臣一時回不過神,姬末其已經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輕聲一笑,閃進了宮門,大紅的宮門碰地一聲關上。

  景臣茫然失措,良久伸手撫住自己的唇,那裏好似有一點火苗在跳躍,帶著輕微的灼熱感。

  怔了很久,轉身往回走,人仍是恍恍惚惚的,到聽到人叫他,已經定出好幾步,朱阿二正氣急敗壞地看著他:「將軍,我喊你好多聲了,你沒有聽到嗎?」

  景臣呃了一聲道:「沒,昨夜著了涼,耳力有些不好。」

  宮門內有人聽了,靠在門上咬著牙忍笑,只聽阿二歎了口氣,又道:「這個東西,陛下叫我送來,他說本是去為你祝壽的,結果忘記給你壽禮了,你好好收著了。」

  景臣一片茫然地接過阿二遞過來的一個錦囊,裏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連謝恩的話都忘了說,接過去往回走,錦囊捨不得打開,癡癡地想原來是真的來賀壽的,原來無論怎麼樣,他始終記得,謝景臣……是他的什麼人。

  他沒有回頭,不知道:宮門開著一條縫,阿二愁眉下展地看著他的主子,至高無上,俊美絕倫的皇帝陛下,正在門縫裏偷看謝景臣的背影,這有什麼看頭,不是天天見嗎,需要這樣半躬著身子,從半個巴掌大的縫兒裏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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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案子重又回到謝景臣手裏,朝野上下,都齊刷刷地瞧著他。鐘鎮將案卷移交給他時的眼神,說不懷好意也不為過。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就是要藉這案子打壓世家公卿,人人都想看看身兼世家子弟和內朝機樞大臣的謝景臣,一隻腳在內、一隻腳在外,這一步如何跨。

  謝景臣自那日生日宴後,心裏就明白,世家這邊他已經是眾叛親離,連謝石也是數日不見他,他到府上去請安,沒進門就被擋了駕。

  他站在家門外,心裏著實沒了主意、難道當真便要父子反目不成?

  就算父子反目,景臣自問,他仍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姬末其死。

  他毫無辦法,只有一個字,拖。

  奇怪的是姬末其果真說到做到,再也不過問此案,似乎真的隨他怎麼判了。可總這麼拖著,也絕不是個辦法,那跳樓自盡少女的父親已經來過多次。而王家也明裏暗裏地來探問過。這一日到了刑部大堂,卻也不想提審人犯,揮退衙役門,一個人坐在堂上發呆。

  室內光線突然一暗,進來個人,景臣只道是衙役使頭也不回地道:「我這裏不用人,你出去吧。」

  只聽一個柔和清亮的聲音道:「外面豔陽高照,金風送爽,謝大人窩在這裏,不怕辜負了大好景色麼?」

  謝景臣又驚又喜又有些惱怒,回轉頭來,果然姬末其又是一身便服,神清氣爽地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瞧著他。

  謝景臣有些吃驚,他在京城也住了好幾年了,卻從不知道京城,原來已經如此繁華。他只記得他們攻入這座舊都時,說是滿目瘡夷、遍地瓦礫也毫不過分。

  北朝在這座城裏盤踞了幾十年,這昔日曾經繁華如錦的城早已經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京郊邊大片的良田被這些北蠻們用馬踏平了,種上牧草,勒令當地百姓放牧,這種橫蠻的作法,幾年功夫,就把京城四周搞得一片荒蕪,而北朝皇室撤離前,更是一把火幾乎將整個城市化為灰燼。

  景臣帶兵入城時,只看得心頭大痛,然而轉眼之間,數年過去,這城市便如起死回生一般,四下裏又是繁花似錦,人煙稠密,客商雲集,謝景臣一雙眼幾乎看不過來了。

  姬末其興沖沖地跑到一處字畫攤上去,看那人賣的字畫,和人家一問一答,謝景臣看他身邊人來人往,連忙跟了過去道:「這裏人多,走吧。」

  姬末其道:「你怕什麼,人多才好呢,多熱鬧。」

  謝景臣低聲道:「陛下請保重,景臣……擔當不起的。」

  姬末其嘿嘿一笑:「我在這裏,只怕比在你府上安全得多吧。」眼看著景臣臉急得發白,只得扔下手裏的畫冊道:「行了,走吧,前面有個有趣的地方,帶你去看。」

  景臣只想離了這鬧市,跟著他擠出市集,上了朱雀大道:,卻見學府衙門外面,卻又聚了好大一群人,那架勢真比适才的集市還要熱鬧。

  景臣道:「陛下,咱們回宮去吧,這裏人多。」

  姬末其同過頭道:「你怕什麼呢?景臣,這裏是我的京城,後面是皇宮,前面是連片的衙署,我為什麼要害怕,若是我行在大街,也有人要我的性命,我這皇帝不當也罷!」他語音不大,卻充滿著驕傲和自信。

  景臣看了看他,突然閉上嘴,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著他。

  短短數年,便令一座廢都恢復了生機,百姓安居樂業,也許姬末其有理由驕傲和自信吧。

  姬末其拉著景臣到了學府衙門前,景臣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開科取士,這一日是放榜之日,但見學府衙門前人頭攬動,考中與沒考中的,紛紛嚷嚷鬧著一團,大多數人臉上都是一團喜氣,景臣看那榜上的名字,果然有不少聞名天下的學人,為國招攬人才,開科取士,無論怎麼說,並不是壞事。

  再看了一陣,卻見翰林院的吳墨道出來了,姬末其忙拉了景臣走開,對景臣道:「這老夫子和你一樣囉嗦得緊,看到我待在這裏,搞不好要當場三叩九拜,那就沒意思了,逛了這半日,肚子好餓,我們找地方吃飯吧。」

  景臣嚇了一跳:「陛下,要……要在宮外……用膳……這……這……」

  姬末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道:「聽說樊樓的酒菜是天下第一美味,今兒要去嘗嘗。」

  景臣呆了半晌,樊樓向來是達官顯貴出入的場合,萬一再撞上世家公卿的人,這兇險可遠勝在他府上了,這萬萬不成。

  他三兩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姬末其道:「皇上,這不行。」

  姬末其回過頭來道:「景臣,陪我去。」

  景臣微微一愣,姬末其的神情,是從沒有過的溫柔,自從那一日從謝府回來,姬末其似乎再也不想和謝景臣爭執什麼,那顆心好像被什麼泡過一般,漸漸地軟了下來。

  景臣不是不知道,朝中很多官員上過奏摺,對他遲遲不肯斷王家的案子表示不滿,但姬末其發始終不發一言,只當沒看見。

  想到這一節,景臣心頭一軟。就依他一次,又會怎麼樣?他明明是比任何人都盼著他開心的,何苦處處違拗他?

  樊樓是京城最為有名的酒樓,菜肴的好自不在話下。這裏地處鬧市,卻一面臨著曲江,推窗可見江水瑩碧,江岸楊柳依依,江面上船隻往來穿梭,遠處則隱約可見南山,山勢連綿起伏,當真是風景如晝,令人心曠神怡之極,是以這樊樓在生意最忙之時,求一座而不可得。

  景臣心想著是沒了好座位,少不得拿出禁衛戍將軍的印信出來,逼那老闆讓個上座出來不可。

  正在想著,聽到姬末其道:「呵呵,是你父親的題字呢,謝丞相,真是一手好字。

  比起來你的字差得遠了,只可算勉強能寫。」

  謝石的書法天下聞名,景臣自幼便崇尚武力,對詩文什麼的不感興趣,只是礙於家規逼著認真讀了幾年書,才算練出一手好宇。然而在他父親的眼裏,他的字不及景琛一半的靈氣,提到這一節,他也只有臉紅的份。

  姬末其站了一會,正要同景臣進去,突然聽得樓上有人驚呼:「有人要跳樓。」

  景臣大吃一驚,那街上行人眾多,聽到有人要跳樓,都齊刷刷地往樊樓圍了過來,景臣連忙一把拉住姬末其,姬末其低聲道:「不要緊,看看再說。」

  兩人同時仰頭去看,樊樓共有三層,起得遠比尋常樓閣高得多,離地定有數十尺,那三樓臨街的一個視窗敞著,一個人正坐在窗欄上放聲大哭。

  景臣只瞧了一眼,便驚出一身冷汗,那人面目雖然看不十分真切,然而一身破藍布衣衫,卻瞧得十分眼熟,這人早上才往刑部衙門喊過冤,景臣記得甚是清楚,那正是王家案子的苦主,當初在樊樓墜樓而死的少女的父親。

  姬末其見他臉色大變,奇道:「你認得他?」

  景臣不敢隱瞞,只得道:「是……那案子的苦主……」

  姬末其臉色也變了。

  他們身邊的人越聚越多,那人放聲大哭,哭一聲慘死的女兒,罵一聲狗官,樓下眾人,有人勸他,有人應合著罵王家,更有人指名道姓地罵謝景臣官官相衛,草菅人命,直把景臣聽得臉色紅了又白,白裏轉青,姬末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緊緊握著景臣,卻始終一語不發。再站得一時,景臣附在他耳邊道:「陛下,到酒樓裏去避一下吧。」

  姬末其黑得發亮的雙眼瞧著他道:「你是要告訴大家你就是謝景臣?嗯,很好,我不避開,我跟你在一起。」

  景臣呆了呆,抬起頭來,朗聲道:「這位老丈,在下謝景臣。」他聲音宏亮,在這人聲嘈雜一片的鬧市中,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此言一出,那老者頓時止住了哭聲,身邊的人聲也立止,所有目光齊齊地掃了過來,姬末其沉默不語,與謝景臣並肩而立。

  只聽謝景臣道:「老丈先請下來吧,景臣答應你,三日之內,必還你一個公道。」

  那老者收了淚道:「你真是謝景臣?」

  景臣將一枚禁衛戍的權杖掏了出來道:「現在禁衛戍將軍權杖在此,下官正是謝景臣。老丈若是信得過景臣,便請下來,景臣以人頭擔保,三日內必給你一個公道。」

  那老者看了他半日,突然又哭了出來道:「我兒,聽到沒有,謝將軍說了,要給咱們公道,你聽到沒有?」

  一時間樓上樓下諸人,聽了這啼哭之聲,都是一片肅靜,那老者哭了一陣道:「謝將軍,當著這裏眾人的面,你說的話不會不作數吧?」

  景臣昂頭道:「景臣說話算數,絕不欺心。」

  那老者點了點頭,姬末其道:「老丈,謝將軍既然答應了你,你便可下來了,回去靜候佳音吧。」

  那老者卻搖了搖頭道:「多謝公子了,謝將軍,你記得你說的話。」說完,雙手在窗欄上一撐,飛身躍下。

  只聽得一片驚呼,樓下眾人紛紛閃避,唯有姬謝二人沒有動,只聽得一聲巨響,那老者身子摔落在離他們不到三尺遠的地方,濃而黏稠的鮮血迅速涸濕了他身下的青石路面。

  謝景臣渾身冰涼一片,他歷經百戰,無數次面對死亡和屍體,卻從沒有哪一次能讓他如此震驚,腦子裏嗡嗡作響,身體好像被什麼死死禁錮住,一步也邁不出。

  周圍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一片寂靜如死。

  姬末其放脫謝景臣的手,走到老者身邊,伸手替他閉上雙眼。順天府已經接到信報,不多時便過來一小隊人,將那老者頭臉都蒙了,放上擔架抬走了。擔架經過景臣身邊時,他似乎如夢初醒,把拉住為首的小校官,將一錠銀子塞在他手裏道:「好好……葬了他。」

  天黑了起來,景臣陪著姬末其走到宮門前,神色黯然,姬末其道:「你隨我進宮來,我有話要說。」

  景臣身心俱疲,看了姬末其,突然間只想伏在他身上痛哭一場才好,姬末其拍了拍他的臉道:「來吧,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我的謝大將軍可從沒這麼垂頭喪氣過。」說著,拉了他的手進了宮門。

  還沒走進寢宮大門,朱阿二老遠地迎了上來,見姬末其便道:「陛下,可算是回來了,把秦六爺急瘋了。」

  姬末其道:「急什麼,老六便是沉不住氣,現在他哪去了?」

  阿二道:「到前殿去了。」姬末其嗯了一聲道:「你去告訴他,朕回來了。」

  阿二應了一聲,飛快地去了。

  姬末其拉了景臣到房中。

  景臣一直沉默不語,剛才那一幕著實刺激了他,一直到現在也緩不過神來。

  姬末其拉他坐下來,指了指案上堆著的奏摺道:「這些摺子裏,有一多半,是遞上來參你的,說你壓著案子不判,我全都壓在這裏。」

  景臣臉色發紅,低頭道:「臣……無能。」

  姬末其搖了搖頭「你不是無能,這案子沒什麼難斷的,難的是你身後的那群人。」

  他指著那些奏章道:「這些參你的摺子其實不算多,禦書房的櫃子裏,收著的是這些的數倍,參的都是世家公卿欺男霸女、魚肉百姓的事。你知道朕的禦史們,個個都是嫉惡如仇的人,可是朕一直壓著不發,你知道為什麼?」

  景臣低頭不語,想到過往的多次爭執,幾乎每一次都會涉及到世家公卿的利益,他一直覺得姬末其狠絕冷酷、其實不是的,他遠遠沒有做到最狠。

  那是為什麼?

  景臣長長地歎了口氣,倒身下拜道:「臣……愚鈍之極……陛下……」

  姬末其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景臣身邊:「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如果單是橫行鄉里,朕還能忍他們一時。可是你知道嗎,去年一年國庫的財賦收入只抵得你四大家族收入的一半,雲年黃河氾濫,朕要賑災,竟然還要去向甯陽侯桓峰去借,景臣,這是什麼樣的情形?」

  景臣滿頭汗水,一句也答不上來。只聽姬末其接著道:「我知道:你身在其中,你有你的難處,可是我是這個國家的皇帝,百姓太苦,倒掉的是我姬家天下,景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為輕,民為重,這些道理不需要我和你講吧?這此人食君祿而不忠君之事,所有公事要務全交給手下幕臣去辦,成天高談闊論,敗壞世風,朕要選用幾個寒門士子,他們便要跳腳大鬧,景臣,這朝中大事,你叫朕怎麼能交給這樣一群人?」

  景臣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好像頭一次看到他一樣,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只是怔怔地瞅著他。

  姬末其半蹲下身子,將他的頭攬在懷裏,喃喃地道:「但是我知道你的難處,你放心,我有我的分寸。最多是削奪爵位,褫奪封邑而已,只要他們明白時勢,朕不會趕盡殺絕,畢竟我朝立國,是從四大家起始的。」

  景臣只覺得疲累之極,將頭靠在他胸前,這是第一次,以如此弱勢的姿式和他相擁,這時候才知道:,這個瘦削的身體,似乎蘊藏著強大的力量。

  王家的案子,在二天后塵埃落定。

  立斬。

  一直候在刑部衙門外的王慎當場拂袖而去,那個景臣自小看著長大的惡少已經癱軟在地,要三個衙役合力才將他架回牢中。

  因為這位公子身上還有爵位,這種人問斬,必須有皇帝的手諭,隔天的早朝上,姬末其當著眾臣的面將這分判詞拋了出來,要群臣議一議。

  眾臣面面相覷,這種案子,向來由皇帝說了算,或殺或赦,姬末其完全可以一道旨意下來便可,而且王家此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朝野上下,誰不知道王家這次輸定了?

  短短三個月,父女倆雙雙在樊樓損命,父親更是死在謝景臣跟前,而謝景臣也當場答應要還人家一個公道。

  這麼判誰還能有異議?

  一時間,大殿內一片寂靜。

  姬末其看了看群臣的臉色,笑道:「怎麼?眾卿都沒意見?」

  他拿起案頭朱筆道:「若是眾卿沒意見,朕可就要下朱批了。」

  便在此時,突聽得一人大聲道:「微臣有話說。」

  卻見佇列末尾,走出名身著藍衫的官員。這日的早朝乃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五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來面聖,這藍衫官員顯然是一名下級官員。

  謝景臣也將目光移過去,一見之下,便是大吃一驚。這人面容英俊,輪廓極深,年紀二十上下,多日不見,人瘦了不少,但從那雙看向姬末其的灼亮雙目中,仍可辨得出當初那個一心要報父仇的郭海平。

  景臣微吃一驚,他回朝後諸事不順,早把郭海平的事忘記了,這時候看到他,才驀然想起,這人曾是姬末其的男寵,姬末其似乎授過他一個什麼品職,景臣雙眉微蹙,不知他要說什麼。

  王家一案只判了王家少子,對其他的事都略過不提,景臣怎麼也做不到趕盡殺絕,處置了原凶也就是了。現在郭海平出來,卻不知他到底要說些什麼。

  只聽郭海平道:「臣以為,此案斷得不公!」

  姬末其雙眉微揚道:「哦?為何不公?」

  郭海平道:「此案李家父女二人,都是跳樓自盡而亡,雖有證人說道李女是王世炎逼迫致死,但王世炎本人並未曾動手,動手推搡且言語侮辱不過是王的家人,而不是王本人,王最多只能是唆使之罪,卻又怎麼能構得上極刑?而李父只因案子拖延不辦,憂憤之下,跳樓而亡,王世炎已在牢中,這又如何能怪罪到他頭上,要責罪,卻也只能問此案的主審謝大人的罪才是,這案子雖累及二命,王世炎本人卻並沒動手殺死一人,如何便要處斬?況且王家世代公卿,累世功名,乃是我朝開國元勳之後,我朝有明典,故勳世家,獲罪後可降罪一級,便依此論,王世炎更不能判為斬刑,望陛下聖裁!」

  他跪在地上,洋洋灑灑,說了這一大篇,只說得滿朝文武,寂靜無聲,謝景臣更是一團疑惑,這郭海平並非世家出身,他家門第雖不低,然而郭家向來潔身自好,不喜歡結交權貴,這人何時成了世家大族的走狗的?

  整個朝堂之上,唯一面不改色的只有姬末其,他一直懶洋洋地半靠在龍椅上,一聲不吭地聽完郭海平的長篇大論,面上毫無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王慎于未聽郭海平說完,便已經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待郭海平說完,只叫了一聲:「陛下……」便再也說不下去,當場嚎啕起來。

  緊接著謝石、桓崎、溫方如都跪了下來,眾臣中大半人也跟著跪了下來,只有寥寥數人仍舊站著,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向姬末其。

  姬末其站超身來,離了御座,拾級而下,緩緩走到大殿中間,將王慎攙了起來道:「大家都起來吧。」

  群臣紛紛起身,姬末其行到謝景臣身邊,便立住腳步,與他並肩而立,對郭海平道:「嗯,這麼說來,郭大人是另有明斷了,那麼你來告訴朕,若是讓你來判,這案子該如何到?」

  郭海平站起身來,望了景臣一眼,這一眼卻是說不出的刻毒和陰冷,似乎已經將景臣恨到了骨子裏。

  景臣微微一怔,心裏十分不解,好歹自己也曾救過此人一命,卻因何這般恨自己,一怔之下,郭海平眼光已經調向姬末其,那雙濃黑的眸子裏與剛才截然不同,那眼光熾烈而狂熱,似乎已經迷戀對方到癡狂的地步,景臣心頭掠過一陣不安。

  這太明顯了,郭海平,竟然真的迷上了姬末其!

  只聽郭海平道:「依臣所見,王世炎最多是個唆使之罪,杖三十,流八百,也就夠了,倒是謝大人,拖延案子,又冤死一條人命……」

  話末說完,只聽姬末其喝道:「住嘴!」

  聲音並不大,然而冷森淩厲,正是景臣以前熟悉之極的那種語音,他身體微微顫,看向姬末其,只見姬末其面沉如水,一雙俊美秀麗的臉上戾氣隱現,雙目冷冷地盯著郭海平,郭海平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群臣都是嚇了一跳,連王慎也嚇得止住了哭,呆呆地看著姬末其。

  只聽姬末其說道:「郭海平,依你所說,只治王世炎唆使之罪便可,那麼王世炎又是誰唆使的,養子不教,嬌縱得無法無天,這京中誰不知王世炎是小霸王,王慎,朕可有說錯?你這兒子,在家遍淫使女奴婢,十四歲便逼奸致死人命,那是你府上的丫環,賣身在你府,你自己著人掩蓋過了此事,從這以後,你這寶貝兒子哪一日不生事,你說說看,你有沒有唆使之罪?」

  王慎萬沒料到如此私密之事,也在姬末其掌握之中,頓時汗如雨下,說不出話來。

  姬末其繼續道:「郭海平,你受了王瞋多少好處?竟然睜著眼說瞎話?朕今日便依你,好好地治一治這唆使之罪!既然你說不夠死罪,那活罪不可饒吧?」

  他轉頭面向群臣,朗聲道:「王慎養子不教,縱子行兇,致人死命,著削奪世卿名祿及所有官職,念土家乃開國功勳之後,且留下魏國公名銜,所有封邑一律充公。王世炎仗勢欺人,強搶民女,逼死人命,杖五十,流三千!郭海平,朕斷得公不公?」

  滿座俱驚,郭海平嘴唇抖動半日,也說不出一個公字。

  姬末其目光掃過眾臣,口氣略為緩和:「樂城是首善之都,朕不想讓連京城百姓,也有冤無處訴,王愛恤,朕留下你兒子一條命,盼你以後好生教養,若能成才,朝廷開科取士,只要能以才學得中,你王家仍有振興之日,只盼王卿莫負了朕一片苦心才是。」

  王慎又懼又怕又是恨,卻一點也不敢流露出來,只能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姬末其環視眾臣道:「眾卿若無異議,此事便這樣議定了,景臣,去擬旨!」

  便在此時,只聽一人大聲道:「老臣不服,此案還不曾斷完!」

  姙末其循聲望去,卻見謝石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大聲道:「老臣還有話要說。」

  姬末其只得道:「謝丞相還有什麼話要說?」

  他眼內目光閃爍,心想若是這老兒定要翻案朕便給他來個胡攪蠻纏,這案子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翻了過去。

  正想著呢,只聽謝石道:「謝景臣拖延案子,至苦主憂憤交加,跳樓自盡,陛下,這一節尚未斷定啊。」

  姬末其微微一呆,萬萬料不到,謝石竟然是要來定他兒子的罪。

  他眼珠一轉,知道如果任由謝石說下去,那便滔滔不絕,沒完沒了。今日削奪了王家的爵祿,謝石只怕要借題發揮,當下擺了擺手道:「是了,朕知道:了。謝景臣辦案是拖遝了些,不過他身兼數職,公務繁忙,這樣吧,罰俸三個月,在家思過,呃……」他瞧了一眼臉色灰白的謝景臣,臉上突然帶上三分促狹:「讓他來給朕掃一個月地,丞相看如何?」

  這話一出,謝石等人固然滿臉錯愕,謝景臣也是一臉驚詫,姬末其卻笑道:「我看丞相也沒什麼意見吧,朕叫謝景臣去辦這案子,他拖泥帶水辦了三個月,哼,來掃三個月地算是輕的。謝丞相,你不妨也叫他給你掃上三個月地。」

  謝石直挺挺地跪在姬末其面前道:「陛下,朝中大事,不能等同兒戲,陛下不可如此……」

  姬末其頓時收了笑容:「怎麼丞相,朕說得不夠明白?還是丞相覺得朕是在拿國家大事當兒戲?」

  他說翻臉便翻臉,适才還笑得燦若春花,頃刻便換上一付冷森森的面孔,謝石心裏一驚,只得垂頭道:「臣……遵旨。」

  阿二一把拉住從寢宮出來的內侍道:「喂,謝將軍真的要掃地?」

  那內侍點了點頭道:「可不是。你自個兒去瞧下就成了,現下都掃到桂樹下頭了……」說完掙開阿二,一溜煙去了。

  阿二摸了摸頭,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自從姬末其在朝堂上說叫謝景臣來掃三個月的地,這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了,謝景臣當真每日公事一畢就過來掃地。阿二只當是說著玩的,和內侍們討論這個事,內侍卻道:「君無戲言,皇上說了叫他掃地,他便得來掃,再說了,謝將軍是個死心眼的人,別說掃地了,只要皇上叫他做的事,便是倒淨桶,只怕他也會倒的。」

  阿二想了半日仍是想不通,悄悄繞到宮門邊,果然見謝景臣一身朝服,手持掃帚,下在桂花樹底下掃那些落花。

  他一身朝服,掃起地來頗為不便,阿二滿心想去幫他,卻見寢殿的簾子一掀,走出來個人,阿二吐了吐舌頭,轉身跑了。

  姬末其剛剛沐浴了,黑髮半濕地披在肩頭,只穿了一件尋常便服,趿拉著鞋,見謝景臣正一絲不苟地認真掃地,朝服下擺寬大,隨著他的動作在地上拖來拖上,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道:「你也不用掃帚了,用你這衣裾來掃就行了。」

  景臣一聲不吭,只作沒聽到,繼續掃地。

  正是桂花開得好的時候,地上碎金似的鋪了一地落花,那花細碎,嵌在青磚縫裏,極難掃出來,他做不慣這活,掃得滿頭大汗,聽得姬末其在旁邊吃吃地笑,心裏又是急又是氣,索性扔了掃帚,蹲地上拾起落花來。鼻端傳來一陣清香,手突然被人按住,姬末其蹲在他面前,道:「怎麼,這地掃得委屈?」

  他才沐浴過,面頰微紅,雙眼睛格外明亮,一頭烏髮黑得發亮,手指微溫,謝景臣心突然猛跳了一下,望了他喃喃地道:「不……不委屈。」

  不委屈,他看著姬末其美麗的臉龐想,有什麼委屈的,為了這個人,他做什麼都行。

  姬末其掰開他的手掌,掌心裏握著一小捧桂花,他低頭,湊在他掌中,深吸了一口氣,抬起臉來道:「好香。你真是個粗人,你不知道滿地碎金,看出來別有風情嗎?」

  景臣看了他一眼,從懷裏掏出個錦囊來,將掌心的桂花傾了進去,姬末其看了那錦囊,緊緊握住他的手道:「你一直帶著它?」

  景臣低頭道:「嗯。」

  「喜歡?」

  「喜歡,很喜歡。」

  「有多喜歡?」

  「什麼也不換。」

  「真的?」

  「真的。」

  天色尚早,陽光斜斜地照在他們身上,將兩個人籠罩在金色的光芒裏,姬末其輕輕將頭抵在謝景臣的額頭,微微歎道:「景臣,朕知道,委屈你了。」

  景臣心裏一顫,雙手環住他脖頸道:「不,不委屈,你很難,我知道。不必顧忌我,我都明白。」

  姬末其道:「你明白?你不怪我了?」

  謝景臣將他攬入懷裏:「陛下,國家興亡,匹夫尚有責,何況景臣?國富民強,外禦強敵,內安百姓,四海來朝,複我天朝大國之威,那也是景臣畢生的追求。所以,我明白。」

  姬末其低低嘟囔了一句什麼,景臣沒聽清,貼緊了他道:「陛下說什麼?」

  姬末其沖他一笑「你想不想?」

  景臣一時沒明白道:「想不想什麼?」

  姬末其食指輕輕點了點他,但笑不語,景臣怔了一下,會過意來,姬末其嘴角微彎,眼神帶了些挑釁,景臣渾身一熱,將他抱了起來,大步跨向寢殿。

  到天色微黑時,景臣強迫自己下床穿衣。姬末其半坐了起來,身體舒舒服服地靠在身後的軟枕上,半裸的身體在黃昏的微光裏,泛著豔麗的粉色,他頭往後仰,緩緩地道:「去看看你父親吧,我聽說,他不准你進家門了,大概……是打算一輩子不見你了吧,親生父子,若是反目成仇,那可不太妙。」

  景臣穿衣服的手停了下來,父親……確實下了禁令,不准他踏入本宅半步,否則便要行家法。這種父子反目的事情,不知怎麼傳到姬末其的耳內,他低聲道:「不是……反目那麼嚴重,只是……」

  姬末其自床上坐直了身體,被單滑到腰間,光滑的身體在曖昧的光線下格外誘人,景臣轉過頭,姬末其自他身後抱住他雙肩道:「在我面前,又何必這樣,景臣,你只管去,我給你父親一道聖旨,你去宣旨吧。」

  如果奉皇帝的聖旨,要進謝府,那麼就連謝石本人也根本無法阻止,謝景臣按住撫在肩上的手,沉聲道:「不,不用陛下費心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姬末其下巴擱在他肩頭道:「聽說,你若敢擅自跨進你父親府裏,他要打斷你的腿呢,這樣的話,你也不怕?」

  景臣轉身,將姬末其抱在懷中,唇貼在他光滑的長髮上喃喃地道:「陛下,我依賴陛下的時候太多了,這種事情,讓我自己去解決,好嗎?」

  姬末其手指撫過他的臉龐,半晌笑道:「若是打斷了你的腿,我這裏有接骨名醫,放心吧,不會讓你走不了路的。」

  景臣俯下身吻了吻他道:「皇上,想做什麼儘管去做,我的事不用再擔心,哪怕雙腿斷了,我爬也會爬回你身邊的。」

  姬末其靠在他懷裏,只覺得那懷裏溫暖舒適。如果接下來的事情一定要做的話,這個懷抱以後能不能夠再為他所有?他是真的不知道。

  「景臣,如果……你所依靠的一切都沒有了,你的家族……權力……享有的爵祿,這一切再沒了特權,只能像平常的百姓一樣,憑著自己的本事來獲取,景臣,你可以嗎?」

  景臣默默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修長的手指,優雅地舒張,雖然也長年握過刀劍,但畢竟也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光潔細緻,他抬手畫過姬末其秀美動人的眉眼道:「如若我只是個農夫,我仍能為你做任何事,這一點,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他目光清亮而柔和,神色堅定,以往那種猶豫的神色消失不見,姬末其略略一怔,然後展顏一笑,放脫雙手道:「去吧。」

  開門的家人遲疑不決地道:「公子,老爺……老爺說過……」

  景臣攔住家人要關門的手道:「我知道,你去取家法來就是了,老爺說的是多少?三十,四十?」看了家人的神色,他微笑道:「那麼是五十?」

  家人低下頭道:「一百軍棍。」

  景臣點了點頭道:「去吧,取家法去吧。」

  不多時來了四個粗壯漢子,人手一條軍棍,一個家人將一隻蒲團放在景臣腳下,囁嚅道:「公子,老爺說,這時候退出去,還來得及。」

  景臣跨前一步,跪在蒲團上,解了上身衣裳道:「來吧。」

  謝石對謝景臣自小管教甚嚴,稍有錯處,便會家法侍候,這幾根棍子,景臣小時候熟悉得很,仰頭環視行刑的家人道:「動手吧。」

  幾個家人對望了一眼,道:「公子,對不住了。」

  第一棍打下來,景臣面上沒什麼表情,那背上肌膚頓時紅了大片,跟著便是第二棍。行刑的家人知道,這棍子打得快比打得慢好受,眾棍齊出,只想快快了結這一百棍,怕只怕景臣受不住。誰料一百棍打完,景臣面上雖然沒了血色,卻仍是直挺挺地跪著。這大公子素來硬氣,小時候挨打從來沒見他哭過,不料這一百棍下來,仍是挺了下來。

  一名家人便忙著去通報,另有家人早已經拿了熱水和傷藥候在一旁,這時候忙上來替他收拾,看那背上早已經打得沒一塊好肉了,血糊糊的猙獰無比,家人才沾了一點熱水上去,景臣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撲,便倒了下去。

  再醒轉過來,卻見他父親坐在床頭,他背上肌膚被打得爛了,這時候趴在床上,掙扎著下地來,向他父親跪倒。這一落地背上便痛得錐心,滿頭滿臉的冷汗,順著臉往下淌,卻仍是跪得直挺挺的。

  謝石道:「想明白了?」

  景臣搖了搖頭,低聲道:「兒子,不孝。可……忠孝難兩全……」

  謝石哼了一聲道:「你為的不是忠,不過為的是淫褻放浪罷了。」

  景臣抬起頭道:「兒子對他,萬死而無悔……」

  謝石冷笑道:「這還不是為了淫?」

  「父親,兒子從小受您教誨,男兒以報效國家為榮。他所做的一切,也為的是國富民強,必得我漢家天朝的威儀,不再受蠻族欺侮,這與父親自小對兒子的教導是一樣的,兒子,忠他,也是孝親。」

  謝石氣得臉都變色了:「好,很好,所以你幫著他來對付你自己的家族?一定要幫著他斬盡殺絕,最後連你自己也搭進去,你就忠孝兩全了?」說完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景臣看他父親氣得渾身發顫,心中一酸,上前拉住他父親袍角。

  謝石低頭咬牙道:「從今後,謝家便沒你這個兒子。」說罷轉身便走,景臣心痛如割,知道這一次再也難以挽回,心口痛得遠甚背上傷處,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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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他們家總管說,謝將軍自那一日去了老爺府上,到現在還沒回來,聽說是被謝老爺打了一百軍棍,行動不得,留在那邊府上養傷。」阿二說著,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看了看默不做聲的姬末其,接著道:「我扮成小販,繞到本宅後門上,和他們家伙夫閒扯了兩句,好像謝將軍如今給謝大人軟禁在府裏了,除了送飯的,誰也不准去看他。將軍自己出不了門啦。」

  姬末其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了,阿二你很能幹,先下去吧。」

  阿二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姬末其沉默地坐著,謝景臣自那閂後有三天不曾來過,今日大朝,謝石替他上了摺子,說是病了,要告假半月。

  他明知問謝石,謝石也絕不說實話,當下便准了,另派了阿二去探消息,果然不出所料,謝景臣被軟禁了。

  他嘴角泛出一縷冷笑,將手裏謝石的摺子啪地一聲扔到桌上,高聲道:「來人!」

  門打開的一瞬間,景臣幾乎睜不開眼來,他本能地閉上了眼,聽到有人進了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雙目,迎面進來的人逆光站著,景臣一時不曾認出來是誰。

  這人微微側了側身子,一縷光線投射在輪廓極深的臉龐上,漆黑的陣子帶點兒嘲諷地看著他。

  「郭海平?」

  來人不出聲地笑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下閃動,緩步走到景臣身邊,眼光裏嘲諷意味更濃,而且還多了一點景臣曾見識過的怨恨的光。

  「現在,你可以出去了。」郭海平冷淡地說道。

  景臣雖然莫明其妙,被他父親關在這一處漆黑的屋子裏已經很多天了,四面全以木板釘死,根本找不到可以逃出去的機會。他不知道:謝石打算把他關在這裏多久,背上傷得不輕,他也無法行動,也許謝石只不過是想出一口氣吧。

  似乎自從愛上那個人以來,便一直在與父親作對一樣,景臣心裏一時很是歉疚,就當是對父親一個補償好了。

  卻沒想到,來放他的,反而是郭海平。

  郭海甲側身讓開道:「皇上要見你,謝大人。」

  景臣不明白郭海平如此陰陽怪氣是為什麼,他也不想多間,跨出了房門,院子裏默默地站著大隊兵士,刀劍在日光下發出刺目的光芒。

  景臣吃了一驚,忍不住道:「這是怎麼同事?」

  郭海平背對著他道:。「你父親欲圖謀反,已經伏誅了。」

  便如當頭一棒,景臣身子一晃,連忙扶住門框,臉色瞬間白得有如死人,「你說什麼?」

  郭海下轉過身子,嘴角閃過一縷微笑,能看到以沉穩著稱的謝景臣失態,他覺得十分開心:「丞相謝石,私囚將軍謝景臣,盜用禁衛戍權杖,深夜率禁軍圍攻成德門,意圖謀反,已經就地伏誅。」

  景臣倒退了一步,回頭看著滿院的兵士,只覺得身上發冷,顫聲道:「你胡說。」

  郭海平抬頭道:「陛下念著你的功勞,已經命人將你父親的遺體送回來了,現在停在堂上,謝大人不妨自己去確認一下。」

  背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疼,被關在這裏,不過是五六天的事,景臣有些難以置信,原來改變一件事,並不要很長的時間。

  終於還是破碎掉了,他一直想要的平衡,他與姬末其,姬末其與四大家族以及他與父親。如果停在面前的人真的是謝石,那血污了的衣服裏的確是他的父親的話……謝景臣死死地咬著牙,有那麼一瞬間,眼不得立刻死去。

  成德門的變亂,事發倉促,謝石為首,帶了四大家的人,在姬末其下達削籍令的當天夜裏,利用從謝景臣府中找到的權杖,調出禁軍,包圍了成德門。成德門是直達姬末其寢宮的宮門,他們的用意便是要利用兵變,軟禁姬末其,再進而逼其退位。

  謌劃本是周密的,甚至連囚禁謝景臣也是設計好的,這計畫唯一的漏洞是郭海平,誰也沒想到郭海平會告密。

  陽光無聲地射進景臣房中,這是連日的陰雨後第一個晴天,秋高氣爽,侍候他的家人推開房門時,意外地發現,景臣已經起床了,正在穿朝服,家人吃驚地叫了一聲:「公子?」

  謝景臣轉過臉來,面色雖然仍是蒼白,但那雙一度死去的眼睛,這時候有了光芒,幽深的眼底,跳動著兩簇明亮的火苗。

  「公子……要出門去?」

  景臣抬腿跨出房門,甚至還回過頭笑了一下:「是,出門去。」

  禦書房裏的人散盡了,姬末其滿意地看著這些人離去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這些人都是他親手選出來的,年輕而充滿活力,沒有世家子弟那種令人生厭的傲慢和愚蠢。

  一個個富有活力,精明強幹,姬末其點也不覺得換掉過去那批人有什麼不好。

  這簡直太好了,他想,這個國家,他一直竭盡全力來治理的國家,終於可以按照他自己的設想來做任何事,最後最頑固的阻礙,終於消失了。

  真是個好天氣,他望著案頭盛開的大朵紫裳菊,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某人。就好像是在回應他這種思念,他聽到內侍尖細的嗓子報告:「謝將軍在外求見。」

  姬末其面龐上突然煥發出極為耀眼的光彩,令那張本來已經很俊美的臉上,更加神采煥發,他甚至都等不及謝景臣走進房來,已經跑到了門邊。

  有一瞬間,姬末其感到一陣心痛。

  從來沒有看到過臉色白到這個地步的謝景臣,那雙眼睛裏再也找不到一點溫暖的意思,雖然明亮得異常,卻只不過是像冬天冰淩上被陽光反射出來的冰冷光芒,沒有一點熱度,血色慢慢從姬末其臉上褪盡。

  他下是傻子,一個月來避而不見,拒絕所有的官職,根本連大門都不出,謝景臣這種決絕的態度,早已經明確告訴了姬末其,他是不會原諒的,絕對不會原諒。

  但是心裏的猜測怎麼也及不上親眼看到這個人帶來的刺激強烈,姬末其知道,從前那過溫柔而順從到有些謙卑的謝景臣,不存在了。

  他下令殺掉謝石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是一個皇帝,一個統治著姬朝有史以來最為寬廣版圖的皇帝,做像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他腦子裏沒有別的想法,不會因為謝石是某個人的父親,他就會手下留情。以那種極端的方式來反對他的人,他絕對不會容忍。

  他不後悔。

  哪怕因此再次被人拋棄。

  所以當謝景臣址到他身邊時,姬末其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嘴角已經浮出一縷微笑:「景臣,你來了。」

  謝景臣直著眼看著他,這個美麗而又冷酷的年輕皇帝,他那麼地愛他,就算這種時候,他仍然愛他,這該死的溫柔的黑色眼睛,這淺淺卻足以搖動人心的微笑,景臣的手微微攥緊,他為什麼非要毀滅得如此徹底?不留一點餘地?

  病入骨髓的恨和刻骨銘心的愛,這兩樣東西有什麼區別?都只會令你的心在剎那間粉碎罷了。

  景臣面帶著絕望的神情看著姬末其,他穿著淺色的衣裳,秋日的午後,風拂起他的衣襟,這年輕的君主看起來像水畔河邊不染凡塵的世外天人,只有景臣知道,那淺白的白玉的肌膚,會泛出怎樣撩人的粉色光澤,那柔韌修長的腰身,會令人迷失一切,沒有人能抗拒這個人的魅惑力,他也不能。

  他一把抓住姬末其,這當然不是對一個皇帝應有的態度,但姬木其並沒有抗議的意思,反而伸手揮退了驚詫地準備上前來的內侍們,他淡然說道:「都出去,不叫你們,誰也不准進來。」

  謝景臣死氣沉沉的眼睛開始活了起來,他粗暴地將姬末其從門邊拉開,大力地關上書房沉重的木門,室內的光線在瞬間微微一暗,但是陽光仍然從窗櫺裏透了進來,屋子裏仍然明亮,光線足以看清彼此的面容。

  景臣死死抓住姬末其,距離如此之近,可以看清楚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景臣卻感到一陣茫然。

  姬末其被抓住,既不掙扎也不做聲,溫順地由景臣抓在手裏,好像真的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一樣。只是嘴角微微一牽,用平靜得叫景臣發抖的聲音說道:「你怎麼了?我的謝大將軍?」

  他雪白的牙齒從淺紅的唇下露出來一點,細碎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往上是秀挺的鼻樑,一雙狹長而秀美的鳳眼,半瞇縫起來,從濃密纖長的睫毛下面看著他。那樣慵懶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膽敢冒把他的臣下,那眼光看的,分明是可以放肆地調笑玩弄的情人。

  謝景臣臉上一陣發熱,他恨死這種感覺,這個人總是用這樣輕佻的笑容,輕易地煽動他的心。

  姬末其清脆冷冽的聲音,像青瓷碎裂般動聽的聲音懶洋洋地說道:「你想幹什麼?」

  景臣心中的怒火瞬間點燃,他單手抓住姬末其,將他直接按到在書桌上,堆在桌上的奏摺嘩啦一聲被推到桌下,景臣一手摁住他,將姬末其整個上半身都按倒在書桌上,右手自懷裏掏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尖利的刀尖直抵在姬末其線條優美的脖頸下,匕首的寒光映在頸部雪白的肌膚上,顯出一種冷冽而殘酷的美賢,那是逼近死亡獻祭般的美麗。

  姬末其動彈不得,眼簾下垂,艱難地仰著頭看著暴怒的謝景臣,嘴角的笑紋擴大:「怎麼,想殺了我?為什麼不快一點動手?」

  景臣縱身壓上去,幾乎是俯在他身上,看到那雙漆黑的鳳眼裏,全是不屑與戲謔,這個人為什麼還敢這樣看著自己,他不知道死到臨頭了嗎?

  刀尖再往裏一點,幾乎立刻可以戳破那薄薄的皮膚,然而景臣卻無法再往裏推進一點。

  姬末其抬起手指,輕輕移開刀尖:「這不行的,景臣。用這個……你殺不了我。」

  他用看穿一切的目光望住景臣,一隻手拉住了景臣的腰帶系把,往裏一帶,謝景臣不由自主往前一撲,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都可以清楚地聽到,姬末其啟開雙唇:「要這樣,比你的刀更有效。」他說著,微微地欠起上身,嘴唇覆上了景臣的唇。

  血驀地湧上景臣的臉,剛才還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色,頃刻間便佈滿紅潮。那唇仍是那樣柔軟,只不過含住自己的唇微微地吮吸一下,手裏的匕首便落了下玄,當地一聲掉在腳下。

  姬末其黑色的眼睛裏儲滿了笑意,那是得意的,勝券在握的笑容,景臣被這笑容刺激得暴怒,他猛地甩開姬末其的唇,冷笑道:「你原來是喜歡這樣的嗎?這樣的被我弄死嗎?」

  他不要再受這個人的擺佈,如果一定要這樣的話,那麼得由他來。

  他受這個人的鉗制已經很久了,用各種手段:美麗的臉龐、扭曲的個性、時而流露的依戀、落寞神情,甚至僅僅一個背影,也能夠鉗制他,他實在受夠了。

  他猛力地扭住姬末其的雙臂,只稍一用力,便將他仰在桌案上的身體翻了個,左手一揮,將桌上祇筆墨硯連同那盆正在盛開的紫裳菊,統統掃落在地下,發出巨大而駭人的聲音。

  他沒有去想姬末其為什麼沒叫人,這宮殿四周都有他的侍衛,至少有三個是景臣不能對付的,他無暇去想這件事。

  池惡狠狠地翻轉姬木其的身體,強力的手臂鉗制著對方,令姙末其動彈不得,然後一把將姬末其身上的衣服撕扯了下來,圓潤光滑的肩背頓時暴露在他面前,他撕下他衣裳的動作太快,指甲在背上的肌膚留下一道:血痕,呈現出一種妖麗的美,謝景臣獰笑了一下:「你喜歡這個是不是?」

  姬末其的臉被他死死摁在書桌上,艱難地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景臣一隻手便扭住他細白的手腕,這是多麼沒有力量的雙手,他想,為什麼他竟然會被這樣一雙手鉗制了這麼多年,他恨恨地想,毫不留情地繼續將衣裳撕開,姬末其幾乎全裸地被他壓在了身下,完全失去了反抗力。

  謝景臣在進入之前,微微地怔了一下,多麼美麗而修長的身體,在秋天的陽光下,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赤裸身體,看起來像是用半透明的玉料雕琢而成一般,細膩光滑,帶著琉璃般的薄脆感,然而很快仇恨與憤怒讓他失去了欣賞的興趣,他惡狠狠地把自己送入那具單薄纖瘦的身體裏去。

  從沒經受過的劇痛向姬末其襲來,五臟似乎也痛得收縮成一團,霎時之間,他眼前發黑,甚至連叫也叫不出聲,只是徒勞地張大著嘴,因為疼痛而面容扭曲,勉強承受著身後暴烈的進犯。

  赤裸的肌膚上迅速滲出了汗水,不知道:是因為痛還是別的什麼,姬末其光滑的背部被汗水濕透,身體相接的部分有黏稠的液體緩緩流出。謝景臣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如果可以他很想就這樣撕碎這個身體,用這種方式把他毀掉。

  他獰笑著俯在姬末其耳邊道:「很痛嗎?我的陛下?」

  姬末其沒有做聲,他極力咬著唇,不肯溢出一絲痛楚的呻吟。

  謝景臣幾近瘋狂地施暴,把全部的恨都發洩在這個人身上。

  那麼的狠,毫不憐惜。

  因為沒有潤滑的緣故,姬末其痛得咬住嘴唇,齒問溢出極低微的呻吟,幾乎細不可聞,但這個聲音,在謝景臣聽來,無疑是一聲煽情的暗示。

  心裏很明白,他,一個罪臣的兒子,能在這個房間裏面壓住最尊貴的皇帝陛下,只因這本是皇帝自己的意思。他能站在這裏,能和皇帝繼續肉體之好,那是因為,皇帝知道,他必不忍下手。他,不過是姬末其手中一個有趣的玩具吧?

  這個皇帝,這個妖孽,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仍然是倨傲而充滿掌控力的。

  謝景臣無聲地冷笑,惡狠狠地一個衝刺,滿意地看到皇帝痛得輕微地抽搐了一下,悶悶地抽氣。若是平時,謝景臣定會放柔了動作,小心呵護愛憐,這時候看到皇帝眼中的痛意,卻只有嗜血的快感。

  很痛是嗎?呵呵,多麼好,終於……能讓這個人有一點痛苦的感覺……一挺身,又是狠狠一下撞擊,他的身體強力衝撞到皇帝最柔軟溫熱的所在,甚至隱約聽到了某種接近裂開的聲音。這一下十分的兇猛有力,活像一個士兵最淩厲的刺殺,果然成功讓皇帝痛得一顫,似乎想退開,卻被他鐵鉗般堅硬的手牢牢按定,那手勢,活像釘死一隻脆弱的小獸,並沒有絲毫猶疑。

  「還早得很呢,我的……陛下。」謝景臣的嘴角吐出冰冷的氣息,黑黝黝的眼睛盯著皇帝,口氣平靜得奇怪。

  姬末其又輕輕掙了一下,卻被謝景臣鉗制得更緊,將他的身體拗得大大張開,腰身拱曲得幾乎到了不可能的程度,甚至是一種絕難想像的淩虐姿勢。面色慘白的大將軍便就著這個古怪的體位,毫不猶豫地反復抽插,很快就感覺到結合部位濕漉漉的。他心裏有數,那是皇帝的鮮血。

  忽然就是心如刀割。

  怎麼就這樣了……曾經那麼珍若拱壁的人……

  那個剎那,姬末其看到景臣眼中的一絲不忍,便噗地一聲,笑了。

  「我就知道,你還是……」皇帝分明痛得面色煞白,冷汗直流,笑得卻十分悠然。

  景臣悶哼一聲,厲喝:「住嘴!住嘴!」

  可姬末其眼中的笑意還是那麼清晰,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控制一切的人,不是他謝景臣,正是這個倒在他身下喘息的絕色少年。而他,謝景臣,就算他強健、高挑、有力、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但在這個冷酷強悍的帝王面前,他的存在有真正的意義和價值麼?

  謝景臣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對於皇帝到底是甚麼感情呢,愛他嗎?恨他嗎?這可真是個荒謬的問題……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所謂愛情,在權力、鮮血和生命面前,顯得多麼的淡薄可笑。

  謝景臣悶悶地笑了一聲,耳邊依稀聽到某種稀哩嘩啦的破碎聲、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跌得一地散碎了嗎?其實,還有甚麼是完整的,還有甚麼應該是完整的?

  碎了吧,碎了吧,碎了吧!

  皇帝被他反復蹂躪,那姿態果然很像一個破碎的木偶,甚至痛得連呻吟都有些困難。可景臣心裏明白,那是假的。不管自己做了什麼,那是因為姬末其允許他在床第間放肆。無論如何,姬末其就是帝國的最高地位者,八荒六合的共主,這不是任何體位或者歡愛姿勢能夠改變的事實。

  他深深吸口氣,低下頭,略微鬆手,讓皇帝躺得平順一些,然後看著皇帝平靜微笑的臉龐。

  「陛下。」景臣笑:「時至今日,為何還容我近你的身?」

  姬末其怔,自然沒有回答。

  景臣似乎也不介意,手掌沉穩有力地撫弄皇帝纖長秀麗的身軀,有一下沒一下,竟然十分耐心沉著的樣子,碰到的卻是皇帝素來最敏感的地方,果然成功撩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焰。姬末其低哼一聲,臉上現出淡淡的緋紅,眼中水意盈盈,睫毛輕顫不休,分明已是動情。

  景臣手勢越發溫存,一指一指擠入皇帝隱秘的所在,有條不紊地轉圈攪動。姬末其悶悶抽氣一聲,腳趾微微蜷起,心裏覺得這樣的景臣實在有些奇怪,甚至脫離控制。不過他明白,無論如何,必須過這一關。今日若不能徹底收臣景臣的心,大概再沒有以後。

  景臣看到皇帝一會暈紅一會慘白的臉色,忽然又笑了。

  「是因為……陛下愛微臣嗎?」

  他的身子沉沉壓了下來,冰冷的氣息就在皇帝耳邊,問的還是漫不經心的口氣,甚至是笑微微的。

  姬末其似乎有了某種奇特的感應,看著這個目光陰沉的男人,莞爾一笑:「你說呢,朕的謝大將軍?」

  景臣的眼越發黑沉沉的,猶如沒有底的澡海,欲望和風暴都在其中焦煎,凝視皇帝一陣,肆意而笑:「不肯說是麼?沒關係。我就當……你很愛我罷。」

  他一笑低頭,在皇帝的身上烙印下密密麻麻的親吻,舌尖在皇帝柔潤的肩頭流連不去,溫存的氣息讓姬末其忍不住有些顫抖起來。

  景臣語氣溫柔如耳語:「其實、我也很愛你啊,愛得恨不能……」

  他忽然狠狠一口咬落,竟然硬生生從皇帝上臂咬下一塊肉!

  「啊!」皇帝慘叫一聲,血如泉湧,痛得眼前一黑,幾乎暈闕。迷迷糊糊地,他聽到景臣在笑。

  「這叫做噬臂之盟,不知道:陛下可喜歡?」謝景臣笑笑,硬生生把口中的血肉吞了下去,慢慢吞吞地說,「現在,叫人進來,殺了我罷。」

  他嘴唇沾著血,竟然明豔如火,明明在笑,眼中卻只有冰冷的深黑。

  也許是手臂太疼痛的緣故,姬末其看著這雙眼睛,手指簌簌發抖,忽然就是心灰意冷。他知道,不能留下景臣了。

  這個人,這顆心,再不會是他的。既然不能用,那就只能殺掉。

  「來人。」皇帝拉響了示警金鈴。早就守候在外的大批侍衛一湧而入。

  侍衛門沖進來時,姬末其幾乎全身赤裸,只有腰間淩亂地纏著衣物,已經撕扯得不成樣子的衣衫上,帶著可怕的血跡,雪白的手臂上正流淌著鮮血,他裸露出來的身體上帶著暴力與yinmi的傷痕,烏黑的頭髮亂紛紛地披拂在肩頭,再加上蒼白的臉色和木然的神情,這至高無上的皇帝,顯得多少有些無助和孱弱。

  侍衛們視而不見地將嘴角還流淌著鮮血的謝景臣捆了起來,很奇怪這以武功聞名的將軍完全沒有反抗,雙眼彷佛被符咒定在姬末其身上一樣,死死地看著半躺在地上的皇帝陛下。

  姬末其揮了揮手:「押下去,關在天牢!」

  侍衛應了一聲,押著景臣走開,阿二走在最後,快到門邊時,又同轉了身子,猶豫不決地望向樣了淒慘可怕的皇帝,姬末其拂開遮擋在眼前的一縷亂髮道:「出去!」

  口氣冷漠而絕然、完全不是平時對阿二那種和藹的態度,阿二嚇了一跳,倒退著身了出去,拉上了禦書房的木門。

  天色已經黃昏,室內的光線暗了下來,姬末其全身脫力,手臂上的血似乎已經凝固了,他不准內侍進來,也不准太醫來處理傷勢。

  他坐在地上,紫裳菊在地上摔成碎片,花瓣合著泥零亂成一團,白瓷花盆的碎片有一塊正摔落在他的手邊,他伸出手將那塊碎片抓了過來,鋒利的碎片邊緣立刻割破了他的手指,血順著白皙的手指淌了下來。

  很痛。

  然而那痛並不是從被割破的指尖上傳來,也不是從被咬噬過的手臂上傳來,那種痛已經說不清是具體哪一處在痛,似乎無處不痛,那痛以心臟為中心,慢慢地彌漫到全身。他坐在亂成一塌糊塗的地上,身邊到處散落著紙張書籍奏摺,還有紫色的花辦。由景臣親手培植出的紫裳菊,溫暖和煦像三月的春風一樣的景臣,再也不可能存在了。代之以瘋狂的失掉一切的謝景臣。

  他不後悔,他狠狠地咬著嘴唇。他從來沒有走過回頭路,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只是,痛,那種極為強烈的痛楚令他全身失力,幾乎沒辦法挪動一步。

  就那樣一直坐在黃昏裏,直到黑暗降臨。在外面等候多時,再也不敢等待下去的內侍們走進屋子裏,才發現皇帝陛下伏在地下,已經不知何時暈了過去。

  對謝景臣的審訊其實都是白費力氣,無論怎麼拷打,他自始自終只有一句話奉送:「殺了我!」這令擔任主審的郭海平幾乎發狂,當初謝景臣的案子無人肯審,前後任命的兩任主審官寧肯辭官回家,也不肯接這個案子,郭海平便自告奮勇地來了。

  雖然用盡了刑法,卻也得不到謝景臣一個字的招供,而郭海平對自己要審些什麼其實也茫然無知,他只知道:皇帝要審他,可是皇帝到底要知道些什麼,他簡直是一頭霧水,謝景臣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就是在等死,甚至迫不及待地渴望死掉。

  郭海平其實也巴不得殺了這個人,但是皇帝沒有詔令下罪。似乎皇帝並不打算就此輕易地處死謝景臣。就這麼拖了一個多月,從秋天拖進了初冬。

  這一天下起了雪,郭海平奉令進宮裏,那雪下得越來越大,遠遠看見皇帝的寢宮,早已經蒙上一層薄雪。

  跨進那間溫暖如春的屋子裏時,姬末其正擁被坐在榻上,室內炭火燒得充足,一株血紅的梅花在案頭開放,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身著寬大衣衫的姬末其坐在榻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雪白的修長的手指微微伸展,鋪在繡著龍紋圖案的錦被上,像含苞欲放的花瓣一般。聽到內侍的報告,他慢慢抬起頭,漆黑的雙眸掃向郭海平。

  「你很像一個人,你知不知道?」

  制止了郭海平的跪拜,而色蒼白的皇帝說道:,聲音清冷,和這間屋子那種溫暖完全不能相符。

  郭海平低聲應了一聲:「是。」

  姬末其慢慢屈膝,雙手隔著錦被抱住膝頭:「那個人,我已經忘記他的樣子了,似乎就像你這樣。好像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說話的時候,有淡淡的酒香在室內飄散。

  眼角瞥見床頭小幾上擱著一隻酒壺和一隻酒盞,郭海平的心猛跳了起來,那遙不可及的某種想法,突然開始在心裏蔓延。

  「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和我一起長大,為我擋刀劍,救我的命,是他生下來就負有的使命,我曾以為,這個男人到死都應該是屬於我的,所以我任意地驅使他,可是我並不知道他的使命有一天會結束,他有一天不再屬於我。你知道他是誰嗎?」

  皇帝的話聲低微而細碎,喃喃的自語般說著,語音卻很平和,聽不出情緒起伏。郭海平卻愈來愈無法自控。

  哪怕是那個人的替身,他想,我也願意屬於你,陛下。

  似乎聽到他心裏的話,姬末其直沒有焦距的雙目突然掃了過來:「你不會知道他的離開,我有多麼痛苦,我曾經告訴自己永遠不再這樣痛苦,不為任何人。我已經足夠強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為我擋刀劍了,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來救我,沒有人可以傷到我的。可是那樣是不行的,寂寞和疲乏,會在任何時候襲擊我,直到……直到心被他填滿。」

  郭海平死死看著年輕俊美的皇帝,那樣美麗,就連失神的雙眼,也叫人透不過氣,他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

  姬末其微微皺起了眉,似乎有一點清醒:「那人……招了什麼沒有?」

  郭海平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沒有,還是那句話,殺了他。」

  姬末其淺紅的嘴微微一車,微笑起來,那是相當令人心碎的笑容:「哦,這麼想死嗎?」

  郭海平驚詫地看到皇帝的眼裏突然有了淚光,他以為看錯了,拼命地瞪大雙眼,姬末其漆黑的眸子被水汽所裏,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眸完全被淚水慢慢蓄滿,終於有一滴盈出了眼眶,掛在纖長的睫毛上,晶瑩別透,搖搖欲墜。

  郭海平再也無法忍受,他撲地一聲跪了下來,然後膝行至皇帝的床榻邊:「陛下,陛下,不值得為那種人難受,臣……臣無論怎麼樣也願意……願意……」

  姬末其低下頭,看著他,良久他說道:「即使我殺了你的父親,你也願意?」

  郭海平顫抖著聲音道:「是,臣第一次見到陛下,那時候以為父親已經被陛下殺了,可是臣仍然……仍然不能……」

  「不能怎麼樣?」姬末其的手指慢慢托住郭海平的下頜。

  「不能不愛……不能不……」郭海平噎住了,下面的話說不下去,只是不顧一切地抱住姬末其裏在被中的雙腿,手指顫抖著,卻無法控制地慢慢移著手指,似乎想要隔著絲被感受姬末其腿上的肌膚,臉上泛出興奮的紅潮。

  這個身體,他想了很久了,他不記得有多少次在含糊中想像皇帝的胴體而達到興奮的頂點,他原意做一切事,就算皇帝掠奪走他的一切也沒有關係,只要能讓他得到這個身體,他就是這樣拼命地渴望著他的君主,他年輕俊美的皇帝陛下。

  他抓住托住他下頜的手指,開始一根根吮舔,修長的白皙手指,似乎帶著甘甜的滋味,郭海平陶醉在這渴望已久的幸福中,閉上了雙眼,下身因為興奮開始發脹硬挺。

  姬末其沉默著,任由他的吮吸從手指移向臉頰,慢慢地延至唇間,身體微微向後仰,郭海平欺上身來,一隻手探入敞開的胸膛前,柔軟滑膩的身體令郭海平幾乎瘋狂,動作已經無法繼續溫柔下去,他要覆上這個身體,壓在上面,進入這個人的體內,用利器撕開這美麗的身體,這是他一生的終極幻想了。

  這樣想著,他幾乎全身壓了上去,只要一步,就可以得到他一直渴求的秘寶,佔有這個他魂牽夢縈的身體。

  他就要成功了,他拉開皇帝的下裳時,手指顫抖得幾乎解不開那草草系著的衣帶。

  這吻太過急切,這氣息如此陌生,姬末其慢慢地張開雙眼,面前的臉有一點像杜少宣。不,就算是他也不行,他想。一把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郭海平本來已經顫抖的手被他捉住,一時間不敢動作,茫然地看著他,帶著粗重的喘息說道:「陛下?」

  姬末其黑色的眼睛裏彌漫著濃重的悲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或許他的意思表達得不夠堅決,而他的神情又太過悲涼,這使郭海平誤以為他是一時的軟弱,他不肯放棄地更進一步,放肆地抱住了姬末其,正要繼續去解那已經鬆散的衣帶時,姬末其清楚地說道:「不行。」

  郭海平仍然不肯相信,到這個時候,他絕不肯放棄,他繼續蠻力地抱住皇帝,當他解開衣帶時,耳邊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過了片時,才有激痛從面頰傳來,帶著麻木感的痛,左邊面頰高高地腫了起來。

  他呆住了,姬末其面無表情,用剛才搧他耳光的手,輕輕的,堅決地推開了他。

  「朕累了,你出去,」

  這個時候的姬末其似乎完全從薄醉中清醒過來,用清亮的日光冷冷地看著郭海平,那冷漠的目光裏有一種威嚴,使得這個看起來有些病態而孱弱的皇帝顯得凜然不可侵犯。郭海平面如死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出那間溫暖的屋子,而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

  雖然牢裏很冷,但連日來的嚴刑拷打已經使得謝景臣完全沒了一絲力氣,他蜷縮在骯髒的稻草堆上,睡著了。

  他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帶著親兵守在京城的大道邊,身邊是他精明強幹的父親,面前的大道上,兩騎馬並轡而來,左邊馬上的白衣少年,美麗的鳳眼,帶著冷厲的寒光,緩緩地掃向自己。

  那樣美麗,那樣冷酷。

  被這樣的目光掃過的自己,心卻軟得提不起來,他望著這個刀尖一樣冷厲的少年,在很多年以後,終於觸摸到少年最為柔軟的內心。他一直以為他內心是柔軟的,結果他錯了,那心隨時可以變成一柄利刃,刺向任何可以威脅到他的人,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早已經身陷其中,無力自拔。

  終於走到崩潰的這一天。

  他看到了姬末其漆黑的眼瞳突然流出淚來,那淚是紅色的,鮮血一般的淚水,順著玉白的面頰流淌,他啊地一聲大叫,從夢中醒了過來。

  一燈如豆,在微微地搖曳,粗大的木柵欄影子投在牆上,他的身體似乎被這些粗黑的柵欄影子禁錮,呆呆的一動不動地坐著。

  為什麼……還會做這樣的夢?

  一切都已經破碎了。

  他殺不了他,他沒有辦法親手殺死他,他的手摸著自己的唇,唇邊似乎還流著血,那人的血,帶點鐵腥味的濃烈的鮮血,他那樣的愛他,卻不得不恨他,什麼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活著。

  他的愛殺了他的父親,也毀了他所有幸福的幻想。

  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好的地方,每一寸肌膚都承受了數不清的鞭打、燒烙,傷痕迭著傷痕,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痛。這樣沒有知覺地活著,有什麼意義。為什麼不快點殺了我?

  他瘋狂地瞪大雙眼,嘶啞的喉嚨發不出一點兒聲。

  巡夜的獄卒走了過來,一面走一面嘟囔著:「這是什麼天,十月裏就下起這麼大的雪,真是出了冤案啊……」

  獄卒走到景臣這間牢房,往裏看了一眼,突然低聲道:「將軍……將軍……」

  景臣茫然地看著他,這個面目陌生的獄卒,他不認得他,他別過頭去。自從進了這個地方,他一句話也沒有和人說過,面前這一個,他也不打算理會。

  那獄卒卻左右看了看,突然扔過來一柄短劍,匆匆地作了個手勢,然後迅速地走開了。

  看著那短劍,景臣心裏想的卻是,這劍看起來夠快,如果對準心窩刺下去,應該可以了結得很快吧?

  這一場雪,下了三天。

  到第一天,厚重的雪鋪滿了大地,將整個皇宮,整個京城,甚至整個天地,全都變成雪白冰冷的世界。

  夜大概已經很深了,值守在大殿外的阿二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聽到內殿傳來輕輕的咳嗽聲,聲音並不大,阿二卻覺得揪心,他還是十來歲的少年,聽到這聲音總是不能抑制地心酸,那個他景仰和崇拜的皇帝,正迅速地衰弱下去。然而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這樣寂寞的深夜,仍然在處理著那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奏摺。

  他輕輕歎了口氣,突然看見走廊的盡頭,有一個身影。

  他立刻警覺地握住刀柄,屏氣喝道:「誰?」

  黑影朝這邊轉過頭來,阿二看不清這人的容貌,不再猶豫他迅速拔出佩刀。然而那黑影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只是淩空一指點來,阿二身子一軟,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黑影迅速地閃進了內殿。

  燭火突然地搖曳了一下,簾幕重重的深宮,連風也透不進來一絲,燭火怎麼會跳躍起來?

  姬末其停下手中的筆,緩緩拾起頭來,面前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人,身材高大,全身籠罩在一領黑色的斗篷裏,沉默地看著他。

  燭光投射在來人臉上,他大半的臉都隱在陰影中,使得本來就輪廓分明的臉龐,顯得更為立體,姬末其手中的筆噗地一聲輕響,掉落在桌案上。

  「是你。」

  語氣平淡,沒有想像中的驚訝與激動,姬末其非常沉靜地面對著這個人。

  來人下前一步,將掉落在桌案上的朱筆輕輕擱在筆架上,然後掀開了頭上的風帽,露出那張俊朗的面容,濃黑的眼眸望向姬末其,眼神透徹清晰,滿溢著憐惜。

  「是我。」

  姬末其筆直地站著,瘦削的肩膀被強地挺立著,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軟弱:「你來……做什麼,」他的口氣很淡漠,並沒有久別重逢後的驚喜。

  「我來,看你。」

  姬末其的眼神在瞬間變得淩厲無比:「朕很好,如果下次你再這樣出現在這宮中的話,你不會自大到以為朕不能將你怎麼樣吧?」

  他揚起了瘦到尖削出來的下巴,傲然地對對方說道:「你是打算來為你情人的父親報仇嗎?」

  杜少宣臉上浮起不忍的神色,他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姬末其,低聲道:「陛下,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保護你就是我的義務,這是我的使命,我沒有為其他人效勞的義務。」

  姬末其冷笑起來,他聽過比這更好聽的話,可是那有什麼用?

  他抿起唇道:「我很好,沒有人可以傷害我,你現在可以走了。」

  杜少宣並不走開,反而更進了一步,他仔細地看著姬末其,仍然是那樣的美麗,同樣冷酷的神情,然而卻有什麼不同了,那雙眼睛,那雙純粹深黑的雙眼,彌漫著濃重的悲哀,清清楚楚地告訴杜少宣,這雙眼睛的主人,心已經殘破不堪。

  「為什麼……陛下,為什麼對你自己如此狠酷,你逼迫的不只是他,還包括你自己,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會生生地將自己逼到這一步,陛下,為什麼?」

  姬末其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沉默片刻後他說道:「為什麼嗎?少宣,咱們為什麼要逃亡那麼多年?為什麼明明已經撐不下去了,咱們仍然咬著牙堅持過來了?保護我是你的使命,重振這個國家,是我的使命。你可以中途放棄,而我不能,這就是宿命,少宣,這是我與你的最大不同,你能放棄你的使命,而我不能……我會一直背負下去直到我死為止。」

  杜少宣悲哀地看著姬末其,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瘦削,單從身體的狀況看來,優渥舒適的生活並沒行使他變得強壯,反而將他一顆堅硬無比的心蹂躪成了碎片。這個人從來就是這樣,即使身體殘破不堪了,只要不死,他就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徹底崩潰為止。

  使命……宿命……

  最是無情帝王家,然而杜少宣明明知道:,眼前此人,絕非無情。只不過是拿自己的心作交換,嘔心瀝血,卻只是為了完成使命。

  他歎了一口氣:「你不想再見他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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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西郊謝家梅莊。

  傍晚時分,雪終於停了。

  這裏的數百株梅樹,開始吐露幽芳,茫茫白雪中,只有這些花,仍然開著,即使覆蓋著白雪,仍然朵朵綻放。

  連日來烏雲密佈的天空,這時候終於散開了,青白的天幕上,斜掛著一勾彎月,冷冷清清地照著冰雪覆蓋的大地。

  數日昏睡後,景臣醒了過來,床邊坐著的白衣男子立刻站起身來叫道:「大哥!」

  景臣茫然地張開雙眼,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天色昏暗,他有些看不清楚,那年輕男子眼裏溢出了淚水,轉身點亮了燈,燈光映出一張俊秀的面孔,眉目如畫,一身素白衣裳,顯然是服著重孝。

  那男子坐在他床邊,再叫了一聲:「大哥。」

  景臣仍是呆呆地看著他,好像已經完全不認得對方是誰,白衣男子拉住他的手:「大哥,是我,是景琛啊。」

  景琛?景琛是誰?

  他的腦子好像生銹了一般,想不起景琛是誰。

  景琛看到他這呆呆的,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他痛哭失聲,景臣由著他抱著自己,良久用嘶啞的嗓音問道:「這是哪里?我怎麼到這兒來的?」

  景琛聽他開口說話,稍稍放下心來道:「這裏是咱們家梅莊,少宣救了你出來,你受的傷太多,就在這兒養了幾天,明天我們就走。」

  梅莊?

  他恍惚想了起來,行人扔了短劍進來,他沒有理會。半夜有人潛進來,用那短劍割斷手銬腳鐐,然後背了他出來,後來的事就記不清了。

  是在梅莊嗎?離開了天牢?那麼……還要活下去嗎?

  他瞪著景琛道:「為什麼救我?」

  為什麼救我,我不想出來,讓我死掉不好嗎?

  「因為你是我大哥,父親已經沒了,我不能再沒了大哥。」景琛說道。

  景臣看向他,終於回想起來,對了景琛,他的幼弟,跟著杜少宣在南方隱居。突然間痛悔交加:「景琛,我……我對不起你,父親……是我害死的……」

  景琛緊緊抱住他道:「大哥,這個怪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

  景琛溫柔的語音暫時撫慰著景臣焦躁不安的情緒,在他呢喃般的低語中,再次跌入昏睡中去。

  再醒過來,他覺得身上有了力氣,似乎恢復了七八成體力。景琛不在房中,夜大約已經深了,桌上的燭火已經熄滅,月光淡淡地從窗櫺中照了進來,冷冷清清地鋪了一地白霜,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環顧四周,房間的陳設如此眼熟,果然是在西郊的梅莊,這座莊子他已經多年不曾來過,鼻端傳來一陣清冽的香氣,他下了床,慢慢走到屋外,月色下的莊子,一片銀裝素裏,恍若玉樹瓊宮一般,他扶著門站著,呆呆地望著東邊,那是京城的方向,那裏有他所愛的人。

  那是註定無法在一起的愛人,父親清瘦的面容浮現在眼前,那是橫亙在自己和那人之間永遠的障礙,一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可以清理一下煩亂的心緒。

  這件事,怪不得姬末其的,他心裏很清楚。

  如果逼宮成功,死的那一個就不會是謝石,而是姬末其。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父親也絕對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而是在無數次權力鬥爭中歷練出來的老辣之極的強悍對手,就像以往無數次的分歧一樣,姬末其做出的是正確的判斷,而妄圖維持不可能平衡的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勝算。

  自己太愚蠢了,所謂的平衡在這世上根本是不存在的,處在漩渦的中心,永遠不會有什麼平衡的,沒有對錯,只有力量的大小,弱勢的一方,註定失敗。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愛上那個人,就是最大的錯誤。

  父親沒有錯,皇帝也沒有錯。唯一有錯的是自己。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于曾指揮過大軍踏平無數敵軍,對手無不聞風喪膽,他是帝國的人將軍,然而,現在才知道,這雙手其實沒有什麼力量,什麼也握不住,一切他曾經以為擁有的東西,都從指縫裏悄悄流瀉出去,不留一點痕跡。

  夜風很冷,他一點兒也沒察覺。他伸手入懷,一柄匕首已經被他揣得熱了。為了防備意外,杜少宣在他枕下塞了一把匕首,這時候被他揣了出來,他撫摩著匕首光滑的鋒刀,刀鋒微微發熱,只要對著心窩輕輕一下,就可結束一切。

  他拿出來仔細端詳著,刀鋒在月光下發出幽藍的光芒,似乎誘惑著他,死亡是多麼輕易的事,他想,而且可以解決一切。

  「你在幹什麼?」身後突然傳來嚴厲的問話,他轉過身,杜少宣迅速地走了過來,一把將匕首從他手上奪了下來:「你想讓景琛心碎嗎?」

  景臣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道:「還給我!」縱身向杜少宣撲過去。

  他們的功力不相上下,只是景臣心智喪失,出手全無章法,再加上牢中消耗他太多體力,數招後便被杜少宣制住,他將景臣狠狠摁到牆上,低聲吼道:「你給我清醒一點!就這麼想死?你這懦夫!虧你還是當朝的大將軍,杜某與你齊名,真是恥辱!」

  杜少直的眼裏噴出了怒火,景臣和他相識多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憤怒的杜少宣,他向來是溫文爾雅,是朝中出了名的儒將,這時候卻像發怒的野獸一般,黑亮的雙眼裏燃燒著火苗:「你,謝景臣,你是怎麼告訴我的,你說你愛他,你要竭盡所能的守護他,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我的使命完成,可以放心和景琛離開。可是這個時候,他一個人還在支撐著朝政,你卻躲在這裏想要自殺。謝景臣,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懦夫,即使景琛那樣的弱質的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逃跑到這個樣子,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景臣眼裏湧出了淚水,他不顧一切地嘶喊道:「是,我愛他,就算現在我仍然愛他,可是讓我不能再守護他的是誰,是他自己,他把什麼都毀了,你認為我可以背負著殺父之仇再和他在一起嗎?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活下去?」他大聲說著,嘶啞的嗓子裏,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話語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彌漫全身的痛楚煎熬著他,他狠狠地瞪著杜少宣:「你說啊,失去景琛的話,你要怎麼活下去?」

  杜少宣眼裏閃過一絲不忍,慢慢地平靜下來,卻毫不鬆勁地繼續按住景臣的身體:「我會活下去,因為我是個男人,並且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男人。謝景臣,你也是九死一生地從戰場上活回來的,你就這麼沒有勇氣?不能在一起,你就不能愛他了嗎,一個懦夫是不配他那樣愛你的,你明不明白?」

  景臣怔怔地看著他,姬末其愛著自己嗎?他微微閉了閉眼,很多往事在眼前一閃而過,那溫暖的笑容,狹長秀美的鳳眼,床榻間的溫情。耳邊傳來杜少宣低低的聲音:「你以為,他會是那種隨便什麼人就可以上床的嗎,你不瞭解他的驕傲與自尊嗎?謝景臣,你真是混蛋,你若是能多相信他一分,多相信自己一分,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就算你們各自有各自的責任和使命,就算你們的立場有衝突,你當初愛上他的時候,你不知道嗎?」

  景臣腦中漸漸清醒,冷汗從額前浸了出來,是,多一分信任,多一分自信,也許不至於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他默默地看著杜少宣。

  良久,對方的手鬆開了,他仍然靠在牆上,低垂著頭:「少宣,我……想再見他一面。」

  杜少宣沉默了一會,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景臣,你想明白了?」

  謝景臣抬頭看向天空,月色仍然清冷地照著大地,梅花的香氣幽幽地飄過,他癡癡地望著月亮,天下的月亮總是一樣的吧?這一樣的月光照著自己的同時,是否也同樣照著對方?

  郭海平像狗一樣地匍伏在地上,雙眼死死看著前面那雙青麵粉底的靴子,淡青色的長袍下擺繡著暗金色的龍紋,額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這麼說,你不知道囉?」姬末其平淡而清亮的聲音傳了過來。

  郭海平再次深深埋下頭去:「臣……罪該萬死。」

  他的確是罪該萬死,看守嚴密的天牢內,竟然莫名其妙的失了重犯的蹤跡,所有的獄卒都審過了,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人犯是怎麼失蹤的。

  一股濃烈的藥味飄了過來,一名內侍低聲道:「陛下,藥好了,太醫說,要趁熱服了。」

  姬末其微微皺了皺眉,對郭海平道:「你起來吧。」

  跪了半晌的郭海平在內侍的攙扶下好容易站穩了身體,看到臉色異常蒼白的姬末其不由吃了一驚,他低著頭囁嚅道:「臣……臣……」

  姬末其擺了擺手,杜少宣的手段他很清楚,這郭海平怎麼能是對手?他只怕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是誰救了謝景臣出去。

  他緩緩說道:「你……給他用刑了?」

  郭海平茫然地嗯了一聲,姬末其雙眼流露出些好奇:「你準備從他嘴裏審些什麼出來?」

  郭海平啊了一聲道:「他……他他謀刺皇上,又是逆臣之子,當然……是審……,是審……」他結結巴巴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姬末其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陣,終於說道:「郭海平,你不能留在京城了,看哪里好,朕讓你外放出去,隨便哪里作個地方官去吧。」

  郭海平吃了一驚,抬起頭道:「不,陛下,臣……請讓微臣留在陛下身邊……就算不做官……也沒什麼的……」

  姬末其微微笑了一下:「留在朕身邊作什麼?朕不需要一條狗在身邊。讓你外放,也是你父親的意思,好好地作個地方官,別給朕鬧出事就行了。」

  郭海平驚惶地看著姬末其,後者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冷酷的表情,不再看他。

  姬末其接過內侍手上的藥碗,皺著眉將藥喝了下去,然後對郭海平道:「你去吧,真舍個得朕,等朕死了,你來給朕守陵吧。」

  天色剛剛放亮,又是一夜的大雪,到黎明時分,雪才慢慢停了,守城的兵上還沒有開城門,一輛馬車已經行車城門下,這是輛小巧的錦車,車壁飾以上等的錦緞,裝飾華美,一望而知是富貴人家的馬車,一名城門士兵大聲道:「什麼人?這時候不准出城。」

  趕車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面容嚴肅,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他無聲地自懷裏掏出一面權杖,那士兵只看了一眼,便跪了下來,那是一面刻著姬字的玉牌,見此牌如見皇帝,士兵們不敢再多說,連忙開啟城門。那輛馬車,穿過雪地,往西而去,白茫茫的大地間,這輛小小的馬車,顯得孤零零的,給人一種飄泊無依的感覺。

  那車走不多時,往西一拐,走上了去皇陵的青石大道,路上積雪未掃,車走得甚慢,車裏傳來低低的咳嗽聲,趕車少年緊張地道:「陛下,冷嗎?」

  「不冷,阿二,走快一點。」

  聲音清冷裏略帶些寂寞的感覺,阿二心微微一酸,朝兩匹馬狠狠揮了一鞭,那馬放開四蹄小跑起來。

  順著這青石大道走了一陣,在越來越亮的清晨光線下,可以看到遠處一大片建築,那裏,便是正在建造的皇陵了。

  大約定起得太早,姬末其直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車廂四周遮得嚴嚴實實,所以也真不覺得冷,反倒覺得密不透風的車內行些氣悶。

  他撩起車簾,外面一片冰天雪地,雪已經停了,遠處起伏的山脈看得很是清楚,銀裝素裹的大地格外的莊嚴肅穆,田野村莊,山巒河流,自眼前一一閃過,他怔怔地瞧著,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國上,他緊緊地抿著唇,為了這個,他已經付出了很多,到現在似乎已徑是身心俱累了,身邊的人一個個地離開,所有他想放手不想放手的,到最後都會離開他,只有這片土地,是屬於他的,會一直陪伴著他。

  皇陵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晰地看到馳道:兩邊的石獸,地面上的建築都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的父皇葬在南方,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在長安郊外建造陸寢的姬姓皇帝。

  他並不熱衷陵墓的修建,所有的事務中部交給禮部按制去辦。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這裏來,阿二將馬車停在一棟樓前。帝王的陵寢都講究奉死如生,所以除了地宮外,地面還有大量的亭臺樓閣,是皇帝生前生活的縮影。姬末其扶著阿二的肩下了車,臺階上的積雪已經打掃乾淨,這棟樓四周都栽著梅樹,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梅花開得格外芬芳。

  他深吸了一口氣,鼻端飄來清冽的幽香,守著小樓的衛士們都已經跪在一旁接駕。

  他拾級而上,走進樓內,這裏在前一天已經陳設佈置妥當,室內焚著香,炭火也升起了。桌椅床榻一應俱全,案頭供著大瓶的紅梅,滿室溫暖如春,南窗下安靜地站著一個人,呆呆地看著他。

  算起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面了。腦子裏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時候他臉上絕望的笑容,嘴角淋漓的鮮血,這時候乍然相見,人看上去清瘦很多,臉頰上還掛著此細微的傷痕,想來是牢中生涯留下來的,眼神中的瘋狂已經沒有了,黑而亮而深的雙眸,只是癡癡地看向自己,似乎有萬般不舍,就那樣悲涼而無奈地看著姬末其。

  姬末其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一直蒼白的臉色這時候有了些許血色,眼睛裏閃爍的光簇也不再是冰冷的,而變得溫潤起來。

  他只看了一眼對方,就靠在窗欄上,將視線望向不遠處還在修建中的地宮。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這個地方到是修得很快呢,禮部的人動作不慢。」

  他還很年輕,對自己的陵寢修造這種事完全沒有一般帝王的熱衷,選地也好,地宮修建也好,他根本不關心,這時候突然看到地宮,心裏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白己永遠的居所其實應該是這裏才是。

  冰冷的黑暗的寂寞的地宮深處,靜靜的安眠,朝廷也好,江山社稷也好,甚至絕望而痛苦的愛也好,都會統統地不再存在。

  「如果睡到地底下,應該會很舒服吧。就那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大概永遠也不會覺得累了。」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不會一個人睡在那裏的。」對面身材高大的男子靜靜地說道:「我決不會讓你一個人睡在那裏,如果有那一天,我會來陪你。」

  姬末其轉頭看向他,青年男子一步步越走了過來,一雙嘿得沒有絲毫雜質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他,瘋狂的光芒已經從這雙眼睛真徹底褪去,清澈明淨的眼神裏,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就這樣走到姬末其身邊,拜伏在他腳下:「陛下,臣謝景臣參見陛下。」

  姬末其臉上浮出一縷微笑,他微微抬起尖削的下巴:「這是最後一次稱臣了吧,這以後,不能再見到你了?」

  男人高大的身軀即使匍伏在地,也仍然顯得相當地偉岸。他穿著普通的布衣,卻無法掩飾那不同凡響的英氣。他仰起臉:「是。」回答道,眼光熾烈地在姬末其臉上看著、神情裏有著無法言喻的悲哀。

  「希望,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再是我的陛下,而我不再是你的臣子,如果能有再見面的那一天,我們不再是皇帝與大臣的身分,我們會不會幸福得多?」

  這些話聽起來是令人絕望和無奈的,充滿著離別的愁緒,但是謝景臣說得非常平靜,姬末其沉默地聽著,沒有一個字可以反駁。

  他再次將眼光投向前方,視線越過正在修造的皇陵工地,前方是連綿起伏的山巒,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這些東西此刻好像正壓在他的肩頭,雖然不堪重負,卻不得不一直背負下去,如果能擺脫皇帝的身分,也許和腳下這個人,可以毫無掛礙地緊緊相擁。

  良久,望著銀白的世界,姬末其淡淡說道。

  「大概只有來生了吧。」

  景臣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聲是,此後再沒有言語。

  梅花的香氣沁人心脾,熏融於暖意融融的室內。

  也許因為站在窗邊,姬末其覺得手腳正在慢慢變得冰冷,他忍不住抱住雙肩,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環繞了過來,將他整個人緊緊抱住,寒氣一下子消退在那寬大的胸懷裏,姬末其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謝景臣的頭抵在他肩上:「從來生裏先借一天,可不可以?」

  他呻吟般的低語,洩露著心底的絕望。

  如果只能寄望來生,可不可以先預支一天,讓我好好的,沒有任何責任和負擔地和他再待一天?

  生平第一次,景臣詛咒著自身的命運,為什麼我們身上都要背負這麼重這麼沉的東西,而我們誰也不可以放下?

  「李太醫曾經說過,西方有一種靈草,吃下去,就會忘記一切,人會變得很開心,那種草叫忘憂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姬末其將身體放鬆,靠在謝景臣肩上喃喃地說道。

  景臣的手指撫上他的脖頸,白皙細長的頸子自然地後仰,呈現出優美的線條,他用唇一一親過冰涼的肌膚,每一個吻似乎都是最後一次一樣,熱烈得幾乎可以融化外面的冰雪。

  姬末其在他懷裏轉過身子,狹長秀美的鳳眼迷亂地看著對方,謝景臣黑亮的雙眼裏燃燒著熾烈的情欲,而眼底深處,卻是怎麼也抹殺不了的悲涼,這大約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次是從來生預支出來的,今生的緣分,大約在那個逼宮的深夜,在謝石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嘎然而止了。

  那麼,好好地享用這偷來的一天吧。

  姬末其帶著末日般絕望的情緒,將身體更深地偎進對方的懷裏。

  從來沒有這樣柔順的時候,姬末其毫無反抗地任由謝景臣脫下他的衣服,一層層的衣衫除盡後,即使是室內有充足的炭火,肌膚驟然遇冷,仍然起了細小的顆粒,景臣看著全身赤裸的姬末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淚水漫出了眼眶,這個身體,這個人,這個心,是屬於他的,一直是他的,並且永遠都是會是他的,可是他必須離開,在用完這從來世借來的一天之後,他就得離開。

  淚水滴落在姬末其裸露的肩頭,他好似被燙傷了一樣地顫抖了一下,然後雙手捧住景臣的臉:「不要哭……」他望著淚流不止的景臣輕聲說道:,然後雙唇微啟,開始一點點吮吸那些淚水。

  充滿愛意的溫柔的吸去那些鹹濕的淚水,唇慢慢移到謝景臣的唇間:「景臣……」喃喃的低語淹沒在熱吻中,不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姬末其的雙手摸索著解開景臣的衣帶,他渴望著對方的身體,他要緊貼住這熟悉的身體,他只有很短的時間可以擁有這個身體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要依靠對這個身體的回憶來渡過,他要好好地記住這個身體。

  前胸與後背都有累累傷痕,那是為他留下的,為他的江山、他的帝國留下來的,胸膛裏那顆有力跳動的心,想來也應該留有累累的傷痕吧?那也是他給予他的,他用他那柔潤的唇一一記取著這些印記,記得牢牢的……永不遺忘。

  到解完最後一件褻衣,景臣將同樣赤著身體的姬末其抱了起來,左手臂上留有一個新鮮的月牙形傷痕,那是他不久之前留給他的,他低頭吻住那傷痕,淚水滴落在手臂上:「很痛吧?」

  他喃喃低語,姬末其抱住他的脖子:「不,不要緊的,這是你給我的印跡,來世,憑這個來找我吧。」

  景臣將他放在床上,仔細地看著這身體,似乎更瘦了一點,但不影響這身體的美麗,修長的四肢,柔韌而纖細的腰肢,這是多麼充滿誘惑的身體,景臣緩緩壓上去,他愛他,不止這個身體,甚至連他的冷酷與狠絕的個性,也統統接受下來。

  他一直順從著他,不是逼不得己的順從,只是因為他想要順從他。因為他那樣的珍視這個人,不願意自己或者任何人違拗他,他想成全他的驕傲與尊嚴,他甚至都沒有想過對錯。從很多年前看到那個寂寞的少年天子,他的心就被憐惜與愛慕裝滿了,他用所有的溫柔來愛他,現在回想,也許這樣恭順服從的態度是不對的,他本可以避免很多事的,至少可以告訴他的,然而他都放棄了,只是為了和他在一起。

  很多事,等到知道錯了,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越是想要留住,卻因為方法的不對,反而從手心裏逃開,絕望無可避免。

  反復纏綿的歡愛持續了多久誰也不知道:,直到精疲力竭睡過去,身體都變得疲累欲死,然而等到一醒過來,便又是一輪無法抑制的交合與歡愛。

  這一天就是末日。

  如果可以的話,盡情的享受這極樂,姬末其與謝景臣,此時都已經什麼都不是,只是兩個沉浸在情欲中的絕望情人。

  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想了,那麼只好就這樣了,不知疲倦地交歡,用肉體的痛苦興極樂來記住這一天,這從來世偷來的一天。

  「景臣,記住你答應過,不會讓我一個人睡在那冰冷的地方的。」姬末其閉著眼,狹長的鳳眼已經不能再睜開,在跌入黑暗的睡眠前,他喃喃地說道。

  「我會的,我一定會的,我會抱著你一起沉睡的。」景臣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說著。

  「那麼……這是約定了……」說完這句話,姬末其終於完全閉上雙眼,睡了過去。

  景臣凝視著這張熟悉的臉,手撫摸著他手臂上月牙印的疤痕,緊緊抿住唇,這是印記,他屬於他的印記,生生世世,他都可以憑著這印記找到他的,只希望哪一世,都不要再如這一世,這般生生離別。

  晨曦映照到室內時,姬末其睜開了雙眼,天晴了,窗櫺的空格間,照進了金色的陽光。他並不側頭,左手往枕邊摸去,不出所料,半邊床是空的,那個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他重新閉上雙眼,寒梅在清晨吐出更為冷冽的香氣,在這幽香中,姬末其緊閉的雙目沁出了大滴的淚珠。

  那個人在的時候,他從沒有一次落過淚,因為不想讓他知道,一直狠絕淩厲的自己,是多麼想痛哭一場。

  哭泣這種事,他幾乎已經遺忘了是怎麼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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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大約在離京城約十裏的地方,往往都會修建長亭,送行的人與即將遠行的人會在這裏分手,這座亭子修在山腰上,翻過這座山,就再也看不見京城,回過頭來只能看到一片莽莽蒼蒼的群山,這座亭子也就成了離開京城的人最後眺望那一片繁華大城的地方。

  這一天雪後初晴,陽光燦爛地灑滿銀白的大地,山間的樹木上都覆蓋著白雪,天氣是雪後那種特有的寒冷,亭子裏站著三個男人,兩個身著黑衣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並肩而立,另一位則是年紀稍為小一點,身形略顯單薄的青年男子,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三個人默默地望著山下。

  這裏視野空曠,山下的情形看得甚為潔楚,只見銀白的世界中,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輛輕便的馬車正躑躅前行,那馬車甚是小巧,在山上看來,更像茫茫雪原上獨行的孤舟一般。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長久地注視著那輛馬車,一直目送到那車消失在路的盡頭,終於吐出一口長氣,回轉身對那兩位男子道:「我們走吧。」

  三人到樹下解了馬匹,翻身上馬,謝景臣再次回頭,雪原上已經看不到那輛馬車,載著那個人的馬車已經消失在了前方,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

  馬車在雪地上緩慢地行走著,趕車的少年微微地皺起眉頭,露出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憂鬱表情。除了偶爾傳來的咳嗽聲,車內的人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到這個地方來隻待了一天,姬末其卻好像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神,臉色更見蒼白,就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雙黝黑的眼睛顯得分外地深而亮。阿二隻覺得心痛如割,他對姬末其有著幾乎神一樣的崇敬,就連他也看出來了,姬末其用全副身心在竭力支撐,然而能支撐得了多久呢?

  姬末其所有可以依靠的人都離他而去,從此以後,他是徹底的孤家寡人,想到這裏,姬末其無奈地笑了一下,他手裏緊緊握著一封信,那是景臣留給他的。這長卷裏,沒有任何兒女情長的言辭,只有他給皇帝的忠告,這是多年來第一次他清晰地向皇帝闡述自己的政論。

  「水至清則無魚,性至剛而易折,天下己定,國運蒸蒸日上,治亂世用重典,遇盛世則益行中庸之道,陛下當行仁政而非酷政,仁和中庸,方可保萬世基業。」

  姬末其撫摸著這長卷,終於第一次覺得,長期以來,終是小看了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絕對的能力控制朝政的,這個時候才突然覺得,如果沒有景臣長久以來的支持,這個國家不會如此之快地從戰亂中恢復生機。

  那高大的身影,似乎總是跟在自己身後。他輕輕抬手按在太陽穴處,他一直是依靠在那個人身上的,就像一堵厚實的牆一樣,隨時供他憩息,供他依靠,因為這樣,這時候才覺得後背那樣空虛,因為那堵牆已經消失了。

  下面的路只能自己一個人走了,能走多久呢,胸口處傳來隱痛,他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他微微抿起雙唇,無論多久,他都會支撐下去,絕不放棄,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了,這個王朝,這個帝國,是他最後的能捉住的東西了。

  這一年冬天分外漫長,遭受嚴寒的國家在開春時便遇到了春荒,這是幾年來第一次嚴重的天災,但是因為數年來的累積,以及姬末其連串的改革,官僚體制的運作高效而及時,因此雖然遇到災荒,但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各地沒有出現流民潮,官府及時放賑,庫糧充足,完全避免了過去遇到災年那種如臨大敵的緊張狀況。

  朝政日漸清明,新選拔上來的官吏們都很能幹盡職,龐大的帝國開始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到三月開春時,人人面上都煥發出新的氣象,春天到了,一切希望都開始萌芽。

  這個時候,從京城傳來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一時間,給這個四處春光明媚的季節抹上濃重的陰影。

  黃昏時,下起了小雨,在長達數大的昏迷後,姬末其緩緩睜開了雙眼。長期以來超過負荷的處理政務,終於導致這場大病。姬末其本人臉上卻顯得十分安詳,他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微微笑了一下,春雨潤物,這一年應該是個豐年了吧。

  床榻四周圍滿了重臣,這些人候在此處,已經數天了,看到皇帝再次睜開眼,大臣們按捺住激動,心裏都升起一絲希望。

  畢竟他還如此年輕,又怎麼會因為一場病就死去呢,他向來那樣精力充沛,甚至可以通宵達旦地批閱奏摺,具有這樣體力的人,應該不會如此之早就怎麼樣吧,阿二坐在廊簷下,望著不斷下墜的屋簷水發呆,差不多一年以前的這個時候,他遇到皇帝,那個美麗的,帶些兒狼狽的皇帝,雖然在牛圈裏睡了一宿,卻一點兒也不顯得難看,阿二痛苦地揪緊了眉尖,他比屋裏所有的大臣都清楚,姬末其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他經常半夜陪伴著姬末其處理政事,那時候就連內侍也會支撐不住,阿二憑著少年人的體力,打起精神陪著姬末其,連端茶遞水這種內侍的事情,有時候也是阿二來做,皇帝似乎對他格外地信任。這淳樸少年的心裏,年輕的皇帝是天神一般的存在,然而也只有他才知道:,皇帝從冬天以來,就在咳血,太醫雖然知道:,卻被皇帝嚴令禁止告訴任何人。就拖著那樣的病體,不眠不休地操勞國事,阿二有時候覺得皇帝簡直是蓄意在糟蹋自己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健康,他似乎急著拖垮這個身體一樣,毫不吝惜地摧殘自己。

  到春天的時候,姬末其忙於處理饑荒救災等等瑣事,在經過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之後,終於支撐不住,開始大口地咳血,一病不起。朝臣們這才知道:,他們那看起來精力無窮的皇帝,就快油盡燈枯了。

  雨聲漸漸地急了,大臣們一個接一個地退出寢殿,人人臉上都掛著悲傷,阿二幾乎不敢看他們的臉,最後出來的是一直陪侍在皇帝身邊的太醫,阿二比較熟悉這位大夫,他迎了上去,問道:「李太醫,陛下就快好了嗎?」

  頭髮花白的太醫呆呆地看了阿二眼,突然間就演出一串淚來,他急忙低下頭擦掉淚水,搖搖頭急匆匆地離開了。

  阿二怔怔地看著太醫的背影,心裏頓時有了不祥之感,一名內侍走了出來對阿二道:「朱侍衛,陛下叫你進去。」

  阿二聞言,連忙跑進寢殿。

  闊大幽深的寢殿內靜悄悄的,內侍們作任何事都是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到姬末其。

  阿二悄悄走到龍床前,姬末其微微閉著眼,眼睫濃黑,眉宇間那種冷酷狠絕的氣質已經不見了,這使他顯得令人心碎的孱弱,阿二竭力忍住放聲痛哭的感覺,呆呆地看著姬末其。

  姬末其覺察到床前有人,張開了雙眼,這雙眼睛仍然明如秋水,完全沒有垂危病人的頹態,他臉頰明顯地瘦了下去,但並沒有多大的病容,除了面色蒼白一點,他的病看起來似乎不那麼嚴重,他朝阿二招了招手道:「阿二,你扶朕起來。」

  阿二扶了他坐起來,讓他靠在重疊的軟枕上,姬末其道:「阿二,你喜歡榮王嗎?」

  姬末其並無子嗣,榮王是宗室的皇子,不知道什麼緣故,從皇陵回來後不久,姬末其就正式將榮王收養在宮中,因為他年紀尚輕,誰也沒想到他是為什麼要收養這個父母雙亡的宗親,姬末其只要有空就會引那孩子待在一起,阿二自己也常陪著那孩子玩耍。

  那是個可愛的八歲孩子,生著一張酷肖姬末其的臉,阿二點了點頭,姬末其微微笑道:「阿二,以後,榮王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保護他,就像跟著朕一樣。」

  阿二心猛地抽縮了一下,撲地一聲跪在地上:「不,陛下,阿二要永遠侍俸陛下,絕不離開陛下。」

  姬末其輕輕地咳了兩聲道:「傻阿二,朕就快要死啦。」

  這話如利刃般直剖進阿二的心底,他幾乎想要放聲痛哭,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道:「陛下活著阿二跟著陛下,陛下若是……阿二仍是要跟著陛下,無論死活,阿二都要跟著陛下。」

  他竭力忍住哽咽,卻無法忍住淚水。淚水在他臉上瘋狂地流著。

  姬末其輕輕伸手替他擦去淚水「阿二,榮王是朕選定的繼位者,朕要你保護他,守著他,這是朕最後的旨意。那邊會有人陪著朕的,你只要好好地做好這件事就行了。」

  阿二說不出話,只顧拼命地搖頭,姬末其歎了口氣道:「阿二,你不聽朕的話嗎?你要違拗朕的旨意嗎,還是說……你要朕跪下來求你?」

  阿二驚恐地睜大雙眼,拼命的搖頭,淚滴濺上姬末其的手背,滾熱的,像是少年的心,姬末其點了點頭道:「政事上,大臣們會輔佐他的,脹只要你終生跟著他,保護他,你要做到,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到他,你知道了嗎?」

  阿二流著淚,終於點了點頭。

  姬末其笑了出來,重病並沒有奪去他令人眩暈的美麗,反倒因為接近生命的盡頭,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叫阿二不敢直視。

  窗外,雨聲似乎越來越急了,姬末其抬眼望向窗邊,久久沒有說話。室內十分安靜,外面的雨聲便異常地大了起來,良久,姬末其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去吧,阿二,朕想睡了。」

  他面容蒼白,眉宇間透著說不出的疲憊,眼神卻很安詳,有一種解脫般的寧靜,阿二心無來由地一緊,正要說話,外殿門突然被人打開,一股風趁勢便直闖了進來,阿二神色一變,跳了起來,按劍喝道:「誰?」

  垂在門邊的帷幔一掀,一條人影閃了進來,他甫一進門,便掀掉頭上的風帽,露出一張俊逸消瘦的面孔,阿二陡見此人,頓時失聲叫道:「謝將軍!」

  來人全身黑衣,身材高大,滿面風塵,雙眼卻直勾勾地看著床榻上的姬末其,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阿二的驚呼,三腳並作兩步,直撲了過去。

  阿二心中一驚,他雖然隱約知道他二人的關係,但是姬末其下令殺了謝景臣的父親,他們二人早已決裂,謝景臣這個時候闖進宮來,想耍幹什麼?想到這裏,拔出長劍,直指向謝景臣道:「退開!」

  謝景臣撲在床邊,雙眼只看著姬末其,伸出左手,看也不看阿二,食指輕彈,將阿二的長劍輕輕蕩開,阿二武功遠不及他,被劍上指力一帶,幾乎躍倒,好容易穩住身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欲提劍上前,卻聽得姬末其輕聲道:「阿二,你下去吧,朕和他有話要說。」

  他身體虛弱之極,這兩句話說得極為緩慢,伴隨著沉重的喘息之聲,阿二猶豫一陣,卻見姬末其适才還黯然無光的雙眸,這時候卻異常明亮。他不是個蠢人,當下收了長劍,踱出殿去。

  姬末其說完那兩句話,力氣幾乎耗盡,身體往後仰倒,謝景臣身子前撲,一把抱住了他,仍是一言不發地瞧著他。

  姬末其喘息一陣,呼吸漸漸平穩,輕聲道:「你……來了嗎?是來……來踐約的嗎?」

  謝景臣目不轉睛地瞧著他,點了點頭道:「是,我一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趕來了。」

  姬末其微微一笑,艱難地道:「來得……還算及時,不然就只有來生再見了。」

  他緩緩移動目光,似乎是在看著謝景臣,又似乎沒看他,眼神渙散,嘴角帶著笑,氣息卻越來越是微弱。

  霎時之間,謝景臣只覺得萬箭穿心,喉頭微甜,他強自平抑內息,將這一口血壓了下去,眼見得姬末其氣息奄奄,從前的很多事,這時候亂哄哄全部湧入腦中,初見時那冷酷淩厲的少年,後來機敏睿智的皇帝,床上枕畔的知心情人。一顰一笑,宛如就在眼前,狠酷的、溫柔的、風情的,一個個生動之極的面容在他眼前一晃而過,留下的卻是這個伏在枕上,雙目微閉,油盡燈枯的姬末其。

  痛,自心底鑽了上來。

  為什麼會這樣,謝景臣絕望地想,他那樣愛他,他明明是想要抱他在懷裏,快快活活地和他共處一生,為什麼到頭來,他只能抱著那渺不可及的來生再見的約定,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地在懷中消逝?

  為什麼?

  他說過,他是這個帝國的皇帝,所有人部可以放棄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唯有他不可以,他與生俱來的使命,便是這江山,這天下,這帝國。可是他自己得到了什麼?

  他呆呆地凝視著姬末其,看著那張令他銘心刻骨的美麗臉龐,這還是一張年輕的臉,他不過只有二十四歲,還是那樣生機勃勃的年齡,為什麼就得為了這個帝國這個天下去死?

  而他,謝景臣,曾經是他的倚靠,他的大將軍,這個時候卻只能看著他去死?他是來實踐他們當初的約定的,如果不能生在一起,那麼便死在一處。他一接到皇帝病危的訊息,便自琅琊趕了過來,他本是來赴死的,然而這時候卻突然覺得活著,有多麼美好。

  來生遙不可知,而此刻姬末其卻是真真實實地抱在懷中。不!他恨恨地想,什麼來生,什麼江山帝國,什麼家仇國恨,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如此可笑。他用盡一生來愛的人,他要得到的不是這種結果!

  他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中瘦弱的身體,那胸膛的心跳已經很微弱了,窗外一聲聲的雨滴聲,宛如敲在心頭,姬末其伏在他的胸前,不再掙扎,也不再說話,這胸膛好厚實,好溫暖,真的能死在這個懷抱中,他沒有遺憾了。

  「景臣,謝謝你……來生,我一定作你最好的情人,乖乖地聽你話,再也不讓你那麼為難,那麼傷心了……」他一面說,一面將整個身體依在景臣身上,思維慢慢停滯,耳畔聽到景臣強有力的心跳聲,恍恍惚惚,眼前燈光漸次黯淡下去,黑暗即將來臨。

  便在這時,突然聽得謝景臣一聲大叫「不!」

  他急切地捧起姬末其的臉道:「你睜開眼來,不,我不要這樣,你睜開眼,你聽我說,我不要來生,我就要今世,姬末其,我要你活著。」

  姬末其被他突然的叫聲驚到,勉強又睜開眼來,謝景臣一雙黝黑的眸子閃著熱烈的光芒,面孔被抹上一層潮紅,他在姬末其冰涼的唇上吻了一下:「不,不要死,姬末其。」

  姬末其微微一笑道:「你……膽子大起來了……竟然直呼我的名字。」

  是的,你不再是皇帝,你叫姬末其,你是我的情人,從今以後,你只能屬於我一個人了。謝景臣在心中默想著,一面吻住他冰涼的唇,將一口氣渡了過去,然後在他耳邊低聲道:「跟我走,我會救活你的。」

  姬末其虛弱地道:「救活了我,我仍然是皇帝,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有一天是皇帝,我說過,除非我死,這付擔子我永遠不能放下。」

  謝景臣斷然道:「你會放下的,我讓你放下,你就會放下。」

  姬末其雙眉微挑道:「謝景臣,誰給你的膽子?你竟敢……竟敢這樣對我……」

  他重病之中,說話沒有力氣,語氣卻仍如同往昔般淩厲之極,然而謝景臣似乎全然換了一個人,他再度抱緊姬末其道:「我不但要救活你,還要讓你知道,你該做的已經做得夠了,餘下的,就得聽我的。我要將你牢牢地握在手心,內也不會准許你用這樣那樣的理由從我身邊跑開,姬末其,如果你不聽話,想要從我身邊跑開,我會將你圈禁起來,不准你離開我半步!」

  姬末其怒極反笑:「你敢!」

  他本在重病之中,這時候一股怒氣撐了上來,反倒來了精神,雙目灼灼發亮,咬著牙恨恨地瞪著謝景臣。謝景臣不再理他,自懷內掏出一顆丹藥,不管姬末其的掙扎,強行給他喂了下去。這丹藥是平城鬧瘟疫時,陳妙手給的,名字喚作「氣不死丹」,藥名雖怪,然而能救人性命,幾乎有起死回生之效,這時候也不管是否對症,姬末其病入膏肓這也是病急亂投醫,先保住他性命,再趕往秀山幽谷找陳妙手兄弟,好歹要將這條命搶回來。

  姬末其被他弄得一陣大咳,喘息方定,咬牙道:「你給我服的什麼蘗?」景臣卻不搭話,將床頭的一件白狐衾拿了過來,把姬末其兜頭蓋腦地包了起來,這才低聲道:「你跟我走吧。」

  姬末其大怒,卻全無力氣反抗、要想叫人進來。知道謝景臣武功甚高,只怕寢殿四周的侍衛早被他擺平了,這時候叫也無人應聲,急怒攻心,頓時暈了過去。

  景臣見他暈了過去,探了探他鼻息,卻比先前下和得多,心中一喜,看來那丹藥果然有效力。當下抱了他在懷,他熟悉宮中地形,繞開了巡夜侍衛,匆匆出了宮,找到自己的馬,辨明方向,連夜往秀山狂奔而去。

  他知道姬末其重病之人,經不起馬上顛簸,離了京城便雇了馬車,將車內厚厚地鋪上軟墊,日夜不停地往秀山去,姬末其數度昏厥,都靠著陳妙手那名字古怪的丹藥勉強維持,等到了秀山,也只剩下一口氣了。

  到了秀山,正好妙手回春兄弟倆都在,景臣沒功夫去想這兩隻怪物如何言歸於好,只是忙著求他們救人,陳妙手聽了景臣用的藥,嘖嘖稱奇一陣道:「謝大將軍果然不同凡響,這藥不對症天下沒人比你更厲害。」

  景臣不想和他多扯,雙眼看著戴回春卻認真把了半日脈,這才抬頭微笑道:「嗯,藥雖不對症,卻還有效,至少保住他性命了。有師哥在此,那神風九針,可是起死回生的。」

  謝景臣雙眼放出光來,大喜道:「真的?」

  陳妙手冷笑道:「真的便又怎麼樣?你想我救他,給我磕上一個響頭吧。」

  陳妙手性情古隆,為人向來促狹,這時候半是故意為難景臣,一半卻是調侃。哪知謝景臣二話不說,直挺挺跪了下來,一口氣連磕了數個頭,連陳妙手也作了慌,迚忙拉了他起來,又與戴回春商量過半晌,當即便施針救人。

  妙手回春本是當世神醫,有這二人中一人,便已經有起死回生之力,這二人合力,竟然硬生生將姬末其自鬼門關拉了回來。

  看看三個月過去,姬末其終於慢慢地好了起來,然而自清醒之日起,便不與謝景臣說一句話。

  這一日戴回春自谷外採辦米糧回來,說起朝中新帝即位之事,姬末其臉色大變,謝景臣正在他床邊喂他吃盤,卻被他反手一掌,將藥碗傾倒於地。

  謝景臣一言不發,收拾了殘碗,又去熬了一鍋藥,繼續喂他,姬末其又是一掌掀開。

  如此往來幾番,謝景臣不急不躁,姬末其卻終於累了,喝了那藥,恨恨地道:「謝景臣,放我回去。」

  謝景臣道:「我不會放你走的,我說過了,你再活回來,就只能是我的人。我不要來生,我要的便是今生。」

  姬末其大怒,將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全砸了個稀爛,屋子狹小,景臣躲避不及,臉上也被碗片書傷,晚間姬末其睡下了,才去找戴回春上藥。

  戴回春聽他說了經過,微微一笑道:「景臣,沒想到老實人發起狠來,連這狠酷厲害的小皇帝也拿你沒法子。」

  景臣苦笑道:「我也不想這樣,可是要讓他乖乖待在我身邊,我只有這個法子。」

  戴回春笑道:「我們總也沒想到你和他竟會這樣,一個放下江山天下,一個忘了殺父之仇,你是怎麼想明白的。」

  景臣低下頭去,半晌道:「他心裏何曾放下過江山天下?那只不過是我逼他的罷了,至於殺父之仇,當時他命在垂危,我看著他奄奄一息,突然間就放下了,我……我其實根本不能沒有他。雖然曾許過來生,可是季倫,如果讓你眼睜睜瞧著陳師兄死在你面前,你會覺得來生比較有希望還是眼前更要緊?」

  戴季倫被他說到心事,面色一紅,半晌道:「握在手裏的,才是最為真切的。來生到底是渺茫了些。」

  景臣點了點頭道:「是,那時候我便是這樣想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然後到地下去陪他。我就要眼前,我要和他快快活活地過一生,活到很老很老了,那時候再一起去地下。」

  季倫點了點頭道:「他其實也不是恨你,如果他心裏老有一股怒氣,病不會好得這麼快的,他多半就是表面上彆扭罷了。」

  景臣點頭道:「我知道,我就是要讓他自己慢慢想通,什麼天下,什麼江山,什麼國家,都及不上和自己心愛之人在一起要緊。」

  戴回春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我明日和師哥啟程去西域,這裏借給你們住,姬末其的病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們就在這裏好好調養吧。」

  戴陳二人走後不久,夏季慢慢來臨,姬末其已經可以下床行走,景臣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姬末其對他沒有好臉色,景臣也全然不管,這一日他要去穀外採買,便將姬末其也強行帶上,那秀山外有一座秀水鎮,乃是左近最大的集鎮,姬末其久未見人,在鎮上逛了一陣,臉上漸漸有了喜色。

  秀水鎮歷來繁華,南來北往客商眾多,水陸碼頭上貨物堆積如山,來來往往,好番興旺景象。鎮上百姓說起新皇帝登基後,減免賦稅,北邊又平定了胡人的叛亂,都是一臉興奮,姬末其聽了,面上神色變幻不定,一路之上,默不做聲,景臣也不去理他。

  兩人回到藥廬,姬末其只說累了,倒頭便睡,景臣弄了晚飯,正要去敲他門,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開了,姬末其立正門邊,呆呆地看著景臣,面色卻有些蒼白,景臣怕他病情反復,上前低聲道:「怎麼了?可是白天累著了?」

  語未了,姬末其突然一把抱住他,將頭埋在他胸前,景臣渾身一震,多日不見親昵動作令他百感交集,半晌仍不敢伸手抱他,卻聽得姬木其低聲道:「景臣,抱我。」

  語聲輕微,卻是清清楚楚地送入景臣耳中,剎那間如聆仙綸,一把將他抱住,只聽姬末其道:「景臣,以後……我不再離開你了,你說過,要圈禁我一輩子,好吧,那就這樣吧,我以前作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從此後,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會永遠聽你的。」

  景臣驚喜交集,一時間竟然語倫次起來:「不不……我不是要圈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和你分開。」

  姬末其嗯了一聲道:「我知道。景臣,我們差一點兒就錯了,我本以為只有我才會為這個國家彈精竭慮,如果我不在,這帝國,這江山便會傾頹。原來並不是這樣的,天下仍舊是天下……離了我,依然會存在,我一生爭強好勝,要作有為明君,因此上耗損心力,到這時候才明白,向來癡,始知伶俐不如癡啊,景臣,癡人自有癡福,我到今日才想明白這個道理。」

  說到這裏,他輕聲歎了口氣,心裏卻真的像去掉了什麼重擔一樣。

  或許這樣也不錯,這個男人本是他銘心刻骨的愛人,能這樣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就算他用什麼樣的強迫手段,其實也有一種幸福的滋味。

  他放鬆了身體,輕輕抬起臉,微微一笑,晚風中宛如春花初綻,美不勝收,景臣心頭一暖,對著那兩片柔嫩豔紅的唇吻了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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