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蜀都靈秀。
道兩旁艷色芙蓉一路開了去。
『四十里為錦繡』這樣的讚譽,半點不假。
「你是唐家的孩子,從今天起,就改名叫唐秋吧。」
見多了唐家堡外的花紅柳綠宴浮橋,乍然見到烏漆銅釘透了森寒氣的唐家堡大門,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小孩怯了場,在門前站了大半晌,就是不肯進去。
領他來的人是個中年男子,面相極俊,飛眉鳳目,氣韻不凡,一身素雅霜色單袍,硬生生讓他穿出股與眾不同的風流氣度。
只是,這人眉目生得雖好,性子卻是極差。
見小孩愣在門前不敢進去,他也不相勸,竟是伸手提了小孩的領子,直接提進門去。
「唐家的骨血,怎麼能這麼沒用!」
言語中已帶苛責。
領子突然被攥住,小孩臉被勒得通紅,連帶著雙眼也浮了霧氣,再聽這人言語,更不敢亂動,只得細聲辯道,「我沒有……你放我下來自己走。」
頸後一鬆,雙腳已落了地。
那抹素淨霜色先從旁過去。
「記住,要叫父親。」
小孩子揉揉脖子,不敢磨蹭,趕緊跟上去。
一路隨那人去到祠堂。
烏沉厚重的木門一推開,偌大的祠堂,分兩排坐了不少人,一眼掃去,儘是些生疏面孔。
小孩子不自覺又縮了下。
但這次卻沒遲疑,抬腳跟了進去。
「唐雲笙,這就是你兒子嗎?」
堂上正中坐著的一個乾瘦老者率先發了話。
帶小孩進來那人點了點頭,簡短應了句:「正是。」
那乾瘦老者瞇起眼,細細打量那孩子。
七八歲的年紀,較同齡的孩子,身形稍嫌單薄。在眾人的打量下,小孩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他身上惟一還顯活絡的,便是那雙靈透的眼,怯生生看著眾人,間或眨兩下,跟受驚的小鹿似的。
那長老與堂上其餘人對視一眼,交換個眼色,再轉回頭來,對著唐雲笙搖了搖頭道,「這孩子模樣倒還精明,可性子太弱了些。不過他即然是你唐雲笙的兒子,也總不至於太差,以後多調教調教便是。現在先讓他過來見見祖先吧。」
唐雲笙臉上一點陰霾色彩過,但轉瞬即逝,面上再無異樣痕跡。他伸手將小孩拉過來,指了祠堂森森靈位下一個黃色蒲團,沉聲道:「唐秋,跪下給列祖列宗磕頭。」
小孩依言跪下,幾個重重的響頭磕下去,額頭生生的疼,心裡卻儘是忐忑。
他不過是個才八歲的孩子。
無父無母,自小跟著個師塾裡的老先生過日子,平日所見所結交的,也都是尋常的市井人家。老先生無兒無女,便拿他當親孫子一般看待,祖孫二人日子過得清貧,卻也安適。
可前些日子裡,老先生得了重病,臥床數日不起,他正愁得沒辦法,家裡卻突然來了個貴氣男子。素白錦袍墨色皂靴,眉眼好看得不似塵世人,他往屋裡一站,襯著低矮的門泛黃的窗格紙,給人的唯一感覺,就是格格不入。
來這人,恰恰是唐雲笙。
唐雲笙兩副藥醫好老先生後,便告訴唐秋他們,說自己是唐秋的父親,眼下來要帶兒子回去。
老先生雖不捨得,可看唐雲笙也不似會說假話的人。且他又將唐秋生辰八字說得清楚,甚至連唐秋肩上一處胎記的顏色形狀,他也說得絲毫不差。
由不得唐秋他們不相信。
人家父子相認,老先生再不好阻攔,也不願意唐秋跟著自己受苦,便咬咬牙任唐雲笙帶了唐秋離開。
唐秋自小沒有爹娘,突然多出個爹來,說實話,小孩子心裡還是挺開心的。可等他同唐雲笙一路回唐門,相處的日子久了,小孩心裡最初那股高興勁反倒漸漸消減了。
這個爹……對他,未免太冷淡了些。那態度,根本說不上喜歡,一點不像親生爹娘對兒子該有的態度。可要說討厭,那就更沒有理由了。要是討厭,何必把他領回家?
全然摸不著頭腦。
只能裝著滿心疑問跟唐雲笙回家。
好歹……家裡應當還有個娘。
唐秋磕完頭,祠堂上一眾人也沒有別的言語,為首那老者揮揮手,唐雲笙會意,便將唐秋帶了出去。
出了祠堂,氣氛不再那麼沉悶。
唐秋看著前面那抹霜白越離越遠,終忍不住低喚了聲,「父親。」
唐雲笙停住腳,回過頭來,淡淡瞥一眼唐秋,看見他那怯弱模樣便皺了下眉。
「又有什麼事?」
小孩將心裡憋了很久的問題問出口,「我娘呢?」
唐雲笙面色微動,再度轉過身去,冷冷道:「你沒有娘,只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現在我帶你去見他們。」
唐秋被他冷淡的態度一刺,不敢再問,低頭看了看腳尖,胡亂蹬著地。等他抬眼起來再看,唐雲笙已經走得快不見影了,心裡一慌,忙一陣小跑跟了上去。
這個父親,還有這個家……
太奇怪了。
唐家堡佔地百頃,府邸屋牆高聳,出了祠堂再往唐雲笙所住的地方走,竟走了小半個時辰。
這點路程,對唐雲笙來說並不算什麼。可對唐秋這個才八歲的孩子來說,就顯得太遠了些。尤其是在他已趕了大半日路的情況下。
但唐雲笙根本沒有顧及。
等走到的時候,唐秋一張小臉已累得通紅,額頭上鼻尖上滿滿是汗,兩條腿更跟灌了鉛似的,抬都抬不起來。
見唐雲笙回來,府中的老管家先一步迎出來,見到唐秋時愣了愣,繼而問道:「這就是小公子?」
唐雲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淡淡丟下句話,「是,你帶他去見公子小姐吧。」說完話,轉身便已不見。
老管家搓搓手,看著唐秋汗淋淋的樣子,笑得極和善,「小公子,我先帶你去洗洗,換身衣服再去見公子和小姐,可好?」
自入唐家堡以來,這個老管家是對唐秋態度最和善的一個,唐秋終是小孩子,這會只覺鼻子一酸,連連點了幾下頭,細聲道:「好,謝謝你。」
老管家聽到謝字愣了下,之後益發笑得親切,「哪敢……小公子跟我來吧。」
六月裡正值芙蓉花季,蜀都處處可見艷紅粉白。
但這些艷麗,只止於唐家堡大門之外。
入了唐家堡,四周花木雖多,可大多都是唐秋所不認識的。莫說叫出名字來,平日裡,他就連見都見得少。
等到了唐雲笙府上,唐秋能叫出名來的花木就更少了。
老管家一路領著他去內院,過浮橋的時候,橋兩側不知名的緋色花朵開迷了眼,唐秋伸手想去碰,卻被老管家先一步拉住手。
「小公子,府裡的花草可不能隨意亂動。大多都是大小姐種的,隨意碰了……」
「她會不高興對吧?」
唐秋悻悻收回手,看著那些緋色花朵,臉上閃過些失落情緒。
老管家將這孩子的神態看入眼,心有不忍,便笑了安慰他道:「不是,只是唐門裡人人擅毒,這些花木大多帶了毒性,我是怕小公子你胡亂碰了中毒。」
「哦。」唐秋低低應了聲,心裡卻是不全信的。「我知道了,麻煩你帶我去見哥哥姐姐吧。」
「是是是,咱們這就去……」
老管家話說了一半,卻突然被打算來。
「平伯,這就是父親領回來的人?!」
女聲嬌俏,唐秋不禁抬眼去看,只見浮橋一端站了個紅衣少女,足登鹿皮小靴腰圍錦帶,說話的時候下巴微微抬起,艷麗的眉眼襯著身後大片大片的緋色花朵,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傲慢。但這種傲慢在這個少女身上並不顯突兀,相反……她的驕傲,像是與生俱來的,與她整個人融為一體。
聽她喚唐雲笙父親,唐秋心中猜測,這紅衣少女恐怕就是他的姐姐。
但有唐雲笙的冷淡在前,唐秋一時間也不敢同這少女親近,只怯生生看了她幾眼,『姐姐』兩個字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卻始終不敢叫出口。
最後卻是那少女看了他一陣,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與他平視。待看盡唐秋清透眼底的膽怯之後,她展顏一笑,拉起唐秋的手,將一粒碧色糖果放在唐秋手心。
「我是唐夢,你應當叫我一聲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碧色糖果在唐秋雪白的手心中躺著,顯得晶瑩剔透,很是可人。
唐秋心裡一暖,張口甜絲絲喚了句,「姐姐,父親說我叫唐秋。」
唐夢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笑道:「糖果就算見面禮,姐姐請你吃的。」復又對那老管家道:「父親還要讓他去見唐淮吧?你不用去唐淮房裡了,他現在正在天源閣,你帶唐秋過去吧。」
老管家趕緊點頭稱是,帶了唐秋,轉了方向去天源閣。
唐秋將糖果含在嘴中,一絲甜從舌尖蔓延開來。
小孩子心裡稍稍安穩了些。
這個姐姐……其實很不錯。
只是,唐秋這個感覺很快就被顛覆來。
在他見到他二哥唐淮的時候。
唐秋見到唐淮的時候,唐淮正在天源閣看書。
說是看書,可又沒有看書的樣子。
廊外是盈盈碧波,十三四歲的少年橫坐在迴廊欄杆上,隨意翻著書。待看見老管家領了唐秋過來,轉臉向他們略略一笑,清俊的眉目,全然是他父親唐雲笙的影子。
只是比起唐雲笙看起來好親近了許多。
唐秋牽動唇角,想要回對方一個笑,卻覺腹中猛一陣絞痛,頓時臉一白腿腳一軟,人轉瞬已倒在地上,抱著腿蜷成一團。
唐淮像極唐雲笙的風流鳳眼一轉,自欄杆上跳下來,俯身探了下唐秋脈象,又翻開他眼皮看了下,這才向一旁著了急的老管家問道:「平伯,你們見過唐夢了吧?又是她動的手腳……一點不安分!」
老管家想起唐夢給唐秋那粒糖果,心裡咯登了下。但又想,唐夢這個大小姐平日裡個性雖乖張,但也不該給才見面的弟弟下毒才是。可嘴上倒還不敢隱瞞,如實回話。
「大小姐是給了小公子一顆糖果。」
唐秋躺著地上,聽著老管家和唐淮的對話,只覺腹中絞痛越來越劇烈,地下冰冷,地氣將他一張小臉也浸白來,心裡更是茫然。
那個姐姐……
那麼好看的笑容,那麼親切的話語,一時間全都扭曲了。
嘴裡殘餘的一點甜意霎時變作苦澀。
恍惚中,人猛被抱了起來,對方懷抱中的溫暖,讓他忍不住想靠近些。但憶及唐雲笙的冷淡與唐夢笑容後心狠,縱然是才八歲的孩子,想要遠離傷害的本能也讓他對那溫暖的真實感到懷疑。
腹中的疼痛越發難以忍受,似有火從胃裡灼過,一遍又一遍。衣裳已被汗水打濕來,迷迷糊糊間,唐秋感覺自己被人抱著放到床上。嘴裡被餵了什麼東西,苦味一路從舌尖到嗓子眼,手指尖更是一疼,像被什麼東西扎破來。
唐淮用針將唐秋十個指頭全扎破,挨個擠血放了毒,待小孩指尖的血色由暗黑轉鮮紅,才住了手。
老管家一直在旁邊站著,見唐淮臉色轉和,方才出聲問道:「二公子,小公子怎麼樣了?」
唐淮看著床上閉緊眼蜷成一團的小孩,精緻的五官和自己有幾分相仿,卻又更秀麗些,此時眉頭不禁皺緊來,慘白的小臉上滿是汗,眼睛緊閉著,睫毛微微顫抖,竟如怯弱的小獸一般惹人憐。
不由伸了手去,輕輕拂過唐秋額頭,嘴角浮了點笑,與老管家說話,視線卻未離唐秋身上。
「沒事了,吃過藥緩一緩就好。」
老管家高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下,想了想,又道:「那這事……要不要告訴老爺?」
「你自己看著辦。這有我看著,你就先回去吧。」
不再理會老管家,唐淮看了下床上仍一臉痛苦的小孩,輕輕笑了笑,在對方頸後昏睡穴上按了下。
「既然這麼痛苦,那先睡一覺好了。大概,明天還有不少事情等著你。」
第二章
唐秋再醒來的時候,恰好是子夜時分,四周沒有一點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好在腹內的疼痛已經消減了,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昏睡前出的一身粘汗莫名失了蹤跡。
唐秋摸索著想要起身,手一動,卻碰到身邊有個溫熱的物體,指尖也似被針紮了下,鑽心的疼。
不由小小抽了口涼氣。
「醒了嗎?」
黑暗裡突然有人出聲,嚇了唐秋一跳。
再看身邊那團朦朧的黑影動了起來。
卻是唐淮起了身。
他取了火折子打亮,將屋中油燈點燃來,再望著唐秋笑笑,一點暈黃燈火映照下,酷似唐雲笙的清俊面目顯得異常溫柔。
「感覺怎麼樣?」
唐秋愣愣看著他,十指指尖隱隱作疼。略大的眼裡閃過些亮光,復又轉淡,怯生生低下頭。
「你……你怎麼在這裡?」
唐淮將他反應看入眼,不由挑了挑眉,嘴角笑容卻深了些,更將唐秋手拉近看了看,「手指還疼?沒關係,我給你上點藥就好。」
指尖給細心塗了藥膏,原本就不劇烈的疼意在一片清涼中消了下去。
唐秋坐在床邊,兩隻腳無意識地晃蕩著,低垂著頭不敢看唐淮,可時不時又忍不住抬眼看看這個哥哥。
心裡想和他親近,但還是有些忐忑。
白日裡在浮橋上,那片緋色花朵中唐夢的笑顏艷麗無比,放在手心的糖果顏色更是漂亮。但隨之而來的疼痛,讓小傢伙心裡生了防備。
這個家,一點都不如想像中的好。
這裡的人,全都生了一張漂亮的臉,可卻不能隨便相信。
唐秋這些動作,自以為不明顯,可落在唐淮眼中,卻是一幅好玩的畫面。
眼神純澈的孩子,偷偷抬眼窺看一下外界,卻又怕被發現,小小露了個頭又飛快地縮回去。
那戒備又好奇的模樣,讓人看著心裡忍不住放柔。
也覺異常有趣。
這樣的孩子,這般怯弱單純的性情,在唐門裡尤其少見。
唐淮看著看著,心裡升起個念頭,不覺笑彎了眼。等唐秋再一度抬眼悄悄看他時,一把將小孩抱起,「怎麼,你很怕我?」
偷窺被抓個正著,唐秋臉瞬間漲紅了來,精巧的五官全蒙上層粉色。嘴張了張,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有……」越說,頭卻埋得越低,一顆小腦袋快埋到懷裡,滿滿全是挫敗。
唐淮將膽怯的小孩抱進懷裡,用下巴蹭蹭小孩的頭,朗聲笑了來,「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難道是因為唐夢作弄你,連帶著也怕起我來了?」
唐淮的懷抱著實溫暖,再聽他提起唐夢,唐秋鼻子略略一酸,數日來的委屈找了出口,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來。
落到唐淮手上,燙得唐淮一怔。
辯毒用藥使暗器這些工夫他樣樣精通,甚至同人耍心機使手段也半點不含糊,可哄孩子哄到哭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不覺把唐秋往懷裡帶深了些,柔聲勸道:「唐夢本就是那個霸道性子,遇見人總要作弄一番。她對你沒有壞心思,以後熟悉了,你也就明白了。」
懷裡的孩子沒有說話,低低的啜泣聲卻一直不停。唐淮覺得自己衣襟都快給眼淚水泡透來,溫柔勸慰的話又說了一大堆,那耷拉著的小腦袋才終於點了點。
「我知道了。」
他點頭那個幅度,讓唐淮忍不住懷疑,如果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沒辦法察覺。
不由失笑,這麼個膽怯的孩子,居然是他弟弟。
血脈根源這些東西,原來也定不了什麼。
揉揉小孩的頭,將小孩重新抱上床,「你昨天也累壞了,再睡一會吧。明天父親一定還有許多事情找你,到時候在父親面前可別哭鼻子,會惹他不高興的。」
說完便吹了燈,將小孩摟在懷裡睡覺。
感覺到小孩暖暖小小的身子偎在懷裡,唐淮略略一笑。
經唐夢這番作弄,小傢伙已經對他們有了戒心,短時間想要養親了,還真不容易。
可是……就是這樣帶點彆扭勁又可愛的小東西,養在身邊,才顯得真正有趣不是?
唐淮的估計倒也沒錯。
當第二日唐秋雙目紅腫站在書房裡,唐雲笙淡淡掃了他一眼,看他那明顯哭過的樣子,眉頭就是一皺,面上似蒙了千年寒霜,極俊的面容浮了冷意,也顯得有些懾人。
撫弄著桌上鎮紙的手指修長秀美,唐雲笙動作優雅,心裡卻隱隱有怒氣。
唐秋的個性太過懦弱,一點不像他兒子。
倒像足了 那個不爭氣的女人,讓他一看就來氣。
可再不喜歡也沒辦法……
現在他還需要這個兒子。
將手背在身後,唐雲笙從台階上走下來,緩緩走到唐秋身邊,狹長的鳳眼裡全無溫情。唐秋給那眼神一刺,心下更覺惶惶。但想起來之前唐淮對他說的話,又不敢表現出怕懼來,只好強撐著。
——父親最見不得人膽怯哭鼻子,你可別在他面前做出副驚慌失措樣惹他生氣。
唐淮是笑瞇瞇點著他鼻頭和他交代這話的。
當時心裡並不覺有多畏懼,但當他真正站在唐雲笙面前,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掃,唐秋頓時覺得手足無措,但還是硬著頭皮叫了聲。
「父親……您叫我來有什麼事?」
唐雲笙輕哼了聲,視線在唐秋身上巡視一番,見這孩子的反應多少比昨日長進些,臉色才稍和了點。
「我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些事。你現在入了唐門,一言一行都應當與過去不同。我唐門一脈在武林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門派,各派都需賣我們幾分面子。唐門子弟,毒藥暗器均是手上絕學,尋常一個唐門弟子,走出去也不可丟了唐門的臉。」
唐秋聽著唐雲笙說話,父親話裡的意思他聽得明白,但卻不知道父親說這話的目的何在,只好用心聽下去。
再聽唐雲笙說道:「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更不能比別人弱。只是你流落在外多年,現在才開始習武辨毒,根基已比同齡的孩子差了許多。因此,我決定親自教導你。從今日起,你每日上半日隨我習武,下半日隨我學習醫藥毒物。晚上再有時間,就讓你哥哥教你讀書寫字。」
唐雲笙顧自說著話,唐秋聽了,心裡益發忐忑不安。只要一想到,他要和唐雲笙整日整日呆在一塊,他就隱隱有些怕。
對於這個父親,他一開始是喜歡想要親近的,但相處一段時間後,唐雲笙的冷淡態度,讓小孩心裡的敬畏遠遠壓過了喜歡。
遠遠看著的時候很艷羨,可走得近了,卻打從心裡怕懼。
還要同他學用毒製毒……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唐夢的笑顏,和那顆碧色糖果放在手裡晶瑩剔透的模樣,唐秋就覺得心裡陣陣發慌,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他抬起頭,望著唐雲笙道:「父親,我可不可以不學毒藥?我不喜歡……」
下面的話聲音益發低了去,因為唐秋看見,唐雲笙的臉色瞬間轉沉。
不想這孩子還敢忤逆他的意思,唐雲笙冷著臉厲色問道:「你說什麼?」
唐秋給他喝得縮了下,卻見唐雲笙眼更冷,拂袖叱了聲,「沒用的東西!」
「父親,可我真的不想學……」
唐秋試著再辯解,但唐雲笙已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你是唐家的人,怎麼能不懂用毒製毒!不用說了,就照我的話做。明日一早,我讓人帶你去練功房。記住,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別丟我的臉!」
唐秋所有的抗議全被忽視,面前唐雲笙發怒的臉孔更顯可怕。唐秋緊緊咬著嘴唇,眼睜得大大的,絲毫不敢眨眼,生怕眼一眨,眼淚就會掉下來。
「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好半晌,唐秋才低聲應道,「明白了,父親。」
「既然明白了,就去思過房領罰。今晚在裡面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你也多少有點身為唐家人的自覺!」
唐雲笙一眼也不想再看他,打開書房門喚了個下人進來,交代了兩句便走了。那下人則進房來,向唐秋一低頭,道:「小公子,請隨我去思過房。」
唐秋將嘴唇咬得死死的,看著那抹霜白身影漸漸淡去,生怕洩露一點哭音。
身為唐家人的自覺……他一點沒有。
而且,他也不覺得做唐家人有什麼好。
思過房,一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
唐秋被人領著一路過去,越往裡走,四周光線益發陰暗。小小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漸漸淡得看不見。
迴廊兩旁雜樹枝條長得好過了頭,張牙舞爪地擋了大半光線,生生將夏日明媚遮蔽在外,而營造出種陰森感。
唐秋心裡其實是怕懼的。
但連日的種種遭遇,讓他在怕懼之餘,又多多少少生出點倔強來。
因此,即使臉色在這種陰森的環境中益發白了去,後背也是一陣陣發寒,甚至能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但小孩難得硬氣地咬緊了唇,一聲不吭跟著那人往迴廊深處走。
「小公子,這裡就是思過房了。」
在前面帶路的下人終於停下來,伸手推開緊密的房門,潮濕發霉的味道在一瞬間撲湧上來。
「小的明天一早再來領您出去,現在就委屈你了。」
恭敬的態度,卑微的語氣,但唐秋卻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是被尊重。機械地抬腳邁進屋,滿是灰塵的房間,只有簡簡單單幾張桌椅,牆上滿牆的字幅,細細辨了去,全都是唐家家訓。
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似永無止境。
隨著身後關門聲響,屋裡光線一下子暗下來,那下人已鎖了門離開。唐秋在屋角找了張椅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塵,便爬了上去。
四周沒了人,屋子裡靜得可怕,空氣中還有股霉味,舊日裡從街坊鄰居嘴裡聽來的鬼怪故事不合時宜地自腦子裡鑽出來。唐秋將腳也收到凳子上,抱著腿,臉深深埋進膝蓋裡,可四周的靜默卻在憑空的想像中生出許多詭異的聲音來。一點點伸著看不見的手,扯著他的衣裳,像要把他扯進看不見的深淵裡。
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子開始發抖。
一點濕意透過布料染涼膝蓋。
今日唐雲笙的態度讓唐秋徹底失望了,唐夢對他下毒的事情,唐雲笙這做父親的隻字不提。甚至於,沒有問過半句,他在這裡過得怎樣。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姐姐……
小孩子寒心之餘,也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生出迷惘來。當日在市井裡,同爺爺在一塊,日子雖清貧,可爺爺待他極好。如今到了唐門,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但這裡所有的人對他,卻沒有一點點溫情味。
除了……
昨日夜裡唐淮替他上藥時灑滿柔光的側臉突然浮現在眼前,面相酷似父親的少年抱著他朗聲大笑的模樣,才離了不久,便讓唐秋不可抑制地想念起來。
「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
他其實不是怕唐淮,只是……怕再一次失望而已
膝頭的濕意加重來,唐秋小聲啜泣著,卻猛聽有嗒嗒聲響起。他反射性地抬起頭,警戒地看向四周,屋中空空如也,並未多出想像中十指尖尖拖著猩紅長舌的鬼怪出沒。
心裡稍一鬆,再要埋下頭去,卻聽窗格上又是幾聲嗒嗒聲響。
還有少年清朗的音色透進來。
「秋秋,我在這。」
心裡突突跳了幾下,小孩向窗邊看去,略暗的光線中,唐淮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但卻無比親切。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
第三章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可真望見唐淮帶笑的眼底後,小孩愣了下,又一下子縮回身子。
「秋秋,怎麼了?」
看見小傢伙跌跌撞撞跑過來,純澈的眼中滿是驚喜,唐淮覺得心裡軟了下。但等對方跑得近來看見自己,卻見小傢伙眼裡的光芒閃了下,滿是淚痕的小臉上,那種急切偶過來的渴望淡了些,反添了些猶豫忐忑在裡面。
知曉這孩子不會太容易和自己親近,唐淮溫和笑了來,柔聲道:「秋秋,怎麼哭成這樣?二哥在這呢,別怕。」
唐秋再度墊腳扒在窗沿上,眨眨眼看著對方,眼底瞬間浮了層霧氣。
「二哥。」
第一次喚出來的稱呼,聲調有些低,卻帶了極重的依戀。
唐淮將扒在窗沿上的小手拉住,柔聲問道:「是不是惹父親生氣了?」
只見小傢伙的腦袋立馬耷拉下去,連應聲也是有氣無力的,「嗯。」
唐淮笑了笑,安慰小傢伙道:「其實二哥也被關在這裡過。父親脾氣不好,我和唐夢做錯了事,責罵懲罰一樣少不了。但過後也就好了,秋秋別擔心。」
手被人握住,暖意從指尖渡過來,唐秋覺得,屋子裡的陰暗可怖漸漸消減,就連空氣中那種令人窒息的潮濕霉味也淡了來。他不覺朝唐淮笑了笑,眼彎彎如月牙,只是……眼角尚餘了點水光,臉上也滿是淚痕,這樣的笑容看在別人眼裡,可憐倒比歡欣多得多。
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唐淮鬆開唐秋的手,打開帶來的食盒,將飯菜從窗中遞進去。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今晚我在這陪你,有人陪著,總不會怕。」
「嗯……」
唐秋踮起腳,將從窗口遞過來的碗筷接住,捧了碗,看著窗外唐淮的臉,再度笑了下。
唐淮在思過房外陪了唐秋一整晚。
但怕被人發現,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唐秋是被唐雲笙派來的人叫醒的。
昨日領他來那下人將他帶出思過房,別的什麼也沒問,直接領他去練功房。
去到練功房,唐雲笙已經等在那裡了,著一襲霜色單袍,素淨的顏色益發襯出他容顏的俊美。唐雲笙整個人沐浴在曦光裡,似渡了淺淺一層金,只是,清冷的眉眼依舊顯得涼薄。看見唐秋來,他並未問半句好壞,而是責問道:「想了一夜,你可想清楚了?」
唐秋低頭,昨夜唐淮陪著他給他說了一晚的故事,他根本沒功夫去想自己錯在哪,而且,他也沒覺得自己哪裡有錯,但唐秋也不敢忤逆唐雲笙,只得悶聲道:「我知道錯了。」
唐雲笙將手負在背後,轉過身,「既然知道錯了,那便隨我來。你根基比別人差太多,不多花點功夫是不行的。唐家人講求的是眼明手快,今日你先隨我練練基本的眼力手法。」
唐秋今早還未用過早飯,此刻腹中空空正難受得緊,卻沒膽量說出來,只好亦步亦趨跟過去。
「是,父親。」
唐秋上午習武,練眼力手法,學一些基本的內功心法。下午則是跟著唐雲笙學醫藥辨毒物。他在這些方面沒有一點功底,無論是習武還是認藥物記藥性,全都得從頭學起。而唐雲笙生性嚴苛,稍有不如意便是責罵,一整天下來,唐秋不只學得頭昏腦脹,一張小臉更因煩惱苦成一團。
好不容易等一天的任務完成,唐秋吃過飯回到房間,唐淮卻已鋪好紙墨筆硯等著他了。
唐秋看見哥哥,苦了一天的小臉霎時舒展來。可待過去看見桌上的筆墨紙硯後,他眉頭再度皺起。跑過去伸手扯了扯唐淮衣角,仰著臉問唐淮道,「二哥,我今晚能不能不學了?」
唐淮笑笑,伸手將小傢伙抱到膝蓋上,點點他鼻頭,「秋秋想偷懶?讓父親知道了可要受罰。」
唐秋想了想,眼一眨,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二哥不說,父親就不會知道。」說著,他還怕唐淮不答應,更扯著唐淮袖子搖啊搖,「二哥,我今天累了一天了……」
唐秋眼睛很大,瞳仁顏色卻極深,顧盼間似一池碧水微動,極具靈性。同唐淮撒嬌時又帶了點小孩獨有的頑皮任性,並不惹人生厭,相反讓人覺得可愛。
懷裡小傢伙的身子軟軟的,唐淮看著唐秋的笑容,伸手揉揉弟弟的頭。
經過昨晚的事,這孩子和他親近了不少,在自己面前也不再是之前怯生生怕懼生疏的模樣,相反肯同他親熱撒嬌了。
這小東西不怕他,倒是不小的進步。
只是,要教他唸書寫字的這事是唐雲笙吩咐下來的,小傢伙再累,也總得學點敷衍一二才行。
唐淮想了想,微微一笑,微挑的眼尾淌了柔光,「既然秋秋累了,那今晚少學一會,只要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和二哥的名字就好了。」
懷裡的小孩聽見這話,眼神瞬間亮了來,黑曜石般的眼瞳裡甚至閃過點黠意,「二哥你說話要算數。」
見慣了唐秋的乖巧溫順樣,偶爾看到這孩子活潑靈動的一面,唐淮嘴角笑意加深來,「我說話自然算數。」
小孩雙眼晶亮,笑著將面前的紙抹平,抓了桌上羊毫筆,蘸足了墨,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來。不多時,唐秋唐淮四個字便靜靜排在紙上。
筆觸雖稚嫩,但幾個字卻寫得有模有樣。
寫完後,小傢伙擱了筆,轉回頭雙手揪了唐淮衣襟,眼巴巴看著唐淮,「二哥……」
不知道唐秋竟會寫字,唐淮愣了下,反應過來後不覺失笑。
他倒讓這小傢伙擺了一道。
不過看他樣子也真累了,父親的嚴苛自己比誰都清楚,今晚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這小孩先休息好了。
「好吧,今晚讓你早點休息。」
唐淮起身將唐秋抱上床,又喚了婢女送熱水進來,替小孩擦了臉和手,甚至脫了鞋子親自給小孩洗過腳,才讓唐秋上床睡覺。
幾經折騰,唐秋在唐門的生活漸漸步上正軌。原先他不習慣的一切,在無可奈何中,也慢慢習慣來。
無論是每日繁重枯燥的練功辨藥,還是唐雲笙的冷漠嚴酷,都不若當初難以忍受。
而且唐秋個性雖弱,但於習武及醫毒暗器上卻頗有天賦。
唐雲笙親自教導他,時間久了,對這個原本不喜歡的孩子也慢慢改了點態度。縱然還是苛責多於關切,但比起一開始來,多多少少加了點在意在裡面。
不管怎樣,這孩子身上流的終究是他的骨血,還是有可取之處。
也不枉自己將他找回來。
但對於唐秋而言,他學這些東西多是因為對唐雲笙的怕懼,相比起這些,每晚同唐淮讀書習字的時光更令他期盼。
那個哥哥,總會抱著他,握了他的手寫字,笑瞇瞇同他說話,笑容溫暖而親切。
若要說,就像夏日裡自濃密枝葉間透下來的細碎陽光。
溫暖,卻不灼傷人。
至於唐夢,那個驕傲艷麗的姐姐,唐秋除了初進唐門那日見過她外,再沒見過對方。偶爾會想起唐淮對他說的話,這個姐姐只是個性霸道些,對他並沒有壞心思……心裡不是太相信,可對於唐淮的話,他又不想去懷疑,連帶著,也有些懷念起唐夢來。
唐秋再見唐夢,是在中秋前幾日。
當晚唐淮依舊陪著唐秋讀書,讀了小半個時辰,唐秋白日裡練功太累了,聽唐淮念著書,不知不覺竟打起瞌睡來。
唐淮見小傢伙頭一啄一啄極是可愛,也不忍喚醒他,可又想著該給他點小教訓。瞧著唐秋粉嫩嫩的小臉,他心念一動,竟持筆蘸足了墨,在唐秋臉上左右各畫了三根鬍鬚,想想又在鼻尖上輕點了下。
完了擱筆細細看了小孩一陣,唐淮不由哈哈笑出聲來。
唐秋本覺得臉上一涼,睡意已去了大半,再聽唐淮笑聲,猛地驚醒,身子一歪,險些從凳子上栽下去。唐淮也給嚇到了,忙伸手扶住小孩身子。
「小心些。」
但看到那張精緻小臉上的墨跡,忍不住再度笑出聲來。
唐秋睡得迷迷糊糊的,給他這一笑,更是摸不著頭腦,睜大眼不解詢問,「二哥,你笑什麼?」
那迷糊樣,黑乎乎的鼻頭,還有粉嫩小臉上的鬍鬚,就像只睡迷了眼的小貓咪,愣乎乎看著捉弄他的人。
還滿心信任。
唐淮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取了面鏡子豎到唐秋面前。
唐秋愣愣往鏡子裡一看,繼而僵住,轉臉再看向唐淮時,已是嘟起嘴瞪圓眼,氣呼呼喊了聲:「二哥!」
小傢伙是想生氣,只可惜他那樣子跟被逗炸毛的小貓伸伸爪子示威一樣沒有威懾力,倒惹得唐淮笑意更甚。
「秋秋,你這樣子,跟玉竹前幾天抱的那隻小貓像極了,哈哈……」
玉竹是負責照顧唐秋的丫鬟。前幾天她在外面抱了只小貓過來給唐秋玩,唐秋雖喜歡,可又怕唐雲笙知道責罵,只敢偷偷抱了下,便讓玉竹送走了。
眼下聽唐淮提起,言語中他倒成了那小貓,唐秋一張臉漲得通紅,氣呼呼跳下凳子去,「二哥取笑我,不理你,我睡覺去了。」
唐淮看著小傢伙蹬蹬蹬跑遠的身影,笑得更厲害。
「秋秋,可要記得洗臉。」
「哼!」
那小小身影益發跑得遠。
唐淮微挑的鳳眼暈了笑意,這個弟弟,比他預想的還要有趣。
養在身邊養熟了,也越發覺得可愛。
正想著,卻聽旁邊有人嬌聲道:「我這才出去多久啊,一回來,有人連樣子心腸都變了。」
唐淮稍皺眉,眼底笑意消去,轉回身,便讓門口一團火紅顏色炫花了眼。
門口的少女一身紅衣,面容妍麗,說話時習慣抬高的尖尖下頜,生生讓她話語中生出中傲慢氣。
這少女正是唐夢。
唐淮瞥了眼內室,沒聽見屋內有動靜,想是小傢伙生氣躲起來了,這才轉身出屋,順手關了門,將自己與唐夢一併隔在外面。
「你才回來?這次的事情辦得怎麼樣?」
唐家的子女,偶爾會被派出去執行些任務。唐夢失蹤這兩個月,自然是給唐雲笙派出去做事了。
唐夢笑笑,「這才想起來關心我這個姐姐?」
唐淮冷冷瞥她一眼,全不似剛才哄唐秋時的溫柔,反倒像足了唐雲笙看人時的冷漠。
唐夢見他這模樣,絲毫不惱。
「這樣子,才像我認識的唐淮。剛剛那溫柔樣,真嚇了我一跳。說起來,你什麼時候和那孩子這麼親了?」
唐淮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上次為什麼給秋秋下毒?你有沒想過,他那麼小個孩子,萬一不是我救得及時……」
唐夢打斷唐淮的話,艷麗的眉眼浮了點冷意,說話的口吻卻是不以為然。
「我新煉的毒,想讓你解解毒試試……」
「那是咱們弟弟。」
「呵呵……我有沒有聽錯?」唐夢捂嘴輕笑,道:「唐淮,你才是我弟弟!你什麼個性我不清楚?對我這個相處了十多年的姐姐都沒那麼親過,這會倒裝起好人來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領那孩子回來是為了什麼?無非是你太不好管教,他想多培養一個接班人制衡你罷了。那孩子對你的地位有威脅,你還對他那麼好?騙誰呀!」
唐淮眼中色彩稍濃。
唐雲笙接唐秋回來的心思,雖未明說,但唐夢的猜測也不假。
只是……唐淮想起屋裡那個孩子。同自己相似的五官,時常浮著的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神情。或怯生生的,或渴望或喜悅,甚至於小小的惱怒,全都生動無比。
而那日自己在思過房陪著他事,他小心翼翼地拉著自己的手,不想放也不敢放的樣子,更是可愛得緊。
唐門裡的人,自小毒藥機關學得多了,心機手段也比別人多,更善於將所有的情緒皆掩藏在皮下。
這樣一個孩子,很新鮮,也很有趣。
思量間,只聽唐夢又道:「唐淮你可別犯傻,在這個地方,別的什麼都是虛的!你別看堡裡那幫老頭子整日架子端得高高的,好似多不可一世。可唐家真正當家做主,還是父親,也只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心裡突生出些煩躁,唐淮抬起眼,映上唐夢那雙寫滿探究的杏核眼,唇角微微勾起,沉聲道:「姐姐,難道你覺得,那孩子能對我構成什麼威脅嗎?你未免太低看我。」
唐夢的眼神與唐淮交接,深深看進對方眼底,只見那眼中除了篤定再無異樣色彩,這才道:「那樣最好。父親有事讓我來叫你,你早些過去吧。」
唐夢說完話,轉身先走了,鹿皮小靴踩在地上,輕得沒有一點聲響。
唐淮則伸手揉揉眉心,想將心裡一點紛亂揉出去。
「不過是個給我解悶的小東西,再親近,又能影響我什麼!」
唐淮一句話說得極寒,四周的溫度幾乎因此凍結來。
如水月色也透著寒意。
唐秋靠在門背後,慢慢地坐了下去。
地上冰涼。
卻不及外面他二哥一句話寒心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