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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江山多少年》作者:大風颳過 (上/中/下) (完結)

《江山多少年》作者:大風颳過 (上/中/下) (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20932個瀏覽者
江山多少年 上 by 大風刮過
簡介:
      明明是個丫頭的,為什麼會成了個男的?
       顧小么實在覺得很孬,要不是聽說撿個女娃娃可以換錢。 他也不會硬是從喪魂溝把這個漂亮娃娃撿起來。
       可沒想到撿了個西貝貨就算了,還是個跟屁蟲。
       更可惡的是,還被那個大槐莊的程小六笑眼拙! 正當他氣得想扭著這個西貝貨去「退貨」時,
       只見那水娃娃巴眨巴眨地望著他...
       嗚...為什麼他會有種想投降的感覺啊!只要對一個人好,那麼所有的人都會對他好。 依循著以前的慣例,所以竇天賜只對撿回他的顧小么好。
       玩只跟顧小么玩,睡也跟他一起睡,只要跟著顧小么,他就會對自己好。
       可是為什麼他都照做了,顧小么卻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呢? 嗚...是不是他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啊?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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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槐莊與蛤蟆村是世仇。
      兩家結樑子的源頭據說能追溯到玉皇大帝的姥姥,所以結怨的原因無從可考。
      兩個村莊的後代們從睜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莊(蛤蟆村)是他們這輩子的對頭。
      大槐莊與蛤蟆村每代各有人才出,獨領風騷這幾十年的是朝廷裡的兩個大員,呂右丞跟程將軍。呂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狀元;程將軍在大槐莊土生土長,是二十多年前的武狀元。蛤蟆村和大槐莊的老人們時常親切地回憶起呂右丞與程將軍穿開襠褲時的模樣,回憶的時候也必定會念他們的小名:小二與阿三。

      呂小二與程阿三都是發達不忘根的人,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呂右丞與程將軍是朝廷裡的死對頭。
      七、八年前萬歲爺爺駕崩,去得突然,所以沒來得及寫遺詔。朝廷的大臣便分成兩派,呂右丞當時還是大學士,力保三皇子;程將軍理所當然投奔對面,擁戴二皇子。兩邊爭來爭去,爭到最後,兩派折衷,一起推了個還在吃奶的十三皇子登基。功勞兩邊都有,皆大歡喜。兩派握手言歡,呂右丞與程將軍依舊是死對頭。

      蠻夷進犯邊關,程將軍主戰,呂右丞一定主和;山窩裡鬧草寇,程將軍主鎮壓,呂右丞一定主招安。
      蛤蟆村跟大槐莊的人都愛討論家國天下事,每次聽到這類事情,都是又歡喜,又讚歎。
      蛤蟆村與大槐莊都很窮,窮到兩個村子只能養得起一個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王夫子原是三十里外城中的老秀才,自家在大槐莊與蛤蟆村搭界的地方開了個學堂。學堂正中拿大板凳隔了條界,一邊坐蛤蟆村的孩子,一邊坐大槐莊的孩子。王夫子講書時便依界線的板凳頭為對照站在聖人畫像下,不偏不倚。

      這一天王夫子講半天書累了,讓學生自去背幾首詩演練。凡來上學堂的孩子預先都在家裡被大人囑咐過,一定要把隔壁村的小崽子們比下去。因此界線兩邊背書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逐漸往上拔,拔到讓王夫子眼冒金星的響亮。王夫子終於忍無可忍,揚起戒尺,狠命敲了一下桌子:「肅靜!」

      頓時萬籟俱寂,王夫子只覺得天地豁然清明。
      正待他微笑發言時,界線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聲喊叫:「先生,窗戶外頭有個偷聽的!」
      喊叫的孩子身手矯健,這廂喊那廂已經伸手到窗外扣住那偷聽的孩子胳膊,王夫子踱過去,只看見半敞的窗戶外一個滿臉通紅的六、七歲孩子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向扣住自己胳膊的那隻手啃下。抓他的孩子陡然慘叫,王夫子在電光火石間伸出手,扣住咬人的肩頭,動一動鬍子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來學堂反在外面偷聽?」

      被咬的男童一邊齜牙咧嘴地甩手一邊喊:「先生、先生,我認得他!他是大槐莊村口程家的小六!他家窮得連新褲子都買不起,哪有錢上學堂?」四周蛤蟆村的孩子頓時一起大笑,齊唰唰地起哄:「喔、喔,大槐莊的!大槐莊的!」

      偷聽的孩子臉更紅了,扭了兩下,忽然一縮肩膀。王夫子一個沒扯住,被他閃開身,一溜煙閃向牆角無蹤無影,蛤蟆村的孩子笑得更響了:「喔--喔--喔--大槐莊的偷聽賊跑嘍!」王夫子搖頭歎氣放下窗屜,正要上閂,窗戶忽然猛地被捶了幾下,連窗紙都搗破了。王夫子大怒,再度開窗,剛才那個偷聽的孩童氣喘吁吁地在窗下站著,一隻手還扯著另一個猶在掙扎的男童,挺胸抬頭地大聲說:「他是蛤蟆村的,剛才跟我一樣偷聽來著!」

      蛤蟆村的孩子頓時鴉雀無聲,一直不吭聲的大槐莊孩子都抖擻精神扭過頭,其中幾個竄上分界板凳一張望,頓時出現一聲洋洋得意的大喊:「沒錯!是蛤蟆村的!蛤蟆村顧小寡婦家的顧小么!」

      被拖住的叫做顧小么的孩子跳起來,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來的!」
      程小六惡狠狠地揪著他:「你胡扯,我來的時候你就在那裡趴著了!你先來的!」
      「你先來的!」
      「你先來的!」
      「你!你先來的!」
      「你!你!」
      「你!你!」
      兩個孩子打成一團,學堂裡天下大亂。王夫子拿起戒尺,重重在桌上一敲:「肅靜!」
      大槐莊與蛤蟆村這場對戰平局落場。雙方的孩子回去匯報戰況都受到獎賞,只有兩個人從此很淒涼。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顧小么說話,大槐莊的孩子沒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不過這個從此也沒從此多遠,只過了半年左右。半年後天下大亂,鎮北節度使起兵開往京城,要奪龍椅做皇帝。
      鎮北節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隨便做的,不是龍子龍孫想做皇帝總要給天下人一個理由。鎮北節度使為了這個理由按捺了五、六年,終於,今年的這一天,老天幫忙,天狗吃了一次太陽,當天晚上又降了一場流星雨,據傳一顆異常閃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於是鎮北節度使說:「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雖痛心,也只得為之不能為。」發了一紙告天下文,起兵了。

      東、西、南另外三方的節度使與鎮北節度使不是親戚就是舊交,龍椅上那個剛換牙的小皇帝頓時四面楚歌。
      朝廷中只有一個呂右相是忠臣,戰場上只有一個程將軍是良將,兩個人死撐,兩個人還意見不合。鎮北節度使長驅直搗京城,在半路上給自己加了冕,改了國號。打著打著,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莊旁邊。不管誰是天命誰是王師,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莊的男女老幼紛紛收拾了包袱,逃難去了。

      滿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對哪地方最安全的見解各個不同,逃難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著爹媽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見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窮人家逃難不比富人家出遊,首要問題是吃飽,吃飽才有力氣走路。到處都是逃難的,有錢也難買到東西吃,何況沒錢。

      程小六的逃難生涯因為口糧問題,夭折在離京城幾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媽孩子共十一口拖著餓到只有半口氣的身子,掙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尋到兩把菜頭。做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終於認識到局面的緊迫,要嘛大家一起餓死,要嘛保全幾個,丟下幾個。黃土的官道上到處是被家人丟棄哀哀號哭的小兒,程家的孩子從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個接一個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進了省城,十一個人變成五個。只剩下爹媽大哥、二哥、程小六,五個。

      趴在省城路邊的石板上睡覺的那天夜裡。程小六聽見了爹的歎息娘的哭泣,他娘將他抱在懷裡抖得實在厲害,哭聲也實在太大,想不醒都難。但是程小六始終閉著眼,沒有動。等踉蹌的腳步聲消失了快半個時辰,還是沒有動。程小六就這樣一動不動躺到天亮。

      等太陽曬得肚皮發疼,程小六才爬起來。他看著街上來往的逃難人群,覺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從今天開始程小六是個男人了,要靠自己在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飽喝足,還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邊的一個旮旯,覺得這不是什麼難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裡,一拳打在縮在旮旯角的男孩臉上,一把奪過他手裡正在啃的半塊饃饃,逕直塞到嘴裡。男孩哀號一聲顧不上捂臉,直撲過來:「還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臉孔,力道也不輕。程小六後退幾步,只閃不攻,對手眼見他白眼翻了翻,伸長脖子硬生生把饃饃吞下肚子,終於哀號變成號哭:「你還我!你還我!那是我娘留給我最後一塊饃--你還我!」

      程小六意猶末盡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對方抹著一把一把的眼淚鼻涕再次衝上來。程小六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眼熟。
      「蛤蟆村的顧小么!」
      顧小么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顧小么,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大槐莊的程小六!」
      新仇舊恨,宿敵私怨。顧小么顫抖,顫抖,大吼一聲,衝過去。
      肚子的飽與癟直接關係拳頭的強與弱。硝煙落定,程小六臉上帶著兩、三塊烏青騎在顧小么身上反扣住他雙手,大聲問:「服不服?」顧小么罵不絕口。程小六懶得浪費半塊饃饃的精力,往顧小么嘴裡塞了一把黃土,把他從頭到腳仔細搜了一遍,確認沒有第二塊饃饃,拍拍手,站起來。

      顧小么立刻翻身從地上滾起,啐著嘴裡的黃土再撲上來,程小六喊了一聲:「今天懶得跟你打。」拔腿就跑。
      顧小么抬腳追,跑不出一丈遠,腿再也提不動。眼睜睜看著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遠,抽了抽鼻子,滾著眼淚蹲到地上。
      迎面一個人匆匆走過,沒看清腳下,一絆絆翻顧小么,險些跌了一跤,恨恨罵了一聲不長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顧小么一腳,罵罵咧咧地繼續向前了。顧小么揉著腿,抹著鼻涕剛要站起來,一輛馬車風馳電掣從眼前擦過,轂轆又將顧小么撞了一滾。顧小么在地上掙扎了幾下,馬車忽然在幾步開外停下來。顧小么先是看見一雙乾乾淨淨的布鞋,再是一隻大手,扔下幾個銅板和兩個饅頭。

      「夫人跟小姐賞你的。」
      顧小么撿命一樣撿起饅頭,啃了一口抬起頭,扔饅頭的人正往車邊走。顧小么在挑起簾子的車窗裡,看見了一張平生見過最好看的臉。
      水靈靈的面龐,像後村春天開的桃花瓣一樣,盈盈看向他。顧小么張開含著半口饅頭的嘴,呆了。
      轂轆轉起來,簾子放下又一動挑起來,小仙女的面容在顧小么的視線裡再閃了一閃,車窗裡飄飄蕩蕩飛下一塊東西。
      顧小么揣著饅頭連滾帶爬奔過去撿起來。一塊粉紅色的帕子,摸在手裡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噴噴的,揣進懷裡覺得胸口熱熱的。顧小么從娘親留下一包饃饃,丟下他跟一個兵爺絕塵而去的那一刻起,頭一次覺得其實老天爺還是個不錯的老天爺。

      當天晚上顧小么決定住到城隍廟去。雖然城隍廟人很多,住到城隍廟裡的人都很凶,但顧小么還是要過去住。怎麼著也要進城隍廟的門檻一次,給城隍爺爺的塑像磕個頭,謝謝它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顧小么躊躇了很長時間,還是忍痛把兩個饅頭都吞進肚子裡,幾個銅板分開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氣來到城隍廟門口。偷偷望進去,城隍廟裡黑壓壓全是人頭,有坐的還有躺的。顧小么兩次邁過門檻,兩次都被門口躺的幾個大漢扔了出去。每扔一回,門裡的人就哄笑一回。等顧小么第三次爬過去想伸腳,見最靠門的大漢捲了捲袖子,顧小么猶豫了一下,明智地後退,瑟縮轉身,背後忽然聽見一個人道:「諸位,一個小孩子可憐見的,何必呢?看在我這老頭的面子上,讓他進來吧!」

      顧小么熱淚盈眶地回過頭去,最靠門的大漢道:「既然劉先生說話,咱兄弟哪能不給面子,嘖!小子,進來吧。」
      顧小么一溜煙鑽過門檻,四處張望,找剛才幫自己說話的人。只見一個蓄長鬚子的老頭對他點點頭,從坐的草蓆上挪出一塊空來拍了拍。顧小么心領神會,蹭過去坐下。老先生形容雖然落魄,衣裳雖然破爛,卻還能看出穿的是件長衫,顧小么肅然起敬。老先生細細問他年齡家鄉,他必恭必敬地回答。問到姓名,顧小么頓了一頓,老實回答:「姓顧,自小沒爹,娘沒給起名字,只叫我小么。」名字不像樣,顧小么覺得丟臉,頭往下低了低。耳朵眼裡鑽進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姓顧--叫小么--」

      顧小么霍然抬起火辣辣的頭,一眼瞧見對面火堆旁一張擠眉弄眼的臉。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搶了自己饃饃的大槐莊程小六!
      老先生捋著鬚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這孩子倒淘氣的緊。」
      自古冤家路窄,後來顧小么聽劉先生說書後曉得了這句話,對想出這句話的古人欽佩的緊。劉先生就是讓他進城隍廟的老先生,據說天下沒亂以前是京城裡最出名的說書的,人稱劉鐵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邊的算命先生宋諸葛是舊交。

      那天晚上以後,顧小么就跟著劉鐵嘴在城隍廟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諸葛與劉鐵嘴攔了。
      劉鐵嘴說:「去京城?我們就是從京城逃出來的。當真打起來,京城比哪個地方都險。」程小六不以為然,宋諸葛只好嚇唬他:「找看你的命相裡於東方犯煞氣,今年須繞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實聽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後一句。宋諸葛很多年後感歎,老夫那時候就知道這個程小子是個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紀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難得!難得!

      顧小么和程小六就這樣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劉鐵嘴對局勢的估計精準,兩個月不到,鎮北節度使查大帥攻進了京城,天下從此由姓查的當家,改國號為郢。小皇帝被程將軍和呂右丞合力保著逃出京城,據傳兩位一個主張逃到東海,一個建議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個海裡去了缺乏線報,天下人都不曉得。

      劉鐵嘴坐在街邊曬暖的時候便會一邊捋鬍子一邊向程小六道:「看看,當初不讓你去京城可是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絕扶老攜幼逃難的人群,全是從京城方向過來的。
      查大帥......不對,如今應該叫新萬歲爺爺,進京城的時候發了一紙榜文。稱他的天命大軍第一、只殺前朝餘孽,第二、絕不擾民。
      第二條的真假京城逃過來的老百姓不敢說,但是查大帥對第一條委實執行的徹底。老朝廷的皇親國戚從根干到枝葉全被盤查清理,血流成河。
      於是省城的夜晚有時候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一隻瑟瑟發抖的手從黑暗的旮旯裡伸出來,跟過路人低聲討一口水一塊乾糧,聲音嘶啞,卻還能聽出是很圓潤的官話,髒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遞出來的常是一塊玉珮、一支金簪、一掛明珠。

      這樣的人就是舊王孫。
      用宋諸葛的話說,碰上舊王孫的人算撞到上上籤。王孫帶著逃命的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心軟的給他口水喝換一件,心狠的悶倒一個得一堆,再狠一點把他的寶貝都搜出來再送到官衙領賞銀,怎麼算都是賺。顧小么跟程小六聽的很羨慕。

      羨慕了沒兩天,兵營衙門前貼出告示:凡發現前朝餘孽或與前朝餘孽干係的一切物事均須交到兵營,如若發現私自窩藏,一律全家抄斬。
      命令發下來,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陣。
      新皇帝查大帥的天命軍進城的時候燒掉了原知府衙門,天命軍的一位趙副將在城東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帳篷暫代官府。朝廷沒派新的知府大人過來前,由他掌管昌應府的大小事務。趙副將什麼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貼出來沒半個月,南城的一家據查曾給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個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兒一口水喝,全家被趙副將吊在木頭架上風吹日曬五天五夜,再放下來杖斃。

      此事一出,夜深人靜時,滿城上下難說有多少人在被窩裡哆嗦。劉鐵嘴長歎,宋諸葛搖頭。
      天命軍開進昌應後,燒了大片的豪宅,正好騰出空地供城隍廟裡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顧小么就跟著劉鐵嘴和宋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裡。
      南城那家被杖斃後的第二天,程小六轉到街對面,對著經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嘍好嘍,下一個吊起來的人就是你嘍。」
      大前含著兩泡淚摟緊了懷裡的古銅色叭兒狗,瑟瑟發抖挺起胸膛:「才、才不會--來福他是老爺家的狗,不是王孫家的狗。」
      程小六哧了一聲:「上回滿街的人可都聽見了,你把你這條狗抱給大家看的時候明明說是從官道上一個雕著龍的馬車上掉下來的。大家說是不是?」
      圍過來的孩子都同聲起哄,顧小么也想跟著喊是。大前抱著他家來福在顧小么跟前炫耀過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讓,顧小么早看他不順眼。但這句話是大槐莊的程小六帶頭喊的,不能跟。一聲吆喝硬憋在喉嚨裡,憋得臉通紅。

      程小六偏要跟他過不去,大聲喊:「顧小么!你說是不是!?」
      所有的孩子一起看過來,顧小么看著程小六的嘴臉,毫不猶豫地大聲道:「我不知道!」
      大前和來福四隻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討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聲,圍著的孩子一起起哄。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窩棚後面攔住顧小么,抱著來福往顧小么跟前送一送:「給你摸摸。」顧小么看著那顆毛茸茸圓滾滾的腦袋猶豫了一把,沒伸手。

      大前的眼眶頓時紅了,抱著來福蹲到地上:「我爹說,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河裡去。他們哄我把來福送到一個好地方。其實商量的時候我聽見了,他們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喪魂溝裡去。」

      喪魂溝顧小么常去,城裡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離官道不多遠的一個土丘後。自從落難的王孫沒人敢伸手施捨後,那條溝裡的死人就多起來,時不時漂著一個。所以城裡的孩子都成天在那裡蹲點,發現漂起一個人就趕緊去兵營報告,最先說的那個能得五個銅子的賞錢。而且就算扒一、兩件浮屍身上的衣裳,兵爺也不說什麼。連程小六都得過一回賞錢。當時本是顧小么先看見浮屍的,但是頭一回見,嚇得有些腳軟,沒跑過程小六,白白看著賞錢被他得了。

      顧小么看著抹眼淚的大前心想,哪回等程小六先看見了我也跑在他前頭。
      來福舔著大前的臉低低吠了兩聲,顧小么終於沒抵擋住毛茸茸腦袋的誘惑,蹲下去摸了摸來福的頭頂。
      來福的耳朵動了動,轉頭在顧小么手上舔了一下,涼涼的、滑滑的。顧小么癟癟嘴,拍了拍大前。大前抬了下頭,哭得更厲害了。
      到第二天,大前的來福不見了。
      大前哭著跑到喪魂溝找過,沒找到。程小六和顧小么依舊時常在喪魂溝附近蹲點。但最近運氣不好,蹲了十來天,只碰見兩、三個漂起來的,還被其他人搶了先,連塊衣裳袖子都沒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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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天顧小么特地雞鳴就起身,準備去喪魂溝碰碰運氣。躡手躡腳剛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電閃雷鳴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腳便走,在門口洋洋得意地對顧小么一伸腿,他昨晚上睡覺就沒脫鞋。

      顧小么拔腿追上去,路面上還空蕩蕩的沒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邊跑。城門剛開不久,程小六跟顧小么從幾個兵爺胳肢窩底下一溜煙鑽過去,守城門的兵成天看著他們跑來跑去看到眼熟,有個兵爺還在背後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細了,跑快些!」

      顧小么卯足了勁超了程小六兩、三尺,一鼓作氣衝上土丘,下坡路剛跑到一半,忽然發現喪魂溝前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個小小的黑影在向溝裡走。
      顧小么頓時收住腳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遠處趴下來。看溝邊的情形,很有可能是個立刻要到溝裡漂起來的。這種事情聽說挺多的,許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見過一回。他說這種情況要有耐心,等著人下去沒頂,尤其沒頂到漂起來的時候最久,要近一天。這樣等有風險,憋屎憋尿忍著餓,等人漂起來腿趴麻了,興許跑不過後面剛來的。顧小么暗暗瞟了一眼旁邊趴的程小六,再向後面張望了一下,還好,沒其他人過來。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顧小么甚是疑惑地看他。阿磨說過趴著等有講究,趴的離溝越遠越好,等爬起來回頭跑的時候能跑在其他人前面。阿磨說話的時候程小六也在,怎麼他反倒往前爬?

      顧小么看著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唸唸有辭: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向前,還抬頭似在張望。顧小么仔細端詳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剛悉索地爬了兩尺,程小六忽然回頭低聲道:「嗟,動靜小點!」
      顧小么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幾尺,抬頭向下張望,方才發現正在蠕動的小人影身後丈餘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形。顧小么再向前爬,漸漸看清那個人形伸著一隻手躺著一動不動,像是個屍首。

      程小六突然又回過頭來低聲道:「大的歸我,小的歸你。怎麼樣?」
      顧小么只留意躺倒現成的,忘了還有個正在向溝裡去的,再伸頭看一看,怎麼越看越像個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聲,沒留神動靜有些大,正向溝裡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

      程小六肚子裡罵了句娘,趕緊把頭埋進草叢裡,數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繼續向前。程小六向旁邊橫了一眼,顧小么半張著嘴傻愣愣地趴著。程小六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若是小的被你嚇跑了,可別想著分我那個大的。」顧小么還是張著嘴一動不動,忽然低聲結結巴巴道:「小、小丫頭。」

      程小六皺皺眉頭,叼了一根草棍在嘴裡:「小丫頭,什麼小丫頭?」
      顧小么滿臉通紅,結巴得更厲害了:「小、小丫頭,是、是是......個小丫頭--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張大嘴,眼睜睜看著顧小么從草地上竄起來,投胎一樣直奔了下去。
      站在溝邊的小人影一哆嗦,一頭栽進了溝裡。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撐胳膊縱身爬起來,快跑到土丘下,眼瞅著顧小么甩掉破褂衫扎進溝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頭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顧小么在水裡撲騰了兩下,一個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溝裡看了看,先跑到那個躺著不動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腳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試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確定應該是個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膽地蹲過去,扳著臉瞧了瞧。死人的眼還圓睜著,嘴唇開裂,模樣猙獰。這種死相程小六見得多,應該是跑多了路,氣悶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個肚子朝天。在領口懷中腰間袖子裡搜一遍,沒搜出什麼東西來。興味寡然地去看溝邊,水淋淋的顧小么挾著個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顧小么啐嘴邊扳著剛撈上來的小人臉仔細看,程小六踱過來,又從地上拔了根草棍叼著:「你剛才說這是個小丫頭?」斜眼向這邊偏了偏頭:「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顧小么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邊,喜滋滋地說:「還有氣,是嗆暈了。你看她長這麼好看,一定是個女娃娃。」扳著臉讓程小六看。程小六叼著草桿瞇著眼,覺得眼前被反著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過去蹲著,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樣的臉蛋,嗯,嫩嫩的。

      顧小么抱著水豆腐後退半尺:「小的歸我,大的歸你,你說的!」
      程小六眼珠子轉了轉,轉著牙間的草桿,笑了:「顧小么你想把她帶回家做老婆?羞!」
      顧小么臉通紅,程小六的牙齒露的更多,「從水裡撈出來的人要把喝的水擠出來,擠晚了一樣蹬腿。」睨眼看顧小么手忙腳亂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從鼻子裡哼道:「要是不會擠,擠錯了地方死的更快。」

      顧小么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來,才大模大樣地蹲過去,「啊呦,你看你看,嘴裡都冒泡了,快死了。」顧小么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不會擠?」程小六點頭,「會是會,不過有條件。」從嘴裡拔出草棍,「我救了她,這個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麼樣?」顧小么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點頭:「好!」

      程小六大樂,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兩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把,其實那小孩子下溝原本就沒喝到幾口水,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顧小么跟程小六頭湊在一處看女娃娃睜開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麼樣,我一擠她就醒,你剛才說的分我一半,不許賴。」顧小么卻十分想賴:「人怎麼分一半?」

      程小六說:「你是不是想帶她回家等長大了做老婆?」顧小么紅著耳根說:「沒有!」程小六說:「那賣她的錢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雙水銀一樣的眼珠閃了閃,顧小么說:「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裡開心的不得了。
      前幾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撿了一個女娃娃,賣給兵營衙門臨街的宋媽媽得了一兩銀子。所以人都說:「金子銀子死寶貝,路邊的女娃娃活寶貝」,怪不得顧小么跑那麼快。可惜輸給他的一雙賊眼,要是自己先瞧出來她是個女娃娃,一兩銀子都是我的。

      顧小么四處望一望:「趕緊先把她背回去,別馬上來其他人看見了。」程小六說:「好,你背。」兩人用破褂子把小人從頭到腳裹嚴了,顧小么背著。女娃娃當時不願意伸手,顧小么嚇唬她:「聽話!不聽話就把你交給兵爺打死!」這句話街上的大嬸嚇自家孩子時慣用,果然靈驗,女娃娃乖乖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小腦袋掛在他肩膀上,任顧小么背著走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路上逃難的人來去匆匆,守城的兵忙著盤查,沒在意兩個小孩子。顧小么背著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窩棚前,程小六收住腳,眼珠四下轉轉,道:「你先背她進去,我還有點事。」顧小么知道他要去跟兵爺報告那個死人,撇了撇嘴,背著女娃娃鑽進窩棚。

      窩棚裡沒人,劉鐵嘴跟宋諸葛都出去了。
      顧小么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著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顧小么。顧小么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頭看她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和他那天在車窗裡看到的小仙女一樣好看。

      人怎麼能長成這樣呢?顧小么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臉,又拿指頭蹭蹭自己的臉。她的臉怎麼就能這麼滑呢?顧小么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臉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兩條黑黑的眉毛越皺越緊,顧小么連忙收回手,問:「你叫什麼?」

      眼前的小人不吭聲。
      顧小么說:「我姓顧,叫顧小么,人家都喊我小么。你姓什麼?」
      女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跟兵爺報告完屍體領了賞錢從外面鑽進來,顧小么暫時拋棄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問她什麼她都不說。」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會問!」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臉:「喂,大哥問你,你叫什麼?」
      女娃娃依舊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別說怎麼捏都滑滑的,捏紅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歲?六歲?七歲?肯定沒有八歲吧?比我小這麼多。喂,我叫程小六,不過從今後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嗎?我再過幾天就十歲了,你要叫我大哥。」
      顧小么說:「你問她,她不是照樣不說?」
      程小六不能承認自己失敗,「她全身都是濕的,你還讓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濕衣裳脫了。」
      顧小么忽然低頭,從頭髮縫裡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程小六,她、她是小丫頭。劉先生說......男女--那個啥不親。」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機在顧小么腦袋上敲一記,「你笨,劉先生說男女不能親,沒說不能脫衣裳。你不脫我脫!」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掙扎了兩下,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還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錢人穿的又軟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腳麻利,從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裡滑出一塊牌子,用根繩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斷繩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來。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細看,顧小么瞪大眼趴在他身邊嚥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進嘴裡咬了咬,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句,「你們兩個幹什麼?」

      程小六嚇得門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顧小么一起回頭,原來是宋諸葛回來了。宋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驚:「這孩子哪來的?」
      程小六樂孜孜地揚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過來一把奪過牌子放到眼前,兩手不住顫抖。顧小么顧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頭瞧宋諸葛發白的臉色。卻見宋諸葛顫著手把牌子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漸漸臉色和緩下來,長吐一口氣:「還好......」

      程小六忽然哀號一聲:「啊!」
      宋諸葛與顧小么都嚇了一跳,程小六從褥子上直跳起來。
      「不好了!是個男的!」

      男的,確實是個男的。
      顧小么很悲憤,顧小么很沮喪,顧小么很懊惱。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從懷裡摸出方才買的一包冰糖,扔一塊到嘴裡化了,搖頭晃腦地說:「我當時就說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說是女的,怎麼樣,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裡,玉牌子歸我,衣裳歸你。」

      顧小么苦著臉,看看宋諸葛。
      宋諸葛猶自直著眼睛出神,喃喃自語:「竇,本朝京城裡做官的沒聽說過有姓竇的--沒有,沒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著宋諸葛的破長衫老老實實地坐著,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顧小么抱住頭,怎麼就是個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響,顧小么絕望地說:「要嘛就把他扔回溝裡去。」裹著破長衫的小身子縮了縮,偷偷看了一眼顧小么。顧小么狠抓了兩把頭皮,跟車裡坐的小仙女一樣好看,怎麼就是個男的?

      程小六數了數冰糖,把紙包好揣進懷裡,打個哈欠躺倒,顧小么酸著臉,看那團一動不動的破長衫。
      宋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來,拿著玉珮:「這上面刻的竇天賜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聲。程小六翻個身:「宋先生,你別問他。我跟顧小么剛才問了他半天,啥都不說。問也白問,顧小么你趕緊把他背回去!」
      宋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劉老頭回來。」
      程小六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一溜煙跑去找劉鐵嘴。
      宋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頭頂,盡量笑得和藹:「莫怕,自家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麼?」手掌下的小腦袋紋絲不動。
      程小六拐了半條街把劉鐵嘴從棋局上拉回窩棚,劉鐵嘴鑽進棚,一眼看見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嚇得鬍子根根翹起:「這孩子打哪裡來的?」
      程小六大聲道:「破顧小么從......」話沒說一半被劉鐵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放下草簾子,低聲道:「不要命了?被人聽到報到兵營衙門,大家一起了帳,可不是鬧著玩的。」程小六舌頭打了個響,小聲道:「先生,這個娃娃是顧小么從喪魂溝撿的。」

      顧小么哭喪臉站著,宋諸葛將方纔的玉牌遞給劉鐵嘴,「這孩子看著金貴,不是尋常人家的。不過看這塊牌子,倒也說不上忌諱。」
      劉鐵嘴接過牌子放在手裡掂了掂:「竇?竇......不是說著忌諱的姓,卻也保不準是不是全無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來,伸手摸摸小娃娃的頭頂:「委實挺金貴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道:「問了半天誰問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聲向後縮了縮身子,兩隻漆黑水亮的眼漾著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

      程小六大樂:「不是啞巴。」
      劉鐵嘴斥了一聲淘氣,仍舊摸著小娃娃的腦袋:「竇天賜這三個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顧小么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只見劉鐵嘴摸著的小腦袋瑟縮了一下,忽然輕輕上下動了動。顧小么喜道:「劉先生,他自個兒承認了,他叫竇天賜。」
      劉鐵嘴總算得了個回應很高興,捋著鬍子和藹地繼續笑,再問:「你可記得家在哪裡?是京城的不是?」小腦袋這回卻沒動。
      宋諸葛道:「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顧小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喪魂溝裡去?」褥子上裹著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緊,顧小么覺得胸口裡頭抽了抽,跟那天來福舔自己手時一樣,情不自禁小聲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劉鐵嘴同宋諸葛到窩棚另一頭合計,聽到他這句話頓時回頭,如釋重負地笑了,宋諸葛仰天長歎:「劉老頭,你我兩人枉活了大把年紀,瞻前顧後,竟不及一個小兒有見識。若要留,便是留,忌諱無干一個六、七歲不曉事孩子,留了又怎樣?」

      從此,竇天賜這小娃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顧小么一句話留下了。

      顧小么覺得自己挺冤枉,只問了一句話而已,留不留還是劉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麼就算在他頭上?給大槐莊的程小六留下個話把子,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生。
      竇天賜第一天一整天都蜷著不動,倒碗水吹涼餵他他不喝,拿個窩窩頭揉碎了也不吃。
      顧小么想起以前在村裡掏家雀窩,抓小家雀回家養。小家雀有氣性,睜著兩隻圓圓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竇天賜一模一樣。
      到吃晚飯,劉鐵嘴最近給兵營裡的兵爺說書,賺了些賞賜,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湯多摻了一把澄黃的小米。窩棚小沒板凳,四塊草褥子中間放一塊木板權做飯桌,顧小么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連褥子上的竇天賜一起拉到木板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與顧小么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鍋底,啃乾淨勺子,宋諸葛說,「啊呦,忘記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著勺子道:「給他也不吃,不吃就餓一天,等明天餓得厲害了,什麼都吃。」

      劉鐵嘴道:「小六說的也是,那大家開飯。」
      加了小米放了鹽巴,菜湯撲鼻的香,顧小么端起湯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湯有講究,只這麼一碗湯,大口喝幾口就沒了,因此要細細喝慢慢品嚐。尤其今天湯裡還有小米。顧小么喝了兩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來動作太大,濺了兩粒小米在袖子上,顧小么忙伸嘴過去舔,轉眼的工夫忽然發現旁邊蜷著不動的小人低著小腦袋從眼睫毛裡偷偷地瞧自己,見顧小么看他,睫毛動了動,眼低下去。

      顧小么回頭再拿起筷子,把挑著的菜葉吃了,又咂咂嘴,眼角餘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次,顧小么終於被看毛了,搔搔頭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湯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竇天賜的小腦袋微微抬了抬,嘴抿了抿,像在吞口水。顧小么再把勺子往前伸伸:「好喝,真好喝,你不喝我全喝完。」正要收勺子,竇天賜忽然湊到勺子前,輕輕吸了一口。

      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么全都如同看見小家雀開始吃食一樣興奮,程小六要撲上去看,被宋諸葛拉住:「別嚇著他,再給他口湯看看。」顧小么顫著手又舀了一勺湯,竇天賜又喝了。

      程小六抓起自己湯碗,三口兩口把湯倒進肚裡,舔乾淨碗擱到顧小么跟前:「拿碗給他喝,拿碗給他喝試試。」
      顧小么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湯,遞過去。破長衫裡伸出兩隻小手,顫巍巍捧住碗,舉到嘴邊,喝了。
      顧小么睜圓眼,禁不住又往空碗裡倒了一口湯,又喝了,再倒、再喝了,再倒、又倒,剩到最後一口,顧小么心疼地捧起湯碗剛要倒進自家肚裡,嫩嫩的小臉仰起來,水汪汪的眼眼巴巴地看他,顧小么手一軟,最後一口湯倒進空碗。

      劉鐵嘴捋著鬍子說:「妙極妙極!」一面揩抹著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諸葛說:「小么,你跟這孩子倒投緣。」顧小么盯著宋諸葛的飯碗傻笑,點頭的工夫伸長脖子咽嚥唾沫,宋諸葛拍拍他的頭:「好!」隨手放下飯碗,也是空的。

      顧小么吸吸鼻子,扭頭瞧瞧舔掉嘴角最後一滴湯漬的竇天賜,認命了。
      收拾好飯碗,顧小么再把草褥子連同竇天賜再拉回原位,宋諸葛燒了一鍋熱水,倒進窩棚後面連頂柴棚中的一個破木盆裡,摻涼水調溫,把竇天賜按進去洗了一遍。
      程小六被叫去擰手巾把子,心裡老大不樂意:「宋先生,他都那麼白了你還洗他?」
      宋諸葛說:「從喪魂溝裡撈上來,泡過屍水,不洗乾淨不成,剩下的水你跟小么也洗洗。」
      程小六嘴上應著,趁宋諸葛轉身拿手巾往竇天賜臉上潑了兩把水,見竇天賜打了個噴嚏,心中大樂。
      宋諸葛洗完竇天賜,仍舊用破長衫裹好,抱到窩棚裡,卻還放在顧小么的草褥子上。顧小么見狀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竇天賜在我褥子上睡定了。
      程小六見宋諸葛轉身,說:「噯,顧小么,宋先生叫你洗澡。」顧小么這輩子最怕聽見「洗澡」兩個字:「不是上月裡剛洗過麼?怎麼又洗?你怎麼不洗。」
      程小六道:「宋先生說你在喪魂溝裡泡過屍水,很髒。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訴宋先生。」
      顧小么沒奈何,苦著臉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滾到自己的草褥子上,衝著顧小么的背影擠眉弄眼喊:「宋先生說連頭一道洗--」
      顧小么不情不願地「唔」了一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棚後頭嘩啦嘩啦的水聲,齜牙咧嘴晃著腦袋躺倒,從懷裡摸出冰糖包,打開摸了一塊扔進嘴裡,忽然念頭一轉,又把冰糖從嘴裡掏出來,朝對面褥子上的竇天賜晃一晃:「喏--」

      竇天賜裹在破衫子裡沒動,程小六繼續喊:「喂喂--」再把冰糖拿起來晃一晃,「喂,你想不想要?只要從今往後喊我大哥,這塊就給你。」
      竇天賜的小腦袋一動不動,程小六道:「真不想?真不想我就吃了啊。我這裡一大包來著,今後一塊都不給你。」
      竇天賜的腦袋還是紋絲不動,程小六甚是無趣,把冰糖扔進嘴裡。正好後簾子挑開,宋諸葛進來,道:「小六,洗過沒?」
      程小六道:「洗過了,剛叫顧小么去洗了。」
      宋諸葛道:「你這孩子又胡扯。方纔我一直在柴棚前頭,怎麼只看見小么沒瞧著你?去,等小么洗剩下的水你洗。」
      顧小么當真連頭帶腳洗了個乾淨,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紅,被宋諸葛稱讚了兩句。
      程小六爬起身,一步一拖走到柴棚,先脫掉一隻鞋,伸腳在水盆裡拍了拍,再脫掉一隻鞋,另一隻腳也擱進盆裡,原地踏步,蹚得水嘩啦嘩啦做響。蹚了近半刻鐘,邁出水盆,撩起水往手上頭上臉上潑一潑,甩著水滴進窩棚。此舉動原本天衣無縫,豈料身上積灰太多,經水一潑,手上臉上深淺各異縱橫交錯,被宋諸葛與遛完消食步的劉鐵嘴一眼拆穿,押回去重洗,依舊變成個煮熟的龍蝦撈上來。

      晚上要省油,睡覺睡得早。
      意料之中,顧小么剛將破被疊成筒,竇天賜就被劉鐵嘴塞進他被窩。
      劉鐵嘴對顧小么呵呵笑道:「晚上注意些,別嚇著他。」顧小么聽天由命地爬向被筒,竇天賜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皺了皺鼻子。
      顧小么趴在他臉上低聲道:「這是我的被窩,你晚上老實點,跟我搶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溝裡去。」
      程小六幸災樂禍地對他齜齜牙,鑽進自己的被子睡成一個大字,顧小么佯裝沒看見。
      熄燈後一片漆黑,顧小么趁機從竇天賜的腦袋底下抽回枕頭放到自己頭下,再把被子往自己這邊卷,身邊的竇天賜小身子縮了縮,又老實地不動了。顧小么滿足地閉上眼,帶著咕咕作響的肚子,睡了。

      睡到半夜,顧小么餓醒過一回,摸摸癟癟的肚子咽嚥口水,感覺竇天賜的小腦袋靠著他的胳膊,呼哧呼哧睡得還挺香。其實多個人還怪暖和,顧小么翻身臉朝向竇天賜的一邊,想著明天的早飯,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睜眼吃飯,竇天賜望著顧小么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湯。」
      顧小么沒想到他會說話,嚇了一跳。劉鐵嘴跟宋諸葛樂得眉開眼笑,程小六也湊過來看熱鬧。三個人輪流都問:「再說一遍,你要什麼?」竇天賜不吭聲,等顧小么也問:「你要什麼,再說一遍。」竇天賜的小嘴動了動,說了兩個字:「喝湯。」顧小么忽然覺得很自豪。

      喝完湯,竇天賜又望著顧小么道:「出恭。」顧小么不明白出恭這兩個字的含義,說:「啥?」
      劉鐵嘴說:「他要出恭,小么你帶他去屋後。」
      顧小么問:「啥是出恭?」劉鐵嘴說:「出恭就是拉屎。」
      程小六拍手:「哈哈哈,讓你帶他去拉屎!」顧小么剛才的一團得意頓時飛到爪哇國去,苦著臉起身,竇天賜卻不動。
      顧小么向他瞪眼道:「起來,帶你去。」
      竇天賜小聲道:「鞋。」
      劉鐵嘴感歎:「金貴人家的孩子,沒光腳走過路。」臨時把昨天從他腳上脫的半干小鞋拿來替他穿了。竇天賜又小聲道:「衣裳。」顧小么頓時想把竇天賜背到喪魂溝扔進去。

      宋諸葛找了兩件顧小么的替換破衣裳給他穿上,袖口褲腿捲至合適,竇天賜才慢吞吞地爬起來,跟著顧小么到屋後。顧小么指給他一個地方,隨手扯了幾片草葉扔過去。竇天賜拿著草葉眨巴眨巴眼,顧小么捏著鼻子跑出一丈開外。

      回窩棚,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統統都不在了。跟在顧小么背後的竇天賜又抬頭道:「喝水。」顧小么憋著一口氣倒了一碗水擱在地上,往竇天賜腳邊踢踢,話也懶得講,逕自跑出去玩了。

      竇天賜在草褥子上坐下來,皺著小臉很委屈。
      以前只要他只對一個人要東西,不理其他人,那個人就會特別激動。為什麼顧小么一點都不激動,還很生氣,竇天賜不明白。
      顧小么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湊在一處玩摔跤。程小六正跟殺豬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團火熱。顧小么捋袖子下場,同趙狗兒開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營衙門後,伙頭兵爺抬大桶的餿水出來,程小六與顧小么同其他的孩子一擁而上,程小六手快,撈了幾塊泡爛了的饃饃。顧小么略遲一步,總算搶到兩個滾圓的白菜,心滿意足地各自揣在懷裡,找個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喪魂溝蹲了半天,都沒見到有漂流屍。連守城的兵爺都說,上頭清點過數目,前朝餘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裡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幾個哥哥弟弟還沒有歸案。

      昨天剛在下頭的一個鎮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個弟弟,立時了帳,報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將軍報上去領賞了。幾個孩子津津有味地聽。
      傍晚時分,又到兵營衙門的伙房帳篷後面去撿扔出來的爛菜葉。有個紅鼻子的伙頭軍爺跟程小六是老關係,有時候還會塞一、兩片新鮮的葉子給他。
      晚飯總算有了著落,不過等回住的窩棚,天也要黑透了。
      顧小么甫一進棚,就被劉鐵嘴一頓埋怨。
      劉鐵嘴摸著竇天賜的頭問他:「你怎麼惹他哭了?」
      顧小么喊冤枉:「我沒有。」一喊,連宋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這孩子,我回來的時侯天賜還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濕了。他只聽你哄你就好好帶著他,怎麼把他一個丟在家裡頭,他若跑出去不認得路怎麼辦?」

      程小六站在宋諸葛身後對他扮鬼臉。劉鐵嘴說,「現在又不吭聲了,你哄哄他。」顧小么不情不願地蹭過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竇天賜的頭:「明兒帶你去玩。」竇天賜低著的瞼慢慢抬起來。

      吃完晚飯,顧小么正在疊被筒,竇天賜爬到他旁邊,伸著胳膊對他說:「癢癢。」顧小么剛才受了一頓數落正沒好氣,粗聲道:「癢癢,什麼癢癢!」竇天賜見他沒理會自己,不聲不響往後挪了挪。

      顧小么疊好被窩,自己鑽進去,竇天賜頂著一臉受氣相在褥子上蹲著,顧小么把被筒掀開一半,「進來啊。」竇天賜方才鑽進來,顧小么在吹燈蓋嚴被子的工夫在竇天賜頭上敲了一記,洩了今天的憤,依舊把枕頭拉過來自己枕著,睡了。

      竇天賜在被窩裡停了一會兒卻開始動來動去的不安分,顧小么被他從饅頭夢裡驚醒,怒火中燒。捶了他一拳,道:「老實點。」
      竇天賜被捶得吃疼,帶著哭腔道:「癢癢,抓抓。」
      顧小么等著睡覺,不耐煩道:「哪裡癢,我給你抓抓。」
      竇天賜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這裡癢。」顧小么眼皮發硬,摸著嫩嫩的皮子上有幾個小硬塊,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給他抓兩下,也下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癢了,總之,竇天賜老實地把頭抵在他胳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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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顧小么帶拖油瓶的日子從此開始。
      從第二天起,顧小么走一步,竇天賜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顧小么一開始被跟得很煩。街上的孩子嫌竇天賜像小丫頭,不和他玩,他就蹲在一邊看顧小么跟別人玩。跟來跟去,孩子們都覺得顧小么有這個跟班很威風,開始羨慕。顧小么看見別人羨慕就開心,每天出去玩的時候都會主動問竇天賜,「你去不去?」竇天賜聽他這樣問便歡喜得不得了,顛顛地跟著他跑。但是宋諸葛與劉鐵嘴交代過不能帶竇天賜出這條街,因此顧小么也只能在街上玩,還不能去兵營衙門找東西吃,但是卻撈著了意外的好處。

      街上的孩子們不喜歡竇天賜,但孩子們的娘喜歡。
      竇天賜頭一回跟在顧小么後頭出去玩,顧小么把他扔在一個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兩場偷空張望一下,卻看見大盛的娘李嬸,大前的娘--孫嫂與三娃子的娘--錢嫂幾個人將竇天賜團團困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這孩子是誰家的,長得這麼招人疼。」
      「以前沒見過,你看你看這小模樣,肯定是哪個有錢人家掉的。來,跟嬸嬸說,你叫什麼?」
      「......」
      顧小么奔過去,吸著鼻涕傻笑,竇天賜立刻蹭到他旁邊。
      大盛的娘瞪大了眼:「這孩子是麼你帶的?」顧小么嗯了一聲,「叫什麼?」顧小
      麼老實答:「叫竇天賜。」幾個嬸嬸嘖嘖稱讚:「是在路上撿的吧,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你聽這名字起的,多貴氣,正配他這一張小臉。」又各在竇天賜臉上捏了一把,戀戀不捨地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瞧。

      顧小么丟下竇天賜繼續去摔交,又摔了一場,再回頭,瞧見三娃子的娘正拿東西往竇天賜懷裡塞,竇天賜低著頭不肯接。顧小么立刻飛奔過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幾塊黍米餑餑塞到竇天賜懷裡,笑地掐掐他的臉:「吃吧。」隨手還掰下半塊遞給顧小么。顧小么道了聲謝,等三娃子娘轉身,一口把那半塊餑餑吞了,眼直勾勾盯著竇天賜的餑餑嚥口水:「吃吧,很好吃的。」竇天賜見顧小么吃了,拿起一塊餑餑咬了一小口,顧小么瞧得口水橫流。竇天踢抬頭看看他,忽然把懷裡剩下的餑餑往顧小么跟前送,顧小么瞪大眼,竇天賜碰碰他的手:「你吃。」顧小么求之不得,拿起一塊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嚥下去,竇天賜見他吃,仰著小臉笑了。

      這樣玩了兩、三天,程小六眼紅了,顧小么不用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只要帶著竇天賜,每天都有大嬸給送東西吃。嬸嬸們還拿小衣服送給竇天賜穿,衣裳金貴,便是她們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兩件破衫爛褲子蔽體。

      劉鐵嘴與宋諸葛收下東西總是千恩萬謝,而且竇天賜成天亦步亦趨跟在顧小么後面,顧小久這幾天都人五人六的。
      於是這天早上,程小六趁顧小么去方便,從冰糖包裡狠下心拿出兩塊冰糖,全塞在竇天賜手裡:「給你的。」
      竇天賜眨巴著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著大模大樣地翹起腳:「怎麼樣?從今後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顧小么玩,我什麼都罩著你。顧小么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小氣。你看他吃人家給你的東西,玩都不帶著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帶著你。我們大槐莊的人都講義氣。誰敢欺負你我就揍誰。」程小六攥起拳頭晃了晃,「這條街的大頭目就是我,顧小么他也打不過我。」

      竇天賜皺著臉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幹。」
      程小六晃晃腳,準備進一步遊說,忽然聽見腳步聲,是顧小么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眼紅妒忌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來,跑出去了。
      顧小么喊竇天賜出去玩,忽然看見褥子上的兩塊冰糖,一股不高興冒上來:「程小六給你的?」
      竇天賜看著他點點頭。
      「他讓你跟他玩?」竇天賜再點點頭。
      顧小么板著臉說:「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轉頭氣鼓鼓地出門。竇天賜在他身後囁嚅道:「我沒有。」顧小么拉著臉回頭:「那你還吃他的冰糖。」竇天賜拉著哭腔道:「他給的,我沒吃。」顧小么說:「沒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氣衝天地出門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場,顧小么見狀立馬殺進場。仇人對陣分外眼紅,頓時扭做一團,手腳牙齒全用上。這一仗打得極其慘烈,打到最後兩人都萬紫千紅,也分不出誰勝誰負。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氣喘吁吁道:「算你顧小么有種,咱們下次再來過。」與其他一幫孩子一起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去了。顧小么一瘸一拐走到一個沙子堆上坐下,往膝蓋的傷口上吐了兩口唾沫,正用手揉,身邊多了一雙小腳,小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遞過來一個豆面窩頭:「你吃。」

      顧小么扭頭,想豪情萬丈地說:「老子不稀罕。」不過終究沒抵擋住窩頭的誘惑,接過咬了一口。
      竇天賜立刻在他旁邊坐下來,顧小么把窩頭掰成兩半,「給你一半,你餓肚子的
      話,劉先生跟宋先生可會罵我。」竇天賜笑了,捧著窩頭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樹棍,在沙子上劃,「顧小么,顧。」顧小么埋頭啃窩頭,竇天賜盯著他又說了一遍:「顧。」指指地面。顧小么看沙子上用樹棍上劃的卻像是個字的模樣。竇天賜,指著說:「顧。」

      顧小么眼睛睜大了,「你說這是顧?這就是我姓顧的顧字?」竇天賜重重地點頭,顧小么把窩頭含在嘴裡仔細研究。
      到晚上,吃完飯臨睡覺。顧小么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懷裡的小樹棍遞給竇天賜,眼角餘光瞟著程小六故意大聲說:「再寫一遍『顧』字給我看。」
      竇天賜接過樹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劃出個淺淺的印子。顧小么一喊連宋諸葛和劉鐵嘴都驚動了,兩個人湊過來看。富人家六、七歲的孩子會寫字當然不是稀罕事。宋諸葛摸著鬍子笑地道:「寫得好。你還會寫什麼?你姓竇的竇字會不會寫?」竇天賜點頭,在地上劃了個竇字。

      宋諸葛道:「那宋呢?劉呢?」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字,竇天賜都一一寫了。
      程小六大聲道:「他肯定不會寫『程』。」
      顧小么說:「肯定會!」
      宋諸葛道:「前程的程,你寫看看。」
      竇天賜往沒寫過的空地上蹲了蹲,劃了一個程。
      顧小么說:「怎麼樣?我就說他會!」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聲。
      劉鐵嘴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竇天賜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劉鐵嘴點頭,捋著鬍子道:「天命之謂出,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竇天賜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劉鐵嘴的臉上漸漸詫異,又道:「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
      竇天賜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劉鐵嘴大驚,「非其道, 一簞食不可受於人。」
      竇天賜小聲道。「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劉鐵嘴抹了一把額頭,兩眼發直,喃喃道:「這孩子了不得--」
      宋諸葛的臉色也大是震驚,顧小么眼程小六如鴨子聽雷,不明所以。不過鎮住了程小六,顧小么很得意,揉了幾把竇天暍的頭頂。
      竇天賜知道顧小么不再生自己的氣,晚上等顧小么捲好被筒主動爬進去。等燈熄滅,顧小么沒把枕頭從他頭底下抽過去。竇天賜向枕頭邊挪了挪,輕輕拉顧小么的衣裳。感覺顧小么的頭擱到枕頭上,開心地把頭抵在顧小么身上,睡著了。

      等第二天早上,顧小么帶著竇天賜出門,程小六鬼頭鬼腦地鑽回窩棚,彎腰在地上找到應該是竇天賜寫「程」字的地方,拿樹棍在印子上細細比著劃了十來遍,又在自家手心裡劃了一遍,再鬼頭鬼腦地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見,飛快地閃出窩棚去了。

      好日子不久長。再一天清晨,窩棚裡的人個個猶正睡得香,一群兵爺破門而入,一聲拿下,將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么竇天賜統統從被窩裡拽出來。一條鐵鏈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營衙門。

      趙副將端坐在兵營衙門的大帳裡,銅印權當驚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聲色俱厲道:「說!哪個是從城郊撿的小兒!」
      顧小么被拽出來的時候還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帳裡的情景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腿亂哆嗦。低聲問劉鐵嘴:「劉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們吊起來再打死?」
      程小六也覺得自己的腿在亂顫,竇天賜抱住顧小么的胳膊縮著。顧小么看劉鐵嘴,程小六與竇天賜都不由自主地看顧小么。趙副將明察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點:「把那個孩子給本將軍拿下!」

      顧小么眼看兩三個凶神惡煞的兵爺向自己撲來,顫聲大吼:「不是我!」
      趙副將道:「不是你,是誰?」顧小么覺得抱著自己胳膊的小手緊了一下,心裡一縮,全身抖得像篩糠,只說不出來。
      趙副將身邊站了一位穿儒衫的軍師,是個明眼人。低聲向副將道:「將軍,依屬下看,是那個小的。」
      劉鐵嘴與宋諸葛留下竇天賜的時候便料到可能會有今日,因此早預備下對答存在心裡。劉搬嘴抬頭道:「將軍,且先住手聽小民一句話。小民撿這個孩子未曾及時與將軍稟報是小民的過錯。但這孩子渾身上下的物事與衣裳小民都仔細瞧過,委實與前朝餘孽無干。將軍進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著留個普通人家走丟的孩子沒什麼干係,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裡放著,還有塊玉珮在我老兒懷裡。將軍不信,可以派人找來驗看。」

      棚裡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來放在帳外,趙副將傳喚呈上來,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麼。於是再將鋼印一砸:「先將這些人押到小賬,傳幾個裁縫玉匠仔細驗查物事。」

      趙副將新近辦案謹慎。數天前,朝廷裡有同他過不去的人在原大帥當今萬歲的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魚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將這一方的權力從他手裡奪了。軍帥給趙副將獻了一計,讓他這此日子暫時先以安民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為如此,抓竇天矚這回,趙副將經過印證再印證,考慮再考盧方才命人去抓,抓來後還要切實盤查根據。
      顧小么待在小賬裡,心中委實害怕的很。竇天賜縮在他旁邊小手仍然緊緊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頭從河裡撈出來,這下好了吧。我,劉先生,宋先生一個都跑不了!」

      顧小么早嚇的渾身發抖,被程小六一暍斥,忍不住回嘴:「我撈他的時候你不是也當他是小丫頭!?還說賣錢要跟我對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頸,開口要罵,宋諸葛道:「都先別鬧了,趙將軍沒發話,事情還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閉上嘴,竇天賜抱住顧小么的胳膊輕輕晃了晃。顧小么扭頭,見竇天賜兩顆眼珠子紅紅地看著自己,覺得自己忽然像個大人物,拍拍竇天賜的頭,粗聲道:「別哭,這不怪你的。」竇天賜眼裡兩顆淚珠吧嗒掉下來,將臉在顧小么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陰陽怪氣地說:「不怪你--還哭哩,膿包!顧小么,你不是顯擺他會寫字麼?會寫字有屁用。打架部不會,光吃跟哭!噯,有能耐你去把外頭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來逮我,絕對跟他打。打不過我就跑,跑的遠遠的,誰都抓不到。你會麼?」

      竇天賜貶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轉頭看帳篷頂,哧了一聲。

      過了近兩個時辰,忽然進來一個兵丁向帳口一擺手:「將軍百令,你們可以走了!」
      這次連劉鐵嘴與宋諸葛都結巴了,「啥--啥......?兵、兵爺,你說啥?」
      那位兵爺十分的不耐煩:「囉唆什麼,叫你們走就走!將軍有令,讓你們回去罷!」
      劉鐵嘴與宋諸葛面面相覷,宋諸葛反應比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謝謝將軍!謝謝將軍!謝謝兵爺!」劉鐵嘴也一同趴下磕。報信的兵爺哼了一聲,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與顧小么還張大嘴傻著,劉鐵嘴與宋諸葛一手扯過一個,劉鐵嘴再拉上抓住顧小么胳膊瞪著眼的竇天賜,「將軍下令,還不快走!」
      判官手裡撿回一條命來。
      至於趙副將為什麼會開恩,當然自有他的理由。
      當務之急,安民為主。
      三個裁縫五個玉工將竇天賜的衣裳玉珮細細研究,得出結論。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宮緞,連官緞都不是,是正宗高昇閣的布料。袍子嶄新,內衣半新,兜兜是舊的。針腳手工卻是一個人,不像臨時趕製。玉珮價值不菲,沒有暗記與前朝的紋路,但竇字的寫法看起來眼熟。

      趙副將親自把玉珮舉到鼻子尖前仔細又看了一遍:「這個『竇』字,本將軍也看著眼熟,只是想不起來哪裡見過。」遞給軍師辨認,那軍師一見,大驚失色:「將軍,這個竇字屬下曾在一處見過。」

      趙副將問:「哪裡?」
      「中原五省漕幫總寨的大旗上。」
      趙副將的眼直了,「沒錯,我說怎麼這樣眼熟。竇潛,確實是竇潛的竇!這孩子是老竇的兒子?下對啊,我聽說老竇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頭,生了六個全是女娃,沒聽說有兒子。」趙副將少年時與竇幫主有交情,至今仍稱他一聲老竇。

      軍師擺手讓左右退下,低聲道:「大帥沒聽說過麼?竇幫主在京城還愉偷納了位如夫人。」
      趙副將皺眉:「傳言倒聽過,不過老竇這人懼內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劍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老竇有這個膽?」
      軍師道:「便是沒這個膽才偷著納小,屬下前幾天從京城趕過來,聽一位故人說竇幫主納小的事情瞞了幾年,終於被他那位夫人曉得了。趁竇幫主去滇省處理事務帶人將那位如夫人整治了一頓。據說其實不為那位如夫人,乃是為了如夫人給竇幫主生的一個兒子。若這孩子在,正夫人的幾個閨女便分不了家產,因此務必除了他。如夫人被竇夫人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但那孩子卻不曉得哪裡去了。」

      趙副將皺著眉頭掂著玉珮:「你是說,這孩子便是老竇的兒子?」
      軍師不語,趙副將道:「老竇跟我是老交情,若是他兒子,本將軍要抱來先替他養著,等他回來再送過去,不能眼睜睜看他絕後。不過方我看那小兒長的清秀標緻,沒一分像老竇的模樣。」

      軍師道:「將軍不知道,竇幫上那位如夫人當年可是京城最大勾欄裡最槓的花魁娘子。俗話說,兒子像娘。若依屬下愚見,江湖上的事情本與官道無干。竇幫主人尚在雲南不知情,他那位夫人娘家是衡山派宗主,能不得罪便不得罪。不如將軍順水做個糊塗人情。」

      趙副將摩挲下巴:「怎個糊塗人情?」
      軍師道:「將軍現在如果養著那個孩子,若是真竇幫主的兒子,被他夫人知道了,必定要得罪衡山那邊。不如先將那兩個老兒與幾個孩子都放回去,東西扣著。派人暗中盯住不讓他們離開此地,出什麼閃失意外。竇幫主從雲南回來曉得這件事情,一定要滿天下尋子。到那時將軍再派人把這塊玉珮秘密給竇幫主送去,讓他親自來認。是兒子,竇幫主欠將軍一個大人情。不是,將軍也算為竇幫主的事情盡過心,依舊是個人情。誰也不得罪,退一萬步說,到時候真查出這孩子是前朝餘孽,也有憑有據不留把柄,豈不面面俱到?」

      趙副將大喜:「軍師考慮周詳,依你的話辦!」
      於是程小六、顧小么一串子五個人,就這麼被放回去了。

      回到住的窩棚,夾道迎者甚眾。
      從趙副將的兵營大帳裡被囫圇放出來,劉鐵嘴一行人是頭一撥,比天狗吃星星還稀罕。托這一趟的福,程小六顧小么與竇天賜吃了三天的飽飯。一條街上的嬸嬸嬸娘,因為竇天賜經過趙副將法眼鑒別清白,塞東西塞得更勤,連程小六都捎帶沾光,顧小么更過得是魚米豐盛。

      有天晚上,篙子的娘送來幾個豆面摻菜烙的干餅。程小六嘴裡啃著忍不住向劉鐵嘴道:「先生,若都能像今天吃的這樣,冬讓抓幾回才好哩。」被劉鐵嘴咄一聲喝道一邊:「好端端的少講破嘴話!」

      趙副將的小算盤沒趕上時局變化,竇幫土從雲南回家的消息尚未等到,東南的戰況出了變故。保小皇帝的程將軍忽然借到三萬兵從東南方冒出來,打著正龍脈除亂黨的旗號,居然就被他奪去南兩三個省的地皮,查萬歲大為震怒,立刻調兵反擊,七萬大軍剛走到半路,原跟隨查萬歲起兵的平南節度使突然倒戈,在徐州布重兵將七萬天命軍悶了。

      平南節度使武大帥因為查人帥登基後只分給他江浙兩省的地皮十分不滿,因此特意挑在關鍵時刻殺個出其不意。徐州一役後,武大帥便在南京自己加了冕,也起了個固號「望」。這個頭一帶,當初跟著查大帥起兵的其他兩方節度使也紛紛倒戈自立,天下分為四五家,再次大亂。

      趙副將接到查大帥萬歲的遣調聖旨,暫留五千兵守住本城。帶其餘士卒先增援中線。
      趙副將一走,滿城百姓全鬆了一口氣。
      程小六問宋諸葛,「咱們逃不逃?」
      宋諸葛道:「天下都是一樣的亂,能往哪裡逃,索性以不變應萬變。據老夫算的卦相,也是此處最保險。」
      街上住的人也都眼宋諸葛一樣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橫豎大家都在亂世裡歷練出來,打讓他們去打,過咱自己且過。
      東來西過的消息還能當樂子講,今天查萬歲的兵贏了武大帥的兵,明天李大帥的兵贏了查萬歲的兵,後天王大帥的兵輸給武大帥的兵。四個大帥打的熱鬧,沒留神程將軍跟他的三萬軍只冒了那一個泡忽然不見了。等再次想起來的時候,四方的兵都打得差不多乾淨,程將軍的三萬軍再出來卻變成了十三萬。

      這中間經過的時間,大概有一年。
      一年裡,程小六覺得自己長得比顧小么高了,顧小么覺得是自己長得比程小六高,不過程小六與顧小么都認定竇天賜沒長,因為他還是比顧小么和程小六都矮了半頭。
      不過,用劉鐵嘴的話來說:「這孩子跟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用宋諸葛的話來說:「這孩子比剛來時越發的精神了。」
      用程小六的話說:「天賜是我這個大哥教得好,他遲早做我兄弟,不同蛤蟆村的顧小么玩!」
      用顧小么的話說:「程小六你別想,天賜只跟我一個玩。他都是我教的!」
      大街上愛竇天賜的嬸嬸姨娘們含笑說:「天賜這孩子,全是被小六跟小么兩個猴崽子帶壞了!」
      竇天賜很疑惑,為什麼人人都說他變了呢?他只是會爬樹了能同人家玩了,誰欺負自己敢還手了,誰罵自己能回嘴了而已。
      這些都是怎麼學的,竇天賜記得很清楚。
      一開始,街上的嬸嬸們給自己東西吃,其他的孩子們不高興,又打不過顧小么,就趁顧小么不在的時候打他。竇天賜不喜歡人家打自己,第一次有個孩子揮拳過來的時候喊了一聲下去。那個孩子不但沒下去,還一拳頭結結實寶打在他肚子上。竇天賜疼的眼淚直流,那孩子又在他身上揍了幾拳,邊揍邊哈哈笑。竇天賜拚命爬起來,抓住那個孩子的胳膊狠狠咬下去。硌掉了自己正在搖晃的一顆乳牙。然後,居然是那個程小六從旁邊衝過來,把那個孩子打跑了。

      程小六告訴他:「咬人在打架裡頭最下作,打架靠拳腳!你看我,要這樣,下邊打他個下知道,上面打他個嚇一跳!」一邊說一邊不屑地用眼瞟了瞟剛剛聞訊趕來的顧小么,吹聲口咱眼睛看天走了。

      顧小么捲袖子去找剛才打人的替地報仇,竇天賜站在旁邊,實際觀摩學習了一番,下一次有人來打他的時候比樣照葫蘆打回去。他力氣小,一開始總吃虧,最後都是顧小么趕過來幫他把別人打跑。打了下知道多少次之後,竇天賜發現自己漸漸能跟人打成平局,到如今,顧小么同人家打架的時候他還能幫個忙。

      孩子們打不過,開始罵人,站在街角拍著手罵。竇天賜起初聽不懂,眨著眼傻站。經過顧小么的傅道授業解惑,知道了XXXXX和XXXXX是什麼意思,再聽人罵氣得小臉通紅。程小六鄙視他:「切,傻站有什麼用,有人敢罵爺爺我,他敢操我奶奶找就操他祖宗!看誰能耐!他操我也操!」終於某一天,竇天賜聽見有個孩子對他喊:「我操你爺爺。」忍不住結巴著回了一句:「我,我操你祖宗。」話出口,覺得心裡順暢很多,一回生二回熟,漸漸的便回順口了。

      竇天賜學東西快,念過書又學過對仗押韻,一經發揮應對又快又準,出口成章。街上不識字的孩子漸漸無人是他的對手。打過了罵完了,竇天賜忽然發現孩子們都來找他玩,莫名其妙便成了這條街上孩子的自己人。

      竇天賜在窩棚裡也有了自己的草褥子與破棉破。大盛的娘還送給他一個糠芯的小枕頭。竇天賜單睡的第一晚,半夜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從夢裡頭哭醒。於是那天以後,竇天賜還是把自己的褥子與顧小么的褥子拉在一塊兒,挨著顧小么睡。白天如果有人欺負他,或者跟人打了架,顧小么就准他睡在自己被窩裡,還帶他枕一個枕頭。不知怎麼的,竇天賜就覺得顧小么的被子比自己的軟,枕頭也比自己的舒服。

      到夏天,他、顧小么、程小六三個合睡在一張破大席上,程小六睡覺擠人又打人。每天晚上一定把竇天賜擠到蓆子外面,打人一定打到顧小么。顧小么被打醒便跳起來罵,兩個人連罵帶打,打到宋諸葛或者劉鐵嘴爬起來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再拎回蓆子上繼續睡。

      所以竇天賜還是喜歡春秋跟冬天,尤其是冬天。天一冷顧小么每天都讓他到自己被窩裡睡,連程小六都仰著下巴同他說:「噯,別跟顧小么唾了,過來睡我被窩。我攢夠大子兒帶你吃冰糖。」竇天賜當然從來沒答應過程小六,不過聽這話很開心。

      兩床被疊成一個被筒,兩個人睡又舒服又暖和,竇天賜把小腦袋蹭在顧小么肩膀上常常想,一年要都是冬天多好。
      等兩條被的被窩越睡越熱的時候,春天便悄悄地來了。
      跟著春風一起來的消息,程將軍的大軍已經過了江,直打向這裡與京師。劉鐵嘴著眼坐太陽底下長歎:「這一岔換一岔換得多了,聽著都不覺什麼了。」
      從查萬歲的兵到李大帥王大帥,若再加上程將軍,昌應府總共換過四岔主子。只要新來的兵爺不殺人放火搶東西,滿城的人誰都無所謂。
      城裡王大帥的兵已經全撤走了,都在離昌應府百十里的地方與程將軍的兵死戰。估計離程將軍進城的日子不遠。全城人只有程小六一個興奮,站在街角同孩子們大聲說:「程將軍的兵一定能把王大帥的兵打的落花流水。程大帥是我們大槐莊的!我們村的人都誇程將軍厲害!」顧小么當時蹲在沙子堆上,哧道:「他要真跟你說的那樣厲害,為什麼連皇帝都沒保住,讓查萬歲爺爺做了皇帝!?」

      程小六被噎的頓了一頓,轉即大聲道:「才沒有,沒保住皇帝全是因為你們蛤蟆村的呂丞相使的壞!蛤蟆村的人只能壞事,要沒有呂丞相,程將軍絕對能把皇帝保住!」

      顧小么也大聲道:「才不是!如果程將軍聽呂丞相的話,就不會打輸,他輸了小皇帝才當不成皇帝的,是你們大槐莊的程將軍的錯!」
      兩個人梗起脖子,被聞訊趕來的宋諸葛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拎回窩棚。低聲斥道:「不怕死的東西們!哪個教你們談國事的!?萬一王大帥的兵打贏了回來,這一群人每人長十個頭部不夠砍!」

      程小六與顧小么都耷下腦袋不吭聲,宋諸葛正欲喝斥,竇天賜輕輕拉拉他袖子,「先生,莫說了。」宋諸葛歎聲氣轉頭出門,竇天賜咧開缺了三顆牙的嘴對顧小么笑笑。

      宋諸葛的一番話程小六與顧小么都懂得,於是一整天耷著腦袋過日子,心裡暗中捏了一把汗。顧小么也顧不上程將軍是大槐莊的事情,一心巴望著他一定打贏。
      到了晚上吃飯,人人都不說話,竇天賜挨著顧小么坐,夾了自己一筷子野菜放在顧小么碗裡,他也沒有對自己笑。飯吃到一半,外面街上忽然轔轔一陣車輪聲響,還雜著一群人的腳步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聲音越來越大,車輪聲漸漸到了棚子外面,忽然停住,腳步聲也漸漸止了。程小六嚇得呆著臉,小聲道:「劉先生,宋先生,該不會王大帥打贏了,過來抓我們了吧?」

      顧小么心裡咯登一聲冰涼。劉鐵嘴與宋諸葛心中也忐忑上下,卻又不能擺在臉上。
      劉鐵嘴板著臉道:「瞎說!繼續吃。」吃字還未落音,窩棚的簾子掀開,兩個僕役打扮的人引著一個人躬身進來。那人的後面還跟著四、五個人,陸續進來,都斂氣站在先進的人身後。

      劉鐵嘴與宋諸葛看來人的打扮不是官兵,先鬆了一口氣,放下碗筷,迎上去躬身一揖,「貴客至訪,有失遠迎。諸位老爺屈尊來這髒雜地方可有什麼事情?」顧小么與程小六早被這陣仗嚇呆了,抱著飯碗張大嘴坐著,顧小么只覺得竇天賜的小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也顧不上安慰他一聲莫怕。

      先被引進來的那人穿著一身緞料的長袍,看年紀有三、四十歲,白淨面皮,文質彬彬,含笑拱手道:「唐突造訪。兩位老先生莫怪。老先生太抬舉了,學生不是什麼老爺。學生姓李,乃是漕幫竇幫主府上的管家。今日奉竇幫主之命,特來接小少爺回家。」

      李管家的眼看向桌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半張著嘴回頭,竇天賜抓著顧小么的衣服,往他身後縮了縮,一雙眼睛卻緊盯著來人。
      李管家舉步向前,顧小么與程小六眼看他走到桌前,整衣雙膝跪下,必恭必敬道:「恭請小主人回府。」
      程小六與顧小么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驚得一動下動。竇天賜抓著顧小么衣服的小手緊了緊,漸漸鬆開。李管家含笑抬頭,竇天賜放開手,向前。顧小么眼睜睜看著李管家攥住竇天賜的小手起身,拉著竇天賜轉身向外,進棚的幾個人都跪在地上,李管家輕聲向劉鐵嘴與宋諸葛道:「學生要帶小主人回去向幫主覆命,先就此別過。」向地上跪的其中一個人點點頭,逕直出門。竇天賜掙了掙被牽著的手,回頭看顧小么一眼。

      只這一眼,把顧小么看醒了,摔下飯碗跳起來:「天賜!你帶天賜幹什麼去!」
      劉鐵嘴厲聲道:「小么,住口!小六給我擱著他!」
      顧小么一面跟程小六廝打一面喊:「天賜!天賜!」竇天賜掙扎著要從李管家手中掙出手來,李管家俯下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竇天賜低下頭,再偷偷看了一眼棚內,由李管家拉著走了。

      程小六奉命攔截顧小么,下手一點也不客氣,顧小么被他揍翻在地,壓住肚子,只能手腳掙扎,程小六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道:「劉先生吩咐的,你別亂動。」
      顧小么直著嗓子喊:「劉先生,宋先生--那人,那人把天賜拐走了!你攔著他,劉先生!--」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下理會他,劉鐵嘴向站起來的幾個人作揖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亂叫,衝撞了諸位爺,請莫怪。貴府的天賜少爺在小人這裡一年受了不少委屈,麻煩諸位向貴幫主捎話說小人在這裡給他叩頭。」

      其餘人都不理會劉鐵嘴的話,逕直一個接一個退出去,其中一個回身的瞬間,宋諸葛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依稀是當年趙副將身邊那位軍師的模樣,但不待細看,人已經走了出去。只有兩個僕役與方才李管家點頭的那個年輕人留在原地。

      那人向劉鐵嘴拱手道:「兩位老先生這樣說,在下等人無地自容。小主人全仗諸位才保全姓名。幫主本說要親自過來跟兩位老先生道謝,只因為事務繁忙,才讓小人等過來。」說話間向後便了個眼色,其中僕役將手中捧的一個木盒送上來,那人笑道:「這是幫主的一點薄禮,托小人轉交,望兩位老先生莫嫌寒酸。兩位大恩,若他日有機會,定再重謝。」

      劉鐵嘴與宋諸葛忙推辭,那年輕人道:「兩位老先生莫推辭,在下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二位。」劉鐵嘴與宋諸葛一聽有事,均知道底下的話必定不大讓人受用。果然,青年又笑了一笑,慢慢道:「其實,這件事情是在下擅做主張拜託二位的。我們漕幫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小小虛名,此次少爺流落在外,只因為幫主家中出了些難對外人啟齒的事情。若此事傳揚出去,幫主也罷,漕幫也罷,面子上都有些損礙。所以在下想懇請兩位老先生,莫將收留我家少爺的事情對外人提起,只當這件事情未曾有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當然應好,宋諸葛道:「請這位爺放心,貴府少爺的事情若漏出一個字去,爺只管來拿我們兩個老兒問罪。」
      年輕人又笑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也只是懇請,望二位能答應。有這句話小人再沒什麼不放心。只下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均暗自皺眉,還有個只不過。
      那年輕人道:「只下過,兩位在這條街上也住了許久。四鄰八戶天天見著我家少爺,若明日不見,必要詢問,到時候老先生不好做答,也是一場尷尬。」
      劉鐵嘴此時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躬身道.:「那依爺的意思......」
      年輕人道:「在下等人此次出來,頗有幾輛車騎。方才李管家已帶少爺先行,老先生若不嫌棄,可收拾東西先搭在下的馬車出城,在下在三十里處的小鎮給老先生等人已備下客房,明日趕路就方便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對望一眼,宋諸葛道:「多謝爺的美意,不過小人這個破攤子沒什麼可收拾,也怕弄髒了爺的車騎。小人等收拾一下,頃刻便可出城去,向東十里有個土地廟可以過夜,不到三更便可到了,明天趕路也方便。」

      年輕人笑道:「那也好,既然這樣,在下便不勉強。在下還有事先別過了,若他日有緣再見罷。」再一拱手轉身。劉鐵嘴伸手接過僕役手中的木盒。小盒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劉鐵嘴手一沉,險些沒抱動。

      等人都走盡了,劉鐵嘴與宋諸葛方才鬆了一口氣。打開木盒,倒抽一口冷氣,紅色的底襯上金光閃閃,足有十根金條!
      「先生、先生,大半夜的我們為什麼要搬家?」
      「剛才那人給了咱們錢,讓咱們馬上搬。」
      「為什麼那人要咱們搬?」
      「你不是聽著了麼?人家怕少爺跟咱們住的事情傳出去丟人,讓咱們不要住在這地方免得人打聽。」
      「我剛才沒聽到,先生你讓我壓著顧小么來著。為什麼竇天賜跟咱們一起住就丟人了?
      「......」
      「顧小么你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先生剛才都說了,竇天賜家的人嫌他跟我們住丟人。我就說不要你撿他!他都沒哭,我就知道他才不會哭!你看你個膿包樣兒,你們蛤蟆村的都是膿包!哎呦--哎呦--劉先生宋先生,你看你看,顧小么打人!」

      「劉--劉先生,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到土地廟?」
      「累了麼?累了就在這裡歇罷。」
      「顧小么你個膿包,就會嫌累,劉先生,我不累。咱們走到土地廟再歇吧。」
      「就在這裡歇吧,你宋先生騙那人的,沒土地廟。」
      「咦?先生,你為什麼要哄那個人,我們搭他的車不是比走路舒坦?」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若搭了他的車,你我此刻還有命沒有都未可知!」
      「為什麼?先生?為什麼?」
      「......」
      「宋先生,咱們要到哪裡去呢?」
      「不知道,先閉上眼一會兒,等天亮。天亮了,先生我算上一卦,看走哪個方位吉利。」
      半弦月,三更天,夜風入車簾。
      一隻手輕輕揩掉竇天賜紅腫雙眼上滲出的水珠,柔聲道:「十五殿下,莫哭了。臣日前曾與殿下說過,天下之道,道有不同。萬歲由程將軍親自護駕,今日已在京城復位。萬歲與太后太妃幾位娘娘都想念殿下的緊,車若不停,後天便可還京。路上有臣等在,十五殿下放心睡罷。」

      風吹薄雲半掩月,匡朝重熙元年第一日,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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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兩件大事。一件舉國皆知,一件滿城皆知。
      舉國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門的一場大火。西奉門守門的一個老軍巡夜到三更肚子餓了烤個蘿蔔充飢,沒留神走了水,將西奉門燒掉一半。連帶十幾丈的宮牆都燒成焦碳。天子得知極震怒,朝中百官極惶恐。天子極震怒,震怒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極惶恐,工部禮部刑部吏部團團亂轉,內醫院的六個御醫輪流替皇帝診脈,內醫院醫官數十人,晝夜不分議方熬藥。

      滿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樁白喜事。兩朝元老、戶部原右司員外郎曹大人中風三年終於功德圓滿,於正月末在自家正廳的席塌上壽終正寢,卒年八十四歲。
      曹大人長子率領滿門孝子賢孫將喪事辦得轟轟烈烈,二月初二這天正趕上頭七。曹家從京城五個道觀裡請來九位法師、八十一個小道上給老太爺做一場大法會。誦經搖鈴鳴樂聲震動兩條街。這場排場,比前年禮部員外郎的太爺過世那場更為隆重。曹大人長子領頭,子孫男丁披麻戴孝伏地號哭,女眷在內室中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職務內外應酬、女眷便在內院偷看做法會的小道士閒聊。

      女眷們眾口一矢,八十一個小道上裡數樂風觀的兩個最標緻。在兩個小道士裡再分個上下高低,女眷們的意見又不一致。正房長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搖鈴的那個眉毛濃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內房二孫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誦經的那個白淨些細緻些的最好。爭到晚上散場,眼睜睜看著兩個小道士領了賞錢歡歡喜喜地跟著師父回去。大孫媳婦便說:「趕了黃道吉日有閒暇,也去樂風觀裡打蘸做個功德。」托人喊管事過來打探,管事的卻回說:「樂風觀的小道士一半都是臨時找人頂的,那五個道觀裡數樂風觀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師,小道士統共六、七個。大老爺讓帶十五個過來,其他的恐怕都是臨時找人頂數。人堆裡最中看的兩個,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還有一個是竄街說書的徒弟,常在街上見著。夫人們若要做功德,還需大觀才體面。」

      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竄街說書的徒弟是顧小么。
      當年劉鐵嘴宋諸葛帶著程小六和顧小么連夜被趕出昌應府,第二天早上宋諸葛掏出銅錢竹筒卜了個孔明課。天意說南北西方皆不宜,唯東方最好。宋諸葛再就東方發個鬼谷課,天意又指示,東方黃為上。宋諸葛直著眼說:「黃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靈驗,確實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著自己的爹娘兄長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顧小么只要有飯吃哪裡都無所謂,天意人意兩廂情願,一行人就這麼到了京城。
      到京城後,劉鐵嘴與宋諸葛各租了兩間屋子,都在一個院子裡,各自安頓,顧小么跟著劉鐵嘴住,程小六跟著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安頓下來立刻重操舊業,顧小么見他二人早出晚歸的很不明白:「劉先生,為啥還要去掙錢?咱不是有金條麼?」
      劉鐵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喝道:「咄!莫亂講!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關鍵時候用不得。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顧小么更不明白為什麼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過他懂得聽劉先生的話,劉先生不讓說,他就再也不說,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劉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條藏哪裡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個月,將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細刮過,連皇城門都扒著往裡瞧過,各處都沒有找見他爹娘兄長。程小六很傷心,宋諸葛就拿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做成簽來哄他。程小六當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詰勝事空自知的禪意。

      宋諸葛只說天意曰莫強求,自有機緣在前頭,其他的不同他解釋。程小六再問,宋諸葛東拉西扯文縐縐一通,程小六聽的犯堵,將簽壓在枕頭底下睡了兩夜,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終於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劉鐵嘴的屋門,顧小么睡得迷迷糊糊罵罵咧咧來開門,程小六一頭撞進去,直接摸到劉鐵嘴床邊,扯著一隻腳剛沾地的劉鐵嘴褲腳撲通跪下:「劉先生,你教我認字吧。」

      劉鐵嘴摸著鬍子道:「好。」但劉鐵嘴又說:「唸書可苦得緊,吃得住麼?」
      程小六拍著胸膛說:「當然。」
      從此後心裡犯堵的人換成了顧小么。
      求劉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證的也是程小六,為什麼唸書的時候要連他一起念?
      但是顧小么犯堵歸犯堵,學認字一點沒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認得的字他不認得,不是給蛤蟆村丟人麼?
      劉鐵嘴白天說書,晚上點燈教他兩人認字,還佈置習字功課讓在白天做。
      等鍋灶邊引火的練大字廢紙堆了幾摞,三字經百家姓滾瓜爛熟,又學了幾首唐詩。某一天,劉鐵嘴拿著兩本新書扔到顧小么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裡掛起一張畫像,讓他倆人對著畫像磕頭。

      顧小么道:「這是哪個神仙要磕頭?」
      劉鐵嘴道:「這位是聖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讀書人的師傅。給聖人磕過頭就算入了他的門,從今後要學他的學問,也要守他的做人規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沒有給他磕過頭,他的規矩多不多?」程小六盤算,如果規矩多要不要考慮。
      劉鐵嘴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這位聖人的規矩是經世濟國的規矩,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規矩。」
      那麼,給他磕了頭就算讀書人了?顧小么跟程小六腦子裡念頭同時一轉,一起趴下磕頭。
      讀書人,這三個字有多榮耀,顧小么與程小六都知道。讀書人可以不用耕田種地,讀書人可以穿長衫,讀書人可以為官做宰。所以在幾年前,顧小么與程小六趴上學堂的窗戶,羨慕地看跟著先生背書的學生,因為他們能做讀書人。

      擺在桌上兩本書墨藍的封皮上兩個方正的字,當天晚上程小六與顧小么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湊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摸了無數遍。
      論、語。
      現在再拿到一本《論語》,顧小么會掂在手裡斜眼瞧瞧,再順手丟進哪個旮旯裡,而程小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
      讀書人這三個字,只能去鼓勵從一寫到大再從大寫到天的毛孩子,孔聖人與諸子百家的經書一一背爛了又怎樣。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麼樣的讀書人沒見過。讀聖人書做讀書人的天下無數,從鄉里到省城層層考過來,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麼幾百個。三年一回的進士科,幾百個人裡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過二、三十個。剩下的,有花光盤纏淪落街頭的,有扛起包袱從此回鄉的,有今期復明期到鬍子花白的,更有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還有無顏見江東父老從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種營生的。

      最後這種人,身邊就有二個活生生的例子:劉鐵嘴和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今生最大的錯誤,便是不該在程小六和顧小么將子集經注即將一一背的滾瓜爛熟的緊要關口,覺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體諒自己的地步,於是每天晚上就著三兩小酒將當年屢試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顧,回顧完後還要加些功名不過浮雲的唏噓。

      本該「霄漢常懸捧日心」的顧小么與程小六,就這麼生生被唏噓成「世上浮名皆虛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諸葛和劉鐵嘴發現顧小么與程小六替街坊鄰居寫書信,幫道觀裝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賺零用時,悔已晚矣。兩人丟下書本,跟在宋諸葛和劉鐵嘴身後跑腿學做生意。將來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個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顧小么想做個京城最出名的說書的。

      劉鐵嘴在夜深人靜時常對天長歎:這兩個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還是誤了他!

      程小六與顧小么在曹大人家竄個法會場子,樂風觀的道長各給了五十文謝錢。程小六揣著錢去喝了兩杯小酒,臉上紅彤彤地回到家,宋諸葛與劉鐵嘴正在下象棋,劉鐵嘴看到他照例長歎,宋諸葛問他:「小么呢?」

      程小六最不耐煩人問他顧小么呢,偏偏新近兩個人接生計總接在一處,胡亂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著錢去找王瞎子家那個彈弦子的小丫頭了吧。」
      顧小么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動,去看他閨女二丫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瞎子還就這件事情找劉鐵嘴認真地合計過:「你徒弟小么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著把事情辦了,小么識字,我瞎子還有點餘錢,盤點貨擺個攤兒小倆口過日子多好。」

      劉鐵嘴一向與街坊和睦,頭一次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個沒趣。
      劉鐵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後悔過,再怎麼做主,總也要問問小么自個兒的意思。程小六看劉鐵嘴唏噓歎氣的模樣偷著樂,顧小么喜歡的其實不是二丫,他知道。
      顧小么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蕩的地痞調戲才常去幫她的忙。本來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次被顧小么搶在前頭。連顧小么都能擺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讓他去充個大頭。

      等顧小么回家,程小六正在院裡打水,故意揚頭向他道:「偷偷摸摸回來,看二丫去了吧?劉先生正想要不要幫你跟王瞎子提親哩。」燈影下顧小么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紅,裝沒聽見向屋裡去。程小六哈哈笑:「進屋偷著看粉紅的--」顧小么一個箭步竄過來,掄拳頭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閃身躲過去,左眼眨了一眨,「方纔什麼都沒說。」顧小么被戳到心頭的秘密處,也不同程小六多糾纏,轉身進屋,程小六再齜起牙笑了笑。

      顧小么想的人,是那個粉紅帕子的主兒。頭幾年前程小六就偷看過他從懷裡掏出來看,髒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紅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裡來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曉得顧小么有時候藏在懷裡,有時候塞在枕頭底下,跑不出這兩個地方,還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於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枕頭底下摸出來擦桌子。擦了幾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小么聞出了味道不對,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規矩,手帕的事情從此不對外人提。

      本來也沒打算對外人提,只要能時常拿來掂掂顧小么就夠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齒,心滿意足地想。
      劉鐵嘴與宋諸葛此時正在躊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這輩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諸葛又替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籤,最土的四個字:「心想事成」。
      宋諸葛算了半輩子命,數這次靈驗。十來天後,皇城裡躺在病榻上的萬歲下了一道聖旨,朝廷急待用人,擬開恩科,恩科詔附了最要緊的一條:凡京城人氏,捐資重修西奉門達一百萬錢以上者,賜貢學出身,特許直入國試。

      讀書人一輩子一定要去考次科舉,這就像良家婦女一定要嫁個相公一樣,是條舉世公認的規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劉鐵嘴把顧小么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鄭重地從懷中摸出兩卷帛書:「三月初一,拿著各自貢士錦去宮城前門樓大街進士科入試名籍處應領試帖。」
      程小六與顧小么平生頭一回面面相覷,各接過一卷帛書展開,再各自一眼看到五個大字「貢學生顧況」、「貢學生程適」。程小六的腦子快,拍下帛書:「先生,你去捐錢了!?」

      劉鐵嘴捋鬍子,點頭,微笑:「宋老說的好,一切皆天意。當年那箱金條剛巧夠你二人各人一張帛書,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顧小么與程小六覺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塊肉去。
      錢啊,這輩子只見過一回的金條,摸還沒親手摸過,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顧小么道:「先生,這兩張貢學生帛書又不能拿去當官賣錢,五月恩科開考,臨時讀書來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進士,何況我這樣的。錢不是打水漂了麼?」
      劉鐵嘴皺起眉毛:「胡說!什麼打水漂了!錢是死的,若能換來你兩個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處。既然有這個機緣便去試試,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讀書人一世總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聖人門生。」

      顧小么與程小六都曉得劉鐵嘴凡事好說話,惟獨在「科舉」兩個字上不松嘴,都不敢與他頂,把心疼在肚裡憋著,劉鐵嘴道:「今兒晚上早些睡,從明日起,把書拿出來重新溫習,再做幾篇文章順順手。」

      顧小么跟程小六嘴上應著,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來到院裡透一口小氣。鑽出屋門,正看見顧小么蹲在井沿旁邊。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說的人,對著顧小么搭了一句話:「可惜啊!」

      顧小么覷眼看看他,終於也沒忍住長歎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顧小么:「噯,那盒金條你摸過沒?」
      顧小么說:「沒有,只看過一回。」兩個人又各不吭聲,悶頭並排蹲著,到半夜。
      第二天,顧小么趁劉鐵嘴出門做生意的工夫到街上逛悠,滿大街到處在議論捐錢的事情。人都說:「誰也精不過萬歲爺爺,哄著那些闊佬們出血呢。貢學生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換錢,一個乾巴虛名。能參加國試的早在各省報來的舉人堆裡了,讓進去考也是壓箱底給才子老爺們做墊腳磚的。」聽得顧小么越發鬱悶。

      鬱悶歸鬱悶,錢捐了討不回來,東西給了退不回去。顧小么與程小六沒奈何把旮旯裡的書找出來翻翻,劉鐵嘴與宋諸葛說等試帖拿到就開講應制文帖的體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陰半晴有些小風。
      程小六與顧小么換上長衫,早早被趕出門去領應試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攤吃了一籠蒸餃,顧小么喝了兩碗豆腐腦。等蹭到前宮門,日頭已經高掛在竿尖上。宮城外前門樓大街領帖的門樓被一層層人一頂頂轎子圍個水洩不通。來來回迴繞了三圈,愣沒尋見可以鑽進去的空檔。

      程小六掂腳尖伸長脖子往裡看,一個也在外圍打轉的書生對著前面擋路的轎子啐了一口,「捐銀子入試的闊佬,有辱聖賢!」
      顧小么與程小六聽了也無所謂,橫豎咱也不是闊佬。
      程小六索性遠遠退在外圍,看顧小么團團亂轉找空子鑽,預備等他殺出一條縫來跟著閃進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顧小么還在外圍打轉。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尋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忽然斜眼看見領帖處對面門樓開著半扇窗戶。
      程小六繞半個圈,尋到了門,原來這個門樓的門是向內的,門扇半開,兩個穿淺藍色官服的花白鬍子老頭正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面前長桌正中放著個紅紙牌兒--入名領帖處。

      程小六樂了,敢情領試帖的地方有兩個,因為這個門樓門向內沒人瞧見,都跑到旁邊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從懷裡摸出帛書,在桌前躬身一揖:「學生是來入名領入試帖的。」話未落音,他身後有人道:「學生也是。」

      程小六略轉過頭瞄了一眼顧小么,敢情這小子一直都留著神。
      兩個打瞌睡的老官聽見人聲驚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兩個人打量一通,慢吞吞從胳膊底下掏出一本簿子,程小六將帛書放在桌上,顧小么也雙手捧著帛書送到桌前。其中一個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書展開,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門捐資新領的貢學?」

      程小六道:「是。」
      顧小么看那老官臉色,跟著問了一句:「能入試領帖吧?」
      老官道:「當然,皇上的聖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兩位怎麼到這裡來入名領帖?可別當這便就容易中了,其實也不容易。」
      顧小么實話實說:「學生曉得不容易,更沒敢存能中的心思。不過好歹聖上恩典,給了個入試的機會。只求入場見識下國試,別的不敢多想。」
      老官捻著鬚子瞇眼看看顧小么,微微笑道:「倒很謙遜,程適,顧況,哪個是你?」
      顧小么躬身道:「學生顧況。」
      另一個老官點頭,拿筆蘸墨在簿子上寫了,抬頭道:「有字無?」顧小么畢恭畢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記下,從桌下取出一疊入試帖,現填上貢學生顧況,遞與顧小么,交代道:「文華門五月初八卯時入場,辰時封院開試,莫誤了時辰。」

      程小六比顧小么先來一步卻被晾在一邊,心中十分的不耐煩。兩個老官又將貢帛還與顧小么才來記他姓名表字,顧小么早拿著東西出門去了。程小六乾巴巴地道:「姓程名適,表字則安。」老官寫好入試帖,他一把接過,拿起桌上的貢錦一起往懷裡一揣,胡亂作個揖大步出門。

      兩個老官在背後搖頭:「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舉止這般暴躁。」
      程小六揣著應試帖出門樓繞去大街,另一個領帖處人山人海圍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剛才那個唾轎子的書生還在外圍打轉,忍不住過去拍他肩膀:「兄台,那裡也能領帖。」

      書生直著眼瞧他,搖頭道:「那裡的帖吾可不領。」程小六道:「這裡領的帖香些?」那書生卻不吭聲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說書獃子書獃子,書念得多當真發傻,程小六搖頭,偷笑了一聲走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今天沒有出門做生意,專門在家等他兩人的消息。顧小么先到家,被劉鐵嘴和宋諸葛前後圍住,劉鐵嘴拿過他的入試帖,兩手顫抖打開,宋諸葛喃喃道:「二十幾年了,入試帖的模樣都變了。想當年是品紅,如今改成石青色。」

      劉鐵嘴兩眼發直,金星亂冒,雖然握著入試帖,眼前只能瞧見入試與貢學生顧況幾個字,其餘的一個字也看不清,一個字也瞧不進去。正好這時候程小六回來,宋諸葛拿起他的入試帖,比劉鐵嘴更甚,滿篇只能瞧見「入試」與「程適」四個字,連貢學生都看著模糊。

      顫顫巍巍看了一會兒,劉鐵嘴道:「收起來放嚴吧,莫翻爛弄壞了。」囑咐程小六和顧小么收好,又道:「應試的日子都記住了吧,我聽說是五月初八文宣門。」程小六隨口應道:「先生記的沒錯,五月初八文華門,卯時入場辰時開試。」

      宋諸葛點頭道:「很是,時辰這東西當緊,一定要記牢。」
      領帖以後,程小六與顧小么的日子越發難熬。白天宋諸葛和劉鐵嘴出門做生意,將院門反鎖,留他倆在房內安心背書。晚上回來,劉鐵嘴與宋諸葛按日輪流講一些應制文章體式規矩,再留個題目讓他兩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覺。顧小么與程小六安分過了五、六天,熬著紅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覺,邪火漸漸地熬上來。

      到了六、七日上,顧小么終於熬不住了。上午劉鐵嘴前腳鎖門,後腳他就鑽進被窩,盡情地睡了一覺。睡到快中午肚子餓了趕緊爬起來,宋諸葛中午會回來一趟,給他兩人捎點吃食。

      顧小么到井邊打涼水洗把臉,正把水桶從井裡提上來,院牆邊忽然撲通一聲,從牆頭跳下一個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頭鬼腦的在四處張望,確定宋諸葛沒回來,對顧小么齜牙一笑,晃晃指頭。這是江湖規矩的暗號,從今後你不說我,我不說你。
      從那天後,顧小么與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許多,時常熬到四更開外。劉鐵嘴與宋諸葛十分歡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著一籃子雞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這次出門是公幹,宋諸葛特許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諸葛在院裡養了五隻母雞,每天各下一個蛋。宋諸葛每天早上要拿開水沖兩個蛋喝當補養,但是前些日子連陰下雨,宋諸葛受了點潮氣,脾胃虛弱,沖雞蛋喝一次洩三天,洩了五、六天,宋諸葛的眼睛都洩綠了,再不敢吃雞蛋。眼見雞蛋攢夠三、四十個,宋諸葛於是在這天早上對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時候把這籃子雞蛋拿到街上賣了吧,別白放著放壞了。讀了這些天的書,也歇歇腦子。」

      程小六拎著雞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個空地蹲下,今天天氣不好,雨要下不下的樣子,市集上出攤的不多,買東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腳麻,索性把罩衫鋪在地上坐下,叼著一根稻草看街上來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發少,都趕到館子裡吃飯。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過七、八個人,聽見吆喝買雞蛋聲連腳都不停。程小六也懶得吆喝,賣不完不回去,沒人買還能在外頭多耗一時。

      正無聊地四處望時,遠遠瞧見街那頭過來一個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這輩子沒上過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個外省來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爺出來透氣。叼著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勝無地喊了一聲:「公子爺,買雞蛋麼?」

      那人聽見這一聲吆喝,蹙眉向這裡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聲:「雞蛋,新鮮的雞蛋,公子爺要麼?」
      那人像聽到什麼了不得的言語一樣詫異了一下,慢吞吞地走過來,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負手沉思地望著雞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皮色比顧小么還白一些,臉龐五官極清秀,身形不低卻單薄,看衣裳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程小六心想,如果他買,倒是個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雞蛋筐,開口道:「這......雞蛋......」
      程小六從嘴裡拔下稻草:「包您新鮮,絕不散黃,有一個散黃的我賠給您十個,不信我現打一個給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鮮您抽我都成。」作勢捋袖子要挑雞蛋,肥羊適時地抬臉道:「算了吧,怪金貴的東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順著他的話道:「公子爺您太有見識!雞蛋可是好東西!補身子又補腦,多吃幾個不撐人。不比魚肉油膩,想清淡煮著吃,想嫩燉著吃,想有味炒著吃,澆菜頭打湯怎麼吃怎麼合適,怎麼吃都不膩人。只這三十幾個,怎麼樣,全買了吧?看模樣就知道您是讀書人,讀書費腦子,要多補補。現在聖上也下旨開恩科,為了能中個進士報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補好了,您說是不是?」

      肥羊的臉上漸漸綻開歡喜的微笑,輕輕點頭。程小六趁機道:「那麼公子爺,我給您點個數?」肥羊俯身從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雞蛋,握在手心細細把玩,忽然慢吞吞開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雞蛋兩枚,聽底下人報的帳目,共合紋銀四兩。不曉得民間的價錢怎樣,賣的雞蛋是生的還是熟的?」

      程小六張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爺,我賣的雞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雞蛋比我們平常集市的金貴。像小人這樣的雞蛋,最貴也就一兩銀子一個,您頭回買我東西,只當跟您交個朋友,我算您一兩銀子兩個,怎麼樣?」

      肥羊握著雞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買了吧。」
      程小六將雞蛋兩個兩個拿到地上點數,剛好三十八個。程小六道:「十九兩銀子,得,您有零錢給我零的,沒零錢給我二十兩,這個籃子也給您,我看您沒帶可拿雞蛋的東西。若正夠零的,我拿這件破衫子給您包上,您別嫌髒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尋,心道:「阿彌陀佛,千萬是個真肥羊,不是個裝瘋賣傻消遣爺爺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聲音道:「抱歉的緊,身上忘記帶錢。這樣罷,你看這塊玉珮算雞蛋錢成不成?」
      程小六的雙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鍋裡練過十幾年,精光雪亮,看見玉珮的一剎那,眼直了直,再接過在手裡一摸,頓時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個龍,不是做夢糊弄爺爺我的罷。」肥羊俯身問道:「可成麼?」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點頭道:「成!成!」忙不迭地將地上的雞蛋撿進筐裡,賠笑臉遞到肥羊手裡,「公子爺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過雞蛋筐,含笑對程小六點點頭,慢吞吞地轉過身,走了。
      程小六將玉珮迅速揣進懷裡,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風,直著眼長歎:「今天撞上大運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準備等肥羊在街角轉過彎就竄回家。眼見肥羊就要到街角,一個醉漢歪歪斜斜從酒館出來,一頭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個踉蹌,撞上街邊一個瓷器攤子,攤子上幾個陶瓷罐子晃悠兩下,啪地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煩了,賣瓷器的是這條街上最了不得的一個潑皮祁四。果然,祁四從攤子後跳起來,破口大罵。程小六扛著衫子準備繞路從街那頭轉小巷回家,遠遠聽見祁四大罵:「老子操你娘的×!幾個破雞蛋值幾個錢,老子的瓷器都是賣給官老爺家的,說一個數出來嚇死你!」程小六回頭,正看見祁四將雞蛋筐摜在地上。

      程小六做了十來年街頭老大,看見幹架不由自主雙腿奔過去,祁四卷袖子要向肥羊身上招呼,被他一把將拳頭架在半空,大喝道:「做什麼?!」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得罪程小六,圓睜著眼道:「他打了大爺我的東西,要拿幾個破雞蛋來賠,他媽的是不是個笑話!老子他媽的該不該教訓他!」
      肥羊負手在一旁站著,皺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雞蛋:「區區幾個罐子,值多少錢回頭我叫人送給你便是了。混嚷個什麼!」
      程小六聽肥羊的口氣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個有錢人家沒見過世面的哥兒,眼見要吃虧擺架子耍狠。順手將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給兄弟個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雞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開張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兒上,這事算了吧。」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後,臉由紅變青,咬牙切齒道:「好,今天算我祁四買你小六一個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扳著他胳膊冷笑道:「祁四哥,你的罐子怎麼來的值幾個錢兄弟清楚。怎麼著,不然兄弟幫你寫個狀子報到衙門去請府尹老爺評判!?天子腳下,大家都要守萬歲爺的規矩是不是?」

      祁四哼了一聲,不吭聲了。程小六摜下他胳膊,拍拍肥羊的肩膀,「兄台,走吧。」
      肥羊跟在他身後出了圍觀的人圈,到街角,道了聲多謝。程小六看他溫吞吞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時沒自家出來過罷。」有錢人家養兒子也跟養閨女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肥羊愣了一下,點頭道:「委實沒出來過。」像忍什麼似的頓一頓,還是苦笑說出口:「就是今兒,還是想瞧瞧集市,偷著自己出來的。」
      程小六聽天書一樣瞪大眼,驀然想起這幾天圈在屋裡看書的苦日子,肥羊又歎道:「可惜那些雞蛋,白白糟蹋這麼金貴的東西。」語氣極惋惜沉痛,程小六忍不住道:「罷了,兄台,去對面酒樓,在下請客。」

      程小六有個信條,對天皇老子都可以胡扯,但拿到酒杯一定要講實話。
      兩個涼菜四個小炒擺上桌面,程小六給肥羊的酒杯斟滿,自家倒了一杯拿在手裡,道:「兄台,上了飯桌就是我程小六誠心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看得起我,咱把這杯乾過。」

      肥羊斯文地笑了笑,道:「程兄真是個爽快人。」端酒杯與程小六的一碰,仰頭飲盡,喝酒的模樣倒十分豪氣。程小六道:「既然酒喝完,兄弟也就說實話了。其實那筐雞蛋,兄弟是誆你的。」

      肥羊握著酒杯模樣有些驚詫,程小六道:「雞蛋這東西,兩、三個大子兒買一個,二十兩銀子能買兩車,你這塊玉珮,至少能換一屋子。」
      肥羊的神情凝重起來,放下酒杯。程小六掏出玉珮遞過去:「這東西還你,算我程小六沒賺橫財的命。好歹這次我應景考個國試,只當賺點陰德。書裡不是常說什麼五十貫錢、裴公還玉帶升相國麼。只是我多嘴冒昧說一句,兄台你一心讀書是好事情,像這樣連個雞蛋的價也不知道,碰見我只虧了塊玉珮。但你家的下人每天兩個雞蛋誆你四兩銀子,你這些年被他哄了多少錢。兩個煮雞蛋誆你四兩銀子,那一個燒雞豈不是要誆你四十兩、五十兩、六十兩?一碗米飯再誆你三兩,一碗粥誆一兩,多大的家業也禁不住做這樣的肥羊。」

      見肥羊皺緊眉頭望著桌面出神,怕是他不瞭解銀子的金貴,又道:「我們小戶人家輕易不用銀子買東西。像隔壁雅間,一張上好的席面,八個人吃,有全雞臥鴨整鯉魚的,也只要二兩銀子。」

      肥羊的眉頭皺得更深,程小六再伸手給他滿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現在你知道了,今後不被他們誆。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誆你家的銀子全要回來,再另換老實的不就成了?」

      肥羊鎖著眉頭淡淡說了句,「也是。」抬頭轉顏道:「多謝。」
      程小六道:「沒什麼,方才是我誆了你,小人在先,只當賠不是了。」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這樣,我真可以高枕無憂了。」望著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問程兄可有大名?」
      程小六笑道:「我的大名是師傅起的,我師傅一個是說書的一個是算命的,都念過不少書。名字是說書的那個師傅給起的,叫程適,前程的程,安適的適,表字則安。」

      肥羊含笑道,「適則安,好名字。」
      程小六理所當然地問:「兄台尊姓。」
      肥羊慢慢道:「鄙姓郭,郭爰。」
      宋諸葛在家等程小六賣雞蛋等到下午,耐不住飢餓吃了一頓午飯又睡了一個午覺,方才見程小六臉喝得紅彤彤地轉回來,進堂屋先灌了兩杯涼茶水。然後晃著一塊玉珮洋洋得意的拿給宋諸葛看。

      宋諸葛睜開猶在惺忪的睡眼望一眼淡青麒麟紋的玉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厲聲道:「這--這東西你打哪裡偷的!?」
      程小六哧聲道:「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罷。我除了小時候在集市上拿過一兩把蔥頭哪還幹過別的?有這樣東西的老爺都是在轎子裡,我在大街上總不能鑽到他轎子裡拿吧。這塊玉珮來得正正當當,是用雞蛋換的。」

      宋諸葛道:「雞蛋?哪個傻子用玉珮換雞蛋?!你是怎麼誆人家的?」
      程小六晃著玉珮道:「先生愛信不信,天下真就有這樣的傻瓜。開始我是誆誆他,後來想起先生你的教訓,又把玉珮退給他,還請他吃頓飯賠罪,結果他臨走前非要把東西送給我,說要跟我交個朋友,你說人家誠心誠意總不好駁他面子吧。」

      宋諸葛拿過玉珮在手裡掂掂:「看成色至少值個千把幾百兩銀子,這樣出手的肯定是富家子弟,也罷,只當交了個朋友,拿了就收著吧。不過人家當你朋友送的東西,千萬不能拿去當了換錢花。」

      程小六應了聲知道,將玉珮揣回懷裡,在井邊木桶裡撈兩把涼水濕濕臉,進屋看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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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色將昏人將靜,乾清宮的大小太監候在殿內殿外瑟瑟發抖。上午萬歲爺去街上私訪,護駕的兩個小太監一個沒留神將萬歲爺跟丟了。大內侍衛尋了一個京城,下午才在街上尋見從酒樓出來的聖上,遵旨不動聲色護駕回宮。聖上進了乾清宮從下午坐到現在,只喝茶水,臉色難看至極。

      等到天擦黑,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去給萬歲爺掌燈,一直陰著臉的聖上忽然開了金口:「去中書侍郎府傳司徒暮歸,讓他請十五王爺進宮。」
      這一句話,恍如仙樂綸音。候在殿門口的大總管張公公連滾帶爬進殿領命,跌跌撞撞地親自去了。
      皇上只要見過十五殿下,什麼話都好說。
      張公公十萬火急趕到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正被幾個侍妾伺候著喝酒聽曲子,懷裡坐著一個,身邊偎著兩個,另外三個一個奉酒兩個彈琴,司徒大人領了皇上的口諭慢悠悠地換了衣裳,慢悠悠地吩咐備轎,再慢悠悠地上轎。張公公在旁邊急出一身冷汗,只不敢催。司徒大人可是這兩年皇上跟前熱得燙手的紅人。

      司徒大人的小轎子終於慢悠悠地起程向睿王府去,張公公跟在轎子後抹抹額頭上的汗珠,用呂太傅的一句話:「現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恆爰在乾清宮裡望著茶杯裡的茶水葉片,又坐了一個時辰。只有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了一句:「皇上到用膳的時辰了。」他沒回話,小太監就哆哆嗦嗦爬出去,沒再有人吭聲。

      等柱子上的蠟燭燒下一段去,張公公爬進乾清宮正殿:「奴才稟--稟報萬歲,中書侍郎司徒大人到了。」司徒大人連見皇上行禮都是慢悠悠地。
      待司徒暮歸起身,恆爰沉聲問道:「十五王爺呢?」張公公偷眼看了萬歲爺一眼,趴在地上小聲回道:「稟--稟皇上,睿王爺他--」斂身站著的司徒大人及時接口道:「稟皇上,十五殿下今天上午去西山打獵,宿在別莊要明天才得回來。」

      聖上的臉頓時越發陰沉,張公公緊貼著地面趴著,垂手站著的司徒大人不怕死地向萬歲爺慢悠悠道:「恐怕皇上今天晚上注定只能瞧見微臣這張臉了。」
      趴在殿外偷聽的小太監咬住手指瑟瑟發抖,只聽到正殿裡砰一聲拍案響,半晌後萬歲爺冷聲道:「張安你退下吧。」
      小太監簇擁著倒爬出門檻的張公公咂舌道:「司徒大人真有夠膽大,居然當著此時的萬歲爺那樣講話。」
      張公公擦拭著冷汗道:「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懂什麼?司徒大人正是敢那樣講話才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哩。」
      張公公講的沒錯,皇上沒讓人把司徒大人拖出去,也沒命司徒大人滾出去。盞茶工夫後,皇上命呈茶水棋盤點心,與司徒大人下棋。
      黑棋子輕輕擱上經緯交叉的一點,沉著臉的恆爰終於開金口道:「睿王近日還好吧,朕這四、五天都沒見他進宮來。」
      司徒大人食指與中指夾起一顆光滑的白子,回話道:「回皇上,臣這幾天公務繁忙,也未曾見過十五殿下。皇上問我,還不如去問程文旺程書令大人。」
      爰著棋子等他落著,淡淡道:「算了罷,若你司徒暮歸都政務繁忙,程文旺嘔出的心血便能給秘書監刷牆了。」
      司徒暮歸落下棋子,道:「微臣早懇請過皇上,把臣與程大人的職務調換調換。程大人本是皇上的侍讀,中書侍郎的位置照舊例原該程大人做。」
      恆爰道:「朕當真準了你,那翰林院告秘書監的奏摺早該把朕的案幾壓塌了。」司徒暮歸一本正經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委屈,微臣為官其實據位施行,皇上真把臣放到秘書監,至少臣不會成天上奏折求皇上幫臣起名字。」

      恆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顫,想笑忍了。
      司徒暮歸道:「皇上,程大人求了這麼多回,您就沒打算當真賜他個名字換換?」
      恆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當年程太師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還跟呂太傅發誓說天皇老子砍他頭都不換,朕實在不忍抹煞太師的一番心血與慷慨。」
      司徒暮歸也正色道:「其實臣也勸過程大人,『文旺』兩個字寓意深刻,正符合莊諧並重雅俗共賞的意趣。程大人為這句話惱了臣五天,上朝時連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實在淒涼的緊。」

      恆爰掂著棋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轉口問:「你當真如此想調去秘書監?」
      司徒暮歸含笑道:「臣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斂起笑,歎道:「如今人人都想遠著朕,你是,睿王也是。」
      司徒暮歸悠悠道:「臣只是這麼一說,皇上也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沉默半晌,道:「朕自親政,自以為大小事務尚能明察。今天出宮一趟,方才曉得這十來年都坐在鼓裡過日子。」
      司徒暮歸夾著棋子,聽著。

      司徒暮歸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時,恆爰忽然喚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進士科考試的名單中可有一個叫程適的。若有讓卷官留意一下,試後將他的卷子拿出來放在第一份給朕瞧瞧。」

      司徒暮歸應聲告退。
      皇上跟姓程的還挺有緣,不過這個程適的名字比程文旺好聽多了。
      第二天,中書舍人奉旨起草詔書,從內務府至御膳房官員宦官司務採辦罷職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審理。判斬立決者三十四人,其餘流放充軍。皇帝自登基,開了最大一場殺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歸在御書房稟報皇上,進士科待考名冊裡六百四十三個試子中沒有程適這個人。
      程小六與顧小么關門灌了幾個月的詩書學問,暈暈乎乎熬到五月。眼見要到初八,宋諸葛和劉鐵嘴積蓄最後的精神輪番上陣,將經義要訣從頭到尾順下一遍。又讓他兩人各做了幾篇文章。程小六與顧小么被灌了幾個月,早分不清東南西北,幾篇文章破題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劉鐵嘴猶在自家尋安慰--等上了場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諸葛在臥房裡自己發課,算了百十來遍,總算卜出一個上上好的卦象,文昌星兆運,雙手顫抖無限歡喜地睡了。
      第二天,顧小么與程小六寅時不到被喊起來。換上長衫,先給孔夫子的大畫像上香磕了三個響頭,劉鐵嘴再把試場大忌教訓了一遍。因為此回的恩科趕在熱天,考生自帶的乾糧放不住,皇上特從自傢俬庫裡放出銀子來體己試子,每日均備有三餐。劉鐵嘴煮的三十幾個茶葉蛋沒有派上用場,連鋪蓋卷也省了。

      臨出門前宋諸葛鄭重地交代,去文宣門的時候走街右邊,文宣門在東,孔明先生說今天往東者右為上。顧小么與程小六恭敬應聲上路,劉鐵嘴還在門口點了一串鞭炮。
      顧小么自言自語道:「乖乖,師傅都忙暈了。正經是南文華門,他非記成東文宣門。」
      一路往文華門去,路上見到不少行色匆匆的書生,卻都與他倆人擦肩過往東去,顧小么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這麼多人難道都記錯了?」順手攔住一個問:「敢問兄台,試場不是在南文華門麼?」
      被攔的那個鬍子大把的試子冷笑道:「今年考兩科,文宣門與文華門自然各有試場,兄台不曉得麼?吾等著趕路,兄台趕緊去文華門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來是分了兩場,本次恩科有六百多個試子,委實應該分兩場。」
      趕到文華門,試場前些天他二人來探勘過。是個老舊的院子,匾上題著兩個大字--「經院」,當時沒讓入內。顧小么與程小六隻繞著院子走了一周,覺得不甚大。顧小么還道:「聽說試場內都是一間間隔開跟坐牢似的試房,每人一間蹲著。不曉得這麼一個小院子怎麼隔出幾百個小屋子來。」

      今天經院門口貼了紅紙,寫著「試場」兩個大字。門口有三個衛兵,還站著兩個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興地道:「我就說來早了。都還沒瞧見其他人。」劉鐵嘴在家中囑咐過,到場前,先在紙榜上尋自己的試房號,看圖畫上試房的方位,再拿應試帖入場入試房。顧小么與程小六在牆上前後尋了一圈,沒找見貼的紙榜,門前站的兩個老官見他兩人來回在牆邊徘徊,其中一個瞇起老花眼揚聲道:「你兩個可是今科的試子?為什麼還不入場?」

      顧小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回監場大人,學生在尋試房號。」兩個老官咧開嘴,都笑了。方才說話的那個道:「試房?咱這科不是那個規矩。快交帖驗身入場罷。」
      顧小么與程小六覺得依稀有些摸不著頭腦,依言交帖入場,兩個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點頭讓進去,往裡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試場。」
      程小六很高興,幸虧昨天做了幾張條兒今早塞在頭巾裡。顧小么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襪就在鞋裡多藏兩張紙條。
      跨過門檻有條筆直的青石道,直通一個寬闊的敞屋。門窗都甚老舊,門邊貼著紅紙,也寫著試場兩個字。顧小么與程小六上了台階入門,舉目一個大殿裡筆直排了幾十張桌椅,殿門前也站著兩個老官,驗了入試帖後道:「各個桌上都有號,按入場的先後從甲縱一號坐。」

      顧小么坐了甲縱一號,程小六坐了甲縱二號。其餘六十餘張桌子現在還是空的。其中一個監場又道:「茅房在出門右手向東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兩人便是傻瓜這時候也要生疑惑了。顧小么忍不住問道:「大人,學生想請教一句。此場內考的--不是進士科麼?」


      宋諸葛與劉鐵嘴一整天沒出門做生意,在家團團亂轉度日如年。劉鐵嘴寸步不離孔夫子的大畫像。一時給聖人上上香,一時給夫子磕個頭,嘴裡必要唸唸有詞地祝禱兩句。宋諸葛在屋裡院內亂轉,在院子裡看看天色,在屋裡瞧瞧課筒竹籤。到日頭偏西,宋諸葛到井邊舀水做飯,劉鐵嘴也出來打水洗臉。劉鐵嘴對著宋諸葛感歎:「今兒一過,還要熬兩天。想著比我當年親自考的時候還熬人。」宋諸葛道:「何止兩天,從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兩人都想揣測,今科的題目出得如何,顧小么與程小六能不能破題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時做到幾分,又都不敢揣測,只相對歎了一口長氣。
      宋諸葛吃完飯,天將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門嘎吱一聲響,程小六與顧小么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宋諸葛手裡的飯碗匡地掉在地上,劉鐵嘴從房中衝到院裡險些閃到老腰。「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風道:「考完了。今兒一天完試。」
      宋諸葛紅著眼珠吼道:「你個小畜牲還敢混扯!進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讓你出來了!」
      程小六道:「當真是一天,上午帖經下午射策。我還算是後交的卷子。」
      顧小么乾笑道:「先、先生,我們領帖入名籍的時候入錯了......這回考的不是進士科,是明經。」劉鐵嘴與宋諸葛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兩腿一軟。
      程小六大驚:「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開了,榜文放了。
      進士榜與明經榜同放,進士科共試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進士榜取進士三十人,入殿試,再取三甲。皇上欽點的狀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寫在紅榜上閃閃發亮,全京城張燈結綵鞭炮聲聲敲鑼打鼓等著看新狀元遊街。

      顧小么向劉鐵嘴道:「先生,其實朝廷對這科的明經重視的很哪。你看進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試,八月放榜。我們明經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審得格外用心。」

      劉鐵嘴腦袋上頂著一個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道:「你個小畜牲氣死老夫才甘心,審明經卷的學士都是從閱進士科的學士裡取官最低資歷最淺的,等進士科卷閱完畢後統閱。人家閱了三個月你們至多閱兩天,趕著與進士一道放榜。」

      顧小么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厲害。明經科本朝開國只考過兩次,上回考離現在都幾十年了,規矩居然您都知道。」
      劉鐵嘴見顧小么與程小六兩張紅光滿面的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小么啊,去給師傅擰個涼手巾擱在額頭上,讓老夫清淨歇歇。」

      恩科明經實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兩人並列。明經榜也用一張紅紙貼在皇城正門進士榜的旁邊,進士榜是金字,明經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兩個名字排在一處倒也顯眼--

      程適。
      顧況。
      劉鐵嘴一想,胸口的氣脹得越發堵了,將涼手巾翻了個面,顫巍巍向門外喊:「小么--小六--再給師傅拿個涼手巾來--」
      八月十五,顧小么與程小六蹲在樂風觀門口,在人縫裡看新科三甲遊街。
      探花郎是新科進士三十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方才三十一歲。因此滿街擠的人一半為看狀元郎另一半是為了看他。狀元、榜眼、探花依次從樂風觀門前過,人群沸騰歡呼。

      宋諸葛在觀內搖著籤筒說:「小六小么啊,進來吧,咱不看他。等冊封的榜文下來,你們與他們一樣,一樣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階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幹,得了上頭大人的賞識,興許升得比他還快哩,看他做什麼。」

      程小六與顧小么依言進觀,門外的人追著新科三甲漸漸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該去宮裡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諸葛收拾傢伙道:「先回家吃頓飯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著路邊慢慢向家走,身後一陣嘈雜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些!莫擋了睿王爺的騎駕!」待閃到街角邊,只見十幾匹騎馬的侍衛簇擁著一個人風馳電掣般擦身而過,顧小么站的稍微靠外,險些被馬蹄子踹到,考慮自己好歹中了明經快要有封賞,硬生生把罵娘的話吞進肚子裡。被護在中間騎在玉花駒上的那個人應該是睿王爺,似乎還回頭瞧了他一眼,顧小么還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一行人馬已經去的遠了,揚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裡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場一向都這麼大。」
      顧小么吐了口唾沫:「萬歲爺唯一一個活著的兄弟,他不誰。我險些被睿王府車馬撞翻的次數加這次總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過一、兩年以上的,哪個沒被車馬差點撞過幾回?誰叫這裡是京城呢,皇親國戚跟做高官的,就能這麼。」

      八月二十,冊封的詔書放出來,程小六與顧小么做官了。
      明經比不得進士,在金鑾殿上百官面前領聖旨做官。
      同榜的明經三十人統一到皇城中萬壽樓前聽封,聽封前與聽封後各朝金鑾殿方向遙拜叩頭,叩謝聖上恩典。
      進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縣。
      明經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門下書令從吏,從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書監楷字,從九品下。

      聽完封磕頭遙拜完萬歲爺爺,顧況在空地上自言自語地揣度:「書裡常說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這個從九品下算是什麼官?」程適低聲道:「就是芝麻尖兒那麼大的官。」

      宋諸葛在院子裡放了一串鞭炮聊做慶賀,街坊四鄰都曉得程小六與顧小么考中科舉做了官紛紛過來道賀,擠兌劉鐵嘴擺酒請客,劉鐵嘴搖頭:「罷了,那麼個小官,還沒個守城的總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規矩,官員未有家室者,凡品階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職衙門內安排住所。說是體恤官階低的官員,其實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祿低微,買不起房子擺不起轎子隨從的排場,穿著官服滿街亂跑丟朝廷與皇上的臉面。

      明經一榜三十個,儘是十七、八歲的風華少年,最老的一個年方二十四,因為鄉下家窮,還沒得有錢娶上媳婦。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適說,這便是所謂的一窩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處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適與顧況回家收拾包袱,順便給宋諸葛與劉鐵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諸葛歎氣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裡散漫,需時時謹慎小心在意。皇城裡是個官都比你們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間要親近又不能太親近。橫豎你們這樣的楷字,也沒人拉攏你們結朋入黨,只把『謙恭有禮』這四個字記牢。」

      顧況與程適一一聽著應著。顧況道:「先生,現在我好歹有個差使也有俸祿,以後別再起早貪黑的做生意。在家種種花養養鳥,等著我升了官有錢買宅子進去做太爺。」

      劉鐵嘴道:「太爺這一樁等你升了官再說,現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窮命,一天不說書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紅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適接口道:「到時候師傅哪天嘴急了想說書也罷算卦也好,我去請人,前廳裡站一百,正廳裡坐一百。前廳站的留著先生算卦,正廳的聽劉先生說書。」
      第二天中午吃了飯,顧況與程適在堂屋與宋諸葛和劉鐵嘴磕頭出門,背上包袱進皇城。
      驗牌入城門,看四周的高牆琉璃瓦,頗有些激動。從今日起,算吃朝廷飯的人了。
      明經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頓在秘書監西南角的一處院落裡,三面廂房通連著迴廊,一人一間,離書庫不遠。通事大人說,這樣方便傳喚。
      程適與顧況兩個末等末名住在迴廊拐角最背陰的兩間屋子裡,屋子裡各有床帳衣箱桌椅,是吏部統一分發的被褥,顧況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裡還有個廚房,雇了據說是典簿大人親戚的老倆口燒鍋做飯。老人家年紀大了,口味鈍,做出來的飯湯汁菜水都能拿去醃過冬的鹹菜,十個楷字吃了兩天,每人摟著一個茶盅過日子,在楷書閣裡竄來竄去,一時添水一時跑茅廁。楷書閣裡還有五個楷字,都是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花白鬍子,上司楷書郎施大人年紀最老,也是明經出身,在秘書監做過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書郎,脾氣甚好。幾個老人家看著年輕人心裡歡喜,含笑看來來回回找水的跑茅廁的只當個樂子。

      進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種規矩。
      熟悉規矩的第一項,便是將官階大小與官服的品色一一對應記牢,方便見什麼樣的人行什麼樣的禮。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員穿藍,三品以上的大員穿紅。同色裡顏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紅。

      顧況與程適的這些學問源頭是顧況隔壁的席之錦,席之錦是山西人,家裡有親戚走過買賣,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親戚去了江南江北幾個地方,見的世面多,連說到朝廷的規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顧況與程適雖然從小打不攏,但跟席之錦都很對脾氣,所謂一見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個小酒。

      喝第一頓的時候,顧況與程適將從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裡是什麼地位曉得了個通透。用席之錦的話,是個人都比咱大。從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連個帽翅都沒有。皇城裡帽子上沒翅的只有打雜的、做太監的跟官階在從九品下的三種。太監穿綠,從九品下穿淡青,一個帽稜是方的,一個帽稜是圓的。

      不過從九品下有個好處,其他品階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著過來的人比自己高還是低,楷字沒這個顧忌,只要見到帽子上帶翅的一律拱手低頭閃到路邊,一定萬無一失。

      喝第二頓,席之錦告訴顧況跟程適還有另外兩個楷字,朝廷裡公認的幾個對頭。
      最大頭的,程太師和呂太傅是對頭。所以程太師的小兒子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太傅的獨子撫遠大將軍呂先是對頭。右丞與左相大人是對頭;各省各部之間,中書和門下常不合,然後秘書監與翰林院是對頭。

      秘書監與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兩方的職司多有重複,所以皇上尚未親政那會兒,有諫議大夫說秘書監的人員冗雜開支過大,提議廢秘書監留翰林院,這是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合的開端。

      秘書監的品階雖然遠高於翰林院,但秘書令大人、少監大人、監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從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譯史到典書乃至楷書郎大人都是太學出身或提拔上來的老明經。翰林院的人仗著自己是進士,第一瞧不起明經,第二看不上太學出身,說秘書監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帶子,其實連帶著將秘書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裡。

      而且翰林院的現任掌院,還曾是呂太傅的門生。
      喝第三頓小酒的時候,席之錦單獨告訴顧況和程適,秘書監有一大忌諱,千萬不能隨便提起秘書令程大人的名諱表字。
      秘書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狀元。
      顧況每次喝酒的時候都一面在心裡暗自欽佩席之錦,一面仔細將他講的話牢記在肚裡。打從進了秘書監,他的氣勢就比程適弱了一頭--秘書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們大槐莊程將軍的兒子。

      顧況有一件事情沒敢讓程適知道。入名進楷字閣後的第二天,顧況被午飯的一碗菜湯醃住,下午多喝了兩杯茶水,不免去茅廁勤些。其中有一趟因為憋得厲害跑得快了些,山牆邊的茅廁只有用矮牆隔出的兩個坑,顧況疾走到茅廁前,瞧見其中一個坑邊已經站了人,只剩下一個坑位。這當兒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來,幾乎與顧況同時到廁所門邊,似乎那人還先了顧況半步,但顧況委實憋得緊,什麼也顧不得,胳膊一拐將那人拐得一慢,一頭扎進茅房。

      正在坑邊手忙腳亂地解衣服,忽然看見旁邊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頭。顧況方才定睛回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尿意嚇退一半。門口剛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鮮紅的官袍。急忙將解了一半的褲子繫好放下袍子躬身低頭退到牆邊,另一個坑旁的人低頭出去,紅官袍的人進來,顧況還算機靈,跟著低頭倒退出去。紅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兩個,你出去做什麼?」

      顧況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職......卑職不敢在大人面前無狀。方才卑職不懂規矩衝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個不做?皇宮裡除了聖上的御廁,還沒哪個茅坑分品級的?你若急就進來吧。」拎著袍子將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顧況,「站在那裡你憋得難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難受。」

      顧況著實憋得兩腿亂顫,索性硬著頭皮進去。他方便完矮牆那邊的大人也方便完。顧況低頭恭送大人先出茅廁,方才跟著出門。沒想到那位大人出門後又回頭看了看顧況,皺眉道:「你是秘書監新進的楷字?」

      顧況低頭道:「是,卑職是今科的明經。」那位大人皺著眉點點頭,方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顧況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紋,居然文官,方纔還以為是穿官服入宮的武將。
      等到再一天,秘書令大人視察楷書閣,顧況方才曉得,為什麼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長一副驍勇模樣。老話說的好啊,什麼模樣的老鼠爹,養什麼模樣的耗子兒。
      程大人記性甚好,瞧顧況的時候還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頓酒,是程適單獨跟席之錦喝的。喝到酒壺快干,席之錦醉醺醺地趴在程適的耳朵根子上,告訴程適皇宮裡還有個規矩要記住。若是出入宮門的時候看見不穿官服穿便裝的,只要像平常一樣就成,萬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錦紅著眼珠子大著舌頭說:「程--程--兄,這話小弟可只告訴你--一個,特別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細緻的,千萬別瞧見他犯不自在,保準過兩天就有人來找你讓你不自在,因為--」席之錦咧開嘴呵呵笑了兩聲,又向前湊了湊,伸一根指頭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裡再擠出三個字:「愛男色。」

      程適在肚子裡叫了一聲我的娘噯,不動聲色地把一盅酒乾了。
      這頓飯,這句話,不久就中了程適的用。
      院子裡做飯的老人家燒的菜實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餓得慌。十個楷字常湊錢讓往廚房分派米糧果蔬的雜僕捎帶外面的酒菜打牙。秘書監的規矩,凡在處館裡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個楷字也常輪流分派,每隔兩三天輪一個人去集市上捎買吃食。

      這一天輪到程適。
      程適這一回是頭次出皇城,頭天就跟楷書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應了卯便領腰牌出城。到城門前驗身出門的時候還跟守城的兵衛寒暄了幾句,搭搭關係。驗完身正要出門,一個穿便服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衛恭敬地低頭任他過去。程適的眼頓時直了,傳聞不如親見,席之錦那小子說的,居然是真的!

      程適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閒散,被程適兩個跨步趕上,裝做掉了腰牌去撿,飛快地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程適只覺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撿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噯,萬歲爺的小白臉,果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當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萬歲爺的小白臉施施然從程適身邊走過。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腳,接著,一個嗓子眼裡含著笑意的聲音飄飄蕩蕩進了程適的耳朵,「可是哪裡有些不適,要扶你一扶麼?」

      程適抓著牌子跳起來,嘿嘿拱手一笑:「多謝......」腦子裡轉瞬挑了個貼切的稱呼,「多謝兄台。方才彎腰緊岔住氣,順一順不妨事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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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適坐在路邊的茶樓裡,與萬歲爺的小白臉對面相望。到這步田地,程適覺著世間的事情時常挺奇特。
      就那麼在門洞裡隨口跟萬歲爺的小白臉搭了兩句訕。小白臉問他可是新任的官員,現在哪個司部衙門,正好走到城門外,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袖手跑過來,請小白臉上路邊的一乘綠呢小轎。小白臉隨口問他姓甚名誰,他隨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適。然後小白臉居然擺手讓轎夫抬上空轎跟著,含笑問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個閒茶。

      程適平生有兩個愛好,愛請客,更愛別人請自己客。心裡還沒來得及想到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出去喝茶有多麼不妥,嘴上已經順理成章地應了一個「好」。
      好字出口,程適再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但程適此刻坐在茶樓裡,心中其實略有忐忑。不知道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喝一頓茶,萬歲爺是不是會算自己調戲後宮嬪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塊。
      對面坐的萬歲爺的小白臉,態度很和氣,說話更和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只要你見著他,想看他不順眼都難。譬如程適現下應該是個坐立難安的境地,被對面的人一雙上挑的秋水眼這麼瞧著,卻渾身覺得像三九天裡曬到了暖太陽,再兩杯茶下肚,隨口說了幾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曉得城外的風光好不好的話,也是找話敘的老套,被那人說出口,聽在耳中就說不出的舒服。喝了幾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輕飄飄地,險些連對面坐的人本是萬歲爺的小白臉這岔事情都忘了。

      你說這個人,通身這麼個斯文閒適的氣度,談吐隨和裡又透著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氣派,怎麼就去做萬歲爺的小白臉了呢?不過能讓萬歲爺忘了後宮佳麗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樣的模樣?

      不知不覺地順口敘著,從城外風光敘到新修的城牆,程適於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門燒了這一回,我也做不了這個楷字。」萬歲爺的小白臉是聰明人,立刻道:「御賜貢學可以考進士科,程賢弟如何考了明經?」

      程適搖頭:「說出來丟人,兄台別笑話。咱入名領帖的時候跑錯了地方,稀里糊塗報了明經,領的入試帖也沒細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場才曉得是明經。不過也算撞了大運,不瞞兄台說,今科明經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個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進士,更是去丟人了。」

      萬歲爺的小白臉笑道:「其實明經也罷進士也罷,等入了朝廷陞遷還是靠政績,卻也沒什麼大分別,只是此時的官階略低些。」
      程適道:「我師傅也是這樣說,不過在下考成這個模樣,實在辜負了兩位師傅的心血。師傅他兩位老人家一個說書一個算命把我跟顧小么拉扯大不容易,還好總算摸了個楷字做,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也算沒白費。」

      萬歲爺的小白臉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擱下茶杯,哦了一聲。
      程適也驀然覺著同萬歲爺的小白臉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乾笑一聲,想轉個話來說。對面的人開口道:「現在程賢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祿,兩位老人家可以過過清閒日子。不過說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個人卜個前程卦,令師傅想來是高人,待有時日能不能請他老人家幫在下看個手相?」

      程適應道:「那個自然。在我師傅處卜過卦的都知道他靈驗,兄台若想卜卦去樂風觀就成。你只說我師傅的綽號宋諸葛,沒有人不知道的。」
      萬歲爺的小白臉含笑應道:「好。」
      話風再轉過,又扯了幾句。萬歲爺的小白臉擱下茶杯道:「看樣子程賢弟還有別的事情,便不耽誤你,在下也有些雜務要辦,先告辭了。」
      程適站起來躬身拱手,小白臉離座,忽然回過身,望著程適道:「只是有幾句話,唐突同足下說一聲。官場不比別處,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喫茶喝酒,萬不可像今日這樣連名姓都不曉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來。」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適臉上掃過,拂袖出門。

      程適抱著拳頭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見的這個萬歲爺的小白臉,還真是個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熱也不算涼。
      司徒暮歸在茶樓下瞇著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葉,是回皇宮跟皇上覆命,還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僕打起轎簾伺候他上轎。簾子放下的當兒司徒暮歸慢慢道:「先回府吧。」
      風和日麗,正適合在南書房歇個小覺。
      程適在秘書監裡憋了十來天,出來一趟頓時覺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諸葛和劉鐵嘴回家吃個小飯,然後換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傍晚時分才回皇城。

      處所裡的官員不得外帶酒水入城,程適與守城的兵丁關係沒有打好,不敢輕易犯險,老老實實只帶了吃的東西進去。
      吃食一入處所,楷字們蜂擁而上,只有顧況向來不吃程適捎的東西,在自家房裡看書。飯飽猢猻散後,天也二更,程適不情不願地抹乾淨油嘴,去敲顧況房門。一次准一個人告假,什麼破規矩,害自己要給顧小么捎話。

      顧況讓他進屋也讓得不情不願,程適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方才大模大樣地道:「劉先生和宋先生讓我捎幾句話給你,讓你天涼記得穿衣服,天熱記得脫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謹慎待人。少說話,記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沒有了。」

      顧況捲著書站著,「哦」了一聲。
      程適皺起眉毛,斜眼道:「顧賢弟--如今你我在一個楷書閣裡,按禮從此我就喊你顧賢弟。顧賢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舉在朝廷裡做文官的,以前再怎麼著,客氣總要有的。譬如愚兄我來給你傳兩位先生囑咐的話,你就不說個謝字?」

      顧況拿著書做勢拱了拱手:「有勞程賢弟,愚兄惶恐得緊,多謝。」
      程適站起來撣撣袖子:「罷了,既然宋先生囑咐我我比你年長些要多照應你,小枝小節愚兄也不與你多計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顧賢弟你也早些歇著吧。注意晚上點燈莫走水燒了房子。燒了你不值什麼,燒了秘書監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細著些。」

      顧況面無表情地道:「多謝程賢弟囑咐,夜晚風涼,賢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臉的時候仔細著青苔滑,莫栽進井裡。淹了你沒什麼,若連累秘書監其餘人今後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費的工夫就大了。程賢弟你一向有個東耳進西耳出的毛病,愚兄這句話千萬要放在心裡。」

      兩人在門檻內外再一拱手,程適轉身,顧況闔上門。

      秋涼夜半,卻有人無眠。
      乾清宮的值夜小太監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個呵欠,當奴才的命苦,當萬歲爺的奴才命更苦。萬歲爺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壺,萬歲爺醒著要掌燈候命捧茶壺,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頭看看帷帳邊負手站著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從嗓子眼裡細細擠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萬歲爺的身子一動不動,常青又試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萬歲爺那裡還是沒動靜,常青老老實實地縮回柱子邊。按伺候萬歲爺半年多摸出來的規矩,萬歲爺今兒這情況,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關係。
      過了近一刻鐘,常青聽見萬歲爺開金口慢慢道:「傳朕的話,明日朕有興致在御花園小宴,請睿王進宮。」
      常青恭敬地應了,出殿門傳話。只要傳了這句話,底下就能服侍萬歲爺睡下;萬歲爺睡下,奴才們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書閣事情很多。禮部最近上本奏請編撰忠義譜,錄自本朝開國到前些年叛亂時的忠臣義士事跡,以傳後世。呈自御前准奏,傳旨交由秘書監編撰。
      秘書監得了聖旨,從上到下一片歡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攬朝廷所有典籍編撰,這次打從禮部遞本的時候就摩拳擦掌,沒想到皇上居然將編撰一事指派給秘書監,可見翰林院想擠兌秘書監還早得很。

      秘書令大人指派監丞大人親自主筆,又點了七、八個人協助。連天加夜先趕出一卷,送到楷書閣手錄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餘刻版印發至各省州縣。
      楷書郎大人領著十五個楷字手不離筆地趕抄。十部抄本中給皇上的一本由楷書郎大人親自抄寫,收錄典庫的三本每本各由兩個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個,楷書郎大人將十個新進楷字的字跡細細比較,點名顧況補缺,與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寫三本典庫藏書。

      顧況領命,能得楷書郎大人賞識自然歡喜。十個新楷字與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個在外廳一個在裡閣。顧況按楷書郎吩咐立刻收拾筆墨暫進裡閣坐,新楷字們都拱手對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適坐著不動,抬頭無所謂地瞧他一眼,哧了一聲。

      抄到快晌午,紙用完了,老楷字讓顧況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裡領些紙回來。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剛接了監丞大人吩咐有要緊事辦,說下午才能給紙。顧況回楷書閣稟報了楷書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罷,正好方才校書郎大人說要一本經考又抽不開身,你先拿這個牌符到翰林院去借來。」

      顧況又遵命拿著牌符再往翰林院去。
      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對頭,連司部衙門都離得老遠。顧況對皇城不熟,東拐西繞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來回不是藍袍子就是紅袍子,只有退到路邊拱手彎腰的份,逮不到人問路。幸虧遠遠看見有巡察的衛兵,顧況忙提步過去,走到一個帶岔道的路口沒留神,險些撞上一個人。顧況謹遵從九品下的本份,彎腰一揖,閃眼間卻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顧況沒聽過席之錦的教訓,匆忙間只想著不是穿官服的興許可以問個路,抬頭恭敬地問了一句:「敢問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後,顧況傻了。眼前的人卻是個年歲絕出不了弱冠的少年,雖穿的不是官服,頭上卻束著玉冠,身上穿著淡紫的長袍。一張若美玉般俊秀的臉上分明等於明白刻著「貴人」兩個字。顧況心中飛也似的盤算,若此刻跪下磕頭,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還不如裝糊塗到底,拚個明白路徑。

      果然,那人將雙眼定在顧況臉上片刻,甚是和氣地道:「從這條路向前走再往左側轉。」
      顧況一揖到地道了一聲謝,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曉得剛才的人是哪位皇親國戚,十分想再回頭瞧一眼,又沒那個膽子瞧。
      等顧況從翰林院取了書,再回到秘書監,也將要到晌午小休。回處所吃飯的時候,幾個楷字將他團團圍住,席之錦打頭,小聲道:「方纔去翰林院,那批穿藍袍子的有沒有給你臉色看?」

      顧況實話實說:「沒有,倒還客氣。」他進翰林院也總共只見到兩個穿藍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邁得不急不徐,雖然不大瞧他,不過說話都溫雅有禮。看牌符後到書庫取書出來,也沒花多少工夫。

      楷字們沒問出什麼來,便都散了。顧況在迴廊上同程適擦肩而過,程適皺眉看著他像欲說什麼,嘴張了張卻沒出口。顧況同他點個頭繼續向前去,程適在他身後道:「坐進內廳,也莫要太得意。」口氣極為生硬。

      顧況聽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側過身,眼也不望程適,慢慢道:「程賢弟教訓得是,愚兄承蒙程賢弟日夜惦記,委實感激,委實惶恐。」回身只聽見程適在背後「切」一聲:「不識好歹!」


      風軟天如鏡,本是好節氣,今天也原該是個好天。
      乾清宮的宮女太監都那麼覺著。
      昨晚上萬歲爺下旨今天在御花園設宴,命睿王進宮赴宴。到中午睿王殿下來了,像有什麼喜事,滿面春風。睿王殿下歡喜皇上就高興,皇上高興大家都能高興。宮娥太監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小心伺候。

      開席喝酒,只有皇上與睿王對坐,貼身伺候的張公公漸漸瞧出事情將要不妙。皇上一團高興與睿王殿下對飲酒,睿王殿下的一團心思卻不曉得流連在哪朵雲彩上,一面將皇上的話隨口應著,眼角眉梢卻含著自得其樂的笑意。

      片刻後,皇上也瞧出來了,擎著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麼好事情,滿面春光。也說給朕聽聽?」睿王道:「蒙皇兄垂問,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見了一樣玩意兒,想起鬧逆賊時的事情,一時走神,在皇兄面前無狀,望皇兄恕罪。」

      恆爰道:「十五弟同朕說話,幾時起開始這樣客氣。你倒是看見了什麼,與朕說說?」
      睿王低頭道:「臣弟與皇兄雖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無狀,方才委實是臣弟逾矩。」看著酒杯,剛斂住的笑意卻忍不住又從嘴角上冒出來,「說出來皇兄莫笑,臣弟方才進宮時,在街上瞧見賣糖人的攤子,便想起當年在民間街頭住的時候,只為了這一文錢一個的東西,在攤子前偷望,饞了幾天,實在有趣的緊。」

      皇上聽著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雖留神小心,卻仍忍不住時常走神。皇上的嘴角雖掛著笑,眉梢的怒氣卻越來越重。這酒席只吃了一個時辰,最後一壺酒剛完,睿王就推說身子不適,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帶笑皺起眉頭:「你難得進宮,朕想你多跟朕說說話不成麼?若身子不適朕喊御醫來給你看看,今兒就陪朕宿在宮裡莫回王府了。」睿王單膝跪在地上回說身子不適是前兩天打獵勞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實在不敢在宮裡驚擾皇兄。如此這般執意推辭,皇上便揮袖道:「罷了,你便先回府歇著罷,等調養好了再進宮陪朕說話。」睿王欣然領旨,匆匆行禮走了。

      皇上面無表情踱到御書房,吩咐去中書衙門傳中書侍郎司徒暮歸。還好今日老天眷顧,張公公領旨剛出御書房,便迎上來通報的小太監,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求見聖上。
      皇上聽到通報臉色稍緩,司徒大人還是那麼一副天塌下來也不著急的老樣子,進御書房同皇上見禮。皇上見到司徒大人,終於一揮袖子,左右伺候的太監侍從鬆了口氣退下了。

      左右退下,御書房裡一片寂靜。
      恆爰踱到龍椅旁坐下,開口道:「朕正要派人去傳你,你倒自己來了。你求見朕可有什麼要緊事情?」
      司徒暮歸垂手道:「也沒什麼要緊事情,不過是皇上幾個月前讓臣尋沒尋到的人,臣恰巧碰見了,因此特來稟報皇上。」
      恆爰此刻滿腦子十五弟,卻不記得什麼幾個月前要尋的人。司徒暮歸往下補了一句:「便是皇上當初讓臣找的程適。」
      恆爰方才驀然想起,司徒暮歸繼續道:「當初臣在進士科的試子名單裡沒尋見此人,原來此人報進士科卻誤報了明經,現在秘書監任從九品下的楷字。」
      從九品下楷字?恆爰皺眉道:「朕記得明經科末等,方才授從九品下。」
      司徒暮歸噙著笑道:「皇上,那程適中的正是明經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恆爰心中忍不住躊躇,欲長歎,是歎無高才卻有德難得,還是歎有德卻無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進了朝廷,且在秘書監看看吧。你去囑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卻不要說是朕的意思。」

      「不說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氣,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後有些緊湊。」
      恆爰聞言又皺起眉頭,司徒暮歸接著道:「不過這樣也罷,若能在程大人關照下還游刃有餘,日後便可放心重用。」
      恆爰扶著龍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歸:「你能曉得朕的意思最好,況且是你跟朕舉薦讓程文旺去編忠烈譜,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還不曉得,要不要朕幫你提提?」

      司徒暮歸整顏道:「皇上,臣舉薦程大人委實是懷著一顆公正之心。況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論,不過是臣的舉薦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兩個字萬不敢擅專。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辦法說動程大人關照程適。」

      恆爰輕輕點頭:「甚好。」
      司徒暮歸抬頭看他,便一笑。恆爰看那張笑臉,心中卻驀然有些恍惚。司徒暮歸說話從沒一次逆過他的意思,卻每回說話後都覺著反被其牽著走。當初將他從十五弟身邊提進朝廷,萬想不到居然是這麼個人物。

      司徒暮歸等他踱回御桌後,方才又道:「剛才臣聽聞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謹候聖意。」
      恆爰負手道:「朕找你也沒什麼要事,只是中午朕與睿王小酌,沒喝盡興,你若無事,就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燦燦滿目金黃。
      半壺酒過,層層菊花瓣漸漸有些模糊。
      司徒暮歸道:「皇上今日召臣,為的是問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什麼吧?皇上其實若去問十五殿下本人還好些。」
      恆爰寒著臉擱下酒杯:「你同朕說話愈發的放肆了,朕聽說朝廷裡都把你司徒暮歸看做朕的寵臣,當真以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歸也放下酒杯,長歎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為什麼把臣從十五殿下身邊提進朝廷,也曉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這個位置乃是給我司徒家面子,給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階下的黃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蕭瑟的秋意,歎得既愴然,又悲涼,「臣打從落地,便得家父教訓,臣如草芥君為天。皇上,從兩年前御書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當成個死人,臣這顆腦袋是皇上的,皇上幾時想砍便砍了吧。」

      蒼涼的目光流轉到皇上的臉上定住,恆爰的一口酒在舌頭根下被一團氣頂住,滿臉通紅大咳起來。
      對面的人起身,單膝在恆爰身邊跪下,絹綢的布料輕輕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臉雖然板得恭謹,眉眼裡卻儘是笑意。「皇上,臣的話天地可鑒,臣的人頭,永遠只等皇上砍。」

      恆爰嗆住酒的那口氣塞在嗓子眼裡,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睜睜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回到對面坐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好歎了一口氣,苦笑著也看階下的黃菊。
      恆爰起初知道司徒暮歸,對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只曉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長孫,做十五弟的伴讀,長十五弟四歲,與十五弟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於是等親政後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正五品中書舍人。

      司徒暮歸入朝廷後十五弟還歡歡喜喜來找他道過一回謝,說司徒暮歸這個人一定能幫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當司徒大人青雲直上是對了皇上的胃口,卻沒人曉得緣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恆商是皇上恆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亂後僅存的手足。
      恆商是先皇帝的遺腹子,老皇帝駕崩的時候他在親娘賢妃的肚子裡才三個月大,正在吃奶的恆爰登基後六個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遺腹子除了恆商外其實還有兩個,都生在恆商前頭,但都沒活足月就薨了。恆爰的母后當時初做太后,地位未穩,因此分外謹慎小心。賢妃被封做個太妃,安排進一座偏宮。恆爰六歲前只聽說過自己還有個弟弟,卻從未見過。

      恆爰從吃奶時便做小皇帝,其實還不如一個街頭的孩子活得有趣。打從他懂事,便有呂丞相領導的一幫文臣與程將軍領導的一幫武將成天將他圍得水洩不通,教授他文韜武略。朝中大權被皇祖母與母后爭來奪去,每天晚上還要聽皇祖母與母后每人一篇教導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許多,同他說話語氣中也常含著慈愛的教導。

      於是小恆爰每天都過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為什麼身邊的人哪個都要教導自己?哪個都能教導自己?
      然而六歲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滿一年,母后過千歲壽誕。皇太后一個開心,恩准偏宮的宋太妃與十五皇子挪入內宮。恆爰這輩子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十五弟時,那個跟雪堆出來一般的男童扯住他母妃的裙擺,吸著指頭怯怯地瞧自己。恆爰在這十五弟面前,驀然覺得自己高大強壯起來。

      再一天恆爰聽完丞相跟將軍的囉嗦,被太監陪著到御花園玩射箭,忽然發現昨天的男童半藏在一棵樹後,偷偷地瞧他。恆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嚴開口:「過來陪朕玩罷。」

      從那天後,小皇帝就整天與十五皇子一處玩耍。恆商比恆爰小了一歲多,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自然樣樣都比不上恆爰,念的書更遠不如恆爰多。有這麼個弟弟成天扯著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後跑來跑去,恆爰方才真覺得自己有了幾分皇帝的威風,過得很有面子。

      恆爰最開心的時候,是與恆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恆商在乾清宮陪自己睡覺。恆爰還記得十五弟每次都矇矓著睡眼爬上他的龍床,鑽進被窩把頭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著,軟軟的小身子靠著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到恆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讓恆商天天陪著自己睡。

      但後來,忽然的就有亂黨了,忽然的亂黨就要打進皇宮了。程將軍將小皇帝抱在懷裡殺出皇宮的時候,恆爰左右沒有看見恆商,終於不顧皇帝的臉面哭著要找。母后還有程將軍跟呂丞相說,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裡去了呢?恆爰跟著程將軍和呂丞相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聖旨,把恆商找回來。呂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證,就算砍掉他項上人頭,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來。

      再後來程將軍打退了亂黨,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滿目瘡痍,文武百官跪在龍椅前淚流滿面,恆爰才第一次明白,自己這個皇帝,從以後到將來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裡沒有呂丞相,呂丞相沒說空話,親自去接恆商回來了。

      恆商回來,恆爰開心得幾乎又要做一回膿包皇帝,但是回來的十五弟,卻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宮女太監們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間街旮旯裡積的泥灰洗乾淨。據說十五殿下一邊被人收拾打理,一邊哭。恆爰跑去看他時,太監正一面擦恆商的眼淚一面問:「十五殿下可是太高興了麼?」

      恆爰在門邊,清清楚楚聽見恆商粗聲抽噎:「高、高興個鳥!」
      恆爰傻了,高興個鳥是什麼意思?。
      就從那以後,恆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後跑來跑去了。恆爰忽然發現,其實自己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都遠遠比不上恆商,而且恆商還會爬樹會掏鳥窩,會不少他不知道的東西。恆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說恆商跟賤民們學了些不上檯面的東西,怕教壞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恆商玩。

      最聽話的十五皇子忽然變成最難伺候的十五殿下,就從那之後,恆商脾氣越來越暴躁,單侍讀參贊就接連趕走五、六個。恆爰發現自己每每聽到這種消息卻挺受用,畢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親近的人還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恆商趕走第七個侍讀後,太皇太后的親弟弟司徒太師,無奈下保舉自己長恆商四歲的長孫司徒暮歸,可這個司徒暮歸居然沒被恆商趕走。
      恆爰最想忘掉的那個兩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兩杯小酒,在御書房憤恨地捏住司徒暮歸的下巴,喃喃地問:「你可是用這張臉把睿王勾得斷袖了?為什麼朕都不說的事情偏跟你說。」

      自己當時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雙上挑的秋水眼嫵媚地彎了起來,似乎還有個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邊輕輕道:「是不是,皇上親自試試便曉得了。」
      再之後他幹過什麼恆爰真的記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從御書房的便榻上爬起來,就看見攏著衣襟神色悲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頭求萬歲速速賜他個了斷。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鎖骨上依稀有瘀痕數處。恆爰按著陣痛的額頭茫然了一刻鐘,自做皇帝來頭一次膿包地同臣下商議說:「司徒舍人,昨天朕喝多了酒,實在什麼都不記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當昨晚從未來過,司徒舍人可能做到麼?」

      司徒暮歸掛著悲涼的神情應了。
      從那後,真的只當這晚從未來過。
      但是,為什麼沒看出來當時淒涼的如綿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這副嘴臉?直至司徒暮歸的政績到了不得不升做中書侍郎時,恆爰寫聖旨的手有些無力。
      恆爰因為恆商做了多少事情,沒人能曉得。
      斜陽西下,酒喝到盡頭,司徒暮歸告退出宮。
      今天秋風又比昨日涼,程適從秘書監匆匆往翰林院還上午顧況借的書。遠遠看見一個穿鮮紅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門方向,握書的手忽然一鬆。
      那個穿紅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見的萬歲爺的小白臉麼?
      程適揣著疑惑還罷書,自回秘書監。晚上處所輪東道,今天程適隔壁的趙孝成告假出宮一天,所以該他請客,酒水是偷偷從送菜的雜役手中買的。十個楷字挨挨擠擠湊在趙孝成的屋子裡吃酒,因為大家是文人,還要講究雅道。用兩張蓆子鋪在地上,正襟席地而坐。

      等三巡酒過,正襟危坐的斯文人們東倒西歪一屋子,言語從詩文典故漸漸轉到朝局時事,程適趁機道:「我今天下午去還書,路上看見一個穿紅袍子的大人,吃了一驚。居然大員中還有這樣年輕的,看他年紀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樣比我們程大人還年輕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這樣的人物。」

      幾個楷字大都是同程適一樣,對朝中的要人只聞名未見面。席之錦便問程適:「你瞧見的那個人是文官武官。」程適思尋了一下道:「沒看清楚。」
      席之錦清清喉嚨,坐直慢吞吞地道:「據你說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兩個人,如武官,乃是鎮遠將軍呂先,若文臣,便是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不過呂將軍尚在山東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見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眾楷字頓時嘩然,固然進朝廷沒多久,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聽說過。
      程適暗道:「娘噯,幸虧我碰見萬歲爺小白臉的事情沒敢同人說過。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當成萬歲爺的小白臉,人真丟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裡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樓裡的情形再一一重溫,萬幸沒找出什麼失禮的地方。
      司徒暮歸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人人眼紅;萬歲爺恐怕在龍陽上有那麼點愛好,人人猜測,但從沒人想過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臉。
      因為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從十六、七歲起就是名震京師的花花公子,七、八年來徘徊在風流榜首,從未掉出過三甲。
      全京城的青樓花娘,沒有一個不想讓這位風流又風趣,愛溫柔又善溫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風月一場。巫山館一夜千金的花魁夕雲就曾放出話來:「恨不生做府中婢,願插荊釵奉慕郎。」此類的話京城大半的花娘都放過,但夕雲的這句分外不同,裡頭有個司徒大人的愛稱。司徒暮歸字慕遠,夕雲稱他為慕郎,可見兩人的關係更不尋常。

      程適與顧況聽說的司徒大人,從進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過程乃是如此這般--
      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與某年某月帶年方十五歲的十五殿下逛花街,獲罪撤參贊名,聖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師司徒大人的長孫,開恩調他入中書衙門做個閒散舍人,相安無事過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滿十六歲賜封號外宅前,聖上在御花園與百官小宴。

      當時正值春暖花開,聖上一時興起,望著輕衫華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個封號,正與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個字,你看可好?」
      諸官附和讚歎,十五殿下低頭謝恩,席末的中書舍人司徒暮歸掩口竊笑。聖上一向仁慈寬宏,未先怪罪,問其為何竊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聖上道:「稟萬歲,據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欄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聖上賜十五殿下封號睿王;再一年後,中書舍人司徒暮歸升中書侍郎,賜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見,聖上寬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蕩,聖澤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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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木扶疏的庭院,八角挑簷的涼亭,紋理分明的石桌,縱橫交錯的棋盤。
      修長的手指撿起盤上的棋子,分裝入盒。司徒暮歸向對面抬起饒有興味的臉道:「十五殿下現今是要同那人相認麼?」
      恆商順手夾起棋盤上一顆殘子把玩,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今天也不請你來了。其實那天在宮裡看見他,我便想同他說。但一來不確定是不是他,二來不知如何開口。」

      「十五殿下的眼神臣欽佩的緊,隔了十來年,又是從小到大,相逢對面不相識才是正理兒,現下居然被你在馬背上瞧出大概。」
      恆商的眼神從棋盤移向亭外的柳梢:「我在馬上那天只認出了宋師傅,這些年他沒怎麼變。因此猜旁邊那兩個人興許是小么跟小六。後來托你查,居然就查到了程適。若不是你預先告訴我,那天在宮裡迎面見到小么,我便是神仙也認不出。」收回眼神向對面一笑:「慕遠剛才同我講的話,該不是向我討人情吧?」

      司徒暮歸也笑道:「豈敢豈敢,十五殿下只要記得你家地窖裡紅泥封的寶貝欠著臣兩件,臣就心滿意足了。」
      恆商的眉尖跳了兩下,酸著拉下臉:「司徒大人能不能減減價錢,我地窖裡的寶貝只有那兩壇,還是大費周章從呂先手裡誆來的。若是都與了你,本王委實淒涼。」
      司徒暮歸道:「這種酒呂大人府裡恐怕還有一、二十壇,不過少師這個人實在小氣,臣跟他討過不下四次,只開過半壇同我喝過一回。因此想起來心中就有一股怨氣,不用兩壇澆不下這把邪火。」

      恆商歎氣道:「那索性你我今天拼醉喝一罈,剩下一壇慕遠帶走,本王也算嘗過西域石榴釀的酒是個什麼味道,可成麼?」
      司徒大人眉開眼笑,應了。
      今日,大內探子向皇上密報:「此時此刻,司徒暮歸在睿王府同睿王殿下喝酒」,補明:「司徒大人是被睿王殿下請去的」。
      密信被皇帝陛下的龍指撕得粉碎,跟著一聲長歎,飄散入風。所以天下事事皆不足,這廂人笑,那廂人苦。
      顧況進了秘書監一個多月後,方才第一次出皇城。
      程適在這一個多月裡回過兩、三次家,回家的時候跟劉鐵嘴和宋諸葛說:「顧小么新近得了楷書郎大人的賞識,忙得緊不能回來。讓我給二位師傅捎著請安。」程適每回說的時候都心想,我真他娘的夠意思。

      顧況確實是忙,跟著老楷字頭也不抬地抄忠烈傳,抄完一本另一本接上。而且楷書郎大人嚴格得緊,每一個字都要端正規矩,不能有半點潦草。
      白天抄書抄得頭暈眼花,晚上回房時常胡亂啃些東西倒頭就睡,分不出精神來同其他楷字一起熱鬧。楷字們也不輪他出去採買吃食,顧況更不好意思讓人幫忙捎東西。常自個兒到廚房裡隨便整治點東西吃,能下嚥就成,還就這麼著便被程適當面嘲諷過一回。

      當時程適靠在廊柱子上吊兒郎當地向他道:「顧賢弟,新近上了高枝就端起架子,當心以後不好混哪。」
      話跟針似的紮了顧況一下,顧況那天抄書抄得半死,沒精神同程適你來我往,隨口道:「勞煩程賢弟時常惦記,提點之情沒齒難忘,程賢弟近日恐怕也要謹慎小心。」便鑽回屋裡睡覺去了。

      抄完忠烈傳第五卷,第六卷尚未編完,顧況趕忙告了一天假,出皇城探家。
      頭天晚上顧況挨個敲楷字們的房門問明天可讓我捎什麼東西不捎,眾楷字都說尚有吃食,勿須勞煩。顧況在回房時又在迴廊上被程適截住,程適道:「噯,顧賢弟,明天在集市上給愚兄捎五斤老陶家的滷牛肉,三斤喬婆子的辣炒螺螄,一個二斤左右的燒雞,一隻草香鴨子,兩三斤上下就成。五香花生跟蠶豆都要許老頭的,各一斤吧。錢你先墊著,回頭給你。」

      顧況皺眉冷笑正要說話,程適立刻道:「顧賢弟,你若推脫可不地道。我回去那幾趟在師傅那裡替你說了不少好話,師傅讓給你捎的東西傳的話愚兄可一樣都沒漏過,你要承我這個人情呢就把東西捎來。若不承愚兄我體諒大度,也不強人所難,顧賢弟看著辦吧。」話畢,施施然掉頭走了。

      第二天早上,顧況趕早出皇城,在家門前跟碰見的街坊四鄰一一招呼,到了家中,劉鐵嘴與宋諸葛卻都出門做生意去了。顧況自開鎖進去換下官服,穿著家常衣裳先去幾個大茶樓找劉鐵嘴。果然在其中一家尋著了,劉鐵嘴正坐在一堆人中講秦瓊賣馬。這一段剛開了頭,顧況站在茶樓門邊聽了一會,劉鐵嘴正講到興起,茶樓裡客人多,沒發現他,顧況心想先不打擾師傅生意,悄悄轉身走了。

      顧況出了茶樓,估計宋諸葛此時的生意也正火熱,因為今天是十五,去觀裡燒香問卦的肯定不少,盤算著不如先將程適讓捎的東西買了。
      顧況的懷裡有一個十兩的整錠銀子,是第一個月的俸祿,準備給二位師傅做家用。還有些散錢是以前攢下的積蓄,預備在街上給兩位師傅一人買塊布料做身新長衫,再買些米面肉菜。

      舉步往街上去,茶樓不遠處停的一輛馬車也開始慢行。
      顧況放慢腳步靠路邊走,欲讓馬車先過。那馬車十分華麗,一看便知道車裡坐的不是一般主兒。拉車的兩匹馬卻走的甚慢,顧況索性立在路邊等馬車過去,駕車的車伕忽然一揚鞭子,兩匹馬頓時抖起鬃毛撒開蹄子飆起來。轉眼見險險擦著顧況飆到一丈開外,揚起的沙土又塞了顧況一嘴,顧況咳嗽了兩聲,啐啐沙土。只聽見兩聲馬嘶,那輛馬車卻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停住。顧況靠路邊慢慢向前走,只見車伕跳在地上,打車簾伺候一個人下車。顧況眼睜睜看著那個人直向自己迎過來,離顧況尚有三步左右的地方收住腳步,甚是歉疚地道:「方纔下人無狀,可撞著閣下沒有?」

      顧況的兩隻眼直了,眼前這個人他認得,而且這些天來念念不忘。這位雍容華貴的公子正是他那天找翰林院問路的人。
      顧況不曉得他還記得自己不記得,這位王孫公子現下正滿懷歉意地盯著顧況灰撲撲的衣裳,神色愧疚又誠懇,「還污了閣下的衣裳,真真抱歉得緊。這樣罷,鄙人做東,請閣下喝杯薄茶權當壓驚,再容鄙人賠個不是。」

      顧況自在京城住,不曉得被車馬險些撞過多少回,頭次見有這樣誠懇道歉的王孫公子。聽見剛才的幾句話已經又受用又惶恐,哪有膽子讓他請客,連忙說:「不用不用,根本沒撞著,閣下請車自便,方纔的話委實當不起。」

      那位王孫公子卻像剛吞了秤砣的王八,非要請顧況去吃一杯賠罪茶。對付大人物最好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推脫的很了,他說不定怪你不識抬舉,反會招來禍事。顧況認倒霉,只得答應。

      他一應,王孫公子立刻眉開眼笑,讓他進前面的茶樓。
      將到茶樓門前,王孫公子吩咐一直躬身跟在旁邊的車伕先駕車回去不必在旁邊伺候,那人抱拳低聲道:「王爺,遵命。」
      顧況兩腿一軟。
      本朝的王爺只有一個,萬歲爺的弟弟十五殿下睿王。
      顧況膝蓋一曲,快而狠地向地上跪去。但是,一隻手比他的動作更快,閃電般握住他手臂托起他向下的身形,睿王殿下和顏悅色地說:「不必多禮。」
      茶桌前,睿王殿下依舊和顏悅色地說:「坐。」
      茶博士擺上茶點碟兒,斟上兩杯香茶,睿王殿下還是和顏悅色地說:「用。」
      顧況流著冷汗端起茶杯,吹也不敢吹,忍著燙噙了口茶在嘴裡。睿王殿下望著他,和顏悅色地說:「小么。」
      一口熱茶咕地一聲,順喉嚨栽進顧況的肚子。
      睿王殿下眼神灼灼--
      「小么,我是天賜。」

      程適在處所等吃食,等到天黑。
      席之錦趙孝成等人拉他一同吃飯,程適摸摸肚子,「不能吃多,到再晚些有好東西吃。在下請客。」
      席之錦道:「則安兄,你托顧景言捎東西了?你二人從小一處長大,關係果然旁人不能比。」
      程適道:「你們這些人偏要客氣不讓他帶。顧況這個人其實好說話的很,托他辦事答應爽快。他今天上午挨個問你們讓不讓帶我保證是誠心,都別跟他客套。」
      在旁邊站的楷字之一張問雪便笑道:「在下等人只是看顧兄他這些日子操勞得緊,惟恐他多耗費精力支持不住。況且顧兄也不像則安兄你這樣,平日大家一處吃喝慣了。我看顧兄雖然平時與則安兄言語不合,則安兄該幫他說話的時候倒不含糊。」

      程適聽見最後一句忍不住好笑:「說我幫顧況說話?我跟他從小到大都不對脾氣,能算到仇人的份上。雖然跟他不對,但是憑良心還是要講一兩句實話。」
      趙孝成道:「等程兄把讓幫忙捎的東西拿到手,大家吃酒時再同我們講實話不遲。」
      程適拍著胸口道:「放心罷,顧況這個人還有個僅有的好處,應下來的事情一定給辦到。」眾楷字都只應聲笑笑。程適便接著道:「諸位都是寬宏大量的人,顧況那人毛病多,計較也費勁,睜隻眼閉只眼過去算了。大家同僚一場,好歹面子上過得去是不是?」

      席之錦一拍桌子,歎道:「則安兄,我席之錦交朋友一定交你這樣的。君子全於義,佩服。」
      程適哈哈笑道:「哪裡哪裡,太抬舉在下,慚愧的緊!無地自容,慚愧的緊!」心中自己感慨,我果然他娘的胸襟廣闊又夠意思。
      程適這一等顧況,就等到快兩更,楷字都說撐不住了等明天再吃,各自散去睡覺了。程適留沒留住,剛剛誇下海口弄得十分沒面子,忍著邪火踱到走廊上伸頭看。席之錦等到最後才走,打著哈欠回房間前拍著程適的肩膀道:「則安,也回房間睡吧。過了兩更沒皇上賜的信物不得入城,眼見兩更就到了,可能今天不得回來了。」

      程適道:「你先歇罷,我等到兩更再說。」
      兩更的梆子一響,程適悻悻地欲回房睡覺,好啊,敢情顧小么曉得我今天晚上請客,有意讓我難看。果然他X的不是東西。從小到大我沒看錯他,只是你今日給我難看,看日後你怎麼在同僚中待!

      程適快走到自己房門前,處所的院門嘎吱響了。程適回頭,模糊看見一個人輕輕關上門走進來,月亮下在地上拖著一條細長的黑影。
      程適瞇眼仔細看看那個人的兩手,空的。
      程適歪起嘴,揚聲道:「顧賢弟,回來了?」
      顧況沒應聲,拖著步子筆直走上迴廊,再筆直走過來。程適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兩手,哧一聲,懶得再說話,推門要進屋。顧況在他身後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訴你一聲。」

      自從進朝廷以來,顧況就沒再喊過他程小六,程適回身道:「怎麼?」朦朧中卻看顧況的神情有點呆滯眼也有點發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裡出事情了?」
      顧況僵僵地說:「不是,這裡說話不方便,進屋我同你說。」
      程適的邪火變成疑雲,讓顧況進房。房裡沒點燈。顧況進屋就反手上門,程適猶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顧況鬼魂一樣蕩在他身後站定,幽幽道:「天賜......天賜是睿王殿下。」

      程適先呆後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賜是睿王殿下」這句話,反應過來,先竄起身回頭,一把抓住顧況:「啥!?」
      顧況今天一共被三個人這樣抓了三回,第一個宋諸葛,第二個劉鐵嘴,第三個程適。三個人連那句「啥!?」都喊的一模一樣。
      顧況對程適這一抓無動於衷,木然又重複說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見著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說,他是天賜。」
      程適說:「天啊!」
      打火石磨出火星,點亮桌子上的油燈。顧況與程適在桌邊對坐,程適揉著額頭道:「跟師傅說了沒?」
      顧況道:「說了,睿王殿下本來還要跟我回去看看兩位師傅......程小六,你說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可不是做夢麼?一回想,在茶樓裡。睿王千歲說:「小么,我是天賜。」
      二回想,半張嘴與睿王殿下兩兩傻望,睿王繞過桌子扣住他肩頭,「小么,我當真是天賜,找了十來年,總算讓我找著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無限感慨地問:「十來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沒怨我吧?」
      程適道:「你做不做夢我哪知道,我還想問你是不是做了個春秋白日夢哩?他說他是竇天賜,後來怎樣?」
      顧況渙散的目光從燈火挪到桌面上,「沒什麼,然後就敘舊,問這些年都怎麼過的。我也說不出什麼,正說要去看兩位師傅,來人就說有要事,先走了。」
      程適直著眼道:「師傅聽你說,驚著了吧。」
      顧況道:「何止。」
      程適起身,負手在房裡轉了個圈:「乖乖的我也給嚇著了。都快把他給忘了......當時來領他的人不是說他是漕幫的少爺麼?」
      顧況喃喃道:「一個七、八歲的娃娃,搖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竇天賜,睿王殿下,他走的時候明明才這麼高。」
      程適停腳:「對了,你當時怎麼叫他,竇天賜還是睿王殿下?」
      顧況道:「當然是睿王千歲,我一個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矩。」只不過他喊一聲睿王殿下,睿王臉色就蒼涼一分,一雙眼睛望得顧況心裡七上八下。

      程適搔搔頭皮,抱住雙臂:「顧老弟,說句老實話,這樁事對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萬歲之下就是睿王,當年是你從溝裡撈的他,他跟你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現在他只要念兩三分的舊情,使一、兩分的力氣將你提一提,你至少也能混個藍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顧況苦笑道:「穿藍袍子?靠別人的體面得了勢,一輩子都要被人戳脊樑骨。何況我還是明經出身,在那群才子老爺裡頭恐怕寸步難行。」
      顧況這輩子的盼頭不高,能做上個跟施大人那樣的楷書郎,城裡有棟小房子,有個知書達理的如花美眷陪在花前月下,再添一雙兒女,用的起三、四個傭人,一頂小轎子就成,沒奢想過別的。

      程適大步在桌邊走個來回:「戳脊樑骨?朝廷裡有幾個不是攀關係靠門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桿就能越直!做官也不是考四書五經,若論政績,誰比誰強還未可知。」

      顧況聽程適的話覺得很有道理。程適心想,可惜竇天賜那孩子從來跟我沒交情,顧小么這回恐怕能遠遠爬在我前頭,橫豎我程適哪個都不靠也能成個人物!
      顧況跟程適說了一番,心裡舒暢些,渙散的雙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覺。展開薄被吹熄油燈,臨睡前猶在想,天賜長大後真變了不少。
      恆商此時剛回王府,在臥房中徘徊躊躇,想著如何才能再見顧況。
      直接去秘書監找人恐怕不妥當,等顧況再出宮,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十來年沒見的日子都過了,現在若要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卻覺得實在難熬。
      恆商想起今天上午顧小么恭恭敬敬一聲聲的睿王千歲,一股秋意兜上心頭。
      十來年前顧小么帶著他到處跑的情況猶在眼前,顧小么摸著他的頭道:「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程小六給你什麼都別吃。」恆商想到這裡剛要笑,驀然今天顧小么拘謹的形容閃至眼前,「睿王千歲是千金之體,小人萬不敢逾矩。」

      顧小么,小么,顧況。
      恆商輕輕道:「景言。」
      程適一夜無夢到天亮,顧況一夜淺眠到天亮,恆商一夜無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適與顧況照例到秘書監抄書,顧況精神已經抖擻。
      程適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顧賢弟昨晚好睡?」
      顧況也照舊道:「甚好,程賢弟好睡?」
      恆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備轎去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剛歸,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恆商落座立刻道:「知道你還要去中書衙門,不多耽擱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遠,話便直說了--你幫我往秘書監遞個話,請多關照關照顧況。」

      司徒暮歸笑道:「且能讓他時常出皇城麼?十五殿下找臣尋開心來了。一個中書侍郎哪能管到秘書監頭上,十五殿下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恆商道:「慕遠,這時候別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麼?聽說程大人受你托付,正在關照程適。」
      司徒暮歸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這種關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給你辦妥了。程適估計正被程大人關照得『生不如死』,多個人與他作伴也好。」
      恆商變了顏色:「你敢!」
      司徒暮歸歎氣道:「十五殿下又這樣威脅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這個清官油鹽不進,多關照程適實話說還是皇上交代臣去辦的。現在臣日日夜夜戰戰兢兢,生怕皇上哪天問『讓你捎話給程文旺多關照的程適現在如何了?』十五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

      恆商平緩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麼跟皇兄交差。本王曉得......我曉得,慕遠想辦的事情沒有辦不妥的,這件事情只有勞煩慕遠。」
      司徒暮歸再歎氣,道:「好吧。」
      下午,秘書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裡偶遇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司徒大人一團高興地與他親切招呼:「狀元兄--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歸道:「好,甚好。」踱過來與程大人一路並肩前行。程大人敷衍著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之類言語。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次司徒大人來找本官,托本官關照楷書閣的楷字程適,今天沒什麼此類的事情說吧?」

      司徒暮歸道:「狀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關照的親戚哪有這樣多?倒是程大人對你們秘書監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是。本官前幾天遇見其中一位,本要隨口問他兩句,他只說是秘書監的新楷字姓顧,便對本官稱有急事在身走了,如此不恭敬,委實需好好教導。」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謝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該去秘書監了,大人請。」
      司徒暮歸拱手轉身,逕直去中書衙門。舍人呈上的卷宗剛看幾頁,一杯滾茶還沒涼溫,御書房的張公公來傳萬歲召司徒大人去御書房。
      恆爰手壓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聽說是秘書監的楷字顧況。朕聽說顧況還是你在替朕找程適的時候順出來的,為何這件事沒報與朕知道?」
      司徒暮歸道:「皇上從沒吩咐過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無大小,臣樣樣都要同皇上稟報。」抬頭看恆爰的臉色,接著悠悠道:「況且,若臣將十五殿下的一舉一動都稟報給皇上知道,十五殿下與臣這種人相交,皇上放心麼?」

      恆爰無言,半晌才又開口道:「朕沒想到程適居然也是當年救過睿王的少年,既然這兩個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你看朕該怎麼賞他?」
      司徒暮歸道:「此事當然全憑皇上的聖意。臣的愚見,當年呂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宮的時候該賞的該謝的都做了,太傅當時因為種種顧忌隱瞞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尋到顧況,該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應有分寸......所以臣以為這兩個人皇上不必再另賜封賞。」

      恆爰沉吟,司徒暮歸說的極有道理。「程適與顧況新入朝廷,朕現在封賞,也不知道賞他們兩人什麼官才好?」
      司徒暮歸接道:「所以臣說,這件事情憑皇上的聖意就好。皇上最近為諸事操勞,當保重龍體,也莫讓太后添煩心。」
      專挑皇上的忌諱說話,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樂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地聽皇上冷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腦袋一起待得不耐煩了。」

      司徒暮歸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恆爰用手扶了扶額頭:「你且下去吧。」
      恆爰在心裡歎氣,若自己真將當年救下十五弟的顧況與程適加官進爵,母后會是個什麼面孔?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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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這幾天正在氣頭上,從皇帝到後宮嬪妃幾十人統統都沒得安生。
      太后此時正將後宮的嬪妃們召集到一處,在正宮的正殿進行教導。
      正宮原本該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宮還是個擺設。皇上自十五歲選秀納妃到如今尚未立後,太后為此事夜夜煩心日日憂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鳳椅上俯視面前跪的一片奼紫嫣紅,「都把頭抬起來讓哀家看看。」
      眾妃嬪遵命抬頭,太后握住扶手歎氣:「個個的模樣都不錯。水靈的夠水靈,秀氣的夠秀氣,嬌媚的也夠嬌媚。哀家看你們一個個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那你們誰來給哀家解個疑惑,為什麼你們這麼多人,連一個能討皇上喜歡的都沒有?」

      眾妃嬪的頭又一起低下去。
      妃嬪們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們不想博皇上寵幸,臣媳們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龍目。自進宮來,能讓皇上踏進自家宮門一步的不過三、四個。蒙承雨露的更不出兩、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難侍君側,請太后責罰。」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們這樣說,你們不得皇上寵幸錯處倒盡在皇上身上,你們沒半點干係?」
      眾妃嬪誠惶誠恐,立刻紛紛叩首:「臣媳萬萬不敢,太后明鑒。」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說,你們就是敢!選你們進宮做妃嬪,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討皇上歡心,難道等皇上來討你們歡心!?你們之中最早進宮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罷,到如今連個蛋都沒生下來過,難道也是皇上的過錯!?」

      可憐眾妃嬪一面顫抖一面磕頭:「太后,臣媳們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別磕頭,給哀家把頭抬起來,看看這鳳儀宮!看看這正殿,這帷帳,這鳳椅!今天哀家就在此處擱一句話,你們中的哪個能在一年內先給哀家生個皇孫,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讓她做這鳳儀宮的主子!」

      宮外盛傳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漸豐,皇上龍椅的穩固,龍脈的延續,便全指望在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顧況自出皇城後在秘書監的日子過的分外順當,順當到顧況不得不懷疑,睿王殿下有沒有在其中做人情。
      顧況每天同老楷字們在一起抄書,老人家都對他這個晚輩後生極和藹。抄好的書卷呈上去,楷書郎大人還要誇讚他兩句,將顧況誇得誠惶誠恐。出皇城後四、五天,監丞大人忽然說天氣轉涼,要好生安頓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大人將處所的床帳被褥枕頭重換一遍,人人屋裡煥然一新。顧況摸著自己的被子,覺得分外厚,蓋到半夜出了一身汗,爬起來灌了兩杯涼水。

      然後,又過了幾天,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到各個抄書的桌前看視、在顧況的桌邊駐足良久,拿起一張抄好了的紙看了看,說道:「甚好。」
      兩個字將四周的老楷字們變成木雕泥塑。等秘書令大人走後,其中一個老楷字偷偷向顧況道:「秘書令大人上任這幾年,老朽第一次看見他誇人。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顧況受寵若驚,歡喜中卻有點忐忑。顧況從小受劉鐵嘴與宋諸葛的熏陶長大,深信否極必有泰來,盛極必定要衰。驀然受到這樣多的賞識與抬舉,顧況開始憂慮,是不是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運氣一起用到精光,前面正有個大衰運等著。

      他這個念頭若是被程適曉得,一定直竄起來跟他玩命。
      X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有能耐同我換換!
      程適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適不曉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書監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通通與他過不去。先是與諸楷字一起抄忠烈傳,程適做事情愛新鮮,剛開始抄書那幾天頗有精神,一撇一畫都拿著勁兒寫。楷書郎大人也誇讚他幾句,但說他速度不算最快。程適容不得人說自己比別人慢,又兼抄了許多天的書,漸漸抄煩了。從一撇一畫陡然轉成行雲流水,再從行雲流水轉到龍飛鳳舞,最後,脾氣甚好的施大人終於板起面孔訓了一回人:「張牙舞爪,不成樣子!」讓程適返工。

      通事大人換被褥那天,程適的床底下滾出兩個酒壺。通事稟告給監丞大人,監丞大人大怒,扣程適一個月的俸銀。
      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那天,在程適桌邊過,也隨手摸一張抄好的紙來看。秘書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評了一個字:「草。」
      程適這兩天諸事不順,脾氣正躁,動動眼皮看了一眼秘書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書令大人身邊的少監大人立刻道:「秘書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無禮!」程適悻悻地拱手低頭躬身。秘書令大人皺眉端詳了一下他,少監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次在處所私藏酒的程適。」

      程文旺大人本已經負手要往前去,聽見這句話收住腳步,再皺起眉頭端詳了一回程適,「原來你便是程適。」
      程適聽了這句話,覺得很有趣。
      當天晚上回處所後還沾沾自喜了一回,「聽口氣秘書令大人早就曉得我程適的大名,嘿嘿。」

      在幾天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程適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去敲顧況的房門,顧況開門不情不願地讓他進屋。程適拖了張椅子自己坐下,翹起腿道:「顧賢弟,有件事情與你商量一下。愚兄最近手頭緊巴,想同你借幾兩銀子使使。」

      顧況道:「程賢弟,你跟我借銀子?」
      程小六與顧小么打過無數場架搶過無數次東西,開口跟他說個借字是從開天闢地來第一回。顧況謹慎,要確認明白。
      程適晃晃腿,甚不耐煩地道:「顧賢弟,你我兄弟說話不兜圈子,給個痛快話,借是不借?」
      我的娘噯,程小六當真是在跟我借銀子。顧況暗自咂舌,道:「好吧,借多少?」
      程適沒料到顧況當真這樣爽快,立刻趁著熱湯下粉條,道:「十兩。」
      顧況說:「好。」
      程適掏掏耳朵,心中有些許澎湃,雖然做這麼多年的對頭,但不能不說,顧小么這個人有時候還有那麼一兩處夠意思的地方。
      顧況從箱子裡拎出一個錢袋,放在他面前:「沒有整錠的,只有散銀,這些該差不多。」
      程適抓起來打開瞧了瞧,點頭道:「夠了,夠了。」顧小么出手闊綽,該不是睿王殿下竇天賜送他銀子了吧?
      顧況拉椅子在桌子對面,程適對他嘿嘿一笑:「顧賢弟,愚兄這次承你的情,等有了錢立刻還你。你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我一定幫你一回。」
      顧況道:「其他的不用勞煩,程賢弟記得早些還愚兄銀子就成了。程賢弟人緣不錯,怎麼這次找我借銀子?」
      程適料到他要問這麼一句,實話實說:「你這是揭我痛處,愚兄這些日子走背運。那些人你也知道,我正倒霉誰還敢沾?只有席兄還夠意思,可惜他手裡又存不住錢。實在沒辦法,來請顧賢弟你。」

      抓著錢袋塞進懷裡,向顧況抱抱拳頭:「多謝,告辭了。」揣著銀子出門,覺得雙腿分外輕鬆。
      第二天,程適略微下了點工夫抄書,楷書郎大人過目後點頭說有長進。抄到快中午,程適又覺得氣悶,藉口如廁出去透個小氣。
      但他這兩天晦氣正罩頂,出去透氣,迎面就碰見秘書令大人。程大人左右無人,應該也是出來透氣。
      程文旺大人一眼看見他,對他勾了勾手。
      程適心想難道程大人要找我這個老鄉敘敘家常?走到程大人身邊垂手站定,秘書令大人皺著眉頭問他:「你便是程適?」
      程適答:「是。」
      秘書令大人又道:「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你可認得?」
      程適道:「認得。」大家還在一起喝過茶哩,雖然那回把他當成了萬歲爺的小白臉。
      秘書令大人道:「秘書監有本官在的一天,一天就不講所謂的情面。不管誰的面子,只要安分守己,勤懇為務,本官自會嘉賞提拔。」
      程適被這句話說的頗摸不著頭腦,但高高在上的秘書令大人訓話,只有諾諾地領著。目送程文旺大人走遠,心想這幾天真他姥姥的衰。
      與此同時,顧況的小運頭順著和風漸漸地漲,下午楷書郎大人告訴顧況,新進的書抄得甚好,批他歇一天假,可以出皇城透透氣。
      顧況受寵若驚地領了,晚上回處所時腳都是輕飄飄的。
      第二天,顧況剛出皇城,城門口被一個僕役打扮的人截住,請他上路邊的一輛車。
      那輛車前套著六匹毛色雪白的駿馬,淺碧色的綢緞車簾上繡著淡雲蛟紋花紋,貴氣森森,讓顧況不由得有點想向後退。
      顧況正要開口婉拒,一柄玉扇挑開車窗簾,露出一張俊美炫目的臉,一雙如湖水般清透的雙眼望著顧況,向他笑。
      顧況心中早猜到十有八九是恆商,此時覺得雙腿有點沉重,卻不能不進車內。
      車中很寬大,恆商見他進來,向一側挪了挪,在身側讓出一處寬敞的空間,顧況卻摸向車廂旁側的位置去坐,恆商半站起身,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意融融地道:「景言,我請你去我的王府裡坐坐,可好麼?」

      顧況手足有些無措,只得說:「臣聽憑睿王殿下吩咐。」
      恆商的神色瞬間暗下來,歎氣道:「景言,為何你見我總這麼客氣。」
      馬車緩緩前行,恆商道:「這幾日秘書監可勞累的很麼?」
      顧況道:「楷書郎大人與其餘各位大人都對我極關照,這些日子過的甚好。」
      恆商欣慰地一笑:「那便好。」
      顧況想問十五殿下有沒有托人關照自己,但沒有確實的憑據,忍了一路沒問出口,只道:「睿王殿下今天也有事進宮?」
      恆商道:「今日宮中無事情,只是你一向在秘書監,我也尋你不成。聽說你今天出皇城,想讓你到府中坐坐。」顧況聽得惶恐,原來睿王殿下守在皇城門口專為了等他。

      顧況此時,只覺得像有一回被程小六作弄,坐在滿椅子蒼耳上,想跳起來又不敢。睿王殿下繼續道:「......等下午,我再同你一道去看兩位先生。」看著顧況面色僵硬,唯唯諾諾的模樣,伸手攜住顧況的手:「景言,你就不能還把我當成竇天賜麼?」

      顧況攥著拳頭戰戰兢兢的任恆商握著,心道:我哪有那個膽!
      睿王府的大門高大威嚴又氣派,顧況看見門匾上金光閃閃御筆親題的三個大字肅然起敬,放慢腳步欲跟在睿王殿下身後入王府,但他慢恆商也慢,最終還是和恆商並肩進了大門。

      恆商引他繞過廳堂迴廊,到一間小軒內坐了。婢女捧上香茶果品,恆商又含笑對他道:「隨便用些吧。」顧況此時卻不惶恐了,心道既來之則安之,再怎麼說也是到睿王府見一場世面,多少人求來求不來哩。於是道了一聲:「謝殿下。」端起茶盅。

      恆商望著他道:「景言,喊我恆商也罷天賜也罷,再別說殿下這兩個字。」
      司徒暮歸在中書衙門接到皇上急令,火速到御書房。
      在御書房皇上再命,「火速換件便服,陪朕出宮。」
      兩個太監四個護衛護送皇上和司徒大人在皇城外上了兩頂小轎,皇上再下御言,去睿王府。
      睿王府小軒內,顧況瞧著恆商的雙眼,心中忽然有些親切的暖意,睿王殿下此時望他的眼神,與當年竇天賜將玉米做的窩頭塞進他手中讓他吃時一模一樣。
      顧況忍不住道:「天、天賜。」
      恆商的嘴角上漸漸漾出笑意,望著顧況,低低道:「景言,恆商。」
      顧況被看得心頭再一熱,終於熱到了腦子,張口道:「恆商。」
      睿王殿下的眼中春秋過境,臉上卻緩若清風地一笑,「我雖有這個名字,也只小時候被太后與母妃叫過。母妃過世後,有兩、三年都再沒被人喊過,自己都快忘了。」
      顧況聽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於是道:「我這個表字也是自師傅起後沒人喊過,師傅不喊,同處所的楷字們又都不太熟。」
      恆商聽見這句話甚是高興:「如此說來,我倒是第一個喚你景言的,敢情你與程適至今還喊小名。」
      想起程賢弟,顧賢弟乾巴巴地一笑。
      恆商起身:「旁邊就是後園,我帶你去瞧瞧。」顧況放下茶盅站起來,隨恆商出門,恆商與他並肩下了迴廊正向後園去。一個僕役急匆匆一路小跑過來,一頭撞到恆商身邊跪下:「睿王殿下,皇--皇--」下面一個字尚未出口,迴廊上已有人遠遠道:「十五弟,天色正好,你卻在府中待著做什麼呢?」

      恆商向話語來處回身,顧況只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施施走來,還未看清來人是什麼模樣,恆商已整衣單膝跪下:「臣弟給皇兄請安,失迎聖駕,皇兄恕罪。」
      顧況覺得眼前金光閃爍,結結實實往地上一跪,「吾皇萬歲,微臣--微臣秘書監楷字顧況,有眼無珠,唐突聖駕,罪該萬死!」
      五體投地趴著,只看見聖上的兩隻龍足與聖上身後那人墨綠的袍角。
      恆爰伸手將恆商扶起,道:「朕不過悶得慌隨便到你府中逛逛,何必行什麼君臣之禮。」回首瞧了一眼地上跪的顧況,微微頷首道:「原來你便是顧況,平身吧。」

      顧況蹩在方磚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頭又更想抬頭。天下誰不想看看皇上長什麼模樣?況且是入朝廷時只能遙拜金鑾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顧況。顧況在皇上說平身的時候曾趁勢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顧況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花花,心中對皇上的尊敬更是增加了幾分--萬歲爺爺果然是尋常人不能逼視的九五之尊。

      顧況心想,我也不多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將皇上的臉看個清楚明白,這輩子就沒遺憾了。顧景言甚沒出息地在盤算,自己一輩子能碰上這麼個在近處看聖顏的機會,可能只今兒一回。

      萬歲爺道:「你將頭抬起來,朕看看。」
      茶樓裡的胖員外調戲王瞎子家的二丫時,依稀曾講過此類的話。
      顧況抖起賊膽抬頭正眼向皇上臉上看去,一眼對上皇上的龍目,頭有點暈,氣有點虛,念頭有點大逆不道,萬歲爺若脫了龍袍穿長衫,真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
      阿彌陀佛,夫子莫怪。
      恆爰將顧況注視片刻,方才道:「敢與朕對視,倒還有幾分膽色。從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難得。」
      顧況低頭道:「皇上謬讚,微臣萬不敢當。」
      頭雖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時皇上背後的一張臉卻看得眼中一花,忍不住想,皇上身邊果然都不是尋常人物,我這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人的長相,不曉得是個什麼人。索性橫起膽子再抬頭,皇上背後那人便對顧況甚是和氣地笑笑,顧況如沐春風,心中歎道,這人是吃什麼長的,能長成如此模樣。

      阿彌陀佛,聖人莫怪。
      恆爰轉頭向恆商道:「十五弟,難道此人便是當年你在民間一起住的少年?」
      恆商只好道:「稟皇兄,正是。」
      恆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說你此事做甚是不當,據朕所知此人當初還救過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尋見了,應該盡早報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賞。」
      恆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覺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顧況此時又在朝廷供職,皇兄如因這件陳年舊事封賞顧況,倘若顧況其才不能稱封職,其德不能居高堂,既於朝廷無益處,也恐助長那些攀附糾結的風氣。當年劉、宋兩位先生與顧況、程適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銘記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種種,方才未稟報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謝。」

      恆爰負著手,又瞧了一眼恆商道:「你這番話說的確實甚有道理,不過朕想問問你,朕的事情,除卻朝政,從起居到選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還是國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現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爺,此事又算家事還是國事?」

      恆商一時應付不上,恆爰道:「看你答不上來,那朕問問司徒暮歸。司徒愛卿,朕方才問的兩句話,你能不能給朕個解答?」
      皇帝與睿王說的心平氣和,顧況在旁邊站得膽戰心驚,萬歲爺的每句話都衝著他來,又都不是衝著他來。
      顧況邊聽邊在心裡叨念聖人夫子城隍菩薩,皇上身邊站的那個人開口說話了。
      顧況聽他說道:「稟萬歲,依微臣的愚見,家事也罷,國事也罷,不過都是一種一念之間的稱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擁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國事它便成了國事。」

      一席話聽得顧況欽佩不已,原來話也能說得這樣圓。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間氣,再悠悠地說道:「因此,如何賞賜當年保護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語音剛落,恆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說的甚是,如何賞賜顧況等人,一切全憑皇兄做主。」
      顧況張口結舌,恍然領悟,原來官是要這樣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滿面忠肝義膽。
      恆爰將兩張臉依次看過去,道:「朕曉得了,這件事情朕回宮自有處置。」向顧況道:「你且先退下吧。」
      顧況方才聽前一句話,甚憂;此時再得到這句話,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個拜別頭,退了。恆爰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冷冷道:「舉止倒還規矩,那個程適比他粗放些。」

      恆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顧況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時出不得內院。」
      恆爰笑道:「說得像你睿王府沒下人似的,朕聽說你新養了幾條錦鯉不錯,陪朕去瞧瞧。」
      恆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顧況在迴廊上攔住一個家丁問路,被順順當當引出王府大門,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剛好趕到快中午家家燒飯的時候。在巷子裡同碰見的街坊鄰居一一招呼,正要從袖子裡摸鑰匙開門,門卻沒鎖,家裡有人。

      家裡的那個人是劉鐵嘴,正在廚房裡燒鍋,案板上放著買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樣子是要下面吃。
      顧況很驚詫:「先生,今天怎麼是你中午回來燒飯?宋先生呢?」一面問一面急忙走到鍋洞前,從劉鐵嘴手裡接柴。劉鐵嘴道:「你先去把官府換了,再來同我換手。」

      顧況進屋換下官府,到鍋洞前添柴,劉鐵嘴從鍋洞邊起身,「晌午飯只做咱爺兒兩個的,莫管老宋了。」
      顧況詫異道:「怎的?」自從顧況和程適進朝廷後,家裡的中午飯向來由宋諸葛做。因為劉鐵嘴在酒樓茶館說書,中午時常有聽書的請飯,飯場子運足。宋諸葛在道觀算命,中午沒人燒香生意稀鬆,正好回家燒著吃。顧況今天看見劉鐵嘴燒飯宋諸葛不在,難免詫異。

      劉鐵嘴摸著鬍子,露牙一笑:「老宋嘛,最近中午都不缺面吃,呵呵。」
      劉鐵嘴掂著鬚子,望向天邊的浮雲道:「老宋最近走桃花運了。」
      宋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觀外擺麵攤的老寡婦桂花嫂。
      桂花嫂一、兩個月前剛到京城,在老家種地不夠稅錢跟租金,想在京城做個小生意餬口,出來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關係,於是桂花嫂就趁一個大初一,到樂風觀燒柱保佑香,初見宋諸葛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小寡婦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腳擺個攤兒餬口,求先生行好指點個旺客的風水寶地。」

      宋諸葛那天肚子正餓,趕著回去燒飯,沒工夫好替她掐算,於是高深莫測地一笑,隨口道:「所謂聚氣從而旺,庇萌是為安。其實俯仰皆是,不必苦尋。比如這樂風觀門口,也算個旺客的好地方。」

      宋諸葛胡亂一說,回家兩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後看見道觀外多了個麵攤還挺驚奇。但是,雖然宋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卻忘不了他。
      宋諸葛甫一踱進桂花嫂的視線,一個在圍裙上搓著麵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閃到宋諸葛面前,深深一個萬福道:「先生,我聽您的話擺上攤了,您也得常來啊。」
      自那天後......
      「宋先生,剛才有個客人點了碗麵,面端上來人等不及走了,奴家小婦人一個,也吃不下,只好勞駕您。只當幫個忙,也算嘗嘗我的手藝。」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兒又有個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還要勞駕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諸葛吃了近半個月的面,素面、陽春麵、肉絲面、牛肉麵、酸菜面、撈面、醬面、炒麵......等等依次吃過去,輪了一旬回到素面時,景況與當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給你做去。剛才瞅見你大褂上有個窟窿,趁這會子沒人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劉鐵嘴頗有些羨慕地道:「老宋打一輩子光棍,在這把年紀上枯木逢起春來了。」
      顧況生旺火,洗手做完飯,劉鐵嘴在堂屋裡拉出小桌子開飯。
      劉鐵嘴又道:「小六這孩子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前段日子你忙些,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穩妥,在楷書閣裡沒惹出什麼事情吧。」
      顧況道:「沒,不過這些日子秘書令大人很賞識小六,一賞識活就多些。」
      程適這陣子委實被秘書令大人關照了不少。顧況一邊嚼麵條一邊想,不曉得程適昨天剛因為字寫草了,被秘書令大人罰去藏書閣搬書,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放人回來。
      劉鐵嘴甚是欣慰地笑道:「這就好,興許是睿王殿下讓人多關照你們兩個,上面有人照應也好。只是你們兩人千萬記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貴冑,我們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現在也只做個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頭高高在上,不該攀的強去攀,攀上了保不準哪天摔下來摔死,攀不上也要閃到腰。」

      顧況應道:「先生放心,我心裡有分寸。」本想說上午被睿王帶去王府還見到皇上的事情,被剛才那席話一堵,又想起起初曉得天賜是睿王時,劉鐵嘴與宋諸葛眉頭深鎖的模樣,一個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飯,劉鐵嘴下午不去說書,在堂屋裡與顧況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黃昏,宋諸葛收攤回來了,手裡拎著包醬牛肉,臉色頗有些美意。看見顧況喜色更甚,又道:「小六這孩子,前段時間鑽個空就往家跑,怎麼最近都不回來?」

      顧況只好又道:「秘書令大人賞識他,因此活多些。」
      晚飯陪著劉鐵嘴和宋諸葛就小菜喝了兩杯水酒,天色將黑,掐著時辰趕回皇城。
      出門時顧況小聲向宋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敘話時還說,你跟劉先生幾時能給我們找兩個師娘。」
      宋諸葛老臉泛紅吹起鬍子:「兩個兔崽子,為官進朝廷了說話還不著調!」顧況咧嘴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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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少年 中 by 大風刮過
      文案:
      顧況怎麼都沒想到,當年的跟屁蟲小天賜,現在竟成了十五皇子恆商!?
      更讓他渾身發顫的,是自己和程適竟還因為他大受皇上關愛。
      他被賜去當了個蓼山縣令,程適被調去軍營當掌書。
      從九品到七品......這怎麼想都是被陞官了吧?
      可是聽說,蓼山縣臥虎藏龍,前任的縣令還是「壯烈殉職」的呢......
      呃,為什麼他有種很不妙的感覺啊--
      自從再見到顧況後,恆商發誓,他絕對要比當年小么對天賜那般還要更好。
      而且他絕對不會再放開那拉著他的手,緊緊的永遠不會離開他。
      就算皇兄再怎麼阻擾,他都會一直跟在顧況身旁,
      永遠都不放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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