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沿著昨晚走過的小路往回開。
天已經大亮了,能清楚地看清兩邊的景色,但我同樣不能請身邊的人欣賞;我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頭也暈得厲害。
可能真的是被冬天的雨給淋病了,又經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我覺得自己手腳都使不上力,呼吸變得異常灼熱,額角的靜脈突突地跳著發疼。但這個時候我不願意讓少校看出我的虛弱,無論如何我都得親自確定弗朗索瓦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大約十一點鐘左右,汽車穿過了魯昂市區,最後在離一幢豪華大樓約十五碼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達那德先生的房子,我一眼就看見了在街邊停放的大客車--正是演出小組搭乘的那一輛。
車還在,但是上面沒有人,而且旁邊還站著一個端著槍的德國士兵。
"你呆在這兒。"少校對我說,"我去看看就回來。"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看著他整了整了帽子,不慌不忙地朝那個士兵走過去。在經歷了短暫的交談之後,他回到了車上,面色凝重地告訴我,弗朗索瓦和幾個主要演員已經被貝爾肯中士帶走了,但是其他人暫時被限制留在這裡,也許在今天下午才押回巴黎。
"上帝......"我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他會怎麼做?"
"調查!不管怎麼樣這是公開的逮捕,而且涉及到你這種文化名流,不會簡單地用‘袋鼠法庭'解決!他會把嫌疑犯帶回分部,再拼命找出證據,然後處死他們。"
"我們現在就回巴黎!"
少校沒有立刻答應,他注視著我的臉,皺起了眉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溫度很高,皮膚上一定呈現出了不正常的潮紅,視線也有些模糊。他一定是看出我不對勁。
"夏爾特,聽我說--"
"不,謝謝。"我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少校。不過你也應該明白這個時候什麼比較重要,而且,我是個很固執的人。"
金發的男人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著我,最後笑了笑:"是的,您是個固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沒有拒絕我。
但是在回巴黎的路上,我的腦子越來越混亂。
我在昨天臨走前托付給露旺索的任務顯然失敗了,所以貝爾肯中士才會有機會給了我一個打擊。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了我們的計劃,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注意我已經很久了。是我的疏忽,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少校身上,完全沒留意這顆耀眼的行星旁還有顆危險的衛星。當我覺察到他對自己產生了威脅的時候,好像已經晚了......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少校每次對涉及這個酒紅色頭發的男人話題都諱莫如深。他好像知道什麼,但是又難於啟齒。真是怪異啊!一個少校有何種理由對自己的貼身副官如此曖昧呢?還是說他們的關系中藏著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腦子裡突然又回蕩著斷斷續續的聲音:
"......夏爾特,我是不是個勇敢承認愛情的人?"
"那我姐姐究竟算什麼?你難道忘了當初給我的承諾?"
"趕快殺了他吧!你說過,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殺了你!"
......
上帝啊,為什麼一切都在這兩天之內湧到一起了!
我用手按住了額角,體內的燥熱,喉頭的干痛,還有頭蓋骨裡向外散發的疼,都折磨得我想發瘋。
"夏爾特,你怎麼了......"
身邊有人在問我,我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聲,接著就看見仿佛被油畫筆連成一片的風景漸漸變成黑色,然後我的頭垂了下來,身子撞在了駕駛台上。
因為昏迷得太快,我根本沒有時間來體會碰撞帶來的疼痛。
......
我知道我做了噩夢:
我夢到了瑪瑞莎,她美麗的身軀包在白色的裹屍布裡,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地腐化。我流著淚,卻不能碰她,因為有一雙強壯的手臂牢牢地從背後抱住了我,燦爛的金發和熾熱的呼吸擦著我的脖子,讓我渾身發抖。
我看見約瑟充滿仇恨的雙眼,他還拿著槍,就從瑪瑞莎的骸骨中爬出,朝我走過來。我不呼吸,只能眼睜睜地注視著那個熟悉的少年的頭上突然長出了酒紅色蔓藤一樣的長發,像蛇一樣攀上了我的身體。
他的槍稍稍偏了偏,對准了我身後的人。黑洞洞的槍口像地獄的嘴,越張越大,然後伴隨著一聲巨響而爆出了火花。
冷汗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明白自己是在做夢,可四肢像灌了鉛一樣無法動彈。直到有人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排打我的臉頰,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我才逐漸清醒過來,擺脫了無窮無盡的恐懼。
波特曼少校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金發垂落下來,他俊美的輪廓在黃色的燈光中好像柔和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看到我醒來,他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我把視線轉開,看到了頭頂暗淡的白色天花板,還有一盞積了灰塵的電燈。
"......這是......哪兒......"我記得自己昏了過去,對後面的事一無所知。
"魯昂郊外某個農夫的屋子,"少校替我撥開沾在額頭的發絲,"你病了,病得很重,發高燒,而且差點變成肺炎。所以我必須在這裡停了下來為你找大夫。"
"現在......是什麼時間?"我的喉嚨又干又疼,渾身無力。
"下午六點。你睡了5個小時。"
天哪!
我不顧一切地想撐起來,少校連忙扶住我,讓我靠在他身上。
"別動!"他嚴厲地命令到,"你現在還有力氣做什麼嗎?"
"我們得回巴黎!"
他用毛毯把我裹緊,輕柔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你哪兒也不能去。等天亮以後再說吧。"
"......在貝爾肯中士殺掉我的朋友以後嗎?"我咳嗽起來,"不......不行......我沒有時間休息......"
"夏爾特!"
我注意到他叫我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是那麼自然,現在我甚至能從這聲短短的呼喚中想像出他擔憂的神情。
我嘆了口氣,放任自己被他擁在懷裡--他不會幫助我離開的,我幾乎能肯定。弗朗索瓦他們的死活對這個男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只關心他要關心的人。我聰明地放棄了再次勸說他的努力,知道必須聚集更多的體力,讓自己看起來好些。
波特曼少校感覺到我的身體漸漸放松,於是為我調高了枕頭,讓我坐在床頭。這時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婦人走進來,端著一杯牛奶。她看著少校的目光裡帶著些戒備,又偷偷地用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瞟了瞟我。我知道一個德國人抱著昏迷的同伴突然向她征借房間一定讓她驚恐不安,不過現在跟她解釋也沒有什麼作用。
少校向她道了謝,然後給了她幾張鈔票,告訴她我已經好多了,可能明天就走。她客套了幾句,為我們關上門後離開了。
少校把牛奶送到我手上,讓我吃藥。
"謝謝。"我把溫熱的杯子捧在手上,緩緩舒了口氣,"知道嗎,我剛才做噩夢了?"
"發高燒的人都會做噩夢。"
"夢裡面有你。"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有些驚訝地望著我:"真是榮幸。我干了什麼?是在折磨你,還是你殺了我?"
我搖搖頭:"都不是,你沒有那麼做,殺你的人也不是我。"
"哦?我很好奇。"
"是你的副官,海因裡希·貝爾肯中士。"
他臉上原本漫不經心的微笑在一瞬間凝固了,身子一下子變得僵直。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變化。他藍色的眸子告訴我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少校轉過頭,慢吞吞地掏出香煙,點燃,吐出了淡青色的煙霧。
"算了,所有的事情也該告訴你了。"他仿佛在思考選擇敘述的起點,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你已經知道了,夏爾特,我是陸軍參謀部波特曼將軍的兒子,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不過你或許不知道,我......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他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看來他並不知曉我暗地裡調查他的事。
" 這個舊貴族和我當歌劇演員的母親交往過一年,不過當他知道我母親執意要生下我後就很干脆地結束了這段關系,那個倒霉的女人也就成了他不知第幾個被遺棄的情婦。但不幸地是,母親很快就後悔了,她怨恨自己的固執和我的存在。其實她挺漂亮的,不過醜聞和酒精害了她,讓她老得很快。"
"我不知道她怎麼把我養大的,反正我從小就和周圍的小孩兒打架,因為他們老是罵我‘野種'。回到家後如果母親沒喝酒還好,喝醉了就會一邊說‘活該',一邊再賞我一頓巴掌,要不是我長得太像那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說不定臉都會被她抽爛。有時被我打哭的孩子還會拉著他們的父親找上門來討債,我就會在一天之內遭三頓打。我覺得自己在十五歲以前都活得窩囊極了。"
他的聲調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兒,我突然感到很難過。
"不過後來的某一天,母親突然很高興。因為那個男人的兒子死了,這意味著我有可能被他承認,所以她又拿出全副精力讓我學習各種東西,拉丁文、音樂、馬術......反正可以討好貴族的東西我都得學。我開始不願意,後來也想通了,能名正言順地拿走屬於那個男人的東西有什麼不好。我接受了他們的安排裝成了上流社會的少爺。"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良好"的教養是怎麼來的。
"不過值得諷刺的是,在我十八歲生日過後,最終那個男人還是只承認了我,而拒絕承認我的母親。所以......她瘋了。"
少校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閉上了眼睛,我幾乎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這就是那些高尚人士的臉嘴,都一樣,我碰到的畜生比人多。所以,夏爾特,你知道嗎,第一次看到你保護你的未婚妻時我就在想,這個假惺惺的小白臉做戲給誰看呢?"
那或許就是他針對我的原因,而剛開始我並不知道。
少校對我笑了笑:"別再把眼睛睜這麼大了,我現在說出來你也用不著生氣吧。"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現像做戲。"
" 哦,是我一開始就自以為是地認定你是個空有架子的偽善者。不過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你比我想像的要勇敢,而且善良。但我不相信你的愛情可以像你表現的那麼牢固,於是我對自己說:或許可以給他制造點小麻煩來測試一下。而且,如果能讓那個呆在柏林的老頭子知道自己的繼承人在巴黎搞上了一個男人,也許會使他的心肌梗塞提前發作。我太蠢了,對不對?因為到最後我發現你們之間的愛情竟然是真的!特別是你,你真的......真的太高貴了......"
他最後的用詞讓我詫異,而他臉上的血色更讓我不敢相信--他在臉紅?
"為什麼......這麼說?"
" 我不知道。"少校凝視著我,"我只是覺得你讓我自慚形穢:你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你有深愛你的未婚妻,並且為他們付出全部的感情,為了保護他們,文質彬彬的音樂家可以向我這個全副武裝的占領軍揮動拳頭。不管是我冷嘲熱諷,還是用威脅傷害你,你始終固守著自己的責任和高貴,這真是讓我困惑!我在想,為什麼還有你這樣的貴族?為什麼還有你這種人?所以到後來,我完全迷上你了......"
"少校......"
"是的,迷戀啊,我只能如此形容!我對你的未婚妻簡直嫉妒得發狂!為什麼她可以得到這樣堅貞的愛情呢?從來沒有人愛我,從來沒有!我討厭看她說到你時的表情,我不否認我曾經想過殺掉她算了......"
一陣怒氣讓我差點跳起來,這個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回床頭。
"別激動。"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我說過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知道這樣做你只會恨我一輩子。可是最後......最後那姑娘還是死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沉,而我的身體開始發抖:"到底是誰干的?"
"你認識他,海因裡希·貝爾肯中士,我的紅發副官,也是......我唯一的哥哥。"
就算此刻突然發生地震也不會讓我更驚訝了。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的這個金發男人,一副聽到天方夜譚的樣子:...他的哥哥?那個人......
"能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可真不容易。"波特曼少校調侃到,"你不是一直在懷疑我們之間的關系嗎?現在我全告訴你。"
我不知道遇見這種情況該說什麼,只好含含糊糊地咳嗽了幾聲。
" 海因裡希·貝爾肯中士確實和我有一半的血緣關系,比我大三歲。只不過他像他的母親,特別是酒紅色的頭發。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十八歲,他只是那幢大房子裡一個不怎麼起眼的花匠,不過他讀了很多書,而且成績非常好,如果不是因為沒錢,我想他能進柏林最好的大學。他一直都很討厭我,處處和我過不去,甚至有過想殺死的我舉動。我開始並不懂為什麼,也沒少給他教訓,但是不久之後我就打聽出了他的底細:他的母親......正是那個男人的女僕。"
我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 是不是爛到發臭了,這麼惡心的人居然是我的父親!"少校臉上露出了難以掩蓋的嫌惡,"我一點也不關心他是怎麼讓這一個兒子降生,反正他對待他們母子的態度並不比對待他的馬好多少。荒唐的是,海因裡希居然還一直抱著幻想,希望他能承認他。他和我不同,他一直為了波特曼這個姓氏而努力,他總想讓那個男人正眼看他。他不了解的是:這個‘父親'太虛榮了,他不需要一個帶著明顯的卑賤血統的繼承人,所以才會選擇我這個金發碧眼、有驕傲的日爾曼特征的。"
"他......怨恨你嗎?"
"當然了,他認為是我的出現讓他長久以來的努力付之東流。我敢打賭,他每天都在背後用摻了毒藥的目光看我。但是更可笑的是,那個男人居然命令他服侍我!無論是上學,還是參軍,他都陪在我身邊照顧我,同時監視我。"
我皺起了眉頭:"監視?"
"是的,監視。波特曼侯爵很怕我這個從小缺乏教養的不肖子做出什麼有損他名譽的事情。所以海因裡希就和我一直在一起,八年了......"
"他沒有傷害你嗎?"我很難想像這樣的兄弟關系。
" 開始有過,而且很頻繁。我的每一件‘壞事'他都會忙不迭地上報,幸災樂禍的,巴不得我被趕出家門。不過很遺憾,侯爵對這個‘唯一'的繼承人非常珍惜。他不止一次地命令妒火中燒的海因裡希好好保住我的面子,如果他不遵守命令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所以你知道,我這個可憐的哥哥都快氣瘋了。"
我不知道的是這個人居然可以以這樣的狀態和中士相處如此之長的時間:"他沒有放棄,對嗎?"
"如果他能抱著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二十多年,自然也不會因為這短短的時間而松懈下來。你知道為什麼他和我同時入伍卻只有中士軍銜嗎?因為我曾經兩次在執行任務的途中遇險,兩次的錯誤情報都來自我粗心的‘副官'......"
我想到那個人猜不透的眼神,打了個冷戰。
"...... 當他發現我對你感興趣的時候,你能夠想像到他的興奮吧。他一方面希望我真的和你絞在一起,一方面又必須在官面兒把這件事壓下來。他太會揣摩我的心思了,他知道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對你已經不再是抱著游戲的態度了,這個時候他終於找到了可以徹底毀了我的方法。安排約瑟·吉埃德撞見我們親吻,讓士兵輪暴可憐的瑪瑞莎......讓你不顧一切地想殺掉我,我知道是他導演了這一切,他大概都樂壞了。"
我的手死死地攥住身下的毛毯,說不清是因為驚詫還是因為憤怒。
"這麼說他一直在觀察我們兩個?"
"完全正確。你一定可以想像一個真正耐心的獵人是怎麼守侯他的獵物吧?"
"他也知道劇團暗地裡的動作和我......威脅你的事?"
"當然。"少校點點頭,"所以他發現我按照你的要求辦好了護照,就意識到你變得危險了。我並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在飯店外面動手......殺你。"
原來那天我的眼睛並沒騙我,藏在暗處是貝爾肯中士!但是他有可能當著少校的面明目張膽地動手嗎?還是......他根本就打算把我們都殺了,然後把罪名推給"夜鶯"劇團和地下抵抗組織。
可怕的人!
我覺得身上的毛毯也無法抵擋心底卷上來的寒意。
"怎麼了?"少校發覺了我的異樣,關切地靠了過來,"是不是很冷?"
"不,沒什麼。"我勉強搖搖頭,卻無法遏制湧到嘴邊的疑問,"我只是很難理解一件事......"
"恩哼?"
"為什麼你這樣清楚他對自己來說非常危險,卻還放任他留在身邊,甚至......在他傷了你以後替他把事情掩蓋下來......"
他好像僵了一下,隨即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是憐憫吧。他是個可憐蟲。"
"......是不是因為他......像你的母親......"一個太過於執著的女人,為了某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而毀了自己的一生;她和中士一樣都栽在了那個卑劣的男人手上,只不過一個是為了愛情,另一個是為了獲得承認。
少校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的話戳到了他一直在回避的領域。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藍眼睛裡浮現出一種可以說是"痛苦"的東西。
"是嗎......"他轉過臉笑了起來,"可能是吧......其實那個女人啊,在沒喝酒的時候對我也挺好的......"
我從來沒想到面前這個穿著黨衛隊制服、高大挺拔如太陽神一般的男人也有躲避著我的視線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此刻的他正在像個孩子一樣強忍住哭泣。
小小的房間裡充滿了低沉的氣息,少校什麼也不再說了。過了很久,他寬闊的背部做了幾個收縮的動作,而再次面對我時,臉上的表情已經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在這短短時間裡已經拉近了。
我有些尷尬地試圖切換話題--
"波特曼少校......"
"叫我羅斯托克好嗎?我想帶著法國腔的發音一定很好聽。"
我的臉頰有點發熱,不過還是勉為其難地滿足了他的要求,他露出了微笑。
"我想我們應該盡快離開這裡,"我試著建議,"如果再晚幾個小時恐怕什麼都來不及了。"
"你現在能夠獨自走出十公尺嗎?"
"或許躺一會兒就可以了。你能保證在一個小時後叫醒我嗎?"
他看著我,然後把大手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睡吧......"
這次我沒有夢到任何令我不愉快的東西,大概是牛奶的作用,我睡得很安穩,直到少校非常輕柔地呼喚我的名字,才慢慢醒過來。
"怎麼樣?"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好像退燒了。"
我感到渾身軟綿綿的,不過已經不是之前使不上力氣的樣子:"恩......好多了,我現在沒事了。"
他皺了皺眉頭,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幫助我穿好外套,把藥放進口袋裡。
開著汽車駛出這幢普普通通的農舍時,我清楚地看到那個主婦臉上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色,她的丈夫則警戒地瞪著我們。法國人對侵略者的抵擋在表面上還算是隱蔽,不過敵意倒是若有若無地散發著,不知道少校如何對此熟視無睹。
天已經全黑了,路面濕滑得像潑了油,該死的雨又在不停地下。
我煩躁地用指頭敲打著車窗窗欞。
"把窗戶關上,夏爾特。"開車的男人威脅到,"如果你再暈過去我保證會把你綁在病床上。"
"羅斯托克先生,"我啞然失笑,"我有沒有說過您某些時候真的特別愛嘮叨。"
他沒有回答,卻衝我翹起了嘴角。
我很難形容這樣奇怪的感覺--他現在在我眼裡是一個普通人,有血有淚,懂得悲傷和愛護,我發現自己原來似乎很少考慮這一點。他曾經在我面前顯露過一絲絲人性化的東西,但是在憤怒和仇恨掩蓋下我把它們都自動忽略了。
太過單一的感情會蒙蔽人的眼睛嗎?我太愛瑪瑞莎,因此也曾經特別地恨他!當我真正了解他,我又隱隱約約開始同情他。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愛他,一點也不!這勢必又給他造成一種傷害......
哦,上帝,懲罰我吧!我知道這個時候巴黎那邊更需要我,卻對身邊這個人留心起來了!暗暗地斥責了自己,我盡量讓思路回到眼前的大麻煩上來,然後閉上了眼睛......
進入巴黎市區以後已經是深夜了,我沒有回家。少校用他的"身份"很方便地租了一個旅館房間。我偽裝成一個洗衣店老板打電話到拉豐的辦公室,他的值班秘書告訴我他已經離開了近九個小時了,而且是被幾個穿便衣的警察帶走的。
我暗暗叫苦,看來即使我沒生這場病也來不及了;中士已經迅速地在這邊行動,而且一箭中的,直接找上了劇團的麻煩。我猜在管理人員登記簿上掛了個名的西蒙一定也在劫難逃,但更擔心母親也遭到了訊問。
盡管在撥號時我拼命祈禱,可是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慌亂不已的多利奧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訴我,今天下四點多鐘的時候,兩個警察和三個德國人來帶走了我母親,說是牽涉到一樁間諜案。
就像一桶冰水臨頭澆下來,我的全身控制不住地發抖,死死地攥緊了聽筒。
"他的動作比你想像的還要快,對不對?"少校用手按住我的肩頭,"這次他擺脫我單獨行動,也許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夏爾特,我不得不說,你的母親和朋友非常......危險。"
"不,不!不行!"我感到一陣恐懼,"絕對不能讓他們出事!"
我不想任何人再被殺,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人!那會要了我的命!
"你可以擔保假釋嗎?"我抓住少校的手臂,"我知道你應該有辦法,對不對?"
"那前提也得是海因裡希沒有找任何靠山來插手才行!"他面色凝重,"但是現在他既然敢於越權,那麼這種可能性很大。"
他說的是實話,可是我心裡還是忍不住騰起了一股怒火:"你幫不了我,是嗎?"
"我必須先回去了解具體情況!"
"等他們都被絞死以後嗎?"
"夏爾特!"波特曼少校的手更加牢固地握緊了我的肩:"你冷靜點!現在你不能一相情願地認為我可以在黨衛隊裡為所欲為!真正能救他們的是你的理智!"
我抱住腦袋,咬緊了牙齒。
肩上的大手緩緩撫上了側臉,然後用力把我的頭抬了起來,我看到一雙堅定的藍眼睛:"聽我說,夏爾特:相信我,我會盡全力去救你的母親和朋友,因為......我也不想你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臉上有鄭重的承諾,我不可思議地稍稍安了一點心,控制住沸騰的血液。
"......謝謝。"我重新坐到椅子上,"抱歉,我只是很擔心......"
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別放在心上:"我現在必須回去,明天早上得到消息再過來告訴你;你也需要休息,如果連站都站不穩,那可什麼也做不了。"
"好的。"
"還有,答應我別離開這個地方,外面可能已經有人開始搜捕你了!"
"我知道......"
他掏出藥放在顯眼的茶幾上,然後戴好帽子,轉身出了門。
我倒在床上,閉上眼睛,任憑頭腦中所有的思緒像絲線一樣凌亂而沒有頭緒地糾纏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令人窒息的網......
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反正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居然蓋著被子,蒼白的陽光透過灰蒙蒙的窗戶照在床前的地板上。
抱著隱隱發痛的腦袋爬起來,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校。
"......你來了,怎麼不叫醒我?"
他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茶幾上的杯子:"先把你的藥補上,然後坐下來安靜地聽我說。"
他的衣服重新換過了,很整齊,但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他臉上因為接連兩天沒有合眼而留下的疲倦的痕跡。其實我很想說聲謝謝,但是他此刻的嚴肅讓我覺得害怕,害怕他把任何可怕的消息帶給我。
我緩慢地咽下了幾顆藥,然後作了個深呼吸:"好了......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回過黨衛隊分部了?"
"恩。"少校點點頭,"我昨天晚上一直呆在那裡,但是沒有找到海因裡希,有人告訴我他被上峰直接調用了,負責一次大搜捕,而且有可能提升為上尉。"
"連身為頂頭上司的你也不知情嗎?"
"我?"他笑了,"恐怕我已經被劃入‘可疑分子'的行列了!這次的行動我沒有被通知,不是嗎?"
"即使探聽情報也不可能了?"
"我試過,很困難。目前只知道他們逮捕了大約三十個人,其中你們的劇團成員占大多數。雖然沒有人死亡,但是刑訊已經開始了。"
那意味著什麼?
我想起了上次在他的辦公室裡,那個被貝爾肯中士用鞭子打得皮開肉綻的男人。
"天吶!"我不由自主攥緊了拳頭,"西蒙和拉豐,還有我母親......他們會不會被......"
少校默不作聲,但他的眼睛告訴我:沒有人能幸免!
我呼地站了起來,死死地咬緊了牙齒卻無法說出一個字!
"現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你們中間沒有叛徒,黨衛隊能得到情報是因為海因裡希的個人原因。我現在擔心的是,這樣一來為了得到人證,挖出你們整個助逃網,刑訊會非常嚴厲!"
少校冷酷的話幾乎讓我想歇斯底裡地大叫,可是除了忍受心髒焦灼的感覺我幾乎使不出任何力氣。房間裡靜靜的,一時間只聽到我大口大口吸氣的聲音。
"好吧,好吧。"我克制住自己,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你的意思是現在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他們了嗎?"
"不完全是這樣!"少校的想了想,"夏爾特,我至今還沒有看到關於你的逮捕令哦!"
我皺了皺眉頭,不明白這和營救其他人有什麼關系。
"海因裡希很清楚你是負責人,可是他並沒有正式宣布搜捕你,這是給我的訊號。"
"我不明白。"
"因為我愛你,我在乎你......你還不明白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了:"他......難道是想讓你作出反應。"
"你的頭腦還沒有被高燒破壞啊。"少校牽了牽了嘴角,"這個狡猾的家伙當然是在等我表示什麼,他的盤算太明顯了。"
我低下頭,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我無法說出"你就去找找他吧"這種話,可是實際上除此之外目前沒有任何方法能在這層鐵幕中打開缺口。我已經利用過一次少校的感情,難道又要有第二次嗎?我承認自己卑鄙,即使知道少校對中士有那樣特殊的想法,可是還隱約希望少校能狠下心來對付他!我知道我心中雖然不再憎恨眼前這個深愛我的金發男人,但他永遠也比不上我的親人和朋友!
少校,真是很抱歉,我其實一點也不高貴,我只是個自私的人......
"夏爾特,夏爾特......"有些粗糙的手指沿著我的側臉慢慢滑落下來,如雕塑般俊美的面孔緩緩地移到了我面前:"你這是什麼表情啊,好像要哭出來了......"
哭?
如果可以為你哭,你應該很高興吧?
我按住了他的手,沒有說話。
少校吻了吻我的額頭:"上次我沒能保護你的愛人,至少這次我不能讓你失望,對不對?而且,我和他......也早就應該有個了結了。"
接下來整整三天,我再也沒見過少校,而他也沒打算告訴我他正在干什麼。
我強迫自己按時服藥,多吃點兒東西,保持充足的睡眠。於是我的身體從第二天開始便恢復得很快,除了體力上的虛弱沒有辦法彌補以外,我盡量讓自己回到最好的狀態。
因為我在直覺上能感覺到少校的心裡已經下了某種決定,可是卻不願意告訴我。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得換個地方。"他一邊點燃香煙一邊對我說,藍色的眼睛藏在煙霧後面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去哪兒?"我聳聳肩,"你應該知道不論是我家還是劇團都受到了監視。"
"到巴黎郊區去,或者找找你游擊隊的朋友們。我想他們還沒有完全根除‘天鵝'的勢力,對不對?連最重要的頭目都沒抓到,那肯定還有漏網的小角色。"
我盯著他的眼睛:"怎麼?你也保護不了我了?還是說你已經受到了調查?"
少校搖搖頭,聲音很平靜:"我星期天會到凡爾塞去,大概有一段時間不在巴黎,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他的臉色並沒有像我一樣好轉,但是很鎮定,儀表也符合他一貫的禮儀:合身的制服,整齊的金發,挺拔的軀干;如果不是我搞錯了,就是他掩飾得太好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惜卻沒有讓他露出一點點動搖的痕跡。
"明白了......"我慢吞吞地點點頭,"你是不是想讓我躲開?"
他的眉尖微微皺了一下,我干脆開門見山:"貝爾肯中士跟你說什麼?"
"夏爾特!"少校不悅地提高了聲音,"我認為你該停止這些猜想。"
"如果沒有經歷這兩年來的波折我想我會的,但是現在你不能再認為我會蠢到相信你真的沒有任何暗地裡的動作!羅斯托克,那是‘我的'親人和朋友!"
他狠狠地把香煙揉碎扔出去,臉上的表情卻是隱忍的,連聲音都依舊平穩:"我不知道你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夏爾特?我說過我會盡力的,我向你保證過!"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擔心!"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過了好一會兒才古怪地扯起嘴角:"是啊,說的也是......我的信用確實成問題。"
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對不起......"我懊惱地解釋,"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一個人去冒險!"
少校的臉上空白了片刻,接著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呃......"我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於關切,"......我是說,如果真的要救他們,我也有責任,不能完全躲到一邊!那是懦夫的行為!"
少校轉過頭咳嗽了幾聲,我看到他的眼角竟然像是掛滿了笑意。
"我可以理解,夏爾特。"他臉上的線條再度柔和下來,"但是你要明白,你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你自己都很難保護自己。"
"這不是重點!"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重要的是,你不能對我有什麼隱瞞!"
少校低下頭,我看見他捂住了嘴,好像是在......笑。這個怪人,難道我的表情讓他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我懂了,我懂了。"他終於投降似的舉高了雙手,"我告訴你,可以了吧?"
旅館的咖啡特別難喝,但是在沒有暖氣的情況下我還是願意忍受著苦澀的味道用熱氣騰騰的杯子來溫手。
少校則連皮手套都不戴,任憑白色的香煙在他的手指間燃燒著。
"你說他們沒有可能被釋放?"我皺著眉頭重復他的話。
"對。"少校點點頭,"海因裡希已經很明確地告訴我,無論是不是‘天鵝'的成員,這次被捕的人都會在審訊後被送往集中營!"
"為什麼?"太棘手了!幾乎連轉圜的余地都沒有。
"當然是為了保險啊!放過一個可疑分子就會衍生出更多的麻煩,何況這次的行動是他由中士晉升為上尉的跳板,做得越大越好!如果能再逮到你,就更完美了!"
"你和他談的時候他一口回絕了嗎?"
"不,他只是告訴我,如果想像上次保釋吉埃德小姐那樣救出你的母親和朋友是不可能的!"
"完全沒有希望嗎?"我小心翼翼地揣測,"他真的會趕盡殺絕?"
少校遲疑了片刻:"不完全是這樣......下周三,他們會從警察局把犯人轉押到布雷頓看守所,途中會經過埃拉特巷口。你知道,那裡是條通往郊區公路的三岔路口,而且還有一條斜坡......"
我的心髒緊縮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劫囚車?"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海因裡希主動提出來的。他可以做的就是調換押運囚車的負責人,換成某個能配合你的人,比如說......我......"
那個紅頭發的男人不可能這麼慷慨!他一直想針對的人是少校而不是我!
"他向你提出了什麼條件?"
"繼承權。"少校淡淡地說到,"只要我星期天在轉讓協議上簽字,他就可以安排一切。"
我頓時啞了口,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咬著嘴唇,牢牢地捧著咖啡杯。
"你也能猜到他會這麼做吧?畢竟那是他一生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少校不屑地勾起嘴角,"可惜對我來說,那玩意兒一錢不值!"
我能猜到少校給了他什麼樣的答案,也知道現在說"謝謝"已經顯得很做作了,但是如果要自己忽視他的犧牲也是不可能的。
"我說了別把它看得那麼重!"金發的男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復雜心思,"這應該算是價值觀的問題吧,我倒覺得咱們是占了大便宜呢!一張廢紙換幾十條人命,還有你的感激,對我來說太值了!"
我勉強笑了笑:"......那麼,星期天的見面可以帶我去嗎?"
"不用了吧。"少校沒有同意,"你現在外出很危險,況且我不能保證海因裡希會不會臨時發瘋。"
"那麼你能保證你的哥哥會不會對你耍心眼兒呢?我也想讓他詳細說說到時候的安排。"
"好吧,如果你堅持。"少校從身上掏出一把手槍,"把這個帶在身上。我這兩天都不會過來了,如果在這裡出現得太頻繁會被發現的。"
"謝謝。"
"別到處走,好好保護自己。"
"恩。"
離星期日還有三天,我當然不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發霉。
在戴上吩咐旅館招待給我買來眼鏡和帽子以後,我穿上大衣,把槍放進口袋裡,偽裝成一個木訥的小職員步行到了瓦爾葉泰劇院。
這裡的演出因為受到牽連都已經停下來了,我敲開了傳達室,告訴門房我找菲利普·納西路斯。
"我就是,先生。" 頭發花白的守門人戒備地望著我,"您是誰?"
我放低豎起來的領子,摘下便帽和眼鏡。
"上帝啊!"他小聲地驚呼,"伯爵大人,您怎麼來這裡了?"
"真高興看到你還平安無事,菲利普。"
這個有些年紀男人伸出頭看了看周圍,然後拉上百葉窗,撥下門鎖,請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前兩天就聽說‘夜鶯'劇團出事。伯爵大人,邁伯韋西先生和呂謝爾先生都被抓起來了,還有弗朗索瓦和露旺索。"
"對,我知道了,不過還好戴西沒在被捕的名單裡。"
"她是那天從後門逃走的,我幫助她前往馬塞了。"
我放心地舒展開身子,問到,"你這裡沒有受到盤問嗎?"
"沒有,大人。您把這裡設為最隱秘的聯絡點,除了表演時幾乎沒有來過,他們當然查不到,所以我和勒內先生都沒有什麼危險。"
"太好了。"我很慶幸自己以往做出的穩妥考慮,"聽我說,菲利普。這次的事情很麻煩,如果沒有意外,要救他們只有一次機會。我現在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沒問題,大人。"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有非常值得信賴的表情。
"今天晚上你就到馬基游擊隊的聯絡處去,把這封信交給他們,還有--"我從貼身的衣服裡取出准備好的另一個信封,"這個寫著名字的,一定要交給叫約瑟·吉埃德的年輕人,必須讓他盡快收到。"
"好的,大人。"菲利普把兩封信放進懷裡,"您放心吧。"
三天的時間因為等待而變得很漫長,當少校真的來帶我去赴約時,我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不適當地感到一陣輕松。
"你的樣子好像什麼也不擔心啊。"當汽車在風景如畫的巴黎郊區飛馳的時候,少校問我,"怎麼,你篤定海因裡希會遵守諾言?"
"不,"我搖搖頭,"我只是想快點救回我母親他們,其他的都不重要。"
會面的地點是貝爾肯中士選定的,某個銀行家的郊外別墅,現在則是被等待拍賣的空屋子。四周是高大茂密的松針林,一些枯死的玫瑰和郁金香伏倒在地上,旁邊停著一輛灰色轎車。窗戶被木條固定得很好,但是門大開著,能見到裡面亮著黃色的燈。
少校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識地碰了碰口袋。
這幢房子裡有個很寬敞的客廳,裡面除了一張桌子和四個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蓋得很好。貝爾肯中士脫下帽子,坐在桌子旁邊。
"還算准時哦,羅斯托克。"他朝我們揚了揚手,"還有您,伯爵大人。"
我看見他的紅頭發在光線裡變幻出深淺不一的顏色,五官平常的臉上帶著令人生厭的微笑。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除了無法讓人產生好感以外,還有能輕易勾起怒氣的特質。
"歡迎你們,請坐,別客氣。"他指了指椅子。
"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少校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坐在了他對面。
"我一貫是很有耐心的人,這你應該知道。"
少校擰開鋼筆:"東西在哪裡,拿出來吧。"
中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上面全是德文。少校很干脆地在最後一欄填上自己的名字。我看到那個男人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筆尖在紙面上滑動,接著又突然對上了我的眼睛。
一瞬間我的心髒猛跳了一下:那道目光中的惡意讓我有些不寒而栗。
"真是干脆啊,羅斯托克。"中士放過我,滿意地翹起了嘴角,"如果你早點這麼干脆我們之間會省去很多麻煩。"
他伸出手去拿那張紙,但少校更快一步地按在上面。貝爾肯中士的臉色一下子發黑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校朝我偏了偏頭:"好像你忘了你該說出的東西!"
中士的目光再度轉向我,其中嫌惡非常露骨:"哦,是的。我忘了告訴你的小美人明天該干什麼。說真的,羅斯托克,即使伯爵大人這麼漂亮,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對著和自己一樣的身體發情!"
下流東西,真想甩他一巴掌。
我冷冷地回敬到:"您的教養果然符合您的身份,貝爾肯中士。"
他下頜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嘖嘖有聲:"真是夠辣啊!不過你現在最好別惹我生氣!聽好了,我只想說一次。"他用手指摩挲著桌沿,"下周三的中午,我們按命令把這次逮捕的嫌疑犯全部轉運到布雷頓看守所,經過埃拉特巷口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一共有兩輛車,每輛上面有十個人,我會把伯爵夫人安排在前面一輛車。車上的士兵大約有五個,加上三輛摩托車,對你們來說應該不成問題吧。對了,我再讓羅斯托克坐在第一輛車上,這樣的話更方便了!"
聽起來好像是很簡單,但是--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遵守諾言呢?如果你到時候覺得再把我抓住更好,那怎麼辦?"
"哦,"他輕浮地聳聳肩:"那你就從這裡滾出去吧,等著你母親被關進集中營,等著你的朋友們被絞死!給我清醒點,伯爵大人,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怒火讓我的臉漲得通紅,我從來沒這麼憎惡過一個人!
還好少校按著我沒讓我站起來:"別說了,夏爾特!"
他拿起面前的紙扔給了中士,異常輕蔑地笑了笑:"快拿好你的寶貝!別忘了還有老頭子那邊,即使我放棄繼承權,也得讓他願意把頭銜和財產留給你才行!那些東西對我來說毫無價值,不過你卻要多多費心了!"
如果說剛才中士還是以一種勝券在握的輕松來嘲弄我們,這一刻我卻清楚看到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珠裡浮現出幾乎可以說是惡毒的憎恨!那樣的神色幾乎讓我以為他下一秒鐘就會撲到少校身上咬死他。
"你的嘴巴太討厭了,羅斯托克。"他很快恢復了平靜,把背緩緩靠在椅子上,"這個問題你不用考慮,因為我已經想好了--"
就在我還沒有意識到他說什麼的時候,桌子突然朝我和少校翻了過來,我們措手不及地被撞到了地上。我來不及爬起來就把手伸進口袋,然而指尖剛剛碰到冰涼的槍柄,那個討厭的聲音已經在對面大喊了一聲"別動"!
貝爾肯中士用烏黑的槍管指著我們,臉上帶著猙獰的笑。
我心裡一陣發慌,少校半蹲在地上,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的哥哥。
"海因裡希,你瘋了!"他的聲音很冷靜,但是我看到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
燈光照得中士的皮膚發白,他的眼睛像蛇一樣冰冷:"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羅斯托克!我怕我會忍不住開槍。你早就應該知道,我做夢都想殺掉你!"
"當然。"少校並不畏懼,"你不是認為我一直擋在你前面嗎?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就算我死了,老頭子也不會看你一眼!"
"閉嘴!"中士狂吼起來,一腳踢在少校胸口,他撞在了倒下椅子上,我聽見他悶哼了一聲,捂住右肩--
糟糕,他的槍傷一定裂開了!
貝爾肯中士的眼睛發紅,死死地瞪著少校:"你這個雜種!都是因為你,全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父親會把繼承權交給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為此努力,我強迫自己不停地學習,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我幾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而你來了,什麼都不用做,就冠上了羅斯托克這個姓!父親只承認你!"
少校的額頭冒出了冷汗,沒有理會中士的叫囂。
槍口更加激動地抵在了他的額頭上:"我討厭你這個樣子!我討厭你這張臉!一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輕輕松松地得到了不屬於他的東西,還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你他媽算什麼?"
金發的男人笑了笑,我驚訝地發現當他開口以後,聲音竟然還和剛才一樣充滿了輕蔑:"得了吧,海因裡希,你知道我們之間的區別只有一個:你把那個姓氏當作寶,而我把它當成垃圾。你恨我不全是因為我奪走了你的東西,而是我壓根就看不起你最診視的一切!"
我捏緊了拳頭,真想捂住他的嘴巴;現在中士的正在氣頭上,再這麼刺激他太危險了!
握槍的人顯然正在控制自己,他粗重的呼吸讓我心驚膽戰。
片刻之後,貝爾肯中士發出一陣干澀的笑聲:"你說得沒錯,小子,或許是這樣。我曾經很傻的以為,如果能除掉你父親還是會注意到我的,所以我費了不少心思!不過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第三帝國給了我往上爬的機會,只要我能取得地位,父親會對我刮目相看;而你,就墮落到令人惡心的地方去吧!他就算再喜歡你,也不可能允許一個同性戀來繼承他的爵位!"
"那麼他會讓一個流著四分之一吉普塞血統的人來繼承嗎?"
"少校!"我幾乎尖叫起來了!
"你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中士的臉有些扭曲了,"只要你死了,我又有你的轉讓協議,那麼父親會同意的--他已經沒有選擇了!哦,對了,如果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兒子是和一個法國男人殉情的話,他更會心甘情願地修改遺囑!"
我倒吸了口冷氣--他真的是瘋了!
中士緩緩退開幾步,槍卻一直沒顫動,他看向我:"至於您,伯爵,非常抱歉!我曾經想用你的仇恨來傷害我這個痴情的弟弟,但是您似乎比我想像的要容易心軟!真是可惜了您漂亮的未婚妻!"
"瑪瑞莎......真的是你......"
"整整十一個男人呢!當然我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可口......"
我的指尖深深地陷進肉裡邊,心髒像被人用鐵釘穿透一般地疼!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給你們浪費時間。"他拉開手槍保險,"其實你們應該感謝我,至少你們兩個能同時死在一起,真的太幸福了......"
開什麼玩笑?
我從來沒想像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居高臨下的貝爾肯中士已經把槍口對准了波特曼少校,他臉上是壓抑多年後的興奮,我知道他是非常認真的。
此刻少校並沒有露出絲毫的畏懼,但卻輕輕地"咦"了一聲,我看到他的目光越過面前的人落到了斜上方的橫梁後面。與此同時,中士也發現面前的男人神色有異,他意識到了什麼,飛快地轉身抬高手臂--
槍響了,血花從黑色的布料表面爆出來!
中士手裡的槍掉在了地上,他瞪大眼睛尋找著背後的敵人。血從他的袖子流下來,像一條紅色的小蛇。他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驚詫還是憤怒。
我屏住呼吸,覺得似乎連時間都靜止了。
砰!
又是一槍,擊中了中士的脖子。
他按著傷口重重地倒在地上,喉嚨裡發出荷荷的聲音,血不停地從指縫中朝外湧。少校飛快地跑過去扶起了他,拽出手巾替他止血。
我慢慢站起來,雙腿發麻,手心裡全是冷汗。
約瑟·吉埃德從客廳的大橫梁後面露出了年輕的臉,他手裡的狙擊步槍冒著絲絲青煙,眼睛盯著躺在地上的男人。
"下來吧。"我輕輕地喊到,拾起了那把差點結束我們性命的武器。
少校正在努力壓住血管,可是看貝爾肯中士傷口的出血量就知道他的主動脈斷了。我注視著那張肌肉痙攣的臉,血已經湧出了他的口腔,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費力抓著少校的衣服,攀上的他的胸前。鮮紅的手印烙在襯衫領口和皮膚上,刺眼得很。
這個男人眼睛裡面的悲傷、憤怒、瘋狂、絕望交織成令人窒息的顏色!他是在為即將得到又失去的一切惋惜嗎?努力了一生的東西到最後關頭還是化為泡影了,這個時候他是不是在詛咒上帝?
少校背對著我,我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就這樣徒勞地救治著有一半血緣的哥哥,而沒顧及到自己背後已經滲出了鮮血。
約瑟從橫梁上爬下來,站在我們對面,什麼也沒說。
這時濃重的血腥味飄進了我的鼻子,中士開始劇烈地咳嗽,他用盡全身力氣抓著少校的領子抬起了上半身,用德文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接著大笑起來。那笑聲夾著噴出的血點兒打在少校的側臉上,嘶啞又模糊,可依舊讓我想發抖。
過了一分鐘左右,笑聲漸漸消失了,中士的頭垂了下來,眼睛看著我,嘴角上還保留著他最後那種開心的表情。
"他死了嗎?"約瑟問到。
少校緩慢地把中士放在地上,點點頭。
我走過去,輕輕按著他的左肩蹲了下來:"......對不起,羅斯托克......"雖然殺死貝爾肯中士是為了瑪瑞莎,可是我知道這對少校意味著什麼。
這個男人面無表情,只是用沾血的大手做了個"打住"的動作:"別說了,夏爾特,算我拜托你!"
他站起來注視著對面的年輕人,平靜地問他:"現在我可不可以認為你已經為你姐姐報了仇,吉埃德先生?"
"是的。"約瑟鎮定地回答,"上帝保佑!"
"那麼你不反對讓我來處理屍體吧?"
"如果你能保證不在日後招來麻煩!"
"當然。"
少校脫下濺上少許血跡的外套,用蓋家具的布把屍體包裹起來,拖到了廚房裡,放在儲藏櫃中,然後用清水洗干淨臉和手。我凝視著他默默地做這一切,突然覺得心底很難受。
約瑟卻沒有繼續注意少校的行動,他的臉上已經少有兩年前的衝動,甚至比我們上次見面時更加沉穩,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
"謝謝你托人帶給我的信。"他對我說,"現在姐姐一定可以安息了吧,我們終於為她報仇了。"
"我答應你不會放過凶手!"
"可是......你也做不了‘天鵝'了,伯爵先生。"
我的耳朵裡響起一聲炸雷,猛地抬頭瞪著他。
他的眼神很復雜,但不是輕蔑:"難道你自己還沒有發覺嗎?或許就連姐姐也看得很清楚。你還是......換個名字吧......"
我沒有說話,只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
約瑟望了望廚房的方向,背好槍:"這幾天我和游擊隊的人會在瓦爾葉泰劇院後門等你的消息,如果一切真像貝爾肯中士所安排的那樣,我們就有成功的把握。"
我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跟他說了聲"好的",只記得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松針林中的小路上時,少校已經站在我背後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毫不掩飾的痛苦,眉間微微蹙起。這一瞬間我竟想撫平那些皺紋,但剛抬起手臂,已經被他一把抱進了懷裡。
可怕的力氣,非常可怕的力氣!
他死死地箍著我,把頭埋在我的肩上,仿佛要讓我窒息。愧疚和難過像潮水一樣從心底湧了上來,我閉上眼睛,覺得嘴巴裡異常苦澀。
我慢慢環住了少校的背,那溫熱的液體灼燒著我左手的掌心。
回到巴黎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在旅館的房間裡為少校包扎肩上裂開的舊傷。他的襯衫上濕了一大塊,領口也被弄髒了,已經不能穿了。我讓他披著外套,托侍者去買件新的。
他默默地抽著煙,好像不想說話。但當我再次向他道歉的時候,他卻笑了笑,用左手撫上了我臉。
"不用說‘對不起',夏爾特,沒這個必要。"少校的口氣淡淡的,"我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你相信嗎......其實因為角度的關系,我並沒看到橫梁上藏著的約瑟·吉埃德。在海因裡希抬手的時候,我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然後趁機殺了他。"
"羅斯托克......"我吃驚地望著他。
"是真的。"少校溫柔地摩挲著我的面頰,"因為那個時候,我唯一想保護的人是你......"
慢慢地,我的眼前的事物模糊了,終於有些熱熱的東西漸漸溢了出來,滑過我的臉。
--換個名字吧,你已經做不成"天鵝"了......你已經做不成"天鵝"了......
我把頭埋在雙手中,拼命壓住湧上喉頭的哽咽。
"夏爾特,怎麼了?"少校急促地問到,抓住我的下頜抬起我的頭。我看到他眼睛裡的困惑在經過了短短的閃爍之後逐漸變成了不可置信的驚疑,最後散發出喜悅的光彩。
"感謝上帝......"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低聲說到,再次抱住了我。
是的,是的。我們......徹底講和了。
......
房間裡的座鐘打響了八下,侍者為少校送來了新的襯衫,我幫助他穿上,叮囑他一定要注意黨衛隊分部裡的情況;如果貝爾肯中士說的是真話,那周三前千萬不能再出什麼岔子;如果他說的是假話,那麼我們更要提防他預設的陷阱。
"你的同事或許很快就會發現負責這個案件的重要人物失蹤了,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多。還有--"我把手槍遞給少校,"--如果連你也已經被監視了,那麼過兩天的行動就不要參加了。"
少校開門的動作頓了一下,接著轉過頭露出一個輕松的微笑:"你覺得在危險的時候我能離開你嗎,夏爾特?"
"我是認真的。"
" 我也是。"少校拉起我的手,"我考慮過:這次無論成功與否,你都不能再繼續留在巴黎,而我遲早也會因為牽扯到‘天鵝'的案子和海因裡希的失蹤而被懷疑。所以如果能順利救出你母親他們,我和你一起走,不管是參加馬基游擊隊,到瑞士,還是去美國,甚至是參加盟軍,我永遠都和你在一起。"
"......好。"我沒辦法收回自己的手,"好的,如果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