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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琅琊榜)蒞陽舊事》作者:傾萍公主【完結+番外】

第208章 終章·阮郎歸(十二)

  開席不久,懸鏡司掌鏡使夏冬忽然借著酒意向卓鼎風挑戰,因為只是武人之間的切磋,所以大家也並未在意,好在卓鼎風到底江湖資歷高,所以技壓一籌,場面這才平靜了下來。

  為了化解方才的尷尬,謝玉率先起身舉杯致辭,眾賓客紛紛舉杯,蒞陽也拿起了面前的酒杯,與大家致意後抬手掩袖啜了幾口。

  底下那些小輩已經開始互相敬酒了,氣氛漸漸又活躍了起來。酒過三巡,蒞陽看到那邊豫津和景睿在嘀咕什麼,便想起了今晚景睿特意請了妙音坊的宮羽姑娘,可能是他們已經等不及讓人家獻藝了吧!

  她在謝玉耳畔略微一提,謝玉立刻會意,一邊命人去設琴案一邊邀請宮羽入座。

  蒞陽向來清冷淡漠,甚少對什麼事上心,她今夜忽然想聽琴,謝玉雖然意外,但還是很歡喜的。況且妙音坊的宮羽琴藝過人,早就有所耳聞,也難怪她看得上眼。

  鳳求凰三字在耳畔驟然響起時,蒞陽微微有些驚詫,她還沒有回過神來,那曾經無比熟悉的音律已經在耳畔響起,沉靜許久的心湖驟然間漾起了一絲漣漪,思緒漸漸紊亂,她也有些神情恍惚起來。

  歲月早已遠去,往事也已塵封。那把古琴在匣中沉寂了二十多年,她雖然悉心護理,但卻甚少拿出來彈奏。如今在那姑娘的熟稔的撥弄下依舊金聲玉振,餘音繞梁。

  妙音坊的琴曲高手果然名不虛傳,曾經滄海難為水,在此刻之前,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琴音可入耳。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那姑娘原本是琴中高手,自然不會落於俗套,即便是這樣略帶哀婉綺麗的曲子,在她的彈奏下,也並無突兀之感,反倒情真意切,引人遐思。一曲未罷,已有數人神思恍惚。

  蒞陽原本還強自鎮定,然而那婉轉華音卻似乎無孔不入,直透心底,那些輕細的音符如同無形的觸角般,一點點探入了她隱秘的心底,一時間心裡竟是痛澀難當,不知不覺間淚盈於睫,再難抑制。

  「宮羽姑娘果然才藝非凡。不過今日是喜日,請再奏個歡快些的曲子吧。」耳邊忽然響起謝玉不悅的聲音,蒞陽這才驚覺一曲《鳳求凰》已經結束了。

  她微微側首,長袖不著痕跡的拂過面頰淚痕,好在所有人的視線都在廳中那位彈琴的姑娘身上,所以並未有人發現她的失態。

  可是蒞陽並不知道,自始至終,她身側那人的眼神一直都在她身上。

  從《鳳求凰》的曲調響起來的時候,謝玉的心就揪緊了,他小心翼翼的查看著蒞陽的神情變化,見她眉宇幽幽,眸中淚光閃動時,放在膝上的手掌下意識的捏緊了袍角。

  蒞陽的淚水倏然滑落時,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臉色有多陰沉,好幾次想要開口打斷,但是側眸看到蒞陽神情專注的樣子,便欲言又止。

  他第一次覺得一首曲子的時間竟是如此漫長而煎熬,好容易盼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這才出聲!

  琴聲再起時,已經換成了歡快的《漁歌》,音韻活潑清越、歡快悠揚,令人宛如置身夕陽煙霞之中,看漁舟唱晚,樂而忘返。縱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聽她此曲,也有意興悠悠,怡然自得之感。

  但謝玉心不在此,一面靜靜聽著,一面不著痕跡地察看著蒞陽的神情。眼見她眉宇散開,唇邊有了淡淡的笑容,這才放下心來,暗暗松了口氣。

  兩曲撫罷,贊聲四起。言豫津一面喝采,一面厚顏要求再來一曲。宮羽微笑著還未答言,謝府一名男僕突然從廳外快步奔進,趨至謝玉面前跪下,神情有些倉皇,喘著氣道:「稟……稟侯爺……外面有、有客、客……」

  蒞陽先前還有些詫異,但看到來人不過是找卓鼎風比武的,想著或許是江湖恩怨,並沒有什麼打緊。雖然對於不速之客新生不悅,但也並沒有說什麼,靜靜與主座上等候事態平息。

  卓鼎風失手傷了腕脈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今夜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勁。卓家人全都失聲驚呼奔過去查看,蒞陽心裡有些發虛,眼神四顧尋找景睿。看到他的身影時,才漸漸定下神來。

  正當她漸漸安下心來時,卻看到那個陌生的紅衣少女摘下了面紗,神情激動的扯著景睿喚道:「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

  頃刻間彷如晴天霹靂,她不敢置信的緩緩起身,卻在看清那少女的容顏時心口驀地一陣絞痛,捂著心口痛哼了一聲,差點跌倒。

  「長公主?」

  「長公主殿下?」

  旁側的嬤嬤和宮女不由得驚呼出聲,扶著她緩緩坐下,外面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望了過來。

  有些人的舊傷,偶爾念及偶爾緬懷會隱隱作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漸漸癒合。但有些人的傷,隱藏在時間深處的暗室,不見天日,從不想起從不提及,卻一直都存在。

  二十六年了,她以為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然而此刻,周遭卻似乎有無數風刀霜劍般齊齊刺向了她,她無法躲避也無處可逃。

  等她終於定下神時,看到那南楚來的陌生青年和紅衣少女已經到了眼前,她努力想要抬起手趕他們走,可是扶著侍女的手臂卻是顫抖的厲害,嘴唇哆嗦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眼睜睜看著那眉眼依稀有幾分熟稔的少女,耳畔聽到那青年殘酷冷漠的聲音宣佈著足以割裂她身心的話語,「二十多年前,叔父在貴國為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當年聽聞長公主有孕在身,叔父原本是拼死不願離開。無奈,扛不住先皇太后的威權。這些年來,叔父時時刻刻未能忘記長公主,未能忘記他與您的這個孩子。」

  蒞陽心神巨震,悲憤難抑,神情恍惚的望著那紅衣少女盈盈下跪,拜謝她當年照顧她的父王,然後懷著忐忑提出了要帶走景睿的要求。

  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再次碎成了千萬片,絕望苦澀之下只想要仰天大笑,但是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那是她年少時不顧一切背天逆命也要追隨的愛人,如今他的女兒懷揣利刃,步步相逼,讓她陷入重圍再無還手之力。

  當年她甘落塵埃忍辱負重保下來的孩子,擔驚受怕盡心呵護他長大,如今那個從未盡過半分心的男人過來索要兒子,這是多麼無恥的行徑?論為人父,他在謝玉和卓鼎風面前什麼都不是。

  蒞陽的手緊緊摁著心口,從未有過的激憤和痛楚自心底深處緩緩湧了上來,她看到呆若木雞的景睿如遭雷擊,驀地顫了一下,跌跌撞撞上前兩步,失聲叫道:「母親,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蒞陽心神俱碎,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景睿的身世,是她一輩子都不願意公開的秘密。這麼多年了,甚至連她都已經忘記了那樣不堪的過往。當年含羞忍辱攜子下嫁,為護得那可憐孩兒的周全,她幾乎耗費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睿山驚魂之後日夜提心吊膽,疑神疑鬼,提防著周遭的一切,天可憐見,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盼到了那孩子長大成人,可以保護自己了,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她如何能想得到,過往的傷疤會這麼毫無徵兆的被人赤衣果衣果的撕開。而主導這一切的,竟然是……

  那南楚青年忽然躬身行禮,帶著幾分質問的語氣朗聲道:「蕭景睿乃是南楚晟王宇文霖之子,長公主殿下打算一直隱瞞下去嗎?」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猝不及防,生平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驚慌失措亂了分寸。此刻她心裡滿是恐懼和無助,下意識的尋找著謝玉,然而謝玉不在,身邊空空蕩蕩,只有隨身侍候的侍女和嬤嬤!

  她雖然已經習慣了謝玉的庇護和陪伴,但其實這麼多年來,每每在她真正需要的時候,謝玉並不在身邊。

  外人只道她冷漠疏離孤冷清傲,又有誰懂得無奈蛻變的苦痛和哀絕?這冷漠殘酷的世間容不得心裡殘留半點的溫情,因為那溫情會化作冰刀霜刃將你的心刺的千瘡百孔。

  蒞陽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越過景睿的肩望過去,看到謝玉站在數丈外的臺階下,嘴角微微抽搐,滿臉的哀慟。饒是他智計過人,心思千回百轉,終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的措手不及。

  這麼多年來,咫尺天涯,謝玉過不來,她也過不去,於是她知道,和以往每次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一樣,她依然還是要自己挺過去,於是她的眼神只得落在了失魂落魄一步步走上前來的景睿身上。

  「母親……他們說的……可是真的?」幾乎片刻之間,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不可置信的望著她。


第209章 終章·阮郎歸(十三)

  蒞陽心裡從來都分的很清,景睿是景睿,宇文霖是宇文霖,這麼多年來,謝玉是怎麼對待景睿,她都看在眼裡。不是親父,勝似親父。較之謝弼和謝緒,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便景睿繼承了宇文霖性格裡的軟弱敏感,也從未察覺到自己的身世有異。這孩子骨子裡到底沒有謝玉的堅韌,更多的是軟弱和善良,他根本就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蒞陽在侍女的扶持下緩緩站起身,望了眼廳外緊抿著唇有些擔憂和心疼的望向她的謝玉,忍不住低下頭默然垂淚。

  景睿霍然明白過來,一時間雙腿發軟,無力的跪倒在地。蒞陽心下哀慟,推開扶持的侍女,跌跌撞撞的撲過去抱著神色木然一臉呆滯的景睿哽咽著柔聲撫慰,「景睿,別怕……」

  未知的恐懼忽然在心底升騰,她好像又回到了睿山那黑暗絕望的雨夜,即使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但是當年深紮於心底的恐懼和哀痛始終如雲翳般徘徊在心底,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這個孩子的生命來之不易,以至於她時常會覺得他依舊是那個繈褓中脆弱無依的小生命。

  「景睿……景睿,別怕……有娘在……」她哽咽著靠在他肩頭泣不成聲,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半點不敢放鬆,仿佛她只要放手,他就會立刻消失不見。

  「蒞陽,你放心,我不會傷害景睿的,如果要殺他,我早就動手了!」謝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蒞陽心底一陣茫然,卻是連回顧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平復了好久才回過神,在嬤嬤和侍女的扶持下站了起來,卻再度看到眾人回轉身來齊齊望向了她,只聽那彈琴的女子冷然道:「當年殿下明知道丈夫要殺死自己的孩子,卻不能當面質問他,個中苦楚,甚是煎熬。幸好有一位知內情的嬤嬤陪在身邊……」

  扶著她手臂的齊嬤嬤忽然斂衣跪下,朝著外面頷首致意。她好像等著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二十多年來,她一直都等著有一天能有人道出蒞陽藏在心底的苦痛和悲傷。可是她卻並不知道蒞陽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當年的事,無論是睿山驚魂之夜還是謝玉曾經的算計和欺騙,終其一生蒞陽都未曾真正有機會質問過他。

  景睿小的時候她不敢,生怕撕破了臉皮自己再也無力護得孩子周全。後來她漸覺謝玉待她情真意切,便也不好再問。

  他曾經隱晦的向她許諾不會再動孩子,她初時猶疑,但自從有了謝弼和謝綺後就漸漸放下心來。

  別的事情不好說,但是單就孩子的事,謝玉倒是真的未曾有過半分欺瞞。即便在最交惡的時候,他待景睿也是視若己出,未曾有半分偏頗。可是無論什麼時候,那件事都是一個結,一直梗在心底,日積月累,形成塊壘,再難消融。

  即便早就心照不宣,可是此時經由別人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開她心底的創痛時,那種感覺簡直撕心裂肺,一時間只覺得心頭絞痛,手腳發顫。她的手緊緊抓著景睿的衣服,此刻已顧不得旁人看自己的眼神,鄙夷也好,不屑也罷,即便悉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形象轟然坍塌,她也已經不在乎了。她唯一最擔心的只有景睿,這個承受了自己太多偏寵和愧疚的孩子。

  廳外謝玉滿面怒容,拂袖斷喝道:「真是一派胡言,來人!」待命的府兵快速包抄過來,將庭前眾人困在了階前。

  卓夫人神色肅然,喚道:「青遙!」

  卓青遙一震,大步往前走去,謝綺心頭驚顫,失聲道:「青哥?」

  卓青遙頓住腳步,最終還是神情痛苦的走過去接住了母親手中的天泉劍。

  蒞陽心頭大震,她這才想起來,當年的舊事一旦揭開,那麼謝家和卓家的交情怕是也到頭了。無論如何,當年卓家初生的嬰兒的確與睿山夭折。

  可是,一切為什麼如此巧合?先是南楚的嶽秀澤上門挑釁,繼而是景睿的身世之謎被揭開,偏生這麼巧合,當年那殺手的女兒就在當場……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吧?矛頭全都指向了謝家,到底是為什麼?謝玉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嗎?

  劍拔弩張之時,梅長蘇淡笑著指出譽王此刻已經率兵在府外候著,只要府中一有動靜,立刻就會沖進來。

  謝玉抬手招來一名府兵去探查,坦然的神色間已經微微露出了殺意。

  眼見謝卓兩家生死對峙,謝綺心膽俱裂,走過來抱住蒞陽手臂伏在她肩頭哀聲喚道:「娘!」

  蒞陽靜靜的望著場中紛爭的局面,心頭漸漸通透起來,原來如此,她早就聽聞那麒麟才子歸於譽王了,聯想到謝緒臨行前所言,看來謝玉果然是倒向了太子一方,這才招致了譽王的嫉恨,想要除之而後快吧!

  誰也沒想到謝弼會忽然沖出來,就連護在卓夫人身邊的卓青怡也沒有料到向來圓滑世故的謝弼會有如此血性。可他到底從小就生活在父親的威權之下,即便再怎麼理直氣壯,也只是片刻的紙老虎。

  蒞陽看見他把鋼刀架在脖子上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謝玉一招就劈手奪過,她這才放下心來。

  他的眼神越過眾人望向了臺階上的妻女,聲音緩了緩吩咐道:「將長公主和小姐帶回後院,不得走動!」

  ……

  喊殺之聲震天,隔著重重院落傳了過來。

  謝綺渾身顫抖,整個人幾乎立足不穩。蒞陽撫著她的肩膀,緊緊握著她冰冷的手掌。前面的侍女提著燈籠,小心的照著路。

  「娘,父親真的會對卓家動手,真的會殺了……青哥嗎?」進了偏院,謝綺一抬頭看到了屋簷下懸掛的紅燈和燈影下的一叢紫藤,忽然想起每一次她就是站在那裡目送著卓青遙離開,再也忍不住哽咽道。

  蒞陽有些失神,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我心裡同你一樣的憂懼不安!」其實她大概能猜到幾分,他讓人帶她離開,或許便是真的狠了下了心要大開殺戒。

  她扶著大腹便便的謝綺緩緩步上了臺階,早有侍女打起了簾子,躬身讓到了一邊。

  謝綺跨進了門檻,忍不住回頭望去,漆黑的院中只有負責護送她們回來的府兵,再也不見那個含笑回顧的溫柔身影。她的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反手抱住了蒞陽,顫聲道:「青哥不能死啊,娘,我不能失去他,我決不能失去他,我的孩子不能生下來就沒有爹。」

  蒞陽心頭如針紮般刺痛,咬了咬牙挺了過去,抬手輕撫著她的背心柔聲道:「綺兒莫哭,綺兒莫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扶著虛軟的謝綺走到榻前坐下,命侍女拿來清水,親自幫她擦去面上和手上的淚痕汗漬,柔聲撫慰道:「只要有娘在,一切都會沒事的!你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要為你肚子裡的孩子著想。」

  謝綺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乖乖的點頭,吸著鼻子啞聲道:「好!」

  蒞陽給她拉好被子,輕撫著女兒柔順的黑髮,緩緩道:「不用你說,我也會想辦法護住卓家的人!你放心吧,我已經派人去前院查探了。還有,你父親……他應該也會為你肚子裡的孩兒著想,怎麼會殺青遙呢?」其實說到這裡,她的聲氣漸漸弱了,連自己也沒有這個底氣敢保證謝玉會做什麼,或者不會做什麼。

  謝綺是女兒家,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嬌慣兄長呵護,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長大,出閣後嫁給武林世家,又得卓氏夫婦照顧,夫婿體貼溫柔,小姑活潑熱情,她的生活恬靜溫馨,幾乎沒有一點兒風波!

  所以蒞陽知道她有多麼的脆弱,今夜的打擊對她來說不亞于景睿。想到景睿,她的心底又是一陣揪扯的痛。她深吸了口氣,緩過神來,望著黑暗的牆角,喃喃道:「綺兒乖乖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謝綺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望著她溫柔卻略帶堅毅的側臉,有些驚喜道:「您要去阻止父親是不是?我知道娘一定可以做到的,父親向來最聽您的話。」

  蒞陽鼻頭一酸,眼眶驀地發紅,微微仰起頭待湧起的淚意退了回去,這才緩緩道:「他如果真的要做什麼,恐怕沒有人可以阻止。你聽話,好好睡覺,哪裡都不要去。外面太亂了,你要保護好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我不會讓孩子受到半點傷害的。只要孩子在,青哥有可能就會回來。」到了此刻,這個單純的有些幼稚的姑娘,依舊還對未來抱著美好的幻想。蒞陽卻是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囑咐侍女好好看護,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請長公主回房歇息!」蒞陽剛走下臺階,一邊領兵等候的家將便走上前,按劍行禮道。

  蒞陽沒有說話,扶著紫熙的手緩緩往回走去。

  偌大的後宅,燈火寂然,從未有過的安靜。一行人穿過遊廊到了內院正屋外,府兵們退到了兩邊,躬身行禮。蒞陽略略點了點頭,有些失神的往回走去。

  她在妝台前呆坐了許久,銅盆中的熱水已經變冷,她卻絲毫沒有要洗漱的意思。紫熙靜靜跪在一邊,正欲起身去換水的時候,蒞陽忽然緩緩開口,道:「你們不害怕嗎?」


第210章 終章·阮郎歸(十四)

  她在妝台前呆坐了許久,銅盆中的熱水已經變冷,她卻絲毫沒有要洗漱的意思。紫熙靜靜跪在一邊,正欲起身去換水的時候,蒞陽忽然緩緩開口,道:「你們不害怕嗎?」

  紫熙不明所以,有些訝然道:「殿下在說什麼?」

  蒞陽苦笑了一下,道:「我差點忘了,你們都是跟著我的。所以不管出了什麼事,也波及不到半分。」

  她的手緩緩撫摸著妝台底下的抽屜,手指勾住冰冷的銅扣緩緩拉了出來,手掌探進去摸到了一把尺許來長的短刀,頓了一下,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拿了出來。

  「長公主?」紫熙大驚失色,撲過來抱住了她的手臂,道:「您要做什麼?」

  蒞陽緩緩用力捏緊了冰冷的刀鞘,側過頭道:「這個時候,難道我還能自殺不成?」

  聽她這麼說,紫熙才半信半疑的放開了手。

  這把刀是當年她與謝緒被軟禁在宮中時一直隨身攜帶的,她身份尊貴,自然沒有人敢搜她的身。

  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整日整夜抱著一把短刀能做什麼,強勢如晉陽,最終也只能攜劍與殿前自刎,何況她還帶著一個幾歲的孩子?上天保佑,好在一直都沒有機會用到,所以回來後便深藏起來再沒動過。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紫熙急忙起身,還沒來得及出去查看,就見紫苑匆匆掀簾而入,跪下來氣喘吁吁道:「殿下……侯爺、侯爺率兵把卓家、卓家一行人全都……全都逼到了湖心亭,奴婢聽小廝們說準備放火燒毀、燒毀棧橋……這樣他們就無路可退了。」

  蒞陽神色一凜,急忙問道:「大公子、大公子怎麼樣?」

  「長公主請放心,」紫苑慢慢平息下來,回稟道:「侯爺應該吩咐過了,所以大家都有分寸,大公子暫時無礙。但是,卓莊主和姑爺都、都受傷了。」

  謝玉他終於還是動手了,蒞陽心中惶然,緩緩扶著妝台準備站起身,紫熙和紫苑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命人將她和綺兒帶離之後她就隱約感覺到他怕是要下狠手了,可到底是同寢共枕二十多年的夫妻,這麼多年來,她看在眼裡最多的是他的溫柔親切而不是冷酷殘暴,所以有些事她想像不來,也猜測不到。他還是願意往好的一面想,希望真的可以化解干戈,至少希望謝玉能念在外敵當前和兒女的面上,謝卓兩家的恩怨改日再了,可到底也只是她一廂情願。

  不管怎麼說,她必須要盡全力保護卓家。不說這麼多年兩家的交情,單就睿山之上卓家夭折的孩子,她也是十數年心懷愧疚,不得釋懷!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她招致的禍端,只能盡力彌補!

  「可是長公主,侯爺吩咐了不能讓您離開後宅!」眼見她要出門,紫苑忙勸阻道。

  紫熙瞪了她一眼,暗中使了個眼色,紫苑忙噤聲,緩緩退到了一邊不敢再多嘴。

  蒞陽要走,府兵又怎麼攔得住?

  今夜這境況,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可能靜靜的呆在房間裡休息,最後大家只得乖乖護送著她往前院而去。

  靜夜之下冷月高懸,水面上的亭臺樓閣披著月光,卻沒有了昔日的靜謐和柔和,而是帶著中肅殺的氣息!

  湖邊已經被強弩手團團圍住!蒞陽遠遠站在過廳外的臺階上看著,聽到小廝匆匆過來回稟,說謝玉已經去府門外據守了!

  「聽說譽王殿下和言侯爺要帶兵闖進來!」小廝躬身道:「歐陽將軍抵擋不住所以侯爺才親自過去了。」

  蒞陽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計。

  或許這個時候,她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外人的身上了吧?此刻的謝玉,哪裡還能聽進去別人說的話?他一意孤行的樣子,像是已經鐵了心腸。

  蒞陽舉步往前走去,每一步似乎都是踩在刀尖上,她雙手交握,絞緊了十指,心頭卻依舊在滴血!這條路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收尾?

  無論謝玉做什麼她都可以不聞不問,但是這次她卻不能視而不見。她也知道,邁出這一步之後,就再也無法回頭了。畢竟譽王來了,黨爭不是過家家,從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多殘酷有多可怕她比誰都清楚!

  出了儀門,她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透過半開的府門,依稀可以看見外面的火把和憧憧人影。方才他命人將她帶離的時候,她本不願意走,可到底顧忌著他的面子,不忍讓他為難。但是現在,她卻是再一次要讓他當著所有人尤其是譽王的面而喪盡尊嚴。

  紫熙和紫苑停住了腳步,垂首侍立在她身後。

  你真的要這麼做嗎?她有些悽惶的問自己,畢竟你也精心守護了這個家二十多年,此刻真的忍心看它毀於一旦嗎?如果謝家都沒有了,那麼謝玉怎麼辦?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譽王浸淫朝政多年,老謀深算,加上那個胸有成竹的麒麟才子,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

  謝玉今夜如此大費周章惱羞成怒,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景睿的身世被當眾揭穿吧?他應該是犯了什麼大罪,把柄落在了譽王手中吧!所以即便今夜僥倖躲過一劫,那還有下一次、下下次……

  她定下心來,毫不猶豫的邁了過去。

  蒞陽出來的時候,正值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住手!」她揚聲道,舉步往前走去!

  「長公主!」門口侍立的府兵忙躬身退到了一邊。

  提劍而立正氣勢洶洶與譽王和言侯對峙的謝玉愕然回頭,不可思議的望著緩緩走過來的蒞陽。他眼中的殺氣頓時消退,有些困惑和不解的望著她。

  蒞陽緩緩走上前來,階下譽王和言闕等人也紛紛行禮!

  「蒞陽,這裡有我,你不要插手!」謝玉傾身過來,側頭望著她低聲道,雖然內心有些惴惴,但他寧願相信她只是不放心,所以過來查看!他本來還想再哄勸幾句,讓她快點進去,怕一會兒兩方起了衝突會傷到她。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蒞陽已經沉聲決然道:「把路讓開,讓他們進去!」

  謝玉心頭一震,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他使勁眨了眨眼睛,這才定下神來道:「蒞陽……」

  他正欲勸說,卻聽一聲輕響,她驟然間自袍袖中撤出一把短刀橫在了頸上,謝玉萬分驚愕,不由得猛吸了口冷氣。就連階下的譽王和言闕也怔住了,紛紛驚呼出聲!

  她面色肅然,目光依舊直視著前方,仿佛視線裡一片空茫,微微吸了口氣,又重複道:「把路讓開,讓他們進去!」雖然此刻她的聲音已經不復平靜,但卻更加決絕和堅毅。

  謝玉只覺得手腳一陣冰涼,掌中長劍幾乎有些拿捏不住。

  他微微側過身,定定的望著她,蒞陽的烈性和倔強他是見識過的,甚至可以說比誰都清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多年來了,她沉靜如水的外表下依舊還潛藏著昔日灼烈剛毅的火種!

  所以他也知道,她說的出來就做得到。可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用這種方法來逼迫他!而她一定也知道,只有這種方法才能真正令他束手無策!

  「蒞陽,你真的要這麼做?」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望著她,「為了……為了景睿,」他頓了一下,壓抑著難耐的痛楚,面頰微微抽搐,哽咽了一下低聲問道:「你真的要捨棄我?」

  明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或許是這些年來沉默的太久了吧?胸腔裡傳來碎裂般的轟鳴,他盡力去忽視,但是眸中的委屈不甘和難過心碎卻還是無法掩飾。

  蒞陽容色慘澹,淚水倏然滑落,她緩緩側過頭,今晚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與他對視,她的眼神順著他微微抽搐的嘴角看到了斑駁的髮鬢和鬢邊隱現的斑點,她忽然驚覺謝玉真的老了!而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的端詳過他了。

  心底驟然傳來一陣抽痛,讓她握著刀柄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他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點頭,然後試探著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拿過她手中的短刀,蒞陽猶豫了一下,咬著唇後退了一步讓開了。

  她終究還是不願意相信他,謝玉有些頹然的苦笑著搖了搖頭,吸了口氣轉過身去,對目瞪口呆的歐陽遲吩咐道:「讓他們進去吧!」

  眼看著譽王和言闕帶領府兵浩浩蕩蕩進去之後,她才終於脫力般的放下了僵硬酸麻的手臂!

  轉頭時看到面色鐵青唇色慘白的謝玉不聲不響的立在那邊門廊下,平日裡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泛出慘澹的灰敗,挺直的腰背好像一夜之間突然就垮了,單薄的身影透出濃重的孤寂和蒼涼。

  即便她心頭慘痛萬分,最終還是狠下心轉身往回走去!

  直到確定了景睿和卓家安然無恙之後,蒞陽一直提著的心才終於放了回去!

  景睿一直陪在她身邊,親眼看著她打發走宇文念,又替卓家從譽王口中討來了保障,最後紆尊降貴向卓家夫婦賠禮道歉,他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其實他一直都不瞭解他的母親!

  此時此刻,她心底的創痛絲毫不比他少,但是她卻依舊能夠冷靜克制是非分明,不動聲色間就化解了一場刀兵之禍,隻字片語間又為卓家謀得了後路。

  這樣的母親是完全陌生的,但卻令他肅然起敬。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從這個不問世事清冷淡漠的母親身上看到這樣奪目的光彩和攝人的氣魄!

  親眼看到譽王帶走了卓家,她才緩緩轉過身來。

  「娘,」景睿走過去,輕輕按住了她持刀的手,柔聲道:「我幫您拿吧!」

  蒞陽搖了搖頭,慘澹的面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緩緩道:「千古艱難惟一死,既然都過來了,我怎麼會輕易去尋死呢?」她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望著他道:「你放心,娘沒事!娘還有些事要做!」

  她轉身環顧四周,紫熙和紫苑忙迎了上來。

  「侯爺呢?」她神色淒然,緩緩問道。

  「芹伯說,侯爺一個人去了祠堂!」紫苑躬身回話道。

  冷月高懸,此刻的侯府忽然間萬籟俱寂!

  走到祠堂外的時候,下人們都自發的站住了,蒞陽邁著沉重的腳步踏上石階,耳畔除了自己悉悉索索的衣袂聲,只有蠟燭燃燒的輕細嗶啵聲!

  明堂之內,燭火搖曳,亮如白晝!

  謝玉端端正正的跪在神龕下,挺直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頹唐和失意!他知道她會來的,所以當他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時一點兒都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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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終章·阮郎歸(十五)

  明堂之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

  謝玉端端正正的跪在神龕下,挺直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頹唐和失意!他知道她會來的,所以當他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時一點兒都不意外!

  她緩緩走到了他身邊,垂眸望著他的面容,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沒有看她,像是認真思索一下,才自顧自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沖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指這個……」

  他抿了抿唇,幾乎是打斷她道:「過去的事,不怪你!」

  蒞陽忍不住搖頭歎息,原來就算他從來不曾說出口,但是心裡依然介意著,否則不會脫口而出。

  她有些失望的苦笑道:「這麼多年了,你果然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就算景睿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神微變,抿著唇沒有說話,心裡卻有種莫名的釋然,終於、終於等到了她來質問當年的事嗎?

  「我不是指當年,我是說今夜。」她搖了搖頭,苦笑著道:「我們是夫妻,結髮二十餘載,本該互相扶持,同進共退,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的孩子,護了卓家,也間接的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捨棄了你,你不恨我?」

  謝玉立刻搖了搖頭,道:「如果你指這個,倒沒有恨過。」

  蒞陽側過頭,神情微微有些動容,問道:「為什麼?」

  「因為縱使你想護,也護不住!」他像是為她開脫,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自言自語般道。

  蒞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點了點頭,緩緩道:「果真如此,我看你如此大費周章,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燈滅,謝氏世襲的爵位,隨之化為烏有!」謝玉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謝氏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他們會怎麼想?」

  「成王敗寇,自古同理,先人們豈能不知?」謝玉冷笑道。

  說到這裡,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這個問題,很多年前父親問過他,年少時他尚不能回答,到了後來,自己再問自己的時候,終於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他沒有想到,時至今日,蒞陽竟然也會問他。

  她似乎對他的回答很失望,有些激憤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奮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謝玉有些失神和訝異,嘴唇微微顫動著,聽到她繼續說道:「謝氏世代功勳,歷代清名,你可看重?」

  這個時候,他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一絞,緩緩道:「我若看重,又能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緩緩抬起了右手,手中握著的短刀遞到了他面前,吸了口氣道:「我能為你,能為你們謝家做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了!」到了這個時候,她做什麼他都不會意外了,但是看到她遞過來的短刀,他的瞳孔還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既然今夜事敗,已無生路。倒不如死了乾淨,方不失你們謝氏男兒豪氣!」她不動聲色緩緩道,似乎在她眼中生死早就是等閒事。可是這麼多年了,她依舊還是那麼天真,以為死了就能萬事皆休!

  謝玉眯了眯眼睛,緩緩垂下眸子,瞥了眼面前的短刀,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蒞陽輕呼一聲,被他往前一拽,順勢跪倒在他面前!

  謝玉不動聲色的一把拿掉了她手中的短刀,有些好笑的望著她道:「蒞陽,你真的想讓我死?我若死了,就真的可以風平浪靜?」

  蒞陽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著他眼中閃過的戲謔和不可置信,緩緩道:「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明面上來!」謝玉似有些不耐,微微別過了頭。

  「譽王是政敵,並非仇敵!扳倒你是他的目的,他並非要滅掉謝氏全門。」她語重心長道,然而謝玉無動於衷,蒞陽有些無奈的想,謝玉心裡到底是怨恨她的,他怎麼可能真的一點兒都不恨呢?他從倆來就是一個把成敗看得很重的人。何況今夜這般生死攸關?

  頓了頓,她垂下眸子繼續道:「所以我會懇請皇兄恩准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從此謝家與蕭家的朝廷再無半點關係!」她喘了口氣,抬起眸子凝望著他堅毅隱忍的側臉,淚水緩緩流淌下來,哽咽著道:「護不住你的命,但我起碼能護住你的名聲!」

  謝玉心底有些觸動,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父親臨終前說的話:常言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長公主是佳婦,得之乃謝氏的榮幸……

  父親果然沒有看錯人,到了今天這一步,連他都要放棄的時候,她卻還想著替他保住謝氏門楣。可是中興一個即將衰敗的家族何其艱難,這是他們謝家累世奮鬥了百年的門楣,憑她一人之力去維護,他又怎麼忍心?

  他緩緩轉過眼神望向了她,卻見她眼神淒哀,淚水緩緩落下來,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般,繼續動情的說道:「你若嫌泉下孤單,等我安頓好孩子們就來陪你,好不好?」

  謝玉心頭震撼,微微有些失神,不敢置信的望著她,看到她淚光盈然的面容這樣的真實,才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龐,蒞陽心情激蕩,下意識的輕扶著他的手腕,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謝玉深吸了口氣,只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都似乎在做夢一般,忽然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那熟悉而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竟然真的對他說出同生共死的約定。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蒞陽有些無所適從,但卻覺得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她哽咽著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聽到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柔軟深情起來,低聲呢喃道:「蒞陽,蒞陽,你對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她的淚水忽然洶湧而出,心頭頓時痛澀難當,她真的要他死嗎?她的手痙攣般抓緊了他的袍服,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謝玉忽然歎了口氣,緩緩抬起頭望著黑暗中的角落,似乎看到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過往時光,有些感慨道:「蒞陽,這麼多年了,不管你怎麼想,」他猶豫了一下,微微側頭輕柔的吻著她的耳側,柔聲道:「我謝玉,是真的喜歡你!」

  這句話他藏在心裡二十六年了,以前不知道該怎麼說,後來想說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機會了。

  其實他什麼都不說她也明白,可是在這樣滿城風雨的境況下忽然聽他說出來,蒞陽還是覺得心頭震撼無以復加。

  她的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背,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了他的肩窩裡,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似乎要把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全都流淌完!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句話,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的。

  二十多年來,無論在什麼情境下,也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都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直白的心聲。其實她也知道,就在今夜之前,即便他每天在耳畔說,她也未必聽得進去,即便聽進去了也未必會相信。

  有些話,果然要在合適的契機說出來才有用。

  她本來以為,他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句話了。尤其是這樣互訴衷腸的話!

  就在她激動顫慄之時,謝玉的聲氣卻緩緩變得嚴肅起來,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慢慢放開了她,道:「可是蒞陽,我現在還不想死!」

  他忽的用力,狠狠擲出了那把短刀!

  「我謝玉,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甘心的咬著牙道:「不鬥到最後,誰知道勝負會是怎麼樣?」

  蒞陽一點點的緩緩離開了他的懷抱,面上的神情很是複雜,像是失望,又像是終於松了口氣,聽到他繼續道:「人死了,那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大不了輸個乾淨,輸掉謝氏的門楣又當如何?就算讓我死,我也要死的甘心!」

  蒞陽漸漸平靜下來,苦笑著歎了口氣,緩緩道:「剛才是我忘了,你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站起身來,又恢復了以往的淡漠和冷靜,道:「你既然這麼決定了,」緩緩轉過身去,道:「那也很好!我去看看孩子們!」

  她有些失神的緩緩走到了門口,回過頭望去,看到偌大的祠堂中燭火粲然,映著謝玉略顯單薄的背影,但她卻再也不能留下來哪怕是一刻鐘,她咬了咬牙轉過了頭,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是對錯,什麼是是非,什麼是成敗,誰又說得清楚呢?譽王糾結謀士算計侯府在前,謝玉破釜沉舟下殺手在後,說來繞去,終究不過是權力之爭罷了。

  第二天一大早,蒞陽親自將情緒極其不穩定的謝綺和神情呆滯大受打擊的景睿送到了公主府悉心照顧、溫言撫慰!

  她回來的侍候,正值刑部的官員帶著聖旨來拿人!她的馬車停在街口,遠遠望著候府門口圍滿了官兵,披枷帶鎖的謝玉被押上囚車的她的手一抖,忽然放下了簾子,那一瞬間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利箭洞穿了。

  謝玉下獄,朝野震動。

  東宮的人動用了所有力量一面打探消息一面輪番求情作保。

  蒞陽也曾打探過,但是無論東宮還是譽王府,都沒有人能說清楚謝玉到底因何入獄!

  卓鼎風指控的罪名是曾經震撼京城的謀殺內監案和後來事敗的行刺朝廷官員等。但他只招認了曾經利用卓家的勢力為太子做過一些不法勾當,但是像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但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還是力保的太子,全都沒有要求會審!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第212章 終章·阮郎歸(十六)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謝玉的案子,從頭到尾都是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沒有讓任何外臣公開插手。

  雖然謝玉已被收監候審,但由於譽王做保以及長公主的身份,所以梁帝特下恩旨,謝玉之罪不得波及妻兒,蒞陽長公主可以帶兒女回公主府居住。

  抄家的旨意下達時,府中主事的只有蒞陽和謝弼!

  「弼兒,府中一切事宜你都打點好了嗎?」蒞陽抬起頭忽然開口問道。

  謝弼走出來在母親面前跪下道:「請您放心,孩兒已將諸事打點妥當了。無人贍養的年老家生子都在公主府妥善安置了,其餘僕從皆已遣散。」

  蒞陽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外面忽然來了一個老僕求見,謝弼忙出去詢問。片刻後神情複雜的走進來道:「母親……」

  蒞陽抬頭望了過來,帶著幾分問詢道:「何事?」

  「此刻在抄檢父親的書房,芹伯說讓您過去瞧瞧有沒有什麼要帶走的。一旦入冊裝箱,貼了封條,可就什麼都拿不回來了。您也知道,父……父親所有的私人物品幾乎都在書房。」

  蒞陽深吸了口氣,心頭五味雜陳,緩緩道:「到現在案情都沒有個說法,而且陛下一人主審,並未假他人之手,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吧!」

  謝弼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既然抄家的旨意都下來了,父親怕是、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您心裡比誰都清楚,謝家蒙難,真正的原因是黨爭並非什麼罪名不罪名……」他忽然有些無奈,到了如今,母親竟然還存有那樣飄渺的希望。

  不管怎麼說,父親終究是父親,即便是他真的犯了天大的錯,這一點都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謝弼打心底還是無法對謝玉產生惱恨和厭惡,儘管是他一手造成了謝卓兩家今日的局勢,以至於他可能以後再也無法見到青怡了吧?

  蒞陽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她到底還是相信謝玉的,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那夜他在祠堂時那麼信誓旦旦,她總覺得他是有後路的。

  可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知道那夜他所說的話到底當真還是僅僅為了安慰她。

  她進謝玉書房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這些年他公務繁忙,常在書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她更是不會輕易去打攪。記憶中每次她過來,無論他在忙什麼都會立即停下手頭事務起身相迎。

  他的書房向來整潔雅致,一般連近身侍候的隨從未得命令都不許隨意進出,然而此刻卻滿室混亂、人影雜亂。如果謝玉看到這樣的情形,還不知道氣成什麼樣。

  蒞陽在謝弼的陪同下走到院子時,侍立在外的官兵齊齊躬身行禮,裡面負責的官員和記錄的秉筆文書也都聞訓過來見禮。

  蒞陽擺了擺手,默默走了進去。

  地上放著好幾口大箱子,室內的書架、木案、燈檯、矮幾、櫃子等全都離開了原地,有官兵手裡拿著榔頭正到處敲打,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尋找密室暗閣之類。

  蒞陽一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事情,下意識的過來見禮。

  「你們繼續忙吧,不用顧忌我。」她淡淡的說著,見她這麼說,大家便又開始忙活了,她像是重遊舊地般四處徜徉。

  這裡是謝玉一輩子呆的最久的地方,他下朝回來或者平日休沐大半時間都是在此消磨的。

  閒暇之餘或煮茶下棋或手不釋卷,甚少蹉跎時光。

  她每每外出歸來從側院夾道往內院去時,往往一回頭就能望見他在窗前踱步沉思的身影。她有時候也會順道過來同他說幾句話,大都是不著邊際無關緊要的閒事。這麼多年來,她的心也是真正的沉寂了下來。不會再刻意的同誰熱絡,哪怕是她的丈夫。

  人說至疏至親夫妻,或許只有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相處之道。年深月久,彼此越熟悉反倒越疏淡。

  她的眼神徐徐落下,看到了窗下他常獨坐於此寫字的書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青陶花盆,紅黑色的泥土裡種著一叢綠茵茵的車軸草,就放在墨玉筆洗旁邊。

  她記得這是上次他去公主府接她回來時在園子裡順便挖的,如今那幾棵稀稀落落的草竟然已經生根蔓延,變成了茂盛的一叢。而這青陶與墨玉擺在一起,似乎也並沒有顯得格格不入。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夾雜著熱切的歡呼聲,大概是真的找到了所謂的暗閣之類吧,她並沒有多大興趣,也不忍回頭去看他的書房被人踐踏的不像樣子。她已然護不住他,也護不住他的任何東西了。

  正欲拿起那盆車軸草,卻聽到身後那些歡呼聲似乎轉為了失望。她不由得冷笑起來,這些人還不是想要找些所謂的證據,好給他安上個適當的大罪名,以便再能牽連一些,順勢將政敵一舉殲滅。

  朝堂之爭,從來都是不見血的廝殺,成敗的輝煌和慘烈絲毫不遜與殺場。

  謝玉做過什麼,她並不清楚,但既然落地如此下場,怕是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可官場之中,誰又能說自己是真的乾淨呢?

  她不欲久留,捧起那小花盆正準備離開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殿下,此物怕是謝侯爺為您準備的。既然與案情無關,您如果願意,可以帶走。」那主事的官員躬身行禮,手中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匣子。

  蒞陽有些疑惑的放下手中花盆,接過那木匣子扳開鎖扣,輕輕揭開,入眼處一叢灼人的豔色令她心頭一顫,立刻合上了蓋子。

  書房週邊滿是官兵,謝弼根本進不來,如今他並無功名,也不再是侯府世子,只得在外面等著。過了片刻看到母親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在視線裡出現,他匆忙迎了過去。

  「娘,您沒事吧?」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謝弼不由得很是擔憂,下意識的接過她懷中那只小花盆,正準備將她抱在手中的木匣子一併接過來時,卻感覺到她的手指驀的攥緊了。

  「別動!」蒞陽聲音雖然低柔,但卻帶著一股子威嚴,讓謝弼有些害怕,忙把手縮了回去。

  「娘,外面已經備好了車,咱們走吧!」謝弼心想母親定然是看到父親的書房觸景生情想到他所以才會這般難受失落,便想將她快點帶離。

  直到上了馬車,蒞陽似乎才從痛憾中回過神來。猶豫了良久,終於再次打開了那匣子,映入眼底的是幾枝做工精細用料考究的宮花,粉紅色、水紅色、緋紅色、玫瑰色、胭脂紅等等,雖然繁複美麗,但卻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式了。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因為這正是她少女時經常佩戴的簪花。就連這所用的絹紗錦緞甚至金絲骨架都是一模一樣。

  她忽然注意到花瓣上有字,仔細一看卻原來是年號。數了數一共十六枝,最早的那枝花似有損毀,即使細心粘好了,也依然能看到殘破的痕跡。

  從新婚伊始,她每年的生辰他都要過來在她鬢邊簪一朵花,有時候碰上外出公幹或者征戰,也會一回來就補上。即使知道她下一刻就會摘下來丟進漆黑的首飾盒他也是樂此不疲。直到十多年前被她轉身撕破丟到窗外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送過。

  原來那每一年的花都從來沒有少,只是他再也沒有勇氣捧到她面前。她到現在也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執念,直到她打開了一個陳舊手帕裹起來的小包,映入眼底的赫然是一模一樣的簪花,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雖然年深月久略有老舊,但其精巧細緻卻是比其他更勝幾籌。

  原本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紛至遝來,一點點叩門開了她的心房。她也就無比清晰的想了起來,當年她去棲梧院探望宇文霖差點被負責巡守的他發現,不得已躲在樹上,因終未得見忿忿不平之下從鬢邊摘了朵花擲他。

  卻沒想到,他竟將那枝花悄悄收藏了那麼多年。她緩緩將那枝花重新裹了起來,卻發現這帕子上有點點墨蹟,打開來細看,見那素娟帕子上用細細的筆勾勒出一個圖案。

  待看得清楚了,才赫然間想起來,原來這竟是二十六年前她為作弄他扔給他的,甚至惡作劇般用畫眉的筆勾勒了一隻兔子。年深月久,早已模糊不堪,若非他描了一遍,怕是什麼也辨認不出模樣了吧!

  她隨手翻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失笑,和她的針線簸箕差不多,小鑷子、銀剪刀、金絲束、小珍珠以及折疊的平平整整的小塊絹紗等。

  她從來都不知道,他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忽然間好想拿著這些東西到他面前打趣一番,可是轉念才想起如今他身陷牢獄生死未蔔,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這個他偷偷藏起來的小小百寶箱裡,她還找到了一個小荷包,放著早已鬆散卻用絲線紮著的青絲編成的同心結,以及一個陳舊古樸的小木牌,雖然不知道來歷,但終歸是他珍視的,她便也會好好收著。正當她準備用手指將盒底鋪的錦緞理平時,指尖忽然觸到一個東西,她吸了口氣,輕輕掀開那層軟緞,竟發現盒底並排放著兩支木簽。


第213章 終章·阮郎歸(十七)

  她有些詫異的翻出來,看到一面雕著細緻的花紋,中間鐫著『月老祠』三個字,她這才想起來有一年上元夜去看花燈,路過河邊的月老祠,他非拽著她去求籤,後來的簽文她並未看到,後來時間長了便將那件事忘了。

  如今仔細回想,依稀記得他將兩支簽都揣在懷裡帶走了。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簽文是什麼,沒想到這些年來,他竟然一直收藏著。

  她饒有興趣的翻過籤子,有些好奇的瞧了過去……

  不知道何時馬車停了下來,謝弼的聲音在簾外響起,她才意識到已經到了蒞陽府。忽然想到此次回來,別說三五日,就是三五載,也不會再有人念叨,甚至親自登門來接她。

  「母親?」見她遲遲沒有下車,謝弼有些擔心的掀起簾子探身查看,卻見向來冷靜自持的母親雙眼泛紅、淚水漣漣,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小木匣子,哽咽著問道:「弼兒,你父親……你父親他、他還會回來嗎?」

  謝弼啞然,愣愣的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他很快冷靜下來,吸了口氣挺起胸膛,微微一笑勸道:「您放心,一切肯定都會好起來的!」

  蒞陽點了點頭,扶著他的手緩緩下了馬車!

  已是黃昏,才過了儀門,就見一個宮女匆匆奔過來,氣喘吁吁道:「長公主殿下,小姐她、小姐她可能要生了……」

  蒞陽吃了一驚,沉下臉道:「胡說八道什麼?小姐的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

  「可是她一大早就喊著肚子疼,方才、方才已經落紅了……」宮女面色倉惶道。

  蒞陽臉色一白,她是過來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本就是很兇險的事,而產婦落紅是三大產兆之一,難道綺兒這是要早產?

  「快去請御醫,還有穩婆,把生孩子要準備的一應物事全都備齊,我馬上過去!」她一邊吩咐一邊大步往前走去!

  「娘!」謝弼跟了上去,蒞陽忽然站住腳,回過頭望著他道:「弼兒,你去瞧瞧景睿吧!」

  她雖然無暇顧及,但是心裡最掛念的到底還是景睿。

  「好,孩兒這就去!」謝弼匆忙轉身往景睿住的院子而去。

  蒞陽匆匆回到正堂,放下手中的東西,也來不及更衣,洗了把手就急忙往謝綺所居的院子趕去。

  剛走到遊廊就聽到淒厲的哀嚎聲,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庭院中花木扶疏,以往都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但是此刻她卻覺得霧氣彌漫的庭中一片淒清!

  謝綺哭喊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已經聲嘶力竭,御醫和產婆都是束手無策,到了中午的時候,謝綺因為極度疲倦和恐懼緊張,已經昏厥了兩次,一邊候著的御醫急忙將她紮醒。

  蒞陽提心吊膽守護在旁邊,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希望女兒再也不要醒來了,或許也算是解脫了吧!這個孩子自小被他們捧在手心裡,幾乎沒有受過什麼苦,可是如今她卻在鬼門關外溜了一圈又一圈!

  當初她生謝緒的時候經歷難產,整整兩天兩夜才生下來,那其中苦楚她比誰都清楚,如今眼見綺兒受著當日自己受過的苦,心底真如刀割一般!

  「長公主,羊水破了……」守在榻前的齊嬤嬤忽然高聲叫道,一邊匆匆過來扶起她的手臂道:「您到外間歇一歇吧,小姐很快就要生了,一會兒房中血氣太大,怕您受不了。」一邊不由分說將她扶了出去。

  蒞陽在外間的矮塌上坐下,心裡依然惴惴不安,忽然想到那夜女兒滿懷希望的眼神,她說只要孩子在,青哥就有可能就回來!她猛地抬起頭,吩咐道:「派人去譽王府傳話,就說、就說小姐難產,讓卓青遙過來一趟!」

  門口的下人應了聲是,匆匆跑去傳話了。

  她想,譽王即便是為了面子上的美稱,也會同意青遙過來探看的。這個時候,他或許比任何人都管用。

  內屋開始忙活了起來,蒞陽望著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她強行支撐著想要站起來,卻見一個產婆神色匆匆的奔了出來,道:「長公主,不好了,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腳來了……」

  蒞陽渾身發冷,驟然站起身道:「你說什麼?」

  產婆忙回話道:「謝綺小姐本就是侯門千金,體力先天不足,如今熬了一宿,早就沒有力氣了,怕是……」

  「你給我閉嘴,」蒞陽聲嘶力竭的吼道:「不准你咒我的孩子,綺兒一定會沒事的。」她說著跌跌撞撞往裡沖去,掀開簾子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氣撲鼻而來。蒞陽的眼淚嘩的落下,不顧眾人的攔阻,沖向了榻前早已憔悴不成人形的謝綺。

  蒞陽走出來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她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色,想起來昨天也是這個時辰回來的。

  綺兒走了,她的女兒就這麼走了。

  那個孩子到死都記掛著謝卓兩家的恩怨,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化解干戈,她在侯府事敗那一夜還擔心著自己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可是她哪裡想得到,孩子剛一出生就永遠的失去了母親,只能跟著父親相依為命!

  她腦海中如同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記憶的碎片,她生謝綺的時候謝玉出征在外,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快過百天了,她記得她牙牙學語時偎在懷裡一遍遍叫她娘親的情景,也記得她學會走路時搖搖擺擺跑向她的情景。

  謝綺和謝弼一樣,都是由乳母帶大的,所以蒞陽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可即便如此,也無法隔絕血脈至親的傳承。有了謝緒之後,她或多或少還是冷落了謝綺,那時候的記憶中似乎每次看見女兒都會覺得她長大了許多,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垂髫幼女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記得金陵城外身穿嫁衣的謝綺抱著她哭的不肯撒手,也記得她掀起車簾回過頭呼喚她的情景,她從來都是規規矩矩輕言細語,那應該是第一次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吧!

  蒞陽的手指緊緊的摳著粗糙的樹皮,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在她心裡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謝玉!是的,就是恨,徹徹底底的恨!那天晚上一定還有辦法的,他為什麼非要和卓家決裂?難道在他的心裡,孩子們根本算不上什麼?如果連家人都不顧及,那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蒞陽,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那夜混亂中謝玉的聲音忽然無比清晰的在耳畔迴響,蒞陽忽然崩潰般痛苦的尖叫了一聲,抬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長公主……」齊嬤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定了定神想要回過頭,卻感到猛地一震暈眩襲來,身子不由的往前栽倒!

  自此以後,蒞陽開始臥病在榻。

  在這樣的情境下,謝綺的葬禮自然不能如期舉行,府中做過幾場簡單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就被送到了京西上古寺,點著長明燈,等待卓青遙來迎回卓家祖墳安葬。

  蒞陽終於能起身後進了趟宮,請求梁帝准許她出家。見她憔悴如斯,梁帝也不知該如何寬慰,但又心中不忍,只得暫時先由著她去,等從槿榭圍場狩獵回來後再做答覆。

  景睿親自為妹妹扶棺,陪著蒞陽一起去了上古寺。

  只有謝弼留在金陵一面處理府中事務,一面協助刑部官員調查。

  山寺清幽,草木茂盛,蒞陽雖然心中哀慟,但連日來在這晨鐘暮鼓的山寺中靜養,心境也漸漸平和起來。唯一令她覺得不快的,就是她經常能看到南楚那個少女在周圍出現。

  這天早上,蒞陽在後山竹林散步的時候,又聽到了後面輕微的腳步聲,她有些不悅的頓住腳步,冷冷道:「你不應該跟著我,有什麼話直接去找景睿……」

  「長公主殿下!」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自身後傳來,蒞陽吃了一驚,猛地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披著玄色斗篷,正緩緩從竹林深處走來。

  「你是……」蒞陽有些驚愕的望著那人,緩緩道:「夏首尊?」

  「正是下官!」夏江緩緩走上前來,微微躬身,道:「見過長公主。」

  蒞陽點了點頭,很是詫異道:「夏首尊何時回京的?怎麼會來這荒山古寺中?」

  夏江神色凝重,低聲道:「來此之前,下官剛從天牢探視過謝侯爺。」

  蒞陽心中一震,下意識的扶住了身後的竹子,這麼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謝玉。

  她冷笑了一下,道:「據我所知,夏首尊和謝家素來並無多少交情,卻不知意欲何為?」

  「難道長公主一點兒也不關心謝侯爺的處境嗎?」夏江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

  蒞陽霍然轉過身去,吸了口氣道:「一切自有聖斷,關心如何,不關心又能如何?」

  夏江歎了口氣,緩緩道:「臨走時謝侯爺托下官給您帶一句話,如今他不能陪伴左右,請您保重好身體,節哀順變!令嬡的事,下官也聽說了,還望長公主保重!」

  「有勞夏首尊,」蒞陽平復了情緒,緩緩轉過頭道:「多謝您代為傳話!我一切都好。」

  夏江抬眼環顧四周,若有所思道:「今日下官前來,不光是為送信,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長公主。」

  蒞陽心底有些惴惴,但還是打起精神,道:「夏首尊請講!」

  「謝侯爺的案子結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據下官所知,暫時定為斬刑!」

  ……

  蒞陽終究還是回到了金陵,因為太皇太后忽然薨逝!謝玉之前的斬刑,也因為國喪而不予處決,改為流放黔州,兩個月後啟程。

  進行的如火如荼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鐘聲中暫時停止,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于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景睿和謝弼此時皆無封爵,自然沒有伴靈的資格,但太皇太后生前對每一個晚輩都愛護有加,如今老人薨逝,他們如何能不肝腸寸斷?所以他們都陪蒞陽在公主府中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出殯日後,皇帝複朝。刑部尚書蔡荃終於得空去天牢視察問詢,忙活了半日正要離開時,提刑安銳過來稟報,道:「大人,蒞陽長公主的馬車繞著天牢轉了十幾圈,不知道想幹什麼?」

  「呃?」蔡荃微微愣了下,道:「誰?蒞陽長公主?她來這裡做什麼?」

  安銳有些好笑道:「您怎麼忘了?甯國侯謝玉獲罪後一直關在這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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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終章·阮郎歸(十八)

  「呃?」蔡荃微微愣了下,道:「誰?蒞陽長公主?她來這裡做什麼?」

  安銳有些好笑道:「您怎麼忘了?甯國侯謝玉獲罪後一直關在這裡啊!」

  蔡荃這才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道:「這些天真是忙糊塗了,可這長公主金尊玉貴,無故不會來此,莫非是探視謝玉?」

  安銳有些疑惑道:「這個屬下也不明白,雖說謝玉是朝廷欽犯,罪大惡極,可以長公主的身份,若是要探視,咱們也無權阻攔。但她只繞著天牢轉,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蔡荃也不太明白,搖了搖頭道:「那就不要想了,她不來最好,萬一進來,本官還得進宮向皇上通稟請旨呢!哎,你說這謝玉還真是命好啊,尋常人犯了這等罪行,早就人頭落地妻離子散了。他倒好,迄今還有長公主記掛著!」

  「嗨,那您是不知道,屬下有個兄弟在巡防營,聽說侯府事敗那晚,謝玉帶人堵在門口,原本譽王殿下和言侯爺兩人都搞不定他,正準備動手的時候,蒞陽長公主忽然來了,以死相逼之下,不動一兵一卒,就化解了一場干戈!」安銳有些興奮道。

  「竟有此事?」蔡荃有些驚訝道:「素聞這謝玉奸猾狡詐冷酷無情,卻原來也怕老婆啊!」

  「咦,莫非大人您也怕夫人?」安銳笑嘻嘻道。

  「胡說,」蔡荃老臉一紅,忙道:「本官還有事,就先走了。萬一長公主要是進來,你們就想辦法推諉了去!實在扛不住就放行吧,反正現在也結案了,並無多大影響。」

  「是,屬下遵命!」安銳躬身道。

  天黑時,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蒞陽剛下馬車就見謝弼撐著傘迎了上來,道:「您去哪裡了?孩兒半天都找不著!」

  蒞陽扶著他的手臂,緩緩道:「就在城裡隨便轉了轉,我沒事!」

  謝弼扶著她往回走,一邊道:「今天那個宇文念趁著您不在又跑來找大哥了,她一個姑娘家我又不好往外趕!」

  「梁楚聯姻已達成,只是因為國喪所以三年後才能迎娶送駕!她來大約是跟景睿告別的吧!」蒞陽緩緩道。

  「您不知道,南楚使團今天就回去了,她一個人留在金陵,看樣子吃了秤砣鐵了心。」謝弼抱怨道。

  蒞陽沒有再說話,謝弼覺得有些失言,忙岔開話題道:「您如今還未痊癒,外面下著雨,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蒞陽有些疲倦的應聲道:「我一切都好,弼兒,你放心吧!對了,晚膳不用等我!」

  謝弼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恭恭敬敬把她送到了門口,這才折回去跑到門廊讓人把車夫叫來問話。

  「回稟二公子,長公主今天哪裡都沒有去,只是繞著天牢轉了一下午而已,期間並未下車!」車夫如實稟報道。

  謝弼心頭一酸,陡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就快一個月了。這天蒞陽剛用過早膳,正準備出門的時候看到紫曦匆匆進來,稟報道:「長公主,蘇哲蘇先生求見!」

  蒞陽怔了一下,神色有些不悅,道:「他來做什麼?」

  一邊的齊嬤嬤緩緩上前補充道:「綺小姐難產那日,多虧了蘇先生帶的產婆,這才讓小公子平安出生。不管什麼事,殿下應該見一見!」

  蒞陽定了定神,依稀記得那天忙亂之際,的確聽到耳畔有人稟報說蘇先生帶了產婆過來。這麼說來,也算是扯平了吧!

  雙方見禮之後各自落座,不等蒞陽發問,梅長蘇已經開口道:「再過兩天,謝侯爺就該出發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蒞陽。

  蒞陽垂下眸子,手指輕觸著茶杯,並沒有接話。

  梅長蘇繼續道:「蘇某今日來,只是為了一件事。謝侯爺在外做的事,長公主應該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他跟夏江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當日在下去天牢探望,曾與謝侯爺達成協議!」

  蒞陽心頭困惑,忍不住抬起眸子望著他道:「什麼協議?」

  梅長蘇頗為神秘的一笑,道:「什麼協議,殿下不必過問,但您如果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行了。」

  蒞陽很是疑惑,道:「謝玉如今已蒙恩赦,斬刑改為流放,何來保命之說?」

  梅長蘇唇角泛起一抹譏諷的笑意,道:「殿下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此去黔州路途遙遠,波折無數,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殺他滅口,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所以這流放與斬刑又有什麼區別?」

  蒞陽忽然想起那日在上古寺時夏江來見她的事,她一時間不知道該相信誰,直覺告訴她,無論夏江還是梅長蘇,都不是簡單的人物。這個時候她驟然發現,無論是誰,似乎都能輕而易舉決定謝玉的生死。

  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很是難過和無助的望向梅長蘇道:「蘇先生想讓我做什麼,直說就行了。不用繞彎子!」

  梅長蘇似乎也不願多費口舌,便開口道:「今日來找公主,只為一件事。如果您想要謝玉活命的話,就讓他離開之前留下一封親筆信,將他那日對在下所言全都寫下來。」

  蒞陽忙點頭道:「好,好,我會立刻讓人送到蘇宅。」

  梅長蘇不由得失笑,擺了擺手道:「殿下誤會了,不用送到我手中。您只需要自己保留著就行了,只要那封手書在,謝玉的性命就暫時無憂。好了,言盡于此,蘇某告辭!」

  蒞陽站在階前,神情淡漠的望著那素衣青年的背影在眼前緩緩消失。謝弼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身旁,眼神複雜的望著前方。

  「他第一次來府上的時候,也是這麼趾高氣昂、目空一切嗎?」蒞陽面沉如水,輕聲道。

  謝弼神色有些愧疚,低下頭道:「大哥一直將他奉為上賓,孩兒也不敢有絲毫冒犯。先前一直以為他是世外高人,如今看來,從他踏入金陵的那一天起,一切就都已經計畫好了。我們不過是、不過是引狼入室而已。」

  正說話間,忽見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影穿過過廳奔了過來。

  「姑母、姑母,謝弼哥哥……」卻是數日不見的蕭景瀾,跑到階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扶著膝蓋直喘息。

  蒞陽有些驚異,忙步下臺階扶住她的手臂道:「瀾兒怎麼來了?你跑這麼急,可是有什麼事?」

  謝弼平日雖然與她不對頭,但是此時上門即是客,尤其是經過這一場家變,他的性情也變了許多,忙和蒞陽一起扶著她進了廳中。

  蕭景瀾面頰通紅,好半天才緩過氣來,道:「太奶奶駕薨後我就回金陵了,但是那些日子都在宮裡拘著,喪期滿後府中又忙,我父王和母妃整天找人給我相親,真是煩死了。」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齡了,況且又是郡主,哪裡能整天由著性子在外闖蕩?」

  謝弼也正欲打趣幾句,卻見蕭景瀾神色一變,扯著蒞陽的袖子問道:「姑母,小姐姐真的死了嗎?我不信,我父王說是真的,靈柩還停在上古寺,可是我不敢去看,我想過來找找,她是不是在府上呢?」她說著說著不由得哽咽起來,接著便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

  蒞陽神情木然,竟似有些反應不過來。

  謝弼心中悲痛萬分,知道蕭景瀾性子直,平時又不會看眼色,生怕她繼續說下去會惹蒞陽難過,忙過來扯著她的袖子道:「有話咱們去裡面說吧,我娘這會兒累了,不要再打擾她了。」

  沒想到蕭景瀾忽然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裡,抱住他哭著道:「謝弼哥哥,你已經不再是甯國侯世子了,現在我們能成親了嗎?咱們去天牢問姑父吧,好不好?我不要嫁給別人,我就要嫁給你……」

  劇情反轉的實在太厲害,以至於連蒞陽也驚呆了。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無論如何,蕭景瀾此刻來探望他們,蒞陽還是頗為感動的。謝弼費盡口舌,終於把她勸住並親自送了回去。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蒞陽在側廳坐著等他。

  「娘!」他靜靜的陪坐在一邊,道:「您有話跟我說吧?」

  蒞陽有些擔憂的望向他,道:「青怡……有沒有找過你?」

  謝弼楞了一下,頃刻間紅了眼眶,忙轉過頭去強行忍住心底翻湧的情緒,半晌才平復下來,低聲道:「找過一次,她、她說我們的婚約作罷,過幾天他們就要回去了,以後、以後就都別見面了。」儘管極力克制,終究還是帶上了哭腔。

  蒞陽垂眸望著他微微發顫的肩膀,眼中滿是憐惜和心疼,卻不知道怎麼安慰。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誰對誰錯,哪裡說得清楚呢?可是不管怎麼說,孩子們都是無辜的!

  想到這裡,她頓時覺得心頭堵窒的難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摸索著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幾口水,皺眉道:「弼兒,你扶我回去吧!」謝弼抬手拭了拭眼睛,忙轉過身來,見她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適,頓時有些緊張,忙起身相扶道:「娘,您怎麼了?要不要叫御醫?」

  「不,不用,你扶我回去躺一躺就好了,」蒞陽抬手捂著心口,道:「就是心裡難受而已。」


第215章 終章·阮郎歸(十九)

  元佑五年六月末,諭旨批下,謝玉終於從幽暗的天牢中走了出來,準備出發前往偏遠的流放地黔州。

  他生於侯門世家,青年尚主,叱吒疆場、縱橫朝堂,累封至一品軍侯,位極人臣,然而一朝遭逢巨變,卻也只落得個比常人還要伶仃淒涼的下場。

  按照大樑律令,流刑犯一般是淩晨出發,所以街上人煙稀少,倒是少了被圍觀指點的尷尬和羞辱,這讓謝玉心裡略微舒坦了一些。

  被關押在在牢裡的時候,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去往黔州,必須要經過南越門。此時城門剛開,來往行人也是稀稀落落。前面押解犯人的衙役似乎還沒睡醒,搖搖晃晃走的挺慢。

  謝玉自然也不急,他知道此次離開金陵,有生之年怕是再難回來。

  二十六年前,他就是在這條街上遇到了縱馬的蒞陽。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上前去攔,那麼她可能也永遠都不會注意到他,甚至太后、梁帝乃至太上皇都不會注意到他這個金陵城一抓一大把的世家子弟。

  直到此刻,他都不願意相信自己真的失敗了。百年侯府一夕傾倒,謝氏族人盡皆削爵,這些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最無奈和痛苦的是他還活著,卻什麼也做不了。

  即便沒有看到,他也無比清楚的知道,此時有無數隻眼睛在暗處盯著他。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腦海裡一片混沌,只想迷迷糊糊的走出去,他什麼也不敢想,最不敢想的就是她。

  他是個無比冷靜清醒的人,所以他不會像常人那樣去抱一些虛無縹緲的幻想和奢望。可是他真的甘心嗎?但是不甘心又能怎麼樣?

  南越門外,是一條平整寬闊的黃土大道,出了城門之後,謝玉終於忍不住回頭望去。

  門洞之內空空如也,晨曦籠罩的四野只有零零散散進出城門的人,根本就沒一個他所熟悉的身影。他這一生走過無數的路,最多的時候是騎馬、乘車或者坐轎,除了戰時的特殊行軍需要,這是他第一次將雙腳踏在塵埃裡。

  行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得背後有人呼喊,前面的一個衙役回頭擦汗時,就見塵土飛揚中兩匹神駿疾馳而來,忙跟同伴招呼了一下,拉著謝玉一起讓到了路邊。

  駿馬在離他們兩丈的地方停了下來,馬上跳下兩名素袍青年,正是謝弼和景睿。

  謝玉看到景睿的時候,神色有些訝異,但是他很快別過了眼睛。

  景睿的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卻也沒有停留,直接奔向兩名衙役,給他們手中一人塞了一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還請兩位行個方便!」

  兩人眼見這麼大一筆銀子,自然不會退卻,忙謝過之後陪笑了一下,遠遠的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走過來顫聲道:「您還好吧?」他眼睛紅紅的,看到這副樣子的謝玉,再想起昔日那個威風八面高高在上的父親,不由得紅了眼睛。

  到底是父子,再見之時他早就忘了那一夜他的冷酷和狠絕。

  謝玉沉默了會兒,淡淡應聲道:「還好?」

  謝弼又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回身望去。謝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正朝這邊疾馳而來。他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忽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儘管他已經十分努力的去克制內心的波動,但卻不得不承認,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還是想要再見她一面!

  馬車停下來時,謝弼和景睿不由得迎了過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的等候蒞陽下車。

  謝玉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以前在府中的時候幾天不見心裡都發慌,可現在一別數月,他卻可以泰然處之,是不是他真的可以放心的離開了?

  他垂下頭看到自己沾滿泥汙的鞋尖時,立刻就否定了那個想法。原來他不是不想見她,而是他不想在最狼狽最落魄的時候見到她。現在他已經一無所有,再也給不了她任何東西,哪怕是最普通的關懷和陪伴。

  她憔悴了許多,也蒼老了許多,重孝之身不戴簪環、素面朝天,眼角眉梢的淒苦和悲涼讓謝玉不敢再看。

  蒞陽見過戎裝甲胄的謝玉、錦衣華服的謝玉、輕袍緩帶的謝玉甚至布衣草鞋的謝玉,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披枷帶鎖的謝玉。

  他穿著醜陋弊舊且不合身的囚服和沾了塵土的布鞋,鬚髮淩亂,滿面風霜,若非那雙眸子依舊閃動著熟悉的神采和光華,她幾乎無法認出來,那個人就是自己朝夕相處、同寢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

  卸去滿身光環和殊榮,他看上去比平日蒼老了許多,挺直的腰背略略佝僂,拘謹而瑟縮的站在那裡,自始至終不曾抬頭看她一眼。

  快要走近的時候,景睿和謝弼放開她,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邊。

  蒞陽還是有些氣虛,卻依然堅持著靜靜的走了過去。

  她就那樣靜靜的打量著他,仿佛看到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年華如流水般呼嘯而過,良久,她才緩緩開口問道:「都結束了嗎?」

  謝玉想起了以往無數次對她許諾過的,等忙完這段時間就好了時忽然覺得無比愧疚和感慨,他吸了口氣,低低道:「恐怕還沒有。」

  「我能為你做什麼呢?」她垂眸望著他腕上粗重的鐐銬,喃喃問道。

  「不用,」謝玉想也沒想搖了搖頭,道:「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為力。」

  蒞陽這個時候真的覺得很是無能為力,她以為祠堂那夜之後一切就都冰釋前嫌了,可到了真正見面的時候才發現,卻原來變得比以往更陌生更疏淡了。

  她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心上附著了一層堅冰,這些年都是謝玉在盡力捂著,如今他的手放開了,那麼她的心就再也暖不回來了,甚至會比以前還要冰寒徹骨。

  她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所以她很快就說出了那日梅長蘇來找她的時囑託的事。謝玉果然略有所悟,卻似乎依舊有些迷茫,不知道她所說的是什麼信。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甚至有些厭煩,但她還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她不明白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有誰還會去做威脅他性命的事?謝玉到底瞞著她多少事情?此刻她已經沒有一點兒想知道的興趣。他寫字的時候她就靜靜的侍立在一邊,即便是荒郊野外的古道邊,她從容優雅的研磨鋪紙也如同留花翠幕紅袖添香。

  謝玉寫完之後,小心翼翼的折疊起來鄭重的交給她,就仿佛真的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並再三囑咐她千萬不要給任何人看,包括那個居心叵測的梅長蘇。

  蒞陽當著他的面將那封手書縫在了隨身攜帶的荷包中,道:「只要你活著,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的,你在外面做了什麼,我並不想知道。」

  謝玉抿了抿唇,道:「這樣最好!」

  「我給你準備了些銀兩和衣物,」蒞陽頓了一下,不由得想起謝弼將她準備的衣服全部換成粗布短打時的情景,她心頭泛起一陣苦澀,眼神不由得淒哀起來,「你帶著路上用吧!」

  她轉過頭朝那邊望了一眼,謝弼忙捧著一個半舊的包袱走了過來。

  他的雙手用鐵鍊縛在了一起,所以蒞陽只得幫他把包袱系在背上,做這些的時候,她不由得就想起了以前無數個早晨幫他整理朝服頭冠的情形,她的淚水無聲的滑下,沁入了他辨不清顏色的衣襟裡。

  謝玉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鐵鍊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近乎貪婪的凝望著這張容顏,這是他心心念念愛了一輩子的姑娘,是他一生都難釋懷的情愫,也是他心底深處唯一的一片光明和柔軟。

  何以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如今身陷囫圇,終於還是成了棄子。他苦笑了一下,眼神變得溫柔似水,「蒞陽,我就知道你是不會捨棄我的,你看現在我這副摸樣,你依然還是惦記著我的,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我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他眼眶潮紅,強忍著內心的波動柔聲道:「離別在即,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以後、以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他微微抬手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龐,但是清脆的鐵鍊聲在耳畔響起時,他才有些窘迫的縮回了手。

  說完這句話以後,他頓時就後悔了,生怕蒞陽會答應,可是她目光淒哀,淡淡的別過了頭,謝玉心頭一動,忍不住脫口問道:「蒞陽,你我今生還會再見嗎?」


第216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

  蒞陽有些愕然的抬起眸子,淚光朦朧中看不清楚他的臉容,只看到那雙充滿期切和希冀的眼眸。她的嘴唇微微顫慄著,不敢置信的望著他,「謝玉,你、你何出此言?」

  謝玉心頭陡然明朗,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像是安慰她一般呢喃道:「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滿腹哀傷,珠淚滾滾而下,頃刻間落滿了衣襟。

  謝弼走了過來,從袖中拿出帕子輕柔的為她拭去了面頰的淚痕。謝玉不敢再看她,輕輕側過頭柔聲哄道:「我今日還有許多路要走,蒞陽別哭了,跟為夫道個別吧!」

  蒞陽紅著眼睛,哽咽著道:「那我、那我就在家等你回來。」

  只一句話,便讓謝玉一直偽裝的堅強土崩瓦解,頃刻間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一邊的謝弼卻是慌了手腳,饒是他向來舌綻蓮花、伶牙俐齒,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安慰誰。

  「弼兒,照顧好你母親。記住千萬不要讓她一個人呆著。」謝玉忽然望了過來,細心叮嚀道。

  謝弼忙點頭道:「父親放心,孩兒記住了。」

  「有人托我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不相信他,這個世上就沒有值得託付的人了。」眼見他就要轉身,蒞陽忽然想了起來,急忙說道。

  謝玉渾身一震,眼神頓時變得冷硬淩厲起來。

  「好,我記住了。」他點了點頭,再也沒敢看她,轉身往路邊候著的衙役那邊走去。

  夏冬的突然出現,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她身上攜帶的寒氣和殺意讓已經登上馬車的蒞陽重新下了車,幸好有景睿挺身而出,也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夏冬的身影消失後,蒞陽劇烈的心跳依舊無法平息。這個時候她的耳畔不由得迴響起梅長蘇對她說過的話,流放路上的艱險果然不是她這個閨閣婦人所能想像的出來的。

  蒞陽默默站在那裡,目送著謝玉的身影消失在了長路盡頭。

  「娘,咱們回去吧!」景睿還有些虛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蒞陽點了點頭,在景睿和謝弼的扶持上重新上了車。

  車廂中靜謐而幽暗,她緩緩閉上眼睛的時候,眼前漸漸浮現出了那日從謝玉的小木匣中找出來的姻緣簽。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她不知道哪支簽文是自己的,哪支簽文是謝玉的,難道離別早在十九年前就註定了?謝玉從來不會相信這些東西,當年她還納悶他為什麼藏起簽文不讓自己看,其實即便她真的看了,大約也是一笑置之吧?那個時候,是她們感情最親密最穩定的時候,誰會相信世事無常、悲歡難料?

  景睿和謝弼並轡而行,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言,快要進城的時候,忽聽得後面馬車裡傳來蒞陽急切的聲音,「停車、停車,調頭、現在就調頭。」

  景睿和謝弼吃了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覷,然後調轉馬頭過去查問。

  「娘,怎麼了?有東西忘了嗎?」景睿細心的問道。

  蒞陽面色蒼白,眼神中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癲狂和淩亂,使勁揮手道:「快掉頭,我要親自送他到黔州,我不放心,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走這孤寂的漫漫長路。」

  謝弼慌了神,忙跳下馬背走過去握住她劇烈顫抖的手道:「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咱們很快就進城了,等回去孩兒叫太醫過來瞧瞧好不好?」

  蒞陽猛地掙脫他的手,啞聲喝道:「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快給我調頭,不調頭我就自己走。」她說著已經彎身出來就要下車,謝弼頓時嚇壞了,景睿也慌忙跳下馬背一起攔在了車前。

  「好,好,娘,您冷靜點,我們聽您的話,咱們現在就調頭。」景睿忙不迭安撫好她,一邊吩咐車夫調頭往回走。

  蒞陽一直掀開車簾瞪大了眼睛瞧著,似乎生怕孩子們騙她。直到確認馬車的確調頭往南而去時,她才漸漸平靜下來。

  景睿有些擔憂,皺眉道:「二弟,我上去陪著娘吧,她現在一個人,我不太放心。」

  謝弼剛剛送走了父親,如今眼見母親精神幾乎崩潰,心中自是痛苦難抑,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心境,根本無法勸慰母親,便點了點頭道:「好!」

  景睿上了車,看到蒞陽抱臂縮在角落裡,明明是六月末,他走幾步還熱的出汗,可她卻像是冷極了。這些天來,他親眼看著她變得憔悴虛弱,她生命裡的余溫和活力似乎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身體裡流走。

  她的眼神悽惶哀傷,不知道看向了哪裡。嘴唇哆哆嗦嗦的像是在說著什麼,但是仔細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楚。

  景睿緩緩伸出手掌搭在她肩上,輕聲喚道:「娘,娘,我是景睿啊!」

  他反復了喚了好幾聲,蒞陽才漸漸回過神來,有些迷惘的盯著他看了半晌,像是終於確定了他的身份,輕輕靠在了他肩頭,聲音很是虛弱,低低道:「景睿,二十六年前,我就在這條路上送走了你父親。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如今,我又在這條路上送走了謝玉,我心慌的厲害,從未有過的驚懼,我怕他也一去不歸。」

  生日宴之後,景睿還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有關那個人的隻言片語。在他的心裡,對於那個所謂的生父並無任何印象甚至好感。從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整個人幾乎就崩潰了,直到現在都無法痊癒。

  無論宇文念在他耳邊嘮叨了多少,他都無比清楚的記得當初是他拋棄了他們母子。沒有母親的忍辱負重和委曲求全,就不會有今日的他。

  「景睿,」她冰冷的手掌緩緩攀上了他有些消瘦的臉頰,帶著幾絲恐慌的聲音緩緩道:「你恨我嗎?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但我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你。」

  景睿深吸了口氣,緩緩抱住她單薄的身軀,柔聲道:「我是您的孩子,您為我所受的苦難我畢生難忘,何來怨恨之說?」

  她像是有些放心了一般,點了點頭,緩緩坐直了身體,道:「那你回去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見到他,可是我,」她低下頭歎了口氣道:「我以前答應過他,我不能再丟下他不管。」

  景睿還欲再說什麼,卻見她神情決然,眼神又恢復了以往的淡漠和冷靜,擺了擺手道:「聽話,娘不想令你為難,你也莫要為難自己。」

  景睿不敢違逆她的意思,道:「孩兒遵命,您多保重。」

  景睿下車沒多久,車速便開始變緩了,蒞陽心頭一動,挑起車簾探出頭往外看,果然看到前方十多丈處一前一後三個身影。

  她不敢再看,忙放下了簾子。

  整整一天,謝玉只要回過頭就能看到蒞陽素蓋黑圍的小車在後面遠遠的跟著,他們停下來休息時她便停下,他們趕路時她便趕路,有好幾次他想要轉身跑過去抱住她大哭一場。

  時間太過倉促,他有好多話都沒有來得及對她說,他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愧疚和歉意也未曾親口說出。

  微末之時南征北戰聚少離多,他想著有朝一日大權在握便可以讓她揚眉吐氣以他為榮,終於到了那一天,他以為終於不用再受制於人,可以好好陪伴她的時候才發現陰謀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有了結束。

  此後半生都泡在爾虞我詐和陰謀權術之中,再難有半日自由。他總想著來日方長,待他安頓好一切就能好好的陪伴她了。於是他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她紅顏遲暮、青絲白髮,生生耗盡了半生的青春。

  在馬車離得最近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大聲喊道:「蒞陽,聽話,快回去吧!」

  身後碌碌的車輪聲消失了,他的心裡卻赫然空了一大塊。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的時候看到馬車又跟了上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私心裡真的想要她一直一直跟在後面。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就讓他一回頭便能看到她就足夠了,哪怕這條路的盡頭是死亡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黃昏之時,一隊禁軍忽然從後面趕了上來,頃刻之間就圍住了緩慢行駛的馬車。

  塵土飛揚中,謝弼和景睿一臉驚異,急忙下馬。

  為首是一名禁軍副統領,景睿和謝弼以往都不陌生。他手持權杖站在車前喊話道:「陛下有旨,命令長公主立刻回金陵,未得許可,不准離開金陵半步!」

  ……

  兩列禁軍押送著那輛馬車緩緩離開,道邊的岔路口緩緩駛出兩騎,為首的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漢子,正是進軍大統領蒙摯。

  「大統領,您說蒞陽長公主她會不會進宮去鬧?萬一她見了陛下,恐怕就要穿幫了。」旁側的隨從有些擔心的問道。

  蒙摯搖頭道:「不會,蘇先生說了,如今的蒞陽長公主心如死灰,除非天的事,否則不會主動進宮面聖。再說了,接她回城本來就是陛下的諭旨。只不過是多加了幾句話而已,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願如此!」隨從心有餘悸道:「想到當年的晉陽長公主,屬下實在是擔心她會鬧出什麼事驚了聖駕!」

  蒙摯冷笑了一聲,道:「謝玉是什麼人?能跟已故林帥相提並論嗎?蒞陽長公主若真是效仿當年的晉陽長公主,恐怕只會貽笑大方吧?好了,吩咐下去,南勝門那邊要盯緊,長公主如今是關鍵人物,萬萬不可出現任何差錯。」

  「是,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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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一)

  回去之後蒞陽就病倒了,謝弼和景睿侍奉湯藥,片刻不敢離開。

  蘇宅,梅長蘇午後正在休憩,醒來的時候看到黎綱坐在一邊,正欲詢問什麼事的時候,書案前監督的晏大夫瞪著眼睛哼了一聲,梅長蘇忙緩緩躺下。

  「哎呀,晏大夫,我就說一件事。」黎綱無奈道。

  「不就是蒞陽長公主臥病的消息嗎?人家病得再重,也比你家宗主輕。」晏大夫沒好氣道。

  「不是這件事,」黎綱皺眉道:「松山書院傳來消息,」他頓了一下,緩緩道:「謝緒死了。」

  梅長蘇一驚坐起,道:「你說什麼?不是吩咐過讓好好看著嗎?怎麼會出事呢?」

  晏大夫狠狠瞪了黎綱一眼,忙過去扶起梅長蘇摸了摸脈象,安慰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宗主您也別難過了,既然事情都發生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黎綱歎了口氣道:「謝家事敗後,蒞陽長公主就特意給謝緒寫過信不許他輕舉妄動,以至於太皇太后駕薨後他也沒回來弔唁,估計是謝家族人盡被削爵,所以即便回來也沒有什麼用。書院那邊您也給叮囑過,本來看的挺緊,這幾個月都沒有發生過什麼狀況,那孩子讀起書來心無旁騖的,大傢伙都挺放心。誰知道幾天前他突然大半夜的爬起來想要從後山溜走,您也知道,那後山黑魆魆都是斷崖殘壁、松濤竹林,晚間連燈火都沒有,他行走間觸到了網鈴,驚動了暗衛。」

  「那他之前晚上就沒有出去探過路嗎?那些人怎麼盯著的?」梅長蘇面色蒼白,有些激憤道,「那孩子十八歲生辰才過吧,又沒有經歷過什麼事,做事哪能周全的萬無一失?那些人到底是怎麼盯著的?竟然沒有發現一點兒端倪嗎?」

  「好了,好了,別激動,別激動,聽他慢慢說。」晏大夫忙安慰道。

  黎綱歎了口氣,神情有些悲憫道:「墨山先生事後著人調查,果然發現過謝緒前些時候每晚出去探路的痕跡,但是一切都晚了。當時一腳踩空跌落山崖,根本就來不及營救,天亮後用繩子墜著幾名暗衛下去探查,只找到幾片破碎的衣料和隨身佩戴的長命鎖,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還有一塊寄名符,聽說是出生時體弱多病長公主怕養不活,專門送到了同泰寺的一位僧人名下做寄名弟子,多半是錯不了。」

  梅長蘇有些虛弱的靠在了背後的墊子上,神情哀傷,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宗主,如今可怎麼辦?這喪是報還是不報?人家好端端的孩子送過去,現在鬧得屍骨無存,謝家又正縫多事之秋,謝綺的棺柩卓家才接回去沒多久,要是謝緒的事再一鬧出來,怕是……」黎綱歎了口氣,很是為難道。

  梅長蘇有些淒苦的笑了一下,道:「真正惡貫滿盈的人倒是活的挺好,反倒是累了一幫無辜的孩子們喪命!這謝玉,著實是罪該萬死。不過時機未到,朝中局勢未定,現在他還不能死。你給那邊回話,先瞞著吧,能瞞多久瞞多久,如今蒞陽長公主纏綿病榻,景睿和謝弼肯定無法離開金陵,加之景睿身邊有那個宇文念時不時的出來癡纏,說不定哪天就能說動了他離開金陵。長公主現在的情形,大約也不想讓謝緒回來。這個時候,她不能出事,一定要瞞著,半點風聲都不能出。謝玉當年不是利用李重心仿冒別人的筆跡嗎?那你們就去找個人仿冒謝緒的筆跡,定期給家裡報平安!」

  「是,屬下這就去辦!」黎綱領命,躬身退了出去。

  蒞陽再次見到夏江的時候已是初秋,景睿剛剛離開金陵跟宇文念去了南楚。

  她在謝弼的陪同下來到上古寺謝綺當日停靈的地方誦經祭拜,午後在精舍外散步的時候看到夏江從竹林中緩緩現身,就像第一次時一樣。

  「夏首尊風塵僕僕,想來是剛出過遠門吧?」蒞陽若有所思,緩緩道。

  「回稟長公主,下官與謝侯爺碰頭回來,的確是剛剛回京。」夏江道。

  蒞陽心頭一哽,再也沒有說什麼。

  梅長蘇和夏江,她根本不知道該相信誰,抑或是誰都不敢信?

  「你來找我,可是為了那封手書?」蒞陽索性也不繞圈子,直言道:「我並未隨身攜帶,而是交給了別人代為保管,若我有什麼不測,便由那人轉交給梅長蘇,畢竟這主意是他出的,或許他用得著。」

  夏江倒是楞了一下,有些驚異的打量著她,沉默了半晌,不由得苦笑道:「看來長公主對下官有疑心啊?」

  蒞陽冷笑了一聲,道:「今時今日,除了陛下,我不會相信任何人。」

  「可您相信梅長蘇,」夏江有些好笑道:「若是您知道這上古寺周圍隱藏的密探都是江左盟的人,想必您的這份信任會動搖吧!」

  蒞陽心底微微動容,神情卻是依舊古井無波,緩緩道:「我早就知道,不勞夏首尊費心了。」

  「這樣最好,長公主只要能做到真正的中立,兩不相幫,那麼謝侯爺定然無恙。下關言盡於此,告辭!」他說著轉身潛入了身後的竹林。

  蒞陽低下頭攤開手心,發現掌心裡密密麻麻全都是冷汗。

  聽說梁帝命禁軍封了東宮,怕是真的要有一場風波了吧?可是那些跟她有什麼關係?她緩緩靠在了背後的樹幹上,平復著沒來由的心悸。

  二十六年過去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又要重複少年時那種艱辛晦澀恐慌又無助的心路歷程,原來想要保護一個人是這麼的艱難?尤其是對她這樣手無縛雞之力又沒有實權或者謀略的閨閣婦人。

  如今他流放千里,她困守孤城,誰也不敢相信,誰也不能依靠。

  謝綺走了,景睿也離開了,謝緒也不在身邊,只有謝弼謹記著父親離開時的囑託,須臾不敢離開她半步。可是她心裡琢磨的事,卻是連謝弼都不敢講。

  「姑母,姑母,我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蒞陽回過頭,看到活潑耀眼的蕭景瀾嬉笑著跑了過來,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謝弼。

  「你怎麼進來的?」蒞陽有些納悶的問道,外間守衛森嚴,不得諭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蕭景瀾得意的一笑,揮了揮拳頭道:「當然是打進來的,他們也就能嚇唬嚇唬老弱婦孺,我蕭景瀾可不是吃素的。」

  蒞陽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女兒家整天這麼風風火火打打鬧鬧的,多危險啊?萬一傷到了,你父王和母妃可有得心疼。」

  「姑母多慮了,他們能奈我何?我好歹可是專門練過六年功夫的,再說了,我再不濟他們敢對我動手?」蕭景瀾笑的沒心沒肺。

  「你家裡一切都好?」蒞陽問道。

  「好著呢,」蕭景瀾一疊聲道:「豫津哥哥每次去找他他都樂的什麼似的。」

  謝弼過來扶著蒞陽道:「娘,咱們進去吧,您出來有好一會兒了。」

  蒞陽點了點頭,緩緩往回走去。

  「謝弼哥哥,你們今天回城不?」蕭景瀾環顧四周,很是好奇道:「要是不回去的話。我也就不走了。」

  「回去吧,」蒞陽若有所思道:「我好久沒見過緒兒了,」她對謝弼說道:「你去問問那些人,我不出城去,只想去同泰寺進香,求佛祖保佑緒兒平安如意,順利度過此難關,我們都無法陪著他,我實在是不放心。」

  謝弼點了點頭,安慰道:「孩兒知道了,您也不用太擔心,上個月緒兒還寄信回來,說一切都好,等學成歸來再盡孝道。現如今家裡這個樣子,他回來也沒有什麼用,還不如在書院好好呆著。」

  「姑母,為什麼陛下要對您下禁足令?難道是怕您出城去尋姑父嗎?可現在姑父都走好幾個月了,就算是去追也追不上了吧?」蕭景瀾不解的問道。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好久沒有面聖過了。」她歎了口氣,緩緩道:「如今這樣的情況,我也實在無顏進宮面聖。」

  謝弼的請求很快就傳進了蘇宅,梅長蘇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只囑咐負責保護的人小心一點,萬萬不能出差錯。即便他和謝玉確實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對那些孩子他卻並沒有多少遷怒。或許對一個劫後餘生的人來說,很多事情會比常人看的更開吧!

  蒞陽上山的那一天,府中恰好有些事,所以謝弼走不開,只得囑咐紫曦和紫苑好生照顧著。

  馬車在一小隊禁軍的護送下緩緩駛出了金陵城,想著她曾經無比熟悉的那條路而去。

  謝玉離開後,其實對蒞陽的生活並沒都有多大影響,因為這些年來大多數時間她其實也是這樣一個人過來的。有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變,謝玉不過是出征或者外出辦差去了。

  可是偶爾想起甯國侯府大門上的封條,她也會從夢中驚醒。謝玉幾乎從來沒有食言過,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所以她一直等著,也只能等著。

  但是如今東宮怕是要易主了,她所有的希望幾乎全都破滅了。


第218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二)

  馬車在山門外停下,蒞陽走下來的時候,看到高牆外一輛青帷小車靜靜停在那裡,車夫坐在牆根腳下拿草葉子編螞蚱玩,她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有一次謝綺拿彩色絲線繞在手指上教謝緒編蝴蝶和話花朵的情形。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可如今卻是一個陰陽兩隔,一個千里之外。

  「長公主?」身邊的紫曦輕聲道:「咱們進去吧!」

  蒞陽點了點頭,緩緩邁上了臺階。

  或許是來的時間不太對,所以寺院內的香客並不是很多,山風呼嘯而過,天色漸漸陰沉起來。

  蒞陽禮佛畢,出來時看到紫曦和紫苑在殿前的臺階下候著。看到她出來忙迎了過去!

  三人走過廣場的時候,聽到放生池旁的菩提樹下有人在彈琴。

  琴聲綺麗清婉,纏綿哀怨,正是流行甚廣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佛家聖地,原本彈奏這樣的曲目就不太適合,但是那琴音清越婉轉,動人心魄,大有繞梁三日不絕之效,蒞陽僅僅聽了一會兒,便忍不住想要駐足。

  「想不到這山寺之中,竟有如此琴曲高手!」她定了定神,感慨道。

  「常言道,深山出俊鳥,飛澗有沉魚。想必真正的曠世才子,大多都是不慕名利、自甘淡泊的,所以才會隱居在此。」紫曦緩緩道。

  「嗯,」蒞陽點了點頭,道:「咱們走吧,琴聲到哪裡都聽得見!」

  她們正要繞過欄杆往主道上走的時候,就見那菩提樹下走出了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僕,徑直朝她們走了過來。

  那人到了近前,躬身作了一揖,用頗為生疏的口音道:「有位故人想見見夫人,不知夫人可否移駕?」

  紫曦和紫苑對望了一眼,頗有些警惕的望著那人。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道:「你們不用緊張,應該沒有什麼事的。」

  她讓紫曦和紫苑在原地等著,然後跟隨那人走下臺階,繞過巨大的放生池往菩提樹下走去。既然連素日並無來往的懸鏡司首尊夏江都能私下來見她了,如今還有什麼故人是不能見得呢?

  琴聲已近尾音,彈琴之人似乎有些激動,琴音中充斥著緊迫和震顫,蒞陽漸漸覺得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樹下的青石階上,有人盤膝而坐,垂眸靜靜撫琴,在她的腳步頓住的那一刻,琴聲戛然而止。

  那人緩緩抬起了頭,蒞陽只覺得頃刻間喉嚨像是被人扼住,竟是再也說不出半句話。其實她走過來的時候約莫也猜到了幾分,但到底還是覺得不可能。

  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而且她不知道他現在還有什麼顏面來見她。

  「小寒!」他緩緩開口,那名侍從恭恭敬敬走過去道:「王爺?」

  宇文霖將懷裡的琴遞了過去,隨從收好之後放到了一邊的臺階上,這才走過來俯身將他扶起。

  蒞陽就這麼靜靜的望著他,內心平靜的沒有半點波瀾。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心神幾近耗竭,卻是再無餘力對別的事情有所反應了。

  「景睿已經去找你了,你為何會在金陵?」她終於還是淡淡開口,以一種平和的姿態。

  二十多年不見,他似乎並無多少變化,依舊文弱雋秀,清雅脫俗,只不過更加形銷骨立、清幽孤冷。

  宇文霖端詳了她半晌,忽然側過頭掩口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虛弱低啞,道:「我來並非是為了景睿,還是想再見公主一面!」

  他們也曾纏綿悱惻、山盟海誓,承諾永不相負,她曾經那樣愛過他,可是這一刻,她的心底回想的卻只有景睿生日宴那一晚南楚咄咄逼人的情景。

  她吸了口氣,道:「當年別離之時,我們說的很清楚,以後都不要再相見了。你如今來找我,還有什麼意義?難道就是想看一看我家破人亡的情形嗎?」

  「公主,」宇文霖眼底閃過一抹驚痛,搖頭道:「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想要傷害你。」

  蒞陽冷笑了一下,道:「你不想,可你也已經傷害多回了,你對我不聞不問,就是最大的眷顧。」

  宇文霖抬手撫上了身側的樹幹,苦笑著感慨道:「公主,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這次悄悄來到金陵,就是為了跟你道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我永遠都抗不過天命。」

  他緩緩望向了蒞陽,眼神裡滿是淒迷和哀傷,「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也無數次的幻想過來到金陵帶走你和孩子,但那終究只是個奢望。直到有一天,有人對我說能夠幫我實現這個夢想,我為什麼不答應呢?」

  蒞陽心頭一哽,差點立足不穩。

  「可那一天到底還是遲了,」他望著蒞陽,神情有些迷惘道:「那天晚上我就在侯府門外,親眼看著你兵不血刃化解了一場干戈。自始至終,你的眼裡只有謝玉,我才突然明白,原來你、你早就愛上了他。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怎麼可能愛上那種人?他一介武夫,成日只知道打打殺殺,而且人品低劣,冷酷陰狠,當年只是區區一個甯國侯世子,若非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哪裡能娶到你?」

  蒞陽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幾乎是咬牙切齒般低喝道:「他再不濟也是我的丈夫,這天下人都有資格罵他,唯獨你,唯獨你沒有資格說他半句的不好。」

  宇文霖像是有些驚愕,喃喃道:「公主原來,已經這麼護著他了?難道你忘記了他曾經對你做過的事?」

  「你千里迢迢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嗎?」蒞陽閉了閉眼睛,有些不耐煩道:「如果是這樣,那恕不奉陪。晟王殿下請自便吧!」她正欲轉身離開,宇文霖卻急急走過來扣住了她的手腕,道:「且慢……」

  蒞陽緩緩側眸,望著搭在衣袖上那修長纖細的手,二十多年過去了,卻似乎沒有多少改變。她想,他這些年大概就和當初在棲梧院一樣吧,彈琴賦詩花前月下風雅依舊,像是活在夢裡一樣,所以就連歲月也是無法侵蝕到夢中的人,可是她早就已經醒了。

  她不動聲色的拂開了那只虛弱無力的手,她這個時候無比想念謝玉那雙溫暖堅實的手掌。如果謝玉在,如果謝玉在就好了。不行,她現在還不能想他,她現在絕對不能陷入軟弱和無助中。

  蒞陽深深吸氣,緊緊捏著袍袖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當年在暢音閣的時候,說過只會對我一個人好的,我都記著,可是你已經忘記了。」他略帶憂傷和淒迷的眼神望著她道。

  蒞陽忍不住笑了,道:「二十多年過去了,晟王殿下還是這麼天真。即便是你種一株花,這麼多年也早就開開落落許多次了,這世間哪裡會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有,」宇文霖認真的點頭道:「我對你說過的話,一輩子都不會變。我永遠都會和公主一條心的,無論什麼時候。」

  蒞陽只覺得莫大的嘲諷,心底霎時湧出無盡的激憤,末了,卻只是化成了一聲歎息,苦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你還在等他?」身後傳來宇文霖莫名其妙的聲音,蒞陽沒有回頭,緩緩往前走去。

  「公主,不要等了,他回不來的。」

  蒞陽咬著唇沒有說話,他說他會回來再見她的,她當然相信。

  「你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麼複雜,流放只是個開始,並不是目的。有人要他死,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活著回到金陵見你。而你的一舉一動,也早在別人的眼線之下了。」

  蒞陽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握著袍袖的手開始簌簌抖動。

  「公主,你應該相信我,至少、至少我是景睿的父親,我願意傾盡全力幫助你,無論你想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她能做什麼呢?為什麼別人都覺得她會做點什麼?

  梅長蘇和夏江也說過讓她相信他們的話,可是現在她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她敢相信。蒞陽抬手揉了揉眉心,轉過頭道:「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話,我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做不了。你回去吧,景睿應該還等著見你呢!」

  然後她再也不理會他的呼喚,急急繞過放生池走到了白石欄杆環繞的主道口,紫曦和紫苑走下臺階相迎。

  「走吧!」她籲了口氣,任由她們扶著,淡淡吩咐道。

  走下那段斜坡時,蒞陽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遠遠看到宇文霖在小寒的攙扶下站在那棵菩提樹下遙遙望著她。蒞陽想起宇文念說她父親病重,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他說話的確有些氣力不濟,眉眼間泛出一種冷寂的死灰色,像極了、像極了她最後一次見父皇時的那種感覺。

  不管怎麼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他來見她最後一面,她還是有些感動的,也算是徹底釋懷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幽怨?都會被時間沖淡的,不管曾經多麼刻骨銘心。

  那到底是她曾經愛過的人,用盡了半生的熱情和激情,即便留下了太多的痛憾,可愛過就是愛過,這是不可否認也無法質疑的事實。

  不過一切早就結束了,她也再不願與他有半點牽扯和糾纏,即使她真的需要幫助,也絕對不會接受他的半點援手。她想謝玉也一定不希望她為了他在跟這個人有半點糾葛吧?

  她轉過頭往前走去,再無半分遲疑和留戀!


第219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三)

  「宗主,宗主,」黎綱急匆匆奔進了前廳,正好看到梅長蘇擁衾而坐,正閑閑的翻著書,忙過來行禮,稟報道:「剛才有弟子來報,說是蒞陽府門外掛上了白燈籠,莫非是出事了?」

  梅長蘇略帶狐疑的抬起頭望著他,微微沉吟道:「謝玉死了嗎?這不太可能呀,前幾天童璐還稟報說路上有盟中弟兄們暗中跟著,怎麼會這麼快出事?」

  「那會是什麼事?」黎綱想了想,忽然道:「莫非是景睿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好像聽說南楚晟王病危,莫非是去了?」

  梅長蘇有些好笑道:「黎綱你怎麼了?景睿又沒有開府,即便他生父真的去了,長公主于情于理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舉哀呀?讓人去查一下吧!」

  「哎呀,我的確是糊塗了,看樣子景睿年前怕是回不來了!」黎綱忙應聲道:「屬下這就去查!」說著起身告退,剛走到門外,就見愁眉不展的言豫津走了進來。

  「言公子來了?」黎綱忙讓到一邊躬身行禮。

  「蘇兄這幾天怎麼樣?」豫津問道。

  「還好了,多謝言公子掛念。」黎綱一邊說著一邊帶他進去了。

  「豫津怎麼來了?好些日子不見了。」梅長蘇忙招手道。

  兩人見禮後重新落座,豫津皺著眉道:「這些天外出辦事,所以都沒來看過蘇兄。」

  「我沒事,對了,豫津今天怎麼唉聲歎氣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梅長蘇有些好奇道。

  豫津眼中流露出少見的哀傷和悲憫,聲音有些苦澀道:「前些天,謝弼來找我,說長公主掛念孤身在外的謝緒,他又走不開,所以暗中托我去探視,如果謝緒一切都好就沒有什麼,若是情況不對就把他帶回來。」

  梅長蘇的臉色微微一變,不由得合上了手中的書卷。

  豫津繼續道:「這個忙我自然要幫啊,所以當時就回家安排了一下出發了。等到了松山書院後卻發現他們推三阻四不讓進去,我就覺得有些納悶,往年我和景睿還一起接過謝緒,他們應該認識我的。所以我就留了個心,後來偷偷潛入書院打探,才得知了一個噩耗,」他歎了口氣,道:「那孩子竟然跌下山崖,找尋數日無果,現在天這麼冷,怕是、怕是早都沒有了。我不相信,親自縋下崖壁探尋過,嘖,別說是三更半夜什麼也看不到,就算是大白天的摔下去多半也活不成了。因為謝家出事了,所以書院那邊一直不敢報喪,大肆尋找了數日都未果……蘇兄你看,這都什麼事呀?」

  「那你……」梅長蘇定定望著他道:「你回來報信了?」

  豫津歎息道:「那還能怎樣?紙裡終究包不住火,長公主難道還能一直都不見兒子嗎?她平生最疼景睿和謝緒了,如今景睿,」說到景睿,眼睛不由的紅了,很是哀傷道:「還不知道會不會回來,而小緒兒竟然出了這樣的事,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熬過去。」

  梅長蘇定了定神,道:「你是從蒞陽府過來的?」

  豫津點了點頭,道:「是呀,我回來也不敢停留,直接就過去送謝緒的遺物了,原本想著私下和謝弼商量怎麼辦,誰知道長公主恰好進來聽到了,那樣子我這個外人看的心都快碎了。唉,你說這謝伯……他這一去,家裡一大攤事可全都落在長公主和謝弼身上了。我如今都不敢進她家門了,走到門口就想哭。」

  梅長蘇抿了抿唇,輕聲道:「生死從來不由人,或許這便是命吧!我想,金陵城比謝家慘的應該還是有的。好了豫津,你也別難過了,對了,長公主如今情況怎麼樣?有什麼需要的話你儘管吩咐黎綱,無論謝玉怎麼樣,景睿、景睿到底是把我當朋友的,他家裡的事,咱們能盡心的盡心,能盡力的盡力。」

  豫津喜出望外,道:「蘇兄你真是太好了,景睿果然沒有看錯人。那些不痛快的事我們都忘了吧!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看長公主情況不太好,所以才厚著臉皮過來,就是為了哪一天太醫要是不管有用了,好跟你借晏大夫呢!」

  「大家相識一場,何必這麼客氣?」梅長蘇淡淡一笑道:「晏大夫這邊,交給我就行了。」

  世間最淒涼悲哀之事,大約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吧!

  自那一日,蒞陽府便開始籠罩在了愁雲慘霧中。

  謝緒是幼子,且死於非命,不僅連個像樣的哭祭人都沒有,甚至無法在正堂設靈位。謝弼帶人收拾了他平日偶爾會住的偏院,將靈位棺柩等都設在那裡。又怕蒞陽看到了傷心,所以除了府外的燈籠一色兒蒙上白紗外,府中一律維持原樣。

  謝家事敗後,忽然就在金陵城變得孤立無援起來,仿佛外來戶一般,即便是發生了這樣的事,除了宮裡派人問候安慰過之外,便沒有幾個人敢登門來弔唁。

  謝弼自然是知道原因的,東宮壞事了,以前的同僚自然不敢與謝家再沾染上關係。譽王那邊的人更是避之而不及,誰敢在這個當口觸黴頭?

  停靈期間,只有府中的僕役奴婢們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堂裡焚燒紙錢、晨昏哭祭。

  謝弼原本想讓人去南楚送信找景睿回來,可是聽豫津說他南楚那邊的生父歿了,宇文念一個姑娘家頂不了事,景睿肯定是走不開的。想著他那性子,謝弼便也不忍心讓他為難痛心,所以暫時沒有報信。

  謝緒出殯那天,許久不曾出門的蒞陽扶著紫曦一直走到了府門口,外面大雪紛飛,像是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錢。

  謝弼指揮著送葬隊伍一直到了街角,回過頭去看到蒞陽走下了臺階,神情蕭瑟的扶著門外的石獅子遙遙望著。

  「長公主,咱們回去吧!」眼看著送葬隊伍已經消失了良久,紫曦這才忍不住走上來輕輕拂落蒞陽肩頭的雪花,低聲道。

  蒞陽木然的回過頭望著她,紫曦又提醒了一句,她這才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就是除夕了,按照往年的慣例,最隆重的就是祭祖了。可惜如今甯國侯府被封禁,所以只能在側院臨時佈置了一個簡單的小祠堂,由蒞陽主祭,謝弼陪同,叩拜燒香,祈求先祖保佑謝家子弟平安。

  往年都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唯獨今天冷冷清清,府中一片死寂。

  謝弼扶著蒞陽走出側院,見她精神尚可,便試探著問道:「娘,今晚孩兒陪您守歲吧?」

  蒞陽點了點頭,淡淡道:「你若是沒事,就來吧!」

  「哎!」謝弼忙應聲道。

  他們回來的時候,齊嬤嬤領著幾名宮女已經站在堂屋外等著了。

  雖然她幾次上書請求出家,但是梁帝一直不允。所以如今在待遇上,長公主的供養依舊如前。天黑之前宮裡像往年一樣的賞賜和饋贈絲毫未減,甚至份例比以前還增加了。

  齊嬤嬤在蒞陽旁邊低聲稟報著,蒞陽只是默默點頭。

  「入冊後放入府庫吧,明兒讓世子去清點!」蒞陽有些疲倦,扶著門框道。

  齊嬤嬤躬身道:「奴婢遵命。」

  謝弼扶著她走了進去,放眼四周,一應器具擺設奢華依舊,燈燭皆亮,入目處只覺得滿堂華錦,令人眼花繚亂。可就是空蕩蕩的,看不到半點兒人影。

  謝弼扶著她走到了窗下的榻前,兩名宮女走過來侍候她脫掉外面的衣袍,潔面淨手後側躺在榻上休息,然後半跪在榻前為她捶腰揉腿。

  榻前的鎏金香爐裡靜靜焚著蘇合香,蒞陽自從景睿生日宴後就偶發心絞痛,平時雖然也服湯藥,但並不能盡除,所以大夫便讓室內常點蘇合香,說是可以緩解病發,試了一段時間後倒真有奇效,所以就一直用著。

  蒞陽望著嫋嫋升起的香煙,忽然緩緩問道:「前次你讓人捎往黔州的棉衣可到了?」

  謝弼忙回話道:「算算日子,應該到了。」

  蒞陽閉上眼睛,喃喃道:「黔州多瘴氣,潮濕陰冷,我忽然想起來安息香治寒濕冷氣,剛才齊嬤嬤說宮裡送了些,下回給他捎點吧!」

  謝弼點頭道:「是,孩兒記住了。」

  蒞陽歇了一會兒,漸漸有了些精神,便打發兩名小宮女下去,讓紫曦拿來金銀錁子像往年一樣開始一個個裝在紅紗繡袋裡。

  「你爹說緒兒嫌他的紅包小,所以今年就給他包個最大的,比你和景睿的都大。」她一邊說著一邊捏起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往紅紗繡袋中塞。

  邊上侍候的紫曦和紫苑面色淒哀,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謝弼心底頓如刀割,他自幼雖然也有些調皮頑劣,但大都是跟景睿在鬧,對謝綺和謝緒卻是愛護有加,更是在謝緒小的時候和景睿、豫津搶著抱出去玩。

  「娘,」他定了定神,起身過去在榻前跪下,輕輕按住她的手柔聲哄道:「夠了,夠了,再多反倒不好。」

  蒞陽不解,有些疑惑的抬起眸子望向了他。

  謝弼道:「您以前不是說故意給他包的少,這樣用完了才會來找您要嗎?您這要是給他包那麼多,這孩子又該好久悶著不出聲了。」

  蒞陽不由得緩緩笑了,反手倒出一半道:「還是弼兒聰明!」

  謝弼有些辛酸,還是笑了一下,幫她把裝好的紅包放到了另一個盤子裡。他在心裡默默算著,景睿、他、謝綺、謝緒、卓青遙、卓青怡,往年就是六個。

  可是今年卻是九個,謝弼有些納悶,想要問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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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四)

  元佑六年,大年初一,府中依然是冷冷清清的。

  到了中午,穿得喜氣洋洋的蕭景瀾和言豫津結伴前來拜年,謝弼心裡很是歡喜,忙領了他們進去見蒞陽。

  蒞陽看到這兩個孩子,也難得的露出了笑臉,受過他們的禮後,便給一人發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謝弼像往年一樣打趣了半天,吵著要跟他回去向言侯討紅包,豫津笑嘻嘻的讓他去城外道館要去。

  幾人鬧了一會兒,豫津便因為還有別的事,所以提前告辭走了,只留下蕭景瀾嘰嘰喳喳的圍著謝弼轉。

  謝弼怕她吵到蒞陽,便扯著她道外面去說話了。

  「哎,你說這豫津過來我還能理解,畢竟他這人本來就仗義,況且又受了大哥的囑託。可是你怎麼來了?最奇怪的是我娘似乎知道,她昨晚專門多備了三個紅包!」謝弼沉吟道。

  蕭景瀾笑嘻嘻道:「我當然要來了,前幾年不在金陵,如今既然回來了,那是定然要來拜訪的,」她壓低聲音,湊到謝弼耳畔悄聲道:「何況這也是父王和母妃的意思,他們不方便過來,就讓我來瞧瞧姑母。」

  兩人正說話的時候,忽見管家匆匆過來稟報,說是有客人來了。謝弼看他神情怪異,便也很奇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正沿著主道緩緩而來。

  那人身姿挺拔,青衣磊落,即便是在這樣的天氣裡,依然只穿著單薄的袍子,不但絲毫不顯得畏縮淒寒,反倒像輕鬆寒柏一樣冷冽傲然。

  謝弼心頭一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是下意識的走過去相迎。他邊上的蕭景瀾神色有些緊張的環顧四周,直到確定那人只是一個人前來的時候才放下心來。

  卓青遙的造訪,令蒞陽有些驚愕也有些欣慰。

  她顫顫巍巍的接過了他懷中的繈褓,無限愛憐的望著繈褓中安安靜靜吮著手指的小傢伙。這是她的外孫,是她那苦命的女兒拼死保住的骨肉,是她留在這世間的唯一念想。

  「原來已經長這麼大了?」她像是捧著無價珍寶一般,輕聲呢喃道。

  「是的,已經快八個月了。」卓青遙跪在面前回話,神色不辨悲喜。

  「有名字了嗎?」蒞陽小心翼翼的問道。

  卓青遙搖了搖頭道:「還沒有,青遙想請長公主賜名!」

  蒞陽有些詫異的望著他道:「這是你們卓家的長孫,起名的事怎麼算也輪不到我呀?」

  卓青遙垂下眸子,道:「這是家父和家母的意思,而且,綺兒應該也是這麼想的。」說到這個,那個神情堅毅的年輕人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蒞陽極力忍住心頭湧動的激烈情緒,思索了片刻,道:「琦睿福生,一切皆因景睿而起,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叫卓琦你看如何?」

  卓青遙心底微微一動,點頭道:「好!」

  「你父母都還好嗎?」蒞陽低頭哄著孩子,不著邊際的問道。

  「父親的狀況不太好,失去一身修為之後整天鬱鬱不樂,所以一直在玢佐休養,青怡在身邊照顧。由於外祖父身體每況愈下,所以今年由我陪母親過來探看。」卓青遙神色恭敬,一如往昔。

  謝卓兩家決裂後,其實是兩敗俱傷。甯國侯府倒了之後,天泉山莊也是元氣大傷。卓青遙過早的接過了父親肩上的重擔,以重振家族聲威為己任。

  那件事之後,大家也都冷靜了下來。他想了很久,也漸漸開始明白,那天晚上其實有很多種辦法,但是他們卻都在激憤之下選擇了最錯誤也最愚蠢的方式。

  雖然在譽王的力保下卓家沒有受到朝廷的追究,可是在江湖上卻也喪盡了顏面。謝玉欺瞞他們父子不假,但是真正讓他們甘願為他效力的卻並非那看不到的殊榮和光耀,而是一種神聖的使命感。

  他們本來只是簡單的江湖人,終其一生也跳不出草莽英雄的眼界。但是忽然有一個人走出來為他們開拓了視野,打開了全新的格局,讓他們看到了以往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願望和志向。

  既然已經做了,那麼再去追究原因和意圖又有什麼意義呢?

  最讓他痛心的不僅僅是失去了愛妻,還有那個曾經從孩提時期就敬仰崇拜的精神偶像突然間變得面目全非。他年少時曾經引以為傲且為之奮鬥的事業原來只是個騙局,而他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籌碼,這讓他根本無法相信並且接受。

  可是一碼歸一碼,無論謝玉怎麼樣,對於蒞陽和謝弼,他卻是無從怨懟,尤其是在得知謝緒的事情後。畢竟他原本也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所以如今看到這樣淒清零落的情景,心裡自然也百般不是滋味。

  但是一切到底不同於以往了,即使恩怨兩清,也不可能再回到昔日的親密無間。

  卓青遙略坐了一會兒,便藉口還有事要先回去。

  蒞陽也不便再留,只得命紫曦將匆匆準備的見面禮一併交給了他。

  如今他改口不再稱她岳母而是長公主的時候蒞陽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綺兒不在了,這個孩子僅僅維繫的不過是表面上的一絲關聯而已。

  臨別之際,蒞陽攤開手,將一個古樸陳舊的小木牌遞給了卓青遙,道:「青遙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可否幫我看看,這個東西有什麼來歷?」

  卓青遙恭恭敬敬的接過,仔細看了一下,皺眉搖頭道:「像是什麼門派的信物,但是江湖上門派眾多,所以我一時間也無從辨認。」

  蒞陽像是有失望,歎了口氣道:「無妨,我也只是隨便問問。」

  卓青遙看她這樣子不由得心生憐憫,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新婚夜謝綺在他懷裡哭著說的一席話,她要是活著,怎麼忍心看到自己的母親落到這般淒涼的境況?

  「不過您要是不急的話,可否給我些時日去查一查?」他問道。

  蒞陽有些驚喜,道:「好啊,那真是太感謝了。」她頓了一下,輕聲道:「不過此事你先不要聲張,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卓青遙雖然有些納悶,但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道:「請您放心吧!」

  開春以後,蒞陽的身體依舊不太好,卻堅持接管了府中的賬。謝弼怕她累著,幾次三番的想要幫忙都被她拒絕了。謝弼想著她現在有事做也挺好的,至少可以轉移注意力,比以前整日黯然神傷要好,於是便不再去勸她。

  像以往一樣,她依然深居簡出,除了每月前往山寺上香禮佛,幾乎足不出戶,也不與外人結交攀談,完全像是與世隔絕的樣子。

  三月二十七,春獵開始,梅長蘇伴駕前往九安山,蒙摯自然也要率禁軍護衛鑾駕,南勝門周圍的暗哨似乎一夜之間松緩了許多,但也僅僅只是幾天而已。

  四月初四,文殊菩薩聖誕,府中一早就備好了香燭供品等,但是車駕還沒到城門口就被一隊禁軍擋住了。前面護送的謝弼下馬過去詢問,卻驚愕的發現原本守城的巡防營竟然換成了全副武裝的禁軍,而指揮的那個將官他也從來沒有見過。

  「弼兒,怎麼回事?」蒞陽掀開車簾,皺眉問道。

  謝弼神色古怪,走過來有些抱歉道:「今兒怕是出不去了。」

  蒞陽皺眉,納悶道:「不是說可以外出禮佛嗎?我又不會去別的地方。」

  謝弼低聲道:「並不是針對您,所有人都不能出城,娘,咱們先回去吧,我覺得似乎不太對勁。」

  蒞陽見他神色鄭重,像是有什麼隱情,便沒有再問,下令打道回府。

  此後幾天,他們才隱約等到消息,梁帝外出之時,京城的防衛已經落在了皇后和譽王手中。真相昭然若揭,不外乎就是謀反逼宮。蒞陽有些慶倖這個時候她終於可以置身事外了,也慶倖謝玉這個時候不在,如果他在的話,又該如何呢?忠於梁帝還是依附譽王?

  左不過又是一場十三年前的浩劫,血流滿地,人心惶惶。

  十幾天後,這場小規模的叛變就被鎮壓了。四月二十二日,鑾駕歸京,百官相迎。

  因為錯過了謝綺的周年祭,加之她的墓地遠在千里之外,蒞陽只得和謝弼帶了她的靈牌前往同泰寺補做法事。

  並非特殊的禮佛節日,所以山寺寂靜,並沒有多少人。

  他們進了山門後便有小沙彌通稟,不一會兒知客僧就迎了出來。謝弼對於這些事情不太熟悉,便也不好插手,只得靜靜跟在別人後面看著。

  法事在後殿的小廣場上設壇舉行,由於一早就派人過來捎話了,所以等他們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然後開始設供、持咒、請佛、大供養等,主持的僧人帶著全場弟子念《高王觀世音真經》,蒞陽端端正正跪與神龕前,手指上繞著一串小葉紫檀念珠,微閉著眼睛同僧侶們一起誦念,只願能消洱亡者累劫罪業,早登極樂。

  到最後念完圓滿咒、吉祥頌結束法事時,蒞陽才發現雙腿已經麻木,由於謝弼和宮女們都跪在最週邊,所以無人侍奉,她只得以手撐地勉力起身,這個時候,跪在旁邊的一位小沙彌禮貌性的伸手相扶,袍袖下滑,露出了小臂上一塊銅錢大小的青黑色印記,那個熟悉的花紋讓蒞陽心頭一悸,不由得抬頭看了過去……


第221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五)

  馬車路過城西的時候,水邊一群浣衣少女正結伴回家,清脆婉轉的歌聲在風中飄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蒞陽掀開窗簾,看到薄暮下歡笑奔跑的少女們挎著籃子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岔路口,只有銀鈴般的笑聲依舊在風中回蕩。

  這個年齡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都是極致的,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山盟海誓即便脆弱單薄,卻也是最為真誠熾烈的。

  如果有來世,再也不要托生到帝王仕宦家,去做個普通的山野女子吧,哭也好笑也罷都是痛快淋漓的。蒞陽放下簾子的時候,心裡不由得浮現起當年太夫人留書出走的情景。

  她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能想像出一輛普通的馬車載著一個遲暮的老人緩緩消失在夕陽下的古道盡頭……即便曠野裡都是孤寂,那也是溫暖而舒心的。畢竟人活一輩子,只有孤獨才是永恆而充實的。

  馬車剛一進城,蕭景瀾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攔住了謝弼。

  蒞陽坐在車裡聽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聽到謝弼不停地壓著聲音重複道:「你小點聲,我聽到了……哎呀,你小聲點……噓,你吵到我娘了……」雖然不停地重複著,但卻沒有半點的不耐煩。

  蕭景瀾一直把他送到府門外,這才跟蒞陽打了個招呼,興高采烈的回去了。

  謝弼扶蒞陽下車,蒞陽有些納悶道:「瀾兒既然來了,為何不留下來用飯?」

  謝弼神色有些古怪,道:「她大概是路過吧?沒給家裡打招呼,怎麼能擅自留下呢?」

  蒞陽淡淡一笑,道:「說的好像她每回出門會給家裡打招呼一樣!」

  謝弼知道瞞她不過,這才微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道:「她在城門口等我呢,說要約我出去玩。孩兒實在不好推諉,就……」

  「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無論答應還是拒絕,都要乾脆點,別浪費人家姑娘的心意。瀾兒性情就是再怎麼大大咧咧,終究也是個女孩子。」蒞陽似有不悅道。

  謝弼忙一疊聲的賠罪道:「孩兒受教了,母親放心,孩兒知道該怎麼做。」

  蒞陽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她這些天頻繁上山禮佛,有時候謝弼陪同,謝弼抽不開身的時候蕭景瀾就自告奮勇的陪她前去,儼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府中的半個主人。因為她的出現,讓原本沉寂冷清的府中多了幾絲生機和活力,所以府裡的下人們也都分外歡喜。

  譽王下獄,皇后被廢,懸鏡司被封,這三件事的衝擊毫不亞于當初甯國侯府落敗。

  短短一年的時間,朝中格局大變,一時間那些昔日的老臣都是人人自危,紛紛進宮哭求梁帝,想要求個恩旨告老還鄉。

  蘇宅,梅長蘇站在階前望著綠意盎然的庭院,不知道在想著什麼,眉宇間是深深的憂慮。如今局勢變得莫名其妙,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到底是天意還是有人在背後主使?

  可是如今的京城,太子被貶,譽王被囚,靖王獨大,立儲幾乎是指日可待的事,還有什麼人有能力暗中破壞他苦心經營的這一切?

  「宗主,」甄平緩緩走了過來,躬身行禮道:「夏江一直不見蹤影,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懸鏡司的弟子,更是沒有一個人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夏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哪裡會這麼容易落網?」梅長蘇不為所動,淡淡道:「再等等吧,他一定比我們更不耐煩。」

  甄平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屬下還有一事要稟報……黔州那邊的眼線斷了三天了。」

  梅長蘇微微一驚,側過頭道:「可查出原因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甄平搖了搖頭,道:「一無所獲,這情景就像當初咱們截斷秦般若的眼線而她束手無策一樣,一直在查,但是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

  「哼,泥鰍再大也掀不起風浪,現在的謝玉還能成什麼氣候?他既然自己不老實,那就是找死。吩咐下去,照原計劃行動。謝玉不能再留了,他和夏江一樣老奸巨猾,看來一定留了後手的。」他眉頭微皺,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戾氣。

  甄平忙道:「屬下遵命!」

  端午節過後,金陵城中又開始下起了下雨。

  蒞陽斜倚在出簷下的竹榻上,有些出神的望著廊下綠玉般的芭蕉。劈裡啪啦的雨點聲仿佛節奏明快的音樂,在耳畔此起彼伏。她抬手掩口,斷斷續續的咳嗽著。

  齊嬤嬤不知道從哪裡走了過來,急急拿了件衣服給她披上道:「殿下身體一直不見好,可不能再這樣作賤了,快回來吧!」

  蒞陽啞著嗓子道:「我在屋裡悶的更難受,咳咳咳,你要是真的想讓我多活幾天就別管我,讓我舒心會兒吧!」

  齊嬤嬤嚇得什麼一樣,忙不迭的勸著,蒞陽似有些不耐,擺了擺手道:「讓紫曦把藥送來吧,我這多半天都渾身無力的。」

  齊嬤嬤忙躬身退下了,不多時紫曦就托著黑漆描金盤子沿著廊子走了過來,蒞陽緩緩支起身,抬眼瞟了一下周圍,點了點頭。紫曦將盤子放下,拿起藥碗以袖掩口一飲而盡。

  「你這傷寒也好的差不多了吧?藥喝多了也有毒,以後想別的辦法吧!」蒞陽悄聲道。

  「殿下放心,奴婢無恙。」紫曦放下藥碗,跪在旁邊的墊子上道。

  「這些時日,委屈你們了。」蒞陽有些感慨道,「只怪我半生懶怠,心思愚鈍,所以想掩人耳目也沒有個拿得出手的好主意。」

  「殿下切莫妄自菲薄,」紫曦微微一驚,忙道:「奴婢跟隨殿下多年,終得近身侍候,已是三生有幸,無論殿下吩咐什麼,奴婢定當從命。何來委屈之說?」

  她頓了一下,有些困惑道:「既然殿下早就對齊嬤嬤起疑了,為何還要把她留在身邊呢?這樣豈不是事事都得小心?」

  蒞陽神色有些淒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到底還是狠不下那個心,她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就照顧我,如今已近四十年,有些感情,哪裡是說舍就能舍掉的?我在心裡還是盼望著她能回心轉意,如今到底年邁,真的打發出去了可怎麼活?」她頓了一下,繼續道:「還有,我不動她也是怕打草驚蛇。現在稍微有個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戰的不行,生怕應付不過來。」

  「殿下原本可以與世無爭安享晚年,為何卻要冒這樣的險呢?而且,即便是真的成功了,那位主子也不是仁善之輩,難保不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紫曦有些疑惑的問道。

  蒞陽緩緩抬手,望著腕間松脫的鐲子幾乎滑到了手肘,這才苦笑著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心思太重的人,是怎麼樣都長不胖的,你瞧是吧?」

  她答非所問,反而輕輕鬆松摘下了那只色澤通透水頭瑩潤的翡翠鐲子,抬手扔到了雨中,玉鐲與青石板相撞,發出無比悅耳的聲音,頃刻間便斷裂成兩截,有一半滾到了芭蕉下的泥土中。

  紫曦滿面驚訝,不解的望著她。

  她閑閑的理了理青黑色的廣袖,若無其事道:「那只鐲子,即便是摔壞了不能用了,它依然是上好的翡翠,不是一般金石可比的。」

  紫曦呆呆的點了點頭,還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雨聲漸急,水滴漸起來在她的裙擺上引出了細小的痕跡,蒞陽抬眼望著朦朧薄透的雨幕,道:「那麼貴重的鐲子,我之所以可以捨棄是因為我有許多,可我如果只有一個,又怎麼捨得隨時棄置呢?」

  紫曦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道:「奴婢有一點點明白了。」

  「對了,弼兒有沒有起疑?」她忽然問道。

  「二公子原本就細心謹慎,奴婢覺得他應該看出了什麼,只是沒有聲張。上次奴婢帶人把裝香燭紙錢的箱子抬上馬車的時候,二公子恰好看了,他眼神在車輪上掃了幾眼,神色有些狐疑。」紫曦如實稟報道。

  「無論他看出了些什麼,此事他最好不要插手。」蒞陽緩緩坐起身,望著飛濺到腳邊的水滴,道:「無論成敗,我都不希望牽扯上他。」

  紫曦微微皺眉道:「可是,奴婢覺得最該做這一切的就是二公子啊?為何您卻要瞞著他呢?」

  蒞陽苦笑道:「這些時日我大病不起,四處尋醫,恐怕看他的眼睛比看我的眼睛多的多吧?何況咱們行事本來就沒有什麼把握,何必帶累那麼多人?」

  正說話間,就見謝弼和蕭景瀾沿著廊子大步走了過來,看到她坐在這裡,謝弼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有些擔心道:「娘,您怎麼在這裡呀?吹風淋雨的,萬一病情加重了可怎麼辦?」

  蒞陽扶著紫曦的手,款款走過來道:「我剛喝過藥,嘴裡發苦,胸口也悶,所以出來透透氣。」


第222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六)

  蒞陽扶著紫曦的手,款款走過來道:「我剛喝過藥,嘴裡發苦,胸口也悶,所以出來透透氣。

  蕭景瀾笑嘻嘻的抬手接了把雨水抿了一口道:「這雨水可是甜絲絲的,所以吸幾口水汽嘴裡應該也就不苦了吧?」

  謝弼忙拍落她的手,皺眉道:「你這瘋丫頭,雨水怎麼能喝?小心鬧肚子。」

  蕭景瀾笑著道:「這有什麼啊,我父王說姑母小時候大冬天還跑出去偷偷吃雪,還就著蜜餞吃,姑母是不是啊?」

  蒞陽不置可否,含笑搖頭道:「你父王整天跟你念叨這些事,難怪你越來越頑劣!你可千萬別學啊,等吃過以後牙疼就後悔了。」

  謝弼倒是有些驚訝,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你們這會兒來,可有什麼事嗎?」蒞陽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

  「哦,是這樣,雨勢太急,東廂房那邊靠外的窗戶鑽進了不少水漬,孩兒打算向您要內庫的鑰匙,讓人搬一卷油紙糊一糊,不然那一溜臥室怕是晚上都不能睡人了!」謝弼道。

  蒞陽眼珠子悄悄轉了一下,神色有些怪異,若有所思道:「哦,原來為這個呀?可是,」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道:「府上現在已經缺人手到需要你幹這樣的話了嗎?」

  謝弼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也不是了,以前都是管家管這些瑣事的,可現在您不是親自執掌庫房嗎?所以管家頻繁來請命覺得不太方便,孩兒就自告奮勇來了。」

  蒞陽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他,看到他神色躲閃,眼中似乎還有些緊張和迷惑,想到方才紫曦的話,心下漸漸明朗起來,看來謝弼果然是有些懷疑,所以想要親眼見證府庫是否如常。

  「紫曦,去帶幾個人開庫,搬一捆上好的油紙給東廂房糊窗戶。」蒞陽側頭吩咐道。

  「是!」還不等紫曦退下,謝弼忙道:「正好孩兒也沒事,跟她一起去吧!」

  「不用了,那種小事自有下人們去做,哪裡用得著你親自跑腿?」蒞陽忽然出聲道,謝弼已經邁出去的腳便頓住了,一時間左右為難。他素日裡雖然花花腸子多,且能說會道,但是到了母親面前,總覺得有些笨嘴拙舌,耍一點小心思都要費半天勁。

  「你們正好也沒有什麼事,就陪我回去吧!這裡坐得久了還真有些冷!」蒞陽朝蕭景瀾招了招手。

  「呀,姑母您還喝藥著怎麼能到這風口坐半天呢?」蕭景瀾過來扶她,一眼瞥到了竹榻旁小幾上的藥碗,很是心疼的抱怨道。

  「這藥喝的多了,其實也就不管用了。」蒞陽邊走邊道:「就像你第一次生病,可能才吃一副藥就好了大半。但是第二次、第三次生同樣的病時,可能吃好幾副藥都不見效呢!所以呀,有時候這藥也不是什麼病都能治的。」

  謝弼心裡有些懊惱,一路上都悶不吭聲。直到把蒞陽送回房告退後,才長長的籲了口氣。

  「哎,謝弼哥哥,你怎麼了?」蕭景瀾不解,忍不住失笑道:「你瞧,傘都撐歪了,下雨天也這麼心不在焉的嗎?」她說著順手扶正謝弼手中的傘柄,也不怕雨水弄濕了裙角,繼續快活的踢著地上的積水。

  「我覺得,我娘好像有事情瞞著我。」謝弼猶豫了好久,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這有什麼?我父王他們肯定也有很多事瞞著我,大人們都是這樣的。」蕭景瀾不以為然道。

  謝弼很是無語道:「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誰說我不明白?」蕭景瀾很不服氣道:「你剛剛就是想去府庫看看吧,結果姑母沒讓你去,所以你才生悶氣的吧?」

  謝弼陡然一驚,愣愣的打量了她半天,用不太相信的語氣道:「你、你……你怎麼知道?」

  「那麼明顯的,恐怕紫曦都看的出來吧!」蕭景瀾嘿嘿一笑,忽然收起手中的傘,鑽到謝弼的傘底下擠眉弄眼道:「你是不是惦記著姑母的財產呀?」

  「你胡說什麼呢?」謝弼頓時急的面紅耳赤,道:「我何曾有過這樣的心思?」

  「哎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姑母的俸祿可是和我父王一樣多呢,所以就算沒有了甯國侯府,她也能養你一輩子的!還有呀,最重要的是,我父王沒有兒子,所以我出嫁的時候肯定能陪半個王府的嫁妝,到時候還不都是你的?」蕭景瀾沒羞沒臊道。

  謝弼整個人快要抓狂了,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一把將傘扔在雨裡,也不提袍擺,使勁踩著水氣哼哼的往前走去。

  「哎,你怎麼了?」蕭景瀾忙撿起他的傘追了上去,一邊叫道:「不用太激動啊,謝弼哥哥,我父王以前還說過你適合當地主,等咱們成親後我就跟你去當地主婆,你等等我呀……」

  五月十三,伽藍菩薩聖誕。

  紫曦領著幾名家丁抬了兩口箱子準備裝上馬車,遠遠就看到謝弼站在路邊。她神情有些緊張,吩咐下人們小心輕放,熱自己則急步走過去見禮。

  「奴婢見過二公子?」紫曦也不敢抬頭,福了福身道。

  謝弼神色有些冷峻,帶著幾分譏誚道:「那箱子裡裝的什麼?」

  紫曦忙道:「都是些香燭紙錢以及要佈施的東西,長公主每次出行都帶的,二公子不會不清楚吧?」

  謝弼冷笑道:「真當我是瞎子啊,香燭紙錢能有多重?就算是放十箱,恐怕車子也不會沉成那樣吧?」

  紫曦頓時啞口無言,急的額上冒出了冷汗。

  「紫苑最近神神秘秘,隔三差五就失蹤幾天,你不會不清楚吧?」謝弼又問道。

  紫曦忙搖頭道:「奴婢的確不太清楚。」

  謝弼冷笑了一聲,道:「你心裡明白,我早就起疑了,但是一直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不太確定,今天找你問話,自然是因為我手裡已經掌握了些證據。看在你侍候我娘多年的份上,我並不打算為難你,還是老實交代吧,你到底為誰效命?」

  紫曦嚇了一跳,忙道:「奴婢當然是聽命于長公主,二公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你要裝聾作啞,那我也沒有辦法了!」這個時候蒞陽走了出來,他忙迎了過去。

  「你們在說什麼呢?」蒞陽有些好奇的問道。

  「沒什麼,孩兒在叮嚀一些事。」謝弼忙道。

  蒞陽不疑有他,便也沒有多問,紫曦則是如蒙赦令,轉過來扶她上車去了。

  是夜,更深人靜之時一條黑影穿過重重院落往草木茂盛的花園奔去。謝弼尾隨其後,看到那黑影停在了西北角一座花架前。他隱身在假山之後,偷眼望去,原來那花架前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濛濛月光之下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形依稀有些熟悉,他正在心裡猜測的時候,見那黑影拱手道:「見過夏首尊!」謝弼登時嚇了一跳,前些時日譽王舉兵造反,事敗後被囚,皇后被廢,而夏江卻逃走,成了欽命要犯,外間都在傳聞他肯定早就逃出了京城,哪想到他竟然一直在金陵?

  謝弼大驚之下往後退了一步,不想腦袋磕在石壁上,不由得輕呼了一聲,那邊夏江已經驚覺,望著假山這邊沉聲道:「誰?出來吧!」謝弼一時間雙腿有些發軟,氣息越來越亂,而夏江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他幾乎能感覺到額頭的汗水滑落下來滴入了眼睛。視線裡頓時模糊了一片,謝家與夏家素來並無交情,如今夏江行跡敗露,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的,而謝家敗落,他也只是一介平民,即便死於非命,除了母親,還能驚動什麼人呢?

  想到謝綺和謝緒,他忽然覺得僵麻的身軀漸漸恢復了知覺,腦中迅速掠過此處的地形和位置,當下來不及細想矮身鑽進了假山後的花叢裡。

  此刻要是奔逃,絕無生還的可能,只有借著自己對周圍環境的熟悉先躲起來再說。靜寂的暗夜裡,他狂亂的心跳和愈來愈近的呃腳步聲顯得越發清晰。

  心跳如擂鼓般在耳畔響起,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軀體,正懸浮在半空中靜靜俯瞰著暗夜裡的一切。那種攝人的殺氣在空氣裡彌漫,讓他覺得每吸進一口氣恐懼就會加深一分。

  混沌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卓青怡清婉可人的面容,她以前老是嘲笑他武功太差,遇到壞人肯定跑都不跑不了,沒想到竟然真的到了這一天。正當他意識恍惚之時,耳畔忽然迴響起蕭景瀾放肆的笑聲,她揮舞著拳頭說以後遇到了壞人會保護他……

  『咻』的一聲,忽見一道黑影從假山後暴起,夏江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謝弼蹲在黑黝黝的花叢裡腿腳都麻木了也不敢動,他不知道夏江有沒有走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附近,更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黑影到底是誰。

  直到不遠處傳來巡夜人說話的聲音,他的心臟才緩緩回到了胸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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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七)

  次日一大早,蒞陽梳洗畢正在靜室做早課時,小宮女走進來悄悄稟報說謝弼求見,她只是略微頷首並未答覆,直到念完經這才在小宮女的攙扶下起來坐到窗下的榻前,吩咐她讓謝弼進來。

  蒞陽剛拿起茶杯還沒來得及喝水的時候,謝弼已經匆匆走了進來,在她面前跪下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蒞陽啜了幾口清茶,放下杯子拿帕子抿著嘴角,道:「有什麼事不能早膳的時候說嗎?」

  謝弼抬起了頭,蒞陽看到他眼圈發青,臉頰上還有清晰的劃痕,不由皺起了眉頭,道:「你昨晚沒睡好?臉上那是怎麼回事?」

  「孩兒昨夜跟蹤紫曦,看到她與外人會晤,無意間驚動了那人,為了逃跑躲進了花叢裡,所以才成了這副樣子。」謝弼定定打量著她,沉聲道。

  蒞陽神色微微一變,吐了口氣道:「你好端端的跟蹤紫曦做什麼?」

  「都到這個份上了,母親還打算瞞著孩兒嗎?」謝弼突如其來的激動起來,蒞陽瞥了眼門口侍立的宮女,示意她們都退下,這才緩緩開口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瞞著你什麼了?」

  謝弼吸了口氣,道:「紫曦暗中與欽命要犯夏江會面,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咱們哪裡還撇的清關係?譽王謀反事敗,孩兒已經被刑部傳喚去問了好幾次話,如果現在再跟夏江扯上關係,那以後府中何來安寧?」

  蒞陽冷笑了一聲,牽起嘴角有些好笑道:「安寧?呵,失勢的家族何來安寧之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父親流放已經很久了,你可知道他因何獲罪?」

  謝弼愣愣的望著她,搖頭道:「孩兒、孩兒也不太清楚,問過刑部的官員,他們說一切由陛下聖裁,臣下不敢妄言……」

  「那麼綺兒和緒兒為什麼死的你知道嗎?」蒞陽咬了咬牙,眸中泛起洶湧的恨意。

  謝弼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有些懵懂的望著她,喃喃道:「這、這有何聯繫?」他忽然皺眉,有些激動道:「綺兒是大哥生日那夜受驚過度才會導致難產,追根接地,譽王脫不了干係,可母親、母親怎麼卻在這麼特殊的情況下冒奇險暗中支持他?」

  蒞陽自嘲的笑了笑,低聲道:「你到底還是知道了?」

  「卓家如今應該效忠于譽王了吧?母親……母親一直通過青遙大哥在與譽王舊部暗中來往,提供財力支援,孩兒也是這幾天才查得的。您剛才還說綺妹的事,難道您忘了我們和譽王府算是有血仇了嗎?」他有些失神的呢喃道,明明不敢苟同,卻又不能質問。

  蒞陽臉色變冷了,坐直了身體,緩緩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就連譽王其實也只是別人利用的棋子嗎?我們真正的仇人並不是譽王,而是最終獲益的人。獻王被貶,譽王遭囚,金陵城原本最大的兩股勢力蕩然無存,朝臣紛紛上書,可是陛下遲遲不肯立儲,說明他心裡並不糊塗。」

  謝弼很是震驚,道:「母親難道想要逆天而行嗎?靖王會是未來的太子,這是路人皆知的事,可您暗中扶保一個被囚的逆犯,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蒞陽苦笑了一下,神色淒婉而無奈,低歎道:「真正逆天而行的是那些整天喊著立儲的人。什麼是天?陛下就是天,作為大樑臣民,拂逆聖意才是最大的忤逆。譽王謀逆又如何?那是你不知道當年的陛下是如何登基的。」

  謝弼不可思議的望著她,瞪大了眼睛道:「難道母親以為,陛下至今仍屬意譽王?」

  「我也不敢肯定,可如今譽王是我唯一的籌碼,我不能輕易放棄。」蒞陽抿了抿唇,春水般溫柔的眸中泛出少見的堅毅。

  謝弼到這裡基本上全都明白了,有些無力的癱坐在地,嘴唇顫抖著道:「您做的這一切,都是、都是為了我父親?」

  蒞陽擺了擺手,低聲道:「你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知道最好。我現在什麼都不怕,只要你和景睿能平平安安就行了。你父親的事交給我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放棄的。」

  「可是母親……」謝弼的手輕輕放在她膝頭,神色複雜道:「這些本該是由孩兒一力承擔的,怎麼能……」

  「能做的不能做的我幾乎都做了,現在說這些沒有什麼用了。即便獲罪,大不了一死而已,陛下又能拿我如何?對了,你剛才說紫曦昨夜去見夏江?」蒞陽皺起眉頭,神色有些嚴肅道:「她為何要去見夏江?這不是我的命令,難道、難道……」

  她臉色有些發白,越想越覺得害怕,不由得扶著扶手緩緩站了起來,在室中來回踱步,背後一陣陣發冷,不一會兒額頭已經沁滿了冷汗,她停下來轉向謝弼道:「難道夏江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可是紫曦跟了我那麼多年,絕對不可能是外人安□□來的。」

  謝弼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住她的手臂,安慰道:「您先不要擔心,或許只是誤會呢?」他見蒞陽神色依舊緊張不安,不由得脫口問道:「您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她也參與了?」

  蒞陽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了!」

  ……

  早膳的時候,蒞陽沒有看到紫曦進來侍候,她也沒有在意,不動聲色的用膳後就出去了。

  湖面晨霧尚未散去,遠遠看去那亭臺樓閣仿如仙境。

  蒞陽望著湖邊大片大片的木芙蓉,正自出神的時候看到紫曦走了過來,神情有些怪異,福了福身道:「長公主,有人想見你!」

  蒞陽回過頭去,看到那邊的花架後現出一個容色嬌豔、清靈通透的紫衣女子。

  那女子直至走上前來,恭恭敬敬的行禮道:「般若見過長公主!」

  蒞陽靜靜的打量著她,皺眉道:「你是何人?」

  「殿下不知道般若,但是般若卻一直知道殿下。」秦般若直起了身,望著她道。

  蒞陽側頭望了眼紫曦,紫曦慌忙低下頭去,道:「她是紅袖招的主人,譽王府第一謀士!」

  蒞陽沉下了臉,有些不悅道:「此前,我與譽王府並多瓜葛,秦姑娘緣何在我身邊安插眼線?」

  紫曦微微一驚,忙跪下道:「長公主饒命,奴婢、奴婢從未背叛過您。」

  親般若道:「紫曦說的沒錯,她當年只是我師父安插在您身邊的一個小旗子,從未想過啟用。後來您提拔她近身侍候,真的只是湊巧而已。」

  「你師父又是何人?」蒞陽冷冷道。

  「回長公主,先師名諱璿璣,乃是已故滑族末代公主。」秦般若面色肅然,恭恭敬敬道。

  蒞陽赫然明白過來,道:「你們都是滑族遺民?」她有些警惕,憤然道:「難道景桓一直在做著通敵賣國背棄大樑的事?」

  「長公主誤會了,滑族滅國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滑族子民大都與大樑百姓融合,不分彼此,譽王殿下、譽王殿下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做這樣糊塗的事?」秦般若道。

  蒞陽冷笑道:「那你們會平白無故的支持他?而且事敗後不但不離不棄還想方設法私下奔走救助?」

  「此中緣由,一言難盡,待日後有機會,般若自會如實相告。今天來找長公主,就是想跟您澄清一件事,般若和夏首尊以及長公主殿下所謀一致,所以咱們並非敵人。還有,紫曦與夏首尊私下會晤,實屬不該,可那是她職責所在。二公子那邊,還請長公主代為周旋,莫要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親般若神色鄭重道。

  「姑娘口齒伶俐,心思靈動,實在讓我佩服,咱們合作在後,你們在我府上安插眼線在前,這筆賬該如何算?」蒞陽不置可否,淡淡道。

  秦般若有些著急,道:「長公主,先師所為般若不敢質疑,更不敢詆毀,如今只能先代她向您致歉。有些事般若實在不好明言,等以後您問了謝侯爺自然就明白了。但是般若知道先師絕無惡意,若非他老人家駕鶴西去,現在金陵的局勢絕對不會變成這樣。如今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江左盟和梅長蘇,舊日恩怨先告一段落可好?」

  蒞陽到底也沒有再追究,點了點頭道:「希望你們說到做到,能讓謝玉活著返回京城。」

  秦般若大喜過望,道:「長公主果然通曉大義,般若如今正被各方追捕,不便久留,就先告辭了。」

  蒞陽看著秦般若的身影消失,回頭望了眼戰戰兢兢的紫曦,歎了口氣道:「人心叵測,這句話果然不假。我記得你在府上呆了至少十年,到了年齡也不肯走,說是無家可歸。如今仔細想想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國破家亡,自然再難回去。」

  紫曦以手加額,伏地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不敢有半句辯駁,請長公主治罪。」


第224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八)

  「你先起來吧,」蒞陽抬手道:「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我也不想把你怎麼樣。我如今四面楚歌,應接不暇,哪裡能自斷手腳?說到底,你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紫曦不住的叩頭,萬分羞愧道:「奴婢師命難違,辜負了殿下的心意。但是奴婢發誓,絕對沒有向師姐透漏任何不該透露的消息。」

  「這樣最好,」蒞陽歎了口氣,道:「希望你不要因為我面慈心軟就再次欺騙我,對人留三分情面這是原則,可你要是再犯的話,也不要怪我不客氣。」

  紫曦誠惶誠恐,忙不迭的謝恩,再三保證不會再犯。

  她生性懶怠,不擅籌謀,且對什麼都不太在意,若非逼到了極點,真是寧可隨波逐流也不願意費心思去謀劃什麼。畢竟這半生有謝玉在,府裡府外幾乎都沒有什麼事情輪到她絞盡腦汁苦思冥想。

  好在有些事一旦上手總會習慣的,而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年她為保宇文霖也是想破了腦袋,百般奔忙,只為護他周全。婚後又為了保護景睿竭盡全力、費盡心機,甚至無意中連累了其他孩子無辜的生命。

  平靜了這麼多年,誰曾想她卻要機關算盡去回護那個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失去的人。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無論結果如何,她終歸是要傾盡一切背水一戰。

  畫樓前的紫薇花開的如火如荼,蒞陽焚香淨手在階前樹下設案撫琴。

  如今已不再是風風火火的年少時候,雖然還不至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至少不會動不動就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或者是真的老了吧,如今再也經不起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稍微有點動靜便會心悸。

  淙淙的琴聲從指尖流淌而出,如山澗清泉般拂過心田。她在琴聲中沉思,微風過處淡紅色的輕軟花瓣打著旋兒紛紛揚揚飄落,墜在了微顫的琴弦上,又在下一個瞬間如蝴蝶般翩翩起舞著被波動的琴弦送了出去……

  六月底,謝緒生日快到了。想到謝緒,蒞陽便覺得心底一陣絞痛,撥弦的手指漸漸緩了下來,終究還是捱不過去,停下撫琴,起身走到旁邊的籐椅上躺下小憩。

  四周靜悄悄的,柔軟的風吹拂著面頰,溫柔而愜意,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頭頂一簇簇燦若雲霞的紫薇花。她心底慢慢平靜下來,抬手握住了懸在腰帶上的繡囊,閉眼小憩。

  開始還有些不安,總是斷斷續續的醒來,可是一想到此刻置身于如畫美景中,努力去想那些美好的事物,慢慢的就安下了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感覺到身邊似有動靜,但也分不清是否夢境,正自疑惑之時忽聽『砰』的悶響,接著傳來一聲慘呼,蒞陽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手持匕首的宮女無聲無息的滾落在一邊。

  她還來不及驚叫,卻感覺到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耳畔傳來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吧?」

  蒞陽渾身一顫,有些不可思的轉過頭去,怔怔的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龐,顫聲道:「景睿……景睿你回來了?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孩兒也不知道,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宮女鬼鬼祟祟的靠近您,並且拔出了匕首,孩兒情急之下出手有些重了……」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知道的也總是會知道,無論過多久。

  靜室之內,蒞陽神色複雜的撫摸著腰畔那只繡囊,喃喃道:「我答應過她,只要他活著,就不會交出這份手書,自己也不會去看的……」

  「可是母親,現在有人明顯沖著這份手書而來,但我們卻什麼都不知道,無法防患於未然。您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只有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麼應對。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景睿神色擔憂,決然道。

  蒞陽猶豫了一下,淡淡一笑道:「要看就一起看吧,不管什麼事,兩個人一起承受總好過一個人吧?」她低頭拆開了縫的結結實實的錦囊,從中取出一方墨蹟斑斑的絲絹,緩緩展開來平鋪在膝上。

  一開始,兩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裡,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松,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蒞陽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像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那些撲面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復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臟。

  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當年我就知道一定有隱情,我問過他,可是你們都不讓我問,謝弼還死活把我拉開勸解。」景睿緊緊攥著那方絹帕,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個陰謀,」他猛地轉過來伸手扶起幾乎癱軟的蒞陽,凝視著她的眼睛道:「母親,義不容情,既然我們知曉了,就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件事,一定不能再瞞下去了,我們不該讓冤死的人再多等一天。」

  「不、不行的……景睿,不行的……」蒞陽滿眼驚駭,顫抖著手抓住了景睿的手臂,急促的喘息著道:「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當年的案子、當年的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景睿定定的凝視著蒞陽,目光沒有絲毫的晃動,決然道:「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知道……面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麼都不做……」

  蒞陽只覺得咽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她急切的掙扎著卻半天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來,在此之前她費勁了心機只為護他周全保他平安甚至接他回來,可是此刻這封手書中的每一個字卻都好像鋼針一般齊齊釘在了她的心頭,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諷刺、那麼可笑,而自己是那麼的愚蠢、那麼的悲哀。

  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在看到這封手書後,全都變成了打臉的證據。

  她之所以義憤填膺不能坐視不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認為謝玉是冤枉的,是遭人算計的,是因黨爭失利才落敗的,是因為主子不靠譜無法施救才落得那般下場,是因為梁帝不仁才不得善終,可是如今……如今這封手書卻告訴她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她踉蹌著爬起來從景睿手中奪過那塊絹帕繼續去看,可是眼淚模糊了視野,所有的字跡都變得恍惚飄渺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這名單,大半個兵部的人都參與了,那之後所有獲利的人都是同謀,包括前太子和譽王,越貴妃和皇后等,景睿,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那九五之尊不聽,他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著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陛下他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這案子是他心裡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其他人都是從犯,主謀只有一個。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麼母親,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母親,在孩兒心目中,您從來都是恩怨分明,胸懷大義之人,您現在卻讓孩兒畏首畏尾、隱瞞真相?」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兇。」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不過您放心。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為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第225章 終章·阮郎歸(二十九)

  蒞陽慌亂地搖著頭,鬢角散亂地髮絲被冷汗浸濕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景睿,你冷靜一下,你聽我說……」她此刻心急如焚,而在半個時辰前她躺在紫薇花下的時候還覺得已經心如止水再沒有什麼事可以令她失去了冷靜了,但僅僅睡了一覺的時間,一切就好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母親,您要說什麼?」景睿耐心的望著她問道。

  蒞陽心亂如麻,喉頭像是堵住了一般哆嗦著蒼白的唇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是不停地喘著氣。

  「您是不是不舒服?」景睿有些擔心的問道。

  蒞陽只覺得胸中血氣翻湧,驀地側身轉頭嘔出了一口血,只覺得渾身好像輕鬆了許多。景睿卻是嚇壞了,忙起身拿來水給她漱口,一面就要去傳大夫。

  蒞陽抬手止住,氣息慢慢平穩下來,閉了閉眼睛緩緩道:「不用,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沒什麼大礙。」她鄭重其事的望著景睿,道:「母親知道你宅心仁厚,嫉惡如仇,所以母親不會令你失望的。但是也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好不好?至少、至少等和弼兒商量了再做決斷?」

  景睿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抿著唇點了點頭道:「好。」

  「你剛回來,風塵僕僕的,先下去歇著吧!」蒞陽道。

  景睿沒有再說什麼,乖乖的行禮告退。

  景睿剛才,蒞陽便無力的癱倒在榻上,嘴裡泛著的腥甜血氣忽然變成了無盡的苦澀,讓她感到無比難受,便撐坐起來喝了幾杯茶,撚起幾顆蜜棗吃了,可還是蓋不住那股子苦味。

  此刻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鋪滿了半邊西天。蒞陽抬起頭,只覺得那紅色淒豔如血。她一個人默默走到了過廳,看到蕭景瀾一個人抱膝坐在柱子旁,鼓著腮幫子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便走了過去。

  「姑母,您怎麼來了?」看到她過來,蕭景瀾忙起身扶她坐下。

  「姑母,您怎麼來了?」看到她過來,蕭景瀾忙起身扶她坐下。

  「弼兒呢?」蒞陽靠在柱子上,有氣無力的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蕭景瀾大概有心事,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個心細的女孩子,所以並未發現她的異樣,撇了撇嘴道:「他去找卓青怡了。」

  蒞陽有些納悶道:「他去玢佐,怎麼不曾跟我招呼過?」

  蕭景瀾忙道:「不是的,卓家外祖父過世了,所以卓青怡來金陵弔唁,是我讓他去的,反正他不去的話心裡也想著她,我看了堵得慌。」

  蒞陽淺淺一笑,道:「瀾兒還真是大度。」

  蕭景瀾歎了口氣,道:「誰稀罕做大度的人啊,我最斤斤計較了,可是謝弼哥哥喜歡青怡呀,我能有什麼辦法?」她轉過頭,眼神有些淒涼的問道:「姑母,他們還會在一起嗎?」

  蒞陽閉著眼睛,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蕭景瀾神情黯然,有些難過道:「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我覺得我的心會碎的,」她哽咽了一下,抬手掩口低低道:「姑母,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

  蒞陽於心不忍,抬手輕撫著她的肩,柔聲道:「都會過去的,即便是心碎了,再等一等,以後總會遇到一個人幫你癒合。」

  蕭景瀾想了一下,問道:「像姑父對待姑母那樣的嗎?可是其他人再好,我也只喜歡謝弼哥哥一個人。」

  蒞陽心頭哽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收回手緊緊環住了肩。

  「姑母,如果我不能嫁給謝弼哥哥,我就誰也不嫁,一輩子都一個人。」蕭景瀾像是下定了決心般說道。

  蒞陽神情有些萎頓,緩緩道:「姑母希望你永遠都能這麼驕傲這麼任性,哪怕婚嫁也是自主。其實一個人也挺好的,不愛不恨不悲不喜。」

  蕭景瀾轉過頭來看她,見她面色灰敗、眼神黯淡,整個人毫無生氣,頓時嚇了一跳,攬住她的身子道:「姑母,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蒞陽搖了搖頭,眼角的淚珠滾滾而下,澀聲道:「我沒事,就是忽然間覺得活著比死了還要艱難。」

  她的身子委頓下來,順著柱子往下滑去,蕭景瀾大吃一驚,忙一把摟住攔腰抱起,一邊喊人叫大夫一邊往內奔去。

  蒞陽迷迷糊糊吩咐道:「把弼兒叫回來吧,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蒞陽神智終於清醒的時候,已是子時。

  室內燈火通明,齊嬤嬤領著宮女們侍立在一邊,景睿和謝弼都站在榻前。

  蒞陽支撐著想要起來,齊嬤嬤忙上前按住她叮囑她不要亂動,蒞陽緩了口氣,吩咐她們都退下,齊嬤嬤知道她肯定有話和孩子們說,便帶著宮女們出去了。

  蒞陽沖景睿擺了擺手,示意他也下去,景睿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複雜的望了眼謝弼,躬身退了出去。

  「娘,您有話跟我說嗎?」謝弼忙趨步上前,在榻前跪下抓著她的手問道。

  蒞陽摸索著從懷裡拿出了那方絹帕,神情悲憫的遞給了謝弼。

  謝弼不明所以,但還是恭恭敬敬的接了過來。

  蒞陽不敢看他的表情,抬手遮住了眼睛,默默的聽著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小劈啪聲。

  周圍靜的可怕,謝弼越來越粗重的氣息顯得格外清晰。

  過了一刻鐘,她緩緩抬起手側過頭去,看到謝弼臉色蒼白,無力的跌坐在原地,神情有些呆滯的望著手中的絹帕。

  「弼兒?」蒞陽有些擔心的喚道。

  謝弼愣了一會兒,漸漸抬起頭來,還未開口便泫然淚下。他吸了吸鼻子,爬過來攀著榻沿,道:「娘……這些都是真的嗎?父親他、他怎麼可以犯下這樣十惡不赦的罪呢?孩兒、孩兒實在不敢相信。」

  蒞陽沒有說話,室內靜悄悄的,只有謝弼壓抑的哽咽聲。

  過了良久,等他平靜下來,蒞陽這才緩緩開口道:「你怎麼看?」

  謝弼搖了搖頭,神情有些迷惘道:「孩兒心驚膽戰,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對了,大哥知道嗎?」

  蒞陽點了點頭,道:「他知道了。」

  謝弼眼角微微一跳,歎了口氣道:「大哥自小和林殊哥哥交好,既然他知道了,看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瞞不下去了。娘,您打算怎麼辦?」

  蒞陽慘然道:「我心裡亂的很,一時間理不出頭緒來。這事一旦抖出來,可不僅僅是站在了陛下的對立面,還有半個朝廷。你仔細去看,涉事者均是位高權重之人,兵部、吏部官員占了大半。這件事幾乎是誰提誰死,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

  「那些冤死的人,也都是曾經與我很親近的人,甚至血脈相連,我不能知道了真相後還什麼都不做,可是弼兒,弼兒你說,為什麼是你爹?為什麼偏偏是他?」她有些激動起來,摁著心口道:「知道這件事後,我覺得我整顆心都被絞成了粉末。雖然當年我在宮中,對於赤焰被誅的事略知一二,但是、但是你父親是劊子手,這是毋庸置疑的。」

  謝弼滿面是淚,把臉埋在她冰冷的掌心裡,哽咽道:「孩兒無能,不能替母親分憂,可是孩兒實在不忍心看您這麼痛苦……娘,您想做什麼就做吧!」

  蒞陽側過身,輕輕撫摸著謝弼的頭髮,吸了口氣緩緩道:「他既然做了這件事,就要承擔罪責,我知道他並不是一個懦夫,而我也不能因為他是我的丈夫就包庇他。如今景琰雖然未封太子,但是由他監國掌政,其實也和太子一樣了,當年他與祁王和林家小殊關係最好,我想,我想把這份手書交給他吧!景琰耿直忠正,他若知道了真相,一定能想辦法為故人昭雪鳴冤。如今,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

  謝弼抬起頭,望著她道:「您真的要這麼做?一旦案情明瞭,謝家、謝家怕是滿門皆受株連。您親手交出這份手書,就是把整個謝家的生死交到了別人手中。」

  蒞陽苦笑道:「那我還能怎麼辦?那些冤死的人都是忠義之士,也是我的故人,若是不能盡綿薄之力,此後餘生我雖生猶死,夢裡永難安寧。」

  「那、那父親怎麼辦?他做那些事,想必也是情勢所迫吧?」謝弼忍不住問道。

  蒞陽神情痛苦,閉了閉眼睛道:「若非形勢所逼,誰會去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可是弼兒,那不是藉口,做了就是做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敢作敢當,不要替他找藉口,他不是那種鑽牛角尖的人。受得起多少榮耀,就要擔得起多少詆毀,何況,這本就是他應得的。我現在沒法去顧忌他了,當年、當年他做那些事的時候可曾顧忌過我知道後會是什麼感受嗎?」

  「娘?」謝弼啞然。

  蒞陽喘了口氣,道:「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在靖王面前示好,以後好想辦法護住謝家。如今明面的局勢,靖王的鋒芒無人能遏。他一個人的命,如何抵得過整個家族?若真是株連了,他死後還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我現在心裡亂的一團糟,好像這輩子都找不到頭緒了,如今只能這樣了。」

  謝弼垂下了頭,有些無力道:「孩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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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

  第二日,蒞陽稍做休息終於可以起身後便在景睿的陪同下去了靖王府。但是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對於她的造訪甚至緣由,靖王似乎早有所料。最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事,竟然在外人輕易不能進的正閣裡看到了久未謀面的梅長蘇。

  那個人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面躬身施禮,一面道:「草民見過長公主殿下。景睿,好久不見了。」

  蕭景睿去歲離京之際,梅長蘇明面上還是譽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轉,他已傲然立於炙手可熱的靖王身邊,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際,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滾。

  「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蘇先生,」蒞陽冷冷一笑道,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京城今日的局勢,果然是這位麒麟才子在背後操縱,「當年初見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謬贊了。」梅長蘇淡淡道,「承蒙靖王殿下抬愛,對蘇某有賞識之心,我為大樑臣民,又豈敢不略盡綿薄。」

  他辭氣柔潤,神情溫和,便不知為什麼,蒞陽看著他時,總覺得心中凜凜,於是閃開視線,道:「景琰,我今天來你這裡,是有機密要緊的事跟你說,外人在場,不太方便,能不能請蘇先生回避一下?」

  蕭景琰立即道:「不必了。蘇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樣,姑母有什麼話能對我講的,就能對蘇先生講。」

  這句話應該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靖王只是說來客套,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他說話時語氣之認真,沒有半分隨口而出的意思,蒞陽看看他們兩人。心下忐忑,倒有些猶豫起來。

  「長公主殿下今天來。是為了謝侯離京時寫的那封手書嗎?」梅長蘇似乎並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聽他這麼說,想來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於是便配合地問了句:「蘇兄怎麼知道?」

  「留下手書保命這個主意,當時還是我出地呢。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忘記,」梅長蘇踏前一步,挑了挑眉,「兩位今天到這邊來,想必是已經看過手書內容了吧,有什麼感想?」

  蒞陽長公主驚駭地看著他,顫聲道:「難道你知道嗎?手書裡所寫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天下還不知道。」梅長蘇此刻的神情,是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地淩厲,唇挑冷笑。眉帶烈火,雙眸中的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長公主。你們曾經姐妹情深,這些年來。故人可曾入夢?」

  蒞陽承受不住他這樣地視線,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咬著牙道:「你何必再多說,既然你們知道手書的內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實我們今天來,本就是準備將此書交給你們的,拿去吧。」

  梅長蘇看著長公主手裡遞過來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錯了,單這一封手書,我還看不在眼裡。殿下想要請公主您幫的忙,要比這個為難得多,不知您可願意聽上一聽?」

  蕭景睿輕輕擋住母親地半邊身子,低聲道:「蘇兄,家母現在深居簡出,能做的事情有限,關於這件事,殿下如有驅遣,景睿願意承擔。」

  梅長蘇看他一眼,輕輕搖頭,「景睿,就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開口,所提的事當然也只有您能做,」蕭景琰直視著蒞陽長公主的眼睛,問道,「您真的,聽都不願意聽一下嗎?」

  話到此處,很顯然那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要求,蒞陽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道:「你說說看吧。」

  「再過些日子,就是父皇的壽誕之日,我會為他舉行一次儀典,召集宗室親貴,朝廷重臣于武英殿賀壽。」蕭景琰語調平緩地道,「這封手書是謝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謝玉的妻子,我想拜請姑母于壽儀當日,攜此書於百官之前,代謝玉供罪自首。」

  蒞陽大吃一驚,不由得後退數步,差點立足不穩。饒是靖王苦苦相勸,梅長蘇冷嘲熱諷,蒞陽終於還是挺過去了,並且拒絕了那個請求。

  她不是聖人,她只是個普通人,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妻子,是一個母親,將這份罪證呈送出來已經是她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所能做的極限,讓她當眾去忤逆梁帝,揭開謝玉的罪責,將那件往事公佈於眾,卻是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蒞陽一直往前走,頭也不曾回,景睿緊緊跟著她,一直走到府門口她才停下腳步,扶著影壁不停地喘氣。

  景睿走過來關切的問道:「您沒事吧?」

  蒞陽緩緩抬眼望向他,道:「景睿,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

  景睿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做與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親您自己心裡看重哪一邊了。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影響母親的決定。何況這件巨案一旦翻了過來。謝……謝侯的罪名就是大逆,卻勢必要株連到弟弟們和謝家。母親不願經自己之手,陷他們於絕境,這份心情景睿是明白的。」

  蒞陽含著淚,拍撫著兒子地手背,「還是你懂我的心思,可是看靖王的決心,這案子遲早要翻。而且他們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就等伺機而發。如果真為謝家著想,由我出面首告,換他們一個恩赦,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景睿,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景睿見她悲傷欲絕,幾乎崩潰,不忍心再說什麼,忙扶起她道:「不要想了,咱們回去吧,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您先養好身體吧!」

  蒞陽點了點頭,由他攙扶著緩緩走下了王府的臺階。

  芷蘿宮,後殿,靜貴妃正坐在書案前看書,宮女進來稟報說靖王來了,她忙讓人通傳。

  靖王摒退宮女們,施禮落座後,神情有些苦惱,歎了口氣道:「今日終於等來蒞陽姑母呈上謝玉手書,但是、但是她不願意金殿首告,兒臣心裡實在苦悶。」

  靜貴妃略略沉思一下,放下手中的書卷,和聲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你還年輕,哪裡懂得那麼多?那謝玉再怎麼罪孽深重,到底是同長公主過了二十幾年,夫妻恩義肯定是有的。」

  她歎了口氣,眉宇間帶著幾分憐憫,緩緩道:「謝玉的罪責一旦暴露,那真是人神共憤,可惜帶累了無辜的長公主和孩子們。景琰啊,你處事雖然公允,但有時候也要講些情面,既然人家不願意,就莫要強求,不然興許會壞事。」

  靖王有些愧疚,道:「兒臣受教了。」

  「長公主的顧慮我略微也明白些,畢竟都是做母親的人,而且她經歷家變後又遇長女難產、幼子夭折,實在是太慘了。這樣吧,我一會兒寫一封書信交給宮女,你出宮時正好帶她出去,雖然我與長公主並無私交,但是當年、當年宸妃娘娘和晉陽長公主卻是經常提起,算是神交已久,如今看她落得這般淒慘下場,我又豈能坐視不理?說起來她也是遇人不淑的苦命人!」靜貴妃徐徐道。

  靖王點頭稱是,起身親自研磨裁紙。

  晚膳之前,有人進來通稟,說是宮裡靜貴妃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請長公主親啟。

  蒞陽心下詫異,卻還是命人請了進來。

  卻是一名端莊文雅的侍女,雖然衣著普通,但是儀容姿態以及說話的樣子,一看就是宮裡出來的。

  蒞陽有些疑惑的接過那侍女奉上的書信,很是納悶道:「貴妃娘娘沒有說什麼事嗎?」

  侍女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只說殿下看了就會明白。」

  蒞陽便不再問,低頭拆開信箋,有些困惑的打開來看。

  謝弼侍立在一邊,見她神色漸漸變得緊張凝重起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暗暗著急。

  蒞陽信還未看完時臉色已經發白,額角淡青色的筋絡突突跳動著,拿捏信紙的手指也開始劇烈的抖索。

  待她看完書信,幾乎是想也不想的站起身來,撫著胸急促的喘氣,謝弼忙過來扶住她,道:「娘,您怎麼了?」

  送信的侍女也有些驚訝,忙拿過茶水侍候她喝了幾口,蒞陽漸漸緩和下來,緩緩道:「替我多謝貴妃娘娘美意,就說我已經心領了,但是不勞她費心,請她千萬不要再陛下面前提起,」她頓了下,蒼白的唇抖了抖,顫聲道:「請轉告靖王殿下,他今日所提之事,我願意鼎力相助,決不後退半步。」

  侍女眼神有些迷茫,但還是用心記住她的每一句話,這才躬身告退了。

  「宮裡人都知道靜貴妃溫婉沉靜、與世無爭,更不會主動拉攏他人,為何今日會給我們送來密信?娘,信中到底寫著什麼?」謝弼神色焦急,扶著雙腿發軟的蒞陽緩緩坐下,問道。

  蒞陽苦笑著抬手,將那一紙書信遞到旁邊的燭火上,望著掉落的片片灰燼,虛弱的歎了口氣道:「貴妃宅心仁厚,想必也是顧念著宸妃娘娘和晉陽姐姐的舊情所以破例想要幫我們一把,可是,可是她並不知道我更在意的是什麼。」


第227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一)

  謝弼見她似乎並不願意說,便不再繼續追問,想到方才她對送信的侍女囑咐的話,便有些好奇道:「那您剛才所言答應靖王之事,到底是什麼事?」

  蒞陽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謝弼驚駭的說不出話來。

  蒞陽有些疲倦,道:「晚膳我就不過去了,你和景睿自己去吃吧!」這種情況下謝弼哪裡還吃得下飯?但也知道她心裡一定很亂,所以不敢再打擾,起身叫了宮女進來侍候,然後告退了。

  紫曦侍候蒞陽卸妝更衣躺下後,蒞陽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了一番,紫曦鄭重的點了點頭,下去安排了。

  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混沌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城外送別時的情景。謝玉應該一早就想到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所以他問她你我今生還會再見嗎?當時她覺得莫名其妙,可她還是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現在回想起來才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他真正想問的是,即便你看到了我靈魂深處的陰暗和狠毒,你還會想念我嗎?

  畫面一轉,去年生日宴的情景又歷歷在目,他壓抑著嘶喊的聲音在耳畔迴響,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蒞陽有些痛苦的抱住了頭,她並不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想表達什麼?他口中的所有事又指的是什麼?難道包括……不會的,這不可能,但是、但是當年她和謝緒的確被軟禁在宮裡,梁帝對他下的什麼命令外人無從得知。

  可是正如她對謝弼所言,做了就是做了,無論有多麼理直氣壯的藉口還是理由,都是不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

  日間走出靖王府後,景睿對她說過的話忽然在耳畔閃過:孩兒當初結識蘇兄,是仰慕他地才華氣度,儘管後來發生那麼多事。我還是一直覺得……爭權奪利不是他的格調。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地真相。那麼也許自始至終,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案子。至於投靠誰輔佐誰,不過是手段罷了。

  蒞陽輾轉反側,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愈發堅信那個梅長蘇從一開始進京就已經算計好了一切。而且從種種跡象以及梅長蘇的動機來看,他不僅蓄謀已久,而且他的身份十分可疑,從他的所做的一切來看,並不像是個旁觀者。

  如今想來,自打他來出來金陵住在謝家應該是計畫的第一步,很明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扳倒謝玉追查舊案的準備……

  但是她暗中查訪了很久,才得知謝玉被定罪時真正的罪名好像是謀刺內監,藐視朝廷,她只覺得一切太過荒唐,簡直匪夷所思。

  真正荒唐的是那樣的罪名就可以讓堂堂一品軍侯落馬,這到底是怎樣的朝廷法度?這個時候她就明白了為何當年梁帝僅憑聶鋒的一封求救信就認定林燮謀逆。

  所有的君王都是這樣冷酷多疑鐵血手腕嗎?父皇不是,所以他註定連皇位也保不住。也就是說在皇權面前,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成王敗寇。

  梁帝的壽誕越來越近,宮裡頭也開始緊鑼密鼓的佈置起來。

  蒞陽整天在靜室中誦經禮佛,足不出戶。

  眼看著那一天越來越近,就連景睿和謝弼都開始緊張起來,輪番探看,卻見她一直冷靜自持。

  這一日晚膳後景睿過來請安,臨走時忍不住問道:「母親,孩兒有件事一直不明白。」

  「你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日孩兒陪您去找靖王殿下的時候,您明明是不同意首告謝侯的。可為何後來卻又願意了?聽二弟說,靜貴妃派人送了一封信,您看完之後就同意了。」

  蒞陽不置可否,點頭道:「正是如此。」她望向景睿,道:「你想知道信中寫的什麼?」

  景睿忙搖頭道:「孩兒無意窺探母親的隱私,只是好奇問一下罷了。」

  蒞陽垂下眸子,緩緩道:「貴妃娘娘知道我不願于金殿首告,擔心舊案重審定罪時咱們受牽連,所以提議讓我與他和離。這樣的事在皇家其實很尋常,」她苦笑了一下,低聲道:「若非我一早上書請求出家,以陛下的性情,怕是早就提出來了。」

  景睿眼睛一亮,有些激動的坐下來道:「孩兒覺得此計甚妙,如此一來,您與謝家便再無瓜葛,即便謝侯的罪責要追究,也禍不及二弟!」他皺了皺眉,有些困惑道:「您為何不試一試呢?如今這種情形,他是罪臣,您是長公主,本就已經毫不相干,何況、何況他做出那樣罪大惡極之事,可曾顧慮過您的感受?是他不仁在先,怪得了誰?此時由陛下頒一道旨意,讓您和謝家劃清界限,倒不失為最好的辦法。」

  見蒞陽不說話,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何況有貴妃娘娘幫襯,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兩句,陛下自然會應允。這樣一來,日後案情昭雪,您也不用再擔心了。」

  蒞陽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道:「若是、若是我說,我早已決定和他同生死共進退,你會不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景睿果然吃了一驚,很是愕然道:「娘,你說什麼?難道您忘了他是怎樣的人?您怎麼可以、可以……那是個令人髮指的惡魔,一個對初生嬰兒和保家衛國的戰士都下得去手的人,根本壕無人性可言。跟那樣的人為伍,您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蒞陽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在你心裡,他果真如此一無是處?」

  景睿神色稍微平靜了下來,有些抱歉道:「對不起,孩兒有些衝動,您要要見怪。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可以不計較,但是大是大非面前,孩兒絕不會含糊半分。」

  蒞陽點了點頭,道:「你的立場我都明白。」

  景睿籲了口氣,有些欣慰道:「幸好您寬仁識大體,否則的話……」

  「否則的話,你就要站在我的對立面?」蒞陽微微抬起頭望著他,詢問道。

  景睿並未否認,神色有些痛苦道:「母親千萬不要為難孩兒。」

  蒞陽緩緩笑了一下,道:「你本性純良,寬厚善良,目之所及並未見過多少真正的黑暗和罪惡,無論以後怎麼樣,我只希望,你能夠一直堅持本心,永不動搖。」

  景睿若有所思,點頭道:「是!」

  蒞陽繼續道:「如今的情勢,你留在金陵有些不方便,」她猶豫了一下,咬牙道:「我希望在政局未穩之前,你先不要回來,景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景睿有些迷惑,搖頭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孩兒不明白。何況陛下壽誕在即,金殿首告實在過於兇險,萬一、萬一靖王殿下和蘇先生的計畫有紕漏,孩兒唯恐您會惹禍上身。怎可在這個時候離開金陵?」

  蒞陽苦笑道:「左右不過一死,還能如何?我既已下了決心,自然知道此中兇險。若我一人之死可幫他恕罪、安撫故人冤魂,何樂而不為?」

  景睿慌忙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您說的這是什麼話?謝侯縱有天大的罪過,也是他自己要背負的,跟您有什麼關係?」

  蒞陽神情決然,語氣堅定道:「本來與我無關,可我是他的妻子,就跟我有關係了。我與他共用榮耀,自然也該同擔罪孽。何況,何況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片面之詞,我還是想要聽到他的辯駁,即便是公堂上斷案,也不可能只憑一封手書作為罪證一味的由原告發聲吧?」

  景睿啞口失言,定定的望著她,好半天才訥訥的開口道:「難道您不相信?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啊,沒有人會誣陷自己的……」

  蒞陽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苦笑著撫了撫景睿的肩,柔聲道:「我看到手書的那一刻,就跟你在去年生日宴上得知自己身世時一樣,方寸大亂。」

  「當年事發之時,孩兒跟二弟還有綺妹在天泉山莊,您一直留在金陵,算是親歷過的,難道您都沒有察覺到異樣嗎?還是您被他的偽裝所蒙蔽,不願意相信他是那樣的人?」

  蒞陽抬手揉著酸脹的腦袋,遙遠的過往已經有些模糊不清,她也不願再去回憶。畢竟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他的改變她或多或少都是有些覺察的。可是若非生日宴那夜的變故,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看到他兇狠冷酷的一面,又如何想像得出那些沒見過的事情呢?

  她內心有無數的疑惑,在心裡問過自己無數遍,卻唯獨從不曾親口問過謝玉。

  「好了母親,您不要再多想,善惡到頭終有報,孩兒希望您千萬不要包庇他,更不要做什麼傻事。等赤焰案沉冤昭雪之後,咱們就離開金陵這個傷心地,去您的封地定居吧!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和二弟都會侍奉在您身邊!」

  蒞陽卻有些興味索然,敷衍著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過了這一關吧!景睿,你還是考慮一下吧,雖然我也很想你留在身邊,可如今時機不對。」


第228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二)

  打發走景睿之後,蒞陽這才起身走到了窗前,抬頭望著蒼茫夜色中飄渺的星光發呆。以前她最害怕的人就是梁帝,然而現在他卻變成了她無助之時唯一可信任的依靠。

  身處權力漩渦之中,哪裡還有忠義哪裡還有熱血?不過都是爾虞我詐互相謀算。如今回想起來,她自然明白當年謝玉送孩子們到天泉山莊的用意,一旦事敗,謝家滿門理所當然淪為祭旗,孩子們遠在玢佐,或許可以倚賴江湖勢力得到一線生機。

  那時離別太過倉促,所以他沒有機會交待她什麼。其實她明白,無論哪方贏了,她都可以活著,因為長公主的身份!謝玉應該也明白,所以才放心……可若是他真的明白,那當年為何會那麼緊張?

  謝玉從來沒有說過,所以蒞陽也不會明白,那個時候他最擔心的是什麼。他當然擔心他們母子會出事,所以離開前就囑託了越妃暗中照拂。但他最擔心的是自己回不來,他活著的時候再不濟他們之間還是有夫妻名分維繫,可他若是死了那就真的不好說了。所以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絕對不能死!

  南楚宇文念來信,景睿終於還是離開了金陵。

  梁帝的壽辰轉眼就到了,雖然謝玉依舊沒有消息,但是對蒞陽來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謝弼親自將蒞陽送到了宮門口,遠遠就見車水馬龍、一片繁盛的景象。但是母子二人心裡卻佈滿了寒霜!

  「娘!」謝弼扶她下車,手指不由得拽緊了她廣闊的玄色袍袖。

  蒞陽定了定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柔聲安撫道:「沒事的,你先回去吧!」

  「瀾兒和紀王叔一起進宮的,孩兒已經囑託她照顧您!」謝弼低聲道。

  蒞陽抿唇一笑,緩緩道:「沒事的,你若是信得過我,就不要再擔心了。」

  母子在敘話的時候,宮門裡迎客的內侍早已經含笑趨步上前接引。蒞陽便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囑咐謝弼快些回去。

  此次壽宴在武英殿舉行,大殿內的陳設早已經煥然一新。座次席位自然是按照品階排列,宗室男丁以紀王為首,居殿右首階,女眷都由低矮金屏圍與御座左前方。百官按文物品級左右分坐,五品及以下只能在殿外叩拜後退出,並無資格參與接下來的賜宴。

  距御座三丈遠的地方鋪設有十尺見方的錦毯,以供宗室臣子們跪拜賀壽。

  蒞陽與紀王妃坐在一起,另一邊緊挨著蕭景瀾。她平時雖然淘氣頑劣,但是在這樣肅穆的氣氛中,自然不敢造次,乖乖的低頭吃著糕點。

  金鐘九響,靖王扶著梁帝上金階入座,回首時目光凜凜,只一眼便掃遍全場,蒞陽見他望過來,不由得微微頷首。

  儀典的程式與往年並沒有多大地區別,也就是親貴重臣們分批叩拜行禮,獻上賀辭,皇帝一一賜賞。之後唱禮官宣佈開宴,等天子點箸,酒滿三盞。再由太子率領有資格獻禮的宗室寵臣們一個接一個地當眾呈上他們精心挑選準備地壽禮。

  一般來說,行拜禮時整個大殿還比較肅穆。但到了呈壽禮這一步。殿中氣氛基本已轉為輕快,等所有的禮物一一當眾展示完畢。

  雅樂聲中,兩列紅衣舞女翩然進殿,蒞陽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杯盞,神情開始變得緊張起來。輕緩舒雅的樂聲和婀娜的舞姿讓殿中的氣氛也變的輕鬆愉悅起來,就連一向被紀王陶冶的耳朵都起繭了的蕭景瀾都有些陶醉,以至於蒞陽整理袍袖起身離座時她才醒過神來。

  「姑母?您要做什麼?」她有些訝異的輕聲喚道,抬手想要去拽她的袍袖。蒞陽面色蒼白,但是眸光黑亮,望了她一眼,輕輕抽回了袖子。

  蕭景瀾有些緊張和迷惑,不由得望向了紀王妃,卻見紀王妃也是一臉的迷惑。

  蒞陽拖著玄青色裙幅,袍袖輕擺間已經逶迤走出了金屏,逆著翩然退出大殿的兩列紅衣舞者,緩步走上了殿中錦毯之上。殿中忽然鴉雀無聲,只有她一人與紅毯正中孑然而立,說不出的孤寂和蒼涼。

  殿上御座中的梁帝也有些訝異,不由得放下了手中杯盞,皺眉偏過頭問高湛道:「她怎麼來了?」

  高湛有些困惑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梁帝眼角徐徐掃過一邊正襟危坐面色肅然的靖王和另一邊低眸把盞的梅長蘇,面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笑意,和聲道:「蒞陽,剛才給朕賀壽時怎麼不見你呢?」

  蒞陽跪下,行完大禮後起身從袖中拿出一個繡囊,雙手呈上,面色絕然道:「臣妹今天來並非只為向陛下賀壽,臣妹想要借此良機,在眾位親貴大人面前,代罪臣謝玉呈上一封手書,還請陛下過目!」

  「謝玉?他的罪不是早就定了嗎?朕並未牽連謝家其他人,蒞陽你今天這是什麼意思?」梁帝微微皺眉,似有不悅,但還是示意高湛下去。

  高湛趨步走下進殿,恭恭敬敬的接過蒞陽手中的繡囊,從中取出一方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絹帕,正欲呈上來時梁帝擺了擺手道:「念,朕倒是想聽聽,這個謝玉還有什麼話說!」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陡然一變,那些知情的人都是不約而同吸了口氣,暗中揪緊了心。

  高湛緩緩展開素帕,掃視了一眼後,神色不由得一變,眼中透出幾分尷尬,很是為難道:「陛下,這個……老臣不太方便……」

  梁帝挑眉,眸中現出慍色道:「有何不便?讓你念你就念!」

  高湛無奈,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吾妻蒞陽親啟!盛暑之後,繼以炎秋,務望珍重。此日一別,恐難再會。今有逆犯餘孽混入京中,吾今落難,實乃失察,本該上奏朝廷,怎奈逆賊勢大,已亂朝綱……」

  不僅靖王和梅長蘇以及蒙摯、穆王府諸人,就連蒞陽自己也驚呆了,高湛口中所念的手書與她要呈送的內容完全相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前她早就讓紫曦暗中將消息遞給夏江,由他傳給梁帝,梁帝派人送來手諭,並無其他囑咐,只讓她將計就計。可是什麼時候她一直貼身帶著的手書被人調包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父皇明鑒,」不等高湛讀完,那邊的靖王已經忍不住高聲打斷,起身離座走到殿中跪下道:「謝玉所犯之罪證據確鑿,何來構陷之說?兒臣覺得,此中必有蹊蹺!」

  梁帝不為所動,淡淡瞧著他道:「有何蹊蹺,你且說來聽聽!」

  變生肘腋,根本來不及籌謀對策,靖王也只得硬著頭皮上,拱手道:「兒臣近日獲悉十三年前赤焰逆案疑點重重,未得父皇允許,不敢擅做主張私自調查,沒想到竟被奸臣搶先。逆賊謝玉聯合懸鏡司夏江欺君罔上、構陷忠良,罪惡滔天,人神共憤。請父皇下旨徹查此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整個大殿順腳炸開了鍋。梁帝面色刷的一變,抬手指著他怒喝道:「景琰,你瘋了嗎?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蒞陽呆若木雞,有些驚惶無措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靖王等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即便她呈送的手書被調換,無法首告,但他們也沒有絲毫退意,依舊據理力爭。雖然言簡意賅,但卻將十三年前那場

  梁帝雖然滿懷激憤,語無倫次,但明顯落於下風。

     在滿殿地沸騰譁然之中,吏部尚書史元清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靖王殿下所言並非狂迷虛言,俗話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不徹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請陛下准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審當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中書令柳澄、程閣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紛紛出列,均都大聲表示:「史尚書之言甚是,臣附議!」

  眾人這時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動,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面立即跟了一大批。

  素來閒散的紀王似乎有些迷糊,環顧左右,眼眸漸漸發紅,正欲順勢起身附和時,不知為何抬眼悄悄瞅了一下樑帝,心裡驀地一沉,低下頭再不言語。

  蒞陽就這樣夾在了群臣之中,不過片刻的功夫,滿座竟有半數重臣跪下請命。素來不問朝政的言闕和手握南境十萬重兵的穆王府諸人也都參與其中。

  梁帝臉上鬆馳地頰肉一陣顫抖,咳喘數聲,整個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傾在禦案之上,將一盞香茶撞翻在地,「你們這算什麼?逼朕嗎?是不是這一天,也是提前就計畫好的?謝玉遠在黔州,夏江流落在外,人證物證全無,你們憑什麼在此大放闕詞?」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並非只關乎謝玉和夏江所犯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處置。冤與不冤,查過方知,若是就此抹過,必致物議四起,百姓離心離德,將士憂懼寒心,所傷者,乃是陛下的德名與大樑江山的穩固,請陛下接納臣等諫言,恩准重審赤焰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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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三)

  「臣附議!附議!」穆青幾乎按耐不住激動的喊道,「這樣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誰敢摸著良心說可以不查不問?案子審錯了當然要重審,這是最簡單地道理了!」

  ……

  如果單單只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倒還不放在心上。但此刻面對靖王蕭景琰的凜然目光,他的一顆心漸漸沉到了黑暗的虛無之境。他瞭解這個兒子對於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爭辯,現在終於找到了機會,他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面。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發現,他現在手裡已經沒有什麼有分量的東西,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監管國政的皇子了。

  這個忠厚耿直的兒子反常的行徑令他覺得無比震動和難以接受,因為他已經摒棄前嫌完全接受並且信任他們母子了,無論早前有過怎樣的過節,他總覺得到底是父子,都是一家人,遠遠要比外人來的可信,但如今這樣的情形,卻是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重臣、勳貴、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溫婉柔順的靜貴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無法直視。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嘗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滿殿之中,現在只余一位大樑客卿還留在原處,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視著這一切,仿佛一個真正的旁觀者一般。

  梁帝心中登時雪亮,前次夏江秘奏之事在耳畔迴響,心中陡然感到一陣惡寒,按著禦案的手不由得握緊了,神色也漸漸恢復正常,緩緩站起身道:「若是朕不答應呢?莫非你們還要逼宮不成?」

  為首的靖王神色肅然,拱手道:「兒臣不敢!」

  「你不敢?那他呢?他!」梁帝陡然抬手,指著那邊一言不發的梅長蘇怒喝道。梅長蘇徐徐回過頭迎視著梁帝的目光,並不為所動。

  梁帝冷笑道:「若無蘇先生的麒麟之才,朕恐怕也看不到今日的場面。難道此時此刻,先生還能忍得住什麼都不說嗎?」

  殿中又陷入了一片沉寂,眾人都是屏住了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梅長蘇緩緩起身,面不改色的陳述昔年林燮的功績,他緩緩走下來,神色冷峻的質問道:「無論為友還是為臣,林帥從未負過陛下。靖王殿下和朝臣們今日所請,無非是想還原當年的一個真相。陛下到底是為何,連如此理所應當的請求都不能答應呢?」

  梁帝滿面震驚,再也忍不住咆哮道:「你不是蘇哲,你不是蘇哲,你是那個復活了的亂臣賊子林殊!」他氣喘吁吁的轉過身一腳踹開一個擋路的內侍,摘下寶劍語無倫次道:「林殊不死,謝玉之過。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但因為太過激動,腳下一個踉蹌,下臺階時一腳踩空差點跌倒,幸虧身後隨行的高湛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即便如此,他彎身之時還是冕旒墮地,狼狽不堪。

  即便白髮蒼蒼、年邁氣虛,但手中的長劍卻是沉穩如故,劍尖還未指向梅長蘇,一邊的靖王已經閃身過來擋住了他的寶劍。

  梁帝怒目圓瞪,喝道:「讓開,你不要以為朕不敢殺你!來人,把他拖下去!」這個時候他還向著林家,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利用嗎?

  話音剛落,侍立在群臣座位後的甲士便奉命湧出來。還不等他們有所行動,忽聽得嗆然之聲,就見戎裝甲胄的蒙摯長劍出鞘,大步走上來,忽的回身喊道:「還不速速呼叫?」

  只聽得腳步聲響,就見兩列禁軍迅如閃電般掠入大殿,勘堪擋住了奉命出動的甲士。

  眾人皆是大驚,心頭隱約明白了幾分,頃刻間都有些膽戰心驚起來。

  梁帝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有些立足不穩,身形晃了晃,怒喝道:「蒙摯,你這是要造反嗎?」

  「陛下放心,」霓凰郡主緩緩抬起頭,眉間似有風雷閃過,凜然道:「有穆王府的府兵和禁軍一起守衛宮門,哪裡有人敢造反?」

  梁帝微微一怔,猛地將手中長劍摜在地上,仰天長笑道:「你們、你們果然是一早就串通好的,你們所有人都逼朕。十三年了,赤焰餘孽不僅未除,反而滋生了這麼多。朕今日倒要好好看看,當年有多少漏網之魚。」

  從情勢來看,此刻他已經陷入絕境,但是言行之前卻是自信滿滿,一時間大家都有些捉摸不清。還有些立場不太堅定或者根本的,已經開始悄無聲息的挪到一邊,當作沒事人般回到了座位上。

  「報!!!」殿外忽然傳來拖長的尾音,眾人不由得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甲兵快步奔入殿中,高聲稟報道:「啟稟陛下,譽王殿下已奉旨率軍到了城外十裡安營紮寨,謝玉已在歐陽遲協助下帶領巡防營控制了京畿重地,只等陛下一聲令下!」

  「好,好,好!」梁帝忽然直起了身子,連喝了三聲好。

  大殿之內忽然如同炸開了鍋,蒞陽雙膝一軟癱坐在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靖王不可思議的大聲道:「巡防營由兒臣接管,怎會落入旁人手中?謝玉怎麼可能在京城?」

  梁帝冷冷望著他,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景琰,你還是太年輕了。你掌管巡防營多長時間?謝玉又掌管了多長時間?至於他為何在京城,自然是朕一道旨意的事情。」

  蒞陽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摸索著爬起來,看到那邊的梅長蘇回過了頭,帶著那種洞悉一切的冷漠眼神望著她,低聲道:「長公主殿下原來也被謝玉算計了。」殿中一片喧嘩,但是他的聲音卻依舊透過嘈雜之聲傳入了耳中。

  頃刻之間四下裡萬籟俱寂,蒞陽覺得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劍拔弩張之際,她轉過身往外走,蕭景瀾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扶住了她。

  蒞陽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下了武英殿,她低頭望去,雄渾威武的大殿投射在廣場上的影子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巨獸,而她此刻就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裡。

  手書被何人所換她不知道,謝玉什麼時候回京掌權她不知道,譽王何時出獄的她也不知道,這場宴會不過是一場君臣較量的遊戲,早已失去了公允。

  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皇權,若是梁帝不曾有準備,那麼皇權勢必被有心之人踐踏,那麼今日的他將不再是九五之尊。所有在權欲中掙扎的人都不值得同情,從他們踏上那一步開始。

  出了武英殿前的廣場,就看到整裝待發的禁軍列陣與周圍。蕭景瀾的步履微微一滯,蒞陽輕輕推了推她的手,低聲道:「瀾兒,還是回去看你父王和母妃吧!」

  蕭景瀾從未經歷過兵變,饒是她素來膽大,經過方才金殿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後已經有些膽寒,如今看到黑壓壓的禁軍陣營,在想到以前在故事裡聽到的逼宮奪位的故事,愈發心急如焚。

  「姑母,您多保重,謝弼哥哥在宮門外等您呢!」蕭景瀾不敢再耽擱,忙拜別蒞陽,提著裙角匆匆往回跑去。

  蒞陽一路上遇到不少神色匆匆的禁軍往武英殿的方向趕來,只有她一個人逆著大流踽踽獨行。這麼多禁軍,哪裡可能全都聽從蒙摯的指揮?即便是所有禁軍全都參與逼宮,可皇城也僅僅只是金陵的核心而已,如今城裡城外早被別人掌控,所謂逼宮不過是兒戲。到了這一步,誰勝誰負已經沒有關係了。她什麼也不願意想,只想快點離開。

  離開皇宮,離開金陵,最好離開大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此後故人永絕。

  初秋的天有些微涼,她卻走的渾身冒汗,一路上沒有一個人阻攔,她就這麼走到了宮門口。剛邁出高高的門檻,謝弼從不遠處跑過來攙住了她,「娘,娘,您沒事吧?」

  蒞陽耳畔隱約聽到他的呼聲,邁出宮門的這一瞬間,她只覺得渾身所有的力氣似乎都用完了。謝弼連扶帶抱的將她送到了馬車前,侍立在那邊的紫曦和紫苑忙迎上來將她扶上了車。

  「殿下,您怎麼了?」紫曦見她臉色蒼白如紙,額上滿是冷汗,忙拿出帕子幫她擦拭。蒞陽撐坐起來,迷迷糊糊的伸手摸索,摸到車壁上鑲嵌的一個木匣時,這才緩緩舒了口氣,閉上眼睛道:「走吧,我們走吧!」

  「去哪裡?」紫苑不解的問道。

  蒞陽抬手撫著隱隱作痛的心口,輕聲道:「出城,快點,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可是,您不等侯爺了嗎?」紫曦很是疑惑的問道。

  蒞陽身子一歪,差點滑下座位,喉中沁出一股腥甜,終於還是沒能忍住胸中湧動的血氣。紫曦和紫苑登時嚇壞了,一個扶著她一個拿帕子不停地幫她擦拭嘴角溢出的血痕。

  她渾身虛軟,氣若遊絲,靠在紫曦懷裡低聲道:「什麼都別問,現在就出城!」她的眼皮微微顫了一下,輕聲吩咐道:「讓二公子回去吧,以後府中的事可就全仰仗他了。」

  「殿下,咱們先回府去找太醫來看看好不好?」紫苑眼中噙著淚,哽咽道。蒞陽掙扎著搖頭道:「你們若、若真的想我活就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這裡的一切。」

  此刻城中已經戒嚴,但是蒞陽的馬車卻順暢無阻的出了城。


第230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四)

  此刻城中已經戒嚴,但是蒞陽的馬車卻順暢無阻的出了城。

  往南是南楚,往西是大渝,往北是夜秦、北狄、北燕,最終只能向東走,一直都是大樑的領土。

  次日到達句容,蒞陽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紫曦和紫苑只得自行做主在城中找了客棧安置並請來大夫診治。然而請了好幾名大夫卻都是神色凝重搖頭歎息,都說是油盡燈枯心力衰竭,看她們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內眷,便都明裡暗裡的勸其快些回家準備後事。

  「殿下這樣子可怎麼辦?我看那些大夫應該是醫術不精所以才胡說八道的吧?要不咱們還是回金陵去?」紫苑心急如焚,悄悄和紫曦商量。

  紫曦搖頭道:「咱們跟著殿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死也要離開金陵,這個時候咱們怎麼好擅作主張?我看她這樣多半是心病,這兩年的確太多煎熬,如今、如今總算心願得償,所以這才撐不下去了。咱們怎麼好拂逆她的心意?萬一她醒過來動氣了可如何是好?」

  「紫曦姐姐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殿下身份特殊,如果真的在路上有了什麼三長兩短,這份罪責豈是咱倆擔得起的?反正侯爺也回來了,我昨晚出去找大夫時悄悄打探,金陵那邊並未動刀戈,想來局勢已經安定了,咱們也不用怕殿下會遇到兵禍。」紫苑道。

  紫曦神色有些訝異,皺了皺眉道:「侯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和殿下可都不知情。」

  紫苑有些慚愧,小聲道:「幾天前就回來了,暗中囑咐我做了些事,讓我不要告訴殿下。」

  紫曦歎了口氣,道:「算了,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說那些還有什麼意義?殿下執意要離開金陵,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不如托人給二公子捎個信吧?這身邊總該有人照拂呀!」

  「大公子不在,也只能找二公子。」紫苑有些難過的別過頭望著窗外一輪皎月,幽幽道:「若是小公子在的話多好呀!」

  「你快別亂說話,讓殿下聽到了又該難過。」紫曦忙道。

  「我知道了,」紫苑站起來端起桌上的藥碗道:「我出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送信的事只能等天亮了再說。」

  這是城中最大的客棧,所以環境什麼都不錯,即便是側院一排公用的廚房也是乾淨整潔,有專人打掃收拾。紫苑端著盤子進了拐角處第一個廚房。

  好一會兒沒有過來看,所以灶膛裡的火勢有些弱了,紫苑提起裙角蹲下身加了些柴,拿燒火棍撥旺了火焰,正欲起身時聽到後面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她有些好奇的轉過頭去,看到門外拐角的廊柱下站著一人,看不清楚面容,頭頂昏黃的燈影映出略顯熟悉的輪廓。

  紫苑微微一驚,忙起身走出來恭恭敬敬的行禮道:「奴婢見過侯爺,長公主在三樓左手第二個房間。」

  謝玉負手站在廊柱下,玄青披風上的銀色繡紋在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光澤,那雙永遠黑亮的眸中此刻卻顯得黯淡無光,充滿了深深的厭倦和落寂。

  紫苑有些困惑,流放歸來又得重用,難道不該是意氣風發嗎?

  謝玉抬起頭望著樓上的燈光,輕輕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我有很多事要做,現在還不能去見她。」

  紫苑更加納悶,道:「那您為何找來?」

  謝玉有些自嘲道:「誰知道呢,也許是為求心安吧!好了,我這就走了,你們好生照顧著。有什麼事的話讓人送信去東門外的巡防營。」

  「啊……是!」紫苑忙應聲道。見他轉身就要離開,紫苑忍不住道:「可是長公主病的很重,找了好幾個大夫都是束手無策。您真的不上去看看嗎?」

  謝玉的腳步頓了一下,原本筆挺的背影忽然有些萎頓,苦笑道:「我若是上去了,她的病情恐怕會更嚴重的。」他緩緩轉過頭又看了眼高樓上的燈光,雙肩微微垮下來,略顯疲憊的身影微微一閃消失在了回廊盡頭的黑暗中。

  蒞陽悠悠轉醒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喝了藥後精神便好了許多,稍做休息後便命令啟程。

  「殿下,咱們在此歇息幾天再上路好不好?」紫曦有些焦急的勸道:「否則只會加重病情,到時候找大夫都來不及了。」

  蒞陽緩緩起身走至窗前,望著陽光下泛著漣漪的河面,冷笑道:「我根本就沒有病,這樣躺下去才會病情加重。如果要休息,那在金陵高床軟枕奴僕成群豈不是比客棧舒服百倍?即便我真的有病,那我也不願意死在床榻之上。這輩子浪費的時間太多了,我只想用餘生走出去,遠遠的走出去。」

  她回過頭,望著她們道:「以前可是連金陵城都出不了,即便去山寺進香,也都有人暗中跟著。現在終於自由了,你們卻反倒要攔著我嗎?」

  紫曦和紫苑面面相覷,忙跪下不敢再多言。

  「去收拾東西吧,咱們即刻出發。」蒞陽擺了擺手道。

  日暮時分,車行至茅山腳下。

  蒞陽掀起簾子,看到此處山清水秀,□□怡人,心情頓時無比愉悅,忙道:「停車,我想下車走一走!」

  夕陽沉醉,萬丈金芒從西邊山巔處投射下來,映的山腳下綠樹青草鮮美如畫。山林滴翠,草木芬芳,深林中彌漫著薄薄的霧靄,猶如仙境般。

  蒞陽抬頭望著夕陽映照下猶如水晶般綠瑩瑩的樹葉子,不由得感慨道:「這半生的錦繡成堆金玉滿堂卻還比不過在山間看一次夕陽,我現在愈發明白當日太夫人的心情了,深宅大院困守了半生,一旦可以脫身,卻是死都不會再多留一天。」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所以紫曦和紫苑並不太清楚,只是後來偶然聽府中的老人們提過,約莫知道幾分。如今看到蒞陽這個樣子,便知道她是鐵了心要離開金陵。

  「您這一走,府中便只留下二公子一個人了,您真的放心嗎?」紫曦小心翼翼的問道。

  蒞陽淡淡笑了一下,仰首望著山間輕紗般縈繞的薄霧,道:「他已經二十多歲了,早該成家立業,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弼兒沉穩持重,自幼也有主見,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說道不放心,我唯一無法釋懷的是……」

  山林那邊的溪畔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三人不由得轉身望了過去。


第231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五)

  山林那邊的溪畔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三人不由得轉身望了過去。

  一個童顏鶴髮的青衣老者與一個緇衣芒鞋的少年僧人結伴走到溪邊飲水休憩。蒞陽神情微微一變,忽然轉頭吩咐道:「你們去馬車那邊等著,我一會兒就過去。」

  紫曦和紫苑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依言走開了。

  蒞陽挽著袍袖,有些不敢置信的繞過草地往那邊走去。

  青衣老者神色淡然,緩緩走到一邊的石頭上坐下欣賞風景。

  那風姿卓然俊秀清雅的少年僧人抿了抿唇,微紅著眼眶迎了過來。

  「緒兒、緒兒……」蒞陽激動難耐,趨步過來。

  「母親,孩兒今天過來,是跟您道別的!」謝緒雙手合十,神色恭謹,彎身行了一禮緩緩道。蒞陽平靜了數日的心湖像是突然落入一顆飛石般炸開了層層波瀾。

  謝緒在她心中一直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甚至有些任性,以前她總覺得那孩子過於孤高自賞、恃才傲物,總想著他該沉穩一些謙和一些,可是如今他終於變成了她曾經希望的樣子,但是她卻覺得心都快碎了。

  他上次拜別時跟她說著自己的宏偉志向似乎還是昨天,可現在他卻已經面沉如水無欲無求,只有自我放逐才能獲得心靈的平靜。在這一點上,他們母子幾乎是心有靈犀。

  去年謝家出事時謝緒一個人遠在松山書院,即便家裡再怎麼瞞著,可紙裡終究包不住火。他得知真相後整日心焦如焚,後來又得知父親獲罪流放,當時的心情可謂天塌地陷。

  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並未經受過多少波折和蹉跎,自打記事起,周圍的環境便是優渥而富足,憑著父母的身份,他幾乎從未受到過任何輕慢。書讀的太多的人,其實骨子裡會很單純很天真,因為大多時候處在與世俗隔絕的狀態。

  外面人是怎麼說的他根本不在意,他當然相信自己的父親。可是書院不放行,蒞陽和謝弼也再三寫信過來讓他安心讀書不要亂想,可是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他再怎麼冷心冷性也不可能真的毫不關心。而他自然也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監視,所以最早的時候他和蒞陽一樣,覺得謝玉是被人算計謝家是被人陷害的。而那些人無處不在,甚至在他的身邊都有眼線。

  在打算逃出松山書院的時候,他還是雄心萬丈、熱血沸騰的,一心想著回到金陵瞭解事情的原委為父申冤。但是百密一疏,離開的那一夜意外觸動網鈴驚動了暗衛,跌入山崖險些喪命在生死關頭徘徊了數月,傷好後第一件事還是想著回家。

  他墜落山崖重傷瀕死時被一位神秘的江湖人士所救,後拜入門下,為了報恩也為了借力營救父親,願意捨棄昔日抱負終生為師門效力。其實他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對人家來說並沒有多少實際的作用。但是偏生師父看中他天資聰穎悟性頗高,所以願意收為關門弟子繼承衣缽。

  師門位於深山之中,門中人才凋敝,已近式微,據說這些年之所以還能撐下來,是因為當年無意間收了一個掛名弟子,後來承蒙資助,這些年倒是養活了門上數十老小。

  那個時候謝緒怎麼也沒有想到門中上下眾口相傳的那個神秘弟子竟是他的父親,直到有一天卓青遙拿著門中信物找了過來……

  以後的事便是順理成章,他借由卓青遙的口中得知了家中變故和母親的處境,也迅速理清了金陵的局勢。他自是有家不能回,為了見到蒞陽又被察覺,便悄悄去同泰寺找了幼年時的掛名師父普善大師,為了掩人耳目只得剃度出家。

  好在同泰寺是大樑最有名的佛寺,寺中僧侶成百上千,多一個人根本不會被發現。可是千算萬算,唯獨漏算了一點。他自幼酷愛讀書,且悟性頗高,於是便在藏身同泰寺的那段時間耳濡目染潛心佛法,不知不覺竟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或許是正處於遭逢家變孤獨無依的特殊時期,所以在無上佛法中窺得了人生真諦,像是某種神奇的心靈慰藉,那種從未有過的孤苦和創痛都慢慢平復了。

  再次見到蒞陽的時候是在為姐姐謝綺補辦的法會上,他和同伴們跪在離蒞陽不到一丈的神龕旁侍香護法,最親的人就在咫尺之外,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的內心平靜的沒有一絲波折。

  母子相認的場景並不像說書人將的那般抱頭痛哭盪氣迴腸,反倒是平靜的讓人心驚。他才驚覺在自己蛻變的這段時間母親也變了很多,或許她從來都是那麼堅忍冷靜,只是他以前沒有發現吧!也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傷痛,她脆弱柔軟的心已經結了層層厚繭。

  他們相約一起設法營救父親,母親依舊留在京城暗中周旋,想辦法讓朝廷下旨召回流放的罪臣,而他千里迢迢奔赴陌生的黔州保護父親,等著她的好消息。確如母親所言,到了黔州之後才發現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會功敗垂成。好在蒼天護佑,如今他們都完成了當初約定的使命……

  「你都知道了嗎?」蒞陽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意,試探著想要撫一撫少年單薄的肩膀。但是他澄澈的眸中纖塵不染,透出一種遠離紅塵喧囂的平靜和釋然,讓她遲疑著不敢去碰觸,仿佛碰一下都是褻瀆。

  這一刻,他不再是她懷胎十月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而是一個真正的僧人,他比她見過的所有的寶相莊嚴的僧人更有佛性。什麼是佛性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面對這個少年的時候,就好像面對著一尊神龕上的佛像,他眼中那種深沉的慈悲和哀傷讓她不忍再看。

  謝緒點了點頭,緩緩道:「離開金陵時我見過二哥,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抬起眸子,溫柔的凝視著蒞陽,眼神中帶著她看不懂的悲憫,低聲道:「凡人的罪責,自有上天懲罰,母親不要再自苦了。生生死死,都是冥冥中註定了的。何況前世因今生果,誰也怨不得誰。」

  蒞陽有些訝然,心頭漸漸敞亮了幾分,忍不住抬起眸子望著他的眼睛。

  「如果他來找您,您打算怎麼辦?」謝緒靜靜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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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六)

  「如果他來找您,您打算怎麼辦?」謝緒靜靜的問道。

  蒞陽垂下眸子,沒有說話。

  謝緒低低歎息,柔聲道:「母親心裡的苦我們都知道,但是沒有人能體會到,即便是父親。到了這一步,多說無益。那我問您,如果父親身陷險境,您會袖手旁觀嗎?」

  蒞陽緩緩抬起頭,望著枝頭灑落的夕陽餘暉,沉聲道:「既然在他墮入黑暗的地獄時我沒能拉住他,那麼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罪惡的沼澤中。也許正如你所說,凡人的罪責,自有上天懲罰,我不會怨他。若他有難,我自會拼盡全力相救。但是現在他回去了並受到重用,我也該走了。」

  「母親,若是父親來找您,說明他安排好了京中一切並甘願放下權勢富貴,您就和他一起走吧!若他沒有來,說明他更看重的是功名權位,那您就忘了他吧!孩兒雖然皈依佛門,但並不會留在一個地方,而是要做一個遊歷四方的雲水僧。所以您不用擔心我會像以前一樣悶在書房裡讀書了。而且身邊有師父照應,您也不用再掛念!此後日日夜夜,孩兒都會在心中替二老念經祈禱,求佛祖保佑你們長樂安康!」

  他說著屈膝跪下,以手加額,鄭重的拜了三拜!

     「殿下為什麼要支開我們?難道她認識那兩個人?」紫苑有些納悶的問道。

  紫曦搖頭道:「怎麼可能?長公主深居閨中,哪裡會認識外面的人?我看呀,多半是問路呢吧!咱們這次出來可是漫無目的的走,壓根不知道去哪裡。我看長公主心裡多半也沒底吧!」

  紫苑若有所思,點頭道:「這倒也有可能啊!那兩人一看就是在外雲遊頗有見識的,說不定能給點建議呢!」

  兩人走到了路邊的馬車旁,看到馬兒正悠閒的吃草,車夫坐在一邊的樹底下拿著草葉子編螞蚱玩。

  紫苑回過頭去,遠遠看到那邊兩再說話,蒞陽似乎有些激動的樣子,她正擔心的時候卻見那個身形頎長的少年僧人才屈膝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哎,紫曦姐姐你快看!」紫苑忙拉了拉紫曦,很是納悶道:「那小和尚莫非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不然怎麼行此大禮?」紫曦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那僧人斂衣起身,和隨行的老人轉身離開。蒞陽有些急切的追了上去,但是那兩人健步如風,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山道盡頭。

  「殿下、殿下,怎麼了?」紫曦和紫苑急急跑了過來,卻見蒞陽正氣喘吁吁的扶著一棵樹,有些失神的望著那兩人消失的遠方。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從少年時開始,親情、愛情、夫婿、兒女、家庭……如鈍刀割肉般,一刀刀地割著,割到後來,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與脆弱。

  「殿下,您怎麼了?」紫曦有些擔憂的問道,一面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

  蒞陽無力的回頭望著她們,忍住溢出眼眶的淚意,搖搖頭道:「我沒事!」

  「奴婢好像聽到長公主在喚小公子的名字!」紫苑很是納悶道。

  蒞陽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聲音有些微啞道:「那位小師父和緒兒有點相像。」

  紫苑恍然大悟道:「難怪奴婢覺得身形和背影有幾分熟悉,原來如此!」

  「天色不早了,咱們上路吧!」紫曦怕她又多想,忙勸道。

  蒞陽點了點頭,由她們攙著往馬車前走去。

  三人一路向東,蒞陽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昏迷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八月的天早就不熱了,她卻依舊冒汗,醒來的時候紫曦和紫苑輪流拿清水給她擦手擦臉才能緩解幾分。

  幾日後到了平陵,安排好蒞陽後紫曦留下照顧,紫苑急急出了客棧去找大夫。已是黃昏,剛出客棧就看到謝玉騎著馬自街角拐了過來。玄色夾袍,藏青色斗篷,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趕了許久路。

  紫苑心頭一喜,一路小跑過去施禮道:「侯爺您終於來了?還回去嗎?」

  謝玉淡淡笑了一下,道:「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長公主交給我照顧,你們回去吧!」

  「這麼說來,金陵局勢已經穩定了?」紫苑有些驚訝的問道。

  謝玉有些興味索然,道:「譽王殿下官復原職,昔日謀逆的罪名全被夏首尊一人擔了。往後的朝廷,便是譽王和靖王兩位七珠親王對峙的戰場了。誰輸誰贏,和本侯沒有關係了。」

  第二天天亮時紫曦和紫苑準備離開,蒞陽依舊昏睡著。

  兩人含淚拜別,壓低聲音向謝玉交代她的情況以及要注意的事項。

  謝玉打了盆清水,沾濕毛巾,像紫曦她們囑咐的那樣輕手輕腳的為她擦拭面頰的細汗。他的手指觸到她的肌膚,不是想像中的冰涼,而是出乎意料的溫熱甚至有些發燙。

  她會死嗎?他的目光溫柔的逡巡著她憔悴的面容,眼角眉梢鐫刻著太多的滄桑和悲苦,誰能想像得到她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英姿颯爽縱馬長街的嬌俏少女?

  他低低歎了口氣,如今能得重逢,已是三生有幸,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大起大落,就算是生死也不能再將他們分開了吧?

  他的手探入被子中,摸到滿把潮濕的汗膩,順著手臂捉住了她的手,正欲拿出來擦拭的時候,她卻在夢中呢喃了一聲,下意識的掙了回去。謝玉有些納悶,輕輕掀開被角,這才發現她睡覺的時候懷裡抱著一個東西。

  一尺見方的古舊木匣子,被她小心翼翼的護在懷中,捂的溫熱。即便睡著了手也不肯放開。

  謝玉當然認得,也知道自己有幸脫險多虧她開啟了那只盒子,拿出了那塊原本再普通不過的小木牌。年少輕狂時行走江湖,或許是在金陵拘的太久,也或許是最為年幼童心未泯,在大家都因京中有變故而快馬加鞭趕回去的時候他卻悠哉樂哉的一個人遊山玩水去了。

  有一次誤入山林被野獸所傷,幸而遇到一山間采藥人才得以獲救。江湖門派都不勝數,但一切都是緣分,既來之則安之。他在那裡呆了近乎兩年,倒是學了一身本領,此後半生都受益。

  但是直到離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即便是授業恩師也只當他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不管怎麼說,那段日子到底是自由美好的,在以後的記憶裡再也不會有。所以他後來回到金陵安定後,幾乎每年都會派人去送些金銀財帛。

  那個時候,又哪裡會想到昔日同門會成為他日後落難時唯一的救星?一切不過都是冥冥中註定而已。


第233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七)

  蒞陽夢中全身如火燒火燎,渾渾噩噩中不知今夕何夕。這些年的過往如同跑馬燈般在腦海中一一重播,小的時候聽齊嬤嬤說人死的時候會把一輩子發生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一遍。

  她想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不然怎麼會連幼年時的情景都能夢到?

  寬闊富麗的殿堂中一片熱鬧喜慶,她看到很多年沒見的父皇和母后並肩而坐談笑風生,幾名衣飾華麗的妃嬪按位分陪侍在側,兄弟姐妹們則是按年齡依次分坐兩列。

  雖然按規矩是這樣,但是蒞陽從來沒有守過規矩,因為她可不願意坐在最末,所以每次她的座位都是和年長她好幾歲的姐姐晉陽挨在一起。

  她有些好奇的環顧周圍,卻發現獨獨不見年少時的梁帝,便悄悄拽了拽晉陽的衣袖詢問,晉陽掩口一笑,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他昨天和林燮在上林苑狩獵不慎落馬摔傷了腿所以來不了了,錯過除夕宴,可就錯過了父皇的賞賜,你等著看他明天的臉色一定很臭。

  蒞陽也忍不住笑了,轉過頭問另一邊的英王昨天怎麼不去狩獵?年少的英王正笑眯眯的和旁邊的吳王竊竊私語,蒞陽湊過去好奇的瞅了瞅,有些納悶的問道英王兄,怎麼不見紀王兄啊?你們平日裡可是最要好了!

  英王轉過頭望著她,笑著說道他不能來,說著說著神色大變,很是驚詫道蒞陽你怎麼也來了?今天這場合可沒有你的位置呀!蒞陽百思不得其解,幾乎是下一個瞬間,她就發現自己不在原位坐著,而是孤零零的站在殿中央,座上的父皇母后和妃嬪以及兩邊的兄弟姐妹們齊齊望著她,那種古怪的眼神讓她不寒而慄。

  父皇、父皇,你們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她有些害怕,提起裙角往殿上奔去。腳下忽然一個踉蹌,鞋尖勾起了地毯的邊緣,整個人往前栽去。

  眼前一片黑暗,她感到一陣一陣的暈眩襲來,遙遠的地方傳來溫柔深情的呼喚聲,一聲聲在耳畔響起:「潼兒、潼兒……」

  好像是大夢初醒,她能感覺到馬車的顛簸。可是腦海裡一片迷糊,是連睜開眼睛也不能。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沒有摸到那只一路相伴的木盒子,卻摸到了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掌,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定了下來,她想她一定還沒醒吧?一定還在夢中。這是謝玉的手,她一定是夢到了謝玉。

  她依稀記得謝玉好像回來了,但是她還沒有看到呢!如果真的要死的話,那麼可否再看他最後一眼呢?過往的很多事忽然變的模糊起來,她只記得他走的時候她去送他,那個時候多麼不舍多麼難過?

  若是可以再見一面就好了,但她此刻無比衰弱,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吧?她有些難過的啜泣著,把臉貼在了那只手掌上,恍惚中感到被人抱緊了。那樣溫暖安定的懷抱,恐怕只有夢中才會感受到吧?

  這一路走走停停,蒞陽也不知道要去往哪裡,但是即便昏迷著,時時刻刻也能感受到那種無比熟稔無比親切無比安定的感覺。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從身體裡一點點的流矢,她漸漸有些害怕起來。有一次她終於在意識漸漸蘇醒時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昏暗的車廂呢,那張熟稔至極的臉龐就在眼前,由模糊漸漸轉為清晰。

  她的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顫抖著抬手去撫摸他的面龐,哽咽著呢喃道:「謝玉,謝玉,真的是你嗎?」她終於清醒的認出了他,謝玉的激動和喜悅幾乎無法用言語來表述。

  去年六月底離京,回來時已是今年八月,這場突如其來的離別讓人來不及反應,採石場繁重的苦役和惡劣的環境也未曾讓他感到絕望,唯獨每次想起遙遠的金陵才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的案子是梁帝一手處理的,京城裡的風雲變幻,那個居上位的當權者不可能沒有覺察。所以他囑咐他安心的去黔州吧,他路上自會派人盯著。所以那一路他並非一個人在走,梁帝的人、夏江的人和江左盟的人誰也不曾鬆懈半分。他在夾縫中求生存,歷經千難萬險,終究還是到了流放地。

  可那不過是另一個地獄而已,潮濕逼仄的棚屋,無休無止的苦役,稍有懈怠便會遭到鞭笞。誰管你曾經有多麼位高權重,淪落到那種地步便和所有囚犯一樣。他一直都咬牙堅持著,因為他知道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

  既然當初他推開了蒞陽遞過來的刀,選擇了忍辱負重的活著,那就一定不能死在遙遠的異鄉。他答應要回去見她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活著回去看望她……

  這一年裡發生的事比這十幾年還要多,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終究還是活著回來了。他溫涼的手掌回握著她微燙的手腕,壓抑著滿腔激動和顫慄,柔聲回應道:「是,是的,我回來了。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回來見你的,我做到了。」

  她有些虛弱的偎在了他懷中,閉上眼睛低聲道:「我好悶,我想下去走走!」

  謝玉忙命令車夫停車,抱著她下了馬車。

  此時正好經過一片楓林,滿眼都是絢爛如霞光般的明媚,蒞陽眼前一亮,伸手接住了一片火紅的楓葉,輕輕握住了。她抬眼望去,只見一望無際的明黃夾雜著火紅,綺麗明豔的如夢似幻。

  鳥語花香中潺潺溪水從眼前流過,此情此景彷如畫卷。

  謝玉扶著她緩緩往前走去,她腳步有些虛扶,每走一步都搖搖欲墜,謝玉想要抱她,卻被她拒絕了,她溫柔的笑著道:「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踩著厚厚的樹葉走在林間的感覺。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赤著腳奔跑在一望無際的樹林或者草地上。」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謝玉攙扶著緩緩往前走去。意識漸漸有些渙散,好像又要睡過去了。恍惚中她似乎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女時期,她住在鳳陽閣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終於逃出了皇宮、逃出了金陵,她跟一個人手把手奔跑在月光下,風從耳畔拂過,仿佛最溫柔的愛撫。她一直跑一直跑,輕盈的如同一隻小鳥,仿佛隨時都能展翅高飛。身邊那個人一直緊緊相隨,與她手牽著手。

  那個時候她沒有看清他的臉就醒了過來,然後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她要跟宇文霖私奔,她要和他一起離開!她渴望自由,渴望那種無拘無束的奔跑,她相信只要跟他走了就會得到愛情和自由。

  於是在將醒未醒之時她轉過臉去,她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少年臉龐,他有這世間最動人的微笑和最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同她一樣閃動著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他眉眼間的自信和堅定連她看了都覺得震驚。


第234章 終章·阮郎歸(三十八)

  於是在將醒未醒之時她轉過臉去,她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少年臉龐,他有這世間最動人的微笑和最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同她一樣閃動著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他眉眼間的自信和堅定連她看了都覺得震驚。

  是謝玉,跟她一起走的是謝玉。她感到無比震撼和驚詫,年少的謝玉沖她粲然一笑,亮晶晶的眼眸如同煜煜生輝的寶石,他忽然加快了步伐,蒞陽在愣神之際他已經領先了兩步,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被他拉著往前跑去。

  如果早點回頭的話或許她就能早點發現,風雨同路陪她一起奔跑的是誰。這一路上,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他從來都不曾放開過她的手。

  蒞陽悠悠轉醒時發現自己正靠坐在一棵楓樹下,睜眼就看到謝玉近在咫尺的臉,她心中萬分激蕩,卻是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虛弱的笑了一笑,低頭望著他膝上攤開的盒子,道:「那些花早就過時了。」

  謝玉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在她鬢髮上端端正正的插好一支宮花,不動聲色的遮住了幾絲白髮,道:「可我對你的心意卻不會過時。」

  他大概是忽然覺得很好玩,於是又給她插了一支,蒞陽哭笑不得,輕咳了幾下,笑著道:「要是被紫曦她們看到你把我打扮成這樣,一定會笑死。」

  「為什麼笑?我覺得很好看。」他有些癡迷的瞧著她,柔聲道:「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戴花真好看,比所有姑娘都好看。我們成親以後我想每天早上都給你頭上插一枝花,你生氣的時候還可以拿來擲我。可是我覺得那樣的話你肯定會嫌我煩,所以我就一年送一支。這些都是沒給你戴上的,現在補上還來得及,你說是不是?潼兒,我可以像你父皇那樣叫你嗎?」

  心神漸漸渙散,她努力的睜大眼睛想要令自己多清醒一會兒,眼神落在手中的楓葉上,她看到一點淒豔的紅色漸漸彌漫,喉中溢滿了血腥味。

  謝玉驚慌失措的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恍惚中聽到他在喊她,說他不會讓她死的,可是在生死面前,凡人的力量卻是最為有限的……

  參天巨樹直指雲霄,湛藍如洗的天空白雲朵朵,最後的視線裡,她看到一隻非常漂亮的小鳥拖著七彩的尾翼從頭頂飛過,陽光下的尾翼折射出奇異的光彩,那絢麗的色彩照亮了她的眼眸。

  餘願已了,此生再無遺憾,雖然不能夠在有生之年看遍山河風光,但是這僅有的幾次機會,已經讓她覺得無比滿足和欣慰。

  對她來說,只有此刻真的死了才可以什麼都不去想,忘了他做過的所有事,只記得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此生唯一願意追隨一生的人,只把記憶停留在最美好最感動的瞬間。

  林間起風了,片片落葉如緋紅的花瓣一樣翩翩起舞,大片大片的雲翻湧而來遮住了日光,原本澄淨清朗的天空不多時就烏雲密佈,不見天日。

  秋去冬來,細雪霏霏,紛紛揚揚的小雪花夾雜著飄絮般的蘆花在湖面翩翩起舞。湖邊一叢叢枯黃的蘆葦,映著落日的餘暉泛出幾絲溫暖的金黃。

  一艘孤舟行駛在飄浮著薄冰的湖面上,船過處留下一條淺淺的水痕,轉眼就消失不見。

  水流聲在耳畔迴響,哪怕是在最深最沉的夢裡。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漫天星輝,有輕軟的小雪花飄過來落在了面頰上,清涼舒適侵入心脾。原本沉重窒悶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的感覺漸漸消失了,此刻只覺身輕如燕,仿若重生。

  她悄悄攤開手掌,感受著飛絮般的細雪落入掌心的感覺。

  船頭的孤燈下有一孤影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如蒼松勁柏,他的目光游離在碧波萬頃的湖面,遙望著湖心倒映的一彎冷月。

  她緩緩撐坐起來,船頭那人忽爾回頭,面上驚喜交加,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踏上一步,遲疑著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這一刹那,她只覺得心底暗潮洶湧,眼中神色瞬息萬變,長睫急劇的顫抖著,她靜靜的望著面前那只手,沉吟了半晌,就在他幾乎想要收回的時候,她才終於莞爾一笑,抓住他的手掌緩緩站了起來。

  「我沒想到還能活著再看到你!」

  「我說過一定會找人治好你的病。」

  「我們要去哪裡?」

  「風光綠野,日照青丘。孺鳥初飛,新泉始流。乘輿攜手,連步同遊。采芳中阿,折華道周。任情止息,隨意去留!(原詩作者:南北朝蕭衍)」他側過頭凝望著她,柔聲道:「帶你去看你想看的萬里河山。」

  她神情微詫,道:「我以為那只是年少時的癡人說夢,沒想到你都記得?」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但只有能做到的時候才可以說出來。若是有一天累了想停留,那我們就去找謝汾謝宏他們吧!」

  「謝宏?不是早就……」

  他搖頭,卻是欲言又止。

  「到了如今,你還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的?」

  他想了想,隨即釋然,道:「他違抗我的命令,我本該殺了他的。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但是忽然有些不忍心,我願意相信他一次,我想他是可以理解我的……我終究沒有看錯人,謝宏也的確沒有背叛我,我許他闔家團圓,他還我守口如瓶,就這些。」

  他感到她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似乎想要縮回去。他不由得握緊了,側頭望著她鄭重其事道:「我知道你此刻是完全清醒的,以前所有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那我便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已經回來了,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再見我,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立刻消失。」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回握住了他的手掌,輕輕靠在他肩上望著遼闊夜空的星光,緩緩道:「說什麼傻話,就在剛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此後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這句話我等了二十七年,」他定了定神,壓抑住滿心的激喜,側頭輕吻著她的額角,柔聲道:「終於還是讓我等到了。以後這世間再沒有蒞陽長公主,只有我的妻子蕭溱潼。」

  她有些赧然,微紅著臉道:「舊日閨名,你從何得知?」

  他有些得意的微微一笑,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准不准我這麼叫你。太上皇跟我說,謝玉,潼兒以後就交給你了,你一輩子都不許欺負她,只能她欺負你。我答應了,我覺得我好像也做到了,你說呢?」

  她悄悄把臉別了過去,藏在他的懷裡,嬌嗔道:「我哪裡欺負過你?我不信父皇會覺得我是那麼囂張跋扈無理取鬧的人。」

  「那我以後也可以叫你潼兒嗎?」他眨著眼睛柔聲道。

  她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他眸中倒映著漫天璀璨的星光,晶亮奪目,讓人不忍心移開視線。

  「可以嗎?可以嗎?」他不停地問道。

  「好吧,都聽你的……」

  月上中天,水光與月光交融,整個湖面煙波浩渺,如同仙境,那艘小船蕩悠悠的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了水天相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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